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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天色阴沉,细雨缠绵,敲打着庭中芭蕉,沙沙声更衬得书房一片清冷寂寥。

    沉复精神稍济,正埋首处理积压的政务。

    一份加盖了长公主印鉴的奏疏被堂而皇之地置于案头最上方,墨迹犹新。奏疏以“举贤”为名,罗列了数位候选人名单。

    这般明目张胆的“塞人”,带着她独有的风流与霸道。

    他的目光在那几个关键名字上反复逡巡。

    内侍采买油水虽厚,但并非军国要害;礼部主客司接触外藩,但核心谈判轮不到员外郎;通政司整理文书,更是浩如烟海…

    若他否定这折子,只会给她更多兴风作浪的借口,纠缠不休…

    你若是顺从她,她反而会觉得无趣,懒得搭理。

    让她得逞一次,或许能换来几日清净。

    他也好腾出手对付真正棘手的问题——那些京畿河道旁那些被宗室勋贵们蚕食鲸吞的淤田。

    那些地,关乎流民生计,河道安危,却成了“皇家苑囿”、“祈福圣地”的遮羞布。

    清?牵一发而动全身,会把他也一并卷入。

    不清?民怨如沸,法度成空谈。

    沉复眼底凝着冰,多日未散的郁气盘桓胸中。

    在心里一番权衡利弊,算计得失后。

    他提笔,蘸了朱墨,在那份奏疏的批复栏上,落下一个力透纸背的——  “可。”

    朱砂小楷,鲜艳刺目。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刻意的拖延。仿佛只是批阅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公务。

    就在这时,门外,沉稳却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打破了雨声织就的寂静,带着一丝久违的熟悉,也搅动了他沉浮的思绪。

    随后门被推开,挟裹着雨后潮湿的凉气。

    一抹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身上已非官袍,而是一袭深色常服,下摆却沾染上了远道而来的风尘仆仆。

    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暮气,此刻却紧紧锁在书案后的儿子身上。

    来人正是沉复之父,三朝元老,沉太傅。

    学识渊博,刚正不阿,处事沉稳,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是少年沉复一心想要效仿的榜样。

    可这一切,早已轰然崩塌。

    沉复迎着光,神色淡漠的看他如看陌生人。苍白的侧脸在微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疏离。他缓缓将手边那块玉佩收起,放在了匣子中。

    “病体可好些了?”沉太傅迈步进来,低沉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僵持。

    他目光扫过沉复依旧苍白的脸色和略显单薄的肩背,语气中带着一丝关切。

    “劳您挂念,死不了。”

    短暂的沉默在雨声中弥漫,带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你就非得跟为父这般讲话!”

    外人眼里的父慈子孝,在这一刻被戳穿。

    沉太傅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头的涩意,声音低沉了几分,“昌平公主……”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眼神锐利地看向沉复,“根基深厚,圣眷正隆,其势非一日可撼。你若锋芒毕露,与她处处为敌,非但难竟全功,反易折损自身。”

    他在冀州听说昌平公主回京之后,是处处针对清流。

    其中,那几位扳倒的臣子,也是他的门生故吏。

    他不可能对这些事情视若无睹。

    “你当暂避其锋,徐图良机。朝堂之上,有些事,非臣子之力可强为,需待……天时。”

    他隐晦地点明,对付赵珏这样的皇室核心成员,外力强攻不如等待皇室内部生变。

    “嗯。”

    沉复的回答依旧简短冰冷,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于给予。

    沉太傅看着儿子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一股无力感混杂着被轻视的愠怒涌上心头。

    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短暂的沉默后,他深吸一口气,将话题拽向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也罢!朝堂之事,你自有主张。”

    他话锋陡然一转,“立业已至顶峰,你该当考虑成家了。”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座椅扶手,这是他思虑重大决定时的习惯,“与崔家的婚事。不宜再拖。”

    “先帝恩赐,关乎两家情谊,你拖延至今,于礼不合,于情有亏。此番待你你病愈,便择吉日完婚。”他加重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也趁机冲冲喜。”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是命令,亦是最后一次通牒。

    再拖下去,他沉家就会被议论成笑话。

    沉复微微一顿,随即抬起眼,直视着父亲,语气平缓,却字字如针:“沉太傅口中的‘情’,是指当年你欠下崔老将军那条命,私底下恳求先帝赐婚,用我的终身去还的这份‘情谊’么?”

    沉太傅脸色骤然一变,敲击扶手的动作猛地停住,指节泛白。“放肆!”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揭穿的愠怒,继而道,“先帝赐婚,天恩浩荡!崔家乃将门忠烈,与我沉家文武相济,门当户对。崔家小姐品貌俱佳,对你一片痴心,等你多年!你究竟有何不满?!”

    “沉家的门楣,岂容你这般轻慢!”

    一而再再而三的婉拒,崔家已然不满多年。

    让他这张老脸,往哪搁?

    “呵。”

    他声音徒然转冷,“太傅大人当年为遂己愿,强娶我心中所念之人时,可曾问过我有何不满?”

    “要说这轻慢二字,我看是沉太傅更甚。”

    沉太傅脸色骤然剧变,像是被最隐秘的疮疤被猝然揭开!敲击扶手的动作猛地僵住,指节瞬间因用力而泛白,苍老的面皮微微抽搐。

    沉复重新垂下眼睑,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此事无需再议。与崔家的婚约,我不日便会向陛下陈情,恳请解除。所有后果,我一力承担,”他顿了顿,清晰地补充道,“绝不牵连沉太傅,以及……沉家。”

    “你!”

    “逆子!”沉太傅猛地站起身  脸色铁青。

    沉复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剜在他的心口。

    他看着儿子眼中毫不掩饰的讥讽,那眼神酷似他早逝的亡妻,却冰冷得让他心寒窒息。

    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老来子!

    !

    他指着沉复,手指抖得厉害,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竟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沉复却已收回那冰冷的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嫌厌烦。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凝固之时——

    “哐啷——!”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猛地从门外传来!

    食盒砸落,汤药四溅。

    屋内两人俱是一惊,瞬间看向门口。

    门帘被一只颤抖的手猛地掀开一道缝隙。

    是崔心兰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出现在缝隙后!

    她猛地松开手,门帘落下,隔绝了视线。

    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踉跄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女惊慌的低呼,迅速消失在雨雾弥漫的回廊尽头。

    “你看看你做的好事!”他愤愤离去。

    窗外,雨声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