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扬扬,道路再一次被积雪覆盖。
吴德牵着马,走在下山的小道之上,在雪地之上留下了一串串深深的脚印。
便如同在一副山水画之上,洒下了长长的一串墨迹。
风很大,雪很冷,
吴德却没有裹紧头脸,
他只觉得身上很热,心里很塞,脑子很疼。
或者是关外的老朋友带来的问候让喻恩泰老爷子非常开心,他喝了许多酒,与吴德说了许多话。
吴德离开的时候,老爷子已经头枕着一头大猫,怀里伏着一只小猫,手里还抓着一只花猫呼呼大睡在一大堆墨香稿纸之中。
同样白发苍苍的仆人似乎司空见惯,只是拿来了被褥替老头儿盖上,便是几只猫,也没有挣扎离开,而是与老头一起,闭着眼,打着呼噜。
对于吴德的离开,毫不在意。
吴德心有块垒,意难平。
凭什么!
这万里江山,只是他们博弈的棋盘;
这芸芸众生,只是他们牧养的牛羊;
当这江山因为他们的肆意而变得支离破碎之时,当他们治下的芸芸众生奋起反抗之际,他们便会适时推出一个替死鬼,所有的罪责,都将由这个替死鬼背负。
混乱,战争只不过是他们掩饰自己罪恶的一种方式。
小人物们在战乱之中挣扎求活,
而他们,却在战争之中获得更多的利益。
真可谓是连尸体也要榨出油来。
最后,最强的站到了最高处,看起来便是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
可是等尘埃落定,有心人细细审视之时,
就会发现,的确有很多旧的家族消失不见了,有新的家族于战乱之中崛起,
可还是有些家族亘古不变。
还是他们!
新上位的强者,总是强大而自信到偏执的人,认为能在自己这个轮回中斩断这种宿命,从而可以建立一个万世王朝,千古不易。
于是新一轮的博弈便又开始了。
这便是王朝轮替的秘密。
冰冷的雪砸在吴德的脸上,他却想仰天长嗥。
他是一个孤儿,却不是没有爹娘。
只不过爹娘都病饿而死了。
直到死,他的爹还在哀叹着是因为自己的无用、无能,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能比自己强一些。
可现在吴德明白了,不是因为自己的爹娘无用,而是因为他们的命运从来都不是由自己来作主的。
天下太平或者天下混乱,一直便是有人拨弄。
而拨弄的原因,只是因为这些人想要得到更多。
哪怕他们所拥有的,已经多到让普通人无法想象甚至于无法理解。
可他们还是想要得到更多。
吴德想起了这一次的关外之旅,马贼李大锤有一次曾跟自己说,总有一天,他要天街踏尽公卿骨,辕门尽挂权贵头。
当时自己还笑说他狂悖呢!
可现在?
吴德停下了脚步,马儿也乖巧地停了下来,伸出大舌头,舔了舔吴德的脸。
吴德仰头看天,天空黑云重重,雪花扑面而来。
闭眼,爆发出了一声暴喝:
“杀!”
真气上冲,直溢华盖,全身骨骼啪啪作响,
啸声破开风雪,直抵云宵,一时之间,风雪辟易。
晋级。
卡在八品巅峰之上多年的吴德,竟然在这样一个让他无比郁闷的雪夜,破开桎锢,抵达玄元九品。
飘落的雪花在路边间或挂着的气死风灯的照耀之下,显得越发的密集,马铃叮当作响当中,一行五六人踩着积雪,策马缓缓而行。
为首一人,年约三旬,头戴进贤冠,身着朱红袍,眉毛细长,斜插入鬓,眼呈三角,颧骨微高,整个面相看起来略显刻薄,嘴唇紧抿,但却怎么也难扼制住喜意,看这模样,倒似是刚刚从官署归来。
他叫柳庆林,河东柳。
就在今天,他刚刚从兵部负责南方共十二个郡的第七司参军的位置上调任到了吏部任郎中。
说起职级来只不过是平调,不过从所处的位置上来看,却是重要了许多。
以前在兵部第七司,只不过是管着南方十二个郡的物资调配以及审核对方每年的费用帐目,而现在,却是可以直接接触到整个帝国的核心人事任命了。
看起来是平调,实质上是一个飞跃。
哪怕他是柳家这一代的佼佼者,也压仰不住的欢喜。
在家族的竞争之中,自己终还是占得了上风,所以这一个重要的职务,最终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军事上的履历,只是未来出任更高职位的点缀,有就行。
想起这两年的经历,柳庆林觉得心满意足。
时代要迎来剧变了。
而在这个剧变之中,占得位置越高,掌握的资源就会越多,在未来的话语权也就会越重。
一步先,步步先。
今天是过去同僚们的送别宴,不管是关系好的,还是相交恶的,大家都是给足了他颜面,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一去,便是踏上了青云之道,便是顶头上司,今天也专门过来敬了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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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肯定是宴请不断,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有来巴结自己的,也有自己要去巴结的。
至于更上头的,那自有族里去安排,到时候自己就只能做一个提酒壶的了。
柳庆林不喜欢这个角色。
他喜欢坐在餐桌上喝酒,而不是站在人身后倒酒。
冷风一吹,酒意上涌,他忍不住弯下腰去,张嘴欲吐。
密集的破风之声骤然传来,两边街道屋顶之上,突然多出数十人影,数十根长矛密集飞来。
大骇之下,柳庆林直接卟嗵一声摔下马去,数支长矛擦着他的身体插入地下,而胯下的战马哀鸣之中,轰然摔倒,背上,数支长矛力透马背。
卟嗵落马之声不绝于耳,跟随自己的几名家丁全都落马,柳庆林寒毛倒竖,酒意早就不翼而飞,抽出战马一侧的腰刀,急速掠向街角,背靠墙壁,双手握刀横于胸前。
“谁想要柳某性命?不怕我柳氏复仇,灭你全族吗?”他厉声喝道。
人群缓缓围上来,为首四人,尽皆手持斩马刀。
“放我走,想要什么,柳氏都可以满足你们!”柳庆林深吸一口气,并不放弃劝说对手:“不管要杀我的人给予了你们什么,柳氏都可十倍予们!”
没有人答话,四柄斩马刀沉默地逼近。
“杀!”柳庆林突然暴起。
作为世家大族,文武虽有侧重,但却必须都要涉猎,而像他这样自认的天之骄子,更上想要文武双途,齐头并进。
七品上的武道修为足以让他在家族之中傲视同辈。
四柄斩马刀的武道修为并没有他高,
但他们更加的悍不畏死,
不躲不闪,
不畏不惧,
一刀既出,
有进无退。
不是你死,
就是我亡。
如果只有一柄刀,柳庆林有的是办法应对,可是面对着同样路数的四柄刀,又被逼在如此狭窄的街道之上,连头顶之上,也有敌人虎视眈眈的时候,他除了绝望,什么也不会剩下。
他怒喝着向前冲去,一刀便轻松地捅入到了一人的胸膛当中。
然后,他就觉得自己飞了起来。
他看到了穿着朱红色袍子的自己的身躯,
他看到了穿着昂贵小鹿皮长靴的两条腿,
他看到了飞起在空中的,早上出门夫人亲手放入他怀中的香囊,以及代表着他品级的那条银色的小鱼和符佩。
方圆数十丈之内,皆是鲜血。
明知道会失去的时候,才能体会到拥有的意义,越是接近死亡的时候,才会感受到生存的价值。
这一刻,柳庆林的脑子里没有了任何的宏图壮志,他只是在想:要是还能活着,就好了。
啪的一声,脑袋坠地。
黑衣人们抬起了死去的同伴,在风雪之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勃海司马琅,禁军第七折冲府校尉,三十六岁,擅使马槊,武道修为八品上,襄城之战中,其率领第七折冲府断后,一人一槊,往来冲杀,为溃逃的禁军们整整争取了半天的时间,为时人所称颂,也是这一场惨败之后,为数不多受到褒奖的武将。
恐怕没有多少人会想到,他也是这一场惨败的策划者之一,而这一次的断后奋战,则是他为了笼络人心,收获感激而专门策划的一场个人表演秀。
当然,他的武道修为是真的。
他的目标,是在四十岁前,成为长安禁军三大营中某一营的主将。
现在,他离这个目标又近了一步。
从第七折冲府校尉升任为左大营偏将。
司马琅立马驰道,虽然是夜晚,但因为白雪覆盖,仍然能清晰地看到前方手持长枪的拦路者。
这里虽然是城外,但距离长安城也不过数里之遥,能赶在这里堵自己,倒真是一个傻大胆。
不管对面这个人是干什么的,都可以去死了!
与对方单挑?有这个必要吗?
司马琅挥挥手,身后十余名家将立即挺马杀了过去。
下一刻,司马琅的脸色变了。
雪地之传来了弓弩的啸叫之声。
十余名毫无防范的家将惨叫着纷纷落马。
对面持枪蒙面人大笑声中,纵马袭来。
又惊又怒的司马琅拍马迎上。
槊枪交集,司马琅的一颗心立时便觉到了谷底。
是谁要杀自己?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两人已经交手数十招。
伴随着马槊远远飞出去,吴德一枪将对方挑于马下,枪尖顶着对方的咽喉,看着对方那张恐惧扭曲的脸庞,淡淡地道:“某家代襄城数万战死将士取你性命!”
长枪下压,将司马琅钉在了雪地之上。
这一晚,长安一共暴发了七次袭击,死六十五人。
死者皆为朝廷官员。
凶手逃逸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