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六百秒》 第1节 《落日六百秒》作者:纪朵以 简介 天不怕地不怕的厂二代周景元只在一个人身上吃过哑巴亏—— 梁昳不接受他的调解建议, 梁昳留在登记册上的电话是空号, 梁昳总把他往坏处想, …… 周景元气得咬牙切齿:“你是不是喂不熟?” 周景元也只在一个人身上尝过甜头—— 梁昳竟然是侄子的竹笛辅导老师, 梁昳竟然拎着果篮来探望他, 梁昳竟然让他做自己就好, …… 周景元高兴得语无伦次:“刚在一起就分‘梨’不吉利。” 那一天,秒针哒哒哒跑了十圈。 梁昳和周景元谁也不会想到,日头西沉的六百秒会成为此生逃不开也避不掉的起点。 第01章 落日第一秒 “吱嘎——吱嘎吱——” 坐在副驾驶合眼休息的周景元被刺耳的噪音吵得睁开了眼,他透过前挡望向缓缓打开的电动移门,嗤道:“这门没人修吗?每天都觉得我进的是鬼屋。” 驾驶位上的余田笑一下,说:“我明天联系移门的售后服务。” “哪用得着啊?去后勤部叫个维修师傅来看看,说不定抹点油就行。” “我一会儿去看看谁值晚班。”余田边往里开边答他,路过保安室,瞥见外面聚了好些人。 显然,周景元也看见了,他叫停了车,要下去“看热闹”。 余田踩住刹车,问:“那我帮你把手机拿下来吧。” “行。”周景元今天临时被大伯指派到另一个小家具厂去谈合作,手机放办公室忘了拿,一整天都不舒坦。 他刚下车,便听见闹嚷嚷的声音—— “你谁啊?从哪儿打听的段小静?没这个人!” “她不在这里,听不懂吗?赶紧走吧!” 说话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约莫五十岁,穿着厂里的工服,一手叉腰一手打发人走,气势汹汹。她的身后跟着两三个工友,看上去在为她壮势。 要赶的人在她身前站着,是一位年轻女孩,戴着鸭舌帽,堪堪遮住眉眼,帽檐下显出白皙的半张脸,看起来软软糯糯的样子,话却说得不含糊:“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是向阳花助学联盟的义工,来找段小静。麻烦你让她出来,好吗?” 面对强势的中年妇女,她显得势单力薄,声音温软,但依然保持着镇定。 “少跟我扯什么助学联盟,饭都吃不上了还助个屁的学!”中年妇女胳膊一挥,再次赶人,“再说了,我凭什么让你见她!” “我……” “行了,”中年妇女粗暴地打断她的话,“别误我工时了,你又不赔!”说完,转身就走。 年轻姑娘上前一步,拦住她:“我必须见到段小静,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 居然不怯,还能据理力争,周景元觉得有意思,笑了声。 这声笑引得几个人看过来,保安立马跑到他面前,唤一声“小周总”。 “在大门口吵架是等着人拍视频传网上还是等着记者上门采新闻啊?”周景元漫不经心地燃一支烟,话也不知朝谁说的。 保安赶紧把人往保安室里赶,一边赔笑脸:“以为她们说两句就完事儿的。” 周景元先一步进去,见外面的人还僵持着不动,出外勤积攒了大半天的累和热都窜上脑门儿。他立在保安室门边冲外面喊:“不进来就扔出去!” 梁昳转头,狠狠瞪一眼不知从哪里杀出来的程咬金。 “程咬金”咬着烟,一线白烟从他咬着的烟头泄出,朦了些面。烟散得很快,不影响梁昳打量他——四六分的短发露出额头,一双眼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梁昳冷哼一声,不理他。她挡住中年妇女的去路,坚持道:“你让段小静出来,不然的话,我们今天就耗在这儿!” 明明软得像只小白兔,非得装大灰狼。周景元耐下性子,又劝一句:“有什么问题进来说,我保证给你时间申诉。” 梁昳仍然没动,死死盯着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进不去保安室,也走不了,偏头向周景元求救:“小周总,我根本不认识她,不知道撞了什么邪,她非缠住我不放。” 九月初的傍晚,西沉的落日依然散发着余威,连带烤晒一整日的热气一浪一浪扑过来。梁昳被晒红了脸,汗早已打湿了头发、帽子和衣服,但她顾不上,一门心思要见到段小静。 周景元即使背后贴着保安室的冷气,仍是被暑热逼得焦躁烦闷。他仅剩的一点耐心也消失殆尽,摘下嘴里的烟,不耐烦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我讲最后一次——进来,我给你们断清楚。” 梁昳谁也不信,只瞥他一眼,还是没动。 “进不进来?我数三下,”周景元不想再浪费时间,“三、二……” “报警吧。”梁昳没给他数完的机会。 周景元夹着半指长的烟蒂,拧着眉看她——真是没见过这么软硬不吃的人! 辖区派出所很快来了人,两名警察目光在门口几人身上转了一圈,年轻那个警察朝靠在门边的周景元开玩笑:“谁这么不开眼,敢在景哥眼皮子底下招是非?” 崇新作为遥城的一个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至少在工厂周边,来来往往的都是熟面孔。周景元从小就不是个省油的家伙,他爱玩也会玩,长期在这一带招猫惹狗,身后跟了不少小跟班。说话的这位比他小几岁,小时候没少跟他屁股后面疯玩。 周景元早扔了烟头,抄着手朝梁昳的方向努努嘴:“这位女侠。”说完不多废话,示意他们办正事。 “进来说吧。”警察招呼僵持的两人往保安室里走。 中年妇女哼一声,先一步挪动脚步。 梁昳单枪匹马来捞学生本就有些虚,又是在摸不清状况的郊区,她更不敢掉以轻心。见不到段小静,她心里来来回回预演了好多种可能,根本不敢独自进屋,担心被人合起伙来对付。这会儿见警察来了,年轻那位竟然先跟“程咬金”搭话,她心里更是打鼓。但好歹年纪大的那位没有被任何人攀私交,公事公办的态度让她稍稍放心了一点。 她跟在中年妇女身后,迈进冷气充裕的室内。路过周景元时,听他扬声对那两三个来帮人撑腰的工友道:“你们就散了吧,该下班、该值班的,各归其位。” 几个人笑眯眯地跟他打声招呼,转身走了。 周景元关上保安室的门,顺势在门边的靠背椅坐下。 梁昳听到声响,转身几步走回门边,将门拉开。 周景元瞥她一眼,没说话,任由她留出一条不窄的门缝。 中年妇女生怕失了先机,拉着警察急急陈情:“警察同志,你们可要为我做主啊!我正好好上着班,突然接到保安室的电话说有人找,出来就看见她,可我根本不认识她!”这位妇女比手画脚,生怕自己的说辞没有说服力,“她说自己是什么联盟的,我根本没听说过,不知道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让她走她不走,我要走她又不准,可愁死人了,唉……” “什么联盟?”警察看向梁昳,问她。 “向阳花助学联盟,民间公益组织。”梁昳说着,卸下背包肩带,拉开拉链,取出一张志愿者工作卡,上面有助学联盟和相关监管机构加盖的公章。 年轻警察根据工作卡上的信息用手机查询到了关于联盟的资料,确实是正规的民间公益组织,已经运行多年。随后,他请梁昳出示了身份证,登记、查询,均无不良记录。 警察指着妇女,又问梁昳:“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 警察看梁昳文文静静的样子,原以为是中年妇女胡搅蛮缠,一听她的回答,不由纳闷:“不认识你找人家干什么?” 事情其实很简单—— 十四岁的初中生段小静在开学时未到学校报到,老师联系其家人后得知,她被亲戚带往遥城崇新区的一家工厂打工,今后不读书了。公益组织向阳花助学联盟与学校建立了长期的帮扶关系,在助学金无法顺利发放的情况下,得到了校方的信息反馈。 梁昳是向阳花的志愿者,负责假期家访、核实学生困难情况,以及学生日常学习、生活的情况收集与整理。她负责对接的学生共有十名,段小静是其中之一。她电话联系到段小静的爷爷,对方告知的情况正如老师所说,而对于具体是哪家工厂打工,他也一无所知。后来,是段小静上四年级的弟弟翻出姐姐用亲戚手机发来的信息,告诉梁昳工厂叫“远星家具厂”,同时把亲戚的联系电话一并发给了她。 梁昳将前因后果大致讲了一遍,解释道:“确实不认识,只知道她是段小静的五婶,是她把孩子带来打工的。我找到她,但她矢口否认段小静的存在。” “孩子人呢?”年轻警察了解清楚情况,厉声问中年妇女,“现在在厂里吗?” 中年妇女眼神躲闪,没说话。 “ 问你话呢!”年长的警察停下记录的笔,催她,“说呀。” 她不张嘴,梁昳继续说:“我说明来意,一直要求见孩子,她百般阻挠,我担心孩子被她卖去了别的地方。” “你放屁!”中年妇女终于开了口,她指着梁昳骂,“老子好心把她带出来挣点钱,被你污蔑,你这么有本事找过来,怎么没本事问问她家还揭不揭得开锅啊!” “喂!注意你的态度!”警察出声提醒,并再次提问,“孩子现在到底在哪儿?” 中年妇女尽管百般不愿,但面对警察的问询,不得不说:“员工宿舍,她今天休息。” “联系得到吗?把人叫过来。” 警察发了话,中年妇女只得照做,拿座机往宿舍楼拨了电话。 不一会儿,有人过了门禁,敲开了保安室的门。 第02章 落日第二秒 段小静一眼看见梁昳,眼圈先红了:“梁老师……” 她走到梁昳面前,低下头。明显不合身的工服罩在她身上,宽大的衣服更衬得眼前的女生瘦小羸弱。 梁昳鼻子酸酸的,摸摸她的头:“又长高了。” “对不起。” “你没错,不需要道歉。”梁昳摇头,小声问她,“出来打工辛苦吗?” 段小静埋着头,眼泪一下涌出来。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本就不大的保安室一时之间安静至极,只听得见段小静低声啜泣的声音。 梁昳心里不是滋味,想跟她随便扯两句家常揭过去,轻轻说道:“我感觉弟弟长进不少,这回多亏他给我发消息。” 段小静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全靠他在家照顾爷爷。” 一听“爷爷”二字,中年妇女好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改刚才的沉默,噼里啪啦说起来:“他们家父母都走了,就一个爷爷守着几亩地过日子,本来就穷,一睁眼就是三张嘴吃饭。前段时间,爷爷下地干活摔断了腿,只能在床上躺着。说白了,也就是我这个远房婶子心软,实在看不下去才带她出来挣点钱贴补贴补。要不是我好心, 他们一家且等着饿死吧!” 第2节 一个父母早逝的女孩,与年迈的爷爷、年幼的弟弟生活在一幢很多年前盖起的老砖房里。房子破旧、简陋,堂屋里一张小小的桌子,因为使用多年,坑坑洼洼的,桌腿儿也瘸了,拿木棍和竹条修补拼接过,依然摇摇晃晃。 不用问,肉眼可见,真正的家徒四壁。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支着两张小木凳,垫着纸板,坐在房前的石坎上,借着天光写作业。看见她来,穿校服的姐姐停了笔,问她找谁。 这是梁昳第一次去段小静家做家访时见到的情景,也是她第一次见段小静。 爷爷常年在地里干活,姐姐负责洗衣煮饭、照顾弟弟,明明自己还是孩子,却承担了照顾更小的孩子的责任。忙完家务,她还跑去帮忙做农活,或是在赶集日去卖菜。尽管这样,学校告诉梁昳,段小静始终保持着全校前三名的好成绩。 梁昳很难想象,她从哪里省出那么多时间的,即便是自己也很难做到她这样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得好。除了感慨,更多的是佩服。佩服这个女孩小小年纪,经历了丧亲之痛,过着不富裕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拮据的日子,生活却一点也不阴郁。她灿烂地笑着,从纸板下拖出小凳请梁昳坐。 梁昳问任何功课,她都对答如流。家访除了了解学习状况外,还需要进一步核实家庭情况,以便汇总成详细的资料公示在向阳花的官网和微信平台上,供捐助人选择自己想要捐助的对象。 段小静转身跑去田里叫爷爷,梁昳坐在小凳子上左看看右瞧瞧,正好对上弟弟的视线。他见姐姐走了,铅笔一扔,作业也不写了,拖着梁昳的手往屋里去。 穿过堂屋,是放着床的一间卧室,里面有一大一小两张床,一张大些一张小些,中间用塑料薄膜隔开。梁昳站在门口,看弟弟爬上那张破旧的大床,从一堆衣服做成的枕头下掏出一架纸飞机。 木床“吱嘎”作响的声音随着弟弟跳下来而停止了。弟弟展开纸飞机,把它递到梁昳的手里。 梁昳愣住了,已然变黄的白纸不知道被展开又叠起了多少次,折痕处露出破洞和毛边。她摊在手心,掂了掂,很轻,飞机翅膀笨拙地扇了扇。 她不敢飞,低头问弟弟:“谁给你折的纸飞机?” “爸爸。” 一个失去爸爸的孩子把珍藏的爸爸去世前折的纸飞机交到她手上,梁昳说不出话来。 院子里响起一串脚步声,她把纸飞机还给弟弟,郑重道:“收好吧。” 她走出堂屋,见到了扛着锄头、佝偻着背的爷爷。从爷爷的讲述中,梁昳拼出了这个家的全貌,跟此前所得的资料相差无几,只是他们的生活远比想象的更艰难。 梁昳看着一直倚门听她和爷爷说话的段小静,看她耷拉着脑袋,像等待宣判一样,那架刚刚在掌心短暂停留过的纸飞机载过多少盼望和期许,就变得有多重。 没有人忍心看着这样的孩子因家贫而辍学。 在向阳花联盟一对一助学项目中,所有资助人捐助的款项都必须通过联盟每月发放到学生手中,为的就是每一分钱都不被他人侵占,能专款专用在被捐助的这个小孩身上。但,如果遇到突发状况,无法提前支取这笔费用以应急。 梁昳理解段小静跟亲戚来打工的苦衷,她把小静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问:“爷爷摔了?严不严重?有没有去医院?” “五婶她们帮忙把爷爷送到医院去看过了,医生说要静养。” 承了人家的恩情,自然想方设法还报,段小静就是这样的小孩。五婶的话和小静的话算是首尾对上了,即便五婶没有说话,但带学龄孩子出来打工的做法也不磊落。 梁昳跟五婶说不着,她的道理是讲给能听懂的人听的。她扶住小静的肩膀,问:“虽然学费不能预支旁用,但你是不是忘了可以申请‘临时救助’?有特殊情况要跟我讲呀。” “我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了。”段小静低着头,小声解释。 “这不是麻烦,向阳花有专项帮扶基金。” “我怕……怕你们觉得我家花钱太多,不愿意再帮我们了。”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其实穷人家的孩子更是早早地懂得了人情冷暖。梁昳叹一口气,道:“那你说说,我跑那么远去看你,了解情况、做报告、申请助学金,是为了什么?我为的是你坐在教室里读书、学知识,不是要你来工厂里守库房的。” “我……对不起,梁老师,让你失望了。”段小静既羞愧又后悔,眼见着又要掉眼泪。 梁昳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微微一笑,宽慰她:“如果年级第三都让人失望的话,那大概没什么人能让我有期待了。” 段小静被她逗笑,揉了揉鼻子。 “你很棒,一直做得很好,努力勤奋、刻苦上进,像我第一次到你家去时你跟我保证的那样。”梁昳依然能想起第一次见到小静的情形,在那间破旧的小屋里,最亮的是小女孩说起自己想要飞出大山、实现梦想时的那双眼睛。有困难不怕,有问题也可以解决,但,“你现在不是打工挣钱的年纪,回学校读书,用知识来改变命运。” “好。”小静重重点头,“梁老师,我答应你。” 跟小静交谈过后,知道她求学的意愿非常强烈,并没有放弃自己,梁昳心里轻松不少。剩下的问题,就像她说的,一个一个解决。 她跨了两步,离警察更近些,认真道:“我有理由怀疑这位女士非法致使本该接受义务教育的青少年无端辍学,也有理由怀疑这家工厂非法雇佣童工。请警察同志查明真相,不要令任何一个学龄学生失学,也不要让任何一个违法分子逃脱法律的制裁。” 中年妇女被她的话吓得嚎起来:“我是她五婶,怎么会害她!只不过看她家实在困难,才带出来挣几天钱,哪里是不让她读书啊!” 警察早已弄清楚事实,见她嚷起来,厉声道:“这点儿情况一说就明了的,你为什么拦着人不让见面。14 岁未成年,该坐在教室里读书,不能带出来打工,懂不懂法?” 中年妇女支吾着,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一个劲儿喊着自己“冤枉”。 在一片吵闹中,“童工”“违法”“坐牢”几个词跳进周景元耳朵里,他循声看向跟警察讨要后续说法的人。形单影只的姑娘为自壮声势挺直了腰板,透过窗户的夕阳落在她身上,素净的 t 恤和仔裤镀上薄薄的一层金。她像披上浅金色的铠甲,似有千军万马般不破不还的气势。 周景元定神看了片刻,手指在桌面敲了敲,开口:“14 岁怎么办的入职手续? ” 中年妇女闻言,头一缩:“我……谎报她 18 岁了……” “身份证信息和年龄怎么对上的?” “没……没看身份证……” “胆儿够肥啊!”周景元阴着脸,漫不经心问一句,“谁经手的?” 中年妇女不敢说。 恰巧余田过来,周景元接过手机,冷冷一笑:“不说也没事,厂子就这么点儿大。” 不用他发号司令,余田立马应下:“我去查。” 梁昳的诉求只有一个——段小静不能再上班,即刻回学校去。合情合理合法,警察自然支持。在警察要求在记录文书上签字时,她握着笔,追加一条要求:“请小静的五婶写一份保证书,保证不再带小静出来打工,并签字画押。” 五婶嘴上不服,不过还是在梁昳的坚持和警察的见证下做了保证。 事情圆满解决,警察起身准备回派出所,走流程地问了句:“都没异议了吧?我们走了。” “等一等——”梁昳觉得有必要再提醒一次,“警察同志,我建议你们借这个机会好好查一查这间工厂,看看还有不有被困的童工。” 两名警察哭笑不得,借口所里忙赶紧走了。 有人坐不住了,跳起来质问她:“你究竟是公益组织的义工还是对家派来搞我们厂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梁昳瞥他一眼,一派云淡风轻:“我只想解决问题。” “兜个大圈子,闹到报警,就是你解决问题的方式?”周景元咬牙切齿,耐心、风度通通耗尽,用仅余的理智复盘先前的情形,“我提议进保安室协商,难道不是解决办法?”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坏人!”梁昳自有她的道理。 “呵,警惕心倒是强。”周景元被气笑了,“怎么现在不怕我是坏人了?” “警察还没走远呢!” 周景元皮笑肉不笑:“保不齐他们跟我一伙儿的。” 梁昳想起刚才年轻警察进门时的那声“景哥”,冷汗钻出后背,手死死捏住双肩包的背带。 周景元油然而生恶作剧得逞的快意,哈哈大笑:“现在才害怕会不会太晚了?” 第03章 落日第三秒 段小静同梁昳商量,今晚仍回员工宿舍住一晚,收拾好行李,明天一早便坐长途汽车回家。梁昳同意她的计划,为避免出现意外,索性决定自己也在崇新住一晚,约定好第二天在车站碰面的时间。 反正不急着回城,她站在路边用手机认真搜索、查询,预定好一家评价不错的宾馆,直接打车过去。办好入住,收拾妥当,梁昳查到不到三百米的地方是崇新最有名的一家面馆,怕正是饭点人太多,她洗了澡换好衣服才出门。 果然是评分最高的面馆,即使已经过了八点,人还是不少,梁昳被老板引到最角落靠近厨房的小桌旁坐下。桌子靠墙,半张用来堆放还未拆封的抽纸,空出的半张勉强能放两个碗,周围的空间很局促,堪堪只够她一个人坐下。 不多时,跑堂小哥端着牛肉面放到小桌上。梁昳抽了双筷子,搅拌搅拌,吃起来。不愧是食客在网评点赞最多的面,最简单的家常味最能俘获人的胃和心。 周景元走进面馆时,一眼就瞧见了一个小时前跟他对着干的人。 她没戴鸭舌帽,露出未施粉黛、素素净净的一整张脸,衣服也跟那会儿不同,换了一件黑底白色小碎花的无袖背心,衬得皮肤越发的白。她盯着左手握的手机,不知在看什么,眼睛亮晶晶的。 凝脂点漆,是此刻周景元的脑海中唯一出现的词。 他直接走过去,顺手拖了旁边的一张小板凳坐下,本就狭窄的位子更显逼仄。梁昳刚想劝人另觅空桌,一抬眼,看见来人。 好脸色自然是没有的,瞥一眼便重新低头看手机,还将座位再往里挪了挪,手机也朝自己面前拿得更近了些。 周景元挑了挑眉,道:“这么巧?” “不巧。”梁昳脱口而出。 “景元来啦?”老板正巧从厨房出来,见他俩在说话,笑着怪梁昳,“怎么不早说跟景元是朋友啊?” 梁昳直杠杠回一句:“不认识。” 老板见得多了,当小年轻闹别扭,也不多话,笑呵呵地问周景元:“还是老规矩吗?” “好啊。”周景元从筷筒里取出筷子,看着梁昳,慢悠悠地说道,“那就认识一下——周景元。” 梁昳把碗朝自己身前移近些,看也不看他一眼:“不好意思,不想认识。” “进了同一家面馆,坐了同一桌位子,这就是缘分。” “没必要硬攀交情。”她哪里有什么好话说给他听,只想快点把人打发走。 “你跟我都是随机选择,偏偏选了同一家店。既然你不承认‘缘分’,那我们正好拿‘随机性’来探讨一下。崇新区辖五镇两乡,光这条街的面馆少说也有十家,进同一家的概率不会高,而现在我们偏偏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他捏着一双筷子在桌上“笃笃”敲两下,笑,“你说是巧合还是缘分?” 身高手长的人一来就占了大半的位置,遮去光线不说,还在人面前长篇大论谈“随机性”和“概率”,梁昳很难忽略他的存在,抬眼看他,恰巧望进那双带笑的眼里。褪去暴躁与不耐的人柔软了几分,仍是傍晚那身装束,浅蓝色衬衫的衣袖被挽到手肘处,吊儿郎当敞着两条腿,典型的公子哥模样。 平心而论是好看的,只是,即便是英俊的公子哥,梁昳也不想理他,安静地捞完最后几根面,点开手机微信。 周景元见状,立刻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来,亮出二维码:“加个微信。” 梁昳看到一只手伸到她手边,视线所及的除了自己的扫码框,还有旁边亮着的手机屏幕。她微微倾斜一个角度,“嘀——”一声轻响后,她按了几下,朝正给周景元端面来的老板说:“钱付了,您看看。”说完,站起来穿过人声嘈杂的面馆,走了。 周景元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不气反笑了。 梁昳故意在街上兜了一圈,确认没人跟着,才回了宾馆。上楼前,她在隔壁的小超市买了瓶洗面奶和宝宝乳,打算将就一晚。 回到房间,她在微信上跟向阳花助学联盟的负责人反映了段小静的情况,并申请了临时救助金,用以帮助段小静和爷爷、弟弟度过眼下的困难。 而另一边,周景元也在面馆等到了余田的调查反馈。 “段小静是张奇瞒着上面私自招进仓库的。”余田饿得不行,狼吞虎咽前先拣了重点说。 张奇是厂里的元老张叔的侄子,以前在销售部,后来被调到了人事部,负责招工。很多车间的工人都是他负责招进车间的,手上不能说很有权利,但是对于想进入远星工作的人来说,张奇是他们必须要巴结的对象。 周景元示意他先吃,提出自己的疑问:“怎么瞒?不说别的,光工资表这一项就对不上。” “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个别人的身份证,弄了份假资料。” “嗬!”周景元冷笑一声,到底是小看了张奇,不过,“区区一个库管,值得他兴师动众费这么大劲招进去?” “听说,只要是从他手里进去的,他都承诺高于别人的薪资。” 没有人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他的如意算盘自然不难猜到,这其中的门门道道,周景元一眼看穿。 “回扣真好吃啊!”周景元翘着二郎腿,看余田把一碗面唏哩呼噜咽进肚里,还有疑问,“我好奇的是,他怎么看得上这点儿钱?” “一人一点,积少成多。” 第3节 “我记得他工资可不低啊。” “那你得问问他平时都干嘛了。”余田一抹嘴,笑道,“他这会儿刚回宿舍,正吆喝着找人凑牌桌子呢!” 名为“赌”的无底洞将张奇、五婶和段小静这条线串联起来。 “景哥,下一步怎么做?”余田问周景元。 周景元拿手机扫码,把他和余田的两碗面钱付了,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看在张叔的面上,先放他一马。” “就这么算了?” 两人绕去面馆背后的小巷子开车,周景元坐上车,给负责人事管理的大嫂拨电话。 事情没细说,只囫囵概括有人私自招童工,周景元提醒大嫂:“人事审核这边可能还是要你尽可能地多把关,更严格些,特别是身份证和真人要面对面核实、对上号,免得有人钻空子。” 大嫂纳闷:“谁胆子这么大?” “还在查。”周景元轻描淡写地揭过,听见电话那边有人说话,笑着问,“意乔放学了?” “嗯,”大嫂笑,“刚进门。” “最近功课很忙吗?我感觉好久没看见他了。” “小叔,”正在变声期的周意乔凑到手机前打招呼,顺便纠正他,“我上个礼拜才回过崇新。” “只能说明我想你了,”周景元想到周意乔恐怕正对着手机 翻白眼的样子,笑起来,不忘关心他,“最近学习紧不紧张?” “还行。”周意乔答了他,知会一声去了洗手间,大嫂接过话头,跟他扯闲篇,直说孩子最近有些皮,“笛子也不好好吹,抱怨现在这个老师肚子里没货,水平不够教他。” “他想换老师?” “是,提了好几回了。”大嫂一时半会儿还没为他寻到靠谱的好老师,“我得快点,不然成天耷拉着脸不高兴。” 周意乔今年 14 岁,是大哥周景文和大嫂乔婷婷的独子,也是周家目前唯一的小辈。说是从小被一家人宠大的一点也不为过。好在孩子没被宠坏,品行端正、大气稳重,学习、体育、艺术门门都好。 “意乔算乖的了,”周景元宽慰大嫂,“回头我帮您留意。” 挂了电话,车正好经过工厂,大门旁的保安室亮着灯。周景元叫停了车,让余田等他两分钟。 执勤的已经换了晚班岗,他打一声招呼,去翻桌面的《来访登记册》。倒回去两三行,找到下午四点到六点时间段,登记栏只有一行——一个署名为“梁小姐”的联系方式。 周景元在手机上输入号码,边往外走边按下拨号键。短暂的等待后,耳边很快传来声音——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周景元点了“挂断”,又回身去看登记册,一个数一个数地核,确认无误,再拨。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 不等语音播完,周景元就收了线。他走出大门,没着急上车,多少有些哭笑不得,自言自语道:“够警惕、带刺。” 人明明是再温柔不过的模样,却像一支带刺的玫瑰。 他拢手点烟,衔进嘴里,呼出一缕烟来,埋头笑了:“刚巧我不怕刺。” 脚下是自己的影子,周景元仰首去看拉长它的光。即使工厂早已更名为“远星家居股份有限公司”,崇新人还是习惯叫它“远星家具厂”。 灯照亮了两块招牌。 莹黄的灯光像极了傍晚的落日余晖,从他下车看热闹到倒数三个数,秒针不过哒哒哒在表盘上跑了十圈,却意外地跑进了他心里。 第04章 落日第十四秒 第二天一早,梁昳吃过早饭,打车到崇新客运站等段小静。等待的时候,她竟意外有一丝忐忑,害怕出状况。好在段小静如约到达,梁昳把学习、生活各个方面的事情一一叮嘱一遍后将她送上长途汽车,挥手道别。 崇新和市区往返的大巴车每小时一班,梁昳坐在候车室里等着检票的时候,接到房东的微信,说她三十分钟左右到。 梁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她现在租住的地方是个老旧小区的一室两厅,因为房东打算出售,把出售信息发布到网络平台,此后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买家上门看房子。今天的约定是上周说好的,她因为段小静的事给忘了。 房子门是老式的机械锁,梁昳不在,房东一行进不了屋。回遥城的班车还有二十分钟才发车,加上四十分钟的车程,说什么也来不及。 房东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梁昳平时很少跟她联系,包括家具电器出了小问题,她也宁愿自掏腰包请人修理。如果不是因为当时急着入住,而这套房确实房租便宜、交通方便,她说什么也不会租下的。 因此,想说服房东更改计划、另约时间带人上门是绝无可能的,梁昳不得不给林佳雯打电话求助。佳雯刚刚起床,立马换好衣服拿了备用钥匙赶过去。 林佳雯是梁昳的大学校友,比梁昳高两级。两人在社团认识,参加活动互为搭档。年轻女孩的友谊很直接,只要合了眼缘,两三个话题一顿饭就能凑到一起。这一凑就是八年,两人共享了人生中许多的欢笑和眼泪。 梁昳到家的时候,房东已经带人看完房子走了,佳雯坐在餐桌边,正往碗里倒麦片。 “学生找到了吗?”佳雯问她。 “找到了,送回家了。”梁昳卸下背包,去洗手,又从柜子里翻出水果干和坚果碎,递给佳雯,“来,配一个豪华版。” “你吃了吗?” “吃了。”梁昳倒在小沙发上,长出一口气。 “累了?”佳雯笑她这会儿四仰八叉的,没一点儿舞台上的端庄样,顺便安慰,“好在事情顺利解决了。” “别提了,”梁昳一脸生无可恋,“差点跟人打起来。” “你?”佳雯像是听到什么耸人听闻的新闻,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那孩子的亲戚打死不让我见人,胡搅蛮缠的,后来又来了个厂霸,一顿和稀泥。被他们搞得烦透了,我直接报了警。” “厂霸是什么?” “工厂霸王。”梁昳想起那个人趾高气扬的样子就来气,“真是什么厂养什么人,什么人就有什么下属,一窝不讲理的。” “难得见你被气成这样。”佳雯乐了,不过还是提醒她,“人生地不熟的,别硬碰硬,学会保护自己。” “嗯。” 佳雯唏哩呼噜喝完麦片,放下勺子,跟她汇报今天房东领人看房的情况:“我看她急着出手,你得快点找好新住处。” “相中了两套,我想着这两天趁休假跟中介去看了,合适就定下来。”梁昳想到搬家的一大摊子事儿,皱起眉头。 “你这几年光租房就遇到不少奇葩事了。”佳雯凑过来,撞撞她的腿,挤进沙发里。 什么房东前夫喝醉了来敲门,跪在门口不走,痛哭流涕要复婚;租到半道儿突然提价,不答应就带人上门撵她走的;还有交好中介费,房东却突然不愿意租了……每每想到这些,梁昳都觉得心累。 她把头靠在佳雯肩上,叹气:“我真的不想再租房子了,也真的不想再搬家了。” “那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把买房的事提上日程?” 遥城房价虽然不低,但跟租房遇到不靠谱的房东和不可控的突发情况比起来,至少不用担心被撵出去无家可归。 梁昳“嗯”一声,说:“攒钱中,也在看有没有合适的房源。” 大学一毕业,梁昳便进入遥城民乐团,工作稳定,四年时间也攒了一些钱,不过还是不够遥城一套精装一室一厅的首付。 “你不是说父母给你存了一笔房款吗?”佳雯想起之前闲聊时梁昳提到过,问起来。 “我爸借给他侄子买房了。” “什么?!” 梁昳的堂弟有个谈了两年的女朋友,今年十一打算订婚,备彩礼、买车花了不少钱,还得准备一套房子,钱不够了。梁昳小叔找梁昳爸爸借钱,因为数目不少又要得急,爸爸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说要回家跟梁昳妈妈商量。结果梁昳奶奶听了,怪他有了媳妇就忘了娘,有能力也不拉帮亲弟弟一把,还说她的孙子要是结不了婚,就是梁昳爸爸害得老梁家绝了后。梁昳爸爸一听,自己可担不起这么大的罪名,当下就把钱转了过去。梁昳妈妈知道这事儿后,气得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一个月没搭理他。 “你爸怎么这样!”林佳雯听得生了气,“他不知道你要买房吗?” “事后他说,反正我也不急,就先给我小叔家用一下。” “那是用一下的事吗?又不是千儿八百的,说还就能马上还。”毕竟是梁昳的家事,佳雯也不好多置喙,只告诉她,“看到好房子就下手,我手里有余钱,可以借给你。” 林佳雯是遥城本地人,父母早早为她置办了房产,省下了一大笔房贷不说,平时大多数时间吃住在父母家,没有过多的生活成本。她毕业后进入学校当老师,旱涝保收,属于不用为生活发愁的那一类。 自己不愁和愿意帮忙是两码事,特别是涉及钱财时,主动伸手支援的朋友更是难能可贵。 梁昳感动不已,抱住她,叫一声“亲姐妹”:“午饭和晚饭我包了,咱们出去吃大餐!” “大餐改日,中午点个外卖凑合一顿。”佳雯笑着拉开她,说,“我下午去参加同学会,没时间陪你。” 虽说是外卖,梁昳也没将就,点了一家高规格的。佳雯果真如她所说,吃完饭就赶回家换衣服、化妆去了。 周景元是个活络性子,最爱凑热闹。同学会这样的熟人场,他最不能缺席。 人一踏进包房,被几盏花里胡哨的射灯一晃,再好的兴致也被浇了三分。他伸手摸到一排开关,没好气地胡乱一揿,大灯小灯哗啦啦全亮了。唱歌的、喝茶的、玩骰子的全都齐刷刷看过来,有人正要开骂,看清来人,立刻闭了嘴。 “景元,快来!”有人赶紧招呼他,“三缺一,你来了刚好,我们摸几圈。” “黑灯瞎火的,也不怕闪了眼睛。”周景元对牌局没兴趣,去了茶桌。 当年的劳动委员正在分茶,递给他一杯,想起件事来:“景元, 听我弟说,你们厂上次被冤‘招童工’,查出来是怎么回事了吗?” 周景元这才记起,那天出警的年轻民警是劳动委员的弟弟,那小子估计当笑话一桩讲给他哥听了。他端起茶杯,喝一口:“嗐,一场误会,没事。” “那就好。” “对了,”周景元倾身凑近劳动委员,搭上他的肩,“如果想找当事的另一方,是不是得通过派出所啊?” “你要找谁?” “就那天的当事方,有情况想了解下,没有联络方式,找你弟能拿到吗?” “涉及当事人的隐私的话,我感觉不行。不过具体你得问我弟,我把他电话发给你。”说着,劳动委员就把电话发到了周景元的微信上。 姗姗来迟的林佳雯一进门看见的就是周景元跟人勾肩搭背、你好我好的兄弟场景,她走过去,落座最后一个空位,打趣道:“密谋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佳雯来了,来尝尝我泡的茶。”劳动委员重新上了开水,给她端一杯。 周景元也顺了一盘瓜子到她面前,笑着跟她打招呼:“怎么样呀最近?” 林佳雯读书早,当年的同学普遍都大她一两岁,把她当小妹妹宠。上学的时候,有别班的人给她气受,班里的哥哥姐姐是一定帮她出头的,其中以周景元为代表,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哥,一呼百应,好多人都不敢惹。只有自己班里的人知道,他只是看起来嚣张,其实人非常简单坦率,没那些曲曲绕绕的心眼算计。 “你问的是我还是周意乔啊?”林佳雯抓一把瓜子在手里,笑嘻嘻地反问他。 当初周意乔考进遥城市第九中学,周景元便拜托了在学校任教的老同学林佳雯。林佳雯中学六年没少得周景元的照顾,知道了这一层关系,自然对周意乔关照有加。 周景元笑:“都问。” 林佳雯剥了一粒瓜子,扔进嘴里,笑眯眯地答他:“学习好、专业能力强的学生,走到哪里都吃香的。” 周景元像自己得了夸一样高兴,与有荣焉的神色。随即想到前一晚大嫂在电话里说的事,他顺嘴一提。 林佳雯作为音乐学院毕业的专业人士,又从事音乐教育多年,自然再清楚不过周意乔的水平。 “现在的老师确实教不了他了,”她真诚建议,“得找更专业的,比如音乐学院的老师之类。” 周景元一听就知道有门儿,忙递话:“这不是搭不上线吗?你有没有熟人推荐?” 第4节 “老师人选我倒是有一个,但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我帮你问问看。” “谢啦!” “你这小叔当得不错嘛!”林佳雯嘴上调侃着,心里倒觉得周景元这么多年一直没变,对要好亲近的人,他总是不遗余力地照拂、帮衬。 这次同学会的组织者包了一个连吃喝带玩乐的近 100 平的大包间,可以从下午一直吃喝到晚上。既然不拘时间,有人饿了就直接让后厨开始走菜。 几杯酒下肚,大家话匣子也打开了。男生桌有人指着周景元,讲他“不厚道”:“老同学去你家买家具都不打折的,说出去好没面子的!” 说话的人叫王超寅,外号王胖子,自己创业在做塑料生意。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是个自来熟,不管是谁,见面两三句就能称兄道弟,自视交友广泛,也借此到处攀关系,占尽小便宜。 他的话是玩笑话,人也是笑模样,可偏偏被讲的那个人不买账:“你怎么不说你拿着我的报价去找我竞争对手呢?老同学背后给我一刀,我没还手已经是最大的面子了。今天老同学都在场,要不你让大家评评理,到底是谁没良心?” “那你还好意思说景元!” “你可真欠揍啊!要我是景元,非踹你两脚不可!” “咱班谁不知道景元是最重感情讲义气的,你还好意思怪他!” 饭桌上的同学群起而攻之,一致讨伐挑起话头的人。 “我不是觉得稍微贵了点儿吗?你……”那人还想分辨,被周景元吊着眉眼瞧着,直接把剩下的话都咽进肚子里,他端起酒杯,道,“景元,借着今天这局,我敬你一杯,赔个不是。” “一杯哪成啊,至少三杯吧。”有人撺掇着,可不能轻饶。 周景元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既然人家递了橄榄枝,念着过去学生时代的情谊,举杯跟他一碰,事情就算过去了。 “景元现在是没以前那些脾气了,不然可不能这么轻易揭过去。”有同学提起上学时一次年级大考,打乱排座,周景元被别班的人冤枉作弊的事,后来被证明是子虚乌有,考场里的老师和同学都替他做了证,反倒是冤枉他的那个人被发现带了小抄,被记了过。 “那人后来是……退学了?” “开除了!在外面惹事打架,被抓了好几次,派出所和学校给了他机会,结果屡教不改,听说还伤了人,最后因为寻衅滋事进去了。” 人多就是这样,一件事一个人名就可以把话题带走。 “我听说他每次搞事其实都很小心,但就那么蹊跷,回回聚众持械都被人打电话报了警。”这时,劳动委员的“内部消息”显得格外有吸引力。 “都是谁报的警啊?” “不知道。” “回回都被逮,确实很难让人相信是巧合啊。” “管他的,也算替景元报了仇。” “别扯上我啊,可不想跟那种人挨上边儿。”周景元放下酒杯,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可不是么!久走夜路总会撞见鬼的。” “你这话不妥吧?应该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 一群人哈哈大笑,非一起干一杯。人多又隔着桌,大家举着酒杯。周景元嘴角浮着浅浅的笑意,带头在餐桌转盘上轻轻磕一下当作碰杯了。 第05章 落日第十五秒 晚上八点刚过,周景元接到了大哥周景文的电话——厂里的老师傅赵吉盛带着三个徒弟出走。周景元的爸爸周泽安已经赶去老赵家了,亲自上门挽留。 周景元从小在工厂溜达,最爱跟在老赵屁股后面转,拿直角尺、摸木头、推刨子都是老赵手把手教的。虽说没有行过拜师礼,可要说周景元是赵吉盛的徒弟,老赵是不会反驳的。大哥的意思是,长辈去留人代表的是厂里的态度,周景元去代表的是周家或者他个人,周家人里属他跟老赵最亲,兴许老赵不看僧面看佛面,卖他一个面子也说不定。 饭局接近尾声,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周景元起身跟同学告别。大家一通挽留,要拖他去后面的局。 “实在是家里有事,下次我做东。”周景元挥手跟同学道别,临走前,特意跑去林佳雯那一桌,嘱咐她,“老师的事就拜托你了。” 周景元叫了代驾,在停车场等着,一个同学跟了过来:“景元,耽误你五分钟,有事想跟你说一下。” “怎么了?”特意避开其他人,单独找来,周景元不敢怠慢。 果真在五分钟之内,代驾来之前,同学把事情说完了。 “资料你回头传给我,”周景元递了支烟给他,“越细越好,包括每一笔银行流水。” 从遥城市区回崇新的路是新修过的,宽阔平坦。崇新也在近年来乘上了发展的东风越来越好,光是从刚进崇新地界时经过的一片旧街改造过的新型商业街就能看出。 周景元特意让代驾在商业街口停了车,步行两分钟来到一家糕点铺。 柜台前没人,周景元看了看里面的灯光,扬声叫了声:“买绿豆糕。” “来啦——” 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伯从里屋挑帘出来,看见他,笑起来:“景元呀,又来给奶奶买绿豆糕?” “叔,我要两斤现烤的,一斤一袋,分开装。” “好,里面刚出了一炉,我给你装。” 老式的油纸包着一块块绵软的糕点,规规整整地封进纸袋里。周景元跟老伯再见,拎着两个纸袋重新上了车,直接去了老赵家。 赵吉盛十五岁当学徒,干了近四十年的木工活,脑子活、手艺好,更难得的是心术正,肯教徒不说,别的谁问到他跟前,也都倾囊相授,不藏私。平日里在工厂,跟工友们相处融洽,徒弟们也服他敬他。要不然,怎么会他一萌生退意,三个徒弟即刻随他而去。 老赵家的自建房在离工厂十公里不到的地方,翻新过的两层小楼亮着灯,路边停着一辆摩托车和几辆电瓶车。 周景元下了车,接过代驾递来的钥匙,交给早一步等在老赵家门外的余田,进了院子。 葡萄架下,老赵和周泽安相对而坐,面前的木桌上是两杯不知放了多久的茶。三个徒弟或坐或站,像几尊门神一样杵在各处。 “老赵,还有茶水吗?”周景元一进门就嚷嚷开,手里拎的一袋绿豆糕顺势放在桌上,“渴死我了。” “你小子来干什么?” 老赵没好气地道,手不自觉伸向茶壶,重新添了热水,倒一杯出来,嘴里埋怨道,“嫌我这还不够热闹?” “我再不来,都快听见您跟我爸的呼噜声了。”周景元自己拎了张折叠椅过来,坐下翘起二郎腿。 “呸——”老赵啐他一口,“渴死你一张嘴也不歇着!” “那可不?怎么着也是‘话婆子’转世啊!” 说完,老赵先被他给逗笑了。想起这小子豆丁大的时候,被老周抱来厂里,胖乎乎的小肉团子谁都能抱,爱说又爱笑,个个围着他转,都无心工作。再大些,看着木头和机器,什么都感兴趣,老周忙,顾不上他,他就一会儿站在旁边看他们干活,一会儿又被撵到边上去坐着。老赵偶尔歇气喝水的时候,逗逗他,他就一把抱住人不撒手,叨叨叨问个没完。老赵要是想走,他就一屁股坐到人鞋上,连珠炮似的话说个不停。老赵被他念叨得烦了,实在没辙,一边骂他“话婆子”,一边教他认工具、识木头,或者让他戴着手套拿小手锤钉几颗钉子。 一转眼,小子长大了,比他高出一大截。老赵既欣慰又感慨,想起过去那种单纯的日子,不自觉叹了口气。 “叹啥气啊?”周景元拾起老赵面前的杯子,把冷茶泼了,重新给他续一杯,“我爸在这儿,你有什么苦什么怨都讲出来,还怕他堂堂一个厂长没法为你做主吗?是吧,爸——”说着,他冲周泽安使个眼色。 周泽安收到信号,趁热打铁:“老赵,你也不必遮掩,这厂子大了人多了,肯定会有些杂音出来,你有什么就直说。咱们少说也打了三十多年交道了,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 “老周,你跟你大哥两兄弟把家具厂开起来不容易,我有点手艺能帮上忙自然不在话下。但是现在厂里有人拉帮结派,培养自己的小集团小势力,风气坏得很,你知不知道?”老赵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周景元立刻掏出打火机倾身替他点燃,老赵瞥他一眼,继续对周泽安说,“我终归只是个手艺人,只想清清静静、老老实实守着这门手艺吃饭,不想每天待在一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心累,活也干不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之前确实疏忽了这方面的管理。我前不久才知道有人搞小动作,不瞒你说,我已经在跟大哥商量对策了。你放心,这个厂不管发展到多大多强,它都必须是我当初拉你来帮忙时的那个工厂,谁要搞它,我绝不轻饶。”周泽安说的是实话,新的规章制度正在拟定,目的就是杜绝从管理层到车间的坏风气。 老赵摆摆手:“别的我也管不了,只要我的工具箱在,我就不愁没饭吃。” 眼见老赵并未因周泽安的一番话而松动,周景元赶紧宽他的心:“那就不想别的,安心用您的手艺做家具。” “你的那些电脑系统我搞不了。”老赵觑他一眼,“现在都是高科技了,我们这些老古董要遭淘汰了。” “您不那么多徒弟吗?”周景元抬抬下巴,指指那三个小兄弟,笑道,“动动嘴皮子,指挥他们操作不就得了,把关您还不会吗?” 老赵眼睛一横:“我都没什么价值了,还留着干嘛?” “谁说没价值了!”周景元从小就不怕他凶自己,死皮赖脸地缠着他,“我不还没学会手艺吗?师父先走了叫什么话!” 老赵抖一抖烟头上的灰,白他一眼:“拜师礼都没行,瞎叫什么‘师父’!” 周景元作势就撤开椅子往下跪,老赵烟一扔,一把拦住他:“臭小子,你天生克我是吧?” “您不是气我没拜师吗?” 老赵伸脚将烟碾灭,道:“我气的是这个?” “那您说,到底是谁,我非把人找出来给您出出气不可!”周景元起身,说话间就要行动的样子。 老赵拿手指头点他:“快三十的人了还不稳重!” 周景元顺势蹲下身耍赖:“那您再管我两年。” 老赵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一句“考虑考虑”。 “您慢慢考虑着。我跟你说件事儿,月底在海城有个家居博览会,邀请了咱们厂,师父,你陪我去吧。” 趁老赵还没开口,周泽安附和道:“对,老赵,你领着他去,就当休假玩一圈。” “我不去。”老赵摇头。 “走嘛,帮我掌掌眼,不然我被人骗了怎么办?” 老赵一脸受用,虽说还端着架子,但脸上总算有了笑模样:“骗你的人哪有活路!” 周景元想起那位“梁小姐”,留个假号码骗他的人还活得好好的。 既然周家父子都来递梯子,老赵也不是全然无动于衷,“再考虑”的话头俨然已经松了口。 走出院子,天已黑透。周泽安率先拉开后排车门坐进去,周景元坐进副驾,示意余田开车。 “爸,你怎么来的?”周景元系好安全带,侧身看向后排。 “你大哥送我过来的。” “大哥怎么没留下和你一起劝老赵?”周景元又问。 老赵没爽快答应留下,周泽安心悬着,不安稳,周景元一问,他没好气道:“我让他回去了,来这么多人干嘛,打群架吗?又不是街上的二流子。” 周景元回身,余田正好偏头看他,两个被影射的“二流子”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不再吭声。 回到家时,客厅亮着一盏落地灯,周景元的妈妈章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门口又动静,抬头看过去。 周泽安、周景元和余田三人换好鞋走进来,章芩起身问一句:“老赵怎么说?” “八九不离十。” “他还要考虑。” 一个是周景元的声音,一个是周泽安的回答。 两个人南辕北辙的反馈把章芩弄糊涂了,她狐疑道:“到底怎么样了?” “让景元跟你说吧。”周泽安抬步往楼上走,边走边抱怨,“我先去洗手间,在老赵家喝了一肚子茶水。” “奶奶呢?”周景元问,顺便把手里拎的纸袋交给妈妈。 “奶奶睡了。”章芩接过袋子,撩开看一眼,“绿豆糕吗?” “嗯。今天怎么样?”周景元往饭厅走。 “精神还不错,饭量也好,就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第5节 章芩是崇新区人民医院的医生,上班时忙,家里请了一个住家阿姨帮忙做饭、照顾老人。今年七月退休后,她多了不少闲暇时间,每天饲花弄草、陪老人聊天散步,眼见着奶奶一天比一天气色好。 “景哥,车钥匙。”余田把钥匙递给周景元,跟章芩打招呼,“二婶,我走了。” “等等,你进来坐会儿,喝碗绿豆汤消消暑再走。”章芩把余田留住,叫他们在餐桌坐着,自己进厨房去盛汤。 余田跟在周景元身后,近了才看见餐桌边还坐着个人,是二姐周景星。 周景元的奶奶余书荔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周泽恒,二儿子周泽安。哥哥周泽恒底下有一儿周景文一女周景星,弟弟周泽安只一个独子周景元。两兄弟白手起家办起远星家具厂,日子渐渐好起来,买了两套挨邻的花园洋房,母亲想住谁家就住谁家,一大家人你来我往,毫无嫌隙。 周景元挨着周景星坐下来,问她:“大伯呢?” “早早睡了,屋里跟没人似的,瘆得慌。”周景星手敲着电脑键盘答他,状似不经意地抬头看一眼。 只见余田坐在餐桌边离她最远的地方,椅子朝客厅斜着,他搭一只胳膊在桌沿,侧身坐着,埋头盯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她瞄他一眼,没说话,收回视线。 周景元凑到电脑屏幕前,瞟一眼,笑:“不是工资表啊?” “生产线上有设备要更换,涉及的数量、价格和品牌还没跟二叔核完。”周景星手握家具厂的财政大权,是财务部的负责人,所有的进账出账都归她管。 章芩端着木托盘出来,三碗绿豆汤依次摆到他们三人面前。 “二婶,我不喝了,明天起来脸会肿的。”周景星朝章芩道。 “喝两口吧,”章芩劝,又笑道,“一会儿就没了。” “喝吧,”周景元也开她玩笑,“加班费。” 绿豆沙沉在碗底,白瓷勺舀一勺,嘴里尽是绵绵细细的豆沙。这是奶奶最擅长做的冰糖绿豆沙,周景元从小吃到大。 “奶奶熬的?”他问。 “哪能让她动手啊!”章芩坐下来,跟他讲下午奶奶醒着的时候,“监督我把绿豆皮滤了,再拿密漏把豆沙一点一点捻出来的。” 周景星道:“辛苦二婶了。” 章芩笑着让她多喝两口:“你们多喝点儿,我的辛苦就都值了。” 周景元“嗯”一声,再叮嘱妈妈:“明天记得给奶奶尝尝绿豆糕。” “记着呢!” 第06章 落日第二十一秒 佳雯说“出门在外,不要硬碰硬”,自然是对的。梁昳妈妈冯美茹女士每次 打电话的时候都会提醒她,一个人在遥城生活,人生地不熟的,要多长一个心眼,不要轻信他人。保持警惕心这一条,梁昳不敢忘。所以,在远星家具厂的保安室登记时,她选择留下一个后两位故意写错的电话号码来保护自己。 只是,她没料到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早被人打上了“骗人”的标签。 “骗人”的梁昳第二天去看了房子,二选一不算难,很快便选定一套准备租下来。说话间,梁昳向中介打听有没有五、六十平左右的小套一,想顺便了解一下市场行情。 中介姓王,比梁昳大几岁,梁昳叫她王姐。梁昳毕业的第一套房子就是从王姐手上租来的,这几年不论是租房还是换房,每一次都是王姐帮她物色和张罗。几年时间相处下来,两人明面上是中介与客户的关系,其实私下更多的是姐姐和妹妹的相互扶持。 所以王姐一听便问她是不是有买房的打算,让她说一说自己的喜好和要求。梁昳其实对住房本身没有太多的限制性条件,最好是“带简装没住过的新房”,更多的要求在于“交通便利、生活方便、物业好”这些配套上。 于是王姐当即建议她暂缓租房事宜,既然有买房的打算,不如直接物色靠谱的房子。如果运气好,能碰到拎包入住的那种房子,跟房东协商好,说不定还能省下一笔租房的钱。如果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再去租房也不急。 但,今天是梁昳的最后一天假期,她只能将初筛的任务全权委托给王姐,由她把关之后,她再来选择心仪的房子去实地查看,时间也要另约。 隔天是排练日,梁昳按时到达民乐团。她去得早,人还没来齐,排练厅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大家打一声招呼后,各自练着自己的乐器。 最近乐团没有演出,基本都在排练,为国庆和中秋的音乐会做准备。梁昳把曲谱往谱架上摆好,从笛包里取出竹笛,试几个音后,开始了日常的气息和手指练习。 高哥还没进门就听到了笛声,闲庭信步走到梁昳身边,再施施然坐下。他跟梁昳一样,在乐团中是竹笛演奏,有时候还会兼职唢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乐团的中流砥柱、吹打组不可或缺的老王子”。 梁昳看见他,不想停下最后一节练习,只眼神示意当作打招呼。老王子不慌不忙拿出竹笛,准确无误地跟上她的节奏,一起和音。 练习结束,梁昳放下竹笛,指一指他脚边的另一个包,问:“今天又客串?” “对呀,”高哥哈哈笑,收起竹笛,“合排嘛,才能显出我的江湖地位。” 梁昳早习惯了他的自恋,笑一笑,坐下靠在椅背上休息。 不一会儿,人差不多齐了,指挥老师也到了,大家闲聊几句,开始对音合排。乐团排练的本质就是一次又一次的练习,只是人多,不像自己单独练习时那般枯燥无趣,大家分工合作又相互配合,一遍又一遍将乐曲中的缺修复,最终才得以完整呈现。 排练结束时,弹拨组的古筝碰碰过来找梁昳一起吃晚饭。 “走嘛,好久没聚了。”碰碰拉着梁昳的手,晃了晃。 “巡演回来不是才聚了?昨天刚休完假,今天第一天上班,哪里有很久!”梁昳任由她撒娇,不过还是戳破了她的“谎言”。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行吗?”碰碰点开手机,给她看自己收藏的新店,“就在乐团旁边,刚开的一家烤肉店,我还抢到了他们家开业派发的优惠券。” 梁昳收好笛子,打趣她:“所以到底是想尝新店还是舍不得优惠券呀?” “五折啊,不吃就错过一个亿了。”碰碰划拉着页面,给她看诱人的食材,“走嘛走嘛!” “去哪儿?”弓弦组的二胡林之源路过,饶有兴致地看向她俩,“加我一个呗。” 碰碰是活泼性子,喜欢人多热闹,闻言立马问他:“烤肉 aa ,去不去?” “去,走呗!”林之源即刻加入。 “去吧去吧!”碰碰抱住梁昳,继续游说,“我们三个可以多尝一些菜,人少了想吃都没肚皮。” “怎么是你们三个呢?”高哥在旁边插话,“我站旁边半天了,不算上吗?” “你也去?”碰碰完全没把高哥考虑在内。 梁昳也一脸惊讶:“你不回家陪孩子吗?” “老王子”的“老”字虽说是戏谑,可相较于乐团更多的年轻人来说,高哥确实年纪大一些。前年,高哥的太太生下一个男孩,高哥从一个下班后呼朋唤友的大哥一跃成长为尽职负责的奶爸,渐渐远离了聚餐小分队。 今天破天荒要求加入,算是自己给自己放个假。 “换下来的尿不湿没有马上扔,兑奶粉的水比平常烫了一点,孩子平常十五分钟的澡被我洗成四十五分钟,洗了碗没有把下水口滤网里的厨余残渣收拾干净,忘了把衣服从烘干机里取出来……”高哥坐在烤肉店的小隔间里,一件一件地列举自己休假几天被家人诟病的行为。 也许是开业大酬宾的缘故,小小的烤肉店坐满了人。鼎沸人声里,碰碰问出了大家共同的疑惑:“听起来都是很小的事情,你为什么做不到呢?” “我……”高哥愁云惨淡地喝着烧酒,原以为他们三个会跟他统一战线吐槽一下,最不济也能安慰安慰他,没想到瞬间有种被人狙中靶心的感觉,“就是因为事情很小,我觉得没必要较真儿啊。” “可是,随手把脏了的尿不湿扔掉很简单啊,就跟我们把用过的纸团扔进垃圾篓一样。还有,收拾厨房的时候顺手把水槽清理干净,这不是基本操作吗?”碰碰是乐团年纪最小的,平时有父母照顾,几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就连她也懂得做家务的基本法则。 “男人习惯性享受家庭给予的现成福利,忽视了背后需要家庭成员付出的辛劳,以至于轮到自己上阵时,看起来全是‘小事’,也会被自己搞砸。”梁昳不留情面地指出高哥的问题,在高哥试图开口辩解前,她补充道,“或者,你不承认自己搞砸了。” “我……”高哥好像失去了最佳的辩白时机,但他绝不放弃为自己解释的权利,“事实上,过一会儿扔尿不湿、等泡奶的水凉一凉再喝、多洗几分钟的澡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高哥……”碰碰无语道,“我很怀疑你之前下班回家陪孩子都做了什么?不会就只是陪孩子吧?” 梁昳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 一直闷头服务大家的林之源也没忍住,只是他难免有几分同为男人的立场,不好笑得太明显,借为大家分烤好的肉片来掩饰。 高哥叹一口气:“平常有丈母娘帮忙,我在家其实没什么活儿干,只需要陪孩子玩一玩。前几天丈母娘有事回了老家,我休假在家才知道,家务啊永远干不完。没个人帮忙,自己想懒一懒,且等着挨骂吧。” 碰碰完全不觉得高哥值得同情,要他认清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即使不顺心也可以甩掉家庭,扯个工作或者应酬的借口,像现在这样出来吃肉喝酒。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我还不能熬出头吗?”高哥卖惨。 “看来丈母娘今天回家了。”梁昳笑着帮他总结。 “真的!”高哥高兴得端起酒杯,“来,干一杯。” 碰碰刚咽下一口肉,还没反应过来风为何突然转了向,愣头愣脑地端起酒杯,问:“干杯的由头是什么啊?” “敬全世界伟大的丈母娘,敬全世界伟大的母亲,敬全世界鞭策老公的老婆。”高哥率先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点人头,“你、你、你,一会儿陪我去商场选礼物,我要给老婆和丈母娘买买买。” “噗——”碰碰着实没想到高哥被“批斗”之后,改错姿势这么到位,竖起大拇指,“你的觉悟已经胜过很多男人了。” 梁昳笑一笑,没说话。 林之源看到了,问:“怎么了?” 梁昳摇摇头,无奈道:“觉得你们男人真好命,只需要共情女人辛苦了买个礼物就能被夸奖。” “啊——被你一说我才意识到。”碰碰恍然大悟,重新竖起大拇指又弯下来藏进手掌里,“高哥,我收回表扬,你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高哥一脸不可思议,笑道:“梁昳,你明明没结婚啊,为什么总是在男人的问题上一语中的?” 烤盘上方悬着吸烟管道,油烟一蒸腾,随即被强大的吸力吸走,只余很淡的烟气浅浅地浮在桌面,像家里餐桌上饭菜散发的热气。梁昳想起小时候每次放学回家,一进门总能看见妈妈摆在桌上的碗盘,它们盛着饭菜,散发着热气,也散发着香气。这些热气和香气是一个家 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男人回家的舒坦,是孩子回家的满足,也是一个女人最易被忽视的付出。 梁昳收回思绪,施施然开口:“因为我从一生下来,家里就有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啊。” 第07章 落日第二十五秒 梁昳二十六岁,还不到二十七,除去大学的宿舍时光,她在遥城租房度过了四年。因为遇上奇葩房东,她在这座城市只能勉强算是有一个临时落脚点,不敢称之为家。有饭菜香的地方不一定是家,但家一定拥有某种魔力,即使再差强人意的厨艺也能盛出一桌专属味道来,那味道不论离家多远都能时时回味,熨帖人心。 也许抛开那些不可控的外在因素,想拥有专属于自己的家的味道,才是梁昳真正想要在遥城买房的初衷。 王姐工作效率很高,不到两天,她便根据梁昳的要求准备好了一份资料。资料上涵盖了五套符合条件的精装小户型,均毗邻地铁站和公交站,并且有丰富、便利的生活配套。梁昳自己拟了一个评分表,根据王姐给的资料和网上搜集的资料给每套房分项打分,挑出三套综合评分更高的。 因为国庆中秋的双节同庆民乐音乐会将在国庆节的七天假期演出,民乐团将后半个月的排练时间安排得非常紧凑。除去下周一和周二的两天例行休假外,后面将开启密集的合排日程,恐怕很难再单独拨出时间来。于是,梁昳立刻敲定周一的时间,让王姐带自己去实地看房。 王姐不但办事利落,性格也很爽快,一碰面就夸梁昳眼光好,还说:“今天这三套我们争取优中选优。” 第一套房在一个成熟小区,物业成熟负责,一进小区大门就接收到礼貌友好的问好。进入小区后,梁昳率先被巨大的绿化面积吸引了目光,绿植与楼宇相搭配,整个环境令人心旷神怡。第一印象很好,走进房屋内部,关上门窗几乎听不到外部的声音,房子隔音效果好,这对于有演奏乐器的家庭来说实在是最难能可贵的优点,又添一个加分项。 梁昳很喜欢这套房,但还有两套在后面等着,她不急着做决定。 第二套房子离得不算远,王姐骑电瓶车,梁昳扫了辆共享单车,两人穿梭于街道、小区之间,很快就到了。 刚进门,正看着,梁昳现在的房东打来电话,语气急急的,又是“要带人看房”。梁昳坦言自己不在家,问她什么时候去。 房东一听,埋怨道:“你怎么又不在家?” 梁昳不耐烦:“您不是催着我腾房子吗?我正在找住处呢!” “那你找好了吗?房子可有人抢着要,我就这两天卖出去。”房东越说越得意,问她,“你什么时候搬?” “10 月 31 号。” 正好是合同规定的租约到期的那天,房东有些不乐意:“你不是说能早搬吗?要是你提前搬家的话,我多退你两百块钱。” 两百块钱就能跟个王公贵族一样颐指气使了?梁昳又不是没见过钱,冷笑一声:“不用,按合同办。” 即使仅凭梁昳单方面的言语也不难猜出对方的身份,毕竟她现在的住的房子是从王姐手上租来的。王姐自然了解内情,笑一笑,问她:“房东又催了?” “嗯。”梁昳点头,随王姐在房间里看,想起对方频繁带人上门,突然问了一句,“她以前不是在你们店里挂的租售信息吗?怎么又自己租了?” “早撤了。”毕竟是前客户,王姐不好过多指摘,只说,“她更喜欢亲力亲为,可能自己经手心里踏实吧。” 第6节 梁昳听懂王姐的话外音,撇了撇嘴。 王姐笑一笑,问她:“看了两套感觉怎么样?” “感觉第一套更好,”梁昳边说边往外撤,“这套就淘汰吧。” 王姐跟在她身后,将门带上,开玩笑:“不是因为接了一通不愉快的电话?” 梁昳也笑:“当然不是。” 两人再骑上车出发去看最后一套,王姐刷了门禁卡后仍被保安拦下。王姐出示证件、解释,保安又电话联系了业主核实情况,最后拿出登记册让她和梁昳登记之后才放行。一番折腾,王姐有些无奈,半认真半玩笑:“小哥,我这个月已经第五次带客人来了,你怎么还没眼熟我啊?” 保安不答她,板着张脸挥挥手让她进去。 搭上电梯,王姐开始介绍这套房子的概况,梁昳囫囵听了个大概,叹一口气:“门口那一遭已经够我给它扣 20 分了。” “别气馁。”王姐扶住她的背,笑道,“房子又没错。” 房子确实没错,可梁昳就是哪儿都看不顺眼。她自己也说不清是门口被盘查让她烦了心,以此连坐了房子,还是有第一套珠玉在前,后面的都入不了眼了。 王姐看她皱着眉,探她口风:“还是喜欢第一套?” 梁昳“嗯”一声,坦白:“不论是地段、小区环境、房型、楼层和装修都最合心意。” 王姐提议:“回去再看看?” “好。” 既然喜欢,再去一趟,不论是仔细看看房子,还是认真辨认自己的心意,都很重要。 回到第一套房子所在的街道,在小区大门口停好车,梁昳看了眼手机,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她跟王姐商量:“要不先吃午饭?” “可以。”王姐指一指街边的商铺,“你想吃什么?” 梁昳已经饿了,不想再费心挑选,抬腿往一家 24 小时便利店去。 王姐跟上她的脚步,给她介绍:“他家的关东煮、速食面和米粉,还有盒饭,味道都不错。” 梁昳在玻璃橱窗前要了一个两荤一素的盒饭,等店员打饭菜的时候,王姐交代店员依样再来一份,自己先去了收银台结账。 等到梁昳准备付账时,王姐朝她一笑:“付过了,今天姐姐请客。” “那怎么行?”梁昳不好意思,要把饭钱转给她。 王姐拦下她,带她去便利店角落的小食桌坐下:“这么多年你照顾我生意,我不知道得了多少佣金呢!请你吃一餐盒饭算什么?就当是我给 vip 客户的答谢礼了。” “谢谢王姐。”梁昳不再推辞,领了她的情,起身去货架拿了两瓶果汁到收银台付了钱,回来放一瓶在王姐面前,笑,“我请你喝水。” “你呀——”王姐摇头失笑,埋头吃饭。吃了几口,想起什么,又对梁昳道,“对了,你可不要因为我请你吃了盒饭,为了还我情就硬着头皮买房子。” 梁昳笑着点头:“我知道。” “要自己真心喜欢才买。” “好。” 即便带着最挑剔的眼光来审视,梁昳依然觉得这套一室一厅很合心意。 “如果非要挑一个缺点,那就是太贵了。”梁昳笑一笑,自嘲,“但贵好像不是它的问题。” “价格应该还有谈的空间,我帮你联系房主试一试。” 在王姐看来,买卖既然为买卖,有出价的自然有还价的,一来二去、有来有回才构成买卖成功的可能。梁昳钟意这套房子不假,她真心想促成这桩买卖并不仅仅因为高额的佣金。自她们相识以来,她看着梁昳无数次的受气、搬家,深知小姑娘的不容易,也许买房、拥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家才能帮她不再因为害怕无“家”可归而受制于人。 王姐当着梁昳的面,开了微信语音与对方联络。 房主是一对老夫妻,当初买这套房是给女儿的,装修也是按女儿的喜好来做的,结果女儿去了国外工作结婚,定居不回来了。现在,还把老两口接了过去一家团聚。因此,老夫妻大多数时间都在国外跟着女儿,回来也有自己的住处,这套房子就空下了。 他们得知买房的是个比自己女儿还小的姑娘,一个人在遥城工作打拼,非常不容易,几乎没有太犹豫,两人商量几句就爽快地降了价格。 梁昳租房的时候也遇到过主动降价的房东,房租总数能少个几十百来块的零头已经让她感恩戴德了。今天之前,她已经在网上搜集过这片区域的房价,做了功课,对价格心里是有数的。因此,在听到对方给出一个比她心理价位还低的数时,不仅是梁昳感到意外,连王姐都瞪大了眼睛。 夫妇二人坦言卖房不是为了赚钱,只要比买房时赚了就心满意足了,加上降价可以帮助一个小女孩在遥城扎根,他们也觉得是好事一桩。 通话结束,王姐抑制不住兴奋,连声调都变了,问梁昳:“你怎么想的?” “很诱人。”梁昳很难掩饰自己的情绪,这已经不是块儿八毛的小钱了,人家实实在在以万为单位做了最大限度的让步。 “如果父母能支持或者朋友可以给予一点帮助的话,我建议你一定拿下。”王姐很少在顾客做决定时给出煽动性很强的建议,但今天她必须这么做。 梁昳自然懂王姐的好意提醒,她捏着手机,划开银行软件,一笔一笔地计算自己的存款。 她比任何人都想在遥城安家,对方给足了诚意,她没理由拒绝。虽然离首付还差一些,但盘算好存款,又在心里想好借钱的事,终于咬咬牙定了下来。 第08章 落日第二十六秒 办了件大事,梁昳跟王姐道别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给林佳雯打电话。佳雯在电话那头比她还激动,嚷嚷着晚上要庆祝一下。 佳雯还在学校,梁昳打车过去,在校门外的奶茶店点了奶茶,边喝边等。两人在微信上讨论,决定去学校附近那家好吃的火锅店。梁昳怕饭点人多要排队,准备自己先过去占位,佳雯发语音说自己马上出来,让她等一等。 下班的人果真很快出来了,背着小挎包神采飞扬地扑到梁昳身上,再从她手上接过奶茶,美滋滋地喝起来。她们手挽着手,一路走进火锅店,要了麻辣和番茄的双拼锅底,点好了菜。 “房子什么样的?有照片吗?”佳雯肩靠肩挨着梁昳,问她。 梁昳掏出手机,翻出今天看房时随手拍的照片。 佳雯一张张翻过去,不由赞叹:“怪不得你喜欢,这样的小户型还能有个露台,太美了!” “楼层高、楼间距宽,没有太多遮挡,这样的视野……”梁昳毫不掩饰自己对露台的喜爱,并且提前憧憬上了:“边看夕阳边喝酒怎么样?” “烧烤、火锅,美食美景,啧啧啧,简直不要太爽啊!”光想想都美得冒泡,佳雯迫不及待,“什么时候能搬进去?” 梁昳笑:“早着呢!我今天先交了点定金。” 提到定金,佳雯想起来:“对了,首付够不够?”她把手机还给梁昳,划开自己的屏幕,打开计算器,算起来,“我下午接了你电话粗略算了算,按现在优惠过的总价来看,你贷款的话,可能还差一点。” “嗯。”梁昳也直言不讳,“确实还差一些。” “还差多少?我帮你补。” 梁昳两只食指交叉,比给她看。 “小事情,我这儿有。”不需要梁昳开口,佳雯已经提前替她想好了解决办法。 “你最近用不用钱啊?别借给我之后自己没钱用了。” 毕竟不是一笔小数目,梁昳很怕给她添麻烦。 “我怎么说也比你早工作两年,之前股市行情好的时候,我爸又帮我赚了一笔,借给你之后我还有余钱呢!”在姐妹面前,佳雯没有“财不露白”一说,再说了,“当年在学校的时候,我被人骗了钱,你接济我吃喝了一两个月,我也没担心你不够用啊。” 大三那年,佳雯被室友撺掇着一起做化妆品生意,几个人搭伙投点小钱去代理商那里进货,拿回学校来卖给同学。女生宿舍多的是化妆打扮的人,大家经常因为这瓶卸妆油对敏感肌友好、那种遮瑕膏好用而相互推荐,化妆品自然很有市场。 佳雯提前支了两个月生活费出来,准备大干一场。她们从自己宿舍所在的楼层开始,一间一间推销,大家都很熟,从她们手里买跟从电商平台下单价格差不多,还能立刻用上正品,有需求的女生自然愿意购买。从一层楼到一栋楼,从一个人到一个班,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她们在卖化妆品,有的人甚至来她们寝室选购。 生意越来越好,供不应求的同时,佳雯和室友赚了不少钱。于是,她们把赚到的钱又悉数投进去,拿更多的货来满足不断扩大的市场。结果,代理商承诺的时间已过,货还未到。她们打电话、发消息,所有联络方式全部被拉黑,再也联系不上对方了。 这个时候,佳雯和室友彻底慌了,慌慌张张去报警,被告知她们不是第一起,前前后后已经有七、八波各个学校的大学生来报案了。代理商的身份是假的,授权是假的,货也是真真假假掺着卖,惯常操作就是前期正常收预付、发货、结尾款,在销售量出现井喷的时候,预付的数目会增大,对方收款后延迟发货或者就此终止发货,等到发现时人已经注销电话卷款跑掉了。 佳雯她们只跟对方见过一次面,后续都靠手机联系,想把人找出来,不是那么容易。警察告诉她们和其他大学生,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漫长的等待是最可怕的,比等待更可怕的是生活费全部打了水漂,剩下的半真半假的化妆品也不敢再卖给同学。 梁昳是目睹佳雯在社团活动间隙偷偷啃饼干后知道的。从那天开始,她每顿饭都叫上佳雯,早中晚三餐,足足接济了一个多月。最后是佳雯回家打牙祭说漏了嘴,父母才赶紧把生活费给她续上了。 都过去好多年的事了,梁昳笑说:“提这干什么?” “日久见人心,患难见真情。”佳雯一直没忘,“所以,咱俩谁跟谁啊,钱你就安心拿着。” 梁昳不是个情感外露的人,此刻也忍不住抱住佳雯,贴着她撒娇:“有你真好。” “晚上回家转你卡上。”佳雯看着一桌菜和开了的锅,笑道,“今晚这顿可得你请。” “当然!”梁昳忙招呼她往锅里下菜,又说,“一会儿我给你写张借条。” 佳雯白她一眼:“滚!” 梁昳笑:“亲兄弟明算账嘛。” “那你要不要拿去公证一下?” “好啊。” “滚滚滚!”佳雯推她,“我敢借给你就不怕你不还。” “可我欠着账心不安呀。”梁昳笑着给她夹肉,“刚才等你的时候看见奶茶店在招兼职小工,我都想去应聘的。” “省省吧你。”佳雯撇开番茄锅里的浮沫,舀出两小碗汤来,想了想,道,“不过你如果真要找兼职的话,我这里有个活儿,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什么活儿?” “竹笛辅导。” 梁昳眼睛一亮。 “我先跟你说一下小孩的情况。”佳雯涮着肉,介绍道,“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男孩子,民乐特长班的,从小学竹笛,演奏水平不低。” “从小学竹笛的话,他应该有一直带他的老师呀。” “听说以前的老师深造去了,现在这个老师磨合了一下,水平不够教他。” “学校的呢?” “我们学校的老师自然是赶不上你的水平呗。”佳雯说这话绝不是奉承,实事求是而已,毕竟一毕业就被遥城民乐团要过去的学生凤毛麟角。 梁昳再自信,仍难免心里打鼓:“我没辅导过初中生,你确定我能胜任?” “能不能试试呗。”佳雯倒是想得很开,“不合适就算了。” 试试就试试。竹笛是自己从小学到大的专业,现在工作也吃着这碗饭,还能挣点外快早点还钱,梁昳答应下来:“行,听你的。你能亲自当说客,不是孩子特别拔尖,就是他真有困难。” 佳雯一听,乐了:“我就不能普度众生?” “你的菩萨心肠只用在我身上,可管不到众生去。” 佳雯笑得见牙不见眼,道:“还真被你说着了,孩子是我中学同学的侄子。” “我说呢!”梁昳打趣她,“男同学?” “男同学,但绝无私情。”佳雯郑重声明立场,“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知道,弟弟才是你的菜。” 佳雯最近正跟学校新来的物理老师暧昧,随时跟梁昳分享动态和进展。她闻言眨了眨眼,一脸喜色,不过还是没忘自己“牵线人”的角色:“先说正事,一会儿再聊我。” 梁昳挑挑眉,问:“孩子家长怎么样?不是那种难缠的家庭吧?” “他们家开工厂的,家庭条件不错,我同学怎么也得算个富二代吧?” 第7节 “不叫‘厂二代’?” 佳雯一听,可不是吗?正宗的家具厂小公子。只不过,“厂二代”和“小公子”怎么听都不像好词,她看一眼梁昳,两人齐齐笑出声来。 笑完,她怕梁昳误会对方,又补充道:“我同学这个人吧,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的,但绝对靠谱。上学时就仗义又重感情,直到现在,班里谁遇到了麻烦或者有什么困难,只要找到他,没二话,帮到底。” “听起来是个叱咤风云的大哥啊!” “你别说,还真是。”佳雯想起学生时代,“上学那会儿我不是年纪小吗?免不了被别班的大个子欺负,他知道了一准帮我出头。现在他侄子在我们学校,我能照顾一下就照顾一下,也算投桃报李了。” “行,你跟对方约时间吧,我跟孩子见个面、试一节课。”梁昳老实说,她正发愁钱的事,就有人来雪中送炭,她求之不得。想着既欠佳雯钱,又欠她人情,梁昳举着奶茶敬她。 “这么隆重干嘛!搬了家请我去玩呀,正好把物理老师带来给你看看。” 梁昳一听,两只胳膊一靠比出一个叉来:“拒绝!” “为什么?” “我在家只想轻轻松松 自自在在的,不想正襟危坐地招待一个陌生人。”梁昳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在家假笑一整天,“除非是你明天就结婚的丈夫。” “你才明天结婚呢!”佳雯驳她,想着她俩聚一起肯定很多私房话说,带个男人确实不方便,“反正到时候我得送个大件,让你每天一看到就能想起我。” “等我规划一下,一定挑个最贵的让你买。” “好,我等着看能有多贵。”佳雯笑,举起奶茶,“终于有家啦!来来来,碰一个!” 梁昳也笑,一脸的满足与快乐:“干杯!” 第09章 落日第三十八秒 佳雯当晚就转了十万块到梁昳的账户上,梁昳把所有钱归拢后,联系了王姐。王姐给她发了一张流程图,从交定金、付首付、办贷款等所有流程都一应俱全,包括每一道程序需要的资料、证明和手续。 梁昳没经验,以为要等对方回国才能有进展,结果对方早在出国前便签了授权书给中介,交由他们办理。兴许是即将拥有属于自己的小家的兴奋感太强烈,梁昳排练再累,只要王姐通知她办手续,她都乐颠颠地过去,有时是趁上午无排练安排的时间,有时是在午休的空档。总之,这段时间被王姐领着陪着一步一步操作下来,即便是完成一道道稍显繁琐的手续时,梁昳也不觉得难捱。 这天办妥贷款手续从银行出来,王姐跟梁昳交代后续事宜:“等贷款下来,就能把钥匙给你了。” 梁昳早盼着这一天,闻言顿时觉得有了盼头,开开心心地说“好”。 从满是冷气的银行走出来,王姐的鼻尖染上了薄薄一层汗,她浑然不觉,笑一笑,道:“应该不会耽误你在下个月底之前搬家。” 下个月底,10 月 31 日,是梁昳租房合同到期的日子。 梁昳才发现王姐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毫无预兆的,鼻头有一点发酸,感激道:“王姐,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这是我的工作嘛。”王姐还是一如往常“本该如此”的语气,提醒她这几天可以开始物色家具家电了。 打工人在城市生存,除了拼搏的热血,更多的是干一份工作挣一份工钱的自觉。梁昳不例外,她从小学竹笛,自考进遥城音乐学院到毕业进民乐团,她没有成为享誉国内外竹笛大师的野心与干劲,有的只是一步一脚印学好专业、做好当下的一点本能和自觉。当大幕拉开、指挥手势一起,演奏一旦开始,面对台下的听众,本着尽心尽力的态度在自己的位置准确无误地吹奏每一个音符,不给每一次演出留遗憾,也不辜负买票进场的观众,这就是她的本职工作。 保持练习、不荒废专业,排练和演出不迟到早退、认真对待,那些应该做的,她会负责任地做好,该得到的,她会努力去争取,不该有的也绝不强求,这是梁昳的工作态度。如果希望她额外付出更多的热忱,她没有把握自己能做到。正因为自己做不到,她才会更加懂得王姐的真心,也珍惜她给予自己的善意。 梁昳跟佳雯闲聊时说起,总觉得买房的经历太过顺心顺利,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佳雯笑她被无良房东坑出了后遗症,“有不近人情的房东,自然就有充满人情味的房主和值得信赖的中介”。 面对王姐,就算她再三强调自己所作所为完全是工作使然,梁昳仍然生出“无以为报”的感觉,挽住她,真诚道:“以后有同事、朋友想买房子,我一定第一个推荐你。” 王姐明显愣了一下。 她记得梁昳第一次走进中介公司的时候,看起来冷冷的,好几个年轻中介看见她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都打退堂鼓,推搡着不肯上前。王姐比他们资历深,各式各样的客户都见过,她奉行“只要走进店里就不会是没需求的人”,主动上前跟梁昳交谈,从陌生到熟悉,两人也成就了一段良好的关系。即便相熟多年,王姐从未听梁昳说过“介绍客户”之类的客套话,而此刻,也许结束这单生意,她们之间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也将结束,梁昳说出了那句她从来没有说过的话。 但王姐知道,这绝不是敷衍。她再清楚不过,梁昳不是看起来冷硬又不近人情的客户,她的心善良又柔软,从来最重感情,不会掺一丝虚情假意。 王姐看着站在面前的梁昳,知道自己以真心换来了她的真心,朗声笑起来:“好啊!” 跟王姐道别后,梁昳坐地铁前往第九中学。她跟佳雯约在午休时跟学生见面,正好错开学校上课和乐团排练的时间。 学校门口那家奶茶店似乎已经招到了兼职工,梁昳看到门口的招聘启事被撤下了,柜台里忙碌的身影多了一个。午休时间,不少学生出来买奶茶和小吃打牙祭,店里忙得不可开交。好在多数学生买了便走,空出了店里的座位。梁昳穿过门口叽叽喳喳的人群,寻了最靠里的小圆桌坐下,手机下单付款,等待叫号。 与此同时,一辆车停在离校门不远处,周景元坐在车里等林佳雯和周意乔。原本该是大哥大嫂陪同孩子见老师的,因为两个人在厂里忙,暂时脱不开身,差事落到了正好来市区巡店的周景元身上。 “三、二、一……三、二、一……三、二、一……” 周景元从小有个怪癖,等待的时候喜欢数数,不同于其他人从“一”开始慢慢往上加数的数法,他喜欢倒数“三二一”,好像这样时间过得快一点。 在他望着校门口,不知道数第几遍“三二一”的时候,手机“嘀嘀嘀”三声连续的轻响,打断了他的倒数。 是余田发来的微信消息—— 第一条是一串数字; 第二条是文字:“问了段小静的五婶,这是那位梁老师打给她的号码。” 第三条是:“景哥,你找她做什么?” 周景元回复:“找她问点事。” 余田又发过来一条消息:“你怎么没早点叫我去问五婶?” 周景元想骂,可骂余田不就间接承认自己脑子短路没早问对人吗?他懒得再回,盯着号码看了几秒,切到通话记录去翻,很快找到那天晚上拨出的号码。果然不出他所料,大部分数字都是对的,独独乱了后两位。 周景元哼笑一下,一时不知该埋怨自己太蠢还是那位梁小姐太过小心谨慎,想也没想,回到微信页面,手指触到那串数字,第一时间点击了“呼叫号码”。 短暂空白的几秒后,听筒里传来规律又熟悉的“嘟——”声,随即,电话被接通。伴随着“喂?哪位?”的问询,他听到了不甚清晰又嘈杂的人声。 他轻轻笑了笑,问:“你是在农贸市场吗?” “你哪位?”对方显然没认出他,重复问题。 “周景元。” “谁?”对方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根本不记得,又问了一遍。 “远星家具厂,记得吗?” “远星家具厂?” 周景元第一次遇到这么“健忘”的人,他咬咬牙,说:“这么快就忘了自己在家具厂门口吵架的事了?” 对面停了两三秒,醒过味来,问:“你有什么事?” “为什么留个空号在保安室的登记册上?”周景元耿耿于怀。 “你管得着吗?”语气又冷又冲。 “在我工厂公然行骗,你说我管不管得着?”周景元挑衅道,“你说,欺诈会判几年啊?” 在那头一时轻一时重的吵闹背景声中,他心里默默倒数着,“一”还未落定,只听冷冷的声音响起:“你去告吧。”随后是“嘟嘟嘟”的忙音。 真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周景元摘下电话,退出界面,忍不住笑出声来。 梁昳可笑不出来,她被气得不轻,恨恨咬着椰果。说实话,她当真低估了厂霸的霸道和无中生有的能力。 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斤斤计较、难成大器……梁昳把能想到的词一股脑儿全安在“厂霸”周景元的头上,想着一会儿见面结束一定要拉着佳雯好好吐槽一通。 好在她没有太多生气的时间,佳雯发消息说已经带学生出了校门,马上就到。 此时,奶茶店的客人少一些了,稀稀拉拉两三个学生在柜台前点单。梁昳远远看见佳雯领着人进来,起身挥了挥手。 跟在佳雯身后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清隽斯文的模样,朝梁昳微微抿了抿唇,率先颔首打招呼:“梁老师好。” “这是我学生周意乔。”佳雯介绍道,顺便朝身后看一眼,“咦”一声,“你小叔呢?” 周意乔回头往店门口望,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迈上台阶,午间正烈的太阳倾了人一背,寻到佳雯和周意乔的位置,他踏着脚下的阴影朝近前阔步而来。 与周意乔几分相像的面容,衬衣西裤的公务打扮显出成年人的 成熟气质。但,梁昳看着走近的人,惊讶得瞪圆了眼。家具厂门口找她茬的那位“小周总”迎面而来,刚刚威胁她的声音犹在耳畔,梁昳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厂霸”和“佳雯的同学”是同一个人,更无法将“成熟”二字与他本人的所作所为匹配起来。 她下意识想走,又被理智定住脚步。 显然,周景元也看见了她,眼里的波澜丝毫不亚于梁昳的吃惊。 以前奶奶还没糊涂的时候,每年都会请人算好春节后家具厂开工的日子,为儿孙求一整年的安全、顺遂和兴旺。奶奶生病后,父亲和大伯延续了这个传统。周景元向来对此不上心,每回被提醒着陪长辈走个过场。 但是今天、眼下,周景元突然不得不相信一些玄学。 他看了看手里握着的方才结束通话的手机,再看一看呆在桌后的人,原本公事公办的一张脸顿时有了颜色,一双眼睛弯起来,折出月牙的弧度。 第10章 落日第三十九秒 奶茶店的小圆桌仅够两三人围坐,突然多出一人,还是身高腿长的男士,周围顿时拥挤起来。 说来奇怪,周景元每次见梁昳都不是在完美场景下,要么她在跟人吵架,要么被挤在角落里,而每次他好像都在无形之中或有意或无意地给她添了一把火,把人惹得更恼了。周景元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奇怪的缘分,他毫不介意,因为即使奇怪,也是缘分。 他甚至第一次在心里无比庆幸自己有一个吹竹笛的侄子和一个当音乐老师的同学,全靠他们串起了这条人际关系线,在他以为自己至少要被挂九十九次电话或者一次性拉黑的情况下,令他接近她的路程缩短了哪怕一点点。 梁昳此刻正在询问周意乔的竹笛学习情况,包括之前的学习内容和进度,以及日常的练习。她垂着头,在手机备忘录上打字记录,了解孩子的水平、所掌握的知识点,便于为自己的课程安排做计划。 “你想什么时间试课?”梁昳记得差不多了,看向周意乔,问他。 周意乔想了想学校的时间安排,问:“这周六行吗?” “我白天有排练,可以约在晚上。”梁昳低下头,点开手机日历,问周意乔的意见,“你看怎么样?” 周景元拉了旁边的椅子,坐在周意乔的左后方,依旧是一眼便能瞧见梁昳的位置。他看见她束起的马尾垂下来,搭落在肩膀上,发尾一颤一颤的,像是站在电线杆上的小鸟的尾巴。 生动又可爱。 虽然她一点儿也不像小鸟,更不可能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啾鸣,她对他几乎全是冷面冷眼,甚至冷言冷语,周景元仍能从与她只言片语的交锋中觉出无穷的趣味来。 他默默看着她,看她跟周意乔约好了试课时间,点开自己的手机,让周意乔加她微信,方便联系。 周意乔面露难色:“学校不让带手机。” “那——”梁昳想了下,说,“你把手机号给我,到时候我联系你。” “好。”周意乔把号码告诉梁昳,并道,“我微信也是这个号码。” “好。”梁昳顺手把号码输入微信搜索框,点了添加好友,“你回家通过一下。” 周意乔点头。 “那个……”周景元突然举手,对梁昳说,“梁老师,要不加一下学生家长的微信吧?方便沟通。” 梁昳抬头,正对着他一脸的志在必得,她心里不忿,又不好发作,只面上浅浅道:“等试完课再说吧。” 缓兵之计,偏不如他所愿。 梁昳对周意乔说:“回头让林老师把我的号码写给你。”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有的是办法联系,加不到你这小叔头上。 只是没料到,他会有人帮。 “要不你加一下景元吧?”佳雯想到周意乔的父母有时候忙起来,顾不上孩子,连学校活动都鲜少参加,经常由周景元代劳。周意乔在学校不能用手机,又是未成年,很多事情需要大人拍板拿主意,这个时候周景元自然是不二人选。于是,她提议,“或者待会儿我把你的名片推给他。” 第8节 佳雯并不知道梁昳跟周景元的过结,单纯从中间人的角度给出两个两全其美的选择。梁昳眼下跟吃了黄连的哑巴一样,什么话也说不出。 周景元自然要捡这个便宜,顺着佳雯递的杆顺着往上爬:“现在加吧,万无一失。”他经历过“夜长梦多”,断不会把现下绝好的机会葬送。 电话可以挂断,学生家长的微信总不能拉黑吧?他早就打定了主意,不管是死皮赖脸还是死缠烂打,今天都要加上微信。 他倾身靠近,隔着圆桌把手机递到梁昳面前。 梁昳看着第二次在她眼前亮起的这个屏幕,侧头看佳雯一眼。 佳雯冲她扬扬下巴:“加。” 梁昳只好照办,心里一百个不情愿,连验证信息都懒得填。周景元拿回手机,立刻通过了好友申请。 周景元的微信名规规矩矩用了名字,头像刚换不久,是一个拼成正方形的七巧板。 章芩退休后收拾了一遍家里,找到了周景元小时候去工厂时,老赵指导他做的第一件木头玩具——七巧板。周景元如今多少有些佩服当年的自己,猫在木工桌上一干好多天,又是画又是切割,还耐住性子打磨了好久,终于得了一副七巧板。 说起来,他拍了照片换头像之后,还引发了一波不小的回忆杀,发小和同学纷纷控诉那个时候的他靠着这副七巧板横行霸道了好久,不论是谁要玩七巧板,必定给他打饭端水,惟命是从。 现在,周景元早收敛了横行霸道的小霸王脾性,只是对于一些志在必得的,他依然很难让步。比如眼下,他打蛇上棍加上了微信,得到了一张明显与本人年纪不符的俯瞰众山小的风景照头像,以及一个由梁的拼音字母组成的微信名。 打铁要趁热的道理,半罐水的“木工”也懂。 周景元点出备注名修改,问梁昳:“梁老师的名字是?” 有人不顺人意的打算早泡了汤,偃旗息鼓道:“梁昳。” “艺术的艺?” 梁昳时常在想,大抵是自己从小学竹笛又从事艺术工作的缘故,所有初次见面的人都会误以为她的名字理所当然是“艺”。 她的名字是已过世的爷爷取的,跟重男轻女的奶奶截然不同的是,爷爷格外宝贝她这个孙女。他不止一次对小梁昳说过:“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可是不管失去多少,你都要把日子过好。这样,即便我去了天上,看见你活得漂漂亮亮的,也会很高兴的。” 昳,是家人的美好祝愿。 “一个‘日’,一个‘失去’的‘失’。”梁昳更正他。 周景元看着她笑,夸道:“很别致。” 随后,周景元起身去柜台,招呼他们每人点一杯饮品:“来吧,我请客。” 佳雯笑:“这么破费?” 周意乔在背后拆台:“九牛一毛。” 周景元心情好,由自己侄子打趣,对梁昳道:“梁老师,你想试试新品吗?” 梁昳端起自己点的那杯,客气道:“我已经喝饱了。” 周景元给佳雯和意乔买了单,转身看见站在街边的梁昳,他走过去,问:“梁老师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说着,梁昳瞥一眼走过来的佳雯,扬声道,“陪我去买样东西。” “去哪儿?我下午有课。” “前面超市,几步路。”梁昳不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挽住人胳膊直接拖走。 佳雯边走边叫停:“等等,还没打招呼呢!” 梁昳停住脚步,随她一起转身。佳雯跟周意乔、周景元“拜拜”,梁昳跟着胡乱挥了挥手。 梁昳其实没什么要买的,只是单纯想留佳雯说会儿话,加上她赶过来还没吃饭,于是进超市买了个饭团。佳雯才知道她还没吃午饭,怨她不早说,白白挨饿这么久。梁昳倒是无所谓,剥了包装纸在路边啃起来。 “你刚才是饿着了?”佳雯早觉出她不大对劲,喝着奶茶问她,“感觉你看我同学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梁昳“哼”一声,朝她道:“我没有临阵脱逃全是看在你面子上。” “怎么个说法?” 梁昳把事情一一道来,讲完找佳雯讨公道:“你说我能对他有好脸色吗?” 佳雯听得哈哈大笑,不忘宽梁昳的心:“现在把信息一对,你说的这些事周景元绝对干得出,很符合他的个性。” “你不是说他有情有义吗?我还以为是个行侠仗义的大侠,结果呢?又毒舌又小气,哪里有一点大侠风范。”梁昳狠狠咬一口饭团,气道,“骗人微信、找人不痛快的伎俩倒是很像街头充大哥的!” 佳雯听她吐槽,笑得东倒西歪:“难得看你这么生气,周景元真有本事啊。” “你还笑?!”梁昳瞪她,“你到底 跟谁一头的?” “跟你跟你!”佳雯迅速端正神色,又道,“我问你,周景元最后有没有偏帮小静的五婶呢?” 梁昳仔细回忆那日的情形,坦言:“那倒是没有……” “这不就结了。”佳雯笑眯眯地搂着她,“你不是说他是‘厂二代’吗?身上多少有点纨绔子弟的臭德性,其实人不坏。” 梁昳“哼”一声,不敢苟同。 纨绔子弟回到家,把梁昳的微信翻来覆去地浏览了好多遍,恨不能钻进她“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去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实在翻不出别的花样来,周景元试着把“昳”字输入浏览器的搜索框,很快,出来两个意思—— 昳晡,dié bu,日过午偏斜,傍晚; 昳丽,yi li,神采焕发,容貌美丽。 周景元意识到,这个字比他评价的“别致”更妙,当然还有人。 他自然记得他与梁昳初见的傍晚,她于落日下玉立的身影,像是一幅已然刻进脑海的油画。此后的每一次见面、每一场对话都着深了画上的颜色,只有她的身影是浓墨重彩中唯一的清丽,不染一尘。 周景元笑一笑,再次给她改了备注。 第11章 落日第四十六秒 周五是一整天的合排,梁昳一早到达民乐团。 一进排练大厅,所有人都望过来,把她看得一愣一愣的。她回头张望,只有自己一个人,又仔细瞧了瞧自己身上,没有沾什么东西,狐疑道:“怎么了?” “快来!”碰碰兴奋地朝她招手,等梁昳走近,小声道,“密谋。” 不只碰碰,先到的同事全都神秘兮兮的,让梁昳摸不着头脑,问:“什么?” 碰碰尽量克制自己,靠近梁昳耳朵悄声道:“指挥老师今天要求婚。” “哇——”梁昳睁大眼睛,眨了眨。 指挥老师站在人群中,竖起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她保密。 梁昳了然,笑着点头。 等梁昳坐在座位上贴笛膜的时候,碰碰转述了指挥老师的设想——大家先提前合两遍歌曲,等到老师的女朋友来探班时,假装排练,演奏求婚的选定曲目。 “没问题,是大合奏吗?” “嗯,是我们之前排过的曲目,合起来快。” “哪首?” “《一生所爱》,”碰碰很难按捺住兴奋,凑到梁昳耳边,刻意压低了声音,“据说是定情曲。” “难怪。” 毕竟是保留曲目,大家都熟悉,按照指挥老师的要求,细节调整了两遍就过了。中场休息的空档,指挥老师把求婚花束藏到了打击乐身后最隐秘的角落里,确保女朋友来了不会发现。他还确认了好几遍裤兜里的戒指盒,一会儿又把戒指盒打开,看一看戒指在不在里面。 万事俱备,只等女主角登场。 每个人都既兴奋又紧张。梁昳不自觉地时不时望向厅门,虽然指挥老师派了专人在门口盯着,女主角一现身便会立刻通知排练厅,她还是忍不住,但凡门口有人进出都赶忙确认一眼。高哥更是跑去跑回,上了好几趟厕所,直言:“比上台表演还紧张。” “你进进出出的我才是心脏病都要犯了,每次都以为女主角来了。”梁昳被他搞得都快神经衰弱了,只得自己转移话题来缓解紧张情绪,“跟你求婚的时候比呢?” “说实话,我跟我老婆没这步骤,觉得合适就商量结婚的事,定了日子就去领证。”高哥自嘲缺少浪漫细胞,不过更多的是,“两口子过日子,脚踏实地的比什么都重要。” “看待事物不要这么片面嘛。”梁昳笑,不敢苟同他的观点,“浪漫只是一种生活情趣,并不意味着不能踏踏实实过日子。” “这么说,如果是你,也会憧憬这样一场盛大的求婚?” “不需要盛大,但求婚,我还是要的。” 梁昳不是没有过憧憬,她也曾幻想那样的场景——自己和男朋友两个人,也许就在家里,不需要见证、欢呼与掌声,不需要额外的布置与装饰,也不需要催人泪下的生死誓言,真心的渴求和坦诚的愿望足以表达,未来都愿与眼前人共度。 指挥老师姓冉,刚过完四十岁生日。乐团的同事之前一直问什么时候能吃到他的喜糖,他都是说“快了快了”,大家都以为他被问烦了在敷衍,没想到是真的快吃到了。 今天,女朋友妙妙来找他一起吃午饭,人悄悄从后门进来。好在情报人员提前报告,指挥老师的站位又得天独厚,一眼便瞧见了人。妙妙不声不响坐在不起眼的地方,默默刷这手机等他们排练结束。 在一首国庆演出曲目排练结束后,冉老师迅速切换了手势,大家更换曲谱,随他一指令下,箫和琵琶奏响了前奏。 梁昳趁机侧头瞄了一眼,当真是定情曲,妙妙一听立刻放下了手机,托着腮仔细欣赏起来。 六分钟的改编曲目,如泣如诉,一弦一音仿佛话尽所有的愁肠与思念,听得人沉默又喟叹。 最后一个音落下,冉老师缓缓收回手。他望着听得出神的女朋友,默默走向她。他单膝跪地的一刻,妙妙终于反应过来,红着眼眶捂住自己的嘴。 冉老师从裤袋里第一百零八次也是最后一次掏出揣了一上午的戒指盒,轻轻打开,双手捧到妙妙面前。从梁昳的角度看过去,晶莹的钻石微微闪着光,一向镇定沉稳的冉老师捏着戒指的手抖个不停。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在等待一份公之于众的承诺,也在等待一声翘首以盼的回答。 “我要做什么,你已经猜到了吧?”冉老师笑一笑,开了口,声线不稳,仍坚持说下去,“我前面三十八年颠沛起伏,走过很多弯路,时常怀疑这辈子要一个人孤孤单单走下去了。我从没想到会在三十九岁这一年遇见你,我原本以为你不过又是一个从我生命路过的过客,像所有曾经路过的人那样觉得我是个‘孤傲又奇特’的怪人,可是你没有。你像一个巨大的宇宙包容了我,你欣赏我的好、我的才华,也接纳我的坏、我的怪癖,我觉得我终于安全了。” “也许你会说‘太快了,我们才刚认识一年’,但是,我以自己四十年的人生经验告诉你——太慢了,你来得太晚了,我恨不得早一点认识你,恨不得更快一点与你共建一个属于我们的家。” “你呢?你愿意吗?” 午休时,碰碰和梁昳点了外卖在休息室吃,碰碰还在回忆方才冉老师为女朋友戴上戒指,两人相拥而泣的画面。 “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梁昳震惊于冉老师的真情表白如此打动人心,也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感动。 “实在太美好了。”碰碰说不出的羡慕,“让人好想谈恋爱、好想结婚啊!” “冉老师那一跪谁撑得住啊!我一个大男人都差点哭出来。”高哥最近在减肥,捧着自带的蔬菜沙拉啧啧道,“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冉老师这一跪,千金难抵。” “高哥,你怎么什么都能跟金钱扯上关系啊?”碰碰不满他突然而至的铜臭味,把自己关于爱情的粉红泡泡戳破了。 梁昳也皱了皱眉,揶揄他:“最近挣奶粉钱很辛苦吗?开始用钱作换算单位了?” “我只是觉得冉老师太不容易了,奔事业奔到四十岁,终于遇到了一个知心人。”高哥大大咧咧的,知道她俩笑话自己也不生气,回想冉老师这一路,不免感慨,也很多感触,“说实话,是不是只要男人单膝跪地,女人都会很感动地说‘我愿意’?” “你回家试试呗。” “我是试不了了,老婆已经娶回家了。”高哥笑眯眯道,“要是我老婆当时也让我跪这么一下,我还是愿意的。” 梁昳跟碰碰对视一眼,交换一个眼神,两人瞬间明白对方都想起了高哥前段时间为了躲家务和带孩子来跟他们聚餐的事,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怎么的?不相信吗?” 碰碰口不对心地说:“相信。” 梁昳则一副看透他的表情:“我是男人,也愿意啊!” 第9节 高哥苦着脸,手指一指她:“梁昳,杀人诛心啊!” 梁昳不甘示弱,边笑边戳穿他:“高哥,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高哥抿住嘴,做封拉链的动作,不再多话,端着沙拉跑男同事堆去了。 等他走远,碰碰小声吐槽:“看来谈恋爱和结婚的对象也分人,不是每个男人都能让人产生美好希望的。” 梁昳被逗笑,打趣她:“只在冉老师求婚的时候充满希望?” “哈哈哈——”碰碰乐不可支,道,“也不能这么说。我一直希望自己能遇到一个对的人,像冉老师遇到无条件接纳自己全部的那个人。” “有一点难吧?” “我也觉得。”说起来就泄气,碰碰无奈叹道,“能客观看待对方的优点和缺点 ,不觉得他是个怪人,真的很了不起。”所以,她们才会无比羡慕甚至嫉妒冉老师,因为他拥有了这样的伴侣。 “别泄气,多交友,说不定就遇到了。”梁昳倒是觉得没必要绝望,毕竟谁也说不准这辈子会遇到什么样的人。 “唉——”眼前的情侣越让人艳羡,就越让人嫌弃自己现下的孤独,碰碰甚至想起另一件无语的事,“我妈自作主张给我介绍了一个男人,催我快点跟对方联系去相亲。” 她比梁昳还小两岁,没想到已经步入了被父母催婚的行列,梁昳有一点惊讶:“你妈妈这么着急?” “应该说,我妈现在终于知道着急了。” “大学不准谈恋爱,一毕业就催结婚?”这好像是许多做父母的通病。 “可不是吗?” 梁昳笑:“她介绍的人怎么样?去见见呗,说不定合适呢?” “不想见。” “不要为了叛逆而叛逆。”梁昳始终觉得,相亲也是一种交友途径,没必要因为方式不够洋气而拒绝一个机会,所以她劝碰碰,“聊不来大不了不来往,万一聊得来呢?” 碰碰似被她说动了,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又问她:“你呢?身边有合适谈恋爱、结婚的人吗?” “没有。” 第12章 落日第五十一秒 周意乔的家在九中附近,是遥城有名的学区房。九中绝大部分学生是本地生,以走读为主,周意乔也是其中之一,每天上下学不到 10 分钟的脚程。 今天是周六,周意乔的妈妈乔婷婷在家,做了满满一大桌好菜。桌旁除了周意乔,还有一个不请自来的周景元。 “妈,太多菜了,我们三个怎么吃得完?”周意乔坐下,都不知道从哪道菜下手。 “慢慢吃,多吃点,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乔婷婷盛一碗鸡汤摆到他面前,又盛第二碗端给周景元,“景元也是,多吃一些,平常两头跑,忙起来顾不上吃饭,再不好好养养,肠胃要坏的。” 周景元双手接过汤碗,嘴甜道:“谢谢大嫂。” “你一会儿回崇新,帮我给你大哥带碗汤吧。”大嫂拿出早准备好的保温饭盒,放到玄关。 “大哥今天不回来吗?”周景元有些意外,大哥平时再忙,周末都会赶回市区跟儿子小聚。 “他说今天正好爸有空,聊聊公司转型的事。” 远星家具厂由周景元的爸爸和大伯一手创建,刚开始也不过是由几个有手艺的木工组成的手工作坊。因为手艺好、质量高,远星从小作坊变成了家具厂,规模变大了,自然需要人手,从嫡亲的兄弟姊妹到远房的亲戚,只要沾点亲带点故的都找来帮忙,图的就是一个知根知底、信得过。 然而,随着技术的发展,家具行业从手工制作到工具辅助的发展,设备的引进、技术的发展带来产量提高的同时,越来越个性化的定制要求也在催促传统的家族式工厂向管理型企业转型。 对于周景元这一代来说,接受的是现代化的教育,接触的也是科技发达的新世界,他跟大哥周景文、二姐周景星正在全力推动工厂的转型。而在老一辈之中,意见出现了分歧。周景元的父亲周泽安思维活跃,接收新事物很快,他作为厂长,第一个支持转型;而大伯周泽恒,不太赞成转型,仍然在很多层面保留自己固有的态度。 “大伯一直不看好转型,他认为很多改变在目前看来是无关紧要甚至是多余的,毕竟工厂在正常生产,固有的机制运作成熟,没必要突然求变。”周景元了解大伯的想法,没有人想要打破稳定的发展势头,“他害怕破坏工厂几十年积累起来的根基。” “老思想确实很难一下子扭转,慢慢来吧。”制度的变革从上到下,体现在工厂的各个层面,大嫂最近也不轻松,面临着人事制度上的革新,“很多管理层面的政策和制度,想要重新颁布和实施,需要时间,也需要在工厂中找到真正有威信、有能力的领导者。” “是。”周景元深以为然,捏着汤勺,点点头,“大嫂,你的任务也不轻啊。” 既然需要专业的人才来做专业的事,那么从设计、生产、销售各个环节出发,都必须招聘专业的、高级的人才。大嫂负责的人事部在这次改革中是重点部门,坚持人才至上,而不是任人唯亲才符合优中选优的要求。 大嫂常年负责人事,自然吃了不少亲戚加塞的苦,很多时候碍于面子或是人情无法推拒,积攒下很多问题。制度的明确化、规范化,不仅可以让部门管理驶入正轨,还可以避免以前那种人情世故的麻烦。 她这段时间虽然累,但干劲十足,于是照实跟周景元说心里话:“眼下推进困难是肯定的,大家都习惯了舒适圈,突然被迫跳出来,多少都会有不适应。但从长远来看,管理层面的改变,将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才更有利于工厂的长远发展。” “大伯和我爸辛辛苦苦大半辈子,眼看着厂子越来越好,自然害怕出纰漏,我们都理解。这种误解还是对企业管理不够了解造成,以为管理权会被分薄,担心厂子旁落他人之手。其实换一个思路来分析,盲目依赖亲属的产业一时看来是庞大又稳固的,但过分集权的组织不论什么时候都注定走不远。” “对。”大嫂一边给周意乔夹菜,一边宽周景元的心,“别担心,你大哥每天都在给爸做工作,相信他会明白过来的。” “我可不担心。”周景元笑笑,老神在在地吹着汤碗之上缭绕的热气,“我只怕大哥太累了。” “累也是他应该的。” “整个制度的改革,必须深入基层车间去倾听员工的心声,找出症结,总结对症之策,让改革是向前革新而不是倒退的。大哥跟我爸最近天天泡在车间里,一点都不得闲,我感觉他俩都累瘦了。”周景元自然是看在眼里的,自己家人,他比谁都心疼。 二姐周景星最近也是天天加班,有时候在饭桌上都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整理员工意见、填补财务管理漏洞、简化繁冗的步骤手续,同时落实三方责任制的审核机制,保证整个财务系统高效、快速、稳定地运转。 大家庭里的每个人都在为转型管理型企业而努力,周景元相信,即便是大伯,最终也会被他们说服的。 对于去周意乔家有可能碰到周景元的事实,梁昳是有心理准备的。但他如此堂而皇之地以一个主人的姿态迎接梁昳进门,还是让人吃了一惊。 “梁老师,晚上好。”周景元一手插兜一手朝她挥了挥。 梁昳略一颔首,走入玄关。 周景元毫无被冷落的恼意,热情地给她倒水,请她坐一坐,顺便扬声叫了大嫂。乔婷婷从厨房出来,跟梁昳打招呼,寒暄几句后让周意乔带梁昳去房间。 房间门开着,在客厅坐着的乔婷婷和周景元时不时能听到一些声音。 刚开始几乎只听得到梁昳一个人的声音,她声线温和,理论知识从她口中讲出像朋友间的交谈,清楚易懂。随后,她要求周意乔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吹奏某首曲子的一个小片段,在笛声结束后,她跟周意乔讨论起来。大概是因为初识,周意乔还有些拘谨,说的话不多,渐渐地,在梁昳类似于朋友交流的方式中,他适应了节奏,尝试更多地讲述自己的理解。 显然,梁昳有别于他以往的竹笛老师,她不是填鸭式地灌输吹奏技巧,也不否认和反驳他的观点,相反,在一些值得探讨的地方,她反而愿意耐心倾听周意乔的诠释角度,同时也阐述自己的观点,并且不吝啬示范,方便他更快更直观地学习。 周景元能断断续续听到梁昳的声音和时不时响起的笛声,等到两人从房间步出,他才意识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实在过去得太快了。 梁昳对这节课简单地做了一个反馈,包括整节课教授的内容、周意乔的学习状态和接受程度,同时,她也对周意乔的专业能力提出了表扬。 “今天只是试课,家长可以跟孩子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接受我的授课理念,适不适合我的辅导方式。”梁昳并不想强买强卖,彼此都有选择的权利,“你们可以考虑一下,再给我答复。” “不用考虑了,梁老师。”周意乔在上课时已经做了决定,“什么时候可以正式上课?” 乔婷婷和周景元对视一眼,笑道:“看来不用商量了。” 梁昳同样意外周意乔当即便做了决定,但她理解家长眼下的不便,诚恳地说:“不着急,你们还是可以好好商量商量,等确定了给我发消息。” “梁老师,专业上的事一向是我自己做主,我妈他们也很尊重我的意见。 我很欣赏你的专业能力,也很喜欢你的授课方式,我认为没有再考虑的必要。” 乔婷婷听了周意乔的话,笑着点点头:“梁老师,意乔说的没错。在竹笛学习上,他向来有主见,我跟他爸没有艺术细胞,也没法给他任何专业上的意见和建议。既然他表达了想要跟您继续学下去的想法,如果您觉得他还算个可以教导的小孩,愿意给他上课的话,那我们就把辅导定下来了吧。您看怎么样?” 梁昳没有跟学生和家长打交道的经验,偶尔听大学同学或者同事吐槽过有的小孩子难教、家长难缠,自己第一次面对学生和家长难免小心翼翼的。可是周意乔和他妈妈的一番话,让她轻松了很多,她想,不论是小孩还是大人,在得到认可的时候都会很开心的。 “好。”既然双方都很愉快,梁昳便没有推辞的道理,“那我们每周一次课,每节课一个小时。时间可能没法立刻确定,我得根据乐团排练和演出的时间来协调。” “没问题。”周意乔率先点头,“您可以每周根据安排提前发空闲时间给我,只要不冲突,我们就可以当周的上课时间。” 乔婷婷在梁昳和周意乔约好之后,询问了辅导费用。梁昳综合林佳雯的意见和遥城艺术辅导的普遍价格给出了一个数字,乔婷婷想也没想当即应下,并跟她商定了支付方式。 对话结束,梁昳告辞。乔婷婷看一眼时间,已临近十点,便提议让小叔子送她一程。 梁昳客气地拒绝了。 周景元一手提着大嫂事先交代他的装着鸡汤的饭盒袋,一手勾着车钥匙,笑着问她:“有佳雯为我作保也不行?” 第一次上课就要学生家长送,在梁昳看来是一件失礼的事。加之与周景元认识的时机和几次见面留下的印象,谈不上好,拒绝是她此刻本能的反应。 “谢谢,不用麻烦了。”梁昳再次拒绝,并向周意乔和乔婷婷道“再见”。 第13章 落日第五十二秒 周景元和梁昳一前一后出了门,两人同步进入电梯,梁昳按了“1”便挪到最里边站定,周景元按了“-2”,看她一眼,立在门边,无声笑了笑。 “以为你会拒绝辅导周意乔。”周景元容不下密闭空间里的沉默,率先开了口。 “想多了。”梁昳连个“你”字都懒得加。 “那不肯我送,是不是你想多了?”周景元借力打力。 “周总,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梁昳第一次叫他,用了再官方不过的称呼,周景元知道她是故意的。在故意气他这个项目上,她是当仁不让的冠军。 “重不重要,不归……” 周景元话音未落,“叮”的一声被打断,电梯到了一楼。梁昳根本不给他任何话尽的机会,头也没回步出轿厢,连背影都显得果断又坚决。 走出小区的梁昳不用再强撑精神,瞬间垮下肩膀,来到街边点开手机,从网约车平台叫了车。页面显示前面还有 45 位乘客在排队中,梁昳简直不敢相信。既不是过节,又不是下雨天,在临近十点的夜晚竟然会碰上高峰期。 九中本就处于市区的繁华地段,周围不仅有林立的小区楼宇,不远处还有热闹的商圈和小吃街。此时正是部分食客结束晚餐和临近商场打烊的时间,这样看来,附近车辆紧张也就说得通了。 梁昳盯着“请耐心等待”的提示,感觉时间都停滞了,明明已经过了很久很久,时间显示却一动不动,自己的耐心快耗尽了。 临近国庆假期,距离音乐会的时间越来越近,排练时间也越来越长,精度要求更是越来越高。排练一天耗神很多,绝不是三言两语能言明,晚上赶来给周意乔上课,梁昳不可能敷衍,按照计划上完一节知识点密集、示范吹奏多的辅导课,她只剩下累了,由身到心的累,只想赶快躺下睡一觉回血。 前面还有 41 位乘客在等待,梁昳实在没力气站了,蹲下身子,握着手机,默默数着屏幕上的数字,看等待的人数一点一点变少。 周景元开车从小区出来,等着汇上主路的档口,瞟了一眼窗外,正好看见蹲在路边的梁昳。 他松了刹车,将车缓缓滑至路边停稳,推门下车,几步走到人面前。 “怎么了?” 梁昳循声抬头,看见来人,摇了摇头。 周景元瞥见她手中亮着的屏幕,了然于心,弯下腰,对她说:“走吧,送你回家。” 梁昳指一指手机,说:“我已经叫了车了。” “前面还有 30 多个人,你准备等到什么时候?” “半小时吧,怎么也该轮到我了。”梁昳认真答他。 周景元深吸一口气,重重呼出。他真的没见过这么软硬不吃的人,明明有最简单的路,偏要去走难的。 他一把抢过梁昳的手机,点了取消键,再反手一扣揣进自己兜里,道:“上车。” “我的手机——”梁昳站起来,伸手去,“还我!” “上车。”周景元重复一遍。 “手机先还给我。”梁昳坚持要回手机,斥他,“你到底是土匪还是强盗?话说不明白就动手抢吗?” 第10节 “我是来解救你的专车司机!”周景元忍了又忍才克制住没有将人拎上车去,耐住性子再说一次,“先上车。” 梁昳看不惯他的霸道行径,跟他别着劲儿:“不上!” “行,你行!” 周景元掏出自己的手机,不知在给谁拨电话,还开了扬声器。 “喂?”一个女声传出,“景元?” 这声音梁昳熟悉,是佳雯。 “你干什么?”梁昳盯着周景元,不懂他的操作。 “你不是信不过我吗?我找你信得过的人来劝你。” 电话那头的佳雯显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出声询问:“怎么回事?景元,你跟梁昳在一起吗?” 梁昳自认是个情绪稳定的人,但不知为什么,每次都会被周景元气到想跳脚。她伸手想抢电话,被周景元避开,最后扑了空。 只听周景元似笑非笑地讲电话:“老同学,快劝劝你这位坚贞不屈的朋友吧,累成狗一样蹲在路边都不肯上我的车。” “你说谁啊?”乍一接到电话,佳雯还没有转过弯来。 “还能有谁?梁老师呗。”周景元看梁昳一眼,又气又不好发作,三言两语把事情向佳雯交代了清楚。 佳雯没想到两个冤家又撞上了,在那边笑。 周景元出声提醒她:“要笑也等一等,快劝人。” “我保证,有我在,景元不敢做坏事。”佳雯仍止不住笑,但听声响两人僵持一会儿了,不然周景元也不会给她打电话,眼见着时间不早了,她开口劝,“梁昳,上车吧。” 网约车被取消,手机被没收,还搬出她的闺蜜来劝,周景元真是打得一手堵尽人后路的好牌。佳雯都这么说了,梁昳不好拂她面子,答一声:“我知道了,你别担心。” 周景元关了扬声器,贴在耳边,对佳雯保证:“放心吧,我会把她安全送回家的。”挂了电话,他一扬下巴,“走吧。” 梁昳站住不动,伸手:“手机。” “我说了,上车就还你。” “那你要不还呢?”“厂霸”的蛮横她算见识过了,可不敢轻易相信。 周景元气狠了,朝她道:“大不了你报警!”说着,他一把拽住梁昳伸着的胳膊,拉着她就往车的方向去了。 把人塞进车里,周景元绕过车头,上了驾驶座,没急着开车,坐着缓了缓气。 梁昳不出声,看着他,见他发动了引擎,朝他伸手。 周景元瞄她一眼:“安全带。” 梁昳深吸一口气,照做,“咔哒”一声轻响后,她再次伸手。 周景元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无奈失笑,从兜里掏出手机,放在她手掌上。 比电梯还要小的密闭空间,靠得太近,梁昳闻到很淡的香水味,从他走到她面前便带来的幽微清新的气味。梁昳对香水没有研究,无法闻香辨香,只觉得清逸的香气仿佛从很远的地方被风吹过来,落在这一隅狭小的空间,连带空间里的人也变得深沉温柔。 然而,理智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错觉,不过是嚣张跋扈的厂二代的伪装。 梁昳握住温热的手机,转过头,不再理他,看向车窗外。 九月底,遥城依然是夏天的姿态,热风裹着潮湿在城市里打转。 梁昳隔着玻璃望着窗外,那些立在低矮的房屋后面的高楼,每一个窗户洞里透出不同的光来。有的远,有的近,有的明,有的暗,她喜欢这些星星点点。她常常会在夜里往窗外望,幻想那些灯火之后的家,住着什么人,吃了什么饭,坐在什么样的沙发上看电视,躺在什么样的床上睡觉,他们会不会偶尔掀开窗帘也看一看外面辉煌又安静的灯火。 周景元在等红灯的时候分神看她一眼,她看着窗 外,眼神落在远远的高高的楼宇之上,平和、安静,完全找不到方才在路边剑拔弩张的对抗模样。正是这份静让他不忍破坏、害怕打扰,连车载音响都没有打开。 只是,他的不忍只是他的。窗外响起鸣笛声,周景元回过神来,重新踩下油门。 梁昳也被喇叭声唤醒,偏头看周景元一眼,回身坐正。她的家教不允许她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她礼貌开口:“今天谢谢了。” 周景元一愣,他拼命回忆,这好像是梁昳跟他说的第一句没有抵触情绪的话,尽管是客套话,但总算不别扭了。 他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嘴角上扬:“收到。” 梁昳听出他声音里的愉悦和得意,抿住唇,无声笑了。 “你看,其实我们也是可以友好交流的。” 梁昳想说“那得有前提”,但又怕两人争论起来,什么也没说。 周景元拿不准她是默认还是有不同意见,又不想友好的交流莫名其妙中断,试探着问:“我的初印象分到底有多低?怎么才能加回来?” 梁昳被他逗乐,抿着嘴笑:“你知道啊。” 周景元无语:“你肯定从第一次见面就在心里骂我。” 梁昳不置可否,忍笑指着前面,道:“在这里停就可以了。” “送到小区门口吧。” “不用麻烦了,我在路边下。” “我答应佳雯的。”周景元觉得她还是对自己有戒备心,抬出佳雯来。 “我要去便利店买早饭,”梁昳笑,“送到门口我还得倒回来。” 周景元看到了路边便利店的招牌,笑自己想太多,靠到街边停了车。 梁昳再次道谢,推门下车。她在街沿站定,背着笛包,挎着手袋,朝周景元挥了挥手,说:“再见。” 周景元一直看着她从便利店买东西出来,目送她进了小区,才重新发动了车子。 他没急着走,拿出手机来,微信里有一条佳雯发来的消息—— “梁昳独立惯了,在遥城没亲戚,遇到麻烦基本都自己解决,不是特别熟的人她不会轻易张口求人帮忙。她跟你不熟,所以不好意思麻烦你,不过今天我还是要替她说一声‘谢谢’。” 周景元望着小区大门,那里早已没了人影。他笑了笑,回复道:“看出来了,是个主意很大的人。” 第14章 落日第五十三秒 远星家具厂繁荣兴旺的表象之下是积攒多年的沉疴宿疾,所有家族企业的通病它都没能幸免。周景元预想过向管理型企业转型的过程会有阻碍,但他还是低估了眼前的困难。想要建立全新的管理制度,从旧至新的转变必须釜底抽薪,牵一发而动全身,势必动摇一部分人长期以来的既得利益,沾亲带故的亲戚朋友、部分培植的个人团体、权利过分集中的领导者……有人闻风而动,有人百般阻挠,有人不肯收手。 不过唯利是图而已,周景元不怕。有利就有交易,有交易就有把柄,他开车回到崇新,接上早已等在路边的余田。 “景哥,这里是银行流水单、财务报表和材料清单复印件,还有微信聊天记录,你先看看。”余田从文件袋里取出一沓资料,一样一样递给周景元。 眼前这摞厚厚的纸张多少让周景元有些意外,他将车熄了火,一页一页看起来。整整十分钟,他没有说一句话,脸色越来越沉。 看完最后一页,他整理页脚,将所有资料归置整齐,问余田:“备份了吗?” “原始文档在我的电脑里,同步发了一份到你邮箱,纸质版还有一份存档。” 余田做事向来稳妥,周景元“嗯”一声,把资料递还给他:“老赵要走也是因为这些事吧?” “不只老赵,好多工人私底下怨声载道,都想走。” “真能耐,我还小看他了。”周景元冷笑道,“走吧。” “去哪儿?” “找这位能耐人。” “他今晚在宿舍打牌。” “爱好专一,挺好。”周景元嗤笑一声,重新发动了车子,“走,料理了。” “通知他去办公室,说我要调份人事档案。” “好。” 车子在夜色中前行,更黑更沉的天幕渐渐拉开。 “小周总,这么晚了,你要谁的档案啊?”张奇刚从宿舍赶来,额头冒着汗,正在开电脑。 “老员工,少说也有二十年工龄了。”周景元随手拖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 “那跟我进厂时间差不多,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认识。”张奇面朝屏幕,点开系统,准备输入姓名检索。 周景元翘着二郎腿,随手点了支烟,笑:“你肯定认识。” “谁?” “张奇。” “我?” 周景元笑笑,弹了弹烟灰。 “要我的档案?”张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知道周景元最近都在忙工厂改革的事,不知道跟这件事有没有关联,问道,“是要做什么改革试点吗?” 周景元抬眼看他,笑一笑:“算是吧。” “需要我做什么?” 周景元依然是和颜悦色的笑脸模样:“需要你明天带着档案提交辞职信。” “什么?”张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很难懂吗?” 张奇顿时变了脸:“小周总,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景元叫身旁的余田把文件袋拿来,他慢条斯理地绕开线圈,从里面取出第一份资料,对张奇说:“你进工厂的第一份工作是销售,这是你作为销售主管,吃下的每一笔回扣。” 他伸手,将资料摆在桌面上,张奇拿起来看,刚想辩解,周景元取出第二份资料。 “你调入原料部,每天偷偷多点一两个材料,一点一点偷偷将厂里的昂贵木材倒卖出去。同时,低价购入劣等木材入库,以次充好,从中赚取差价。”周景元放上第二沓资料,一一为他解释,“前面是你的买家和卖家提供的账目,后面是财务报表,对应你每一笔进出账时间,厂里都有材料报废申报。” “小周总,材料报废也栽到我头上?”张奇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来,辩驳道,“这不合适吧!” “第三份——”周景元没有接他的话茬,继续道,“你调入人事部,收受人情好处,以钱财多少作为评判标准招收工人,并且借机培植自己的势力,拉帮结派。” 周景元将好处清单、聊天记录再次放到他面前。 一张一张翻看过去,张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刚才进办公室时额头上的毛毛汗已变成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滚下来。 他抬胳膊蹭掉脸上的汗,对周景元说:“你不能仅凭这几张纸就定我的罪吧?” “没道理手里拿着证据还喊冤枉吧?奇哥——”周景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活脱脱一个笑面阎王。 张奇不说话,低头翻面前的纸,他知道纸上的桩桩件件都没有假,但束手就擒就意味着全盘皆输。他不肯。 “小周总,你要杀鸡儆猴我没意见,但是敌是友你总该分清楚。” 第11节 周景元吐出一口烟来,依然云淡风轻地开口:“我爸当年办工厂吃了不少苦,这你应该知道,张叔跟着他洒汗流血没半句怨言,你肯定比我更清楚。你是张叔的侄子,是他当儿子养大的,照理说耳濡目染,只会青出于蓝,可惜呀……”周景元伸手,从文件袋里取出最后一份资料,一股脑儿扔在张奇面前,“看看这几张银行汇款明细,好像每个收款户名都正好是你,你说怎么这么巧?” 张奇根本不用细看,扫一眼便知周景元拿出的是实证。汗根本来不及擦,淋漓着湿了全身,他矮下身段,说:“小周总,看在我叔的面上,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起初还纳闷儿,大伯为什么突然把你从销售调去原料,又从原料调去人事,没道理呀!原来是有人拉虎皮做大旗,报假账贪污,偷材料吃钱,哪一笔都不清白。就连在人事部都不收敛,不安安分分地招工,给人招工名额拿甜头吃回扣不说,还非法招收童工。奇哥,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大?”周景元“痛心疾首”地皱着眉,“我原本也跟大伯一样,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可人家学校找到工厂来了,还报了警,你说怎么办?” 张奇知道自己逃不过了,只希望周景元能从轻发落:“小周总,我该死!我打牌输了钱,为着点儿钱财好处迷了眼,我只求你帮我把事情捂住,以后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奇哥,真不是我不通情达理,实在是你犯下的每一桩对厂里来说都是百害而无一利啊!”周景元一脸为难,“厂里到处怨声载道,我怎么捂得住?” “景元,看在我们这么多年交情,这事儿咱们私了,求你给个机会,放我一马。” 周景元将烟在烟灰缸里按灭,大拇指、食指和中指重重地捻了捻,说:“走吧。” “嗯。” “辞职,剩下的事儿,我帮你平了。” “ 景元……” “或者说,”周景元站起来,屈指敲一敲桌上早已被翻得散乱的纸张,“你希望我拿着这些材料直接去警察局报案?” “我想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两位周总的意思?”张奇仍不死心,他不认为周家主事的那两位会赶尽杀绝,即便不看僧面也会看佛面的。 张奇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他们相识已久——张奇高中一毕业就被叔叔带进远星,周景元从小在工厂溜达,说“张奇是看着周景元长大的”一点也不夸张。两人不是同龄人,即便熟悉多年,也没能培养出多深厚的感情。反倒因为张奇小动作不断,搞得厂里很多人敢怒不敢言而让周景元自懂事便不待见他。 此时,他抬出“两位周总”是在探周景元的虚实,只是他错误地估计了周景元的心。 “你觉得呢?”周景元没有两位老周的仁心仁慈,也没有老周们的耐心,“三……” “我能给我叔打个电话吗?” “二……”周景元不答话,只默默倒数。 “一。”最后一声落下,所有的侥幸心理和垂死挣扎都落了空。 张奇咬了咬牙,只剩颓败:“我明天辞职。” 张奇前脚走,周景元后脚便让余田立马拷贝了他电脑里的所有文件资料,用自己账号登录系统,从后台卸了张奇的权限。随后,他拨电话给大嫂和二姐,通知她们料理结果。 乔婷婷早得了他的提醒,近来一直在留意张奇的动作,对人事部的管理也越发严格。只是没料到他刚从家离开就有动作,难免吃惊。 “明天他真的回来办手续吗?”乔婷婷吃不准张奇有不有后招。 “会的。”周景元堵死了他所有门路,没了捞钱的偏门,他不走只吃死工资是填不平赌钱的无底洞的,只是,“明天值班的是不是你信得过的?这件事不要宣扬出去。” “我去吧。” “不,家里人都不要出面。”既然是改革,那就从清理毒瘤开始,公事公办到底。 “好,我马上安排。” 相比大嫂而言,二姐周景星淡定得多,她直言会在接到人事通知后立刻结算工资。 周景元满意地笑了笑:“二姐办事我放心。” 周景星想了想,叮嘱他:“你最近尽量跟余田结伴出门,不要单独行动。” 周景元“嘁”一声,不屑道:“我还怕他报复不成?” “小心为好。张奇这个人心眼小、睚眦必报,比你还记仇。” “嘿——”周景元不乐意了,“你说他就说他,踩我干什么!” 周景星在电话那头笑:“没踩你,关心你。” 周景元气得撂了电话。 第15章 落日第六十三秒 三日后,远星召开节前工作会议。 大哥周景文主持会议,会议主要围绕节假日的门店与网络平台的宣传销售活动、国庆中秋的安全生产保障以及转型政策的颁布实施等三项内容展开。会议很顺利,只是在周景文对工厂转型改革做阶段性总结时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 “能让工厂更好的改革我不反对,但是不是遵循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要太冒进。” “我也赞同老徐的观点,大家都需要慢慢适应,不能说一上来就给人判死刑。有的时候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在容许的范围内,给对方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意有所指,在座都不是傻子,都听得懂。 周景元埋着头,看似认真做着会议记录,实则心里鄙夷。他知道自己处理张奇的事虽然隐蔽,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厂里多多少少有了传闻。传得多了,关于张奇突然辞职的“内幕”也就不胫而走。除了他的小团体忿忿不平外,其他人都感觉神清气爽,工作热情都高了不少。 因此,周景元根本没把刚刚的“指桑骂槐”放在心上。不用他开口,自然有人继续发表意见。 “既然景文让大家畅所欲言,我也就倚老卖老说几句心里话。自从知道远星准备转型,我就不太支持。被批‘老古板’也好,‘固步自封’也罢,我都无所谓,我唯一有所谓的是远星几十年发展至今不容易,胜利的成果是至少两代远星人奋斗来的,如果付诸东流,不仅仅是我们这群老人,恐怕每一个远星人都会痛心疾首。” 这样的意见从一开始就存在,不论改革与否,支持与反对就像一个事物的两面性,共生共存。 “各位长辈,从你们的担忧中,我感受到了你们对远星深厚的感情,正是大家不藏私,用一颗爱家的心来爱远星,工厂才能不断发展壮大到现在。”周景文情真意切地感谢各位叔伯,“我和景元虽然学的是现代化的管理制度,知道高科技的生产设备,但我们绝没有各位有经验,所以我们也很希望大家多些探讨,能帮助远星走向更大的市场。” 早在转型之初,周景文与周景元便明确了分工。景文作为周家长子,在工厂多年,有威信、沉得住气,唱白脸最合适;景元从小顽劣,没几个能治得了他,擅长红脸。两兄弟一红一白,既符合日常脾性,又契合在工厂改革中扮演的一捧一打的角色。 周景元收到大哥的信号,放下手里的签字笔,维持着他惯常的轻松,道:“各位叔伯请放宽心,我们追求的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稳中求胜。” “景元,既然求稳,为什么要突然提转型改革,古往今来,多少朝代改革失败,多少工厂企业转型失败?运星发展这么多年,大家的付出绝不是一天两天,如果失败,谁能承担这个责任?到时候,大家的心血就全都白费啦!” “叔,我这里有一组数据——最近十年包括市区及郊县在内的所有工厂,转型改革的成功率在 83.7%,而所有拒绝转型改革的最终都没有逃过被兼并、收购和破产的命运。”周景元边说,边从电脑上调出支持数据投到大屏幕上,他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既然说服是个长期工作,他不介意简单事情重复做,总有说通的那天。 “老周,你们说句话吧。”有人忍不住,朝始终不开口的周泽恒和周泽安兄弟二人发难,“转型是你们一致决定的,还是被动接受了年轻人的革新?” 周泽恒的观念虽与新兴理念不同,但他拥有一种本能——信任家人。当兄弟与子侄不遗余力寻求突破和发展的时候,他唯有全力支持才能叫外人无法找到周家人的软肋。今天的会议是节前的生产部署,更是转型改革的号角。 这个时候,周泽恒绝不允许自己掉链子,他旗帜鲜明,一锤定音:“是领导层一致同意的。” 一向只关心生产的周泽安紧跟着怀柔起来:“起先是被动接受,我跟你们一样,心里打鼓得厉害。可是,老伙计们,你们真的觉得现在远星的发展是良性的吗?”他将手边的茶杯推远,即便是讨论严肃话题,他脸上依然是几十年不变的和颜悦色,“车间里怨声载道、人心涣散,多少人想离开远星,你们应该多少有些耳闻吧?” “唉——听说了。”有人叹气。 也有人说:“远星的工人技术过硬,被别的工厂高薪挖走,很正常。” “正常吗?为什么这几年我们每年给工人提高福利待遇,最后还是流失很多人才?”周泽安又一记追问,“有没有人假公济私?有没有人拉帮结派?有没有人给亲戚朋友走后门?一次两次没人发现,三个人五个人也不会造成多大损失,那一百个人、一千次一万次呢?” 会议室陷入沉默。家具厂背后的门门道道,在座的都心照不宣。 既然是顽疾,连根拔除才能解决。这个道理年轻人懂,在座的老人又有谁不懂? 但人总有惯性思维,待在自己的舒适圈享受着既得利益,最好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永动机一样永远不停歇。与其说他们是反对转型和改革,不如说他们是害怕接受改变后的结果。说白了,大家担心的不过是重新制定的政策和制度会动摇工作根本、影响收入。 老周前面的铺垫已经到位,周景元起身,站到投影前,请大家看大屏幕。 “从今年三月份开始,有一条生产线负责网络平台的订单。从下单、计划、生产到下线、转运、物流及售后,全部采用自动化生产和管理系统,避免了错单、漏单,避免了人为损耗,降低了人力成本,同时也提高了生产效率。” 从家族式工厂向管理型企业转型改革的过程中,除了新的管理制度的制定与实施,周景元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推进家具厂全面一体化进程上。在远星已经实现流程管理半自动化的今天,周景元坚定地朝着覆盖软硬件及服务的全面解决方案的“大家居时代”迈进了。 “六个月,这条生产线的生产量比原有生产线提高 34.7%,成本比同期的其他生产线下降 41.1%,销售量增长 23.5%。”固有生产线的产能,大家都清楚,半年时间新旧两条路子的产量与销售量的报表,周景元着人发到了与会每位成员的手上。他一边观察会议室的气氛,一边继续说,“原材料掉包遗失问题、车间派件不公平问题、包装错漏问题,新生产线在信息化大数据通道的管理下,没有发生一起。工人的工资与奖金不降反升,工作热情和积极性更加高涨。” 六个月时间,够不够循序渐进? 六个月时间,工人适应得好不好? 六个月时间,是谁抓住了改变的机会? 周景元用一整条生产线实打实的数据告诉反对派们——固守无法突破,更枉谈发展,转型是趋势,改革是必然。 会议结束,每个人揣着自己的小心思陆陆续续散去。周景元赶在人走完前,一个箭步上前拖住了在会上一言未发的张叔。 他一脸诚恳,开口就跟张叔认错。 张叔语气淡淡的,问他:“你哪里有错?” 在处理张奇的事之前,周景元便透过父亲周泽安知会了张叔,得到张叔的首肯他才出手的。所以,不论旁人如何打抱不平,张叔始终没有为难景元,因为他知道如果不是周家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张奇早就进去了。 周景元仍是低头,诚恳道:“总之是错了。” 张叔叹口气,有些神伤地说道:“你爸爸、大伯当初为了建这个厂吃了多少苦,除了他俩自己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我跟着他们把人一个个拉过来,把厂子一点点建起来,旁人看远星是家具厂,我看远星是‘心血’二字。任何人做伤害远星的事,我都不会答应,也绝不允许,即便那个人是我亲儿子。” 张叔当初把张奇带进工厂,一手一脚教他,并且委以重任,是对他有很高的期望的。他真心为侄子筹划过未来,像他当年辅助周泽安和周泽恒一样,他希望张奇也能成为周景文和周景元的左膀右臂。只可惜终究是烂泥扶不上墙,“贪”字变成“贫”不说,还弄到如今张家无颜面对周家的地步。 “景元,你来道歉是在打我的脸,知道吗?”张叔痛心疾首道,“张奇犯了错,换到我手里是要严惩的。我知道,你给他留脸面是为了保全我啊。” 说着,张叔重重拍了拍周景元的后背。 周景元看着张叔头上的白发,心下不忍。他二十八年的人生经历很少有不痛快的时刻,但图一时痛快,并不能长久。处理张奇固然有“杀鸡儆猴”的成分,然而“杀鸡”并不是最终目的。更何况,周家感念张叔几十年的劳心劳力,不可能置人于死地。 周景元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调调,对张叔道:“您放心,后面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不会让他断了生计。” “断了才好!”张叔恨铁不成钢,一个劲儿摇头,“得让他知道犯错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16章 落日第六十九秒 周景元说的话并不是单纯宽张叔的心,而是真的如他所说有了妥善的安排。余田近日很少在工厂露面便是因为这件事。 在崇新区与遥城城区交界的地方,有一处果园,承包人因为资金周转问题急于出手,周景元得到消息,让余田去探探。 余田来来回回去了两次,今天是第三趟,目的很简单,“价格合适就盘下来”。 虽说他是替人办事,但到底也是来救急的,承包人丝毫没有怠慢,客客气气地给他泡茶:“余先生,您来这几趟我也看出来了,您是真心实意想接手的。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就是急需用钱,价格自然是越高越好,付款速度越快越好。” “您也看出来了,不是我自己要,是领导差过来的。”余田抿一口茶,姿态拿得比承包人还低,“如果我们双方都有意愿,我尽力替您争取。” “谢谢您。” “人嘛,难免遇到坎,咱们能拉一把是一把,谁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人摔到坑里爬不起来。”余田言辞恳切,真的站在对方的立场替他思虑,“您就出个价吧。” 加上今天,承包人一共见了余田三次,多少知道这位先生的脾气和行事风格,不能做主是真,但人不滑头、厚道也不假。既然让出价,他也就直接报了价。 余田听了,看他一眼,笑一笑:“不瞒您说,我也是领了指导价来的。” “我懂我懂。”承包人连连点头,“那您跟我透个底,看什么数合适。” 余田动动手指,比了个数。 “这……”承包人有些无奈,商量道,“您给涨涨。” “您高看我了,我哪有这权力。” “这个价实在没法做……”承包人面露难色,“余先生,您想想,整个果园的承包权利,我齐齐转让。你得到的不仅是果园,还能得补贴,不论您拿到是继续做设施农业还是搞休闲农业,都有可以申请的项目补贴,成本上能省一大块。您看能不能帮帮忙,我确实有难处。” 余田想了想,说:“我试试吧,不保证能成功。” 第12节 承包人一听这话就知道还有转圜的余地,连声谢谢。 余田拿了手机,作势去旁边打电话。周景元给了指导价不假,却全然不如余田谈判时所言,他的权限不低,完全有自己决定的空间。只是生意场上,都是道行不浅的买卖人,虚虚实实、来来回回,真作假时假亦真。 他去而复返,添了点又报出一个数来。 承包人没有立刻开口,显然没有到他最满意的价位,但这个数字绝不是毫无诚意的低价。 他在思考,余田预备给他添把火:“实话跟您说了吧,这已经到顶了,您要觉得合适,咱们现在就签合同。” “真不能再往上抬一抬了?” 余田笑了,起身道:“我们已经把诚意摆在台面了,您如果还有顾虑,可以再考虑考虑。” 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事,有人雪中送炭,炭不多也不少,将将够,如果不要的话,恐怕就要冻死了。承包人深知“过了这村没这店”的道理,但他还有一个疑问:“什么时候能付款?” “现在签合同,立刻付 30%的定金,手续一办妥,尾款到账。”余田出入周家,耳濡目染最多的不是生意场上的来往技巧,而是做事先做人的道理——坦诚洒脱,不拖泥带水。 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价位,但足够快、足够真诚的支付方式,承包人不再纠结,痛快点了头。 签合同、盖章,即付定金,承包人将各项资料、证照找出来,一并交给余田。余田收好,跟人“再见”,大步离开。 走到果园出口,几个工人傍在门边,看着他,欲言又止。 余田停下脚步,看他们:“有事?” “老板,你把果园包下来了吗?”有人开了口。 余田瞧着他们,没答话,问:“你们是在这里做工的?” 几个人有的捏着手套,有的拿着修枝剪,有的系着围裙戴着袖套,异口同声答“是”。 “我们一直在这里料理果园。”最先开口那位中年男子指指园子,又看看余田,问,“老板,你是继续做果园还是改做别的?” 余田模棱两可:“还没定。” “不管做什么,只要你需要人手,我们都能做。”中年男子极力推荐自己和身边的人,“这么大的园子,总要人打理的,我们几个都是熟手,绝对帮你做好。” 余田弄懂了他们等在这里的原因,做生不如做熟,工人们都明白的道理,他自然也清楚。他走近些,问他们:“你们现在在这儿都干些什么?” 工人一个一个答,他一面听着,一面给周景元发消息汇报情况。过了会儿,收到回复,他揣好手机,又问:“还能做什么?” “嗯……”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的用意。 “会开车吗?” “我会。”中年男子举手。 “会做饭吗?” “会。”两位大姐举手示意。 余田点点头:“都留下吧。” 工人们面露喜色,笑呵呵地问他需要做什么。 “往常做什么,就先接着做。”余田看他们定下心来,没有之前的愁容,笑了笑,往外走。 “那个,老板……”中年男子把他叫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工资的话……怎么算?” 余田想了想:“先照旧,等我们正式接管了再涨。” 照旧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没想到还有机会再涨,几个工人高兴得拍手,朝余田道:“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余田似乎被那群工人感染了,开车回家具厂的路上心情很好,一路开着音响放着音乐,连生长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崇新此刻在他眼里都漂亮了不少。 前面稍微有一点堵塞,车子移动缓 慢,余田慢慢跟着前车,哼着歌。行驶一段后,望见右前方有车追了尾,挡了半条道。车缓缓驶过,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余田手打方向盘,靠边停车,推门下车,快跑几步靠近事故现场。刚才在车里,他就看见两位车主在争论,此时离得近了,他唤一声:“二姐——” 周景星听见声音,回头一瞧,意外他的出现。当下不是交代的时候,余田来得正好,对方明显没料到她会有帮手。 余田没多话,细细打量周景星,只关心一件事:“你受伤没?” “没。” 日头正烈,余田瞥一眼她被晒红的脸颊,快速问明情况,朝她道:“你去旁边等着,我来处理。” 周景星往旁边树阴下挪了挪。 不过是最简单的行车事故,周景星在前,被后车追了尾,解决办法不外乎走保险和私了两条路。 对方自然不想走保险影响第二年的保费,想私了又嫌去 4s 店太贵,现场僵持不下的原因在于他不想出太多钱。再加上,他看到开车的是一个姑娘家,觉得好欺负,想拿捏住杀杀价。 余田跟着周景元工作这两年,大事小事都见过,这类事故处理起来得心应手。他懒得跟对方废话,还是那句话:“报警走保险或者去 4s 店付费修理,选一个吧。” “随……” 对方刚吐一个字,余田截了话:“没有第三个选项,我不想跟你磨这块儿八毛的。”说着,他扭头朝周景星道,“姐,报警吧。” “等等——”对方慌忙拦下,堆着笑,“帅哥,你看你急什么,万事好商量嘛。” “你跟我姐怎么没‘好商量’呢?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余田白他一眼。 “天气热,心里烦躁,我这边给你赔个不是。”对方说着,给余田递了支烟。 “不抽。”余田手都没伸,“要不要报警?” “别别别!帅哥,报警走保险就没必要了,你说是不是?这些门道,你我都懂。” “那你想怎么样?”余田难得皱了眉,“大热天的,大家也别耗着了。” “是是是,是这个道理,不过能不能找家便宜点的修车店啊?” “不能。”余田果断拒绝,“啧”一声,“大老爷们儿,能不能爽快点?” “唉——”余田寸步不让,对方没辙,叹口气,“行吧,去 4s 店。” 余田怕肇事方耍滑头,坐上对方的车。周景星的车只是车屁股被撞瘪了,还能开,余田让她开自己的车跟着。 周景星上车前,问余田:“那你的车怎么办?” “一会儿回来取。” 到了 4s 店,评估、定损、报价一整套流程下来,对方老老实实付了款,双方两清。走之前,那人客客气气来过来跟余田握手,道了声“对不住”才走。 周景星在一旁,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余田找店里闲下来的修理小哥帮忙,小哥骑电瓶车载他去肇事点,他开车回到店里接周景星。等小哥回来后,余田上前塞了包好烟。 开车送周景星回家,余田一改方才的八面玲珑,沉默得像现吞了哑药。 周景星瞥见他正襟危坐的样子,打破沉寂:“刚不是挺会说的吗?哑巴了?” 余田耳朵猛地红起来。 周景星笑笑:“躲我?” “没。”余田认真开车,连头也不敢回。 周景星可不惯着他,直接掀了遮羞布:“是追着你要嫖资还是要你负责了?你至于吗?” 余田听到“嫖资”两个字,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使劲抿了抿唇,道:“不是。” “不是什么?” “你说的都不是。” 周景星冷笑一声,没再逼他。 车开进小区大门,再绕到周泽恒家的小院前,余田停好车,听见周景星松安全带的声音,他低着头假装掏手机,看也不敢看她一眼。 周景星“嘭”的一声大力关上车门,走到院门前,又倒回来,敲开车窗。她指着门口的两个箱子,朝余田道:“物业送来的矿泉水,你帮我搬进去吧。” 余田看一眼,二话不说,取钥匙下车。 周景星开门进家,在玄关处边换拖鞋,边指使他:“一箱放厨房,一箱搬去二楼。” 余田搬一箱去厨房放好,抱着另一箱往二楼走,上去后,把箱子放在楼梯口。 周景星慢悠悠地走上来,指向右手尽头:“放我房间。” 余田看她一眼,弯腰重新抱起纸箱,往里走。周景星先他一步,按下门把,推开门。 余田将水放在门边,起身就走。周景星反手关上门,将人堵住。 “二姐……”余田下意识拉她,“我得走了。” “你出去一个试试?”周景星按了锁,靠在门上,“既然我说的都不是,那你说些‘都是的’我听听。”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 余田跟着周景元纵然学了千般功夫,面对周景星时照样不知所措。什么“都是”,余田绞尽脑汁,被周景星盯到感觉自己烧了起来,憋出一句来:“不管怎样,你都是我二姐。” 周景星一怔,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他胸膛上:“你在这儿给我语文造句呢!” “没有。”余田任她拍,昂着头,不敢看她,“你永远是我姐。” “姐?”周景星好笑,就着还没落下的手一把扯住他的衣领,迫得人勾下头来,她踮脚凑上去,吻在他唇上,“这样的姐吗?” 余田下意识往后躲,避开她的唇。 周景星双手贴着他的脸,箍住他的头,偏不让他动,又吻上去。 余田头往后仰,求饶:“姐……” 周景星怎么可能让他逃,唇贴着唇,堵住他的声音:“别攀亲戚,早他妈出五服了。” 第17章 落日第七十秒 八月底的遥城,最令人难以承受的是望不到尽头的暑热,似乎在伏天之外还有无数个盛夏。好在盛夏除了热,总给人繁盛热烈的感觉,连带心情也能跟着明媚起来。 周景元毫不掩饰自己比烈日还灿烂的心情,一整晚都在碰杯喝酒。他太高兴,甚至可以用“得意”来形容。他主张投产的一条全自动化管理的生产线自三月以来,半年时间交出了一份令他十万分满意的答卷。 他迫不及待举办了这个家庭内部的小型庆功宴,参与的人只有大哥大嫂、二姐、余田和自己。远星的转型不是嘴上说说而已,他们兄妹几人被委以重任,是改革的中坚力量。越是阻力大的前行,越是需要被支持、被鼓励。与其说这条低调试运行的生产线是一次试点,不如说它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成功范例和佐证,更是一次巨大的鼓舞。 每个人都很高兴,连平时不苟言笑的大哥也难得喜形于色,多贪了几杯。最后是大嫂搀着他打车回了家。 余田还算清醒,主动承担了送醉得最厉害的周景元和看上去有一点点醉的周景星的任务。因为饭店就在市区,离周景元市区的住处不远,他叫了车,先送周景元回家。安顿周景星在客厅坐一会儿的功夫,余田给周景元擦了把脸,还拉了凉被给他搭肚子。 调好空调温度,阖上卧室门,余田的视线落到沙发上。周景星肘弯撑在沙发扶手上,手掌托着下巴,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睛晶晶亮,像她名字里的那颗“星”。 余田感觉自己耳朵烫起来,慌忙收回视线,装作去检查窗户关好没,回身时说了句:“二姐,我们走吧。” 第13节 周景星起身,踉跄了一下,被余田稳稳托住。她顺势挂住,由余田半抱半扶着离开了周景元的家。 因为知道庆功宴要喝酒,大家约好都不开车,来市区吃饭时是厂里司机送的。司机送完他们就走了,这会儿要回崇新自然得打车,余田刚掏出手机,被周景星一把抢下。 “我想睡觉了。”周景星微眯着眼,精神不济。 余田伸手去讨手机:“马上叫车。”。 “不想折腾。”今天大家都开心,周景星喝得虽然很克制,但还是不想再折腾四五十分钟回崇新,她想立刻冲个澡躺下,“你帮我订间房吧。” “嗯?” “我在酒店睡一觉,明天再回。” “真的不想回去?” “困了。”周景星确实累极的样子。 余田见她不像说着玩的样子,依言照做了。 酒店离这里不近,两人又重新叫了车。差不多二十分钟,余田终于把人送进了酒店房间。周景星俯面倒在床上,不动弹。 “不是说洗洗再睡吗?”余田站在床边,替她开空调、关窗户、拉窗帘。 周景星嘟囔一句什么,余田没听清,弯腰去听。周景星侧头,又嘀咕一遍。 “什么?”余田曲腿跪在床边,离得更近,凑上耳朵去听。 周景星闭着眼,头往他的方向挪。谁也没想到,她的嘴挨上了余田的脸。 软与软的碰触,惊醒了周景星,她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周家奶奶余书荔出身崇新的余姓大家,远远近近不少亲戚 。余田的爷爷是余书荔远房的一个堂弟,照血缘关系来分,他隔了房,又不是近的一支,按理搭不上。因两家挨得近,来往走动得比较多,才一直亲亲近近的,没断了联系。余田自小跟着爷爷来这个远房姑奶奶家串门,日子久了,周家兄妹也把他当自家弟弟一样相处。 大哥周景文年长很多,那时候已经跟他们玩不到一块儿了。余田听话,领悟力和执行力都很强,周景星和周景元去哪儿玩都愿意带着这个弟弟。 可,当作弟弟并不是亲弟弟,甚至连五代以内的旁系血亲都算不上。 周景星眨了眨眼,余田红得滴血的耳朵就在眼前,她凑上去,一口抿住余田的耳垂。 被定住的人所有的感官神经都集中到了耳朵,滚烫的不知是他的耳朵还是周景星的呼吸。余田周身像被施了法术般动弹不得,心剧烈跳动着,马上就要跳出胸腔。 温柔的触感从耳垂到耳廓,从耳廓到脸颊,再到他的嘴角。滚烫的呼吸混合着薄薄的酒气,钻入他的口腔和鼻腔。 也许是鬼迷了心窍,抑或是都醉了,一寸一寸,滑向了比黑夜更黑的深海。 如今回想起来,余田只记得自己被潮气覆盖,仿佛在闷热的海上经历了一场暴雨。正如此刻,再一次被潮意裹挟,濡湿的唇舌也在一点点濡湿他的心。 神志不清,甚至神思迷乱,他想挣扎却又控制不住沉沦。 偏偏有人还要将他围困得更牢。 “躲我近一个月,今天怎么不躲了?” “现在想撇清关系?晚了。”低低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周景星看他紧闭着眼,笑,“我们俩谁也没醉,谁也别想躲。” 是指眼下,更是指那晚。 余田挣不脱,也没法装糊涂。 好在,手机铃声解救了他。 他睁开眼,伸手去掏裤兜里的电话,被周景星制住手。 “电话……”余田在找逃的借口。 周景星仍一手搂住他脖子,另一只手伸进他裤兜将手机掏了出来。她扫一眼屏幕,看见“景哥”两个字,一秒犹豫都没有给挂断了。 “再给你一次机会。”周景星握着手机,“在景元第二次打来之前,求我。” “什么?” “求我别挂。” “别挂。”余田老实照做。 手从他颈后滑过,周景星捏住他的耳垂,那夜蛊惑她的元凶,软得不像话。她笑,笑眼前听话又不听话的人:“这样的求法?” 铃声果然再次响起。周景星的手指悬在红键上。 余田未被控制的那只手想去夺,被周景星避开,眼神挑衅地看着他:“再挂一次之后,你从我家走出去,你猜景元会怎么想?” 周家兄妹三人哪有什么菩萨心肠,各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余田知道她言出必行,拿她没辙,求她:“求你还我。” “还你什么?”周景星偏不称他的意,“身还是心?” “求你让我接电话。”余田听着铃声一声一声,像催命符一样。 周景星不说肯也不说不肯,等到拨电话的人自己挂断了,她才把手机重新塞回余田的裤兜,脱出手来,在裤兜外拍一拍:“好啊,还你。” 余田从小就知道,周景星聪明又玩得起,是很多男孩子追求的对象。她谈过的男朋友无一例外优秀得光芒万丈,没有一个像他这样黯淡无光。如果说周景星是天上亮闪闪的星星的话,那余田就是在地上无数仰望她的平平无奇的石头中的一枚。星星照亮他,星光洒向他,但他从来不曾幻想过,星星会落在他的身旁。 也许只是她的一次意外旅行,或是他仰望出神做的一个梦,星辉万千的海面,石头曾与星星拥有过彼此,还奢求什么呢?哪怕往后漫长岁月都只剩遥远的仰望。 周景星看余田愣住,手指下了狠劲,重重捏了捏本就在她指尖的耳垂。 “生气了?”她问他。 余田回过神来,摇头:“没。” “那你在想什么?” “二姐……”余田叫她,“这是你想要的吗?” 他没有说“这”指代什么,聪明如周景星,怎么会不懂他的意思。这样复杂的关系、这样一段感情、这样暧昧又别扭的避与追,真的是她的选择吗? 她不想回答,反问他:“那你想要什么?” 余田摇摇头。 “什么都不想要?” 不,是什么都想要。 想要周景星,想要名正言顺的关系,想要光明正大的感情,想要拥抱、亲吻,想要所有情侣的明目张胆。然而,他不能。 即便如她所言攀不上亲戚,也难免有闲言碎语,他横竖无所谓,但星光不能蒙尘。 周景星垂下手臂,仍是笑着看他:“我只听真心话。” 小心翼翼藏了好多年的心思,余田害怕暴露,只能避开她灼灼的目光。 他借口给周景元回电话,退到一旁,那边一接通便问他是不是回来了,说在大伯家门口看见他车了。 余田“嗯”一声,说:“在帮二姐搬矿泉水。” “我说呢!拨电话又不接。” “没腾出手来。”余田顺嘴编谎话。 周景星没忍住,笑出声来。 余田红着脸,看她一眼,难得的,带了些警告的意味。 周景元没再追问,说:“奶奶今天人很清爽,刚刚问起你,叫你过来吃饭。” 余书荔近来糊涂时多,清醒时便要叫子孙都聚到跟前来。余田自小在她身边长大,定是忘不了的。 “对了,二姐在吧?”挂电话前,周景元怕他忘,“跟她说一声,一起过来。” 余田答“好”,转达周景元的话。 周景星点一下头,让开堵住的门。 余田按下门把,拉开房门,仓皇逃走。 周景星看着他慌乱下楼的背影,还有隐约可见的红透的耳朵,笑得直不起腰来。 第18章 落日第七十一秒 从大伯家出来,余田回车里拿文件袋,锁好车,周景星也刚好从屋里出来,跟在他身后。不等她靠近,余田快走两步,甩开了她。 周景星看着他加速朝前跑去,无语到翻白眼。 两栋小楼本就挨着,没几步就到了。周景元站在院门口,嚼着口香糖等他们。余田先到,把合同和各类文本递给他。 周景元翻了翻,叮嘱他一些细节,把文件袋还给他。余田有能力,又肯学,办事规矩不滑头,很多事情都能独当一面。这件事一开始由余田出面,周景元便是打定主意让他全面负责的。 周景星走进院子,看他俩神色严肃,问道:“什么事?” “果园。”周景元答。 “你真走私账帮他搞了个果园?” “嗯。”周景元跟她并肩,“余田刚办好。” “怪不得。”周景星回头瞥一眼装模作样看文件袋的余田。 “什么怪不得?” “幸好你差他办事,不然我这会儿还回不来呢!”周景星随口提了一嘴被追尾的事。 周景元听说事情已经解决了,点点头,提醒她:“以后再遇到这种胡搅蛮缠的,直接给余田打电话。” “听见了吗?”周景星笑眯眯地看着余田。 余田看她一眼,“嗯”一声应下来。 周景星噙着笑,推开门走进玄关。 家里一派热闹,老的少的全都得了信儿,一个个聚回来陪奶奶吃饭。住家阿姨姓唐,在厨房备菜,周景元妈妈章芩帮忙打打下手。 三个人进来后,跟长辈一一打过招呼,坐回奶奶身边。 “景星怎么瘦了?”奶奶余书荔摸摸她的脸,问。 “累的。” “谁给你派的活儿?是你爸还是你二叔?”余书荔心疼自己孙女,拿儿子开刀,“自家闺女也不知道多照顾照顾!” 周泽恒和周泽安也不反驳,笑着领了“罪”:“是我们疏忽了。” 余书荔撇过头,看着周景文和周景元,道:“还有你们两兄弟,帮景星多干一点儿嘛,让她多休息。看把我孙女儿累得皮包骨头的。” 第14节 周景文学爸爸和二叔,连声答“是”。 周景元天生反骨,伸出胳膊横在余书荔面前,装可怜:“奶奶,您怎么光宝贝您孙女呀?快看看宝贝孙子,我也饿得瘦骨嶙峋了。” 余书荔当真拉着他胳膊好好摩挲了一番,得出结论:“瘦是瘦,有肌肉,结实。” 一家人哈哈大笑。 奶奶也跟着笑,看着眼前热热闹闹的光景,叮嘱他们:“我让小唐炖了汤,你们一会儿都多喝两碗,还有余田,全都给我好好补补。” 说归说,上了饭桌,大家在章芩的监督下都很克制的只喝了一碗汤。作为当了一辈子医生的人,从医学角度不建议他们喝汤过量,包括唐姨做的菜,一桌子家常讲究的也是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章芩剃了鱼肚子上的大刺,把肉夹到余书荔碗里,小心叮嘱:“您慢慢吃,小心有刺。” “刺不都被你剃光了吗?”余书荔笑。 章芩向来谨慎:“担心有没顾到的小刺。” 余书荔用筷子拨一小块肉下来,送进嘴里,肉嫩而不 腥,非常香。她想起余田的爷爷最爱吃鱼,停下筷子。 “怎么了?”章芩以为她卡了刺,关切道,“有刺?” 余书荔摇头:“我好久没见余田爷爷了。” 余田爷爷前几年摔了一跤,腿脚不大灵便,来得不如原来勤了。姐弟俩很长时间不见,互相惦记着,余书荔但凡清醒的时候,总要提上一嘴。 章芩宽她心:“改天开车带您过去。” “妈想去哪儿?”坐在章芩另一边的周泽安问。 其他人听见了,也看过来。 章芩看了看坐在周景元旁边的余田,笑道:“奶奶心里挂着你爷爷呢!” 余田笑一笑,扬声对奶奶说:“改天我送他过来看您。” “他最近好不好呀?”奶奶问他,“腿还疼吗?” “除了刮风下雨的时候痛,平时都挺好的。您别担心,他能吃能睡,没事就串串门、下下棋,舒坦得很。” “那就好。”奶奶放下心来,又埋怨周景元,“平常少给余田派点活儿,让他多陪陪他爷爷,他空了也好带人上我这儿来聚一聚。” 无端受牵连的周景元无辜抬头,看看余田:“我给你派的活儿多吗?” 余田笑着摇头:“不多。” “帮二姐处理事情和搬水可都是你自愿的。”周景元低声道。 周景星坐在他们对面,闻言看过来。 余田的视线跟她一触,赶紧移开。 还躲?周景星偏不如他意,拿公筷夹了只鸡腿,起身往他碗里送,笑盈盈道:“刚才搬水辛苦了,谢啦!” 余田筷子差点吓脱手,捧着碗接住,连声道:“不辛苦不辛苦。” 周景星忍着笑,坐回座位,看他两眼,继续吃自己的。 家人围坐,从菜到人,从生活到工作,想到哪是哪、天南海北地闲聊。不知谁提起张奇的事,周泽安顺便问了一嘴。 “他没有再闹?” “他还有脸闹?”周景元不屑道,“再闹就只有蹲进去了。” “张奇这些年确实做了不少混账事,我当初也是想着给他机会,没想到反而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越来越变本加厉。”大伯应该是家里最早发现张奇心术不正的,但他碍于张叔的面子没有及时制止,只是给张奇转调岗位,希望给他提个醒,没想到张奇完全不思悔改,反而给厂里带来了很大的负面影响。大伯心有余悸,叹了口气。 “越是混账的人越不能逼太狠。”周泽安赞成自己大哥的做法,从逐步卸权到边缘化,一步一步不动声色地从暗处拆解掉他在厂里的势力,让他没有立足之本,自然就翻不起什么浪了。但事已至此,也算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并无不妥,只是他还是要提醒自己儿子,“这事过了就算了,以后别再冲动办事,别只想往后一步两步,五步十步一百步的路都多思量思量。” 周景元事后与大哥复盘,两兄弟推演一番,也发现有更好的处理方式。这时听父亲一席话,他也是受教模样:“知道了。” “还有你张叔那头,张奇再错,也是他的亲侄子。别伤了他的心,你好好善后。” 远星发展至今,早不是当初那个模式单一、人员简单的小作坊,大工厂又大工厂的规矩,自然也有大工厂盘根错节的关系和人情世故。 “我办事,您放心。”周景元一边夹菜,一边答话。 周泽安笑:“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周景元举着筷子,玩笑道:“那按您的说法,您和大伯去谈合作的时候就不该刮胡子。多蓄点儿,显得这事儿多牢靠啊!” “臭小子!”大伯周泽恒向来不苟言笑,妻子去世后更是鲜少有笑脸,只有周景元有本事,时常惹得他哭笑不得,斥道,“说你亲爹非得捎带上我?” 周景元毫无冒犯了长辈的愧色,洋洋自得地笑一笑:“您是亲大伯呀!” 不只大伯,连亲爹也拿他无可奈何,忍着笑隔空点了点他。 周景星倾身靠在餐桌上,向着对面的周景元道:“要不说这熊心豹子胆啊,还是你打小吃得多!” 一桌人听了这话,笑得收不住。 周景元任他们笑,慢慢朝周泽安解释:“给了张奇一笔遣散费,以张叔的名义给他置了场地,办个农业采摘园。” “要不要找人看着?别又给赌没了。”周景星不相信赌徒会改邪归正。 “余田会盯着的。”周景元早有安排,“不过,他赌不赌的,我就管不着了。家底就这些,败完了就没了。” “也算仁至义尽了。”大哥同意周景元的说法,毕竟,“我们也不可能给他养老送终。” “嗯。”周泽安听了,点点头,又看一眼周景元,“你也收收心,别被旁的事牵扯太多心神,踏踏实实在厂里做事。” 突然被耳提命面的周景元,细嚼慢咽道:“我这不是一直为厂里操着心吗?” 这话倒不假,自改革推行以来,周景元做的事绝不比大哥和二姐少。他明里暗里出了不少力,有的甚至在转型过程中起到了关键性作用,比如那条试运行的全自动化数字生长线。在此之前拿不定主意的人,包括周泽恒,最后都在这条生产线实打实的数据面前消除了疑虑。周景元不是光靠嘴来描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蓝图,而是用最能说明问题的生产量、销售量和容错率把转型改革落到了实处,让只相信眼见为实的工人、实干者真正理解改革、支持转型。 大伯便是其中之一。 他放下碗筷,开了口:“景元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哪回做事不是稳稳当当的?你就宽了心,放手让他做就行。” “看看——关键时刻,还是亲大伯更亲。”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得意地翘了尾巴。 周景星想起三兄妹之前开小会时提到的问题,提醒他:“以咱们厂的规模,可以建几条这样的生产线,我们得再合计合计。” 周景文同意周景星的观点:“是一刀切的整体改换,还是循序渐进的部分改换,你得根据预算,拟定一份计划书。” “我争取把预算、改造成本、车间适配度、工人接受度都考虑进去,尽快做一份计划书出来。”周景元心里有底,“就目前预估的情况,我更倾向于循序渐进地更换生产线,至于第一批改建多少,还要算一算。” 周景文点头:“有不清楚的地方,你跟景星商量着来。” “成本和收益这块,我肯定得让二姐来给我做数据支持。” 周景星笑着讹他:“加钱。” 周景元努努嘴,指向周景文:“找大哥。” 兄妹三人半正经半玩笑地把工作安排好,长辈自然少操心。 周泽安了解自己儿子,也清楚三兄妹在整个改革制度推行过程中付出了多少心血。他没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观念,虽然免不了敲打提醒,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不吝于鼓励和表扬的。 他面带微笑,点头:“干得不错,继续努力。” 周景元昂着头,格外受用不说,心情也好得不得了。他吃完一碗米饭,又添了一碗,经过唐姨身边时,俯身搂着人肩,夸道:“您今天做的这高粱大米的二米饭可真香!” 唐姨一愣,乐了。 “怎么了?”周景元不明就里。 “没高粱。” “没高粱?”周景元指着里面明显不同于大米颜色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藜麦。” “藜麦?” “嗯。”唐姨还在乐,不忘谢谢他的夸奖,“你喜欢吃就好,我以后多给你焖几次这样的米饭。” 章芩全程旁听二人的对话,笑着瞥周景元一眼,叹气:“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啊。” “我四体勤也分不了那么多呀。”周景元向来是无理辩三分的,“还有,不是说咱家祖上都是木工吗?四体勤,分不分五谷都能活下来。” “别抹黑木工。”周景文笑他。 “木工也得认五谷,不然怎么买米买粮?”周景星反驳他。 这时,余书荔接了话:“买回一堆木头,啃不动,只能饿死咯。” 全家人被她逗得眼泪都笑了出来,笑声在饭桌间起伏,高的低的,是成千上百个日日夜夜里的一次,也组成了这个家的日日夜夜。 第19章 落日第八十八秒 国庆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梁昳调整了给周意乔上课的时间。除了周六晚上,她照例在下了排练后去上一节课外,第二天周日上午的休息时间,她也预备拿来辅导周意乔,以弥补假期因为演出将要耽误的那节课。 周意乔听闻她的安排,没有异议,连声说“辛苦梁老师了”。 今晚只有周意乔自己在家,周景文胃病犯了,乔婷婷陪着去医院了。毕竟是十多岁的小伙子了,平时多数时间也是自己在家做功课、练竹笛,周意乔没什么不习惯,专心跟着梁昳上课。 一个小时后下课,梁昳说等明天上完课统一布置课后练习,便准备离开。 她划开课 前开了静音的手机,看到了段小静的班主任发来的消息。 “梁老师,你方便联系到段小静吗?” 梁昳心里咯噔一下,忙给老师回消息:“小静怎么了?是没来上学吗?” 她一面穿鞋,一面拨了小静留给她的电话号码,很长的等待音后,始终无人接听。心里有些慌,梁昳跟周意乔道了“再见”,推开门。 正巧,碰上周景元。 乔婷婷陪着周景文打点滴,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央了周景元帮忙回家看看意乔,怕他一个人在家不好好吃饭。 周景元拎着打包的食盒,还没进门,就看见梁昳急冲冲地往外走。显然,她对此时周景元的到来有一丝意外,不过仍是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快步往电梯间去。 周景元见她微蹙着眉,神色焦急,连忙跟上去。 “梁老师,我送你。”他追进电梯里。 “不用。” “怎么了?”周景元实在困惑,只能猜,“景元不好好上课,惹你生气了?” “不是。” “那是怎么了?”周景元见她始终锁着眉,在微信上发着消息,说,“看你有点着急,我先送你吧。” 第15节 老师不回消息,段小静不接电话,梁昳心里乱糟糟的,没心思应付他,只四个字:“真的不用!” 周景元莫名其妙:“我又怎么你了?” 梁昳着急得不得了,被他一质问,一股无名火腾起来,没好气道:“段小静是不是又去你们厂打工了?我就奇了怪了,成千上万的毕业生、壮劳力,你们不招,就那么爱用童工吗?因为便宜吗?” “你在说什么?!”周景元一头雾水,略一思忖,回过味儿来,“出什么事儿了?” 梁昳不想理他,没答话。 “自从上次的事情后,人事规范了招聘程序和入职手续,对入职人员的把控很严格。”周景元一面解释,一面掏手机联系余田。 电梯行到一楼,开了门,周景元立刻打电话给余田,让他去查一查。 梁昳走出电梯,往单元门的方向去,周景元一手握着电话,一手举着打包袋拦住她:“等一等。” “等什么?”梁昳试图绕过他的胳膊。 “等还我清白。”周景元跟着她挪步子,不让,盯着她。 梁昳背着笛包、拎着手提袋,明明一脸疲累还强打着精神,周景元到底不忍,软了口气:“就这么信不过我?” 手机铃声适时响起,余田的办事效率很高,将自己掌握的情况反馈给周景元:“问了人事值班人员,最近没有新员工入职。我还联系了段小静的五婶,她说孩子上次回学校就没再出来了。” 周景元开了扬声器,梁昳也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她丝毫没有因为得知工厂那边的情况而放心,反而更加担心起段小静来。 好在,老师的语音电话拨了过来,说刚刚消息没发完就被学生找到问问题,事情没说清楚,让她误会了。 “小静没有旷课逃学。” “那就好。”梁昳松了一口气,“那您找我联系她,是为什么事呢?” “她最近上课老是走神,精神不集中,找她谈话,问她是不是家里有困难,也不说。我知道她信任你,肯听你的话,想请你帮忙了解一下她出了什么状况,多鼓励鼓励她,毕竟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要升高中了,她成绩这么好,我不希望她因为别的事荒废了学业,不然就可惜了。” 梁昳总算弄清了来龙去脉,跟老师又寒暄了两句,挂了电话。 “人找到了?在哪儿?” “嗯,在学校。”梁昳应他一句,道,“稍等,我打个电话。” 周景元点一下头,收回手臂不再拦她。 梁昳往旁边走了两步,再次给段小静拨电话。这回,电话终于通了。 原来,小静的爷爷上次摔伤的部位恢复得不太好,除了不能干农活、重活以外,很多行动都受到了限制。小静和弟弟平时要上学,只好天不亮就起床给爷爷把一天吃的准备好,再去学校。到了学校,她也老担心爷爷一个人在家里磕了碰了摔了,集中不了注意力学习。 梁昳安抚好她的情绪,叮嘱她安排好时间,不能因此分心,在课堂上要更高效地学习,放学后才能挤出更多的时间帮爷爷做事。 小静很不好意思:“梁老师,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你没事就好,遇到问题去解决就好。分心、耽误学习是最划不来的,知道吗?好了,你先去上课吧。” 梁昳结束通话,又给老师去了电话,请对方帮忙联系村委会,看能不能安排邻居在小静上学时帮忙照看一下爷爷,免得孩子担心。 老师那边了解了事情原委,叹了口气:“小静啊,就是怕给人添麻烦,什么事都自己扛下来。她也不想想,自己才十四岁,半大不大的孩子,揽这么多这么重的担子在身上,会被压垮的!”老师心疼这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在电话那头让梁昳放心,她会帮小静处理好爷爷的照顾问题,后面也会多关注,不让她再被生活琐事拖累了。 事情彻底解决,梁昳终于放心了。 她打电话没避着,离得又不远,周景元从她的话里听了个大概。 “没事了?” “嗯,那个……”梁昳知道自己误会了周景元,朝他道歉,“不好意思。” 周景元看她如释重负,自己也跟着轻松了,笑着调侃她:“下次能不能不要一上来就判我死刑?” 梁昳抿唇浅浅笑一下:“抱歉。” 周景元看她:“诚心道歉?” “嗯。” “请我吃饭赔罪吧。” 梁昳看一眼手机屏幕显示时间。已经九点过了,她确实没有再进食的打算,再一点是,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就要演出,要控制上台的形体,她不能放任自己。她看周景元一眼,叹口气,问他:“下次,可以吗?” “那换我今天送你。” “啊?”梁昳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 “不然就去吃饭,你选。” 梁昳只能同意,客气道:“麻烦你了。” 梁昳随周景元返回电梯,下至地下车库。余田看见他俩,下车走上前来。 周景元把拎了一路的外卖食盒递到他手里,嘱咐他把吃的给周意乔送上去,自己则接过车钥匙,帮梁昳拉开了副驾的门。 余田转头看一眼周景元和梁昳,几不可察地笑一笑,上楼去了。 车从地库驶出,汇入主干道,行驶在星火闪烁的夜色中。 梁昳靠在窗边,出神地看着窗外。 周景元看她一眼,想起她上次坐车时也是这样趴着窗户看外面,他很好奇,问她:“在看什么?” “灯。” “路灯有什么好看的?” “楼里的灯。” 红绿灯前,周景元顺着梁昳的视线往外看,小区住宅,高楼矗立,楼宇窗洞,星星点点。 周景元突然后悔自己没有勤快点把车洗干净,如果能把玻璃擦得更亮该多好,亮到能让她更好地看见窗外的万家灯火。 梁昳见他没再说话,回头瞥他一眼,笑一笑:“很无聊吧?” 周景元不是轻易否定别人喜好的人,况且,只要梁昳自己能从中获益,旁人没理由置喙。他在信号灯变绿的当下,开口回她:“我也有自己的小癖好。” “也这么无聊吗?” “嗯,相当无聊。”周景元笑,“你好奇吗?” “有一点。”梁昳坐直了,偏头看他。 窗外的车灯和路灯汇成一大片光线,照亮了周景元的脸。感觉到梁昳的目光,周景元快速转头看她一眼,橙黄的光投进他的眼睛,随着他的动作晃动,像被落日染就的晚霞洒在了海面上。 “数数。”周景元重新看向前方,告诉她。 “什么?”梁昳没回过神来。 “喜欢数数,我的癖好。”周景元解释,“是不是更无聊?” 梁昳点头,毫不客气地附和他:“确实。” 周景元不打算给她继续嘲笑自己的机会,问了自初次见面便埋在心里的问题。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的热心肠能管段小静一辈子吗?” 当然不能,梁昳自知不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但,“管不了一辈子,能影响她一辈子。” 说这句话时,她非常平静,既没有当初跟着大学的师兄师姐进入公益项目时的踌躇满志,也没有一定要拯救谁出水火的热血澎湃。她安静地望着前路,帮段小静不过是一段如此刻般与人同行的路程。 周景元想到那天听段小静的五婶说的话,找梁昳求证:“她还有个弟弟?” “嗯,在上小学。” 周景元噙着笑问她:“你不一起管管?” 梁昳偏头看他,一时吃不准他是真诚发问还是揶揄她,带了点情绪说:“该管的时候自然会管。” “什么时候该管?管的标准又是什么?” “等到非义务教育阶段的时候,如果他还要继续念下去,我们就会管。至于管的标准,我们有一整套完整的评估体系。” “那你们为什 么现在就帮段小静呢?她还在义务教育阶段吧?” “因为农村的女孩子想要一直读书比男孩子更难,因为穷必须出去打工,因为家里只能供弟弟上学而辍学,因为要用一份彩礼贴补娘家而嫁人……诸如此类,很多现实问题让她们不得不放弃学业,即便她能够考上一个好大学。”梁昳知道自己不是万能的救世主,也不可能陪任何一个被资助的对象走向人生完美的终点,但陪伴这一程,她希望自己能尽全力,“农村女孩子还有很多很多需要关注的地方。” “比如?” “比如生长发育,比如青春期,比如性骚扰……”好多细枝末节,如果不关注,也就轻描淡写一晃而过,但真正的帮助不是仅仅渡贫,还有身心的发展,还有更多精神层面的追求。 这是周景元不曾涉及的领域,他沉默下来。 梁昳叹了叹气:“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儿能想象的。” 周景元笑一下,没辨,像是心安理得认下来。 第20章 落日第八十九秒 周景元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年运动会开在五月,火红的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周景元拿了自己的压岁钱给班里每一个同学和老师买了雪糕冰棍儿。大家又热又累,突然看到拎着两大塑料口袋雪糕的周景元出现,全都围上去欢呼起来。一人一支,没有人落下,大家边吃边感谢周景元,有关系好的男同学玩笑着拍他马屁。 “景哥果然是景哥,大哥风范,无人能敌。” “一请就请一个班,豪啊!” “要不然说景哥大气呢!” “这不得让别班的人羡慕死啊?” “景哥,这一根冰棍儿简直是救了我的命啊!以后有事你吱声,我绝对随叫随到!” 几个人在后排围着周景元开玩笑,没人有恶意,偏偏被其他班的刺儿头路过听了去。不知是嫉妒心作祟,还是单纯看不顺眼周景元,刺儿头学生竟然冷嘲热讽起来:“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是不一样啊,家里有的是钱,请一根冰棍儿就有人感恩戴德的。” 周景元瞥他一眼,冷冷地,“哼”一声,不屑地移回视线。 跟周景元要好的同学听不过,嗤笑道:“有的人老远过来就散发着一股又穷又酸的味道。” “那是比不上‘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景少爷呀,大企业大家族的公子哥儿,有车有房,衣食无忧,随便洒点碎银子出来,就有哈巴狗跪在地上舔。”刺儿头阴阳怪气地说着恶心人的话。 周景元的同学率先坐不住了,扔了手里的雪糕棍儿,走到刺儿头面前,咬牙道:“我看见一条疯狗在这里乱吠倒是真的!” “骂谁疯狗呢你!” “谁接话就骂谁呗!” “有种你再说一遍!”刺头一掌猛地将人推倒。 周景元见状,站起来,两步跨到刺儿头面前,道:“怎么?狗急跳墙啊?” 刺儿头凑到周景元跟前,仗着块头大,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讥笑道:“想替兄弟出头啊?待会儿别哭着回去找妈!” 第16节 周景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保持着克制:“给你一个机会,道歉。” 刺儿头拿胸撞他:“我不呢?你能拿我怎么办?” 周景元站定:“我数三声,给我同学道歉,三、二、一……” 刺儿头之所以是刺儿头,哪里会轻易服软,他看着周景元和被他护在身后的人,用手背拍拍周景元,轻蔑道:“一群垃圾。” 一声闷响,刺儿头弯下腰捧着肚子,周景元收回拳头,居高临下地看他:“同学,即使心再脏,嘴巴也放干净点儿。” 他转身把住同学的肩膀,回到了自己班级的位置。 没闹出太大的动静,只有后排几个人看到了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有老师过来叫人去操场边检录准备比赛了,刺儿头吃了个闷亏,不敢再动手,捂着肚子回了自己班。 这是周景元成长过程中经常遇到的事,因为家里经营着一家颇具规模的家具厂,因此被人断定是衣食无忧、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富家少爷,即便犯错也有人无限兜底。被人传成得罪不起的小霸王,被人视作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不识人间疾苦”算是最微不足道的刻板印象了。周景元习惯了,很少争辩,谁会共情一个家里有厂的富家子弟?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要得到梁昳的理解,哪怕只有一丝。 “不是不懂人间疾苦,只是不了解贫困女学生要面临这么多城市生难以想象的困境。”周景元承认自己认知的缺失,但这不能成为断定他浅薄的标准,尽管看上去他确实像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但,“教养与家底厚薄并不成反比。” 梁昳看着他,仔细体会他话里的意思,难得地认可了他的观点,并在心里为自己刚才无意间给他贴上的标签感到抱歉。 “其实家具厂也有专项扶助项目,遭逢困难的职工都可以申请‘照顾金’。”周景元一向认为各人各命,诚然他不赞同梁昳对小静事无巨细负责的态度,但他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不难理解她拉帮小静家一把的好心,“一个人扛起一个家不容易,何况是少不更事的小孩子,能帮就多帮帮吧。” 梁昳眼里映着光,“嗯”一声:“我也没有想过帮得了谁一辈子,就能力范围内尽最大的努力,不要老了回想起来,因为当初没有伸出援手而觉得后悔遗憾。” “没错。” 今晚那样的状况,梁昳着急无可厚非,与他言语冲撞是小事,周景元更多的是想提醒梁昳别因为“助学”而失去了自我。好在,梁昳比他以为的要清醒。 撇开担忧,周景元还有一些好奇,他手握方向盘,问梁昳:“除了像你为段小静做的家访、整理受助学生资料、跟学校对接联系发放助学金这些事情外,你们助学联盟还要做些什么?” “每个义工负责的项目不同,职责分工也不同。除了像我这样的志愿者之外,还有负责联络学校开展合作的、负责网络平台宣传的、负责与捐助者联络、反馈学生情况的,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拉赞助和筹措资金。”梁昳想了想,似乎还有很多,一时半会儿介绍不完,于是笼统概括,“我们涉及的主要是助学,但其他有利于孩子身心健康成长的帮扶项目也在做。” “还有什么项目?” “修缮校舍、改善午餐,还有……”梁昳余光扫他一眼,道,“为困难女生提供必要的生理用品。” 最后一项显然出乎了周景元的意料,但仔细一想,完全合乎情理。原来,这也是梁昳说的偏远地区的女生困境之一。 周景元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刨除你们的义务劳动和捐助者定向认捐的助学金,其他项目需要的资金支持不是小数目。” “是。”资金确实是向阳花助学联盟长期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像你说的,定向捐助一般是会持续下去的,这个不用太发愁。但是遇到校舍、操场这种硬件设施需要修缮和翻新的时候,筹款就会困难一些。” “没有面向社会公开募捐吗?”周景元提出疑问,“向阳花有资质吧?” “有的,微博和公众号都有公开募捐的项目展示。只是向阳花联盟的名气不大,所以筹款周期会长一些。” 周景元“哦”一声,了解了。 眼见着快到小区了,梁昳照例让他在路边停车。 “又要买早饭?”周景元问。 “是。”梁昳解了安全带,没急着下车,手落在笛包上,一边顺带子,一边说,“今天错怪你了,很抱歉。谢谢你送我。” 周景元难得见梁昳低眉顺眼的样子,他侧着头一直看着她,咧着嘴笑。 “走了。”梁昳推开门,下了车。 周景元拉松箍在身上的安全带,斜着身子探到离副驾玻璃窗更近的位置,朝梁昳说:“下次你不买早饭的时候,一定让我送到家门口。” “家门口还是算了吧,”梁昳笑,指一指前面小区门亮着的灯,“小区门口可以。” 周景元哭笑不得:“我看着不像好人?” “你哪里像?” 周景元想反驳,一时想不起足够有说服力的事例,急中生智抬出老熟人:“我是佳雯的好朋友。” “佳雯是不是这辈子都得替你背书?”梁昳笑他。 “你信我就不用了。” “知道了。”梁昳答他,顺手从手提包里掏出手机,她划开屏幕看时间,提醒周景元,“不早了,你回去吧。” 周景元看着她,示意:“我看着你进小区。” 梁昳看一眼背后灯火通明的便利店,笑说:“就几步路。” “那你到家给我报个平安。”确实没几步,周景元笑,“我的微信没删吧?” 梁昳无奈,点开微信打算给他确认,看见周意乔的信息栏来了新消息。 “梁老师,你到家了 吗?” 梁昳索性先回他:“快了。” 没想到周意乔很快回了过来:“还在我小叔的车上吗?” “我刚下车。” “梁老师,注意安全,到家请给我发条消息。” 梁昳一边回他“好”,一边朝周景元笑道:“你们叔侄俩都这么事无巨细吗?” “什么?”周景元没懂她的意思。 梁昳笑,把手伸进车窗里,给他看周意乔的信息。 周景元索性解了安全带,凑到手机屏幕前。恰巧,新消息进来了—— “对了,我小叔这个人……不怎么靠谱。” 周景元被侄子突如其来的一记飞刀砍得莫名其妙:“什么叫我不怎么靠谱?!” “什么?”梁昳趴在车窗上,将手机屏幕朝向自己,看到了周意乔的话。她乐得不行,被周景元盯一眼,又硬生生憋住,手掌捂着嘴也掩不住笑,“不怪我不相信你。” 周景元朝她摊开手掌:“手机给我。” “你做什么?”梁昳问他,把手机递给他。 他按着语音键,直接发了语音:“周意乔,怎么的?这不是你找我救济零用钱的时候了?!” 调侃带威胁,哪里像个长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兄弟吵架。 梁昳笑他:“不带你这么吓唬小孩儿的。” “不治不行。”周景元把手机还她,半正经半玩笑道,“长辈的威严还是要守住的。” 梁昳握着手机,笑了笑,然后朝他挥挥手:“我走了。” 周景元在回家的路上就收到了梁昳的微信,他也没想到,“我到家了”这四个字竟然是梁昳发给他的第一条消息。不过,仅仅是四个字已经够让他心情愉悦了。他一路哼着歌,返回大哥楼下,接上余田回了崇新。 周景元洗了澡,靠在床头玩手机,想了想,点进微信给梁昳发信息报平安:“梁老师,我也安全到家了。” 不知道梁昳是不是已经睡了,没有回他消息。周景元退出对话框,想到今晚聊了一路的“向阳花助学联盟”,顺手搜了下,还真被他搜了出来。 向阳花助学联盟的微信公众号最新的一条内容就是关于募捐的。一所村小的操场坑洼不平,孩子上体育课和活动的时候很容易摔跤,需要重建;一所村小的教室需要在冬天来临之前翻新,否则四面漏风的窗窟窿会让孩子在冬天不好过。 总共两个项目,筹措资金称不上大,然而按照公示日期来算,时间已经过半,进度仍然停留在 30%和 50%。 周景元想起梁昳说的话,轻笑道:“真够没名气的,几千块钱都凑不上。” 第21章 落日第九十秒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梁昳赶去给周意乔上课。顺利结束一个小时的课程后,她将周意乔的学习情况反馈给乔婷婷,并且留下了从周末到国庆假期的练习作业。 正准备走,周景元上门来。意外梁昳今天也在,他挑了挑眉,问:“今天有课?” “调了一节。”梁昳跟他打了个招呼。 “下课了?” “对。” “那你等等我,一起走。”说着,周景元朝大嫂要大哥的行李箱。 “你大哥人呢?”乔婷婷没瞧见人,问他。 周景元接过行李箱,解释:“来了个原料供应商找大哥谈事情,我先来帮他取行李。” “还在谈?”昨晚打点滴到半夜才回家,今早供应商一个电话把他叫去了厂里,乔婷婷担心周景文身体吃不消,问周景元,“他吃过早饭没?” “吃了,早上吃了两个小包子,喝了一碗粥。”周景元忙宽大嫂的心,“我看着他吃的。” “这次出差你帮我盯牢他,一定按时吃饭,别喝酒。” “好,你放心。”周景元笑着应下来。 梁昳换好鞋,站在门边等他。刚好微信有几条未读信息,是大姨发的语音,梁昳索性听起来—— “丽丽,你妈妈取窗帘的时候一脚踩空了,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别的都还好,就是胳膊受了点伤。你妈妈说你最近在准备国庆音乐会,很忙,让我瞒着你,我想着也瞒不住,先跟你说一声。” “好在她是下到梯子的最后两级才摔下来,不是很严重,只是摔下来的时候手肘撑地,骨裂了。” “现在已经出院了,打着石膏,就是胳膊不能动,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我反正退了休没事,每天过来给她做点吃的,陪她说说话,出去散散步。” “她恢复得挺好,你不要太担心。” 接连几条消息让梁昳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害怕妈妈的伤不像大姨说的那么轻描淡写,决定回家看一眼。她瞄到周景元还在跟乔婷婷说话,等不了了,失礼地打断他们,说一声:“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 周景元闻声,赶紧拉着行李箱追出来。 “赶时间?”他站在梁昳身旁,瞧见她脸色不太好,焦急地注视着电梯楼层数字,他吃不准她什么情况,怎么突然之间变了脸,试探着问,“出什么事了吗?” “家里出了点事,我得赶回去。” “车就在楼下,我送你回去。” 梁昳摇头:“是老家,不在遥城。” “哪里?” “海城。”电梯到了,梁昳一边往里走,一边点开手机软件订机票,她一抬眼瞥见周景元按了“-2”。 “最近一趟飞海城的航班是下午两点,你看看还有没有票。” “有。”梁昳顾不上临近假期不断升高的机票价格,立刻买好一张。 “我马上送你回家收拾行李,然后开车去机场。”周景元走出电梯,解了车锁,快速做了安排。 第17节 “你送我回家就去忙自己的吧,我打车去机场就行。” “我刚好去海城出差,也是这趟航班。”周景元帮她拉开车门,再绕去驾驶位上车,道,“开车比打车快。” 梁昳不肯相信有这么巧,狐疑着看他。 “真的,去参加家居博览会。” 周景元没半点玩笑意味,梁昳看着他,点了点头。 周景元开得很快,梁昳趁在车上的时间迅速在备忘录罗列要带的行李,并且列好了到家后整理的先后顺序。 车开到梁昳租住的小区门口,在保安处简单登记后,径直驶入。梁昳指挥周景元开到了楼下,车还没停稳,她就急着卸安全带。 “别急,赶得上。”周景元将车稳稳停住,安抚她,“我等你。” 梁昳“嗯”一声,朝单元楼里跑。 简单收拾了一套换洗衣物和必需品进双肩包里,梁昳关闭了窗户和燃气阀,锁了门,冲下楼。她重新坐上车时,周景元看了看时间,不到二十分钟,足见她速度多快。 周景元看她气喘吁吁的样子,笑着宽她心:“真的来得及。” 梁昳匀了匀呼吸,点点头。 周景元把她抱在怀里的背包拿到后座放好,重新发动了车子,问道:“要听歌吗?” “不想听。”梁昳心里装着事,没别的心思。 “我发现你这个人很有意思,刚遇上事的时候总是很着急,看起来也是一团乱麻,但你的心很定得下来,一步一步想办法解决,很厉害。” 梁昳冷不丁被夸奖,有些意外,勉强弯了弯嘴角:“我一直以为我没有给你留下特别好的印象。”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周景元把这方向盘,笑了笑,“好就是好,我最实事求是了。” “你能对第一次见面就吵架的人夸‘好’,令我肃然起敬。”梁昳含着笑,朝他竖大拇指。 周景元挑挑眉,欣然接受她的夸赞,问她:“所以你为什么会拒绝我这么可靠务实的人提出的建议呢?” “嗯?” “我提议进保安室了解情况,商讨办法,你打死不同意是为什么?” “你要听实话吗?” “当然。” “害怕。” “怕什么?” “怕被你们关起来,怕被打,怕被卖到山沟沟里去……”梁昳坦白当时内心的恐惧。 周景元全然不知原因竟是这些,目瞪口呆:“你平常真的没少看社会新闻……” 梁昳“噗嗤”一下乐了。 周景元也跟着她笑了:“我一直猜测你是因为看不惯段小静的五婶连坐了我。”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毕竟按概率分析,人们大多时候会更偏袒自己的人。” “我可不会因为她是自己厂里的职工,连她犯法也包庇。”周景元想说,道德感还是在他心里占上风的。 “所以……”梁昳看着他,仔细端详他的表情。 “所以什么?” “你当时已经偏向我的立场了吗?” “一个姑娘单枪匹马来工厂门口要人,光你这份勇气,我就顶佩服了。更何况……”周景元过了机场高速的收费口,往一号航站楼的行车通道驶,往右拐的档口看一眼梁昳,“段小静的五婶明显是狗仗人势。” 梁昳笑:“你早一点表明身份,我也不至于把你当成敌军。” “现在呢?”周景元确信梁昳不会再拒他以千里之外了,“对我有改观了吗?” 梁昳抿着唇,“嗯”了 一声。 车子很快驶入机场停车区,周景元熄了火,下车打开后排座,拿出梁昳的背包挎一根背带在右肩上,又绕到后备箱将自己和大哥的行李箱取下来。 梁昳走到他跟前,说:“背包我自己背吧,你还有俩大箱子呢!” 周景元没逞英雄,大大方方地把包递给她。 两人去柜台值机,周景元因为先前已经选好了座,临时换了跟梁昳邻座的位子。没过多久,周景文和老赵一行也到了。 梁昳给周意乔上课近一个月,从来没有见过周景文。眼下在机场相遇,经周景元介绍,得以打上招呼。 周景文典型的商务人士打扮,文质彬彬,说话也客气有礼:“梁老师,你好。意乔劳烦你费心了。” “你好。意乔很出色,几乎一点就通。”梁昳跟他寒暄两句,话题围绕着周意乔,“我们是教学相长。” 老赵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周景元顺势介绍了他和其他几位同事。 梁昳跟他们打了招呼后,看了看手机屏幕,时间尚早。她拿食指轻轻戳了戳周景元的胳膊,周景元偏过头来,微弯了腰听她说话。 梁昳悄悄问他:“我去买点吃的,你们要不要?” “你等等。”周景元悄声道,随后问大哥和老赵,“你们吃饭了吗?我和梁老师去买点吃的。” 周景文和老赵出发前在工厂食堂吃过了,这会儿不饿,便决定先去排队安检。周景元和梁昳去快餐店点了两个汉堡和饮料,勉强对付了一餐。 两人过安检后,梁昳找了一个人少的角落给乐团吹打组的负责人打了电话。周景元站在一旁等她,听到请假原因才知道是她妈妈出意外摔伤了。 “阿姨还好吗?”等她挂了电话,周景元靠近她,表达关切。 “应该没大碍,但我回去看一眼才能安心。” 人之常情,没有哪个做子女的能够在听闻父母生病受伤之后会无动于衷。这一路,她除了心慌着急,更多的展现在周景元面前的是镇静和有条理。 周景元自己做事有时难免冲动,甚至会因为有人兜底而不计较后果。而梁昳则恰恰相反,她有勇有谋又知进退,比他更懂得克制与忍耐。周景元心里有很多好奇,好奇梁昳,好奇她的成长环境,好奇她是怎样一天天长成现在的模样的。 两人边走边说话,很快便看见周景文一行所在的位置。正巧,老赵看见他们,挥了挥手,招呼他俩过去坐。 等人走近了,一位跟周景元年纪差不多大的设计师笑嘻嘻八卦:“景哥,你跟梁老师在谈吗?” “谈什么?”周景元瞥他一眼,旋即反应过来,蹙着眉朝他“嘘”一声。如果放到其他任何时候,他恐怕都会顺着玩笑打趣两句。今天显然不是好时机,梁昳心急如焚,他不会做挟恩图报让人难堪的事。 “别乱说!”周景元指着对方,警告意味十足。 设计师闭上嘴,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梁昳知道对方并无恶意,笑一笑,避去旁边的空位坐下。 第22章 落日九十一秒 三小时后,飞机安全落地海城。家居博览会主办方安排了包车接机,周景元邀梁昳上车,先送她回家。 从临时决定回家到下飞机,周景元安排了一路。梁昳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他们接下来将要去往展会现场,与提前入驻展位的工作人员汇合,共同准备明日开幕的家居博览会。她不想再添麻烦,看着公务在身的一行人,礼貌又委婉地拒绝了周景元的好意。 “今天谢谢你了,你们忙你们的吧。” 周景元看穿她的顾虑,劝道:“有人没来过海城,我们原本就打算让司机师傅开着车在城里转一圈的,正好送你回去。” 周景文和老赵他们就站在周景元身后不远处,一群人齐刷刷地看着他俩。 梁昳受不住这么多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指一指醒目的地铁站标识,说:“机场到我家坐地铁非常方便,我就不耽误你们的行程了。”说着,她朝周景文的方向走两步,同他们几人道别。 周景文客客气气地对她说:“梁老师,我们回遥城见。” 梁昳跟他们挥一挥手,转头看周景元,冲他一笑:“我先走了,拜。” 周景元看着她背着包的背影消失在前往地铁站的通道口,自嘲一笑:“到底还是分你我。” 突然后脖领被人拎住,他攥住衣领叫起来。 老赵逮着领口给他拽过来,笑他:“人都走了。” “知道了。”周景元松一松肩,把衣领理好,扶住行李箱的拉杆,跟上他们。 周景文见他臊眉耷眼的,没了此前一路的高兴致,开口安慰道:“追人不能急于求成,来日方长。” 周景元挑眉看他。 周景文被他的表情逗笑:“怎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 设计师笑起来:“景哥,你的司马昭之心,难道还有谁看不出来吗?” 被人看透的周景元一脸无语,最后无奈地笑了。 老赵看他这一路鞍前马后的,自然不会错过打趣他的好机会:“没想到天王老子见了都要让三分的景元小公子也是有人不买账的啊!” “她呀,”周景元摇头失笑,“难得买我的账。” 梁昳的话虽有客套成分,但确实不假,从机场乘地铁只需在其中一站换乘便可到达海城机械厂的家属院。 海城机械厂是海城老牌的国营工厂,经历几十年沉沉浮浮,仍然焕发着生机,属于海城的龙头企业。机械厂分为厂区、办公区和家属院,工厂有食堂,上下班有通勤班车,班车接送直接在家属院门口。 所以,家属院门口是最热闹的地方,也是工厂各种官方、小道消息和八卦的集散地。谁升官的红头文件什么时候发,谁的弟媳被破格招进了厂里,哪家夫妻昨晚吵架吵得可厉害了,谁又在外面买了房要搬家……早上才发生的事,往往不到一上午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机械厂。 梁昳刚刚跨过院门,便被聚在门口闲聊天的人认了出来。 “是丽丽呀!” “丽丽回来了?” “怪不得你爸今天下午没出门。” “回来看你妈妈的吧?她跌了好大一跤,可遭了罪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得好好歇一阵子。” …… 七嘴八舌的,梁昳插不上话,只能干笑着打招呼,等话不那么密了,她别过门口的人群往家的楼栋走。 别看面对面时各个礼貌又客气,其实梁昳知道,机械厂人人都把她家拿到饭桌上去下酒。不外乎梁家川在外面搂着女人跳舞,冯美茹再厉害,还不是不敢离婚,把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背后的热情像退潮的浪头随着梁昳的脚步渐行渐弱,但浪下的水花却翻涌出声响。她不用刻意辨听,那些闲话早已滚熟于心,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当年冯美茹不就是图梁家川‘厂长儿子’的名头吗?明知梁家川花名在外也不管不顾地要嫁他,今时今日老厂长早走了,冯美茹还忍气吞声的为了什么呀?” “不为自己,也为女儿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梁家丽丽在遥城可是有头有脸的音乐家,之后指不定要嫁高门大户的,家世背景可是一顶一重要的。” 第18节 “难道她还能指望靠梁家川的名声嫁人吗?” “只要不是厂里的,外面的人又能了解多少呢?看着光鲜亮丽就行了,谁还刨根究底的。” “说的也是。即使内里破败不堪,只要外面囫囵着是完整的,也是好的。” “我看啊,梁家川怕老婆是假,怕女儿是真。平日里冯美茹再怎么吼他,照样天天出去跳舞。可你们瞧,哪次他们家丽丽回家,他不是夹紧尾巴做人的?” “有的怕总归说明是有心的,男人啊,就怕他什么都不在乎了,那个时候家才是真散了。” 你一言,我一语,他们替梁家操的心,梁昳自然没听见。她一推开家门,听见的是冯美茹对梁家川冷嘲热讽的声音。 “今天怎么不出门了?平常这个时候,你都牵上舞伴的手了吧?知道丽丽要回来,想挣表现呀?” 梁家川一如既往的“沉默是金”,不在话头上抵抗是他多年积累的生存经验。 梁昳反手关了门,扬声叫“妈”,里面的人齐齐起身迎向门口。 冯美茹包扎过的左胳膊吊在脖子上,右手伸向梁昳,揽住她。 梁昳看了看她用夹板固定的手臂,关切道:“疼不疼呀?” 冯美茹摇摇头:“不疼。” 她向来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要强性子,梁昳哪能不知道,嗔道:“不疼才怪。” 冯美茹笑,让她把背包卸下来。梁家川伸手接过,满脸堆笑看着她。 “爸。”梁昳叫他一声。 “去洗手吃饭,菜都凉了。”梁家川笑眯眯地答应,又问冯美茹,“要不要拿去热热?” “不用了,天这么热,丽丽不 爱吃太烫的。”说着,冯美茹找到空调遥控,开了冷风。 等梁昳洗手回来坐到桌前,朝厨房望了望,没有人,问冯美茹:“妈,大姨呢?” “你大姨她……” 冯美茹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梁家川抢了话:“她跟你姨父今天要跟亲家商量你表哥结婚办酒席的事,我刚好休息,就让她早点回去了。” “哦,我说怎么没看见她。” “你大姨真是的,我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告诉你,你看看,她还是把你给召回来了。”冯美茹最害怕给梁昳找麻烦,临到她演出的关键时刻,还是添了乱。 “怪大姨干什么?你这胳膊可不是两三天就能好的,我指不定哪天回来就看见了,再说了,我俩只要一视频,你就藏不住了。” “视频的时候还不兴我只露头啊?”冯美茹笑。 梁昳给她夹菜,笑她尽想着怎么瞒天过海了,“有这功夫,你不如多想想怎么才能更快恢复。” 冯美茹一个劲儿自责:“我那天就是看太阳好,想着把窗帘取下来洗洗挂上就干了,谁料到会有这一出啊!” “下次这种事请个保洁或者叫我爸去做。” 梁昳看梁家川一眼,梁家川收回看挂钟的视线,直点头:“对,你就应该放着让我来干。” “让你干?窗帘挂在那儿那么久也没见你主动拆下来洗一回啊!”冯美茹瞥他一眼,没好气。 梁家川笑:“那不是你没吩咐吗?” “你那么忙,我可不敢吩咐。梁主任上班忙工作,下班忙跳舞,我今天也是托了丽丽的福才能在这个点见到你吧。”冯美茹噎他。 梁家川看梁昳一眼,讪讪笑道:“不忙不忙。” 梁昳直接道:“不忙就多分担一些,家务也不是妈妈一个人的专利。” “是的是的,”梁家川不论对着谁都能打个太极,只有面对自己直来直去的女儿毫无招架之力,他向梁昳邀功,“今晚的饭就是我做的。” “嗯。”梁昳没再多说什么。 梁家川吃几口饭,再次望了望墙上的挂钟。 几十年夫妻,最熟悉不过,一个眼神、动作就能猜出对方的心思。冯美茹看梁家川心不在焉的样子,冷笑一声,正要开口,被梁昳叫了一声。 “妈——” “嗯?” “你一会儿想出去散散步吗?” “行啊。” “爸,你一会儿洗碗,我陪她出去走走。” “好好好,你们去。”梁家川爽快答应,想到别的,问梁昳,“对了,你要不要去你奶奶家看看?” 冯美茹当即拒绝:“不去!” “估计她都听院子里的人说了,知道丽丽回来不去看她,多不好啊。”梁家川面露难色。 “去也可以,一会儿我们散着步过去一趟,正好问问你弟弟借我们的钱什么时候还!” “哪有那么快!”才借了三个月就上门催债,梁家川指不定会被妈妈和弟弟一家怎么骂呢!他只能赶紧安抚自己老婆,“你还生气呢?” “你弟弟觊觎到我家的钱上来了,我不该气吗?夫妻共同财产凭什么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借出去?连借条都不打一张。”冯美茹提起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朝他放狠话,“你让我们去一趟,正好,要不我也学奶奶,问问他们是不是要叫我冯美茹的女儿连片遮风挡雨的瓦都没有。” “你消消气。”梁家川堆着笑,劝她,“他攒够了肯定会还我们的。” 冯美茹看不惯他什么事都想揭过去的态度,凶他:“五十万啊梁家川!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攒出来的?” “彩礼、房、车,还有婚礼,都需要花钱,关乎我亲侄子的终身幸福,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一点钱给难住了。” “那你就忍心亲女儿被钱难住?”冯美茹很难理解他帮侄儿不帮女儿的逻辑。 “反正丽丽最近不买房,先挪给他们应应急。”梁家川笑着帮自己找补,“等到丽丽买房的时候,钱就还回来了。对吧,丽丽?” 梁昳不动声色地听他说完,轻描淡写道:“我已经买了。” 冯美茹没想到她动作这么快,一连串的问题直往外冒:“买房子了?什么时候?怎么没跟家里说一声?你哪来那么多钱?” “看到合适就买了。钱不够,找朋友借的。”平平静静的一句话,梁昳甚至没有停下夹菜吃饭的筷子,似乎只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她越是不在意,梁家川越是难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像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第23章 落日第九十二秒 养育孩子、帮扶孩子,让孩子能无忧无虑地长大,过上没有后顾之忧的生活是为人父母的自觉,冯美茹养女儿就是这样的心态。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她都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梁昳的靠山。她和梁家川工作稳定、薪资不低,工资所得完全够他们在海城舒舒服服地生活,还能余下一部分存起来,养老和贴补女儿都没问题。 没想到到头来,女儿买房是借的外人的钱,当真应了那句“靠山山倒”。冯美茹手指着梁家川,半天说不出话来。 梁昳手机的振动打破了饭桌上令人尴尬又不安的沉默,她放下筷子,点开屏幕。 “到家了吗?我们刚到展厅。” “这次博览会的规模很大,展厅面积也大得出乎了我的意料。” “给你看看远星的展位。” 信息之后,周景元接连发来三张照片,以远星家具厂自主设计、生产的家具为主景,绿植、杯碟、碗筷、书籍等生活实物为点缀,再搭配风格统一的软装饰品,落地灯、吊灯和台灯营造出满满的氛围感,柔和的光线立刻让整个展位进入真实的家庭场景。 梁昳拿着手机,说:“你们吃,我去回几条消息。” 回了自己房间,梁昳坐在铺了盖毯的床沿,回复周景元:“到家好一阵了。你们不先去酒店吗?” 刚好碰碰也发消息问她“怎么突然请假了”,梁昳索性在卧室多待一会儿,三两句讲明情况,免得碰碰担心。 这时,周景元的语音电话拨了过来。 第一句便是回答她的疑问:“酒店离展厅不远,大哥想先来看一眼安心。差不多也该回去了,我都快饿死了。” “你们还没吃饭?” “是呀。”周景元拖着嗓子,几分无奈,随即笑着问她,“要不你尽尽地主之谊?反正你还欠我一顿夜宵不是?” “我已经吃过了,看来注定是又要欠下了。” 周景元在那头叹气:“你好难约啊。” “回遥城吧,我请你。” 周景元那边似乎在走路,有低微的人声和不同于安坐时的呼吸声。他听闻梁昳的回答,笑着提醒她:“梁老师,空头支票已经开两张了。” 梁昳闻言,一扫方才饭桌上的低气压,笑出声来。 周景元听见她的笑声,跟着笑了笑:“阿姨应该没大碍吧?” “嗯,恢复得不错。” “那你可以放心了。” 梁昳轻轻地“嗯”一声。 “你明天回遥城吗?” “是,你呢?” “我没那么快,得三天后吧。要不你多待两天?” “临近演出没办法,一天半的假已经是极限了。” 周景元原是一句玩笑,没曾想梁昳回答得如此认真。他稳了稳心神,问她:“你当真考虑了一下?” 梁昳一怔,才反应过来自己陷进了他的圈套,嘴上自然不能再落了下乘:“你想多了。” “做做梦也不许吗?”周景元笑,“既然不能一起吃饭,给我推荐几道当地的特色菜总是可以的吧?” “没问题。” 梁昳一道一道报菜名,海城的特色说多不多,但有那么几道是别处吃不到的——菜干烩咸肉、果脯酿盏和什锦杂拌。 “听上去像小吃,能饱肚吗?” “再按自己喜好点一些别的,三碗白米饭下肚怎么也饱了。” “我在你心目中饭量这么大?” “怕你吃不饱,到时候挑我们海城的刺。” 周景元笑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自己正名:“放心,有你在,海城就算有一百个不好,我也只会觉得它好。” 周景元气人的本事很大,梁昳记忆最深的一直是认识之初那些被他气得火冒三丈的时刻。然而,梁昳现在越来越觉得,不气人的周景元拥有更强的宽慰人心的能力。他陪她从遥城回到海城,一路说着话,让她没有一直陷在焦虑和不安之中。眼下,她听着他时不时带着笑意的声音,聊一些有的没的,提一些无关痛痒或者自己动手查一查就能知道的问题,把她从低宕又无奈的情绪中拉拽出来。 不可思议,却又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接受他的帮助,接受他的奉承,即便他带着一些昭然若揭的目的,梁昳也并不觉得讨厌。 第19节 通话在周景元坐上回酒店的车之前结束,梁昳也走出房间。 “丽丽,你还吃吗?”冯美茹问她。 “不吃了,你吃好了我们就可以出 门了。” “那我先去一趟洗手间。” “好,我在门口等你。” 眼见着洗手间的门关上,梁家川悄悄走到正在换鞋的梁昳身边,试探着问:“丽丽,洗了碗我能出去逛一圈吗?” 梁昳直起腰来,看着他:“去跳舞吗?” “呃……不是……”被猜中心思的梁家川没想到她会直接问出来,有一点心慌,支支吾吾急着否认,“就……散散步。” 梁昳不说话,一双眼睛像 x 光一样看着他。 冯美茹正巧出来,听见他的话尾,说:“你也要散步?那跟我们一路吧。” “那个……你们先去,我还洗碗呢!” “没事,我们等你。”冯美茹也看着他。 “可能跟你们不同路,我想拐去超市看看。”梁家川笑着解释。 “你要买什么?”冯美茹问他。 “我……”梁家川说得慢,筹措着语句,“我去超市看看有没有晚市打折,买点明天早上吃的。” “冰箱里……” “十点之前回来。”梁昳挽住冯美茹的右边胳膊,看一眼挂钟,给梁家川限定时间,“太晚会吵到妈妈休息。” “放心,保证准时。”梁家川笑眯眯地打开门,送她们出去。 门阖上,梁昳搀着妈妈下了楼。 冯美茹回头瞥一眼家门,了然于心的样子,不屑道:“狐狸尾巴藏不住了,肯定是跳舞去。” “你摔了这段时间他也天天去?” “雷打不动。虽说也照顾我,只是那个心啊……早就飞出去了。”冯美茹叹口气,在楼道里小声告诉梁昳,“你突然回来,打乱了他的安排。这不,一晚上都在看时间,想方设法要出去。” 梁昳侧头看着妈妈,五十二岁的冯美茹是机械厂出了名的标志美人,标准的杏眼汪着脉脉春水,最是端庄秀美。即便添了几丝白发,仍无损她的美貌和气质。 “妈,回家我帮你把这几根白头发剪了吧?”梁昳摸一摸冯美茹的头发,将露在外面的几根藏在黑发下。 冯美茹笑着摇头:“哪里剪得完?老了就会长呀。” “帮你拔了?” “不用了,过几天让你大姨帮我染一染就行。” 梁昳笑:“掩耳盗铃。” “不掩耳盗铃,我就得被你拔秃了。”冯美茹瞪她一眼,笑,“你得接受妈妈变老的事实。不论是剪是拔,只要根在那儿,还是会再长的。” “只要根还在就会再长……”梁昳重复妈妈的最后一句话,突然问她,“你不跟爸爸离婚是不是也是这样?” 冯美茹一惊:“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有我在,即使离了,你们之间也断不干净。” 梁昳不是少不更事的小女孩,早过了“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年纪,她会看会听会分析,甚至比长辈看得还长远。她很早就明白了妈妈,一面看不上爸爸的所作所为,一面又狠不下心舍掉他,像染白头发一样,只要不显眼,遮一遮盖一盖就过去了。 冯美茹确实是这样想的,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婚姻哪,是断了根还连着筋的。我不离,因为你,也因为你爷爷。” “识得人、给机会”是梁昳的爷爷最为人称颂的一点。作为海城机械厂的老厂长,兢兢业业一辈子,一手培养的许多得力干将如今仍在厂里发光发热。冯美茹的父母和自己,也得益于梁昳爷爷的慧眼识珠。 她臂弯里搭着女儿的手臂,缓步走着,话也缓缓的:“你爷爷一手提拔了冯家上下两辈人,这份恩,你外婆顾念了一辈子。再说对你,即便你奶奶重男轻女,你爷爷也从没亏过你,三个孙辈,他最宠你。不论是对子媳的支持还是对孙女的看顾,我都打心底感激,他人虽不在了,但这份情我忘不掉也没法忘。” “嗯。”梁昳轻轻应着。 “所以啊,我跟你爸,只要他没动真格……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 “像现在这样搂搂抱抱亲亲热热地跳舞也可以吗?” “丽丽,你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要义吗?”冯美茹抬起右手,捂住右眼,告诉她,“就在于闭起来的这只眼。” 母女俩边走边聊,八点半才回家。进门后,梁昳帮妈妈洗了手,问她现在要不要洗澡。 冯美茹摆摆头:“等等,你先帮我拿样东西。” “什么?”梁昳随她走进主卧。 冯美茹在卧室的矮榻上坐下,指一指衣柜:“你把靠墙的那扇柜门打开。” 梁昳依言照做,去最靠里的柜子里帮她找一件碎花小袄。小袄好多年不穿,塞在衣柜最角落的位置,被层层叠叠的旧衣服压着。梁昳拿出来,抖落开皱巴巴的小花袄。 “不会是要给我穿吧?”梁昳笑,递到冯美茹手边。 冯美茹翻到内里,夹层口袋里缝了一个暗袋,她从里面掏出一张银行卡,拿给梁昳:“这里有 30 万,你拿去付首付。” 梁昳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你……你怎么把卡放这里?” “藏的呗,不然家产都被你爸给散没了。”冯美茹一本正经道,“拿着,把朋友的钱还了,你的房子自然得妈妈出钱啊。” “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背着你爸开的卡,工资奖金没全往共用户头上存。”冯美茹干了一辈子财务,精明能干,早留了一手,“你爸大而化之,不会细算,每次他和我的钱,我都留一小部分存这张卡上。之前买了些理财产品,稳定投资,知道你爸把那笔钱借出去后,我就把到期的产品赎回来了。” “你防我爸不是一年两年了吧?” “妈妈不怕你笑话,虽然我嘴上说不离,心里多少还是防着的,为自己留好了后路。”冯美茹觉得人有时候真的很矛盾,在出现意外的时候希望生活按照既定轨道前行,又在按部就班的时候防备意外发生。只是不管怎样,不能让女儿没了依靠,冯美茹把卡塞到梁昳手里,“你先拿着,把佳雯的钱还了。” “要不了这么多,我只借了十万。”梁昳推还给她,“再说,我自己慢慢还就行了。” “卡拿不拿无所谓,我直接从手机银行给你转过去。”冯美茹捏着银行卡,塞回小花袄里,说,“先还钱,多的你就留着。女孩子身上得有点儿余钱,别过得拮据。你从小,我没短你吃、差你用的,不能长大了反而还过穷了。不论什么时候,妈都能给你兜着底。” 冯美茹让梁昳把小花袄放回原处,自己摸到手机,直接给她转了账。 第24章 落日第九十三秒 梁昳是第二天下午走的,国庆演出迫在眉睫,民乐团赶着排练,她不能耽搁太久。好在妈妈精神好,又有大姨过来帮忙照顾,她好歹能放心了。 当日一大早,梁昳特意去商场买了两件秋季正当时的风衣外套,妈妈一件,大姨一件。 打车回家的路上,车排起长龙,司机忍不住朝她抱怨:“海城本来就堵,因为办家居博览会,更堵了。” 梁昳没有在打车时跟陌生司机寒暄的习惯,今天却因为“家居博览会”几个字想到了周景元,有了一点交谈的兴致:“开几天啊?” “不知道,估计三五天吧,反正哪天堵得好点儿了,应该就是开完了。” 梁昳望着缓慢移动的车龙,笑一笑:“堵归堵,这两天生意应该也不错吧?” “那倒也是。”司机笑着承认,“我这两天晚上基本都在展会那条路上转,不愁生意。” 司机师傅的生意好,不知道周景元在展会的工作顺不顺利,但梁昳猜想,他一定很忙。等他忙完回遥城的时候,自己欠他的人情,也该还了。只是拿什么还,梁昳还得好好盘算一下。 梁昳来时一身轻松,就一个双肩包,回去时被妈妈和大姨塞了几大包特产、吃食,左右手都得拎着。 梁昳一边享受着家人的爱,一边哭笑不得:“少拿一点吧,东西太多不方便。” “你爸开车送你去机场,有什么不方便的,等到了遥城,你再打个车回家。” “不用送了吧,我自己坐地铁就成。” “肯定要送的。”梁家川拿着车钥匙,站在门边,“有收拾好的吗?我先拿两包下去。” “等我归置一下。”梁昳动手把大姨和妈妈准备的东西重新翻检了一遍,去阳台找了一个大纸箱,挑了一部分东西放进去,拿胶带粘好封起来。她自己抱起来试了试重量,笑道,“有点沉,要不再拿一些出来吧?” 冯美茹和大姨一齐阻止她:“不行。” 梁家川去厨房找了根绳子,把箱子捆起来,留出一截系好,做成提手,再拿胶带把提手处缠得宽宽的,方便手拎。他提着试了试,递给梁昳:“试试,提不提得动?” 梁昳接过来拎了拎,比刚才省力不少,也不会像抱着时那样遮挡视线,点点头:“可以了。” 随后,梁家川拎着箱子下了楼,梁昳背上背包 ,跟冯美茹和大姨再见。 从机械厂到机场的路上,梁家川一直在找话题。梁昳没有太多的交谈欲望,对他的话也只是稍稍回答两三句,话题戛然而止,没法继续下去,梁家川只能专心开车。 其实,梁昳是有话想对梁家川说的,这一路她欲言又止,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契机。说话跟做事一样,一旦错过那个气口,也许就再也没有一个时间点能恰好说出那句话了。梁昳碍于自己小辈的身份,即使爸爸再不得体,她也不能对他耳提面命。 沉默一路的最后,她下了车,只对梁家川说了句:“照顾好妈妈。” 回到遥城,梁昳第一时间把大纸箱整理出来。大姨做的卤牛肉放两包进冰箱冷冻,吃的时候拿出来化冻加热就行,剩下的带去乐团给碰碰他们分。还有一些自家晒的果脯和菜干,她分装好自留和送人的分量,拿密实袋封好,冷藏起来。至于那些包装精美的特产、小食,她单独放在了储物柜里。 周景元一行在海城待了三天,参观了家居博览会的两大展场,参加了现代智能化一体家居高峰论坛、座谈会,并且跟周景文一起进行了市场拓展和联络。行程排得满满当当,忙得脚不沾地,他只来得及在梁昳回去的那天晚上给她发了条微信问她是不是安全抵达了遥城。 等到一行人坐上返程的航班时,他们才觉出累来。不过好在收获颇丰,不论是得到诸多灵感的设计师还是看得手痒痒准备回去试做新家具的老赵,抑或是周景文和周景元,心里都勾画着自己的蓝图,准备大干一场。 大哥在笔电上整理数据,包括他在展会上得到的资料和从各种渠道收回来的数据,整理出一份各大家居品牌的人气爆款产品和销售数据,囊括了线上和线下销售两个部分。他把电脑朝身旁周景元的方向挪了挪,说:“你来看看。” 周景元正在闭目养神,被大哥叫醒,满脸不乐意:“没这么着急吧?” “反正这会儿没事。” 周景元看他这几天忙前忙后,不是在应酬就是在整理资料,比谁都辛苦,劝他:“大哥,你不是铁人,稍微休息一下吧。” “整理数据又不累,就当放松脑子了。” “变态。”周景元自知完全不能跟大哥这种把整理数据当放松的狠人相提并论,只能抬出乔婷婷,“回家大嫂都得心疼你累瘦了。” 周景文知道他不想看,也不勉强,道:“回头我再发给你。” 周景元如蒙大赦,拱手作揖,重新闭上了眼睛。 周景文笑一笑,摆正电脑继续完善表格。 下了飞机,厂里派了车来接他们。周景元惦记着车还停在机场车库,让老赵和其他人坐车回崇新,自己去开车。周景文要回市区的家,正好坐他的车。 一路开进小区,大哥让他不用停直接走,周景元非得送他上楼。 “就一个箱子,我还不能拿吗?”周景文笑。 “你这几天太辛苦了,在飞机上都没歇一歇,别的我帮不上忙,出点力搬搬行李箱总可以吧。”周景元说得头头是道,顺手提了行李箱跟着上楼。 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冷冷清清的,周景文和周景元一起愣了愣。 “今天星期几啊?”周景元一边问,一边摸出手机来看,“周三啊,还以为周末了,把日子都给过忘了。” 第20节 “我也忘了。”周景文换了鞋,把行李箱推进房里,道,“要不你等等?我冲个澡跟你一起回崇新。” 原本料想能见一见想见的人,结果记错了时间,周景元准备走,又被大哥叫住,于是坐下来等。他捏着手机,想了想,给没见到的人发了条消息:“我回遥城了。” 回到崇新,上班的人还在工厂,家里只有奶奶余书荔、周景元的妈妈章芩和唐姨在。 周景元和大哥一进门,章芩就循着动静迎上来,看了看兄弟两人,皱眉道:“景文瘦了。” “没有吧?”周景文笑一笑,换了拖鞋进屋。 周景元无语:“妈,才三天而已。” “不信问问奶奶。”章芩说着,扬声叫坐在餐桌边帮唐姨摘菜的余书荔,“妈——你快看看,景文是不是瘦了?” 余书荔抬头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两个人,仔仔细细打量了半天,说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景元,你怎么又逃学了?” 周景元一愣,看章芩一眼。 “今天一直吵着要回家,跟她解释了半天‘这里就是家’,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章芩叹了口气,小声道,“眼看着,现在糊涂的时候更多了。” “景文,你怎么也回来了?”余书荔放下手里的菜,指着兄弟俩,说,“赶紧送你弟弟去学校!” “奶奶,我长大了,不用上学了。”周景文走近,拉住余书荔的手。 “不行,长大了要上大学,大学也不能逃课。”余书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认为她的孙子逃学了,“景文,你还愣着干什么?” “奶奶,我……” 周景文拉住还想解释的周景元,说道:“奶奶你放心,我马上送他去上课。”说着,把人带出了家门。 两人走到小院里,停下脚步。周景元从兜里掏出包烟来,递一支给周景文,两人都没带打火机,咬着烟面面相觑。 “奶奶这个病……怎么吃着药也不见好啊?”周景元取下烟,捏在手里。 “药只能减缓病程的发展,但病是不可逆的。”周景文指了指旁边的茶桌,示意去那里。 两人走过去,桌上正好放了一只打火机和一个烟灰缸。周景元滑燃打火机,给大哥点了烟,再给自己燃上。 奶奶现在有时候认得人,有时候又会忘了自己在哪里,这样的事发生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家里人要花大力气去跟她解释,遇到怎么也解释不通的情况,只能顺着她的话默认下来。 衰老、遗忘、病痛、离开,每一个生命个体都必然会经历的过程。 也许家里人都明白,有的事在或远或近的某一天终归是需要面对的。但,周景元还是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了一些,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烟在眼前缭绕,一丝一缕慢慢飘走,直至消散不见。然而,萦绕在心头的愁绪像是理不出头的线一样,搅成一团。 “嘀——”放在茶桌上的手机轻声一响。 周景元划开屏幕,看到了梁昳回给他的消息—— “欢迎回来。” “呵——”周景元没来由地轻笑出声。 “怎么了?”周景文不明就里。 “没事。”周景元摇摇头,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几下,发出去两个字——谢谢。 谢谢她欢迎他回来,谢谢她让他暂时抛开无解的愁思回到当下,闻到了花香。 周景元逆风仰面,寻到陪他长大的那株桂花树安静地待在院子的东北角,一粒粒黄色的花瓣被风扬起一阵又一阵香气。 第25章 落日第一百秒 从家居博览会回来,老赵天天窝在自家小院的木工房做家具。 他以往总是琢磨着要做出工艺繁复精美的家具,这次去海城一看就傻眼了,家具业的飞速发展使得“唯工艺论”早已不是市场主流。如今,大部分的消费者追求的是功能强大、适配于各种家居场景的家具,并且对利用率高、空间占用量不大的小家具有非常高的需求。 老赵本就是厂里数一数二的木工师傅,手艺好、审美高、思维活,在展会得了灵感立马整理思路,开始画图、试做。 周景元见他一点都没有要回厂里的苗头,便兵出奇招,动不动就上他家去。老赵烦得不行,瞅见他进院子就撵人:“你见天儿地往我这儿跑,工厂不要了?转型不做了?” 周景元熟门熟路地往他的木工房里钻,笑:“不耽误。” “你就别‘三顾茅庐’了,我的米都给你吃贵了。”老赵耳朵上别着铅笔,手里拿着直角尺往木料上比划。 “您回厂里,我就不天天缠您了。”周景元拿着手锯,等老赵放下直角尺就递上去。 老赵接过手锯,不说回也不说不回,睨他一眼,重新埋头捯饬手里的木头。 “您不是要研究做新家具吗?在家拘着施展不开。” “我乐意。” “我不乐意啊!” “嘿——”老赵奇了怪了,“你不乐意得着吗?” “我师父天天窝这里吃木屑,我能高兴?”周景元说这话肯定有拿甜言蜜语哄老赵的成分,但也不全是“哄”。 周景元从小跟周泽安在厂里转,木工师傅的手工活他见多了,自然也想上手学。不管师傅们是因为他“小太子”的身份,还是因着他人俊嘴甜,总之他们都愿意教他。周景元整天拿着铅笔和尺子东画画、西涂涂,拿锯片和小手刨把师傅们切下来的边角料变着花儿地玩,动作标不标准另说,总之是把耳濡目染的依葫芦画 瓢学了个遍。 耳濡目染的除了手工活儿,还有师傅们平常爱好的烟酒茶。车间内严禁吸烟,师傅们就浓茶不离身,走哪儿都端着。周景元见多了,自然不习自得,他的第一口茶就是在老赵的茶缸子里喝的。 那天大概是渴极了,师傅们都在忙,没人注意,他踩着凳子爬上了木桌。老赵用的是搪瓷茶缸,刚倒了开水,敞着盖在散热。周景元对着热气吹了又吹,嘴唇还没沾到,就被老赵发现了。 小人儿经常来,车间里专门放了一个他的喝水杯。老赵给他倒了小半杯白开水,吹凉了递给他。谁知小人不领情,推开白水,只盯着老赵的茶缸舔嘴唇。 老赵哭笑不得,倒了一小口茶在杯盖上,怕烫着他,漾了漾,凉了才递给他。 周景元双手捧着杯盖,学着老赵平常喝茶的样子,摇着头吹了吹茶水,凑到嘴边咂一口,咽下去,再“哈”一声出来。他学得有模有样,逗得老赵和其他木工师傅哈哈大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第一口茶的缘故,他与老赵之间的关系比其他师傅更亲近。后来,只要他来工厂,自己主动跑去跟着老赵,老赵也乐意带着他。虽然没有正式拜过师,但两人似乎都默认了师与徒的关系。 都说“一个徒弟半个儿”,周景元让老赵回工厂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工厂,还因为他了解自己的师父,了解师父在木作上的追求。 “我已经专门给您辟了一个单独的小车间出来,您想搞研发搞制作都行。算工厂的新品类,走私人手工定制的路线,不弄批量化生产。” “我在家也能搞。” “按环保标准做的,不吃灰不伤身体。” “你的那个什么自动化生产线不搞了?” “搞,年轻工人该顶事儿了。您安心做你的手工,想看生产线可以随时过去监工。” 要论掐人七寸,老赵没见过比周景元更在行的人。他想气人,几个字就能让人起火,要他想哄人,能把话说到人心坎里去,严丝合缝,让人舒舒服服找不出一点错处来。 但是,老赵依旧没有点头:“这些你爸上次来的时候都说过了。” 周景元也不慌,问他:“那您还有什么顾虑?” 老赵叹一口气,放下工具,道:“厂里一直是按件计提工资的。” “手作跟流水线生产不同,您放心,您的手作车间有新的薪酬标准和模式。”周景元向老赵解释,财务部门已经在做更新了。 老赵摆摆手:“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 老赵常年在车间,看着工厂一天一天壮大,也看着厂里出现“蛀虫”,痛心疾首之余,只想眼不见为净。他看着周景元,想到老周家创立远星的种种艰辛和付出的心血,到底还是不忍心:“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么多人想走?不全是因为拉帮结派的小团体,还有派件的原因。” 周景元挑挑眉:“派件人权利太大了,是吧?” “他想派件给谁就给谁,派给亲戚,派给关系好的人,谁也管不了。他的人分得多,工资高;别人分得少,工资也少。你说说,别人能服气吗?”老赵为很多老伙计打抱不平,“被派件的人领了太多件,可是根本做不完,或者是贪多求快、质量不达标要返工。返工又要我们这些没被派件的人帮着做,但提成却没有我们的份,凭什么!” 罗马不是一日建成,工厂的沉疴旧疾也不是一日而成,转型改革正是为此。 “新的生产线完全由电脑派单,减少人为干预,尽最大可能做到公平,就是为了杜绝类似情况的发生。” “新的生产线能做到吗?”老赵对智能化一体生产抱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他仍然有自己的担心,“如果前端工人的工序完不成,后面的工人干等着,不还是会耽误生产吗?” “所以我们不仅仅要改造生产线,工人的工作能力也要相应地提高。现在是依赖科技生产的时代,硬件和软件同样重要。从家族型向管理型转变,就是为了把凭着沾亲带故的关系进工厂却没有真才实干的人淘汰,留下真正有手艺、踏实肯干的人才。” 老赵不说话了,看周景元一眼,走到门边摸了根烟。 周景元跟上去,从裤兜掏出打火机,殷勤地为老赵点上,谄媚道:“回去吧。” 老赵觑他一眼:“你这尊佛什么时候回去?天天蹲这儿,我可供不起。” 周景元捏着打火机,嬉皮笑脸:“您回去我就回去。” 老赵抽一口烟,再重重呼出来,冲他嚷:“回回回!” 周景元得了老赵的准信儿,开开心心地回去复命。周泽安点点头,总算安了心。 但老赵出走的事情给周景元提了醒,他边吃饭边跟周泽安建议:“既然我们打定主意往管理型企业转型,那企业的奖励机制、福利待遇就应该规范化。不能再依靠单一的计件来定标准,而是制定一套包括工龄、业务量、生产率的量化指标来给予工人更好的待遇。” 周泽安听了他的话,很欣慰:“你能有延伸性的思考是好事,可以跟人事、财务协商讨论,拿一套方案出来。” “可以召集工人开个会,大家提提意见,包括工资待遇和其他方面有什么考虑都可以提出来。如果他们当面不好意识提,我们可以去车间搞个非实名制的问卷调查来收集意见。”周景元有了初步的规划,料想实施起来也不会太难,“二姐她们部门在制定新的薪酬管理制度,正好可以结合起来。” “既然想好了,就放手去做。”周泽安也是从小木匠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他最不愿意的就是伤木工师傅的心,“老师傅们干了大半辈子,没道理过得越来越憋屈。” “就是这个道理。”其实除了薪资和福利待遇,周景元还有一些新的不成形的想法,“老师傅们辛苦几十年,是不是也得有荣誉啊?老赵能单独开小车间,别的师傅呢?擅长设计的、擅长工艺的、擅长机械操作的……我们是不是都可以考虑为他们辟出独立的办公室或者小工作室呢?” “标准是什么?” “工龄、技术,客观评判。”周景元觉得这是一个思路,具体如何实施,还需要跟更多的人商量,只是,“制定公平公正的政策和制度,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工人是不是更有归属感呢?” 周景元的构想虽然大胆,甚至有可能改变工厂现有的架构,但不能不说他提出了一个非常具有建设性的思路。 “你评估过这个方案落地的可行性吗?”周泽安思考着,也给周景元的想法能实施提供一个参考思路,“如果在现有架构不改变的情况下,完成你说的改革难不难?” 周景元想了想,回答周泽安:“不难。” “哦?说来听听。” “车间还是车间,只是收拾几个杂物房或者工具房出来,挂上工作室牌子,分配给有资历、有资格的老师傅专用。” “那就着手去办吧。” 周景元喜出望外:“爸,您同意了?” 周泽安笑着端起茶杯,点点头:“你想得这么周全,我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第26章 落日第一百零六秒 国庆大假前的最后一天工作日,周景元没有随大伯、爸爸和大哥去车间慰问值班工人,按时从工厂下了班。走到院子门口,正碰上被大嫂接回崇新的周意乔。 第21节 周景元揽住快跟他差不多高的意乔,笑着问他:“假期有什么安排?要不要我给你整点儿娱乐项目?” “算了吧,作业太多了。”周意乔无奈拒绝。 “劳逸结合嘛,玩够了才能学得更快。” 周意乔不是死读书的人,自己早有安排:“我要去看梁老师演出。” “民乐团的国庆音乐会?” “你怎么知道的?” 周景元挑挑眉,没答他,只问:“你买票了?” “梁老师前两天托林老师带了一张票给我,让我去听。” 周意乔当天放学还给梁昳发消息,要把票钱转给她。听梁昳说是团里的内部赠票,不要钱,他才安心收下来。 “意乔,我跟你打个商量。”周景元亲亲热热地搂着侄子,“你把票让给我怎么样?我这个月支援你双倍的零花钱。” 周意乔第一时间拒绝:“不行。” “外加你上次想要的限量版篮球。” 周意乔盯着他看了半天,确认周景元是认真的,激动得睁圆了眼,就在周景元以为他要答应的时候,他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辜负梁老师的好意。” “她又不是只演这一次,下次再看也一样,这回你就先把票让给我。” 叔侄俩关系亲,说话也没有长幼之分。周意乔有时想买一些东西钱不够的话,他第一时间求助的不是父母,而是自己的小叔。周景元会玩,人也大 方,问清缘由,只要不是非分要求,他通常都会伸出援手。两人相处不像叔侄,倒更似哥们儿。 意乔明知小叔是在贿赂自己,但面对自己种草好久的限量版篮球,他很难不动心。 周景元敏锐地感知到他有所动摇,叫他不要只顾眼前,要看到双倍的零花钱和限量版篮球,继续威逼利诱:“可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咯。” “对啊!过了这个假期,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时间看演出了。”周意乔抵挡住了巨大的诱惑,架开他盘在自己肩上的胳膊,“你反正有的是闲工夫,就下回去看呗。” 完全出乎周景元的意料,他看着大摇大摆走进家门的周意乔,“嘿”一声:“你小子最好一直有骨气!” 因为周意乔不肯让票的事,周景元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家人围坐的饭桌,周景元专挑周意乔不爱吃的往他碗里夹,但凡有所反抗,不用发动,家里人自会劝他“别挑食,各种营养都吸收一点。” 周意乔恨恨瞪一眼周景元,端着碗跟姑姑周景星换了座位。 周景元老神在在地看着他逃,装作突然想起似的,问周意乔:“对了,上次你叫我买的那双新版球鞋穿着咋样?舒服吗?要舒服的话,改天等它降价了我也买一双去。” 周意乔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乔婷婷的声音响起:“你又让你小叔给你买鞋了?” 他一口肉噎在喉咙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憋红了脸。 周景元看着他,一脸“小样儿,治不了你”的得意。 “上学期期末不是才买了一双吗?这还不到三个月呢!”乔婷婷低头去看周意乔脚上的鞋,“不是穿着的吗?没破呀。” 周意乔好不容易咽下那口肉,解释:“平常穿的和打比赛的不一样。” “家里不是还有好几双吗?” 章芩一看苗头不对,赶紧帮周意乔:“小孩子运动量大,费鞋。再加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脚也长得快,鞋很快就不合适了。” “那也不能老是让景元给他买贵鞋啊!” “当小叔的给侄子买一双鞋有什么!”章芩笑道,“意乔这么听话,要我也愿意天天给他买鞋。” 乔婷婷被她逗笑了,不再追究,向章芩玩笑道:“您就惯着他吧。” “我也想多几个孙子孙女给我惯着,那不是还没有吗?” 乔婷婷知道章芩向来不是爱催婚催育的长辈,此时这句只是为了给她和意乔解围,她便顺着话头开玩笑:“那得让景星和景元加快速度呀。”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节奏,可不敢随便让他们加速。”章芩笑道。 周景星偏头看章芩,笑:“二婶,您该不是嫌我天天下班回家缠着你烦了吧?” 周景文和周景星的妈妈病逝后,章芩便代替了他们的妈妈,嘘寒问暖,知心谈心。周景文年岁长,又自己成了家,对章芩更多的是敬重和感谢。周景星则不一样,她常年待在崇新,跟章芩相处的时间比跟自己爸爸、哥哥都多,不论工作和生活,不论高兴还是难过,她最愿意跟章芩分享。加之章芩从来不端长辈架子,总是以朋友之心跟她交流,两人甚至会偷偷凑在一起聊八卦,久而久之周景星越发依赖她,喜欢像对妈妈一样跟她耍赖撒娇。 章芩一听就知道她在撒娇,笑道:“我巴不得你缠我一辈子才好。” “在家待一辈子,你不烦?” “只要你乐意,天天高高兴兴的,我养你一辈子都行。” 周景星听高兴了,朝周景元嘚瑟:“你没这待遇吧?” 周景元撇撇嘴:“男儿当自强。” 一桌人哈哈大笑,乔婷婷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帮他出主意:“赶紧结婚呗。依二婶疼女儿的架势,你老婆不知道有多受宠。” 章芩也笑,忍不住揶揄亲儿子:“别说结婚了,他能带个女朋友回来,我就要烧高香了。” “那应该快了。”周意乔冷不丁冒一句。 一桌人静下来,盯着他。 周意乔迎着一桌人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说道:“小叔不是在追梁老师吗?” 绑在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一只捏着另一只的尾巴,另一只握着这一只的把柄,随便谁拽着对方的尾或须抛出点儿什么来,都是两败俱伤。周景元显然低估了周意乔的报复心,这一句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炸了他,也炸了所有人。 “梁老师?”首先反应过来的是乔婷婷,她惊讶地张大了嘴,“是我认识的那个梁老师吗?” 章芩在脑海中搜寻了一圈,对不上人,问乔婷婷:“谁啊?” “意乔的竹笛辅导老师。” “真的吗?”章芩问周景元。 周景元根本没有料到,自己还未出师先折在了周意乔这儿。他一脸生无可恋,又不愿骗自己妈妈,只得承认:“是。” 这下,连周景星都来了兴致:“什么样的啊?有照片吗?” “没有。”周景元预感自己要遭受一轮盘问,索性放下了筷子。 信息少得可怜,章芩只好从已知信息里拣重点问:“竹笛老师?教乐器的吗?” “梁老师是民乐团的竹笛演奏员。”周意乔回答。 “对,是景元托了同学关系找到的。”乔婷婷向章芩和周景星简单介绍了一下前情,只是事情的发展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她的心里也有好多问号,“景元,你跟梁老师没见几面吧?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什么时候? 周景元不由自主想到了暑气蒸人的那个傍晚,落日的余晖拢住的身影。那是他版本里的前情,却不知从何说起。 “不会是第一次见面吧?”乔婷婷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急着跟周景元确认。 周景元知道她想岔了,不打算解释,将错就错:“嗯,第一面。” “天哪!”乔婷婷捂住嘴,难以置信,“一见钟情。” 周景星当下了然,即刻断定:“一定是个美人。” 乔婷婷认真点头:“非常漂亮,有气质。” “妈——”周意乔不乐意了,在他看来,“梁老师的才华完全不输颜值。” “当然啦!”乔婷婷绝对赞同他的观点,“梁老师才貌俱佳。” 章芩七七八八拼出个大概,虽然周景元一向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但她了解自己儿子——话越少,心越真。她不再发问,笑着对周景元道:“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什么佳音?”最近余书荔晨昏不定,唐姨把人哄睡了刚走出卧室,听到章芩的话,好奇道,“有好消息?” 章芩招呼她过来坐下吃饭,笑盈盈地对她道:“还没,希望有吧。” 饭后,乔婷婷跟章芩帮唐姨打下手,收拾餐桌和厨房,周意乔跟周景星坐在沙发上讨论游戏。周景元挨过来,把周意乔拐带走。 “干嘛?”周景星挑眉。 周意乔连声叫:“姑姑救我,小叔要‘杀人灭口’啦!” “放心,留你一条小命。”周景元阴恻恻地笑,“只要你告诉我,你的票是哪场?” 周意乔被周景元拖出了门,闻言苦笑:“小叔,你还没死心啊?” 周景元走到院子里,把人松开:“我就想知道她的演出场次。” “国庆音乐会一共三场,梁老师肯定每场都在啊。”周意乔语气里带着鄙视,仿佛在说“这都不知道”。 周景元点开手机,屏幕上出现了票务平台的界面。周意乔凑近去看,只见其中两场的日期已经变灰了。 “3 号还有票!”周意乔指着中间那场的数字,兴奋道。 周景元点进去,递给他看:“只剩贵宾票了。” “不是吧?”周意乔讶道,“你还差这点儿钱?” 周景元白他一眼。 周意乔脖子一缩,后退一步,想起晚饭时的话题,问他:“小叔,你真的在追梁老师吗?” 周景元好笑,睨着他,反问:“不是你说的吗?” “你可以骂我造谣啊!” “我为什么要骂你?”周景元挑一挑眉,“你说的是实情。” “当真?” “怎么?你不同意?”周景元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头也没抬。 “没,我只是觉得……”周意乔抬起眼瞥他一眼,站得再远了些,“觉得你配不上梁老师。” “嘶——”周景元觉得周意乔一晚上都在他发火的临界点上来回横跳,没好气道,“轮不到你觉得。” 周意乔偏要刺激他:“那你怎么没票呢?” 周景元闭上眼睛,忍住揍人的冲动,呼出一口气来,扬起手机屏幕朝他示意:“现在有了。” 第27章 落日第一百二十一秒 当晚,周景元按捺不住,给梁昳发了订票截图。 “你要来音乐会?”这是梁昳的第一反应,自然也就通过对话框反馈给了他。 “怎么?我不能来?” “欢迎。”梁昳发了两个字,紧跟着又追一条消息,“近两个钟头的时长,你能坐得住吗?” 第22节 不怪梁昳有疑问,周景元看上去确实不像是可以静下心来端坐 欣赏民族音乐的人。但,被“以貌取人”,他多少有些不服气:“当然。” “我谨代表民乐团感谢小周总对演出的支持。” 周景元不用想都能猜到梁昳回消息的样子,一定是一边故作正经,一边又忍不住笑。他低头笑了笑,打字回她:“又是口头感谢?” 奶奶睡一觉醒来,吃了点容易消化的东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章芩和周景星一旁陪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突然,章芩被周景星撞了下胳膊,侧头看她。周景星努努嘴,让她看周景元。 只见周景元手肘撑着膝盖,捧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笑得格外灿烂。 周景星偷偷拿手机镜头对准他,快速按下拍照键。 “咔嚓”一声,周景元抬头看过来:“干什么?” 周景星笑,把拍下的照片递给他看:“瞧瞧你自己这副春心荡漾的样子,啧啧啧,没眼看。” “那你还看?!”周景元不甘示弱。 “稀奇啊!”周景星再看了看,揶揄他,“我都快忘了你上次谈恋爱是什么时候了。” “嘁——”以周景元的脾气,绝对不会放过跟周景星打嘴仗的机会,刚想开口,梁昳的回复到了。 他不恋战,立马握着手机起身,上二楼回了自己房间。 周景元关上门,走到墙角踩亮了落地灯的开关。柔和的灯光亮起来,照亮他的小天地。周景元蹬掉拖鞋,舒舒服服地窝进窗前的单人沙发。 他点开屏幕,看见梁昳问他:“办个流水席请所有观众吃饭?” 周景元忍不住笑出声来,回她:“倒是不用那么隆重。” 随后,他又感慨一句:“还以为你不会开玩笑。” 梁昳没有立刻回复。 周景元等了一会儿,随便翻了翻有未读消息的群和朋友圈,还是没有新消息来。他退出微信界面又去浏览新闻。 过了好久,梁昳的消息终于来了:“我又不是木头人。” 周景元嘴角翘起来。 明天是假期第一天,也是国庆音乐会的首演。周景元问梁昳:“已经是老手了,演出不紧张了吧?” 梁昳老老实实回答:“还是会紧张。” “有办法缓解吗?” “就该干嘛干嘛,尽量不要刻意去想。”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检查演出用的笛子。” “那我不打扰你了,早点休息。”周景元不想打乱她原本的节奏,给她发了最后一条信息,“祝你明天演出顺利。” 盯着对话框上“对方正在输入”的动态,他补充道:“祝你每一场演出都顺利。” “谢谢。” 10月 3 号,周景元如期来到遥城民乐团的演出大厅。托贵宾票的福,他坐到了前排 vip 的位置。 七点半,大幕准时拉开。 周景元没有音乐造诣,也对乐器不感兴趣。他既听不懂音律的变化之美,也辨不出乐曲背后的深意。但他丝毫不感觉枯燥无趣,他在场唯一的乐趣便是用目光追随梁昳的身影。 其实,早在幕布拉开之时,周景元就准确地锁定了方位。梁昳的席位并不靠前,在打击乐器的前面,但不影响周景元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他在每首乐曲的演奏中去看梁昳,看她什么时候举起笛子,看她什么时候开始演奏,看她认真盯着曲谱,看她偶尔一个片段的独奏。 她的身旁有同款竹笛演奏,大概是为了配合声部,每个人有不同的分工。旁边的人吹起笛子来,自信张扬,将气息、神情和动作都融进演奏中。梁昳始终没有太大的动作,只是轻轻托着笛子随着乐章吹奏。她专注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浮夸的表情,静静的、淡淡的,像一支空谷里的幽兰,清冷又孤独。 周景元不是愣头青,很多年没有体恤他人的闲心了,成年人有的只是直白的想法。他望着台上的梁昳,无端的,想要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去拢一拢她的肩膀,或者是捂一捂她的手掌,给她一点什么,哪怕只是投去一束目光,都是好的。 周景元很难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即使隔着舞台、指挥和其他乐手,他也始终舍不得眨眼,生怕错过她任何一个动作,也生怕错过她吹出的任何一声笛声。梁昳仿佛有一种魔力,她赋予笛声悠远的、哀怨的、欢快的、激烈的感情,不同于她伶仃的身影,在每一段不同的乐章里,散发着独属于她的韵味和魅力。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周景元第一次对“余音绕梁”四个字有了真切的体会。只是,对于旁人来说,音乐停止后,余音好像还绕着屋梁回旋不绝,而他的“余音”则一直绕着“梁”,梁昳的梁。 直到他随着人潮走出演出大厅,神魂还留在梁昳的身上,冷不丁被人碰一下,吓得一激灵。 “不是吧?”是佳雯的声音,“你什么时候胆子变这么小了?” 周景元看清来人,松一口气:“正想事来着,没注意到你。” “你来听音乐会?”佳雯指指演出大厅的出口,问他,“梁昳也给你送票了?” 周景元一听,不答反问:“你的票也是她送的?” “嗯,她们每次公开演出前都可以申请两张内部赠票,我近水楼台嘛,经常沾光。”佳雯毕竟是音乐学院出身,对有助于提升业务水平的活动来者不拒。 谁知周景元知道梁昳送了票给她和周意乔,独独漏了自己,老大不情愿,酸溜溜地说了句:“看来我离梁老师还不够近。” 佳雯上下打量他,笑:“你看着确实不像会听音乐会的人。” 周景元索性承认:“本来也不是。” “那你还来?” “我来这里纯粹是为梁昳,为了看她。” “什么?”猛然听闻这样的话,佳雯震惊不已。 周景元知道她听见了,笑看着她。 佳雯心领神会,还是忍不住确认:“你该不会……” “为什么不会?” 事关自己姐妹,佳雯不敢儿戏,郑重问他:“真的?” “比珍珠还真!”周景元手指串着车钥匙,转了转。 佳雯盯着他,仔细分辨他的态度,再三确认他不是说笑:“不开玩笑?” 周景元正色道:“我没那么闲。” 既然他不玩虚的,佳雯也表明自己的立场:“但凡你做出不靠谱的事来,你要知道,我肯定站梁昳那边的。” “知道。” “到时候你可别怪我不念同学情谊。” “好。”周景元笑,“还有什么指示吗?” “没了。”佳雯抬了抬下巴,“走吧。” “你先走吧,我等等。” “跟梁昳约好了?” “没。” “现等啊?” 周景元点头:“不行吗?” 佳雯竖起大拇指:“艺高人胆大。” “老同学不是应该祝我成功吗?”周景元笑。 佳雯看一眼手表,离散场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提醒他:“赶紧联系吧,别空等一晚上。” 说完,佳雯冲他挥挥手,先走了。 周景元发了消息给梁昳后,才不慌不忙走到停车位。料想梁昳可能会拒绝,他坐上车马上追了一条消息过去:“等到你才发车。” 周景元看一会儿手机,抬头看看,没人。又刷一会儿,再看,还是没人。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难耐又甘之如饴。 半小时后,他终于看见梁昳的身影远远而来。他赶紧下了车,站在车头前,朝她挥手。等她走近,周景元绕到副驾,拉开车门。 梁昳看着他,惶恐道:“你这样搞得我很紧张。” 周景元让她上车,笑:“能比演出紧张吗?” “能。”待他退开,梁昳关上车门。 周景元弯着嘴角,走回去,坐进驾驶位,对她道:“但我刚刚看演出,完全感觉不到你的紧张。” 梁昳抿着唇,一本正经:“硬撑。” 周景元被他逗得笑出声来:“不是应该早就习惯了吗?” “没办法习惯,每一场的观众都不同。况且……”梁昳看了看周景元。 “什么?”周景元发动了引擎,没急着走,等她的下半句。 “有朋友在,我更紧张。” “我是不是应该高兴,终于成了你承认的‘朋友’。” 梁昳把笛包搁在腿上,笑:“这么不自信可不像我印象里的小周总。” “我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覆盖掉初印象吗?” “看出你的努力了。”梁昳顺着他的话打趣。 “既然我都能覆盖坏印象,你也可以把紧张替换了吧?” “一场演出叠一场演出的替换吗?” “嗯,下一场肯定比今天放松。” 梁昳可不敢随意松懈:“下一场意乔要来。” “怕什么,他还能挑出你的刺儿来?” 梁昳不是怕被挑刺,单纯只是担心自己紧张出错。 “放心,即便你出错,观众也听不出来。”周景元安慰她。 “怎么可能!只要是专业人士,比如佳雯,肯定一耳朵就听出来了。” “佳雯跟你那么好,绝对不会笑话你。” “那你呢?” 梁昳看着他,眼睛里映着停车场来 往的车灯。一束束灯光滑过,她看起来比在舞台上还耀眼。 “我也不会。” 第23节 第28章 落日第一百二十二秒 这一次,周景元终于将梁昳送进了小区。见梁昳松了安全带,周景元笑着对她说:“都到楼下了,不请我上去坐坐?” “我马上要搬家了,这段时间在收拾、打包,到处都堆着箱子,乱得没处下脚。”梁昳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只是家里乱糟糟的,确实没法请他上去。 周景元看着他,似笑非笑。 梁昳知道他肯定误会了,以为自己编理由骗他,无奈笑着解释:“是真的。” “知道了,”周景元被她逗笑,“我信你。” 梁昳如释重负,主动邀约:“等搬好新家,我请你喝茶,好不好?” 周景元挑眉看她,不可置信。 梁昳失笑:“不是前一秒才说信我的吗?” “音乐会的票都没送我一张,我能喝到你的茶吗?”周景元委屈巴巴的。 没想到堂堂小周总会耿耿于怀一张赠票,梁昳笑他小气。 周景元满不在乎,承认:“我就是小气。” “不,我说错了。”梁昳转念一想,“怎么能说买贵宾座的听众小气呢?” 被她一说,反倒显得周景元刚刚承认得理不直气不壮,说不定还会被人以为是孩子气地故意说反话。周景元向她解释:“只剩贵宾票了。” “我知道。”这次的国庆音乐会,除去内部少许的赠票外,其余的票几乎都是自来水的听众一抢而空的,只余下为数不多的几张贵价票。不说别的,冲着周景元支持民乐演出的这份心,梁昳就很感谢他,情不自禁想跟他说两句心里话,“你能来,我其实很意外。或者说,你即使要来,我也认为你会跟意乔一起。” “你送意乔的是 5 号的票,我买不到。” 又绕回这个问题,梁昳实在拿他没办法,笑:“好好好,下次我不仅请你喝茶,还送你演出票,行不行?” “说话算话?” “一言为定。”梁昳没急着推门,问他,“你着急吗?” “什么?” “你有别的事要忙吗?如果不急的话,我想上楼拿个东西下来。” “不急,”周景元摇头,“什么东西?” “海城特产。”梁昳说着,推门下车,“你等等啊,我马上下来。” 周景元看着她一路小跑进单元楼,他熄了火,卸了安全带,转头朝后排座看。想了一会儿,他回头望一眼亮着灯的单元门,没再犹豫,径直下了车。 他拉开后排车门,只见玻璃瓶稳稳当当地插在泡沫块中,不偏不斜。得益于他今天一路开车很稳,盛泡沫块的纸箱也妥妥帖帖的,没有挪动位置。 他扶着门,弯腰探进车内,将玻璃瓶取出来。他检查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放了回去。 梁昳走出单元门,远远的,看见周景元正倚着车等她。等站到他面前,她伸手将包装精美的特产盒子递出去。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随手买了个特产礼盒,里面都是海城的特色小吃,各样都有一点儿。” “谢谢。”周景元接过来,返身放进车后座,躬身退出来时,手里擎着一只玻璃瓶。 他一步一步走到梁昳跟前,看着手里的瓶子,埋头笑了笑:“犹豫了很久,一直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拿出来送给你。既怕唐突了你,又怕东西太寒酸,拿不出手。” 梁昳抿着唇,摇了摇头。 “可是,我看那些电影电视剧,不论是话剧演出、舞蹈表演还是乐器演奏,演出结束总是有人会跑上台给艺术家献花,不知道是不是行规……我的俗气了一点,来之前在院子里摘的,勉强凑齐一把。”说着,周景元把玻璃瓶递到梁昳面前,“祝贺你演出成功。” 梁昳接过来,辨出红的玫瑰、蓝的绣球、黄的小雏菊,包括一些应该是周景元随手揪的绿叶子,一道插在蓄着水的小花瓶里。她捧着瓶子,看花枝踩在浅浅的水里,花朵昂扬着头,展开娇滴滴的花瓣。 开阔的天际,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沉黑的夜。尾夏的晚风吹过来,浅浅的一点香气。 梁昳埋下头轻轻闻了闻,淡淡的不属于花朵本身的清香钻入鼻腔,像是被风携过来的。她记得,这是属于周景元的香气。 上一次,她把这缕温柔的香气看作是跋扈厂二代的伪装,而今天,周景元早已摆脱了纨绔子弟的标签,连带赋予他和香水的刻板印象都通通消失。梁昳抬起头,看他安静地看着自己,在幽暗的夜晚,他的眼睛如点星,明亮得毫无遮拦,像个沉静坦白的少年。 “然后呢?”佳雯趁梁昳休息一日,打来电话,追问前一晚的后续。 “当然是谢谢他的花呀。”梁昳走到餐桌旁,看着那一束换过水后依然焕发着勃勃生机的鲜花。 “老实说,你是受用的,对吗?”听到这里,佳雯忍不住提问。 梁昳趴在桌上,凑近花瓣去闻,装作那股清浅的香气还在,仿佛无形中有一根手指,似有若无地轻轻点着她的鼻尖。 “很难不受用。”她坦言。 毕竟相识多年,佳雯对梁昳的了解自然不在话下,单从语气就能听出她的情绪,遑论她此刻亲口承认,更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周景元啊……”佳雯不由感叹起自己这位老同学昭然若揭的心思,“这么多年还是老样子,喜欢和讨厌都摆在脸上,从来不会藏着掖着。” 梁昳笑,完全赞同佳雯对周景元的评价。 “上学那会儿,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只要不是傻子,每个人都能第一时间知道他对谁是什么态度。他看不惯的人,连勉强应付都不应付,不惹他就懒得搭理,惹到他就没好果子吃。不过,他对喜欢的人是真好,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佳雯回忆起学生时代的周景元,因为长得帅、成绩好,有一大批暗恋者,偷偷塞纸条和表白的既有甜妹也有酷姐。而他呢?喜欢过的通通都是长相漂亮,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女生。佳雯把这个模子套到梁昳身上一看,审美从一而终,周景元始终没变过。 只是那时,少年心事诉诸行动不外乎讲题、买奶茶、塞零食、帮忙值日打扫、放学送人回家……全是贴心的陪伴。如今,拥有更自由的身份和更宽裕的金钱,自然也有更能俘获人心的手段和方式。但说到底,周景元令佳雯佩服的仍是他一如既往的坦荡与直白,把真心摊开来给人看,不糊弄人,也不怕对方不领情、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在我印象中……”在周景元追梁昳这件事上,佳雯或多或少还是觉出几分与众不同来,她笑道,“他可没干过送花的事儿,更别说薅自家花园了。” 梁昳不信自己是什么特例:“也许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管他是不是,关键是你受用。”梁昳并不排斥,也没有抵触情绪,佳雯听得出来,“对吧?” “嗯。” 说实话,梁昳跟周景元确有几分相似,两人都是好恶分明的人,不讨好谁也不怕得罪人。真心是最能说服一个人的,不论如何铁石心肠的对象,面对一颗袒露的真心,也不忍拒绝吧。这也许正是梁昳与周景元能化干戈为玉帛的真正缘由。 “你俩能从‘仇敌’发展成现在这样,确实让我大跌眼镜。”其实让佳雯更大跌眼镜的还有梁昳的态度,除却最开始的“对抗”外,她好像并不排斥和讨厌周景元。“我记得你刚进社团那会儿,有个师兄也是起先跟你不对付,接触一段时间后又跑来献殷勤,吓得你不仅拒绝了他的表白,躲了他整整一个学期不说,还因此退出了社团。那个师兄明明长得帅、能力强、人缘又好,可偏偏怎么也打动不了你,我纳闷了很长时间,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你告诉我说他不是你喜欢类型,可是对照一下,周景元差不多是同样的路子啊!” 说起那个间接害得她退出社团的师兄,梁昳如今已没有当初那般的惶恐与不知所措,只是彼时他说过的话仍然让她心有余悸。 “你知道吗?那个师兄明里暗里总是夸我文静优雅、知书达礼,把我架得高高的,导致我在他面前必须使劲绷着端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就露了怯。”梁昳拿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花瓣,指尖全是薄薄的、柔软的触感,像她曾经小心翼翼的心情,“他的喜欢让我感到紧张,好像时时刻刻都要做好准备去参加一场面试。” “我说呢!”时隔多年,佳雯终于搞清楚这桩“悬案”,即刻送上迟来的安慰,“为了咱的心脏着想,你的拒绝是对的。” “我知道当时很多人骂我不识抬举,可他的‘抬举’比起我自己的心情来说,算什么?!”说到底,梁昳还是更在乎 自己的,她没办法因为别人的喜欢变成不是自己的自己。 “根本不用理那些嚼舌根的人!”佳雯向来“帮亲不帮理”,她一味维护梁昳,“当然是自己舒服最重要了。” 梁昳笑:“我也这样觉得。” “那周景元呢?”佳雯想知道周景元有什么不同。 “他呀……” “不怕露怯了?” “大概因为第一次见面时,我最泼混无理的样子给他看了去,已经把脸丢干净了。” 第29章 落日第一百三十三秒 周意乔来看演出这天,是国庆音乐会的压轴场。梁昳特意提前发消息,让他在演出结束后来后台找她。 有梁昳事先打过的招呼,他顺利进入演出后台。门口的同事冷不丁看见一个半大孩子走进来,忙问他找谁。 得知他找梁昳,告诉他“吹打组在后面”,指挥他直走。周意乔顺着他指的方向一路往前,终于找到了人。 梁昳刚换好衣服出来,正在收拾检查竹笛、收拾笛包,听见有人叫“梁老师”才抬头看见他。 “快来。”梁昳招手把他叫到自己跟前,问道,“感觉怎么样?演出好看吗?” “水准很高。”周意乔直言很震撼。 梁昳笑一笑,又问:“那首竹笛独奏呢?” “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周意乔搓了搓自己胳膊,腼腆一笑,“教科书级别的演出,我总觉得那位老师很面熟。” “跟我走,带你见个人。”梁昳神秘地笑了笑,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咦”一声,问身旁的高哥,“你看见彭老师了吗?刚才还在这儿的。” “回休息室了。”高哥指指后面,瞥见她身后跟着的周意乔,顺嘴问她,“你带的是谁家小孩啊?” “朋友家的。” “老规矩,一会儿聚餐捎上呗。”民乐团演出后的惯例聚餐,高哥热情张罗着。 “等你们喝完都几点了?!孩子还得睡觉呢!”梁昳领着周意乔往休息室走,问他,“你有人接吗?” “有。”周意乔点头,临时又补充道,“不过不是小叔。” 梁昳瞥他一眼,笑了笑:“我问他了吗?” 周意乔脸一红,低头揉了揉鼻子。 走到休息间门口,梁昳敲了敲门,听见里面有人说“请进”。她推开门,微笑着打招呼:“彭老师好。” “梁昳?来,快坐。” 说话的人是民乐团副团长、国家一级演奏员彭松华,他为今天的压轴场献上了一曲竹笛独奏《月升海明》,博得满堂彩。 周意乔断然不会想到,梁昳要带他见的人正是令他听出一身鸡皮疙瘩的《月升海明》的演奏者,他紧张地站在门口,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彭老师,这是我朋友家的小孩,学竹笛的。今天看了你的演出,激动得不得了。”梁昳轻轻扶着周意乔的胳膊,把他往前带了带,“想着难得有机会,带他来跟你聊聊天,长长见识。” 彭松华六十出头,是民乐团出了名的好脾气,所有人都喜欢跟他待在一起,平时不管谁遇到专业问题向他请教,他都乐于指点,从不藏着掖着,是个受人尊敬的和蔼师长。 这会儿见周意乔站得笔直端正,赶紧叫他和梁昳坐下,同时闲谈起来:“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啊?学竹笛几年了?” “老师,您好。”周意乔坐下,态度恭敬地回答,“我叫周意乔,六岁开始学竹笛,学了八年了。” “看不出来啊!入行比梁昳都早。”彭松华为了缓解他的紧张,打趣梁昳,“有没有一点儿紧迫感?” “何止一点。”梁昳笑,不忘在彭松华面前夸周意乔,“他的基本功特别扎实,学习能力也很强。” “我们团最难开的金口竟然夸人了,罕见啊!”彭松华笑道,“小伙子,带笛子了吗?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听你吹一曲?” 周意乔根本不知道今天除了听音乐会还有这一出,完全没准备。他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没带。” “您这好奇心可太强了,我临时拉孩子过来说两句话,您就要听曲子。”梁昳划开手机,问彭松华,“我录过一个视频,您不介意的话,看看?” 彭松华欣然点头:“拿来。” 一曲高难度的《鹧鸪飞》,周意乔在视频中一气呵成,轻松演绎。 彭松华看得连连点头,赞不绝口:“基本功好,技术纯熟,看来平常没少下功夫啊!” 周意乔得到表扬,心内惶恐,不忘感谢:“谢谢老师。” 第24节 “小伙子,你有天赋又刻苦,唯一缺乏的是积累。你才十四岁对吧?不要着急,慢慢来,多听多看多思考,不论是学习中还是生活中,去积累情绪,积累感受,积累人生的经历,当你下次再吹《鹧鸪飞》时,你应该会在技巧之外有不一样的新收获。”彭松华伸手拍拍周意乔的肩,“我看好你,未来不可限量啊!” 周意乔点点头:“谢谢老师,我会继续努力的。” 等两人交流得差不多了,梁昳问彭松华去不去聚餐,彭松华坦言:“一把老骨头了,只想回家喝一碗稀粥睡觉。” 梁昳不再耽误他时间,带着周意乔离开了。 梁昳收到碰碰发来的微信,知道她已经帮自己把包和笛袋拿了,便先送周意乔出去。 等在路边的时候,周意乔突然想到什么,翻出手机来,点开平常浏览过的教学视频,问她:“梁老师,这是不是彭老师?” 梁昳探头一看,屏幕上正是彭松华录制的教学视频,点点头:“对 ,是彭老师,现在知道你为什么眼熟了吧?” “知道了。”周意乔挠挠头,笑,“今天终于见到了我仰慕的大神。谢谢你,梁老师。” “你是我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竹笛学生,我托个大,既然当你‘师父’就有责任和义务带你在专业道路上走一条康庄大道,包括欣赏高水准的民乐演出以及跟名师交流的机会。”梁昳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对谁都有耐心和愿意多管事的人,但周意乔确实如彭老师所说是个好苗子,她自然希望这株树苗能在她的浇灌下变得茁壮又茂盛,“不要浪费自己的天赋,记住彭老师说的话,去感受那些你能感受和你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比如风的方向,比如花的味道,比如人与人交谈的语气,比如你此刻的心情……它们不是无用的闲篇,它们都会助益你的表演,成为你用之不竭的源泉。” “我记住了。” 大概十分钟左右,接周意乔的人来了,是位年轻女士,梁昳没见过。 “是梁老师吧?”人走到她面前,笑着自我介绍,“我是周意乔的姑姑,周景元的姐姐。” “你好。”梁昳礼貌微笑。 周景星瞧着梁昳,坐实自己的猜测——果然是美貌与气质俱佳的美人,怨不得周景元魂不守舍。 既然顺利交接,梁昳自然功成身退:“意乔就交给你了,我先走了。” “好,麻烦你了。再见。”周景星笑着跟她道别。 刚走两步,又听见有人在叫:“意乔——” 梁昳循声望去,余田跑了过来。 “余叔叔,你怎么也来了?” “你小叔让我来接你啊。”余田看见周景星,点点头,叫了声“二姐”,又转头跟梁昳打招呼,“梁小姐。” 余田常伴在周景元左右,梁昳自然认识他,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会来两个人接周意乔。 周景星纳闷,问他:“景元让你来的?他不是跟大哥在宴请原料供应商吗?” “大哥看见意乔发的消息了,他俩还在宴席上走不开,差我来接。”余田也没料到会碰到周景星,猜测,“大嫂让你来的?” “大嫂也接到了意乔的消息,我正巧闲着没事,就来帮她接儿子。”周景星这才觉出不对来,问周意乔,“你到底给谁发的消息?” “群里啊,”周意乔一脸无辜,“我想着他俩随便谁看见了谁来接我就行。” “敢情两人都各自安排了。”周景星无语,问他,“那你坐谁的车回?” “都行。”周意乔谁也不得罪。 周景星不客气道:“没有这个选项。” “你坐姑姑的车吧,”余田打圆场,“我跟在你们车后。” “你装什么好人?!”周景星睨余田一眼,不屑道,“搞得你们像被我逼的一样。” 周家人果然每个都个性十足,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姐姐看上去谁的面子都不给。梁昳突然有种看戏的心态,不知道她跟周景元在一起时是怎样的热闹场面。 余田看她一眼,唯唯诺诺:“没有。” 周景星撇撇嘴:“我看你有得很。” 余田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 即使是在周景元身边,余田也不曾有过如此弱气势的时候。梁昳有些意外,又有几分好奇,她站在没动,等着看后续。 “愣着干啥?”周景星拍了拍周意乔的后背,催促道,“上车啊!” “哦。”周意乔向来不敢惹姑姑, 乖乖往车停的方向走。 “梁小姐,我送你吧。”余田朝梁昳说道。 “不用,我们今晚聚餐,同事在等我。”梁昳朝他们挥挥手,“你们慢走,注意安全。” 余田点点头,周景星笑着朝她挥挥手,两人一前一后往街边走。周景星先让周意乔上车,自己故意落后两步,等到余田走近,她猛然回头,差点挨上余田,吓得人身子后仰,差点摔倒。 周景星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地绕去了驾驶座。余田惊魂未定,整张脸像浸过血一样红,站在原地呼气。 还没离开的梁昳看到这一幕莫名好笑,不知为何,脑袋里蹦出“欢喜冤家”四个字。她抿着嘴,看他们先后上了车,总觉得周景元的姐姐和余田之间有种奇怪的氛围。不等她深想,碰碰打来电话,催她赶紧来汇合。 梁昳快步往停车场出口赶去。 她不知道的是,三人回到崇新,等周意乔下车进家门后,余田被周景星堵在了院子外。 余田把车停稳,周景星走过来,先一步替他拉开车门。 他不敢正眼看周景星,说一句“谢谢二姐”就低头假装找手机。 “别装了,手机就在裤兜里呢!” 余田红着脸,准备下车,被周景星勾住下巴。他人往后仰,不敢靠近。 “余田,你别成天一副被我欺负的样子。是男人就痛快点,别扭扭捏捏的。” “二姐,我……” “没人让你负责到底,喜欢就处一段,挺简单的事儿,别给我整得像生意场一样复杂。”周景星凑得更近了,逼迫他,“干不干?给句痛快话。” “我……”因为离得近,余田乱了心神,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心跳,向她剖白,“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简简单单。” 一瞬,周景星松了手,讥讽道:“真没种!” 第30章 落日第一百三十四秒 半庆功性质的聚餐选在一家火锅店,近十一点了,店内只剩稀稀拉拉两三桌客人。民乐团的人一进去,整个店瞬间坐满了人,重新恢复人声鼎沸的热闹。 梁昳和碰碰坐在角落点菜,高哥和林之源看见她俩自然而然凑了过来。林之源走到梁昳旁边的位子坐下,高哥挨着他拉开了椅子。 “小孩儿呢?”高哥坐下第一句就问梁昳,“真不来啊?” 碰碰已经在来时的路上听梁昳讲了周意乔的事,这会儿见高哥还惦记着,好笑道:“高哥,你咋这么热心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家孩子呢!” “我可生不出那么大的孩子。”高哥一面比划着周意乔的身高,一面露出羡慕的表情,“接近一米八了吧?” “孩子快两岁了吧?”梁昳想起还是高哥太太生了小孩没多久,他们组队一起去探望过,之后被带到乐团见过两次,就再也没碰过面了,“什么时候带过来玩玩啊?” “行啊,他妈妈最近也挺忙的,看什么时间闲一点了就带来。”高哥说着,掏出手机给他们看孩子的视频,“在学说话,正是好玩的时候,你们看——” 碰碰接过手机,梁昳跟她凑在一起看屏幕上的小人,奶声奶气地还说不清楚话,重复蹦着单字讲诉求,活泼机灵的样子别提多招人喜欢。 “好可爱啊!”碰碰对着视频一个劲儿说,“好想捏捏他的小脸蛋。” 梁昳也喜欢得不得了,边看边问:“什么时候可以叫‘姨’呀?” 高哥打趣她:“怎么?会叫了,你送礼物?” “可以呀!”梁昳一口答应下来。 锅端上来,菜也陆陆续续摆上了桌。这时,指挥冉老师到了,跟他的未婚妻妙妙手拉着手。其他桌都满员了,梁昳他们这桌刚好还剩两个位置。于是他们招呼一声,冉老师和妙妙走了过来。 林之源起身去拿围裙,分发给每个人,递给梁昳时,专门帮她解开了系围裙的死扣。最后,他坐在电炉的开关处,承担了控制火候的责任。 “你们在看什么?”冉老师笑着问梁昳和碰碰。 碰碰正好看完几张孩子的照片,把手机递给冉老师:“高哥的儿子,实在太可爱了。” 冉老师接过来,把手机偏向妙妙,看起来。 “哇!像个洋娃娃一样,好萌啊!”妙妙夸起来,说高哥好福气。 “你们抓紧啊,自己生一个。”高哥笑着催他们,“以你和冉老师的颜值,小孩不知道漂亮成什么样呢!” 冉老师和妙妙笑了笑,把手机还给了高哥。 “怎么样?开始计划了吗?”高哥以一种“过来人”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情侣。 面对他的八卦,梁昳和碰碰对视一眼,抿着唇偷笑。林之源没有经验,不搭话,默默往锅里下菜。 “没有,”冉老师坦言,“我们还没做好准备。” “这需要准备啥呀?” 妙妙笑了笑:“我们不知道怎么做好爸爸妈妈。” “嗐——”高哥恍然大悟,“船到桥头自然直,孩子生下来就知道怎么做了。” “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冉老师笑他。 “就是很简单啊,是你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高哥不以为然,问他们,“你们说说看,有什么顾虑。” “不说别的,我已经四十了,能不能提供高质量的……”他看一眼桌上未婚的三个人,突然打住了。 “都是成年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妙妙笑他老古板,替他说了出来,“他担心自己没法提供高质量的精子,会让孩子还没出生就带着基因上的缺陷。” “这你就多虑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生物系统也会自动选择最强壮的那个。”在高哥看来,男人四十正当年,哪里有“缺陷”一说。 冉老师笑着摇摇头,说:“我们查过资料,也咨询过相关人士。”言外之意很明确,确实存在一些人为不可控的因素,而且,“不单单是这个问题,还有别的担心。” “比如?” “宝宝在妈妈肚子里能不能顺利长到足月?他能不能平安出生?他是不是健康?我们该怎么养大他?他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不被外界干预地自由成长?好多好多的问题和责任,我还没有理清,也没有信心能做好。” 说实话,冉老师的考虑都在情理之中,只是人一般都会选择性忽略困难和问题,循着祖祖辈辈养孩子的经验,认为“养大一个孩子并不是什么难事”。 “会不会有点杞人忧天?”高哥确实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只单纯觉得冉老师想得太多了,他觉得妙妙作为“妈妈”一定会乐观些,“妙妙,你怎么想?” 哪知妙妙跟冉老师一样:“我也完全没有信心做一个好妈妈。” “可以不强迫自己当一百分的妈妈嘛,六十分也不错啊,及格万岁。”高哥替他们找退路。 “冉老师和妙妙可不像你一样没追求。”梁昳开高哥玩笑,拾起筷子招呼大家开吃。 高哥一边伸筷子,一边笑:“等你结了婚,我得看看,你追求的是多高的分?” 梁昳不甘示弱:“那你且等着吧。” “怎么?我等不到吗?”说着,高哥状似无意又别有深意地瞄了林之源一眼。 林之源正拿着漏勺往梁昳碗里分肉,听到他们的话,抬起头来。 第25节 梁昳朝林之源道了声谢,不再理高哥。 演出前,梁昳只稍微垫了点儿肚子,这时候觉出饿来,吃了好多肉。她吃的辣锅,不一会儿就喝完了一瓶饮料,再点之后,新的一直没送上来。 林之源看她不停张望,起身说:“我去看看。” “不用。”梁昳跟着站了起来,“我自己去。” “没事儿。”林之源往服务员走去。 梁昳赶紧跟了上去。 妙妙见他们走远,偷偷问给她夹菜的冉老师:“他俩……” “他俩怎么了?”冉老师一头雾水。 碰碰听见了,伸长脖子问妙妙:“你看出来了?” “太明显了。小林一直拿漏勺捞菜,最好的那块肉和菜一定是给梁昳的。”妙妙笑,“服务之周到,都快超过冉老师对我了。” 碰碰终于不用一个人吃瓜憋出内伤了,在一旁猛点头。 “只怪梁昳不开窍啊!”高哥望着两人的身影叹了口气。 “我看未必吧。”妙妙看着碰碰,眨了眨眼,“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漏勺里的肉都被梁昳夹到了碰碰碗里呢?” 碰碰很早就发现了林之源喜欢梁昳,虽然他表现得很自然,似乎只是同事之间的关心,但大家都是年轻人,为什么有的关心只单单对梁昳呢?碰碰不傻,多几次就发现了端倪。再说梁昳,她那么聪明,怎么会没有察觉。碰碰也曾私下里偷偷问过她,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梁昳感觉到了,但鉴于林之源没有挑明,她也没法直接拒绝对方,否则显得自己过分自恋,所以只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同事间该有的距离和分寸,不让关系变得暧昧不明。 梁昳和林之源回来时,他们自然转 换了话题,连一向八卦的高哥也非常识相地闭了嘴。 火锅局吃到凌晨才散,梁昳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两点。她悠悠转醒,第一件事就是摸到手机,点开微信。 向阳花助学联盟的负责人给她发了消息,问她是否认识一位叫周景元的先生。 梁昳脑子混混沌沌的,还没清醒过来,不知道周景元什么时候又认识了向阳花的人,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她仔细辨认,果真是“周景元”的名字,狐疑地问对方:“我认识。您怎么突然问起他了?您也认识这个人?” “两个募捐项目均已筹齐款项,补齐两个项目所有剩余资金缺口的为同一个人,银行转账信息显示,这位慷慨解囊的热心捐助者名叫周景元。” 梁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跟负责人确认:“周景元?!” “他的转账备注是:感谢梁老师吧。”负责人的消息发过来。 向阳花助学联盟的所有工作人员中,只有一个人姓梁。 梁昳不明白,问负责人:“他捐的款,为什么要感谢我?” “我们从后台注册信息查询到了捐助人的联系方式,联系上他表达感谢时,他还是那句话:要感谢就感谢梁昳吧,是她的热心肠感动了我。” 以周景元的性子,是能说出这句话的。 梁昳笑了笑,为项目筹齐资金而开心,为孩子们即将拥有平整的操场和明亮不透风的教室而高兴。还有一丝隐秘的喜悦,在她心里,来自同一个人,为他捐款的理由。 梁昳翻了个身,撑在枕头上,把跟负责人的聊天记录里的那句“要感谢就感谢梁昳吧,是她的热心肠感动了我”截了图。然后,从微信通讯录里找到“z”字母,点击周景元的头像,按下“发消息”。 “不是嘲笑我的热心肠吗?你这是在做什么?”随着这句话一道发过去的,还有方才那张截图。 周景元回得很快:“送你人情啊,不要白不要。” 梁昳努了努嘴,回他:“不想欠你的。” 周景元:“可我喜欢让你欠人情,欠得越多越好。” 梁昳笑,回他:“挥金如土的公子哥。” “管他挥金还是挥土,能把窗户洞填上就行。” 梁昳:“确实,村小教室的窗户洞都能添上玻璃窗了。” 想了想,她又发一条过去:“周景元,谢谢你。” “值一顿饭吗?” “只要一顿啊?”这倒出乎梁昳的意料,追问,“你不是说我欠你好几顿了吗?” 债主门儿清:“两顿饭、一顿茶。” “记得够清楚的。” “要不合一顿吧?你匀一天时间给我。” “吃一顿为什么要一天?” “自然是去一个远的地方吃饭呗。” 第31章 落日第一百四十五秒 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周景元接上梁昳去了一个比崇新还远的地方,为了兑现一顿饭。从柏油马路开到乡间小道,路越走越偏。 “现在不会害怕我把你卖了吧?”周景元调侃道。 梁昳笑:“你不敢。” 如果换作从前,周景元是最经不得激的,必然会做些事来坐实。如今面对梁昳,他没有对抗心理,只过过嘴瘾:“那可说不定。” “佳雯第一个不放过你。”梁昳用他最爱搬的救兵来治他。 周景元果然一秒领会她的点,挑一下眉,道:“那倒是。”随后又问,“第二个呢?” “第二个嘛……”梁昳想了下,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还是能算一个友军的,“意乔。” “周家的叛徒。”周景元不留情面地评价周意乔,“特别是音乐会之后,说你带他去见了一位竹笛大师,激动得不得了,对你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 “不是应该更崇拜大师吗?” “可你是让他能跟大师面对面的人啊,换我也跟你同盟。”周景元分析得头头是道,最后得出结论,“看来意乔有点做营销的天分。” 梁昳不知道他怎么搭上了这条思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儿跟哪儿啊?” “做生意嘛,讲究的是人脉和渠道,有了人脉等同于打通了很多关节。换到意乔认识竹笛大师这件事上,关键的不是他得了大师指点,而是因为有你,他才有机会见到大师。你就是他的人脉。” “你大学学的什么专业?营销管理吗?” “聪明。” “我瞎猜的。” “猜得真准!”周景元小心行驶在乡间小道上,逗她,“要不你再猜猜我的工作?” “这有什么好猜的?”梁昳以为他在挤兑自己,揶揄他,“家具厂的‘小周总’,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别!”周景元赶紧叫停,“你跟着起哄可不地道啊!” 梁昳不服气:“凭什么别人能喊我不能!” “因为你不是别人。” 饶是梁昳自诩直肠子,说话直来直去不喜欢绕弯,也架不住比她更直白的周景元。一句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叫人根本没法接。梁昳不会笨到自投罗网去问他“为什么我不是别人”或者“我不是别人是谁”,她只能状似无意,实则非常生硬地转了话题——“是不是快到了?” 周景元看她一眼,笑了笑:“快了。” 从停车场下车,走过一条石径,吃饭的地方坐落在一片碧竹绿海之中。茂密的竹林被精心打理过,分隔出功能不同的区域。 周景元带梁昳步入一间由竹枝隔出的雅室,竹桌竹椅精巧又雅致,连桌上的茶杯、碗筷一应餐具均是竹制。服务员为他们斟上竹芯茶,再呈上竹片制成的特色菜单。 梁昳翻了翻菜单,想着自己第一次来,点菜全权交给了周景元做主。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四周,被竹子环抱的房间处处透着野趣,还能闻到一阵阵幽幽的竹香。 待周景元点好菜,服务员退出去,替他们掩上了竹筒排成的房门。 “怎么样?”周景元问梁昳,“还可以吧?” “相当好。”梁昳不吝惜赞美之词,“风景好,主题突出,让人眼前一亮。” 周景元翘着二郎腿踮脚撑了撑,竹椅往后仰,他伸手摸了摸竹枝围成的墙,问:“这跟竹笛的竹子是一样的吗?” 梁昳一怔,直愣愣看着周景元。 “怎么了?”周景元笑,“不是这种竹子也不用瞪我吧?” 竹笛、竹子、与竹有关的今天,梁昳恍然察觉周景元带她来这里的真正心意。也许“投其所好”不够准确,不足以形容他精心的安排,为一个人。梁昳不是迟钝的人,理所当然会被打动。 梁昳从短暂的出神中抽离,轻轻摇摇头:“竹笛用的竹子一般是苦竹、白竹、紫竹、湘竹,这里的竹子看着不像是。” “你们对竹子的要求高吗?会不会指定用某个产地的某种竹子或者只用某个品牌的竹笛?” “民族乐器一般不拿品牌来衡量乐器好坏,如果要说产地的话,杭州余杭铜岭桥是竹笛之乡,大部分的竹笛都产自那里。” 周景元点点头,看她喝了两口茶,又问:“聊专业上的事,你会烦吗?” “还好,都是我知道的,答不出来才会烦吧。”梁昳笑,反问他,“如果跟你聊家具,你会烦吗?” “也还行。” 两人正说着,服务员轻轻叩开门,为他们上菜。各种竹子衍生的食材被厨房做成一道道美味的佳肴,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口腹之欲的满足不仅在色,也在香和味,梁昳破天荒吃了两碗饭。 周景元吃完最后一口菜,完成了光盘行动,招呼服务员重新沏一壶茶过来。 “难得见到一顿吃两碗饭的女孩,”他笑,盖棺定论,“挺好的。” 梁昳哭笑不得,又不想落下乘,回击他:“比不上小周总见多识广。” “嘶——”周景元一不小心被她拿捏住了,解释,“我说的是我奶奶、妈妈、姐姐和像佳雯一样的女同学。” “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就是夸你不挑食、不过分追求骨感美,很好,特别好!” 服务员适时送上泡好的茶,周景元起身推了一把侧面的竹枝,一扇小小的门顿时打开来。梁昳看得一惊,不是周景元,她根本发现不了这扇跟竹围挡早已融为一体的门。 周景元端着茶水盘,努了努下巴:“走,出去坐会儿。” 梁昳随她穿过竹门,步入与吃饭雅间连通的一个小小的观景凉台。台前一顷碧波,被岸边的竹林倒映着,像泼了绿墨一般浓酽。 凉台的陈设相当简单,两把并排的竹椅,中间摆着竹几。周景元将茶盘放在几上,一边示意梁昳坐,一边跟她斟上一杯茶。 大概因为竹林挤挤挨挨连成一大片的缘故,不同于城市里夏末还残留的热气,这里的空气里自带一股清香和凉爽。梁昳靠在竹椅上,看见微风穿过茂密的竹林,竹叶摇曳,听见它们擦出“沙沙”的轻响。风吹过湖面,有小鱼在水面吐一个泡,再转身游向别 处,水面上泛起涟漪,一圈一圈,慢慢扩大、消散。她出神地望着水面,感觉微风轻轻拂过自己脸颊,留下一点柔软又几不可察的触感。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梁昳好奇他能找到这样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清静地。 “余田同学开的。” “哦。”说起余田,梁昳好奇他们的关系,便问道,“余田跟你关系很铁吧?上次他来接意乔,我听他叫你姐姐‘二姐’。” 周景元端着茶点头:“亲戚。” 第26节 “亲戚?” “对,所以我姐也是他姐。” 梁昳感觉自己探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简单,有点复杂,甚至可以用“棘手”来形容。她想及时打住,但又按捺不住自己一颗八卦的心,问:“是表弟吗?” “算是吧,隔挺远的。”周景元难得见她对谁有好奇心,饶有趣味地盯着她看。 梁昳觉出不妥来,赶紧声明:“我只是单纯好奇你们的关系,对他没意思,你别瞎猜。” 周景元笑起来:“我说什么了?” “你不怀好意。” “我就看你一眼,怎么就被扣上‘不怀好意’的帽子了?”周景元简直百口莫辩,只好使出杀手锏,“我还没蠢到给自己乱添情敌的地步。” 果然,梁昳被他堪比直球的发言堵得偃旗息鼓,埋下头喝茶,不再说话。 “你听到了。”分外笃定的语气,周景元看着她笑,“别着急拒绝或答应,你慢慢考虑。”说着,他拎着茶壶出去添水了。 回来时,他一手托着茶壶,一手拿着两根竹枝做的钓竿,仿佛无事发生地问梁昳:“要不要钓小龙虾?” “十月份还有小龙虾吗?”梁昳只知道夏天是盛产小龙虾的季节,即将入秋了,她非常怀疑这项提议的合理性。 周景元满不在乎地说道:“赌一把运气。” 他放下茶壶,分一根钓竿给梁昳,又去外面拿了一小碟切好的猪肝。他先帮梁昳把饵挂在钩上,再示意她往前一点,把钓竿从竹围栏的空格中伸出去。 梁昳没钓过鱼,也没钓过龙虾,完全是门外汉。周景元动作熟练,看起来就是个中好手。她老老实实依言照做。 “小龙虾喜欢吃猪肝吗?” “禽类的内脏会比较容易引它上钩。”周景元跟她解释。 梁昳想起小时候经常看机械厂家属院里那些喜欢钓鱼的人喂蚯蚓,问他:“钓鱼不是常用蚯蚓做饵吗?小龙虾不能用蚯蚓钓吗?” “也行,只是就吸引力法则来讲,蚯蚓远远不如内脏诱惑大。” “那倒是,”梁昳点头赞同,“如果有两盘菜,我肯定也先吃喜欢的那道。” 周景元哈哈大笑:“你在跟小龙虾共情吗?” 梁昳也笑:“打个比方而已。” 两人支着钓竿,轻轻说着话,方寸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安静,却不是完全寂静无声的。 周景元沉浸在此刻,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宁与欢欣。他时不时侧头跟梁昳说话,看见她耳边微微蜷起的发丝,像钓钩一样,勾着他的心。 打破宁静的是周景元的手机铃声,他接起来,随后拉起手里的钓竿。钓线和钓钩带出的水溅起来,落在梁昳的脚边。她转头看他,听见他对电话那头的人说—— “我马上回来。” 第32章 落日第一百四十六秒 梁昳在海城机械厂的职工医院出生,从小上的是机械厂的幼儿园、子弟小学和中学,一路顺顺当当。正因为顺当,一切都自然而然,所以印象中最深刻的是一件看起来微不足道却始终充满遗憾的事。 海城机械厂子弟小学每年都有春秋出游的惯例,一直持续到五年级,等到六年级会因为升学考试而取消出游。梁昳五年级的最后一次春游,坐大巴车行驶到目的地,参观完景区后,同学们三五成群各自跟伙伴凑作一堆。要么将就景区的休闲桌椅,要么在草坪上铺一张自带的野餐垫,或者干脆什么也不管席地而坐,所有人都拿出自备的零食和餐盒,准备边做游戏边美餐一顿。 梁昳跟好朋友把野餐垫铺好,脱了鞋坐上去,零食袋刚刚撕开一个口,天上就淅淅沥沥打起雨点来。大家没当一回事,继续聊天、做游戏、吃零食,嘻嘻哈哈笑作一团。谁知,雨点越来越密,也越来越大。老师赶紧招呼同学们收拾,大家手忙脚乱地把吃过的和没吃的东西全部一股脑儿塞进包里,再跑去游客接待中心避雨。 原本是想等雨停了再继续的,结果雨非但没停,反而越下越起劲。看着收不住的雨势,老师们决定带孩子们返程。学生们听到这个消息,哀嚎一片。然而,再大的不满也无济于事,出于对安全方面的考虑,老师们还是第一时间带着所有学生坐车离开了。 来时有多欢乐,离开时就有多失落。梁昳跟同学们闷闷不乐地望着车窗外连绵不断的雨丝,如同一首欢快的乐曲被突然按下了暂停键,所有对最后一次集体出游的美好期待和欢喜都戛然而止了。 只是,十一岁的梁昳不知道,在十五年后,她会再次感受到欢喜被中止的心情,像一桶被灌满了的水,突然被泼出去大半,晃晃荡荡的,才觉出空来。但她这次的心情跟五年级那次不全然相同,因为她很肯定,这不是她和周景元的最后一次。 十五分钟前,周景元接到章芩的电话,得知奶奶突然摔了一跤,撞到了头,已经送进了手术室,情况不容乐观。 他开着车在路上飞驰,不同于来时的畅快,此刻的他既着急又忐忑。 梁昳感同身受,交代他:“你一会儿路过第一个地铁站就把我放下,不要送我。” 周景元看她一眼:“不行,我得全须全尾地把你送到家。” “你执意送我,我和你都不会安心。事出从权,没有什么比亲人更重要。”梁昳情真意切,没有丝毫假意。 借等红灯的空隙,周景元瞥到日头西沉的光线正悄悄地映在梁昳的侧脸,橙色的光染黄了她额前的碎发,一丝一缕弯曲着,从缝隙中透出斑驳的光晕。梁昳安静地坐着,目光柔柔地落在前方。周景元焦躁的心一霎之间被抚平了,他得以从焦急中拨出片刻心神,欣赏眼前令人沉醉的夕阳和让他着迷的人。 梁昳看一眼时间,再探头看看前面排队等候的车辆,回过头来,刚好撞上周景元的目光。她眼带询问,语音上扬“嗯”了一声。 “我本来计划陪你在凉台看落日的。太阳西下的时候,夕阳会从竹林中间透出光来,叶子一片一片泛着金色,湖水像被洒上了金箔一样,波光粼粼的,特别好看。”周景元勉强弯了弯唇角,惋惜道,“可惜了。” 梁昳抿了抿唇,安慰他:“下次吧。”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周景元突然问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不等梁昳点头,他缓缓说道,“你也是这样拳拳真心,让我很难不动容。” 周景元依言将梁昳在地铁站放下,自己匆忙开车赶往崇新区人民医院。除了乔婷婷陪周意乔返校外,周家人齐齐守着手术室外,章芩耷拉着脑袋靠在周泽安的怀里,听见渐近的脚步声,抬起头。 “景元——”章芩发红的眼眶瞬间涌出泪来。 周景元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紧了紧,问:“奶奶怎么样了?” “医生说情况很凶险,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当了一辈子医生的章芩,见惯了生离死别,第一次慌了神,“你唐姨看着奶奶睡着了才出来的,我们在厨房准备熬银耳汤,正在配大枣、百合、枸杞,听见一声响。我们赶紧冲进卧室,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醒的,自己起来了,人跌了跤,头撞到了墙上,流了好多血……刚刚送来,医生给她做检查的时候,还发现她的脚踝骨裂了……景元,怎么办啊?奶奶可不能有事啊!不然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说着,章芩的眼泪越流越多。 周泽安拿纸轻轻擦她泪湿的脸颊,宽她的心:“妈是自己摔的,你不要自责。” “我没照顾好她,你说,我要是提前进去看一眼就好了。” “妈,谁都不愿意奶奶出事,这是意外,你千万不要怪自己。”周景元握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一旁的周景星听见了,靠过来,对章芩说:“二婶,景元说得没错,你不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要不是您找了医院里最信得过的专家和教授来,我们现在还抓瞎呢!”周景文也出言安慰她。 想到还有一个跟妈妈同样经历这一遭的人,周景元朝四周张望,问:“唐姨呢?” 周泽安说:“都守在这儿没必要,我让她回家做点吃的备着,一会儿大家轮换着来。” 唐姨在周家多年,陪奶奶的时间最长,今天奶 奶遭了罪,她肯定难过又自责,周景元担心:“她一个人在家会不会胡思乱想啊?” “余田送她回去的,一直陪着。”周景星说。 周景元点了点头,稍微放了心。 “景文,你爸还在外面抽烟吗?”周泽安发现大哥周泽恒还没回来,发了话,“你看看去。” 自从妻子病逝,周泽恒过得越来越独,只有阖家欢乐的时候才会露出为数不多的笑容来。再次踏进同一家医院对他来说一定是艰难的,尤其是当自己的母亲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时,他不可能好过。所以借口抽烟躲出去,没人会怪他胆小懦弱,因为是人就有软肋,曾经他在这里失去了妻子,今天,他害怕又失去妈妈。 周景文二话不说,朝楼梯走去。 “大哥,电梯在这边。”周景星朝相反的方向指。 “楼梯快。”周泽安加快脚步,跑起来。 好在手术顺利,情况稳定下来,余书荔躲过一劫,一家人的低落情绪总算回升一些。章芩的老同事帮忙联系了专业护工,医院里不需要这么多人照顾了。章芩仍执意守在病房,周泽安由她去,只默默留下来陪着她。周景文叫上周景星、周景元一道回家,姐弟俩都想再待一会儿,让大哥开车先送周泽恒回去休息。 没过多久,唐姨拎着两个保温饭盒来了,送她过来的余田向周泽安和章芩解释:“唐姨坚持要来看一眼才放心。” 章芩一见唐姨,眼圈又红了,她接过饭盒,放在桌上,拉住没忍住落了泪的唐姨,安慰她,也安慰自己:“没事了,没事了。” “遭这么大的罪,我真是……”唐姨哽咽着,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周景元站在一旁,插了话:“你们每天陪着奶奶,把她照顾得那么好,我们心里不知道有多感激!没有你们的话,我们别说安心工作了,连饭都吃不香。” “听见了吗?”周景星环住唐姨的肩,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你跟二婶一样,谁也不许怪自己。” “知道了。”唐姨拿袖子抹泪,招呼他们赶紧吃饭,“我简单炒了几个菜,你们赶紧趁热吃吧。”说着,她打开保温盒的盖子。 周泽安和章芩吃饭的时候,唐姨陪在一旁,顺便问起老太太的后续情况——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什么时候能恢复?出院后要注意什么?有没有禁忌?哪些食物对她的身体恢复更有利? 章芩大致做了回答,具体情况要等余书荔醒过来后,让医生检查评估之后才能确定。 周景元、周景星和余田下楼去,在住院部楼下的长廊找了空座坐下来。 周景星端着饭盒叫周景元:“来吧,吃两口。” “没胃口,你吃吧。”周景元这时很想抽支烟,看看四周的禁烟标志,遂作罢。他伸手从裤兜掏出手机,埋头给梁昳发了条消息报平安——奶奶没事了。 周景星看他一眼,随口问道:“梁老师?” 周景元想也没想,“嗯”一声。 周景星没再往下接,只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你吃完饭先坐余田的车回去吧。”周景元揣回手机,望了望住院楼,道,“估计唐姨一时半会儿不会走,我等等,跟她一起回。” 周景星瞥余田一眼,没说话。 周景元对余田说:“你送二姐回去。” “好。”余田应下。 周景星吃完饭,跟着余田走到停车场。余田拉开副驾驶的门,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 等她坐进车里,余田关上门,再绕回驾驶位,发动了车子,开上回家的路。 这是第一次,周景星在余田的车上没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安静得如同不存在一样。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眼神直愣愣的,没有太多生气。 他不自觉蹙起了眉。 “不用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周景星不知何时转过头来,瞥他一眼,“我今天没心思逗你。” 第33章 落日第一百五十秒 国庆假期结束的第一天,梁昳得到消息,贷款终于批下来了。于是,跑银行、支付尾款,等三、四日后,资金从监管账户划入房主账户,过户手续一应交割清楚,她终于拿到了钥匙。 拿到钥匙,房子真正属于她了,梁昳立刻通知事先预定家具和家电的卖家发货,同时将剩下的钱转回妈妈的那张卡上。 冯美茹很快打了电话过来:“不是让你自己留着吗?怎么又给我了?” “佳雯的钱已经还了,剩下的我用不上。”梁昳解释。 “叫你拿着就拿着嘛,不听话。”家里不是没条件,冯美茹不想女儿过得紧巴巴的。 梁昳知道妈妈是心疼自己,笑着说:“我怕自己大手大脚几下就挥霍光了,你先帮我存着,等我需要的时候你再支援我。” “行吧,你用钱一定找我,别像这次买房子似的去找别人开口。”冯美茹想到房子,问她,“房子的手续都办妥了吧?真不准备重新装修了?” “都办妥了。房子是新的,人家装修好了一天都没住过,不用费那个神,直接搬进去就行。” 第27节 “东西多就找个搬家公司,别累着了。” “知道了。” 一周之内,大大小小的家具和家电通通到货,梁昳联系师傅一一上门安装完毕,又请保洁做好大扫除,便张罗起搬家的事来。 “你又没有大件家具要搬,找搬家公司多不划算呀!”到了乐团,碰碰一听她说,就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你打包好了的话,开辆车,我帮你搬过去就行了。” “不累我一个人,累我们两个人?”梁昳偏头问她。 碰碰指一指高哥,再拿下巴冲林之源一抬:“加上你我,四个劳动力还不够?” 梁昳笑:“你真会安排。” “什么安排?”高哥一脸茫然。 林之源见碰碰和梁昳看自己,走过来问:“怎么了?” “考验友情的时候到了,”碰碰满脸写着“兄弟义气”四个字,问他们,“梁昳搬家,你们愿不愿意帮忙?” “我家有一辆小皮卡,可以装很多东西。”林之源举手发言。 “你看,司机和车不就搞定了?”碰碰打一个响指,转向另一位劳动力,“高哥,你呢?” “搬运工也齐了呀。”高哥看着林之源笑,“之源是万能的。” “高哥,你作为全劳力必须加入,别想逃。”碰碰可不准备放过高哥,假装活动了手指,吓唬他,“不然的话,哼哼——” “女侠饶命,搬运工二号报到。” 碰碰放下手,满意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梁昳笑:“感谢兄弟姐妹的支援。” 虽说没有大件家具和家电,但是梁昳的生活物品和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是塞了林之源的小皮卡满满一车。高哥开车载梁昳先去新家,林之源和碰碰紧随其后。林之源非常周到地准备了一辆手推车,跟高哥卸箱子,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十来趟,梁昳和碰碰在家里开箱子、给物品分类。 等到搬完已经过了中午的饭点,梁昳事先备了两箱矿泉水在家,给他们递水的同时,顺便征求意见:“你们想吃什么?我请。” “脚都下不了,你就别张罗了,随便点个外卖就行。”高哥随手拉了张椅子来做,一边喝水一边喘气。 碰碰看着满地的箱子和东西,说:“要不我下楼买几个盒饭,咱们随便对付一下。” “那怎么行?!”梁昳可不答应,“你们忙了大半天连口饭都吃不上,我过意不去。” “大餐先存着,等你收拾好了,我们来吃你一顿好的。” 林之源也点头:“别管我们了,你抓紧时间收拾吧。” “也不急这一时。”梁昳说。 “下楼吃盒饭吧。”高哥即刻拍了板,“你收拾屋子,我和之源两个大男人也插不上手,吃了就回去了。” 梁昳不想苛待朋友,面有难色:“真吃盒饭啊?” “小区外面那家便利店的盒饭很好吃,我在网上刷到过推荐。”林之源对她说。 “真的?”高哥来了兴致,“那更要尝尝了,走!” 碰碰拉着梁昳越过成堆的箱子往外走,边走边搂着她肩膀说:“吃完我回来帮你一起收拾。” 梁昳感动万分:“好姐妹!” 好吃的盒饭就在上次王姐带梁昳去吃的便利店里,四个人选好套餐,梁昳抢着付了钱。吃完饭,碰碰陪她回家收拾,先把箱子按照物品分类拖到不同的位置——装衣物的箱子搬到卧室,锅碗盘碟放到厨房,暂时没有想好放哪儿的东西就连箱子一起待在客厅。 有了大致的分类之后,梁昳再一间房一间房去归纳整理。碰碰把一个个叠起来的盘子抱在手上,问:“放下面的抽屉吗?” “对,灶台下面。”梁昳在整理垃圾袋、保鲜膜和保鲜盒,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摆进收纳盒里,再连着盒子一起放进橱柜里。 “你又不做饭,买这么多餐具做什么?” 既然是好朋友,碰碰自然了解梁昳不爱下厨。 “管不住手呗。”梁昳笑,把柜门一关,“再说了,我又不是一直不做饭。” “哟哟——”碰碰蹲着,把碗顺进抽屉里,“一年能有几回?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吧?” “煮面也不止五回啊!”梁昳反驳她,“瞧不起谁呢!” 碰碰笑着检查地上的几只箱子,见东西都全部拿完了,把箱子拖去了玄关。她看了一眼卧室门口的箱子,对走出厨房的梁昳说:“衣服我就不帮忙了,你自己整理。” “好。”梁昳点头。 她之所以能和碰碰成为朋友,除了工作交集外,更多的是两人在看待事情和处理问题上的想法和观点非常契合。比如卧室门口的箱子明显装的是梁昳的衣服和私人用品,涉及隐私和个人的生活习惯,两人便默认这些箱子由梁昳自己整理收拾更为合适。 “那我开始拆客厅这些杂物箱了。”碰碰手里拿着到小刀,轻轻划开贴纸箱的胶带。她负责开箱,梁昳负责翻捡每个箱子里的东西,分门别类。 两人配合默契,一边整理,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突然,门铃响起,两人吓了一跳。梁昳站起来,朝门口扬声道:“谁呀?” “是我。” “林之源吗?”梁昳不确定,跟碰碰求证。 “好像是他。”碰碰离门近,轻轻走过去,试探着问,“谁?” “林之源。” 碰碰这才松一口气,把门打开。见到林之源,她埋怨道:“你吓死我们了。” 林之源不明所以:“为什么?” “刚搬来,又没人知道,突然来个敲门的,我还以为是不法分子!”碰碰打趣他。 “也有可能是物业呀。”林之源笑着碰一碰鼻子。 “你不是跟高哥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梁昳见他去而复返,问道,“是落东西了吗?” “没有。”林之源单手把餐桌上的箱子和包往旁边挪了挪,把另一只手拎的袋子放了上去,“走到半路看见这家新开张的奶茶店在搞活动,给你们买了两杯喝的。” “哇——”碰碰拍了拍手上的浮尘,掀了半边袋子看,是梁昳最爱喝的那家,她笑一笑,装作不经意地问林之源,“你怎么知道梁昳平时喜欢喝这个?” 林之源正在喝水,听到她问,咳嗽起来。 梁昳觑一眼碰碰,碰碰笑起来:“你慢点儿喝。” 林之源清一清嗓子,轻描淡写道:“平常你们不是经常点这个吗?” “哦——”碰碰插好吸管,递一杯给梁昳。 梁昳接过来,转头对林之源说:“谢谢。” “不客气。”林之源埋下头,继续喝自己手里的那杯。三下五除二喝完后,他起身告辞。 “走了?”碰碰问。 “嗯,我在这儿干坐着也帮不上忙。”林之源不好意地笑笑,“先走了,拜拜。” “好,谢谢你买的奶茶,谢谢。”梁昳将人送至门外,再次道谢。 林之源站在门口,抿着唇朝她挥了挥手。 门关上,碰碰忍着笑看梁昳。 “有话就说。”梁昳知道她肯定憋不住。 碰碰举着手里的奶茶,若有所思:“专程回来一趟,就为了送一杯你最爱的奶茶,啧啧啧……” “我是不是不能装不知道了?”梁昳放下奶茶,问碰碰。 “怎么了?” “我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对我的好。” “为什么?” “因为我没法回应他。” “他既没有表白,也没有旁敲侧击过,你要怎么去拒绝呢?”碰碰没有处理这类问题的经验,她一直以为,“如果对方不挑明,你很难做的。” “找个机会,侧面表明一下我的态度。”梁昳也没办法,“只能这样。” 碰碰好奇:“怎么表明?需要我打辅助吗?” “编个男朋友?”梁昳无奈道。 “这倒是个办法。”碰碰虽然赞同,但更多的还是无奈,“你一个直来直去的人,肯定不喜欢这样九曲十八弯的迂回方式。林之源连这点都参不透,怎么敢来喜欢你啊?” “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错的,用什么方式喜欢,明说或者暗恋都取决于这个人的性格。能得到别人的喜欢,我心里很高兴。”梁昳不会否认林之源喜欢她这件事本身,只是,“我不喜欢他,没办法回应他的喜欢,再接受他的付出就很不合适了。” “那看来你是喜欢我的。”碰碰得意地摇头晃脑。 “嗯?” “因为你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的帮忙,”碰碰搂住她的肩膀,“肯定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啊!” 梁昳被她逗得笑出声来:“那还用说!” 有碰碰的鼎力相助,梁昳当晚就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衣服鞋帽,她打算等休息日的时候再整理。梁昳靠在沙发里,看着顶灯的光柔柔地洒在客厅里,暖黄的光线薄薄一层,铺在沙发上,也落在自己身上。 她第一次在遥城有了归宿感。 梁昳站起来,在客厅转了一圈,走到露台。窗外的灯光远远近近,从每一户窗玻璃透出来,像是触手可及的星星。她转头回望,露台与客厅之间的落地玻璃门后,是独属于她的星光。 门边的纱帘被风吹起来,轻轻飘动,光与影在地板上微微浮动,似真似幻,像一个梦。 周景元每天傍晚下班固定来医院待两个小时,等天黑才走出住院大楼。他望了望天,深蓝色一直往远处延伸,看不到尽头。他一步一步走到停车场,坐进车里,按下车窗,燃了一支烟。 奶奶的情况有了好转,精神和进食情况都在变好,但医生对她何时可以出院还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隐隐约约有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上。 衣兜里的手机振动两下,周景元掏出来,回复了几条消息后,他点开朋友圈,梁昳发布的内容赫然映入眼帘。 一张由木地板、纱帘和光影组成的照片,上面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字——家,后面附了一颗红心。 周景元弯了嘴角,点进他给梁昳的备注名,拨了语音电话。等那边一接通,周景元熄了指间的烟,笑着问她:“搬新家了?” “你看见了?”梁昳的声音带着笑意。 周景元胳膊搭在车窗上,斜望出去,天空湛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他声音沉沉的,像在说悄悄话:“要是能送你一颗星星就好了。” “嗯?” “想偷个懒,托星星给你说一句‘恭喜’。”周景元轻轻笑了笑,“可惜,今晚没有星星。” “但今晚有风。”梁昳面朝露台,任风吹向自己,她拨开拂面的发丝,抿了抿嘴唇,“风替你说了,我听到了。” 第28节 第34章 落日第一百六十二秒 一周后,奶奶通过各项评估,终于出院了。 回到家的余书荔虽然暂时只能以轮椅代步,但精神明显变好,眼见着老太太的脸色一天天红润起来。章芩和唐姨照顾得愈发仔细,不敢打一点儿马虎眼。也许是老太太这次进医院给两人留下了心理阴影,直到现在她们还心有余悸,止不住后怕。所以,从穿衣、吃饭到睡觉、休息,她们绝不让老太太离开她们的视线,不论什么时候都会留一个人陪着。 周末照例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余书荔病一场后,腿脚不太灵便,唐姨推着轮椅将她送到餐桌旁。只要是她喜欢吃的,总有人第一时间把菜夹到她面前的空盘里,方便她自己吃。或者有时候 ,余书荔犯糊涂,耍小孩脾气不肯好好吃饭,章芩和唐姨总有一个人放下自己的碗筷去喂她。 周景元看章芩一勺一勺地喂余书荔,问道:“奶奶现在经常要人喂吗?” “也不是经常,偶尔自己犯懒的时候。”章芩一边喂饭,一边对他讲。 周景元无奈一笑:“真成小孩子了。” 章芩耐心地替余书荔擦掉嘴唇下的油渍,缓声道:“老小孩也好,老还小也罢,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就好。” 珍惜当下的每一刻,周家人都明白。所以,没有人沉浸在低沉的情绪中,像往常一样,想聊什么就聊什么,餐桌上时不时响起笑声。 周景星吃到一半,突然问周景元;“你上回帮张奇物色的那座果园怎么样了?” “开起来了。”周景元吐掉嘴里的骨头,不无得意,“听余田说,果园最近很火,很多网红自发去探店。” “探店?” “探园?”周景元不知道有什么讲究,囫囵道,“反正都是一个意思。” “一个果园而已,能翻出什么花儿来?”除了传统的采摘之外,周景星很好奇,“你们做了什么?” “造了很多景,氛围感营造起来,据说非常适合拍照。而且,请了一个很不错的厨师,餐食的性价比很高,吸引了很多人,营收很可观。”原本是卖张叔面子给张奇找的一个营生,周景元根本没上心,谁知 交给余田负责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打响了招牌。至此,周景元不再过问,一应事项全由余田自己做主。所以,他对周景星说,“你想知道详细情况问余田吧,他在管。” “我问他干嘛!”周景星嘟囔道,“最近财务部要团建,大家又不想去远的地方,我在想要不干脆去果园玩一天。” “可以啊,你让余田帮你定。” “还要预定?”周景星显然低估了果园的火爆程度。 周景元挑挑眉:“你想临时杀过去?那可吃不上饭。” “这么紧俏?我还小瞧你们了。”周景星笑,“摘水果还得预约,该你发财!” 周景元哈哈大笑:“发什么财?我都没去过。要不,你们的团建,我参一个?” 周景星白他一眼:“你又不是财务部的。” “家属。” “你算哪门子家属?”周景星瞪他。 “弟弟啊!” 周景星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嗤他:“脸皮真厚!” 说归说,真到了财务部团建那天,周景元根本没去。周景星刚下车,就看见余田等在果园门口。自奶奶生病时在医院见过几面后,周景星和余田再没有碰过面。今天甫一对上视线,周景星便看向了别处。 “二姐——”余田叫她一声,跟她汇报,“饭都安排好了,你们可以先逛一逛,拍拍照,一会儿到了饭点直接吃饭。” 周景星“嗯”一声,问他:“吃饭在哪儿?” “跟我来。”余田领着周景星和她身后的财务部同事,穿过果树林,来到用餐区,“我给你们定了最大的雅间。” 周景星环顾四周,树林、微风、果香、鸟鸣,别有一番生趣。她指着室外的空桌,道:“我想坐外面。” “好。”余田想也没想就应下,即便已知露天座位已经预定出去,也不想扫了周景星的兴致,准备一会儿去跟其他顾客协调。 周景星跟同事逛了一圈,拍了些照片,走到一棵苹果结得最好的树旁站着。 “想吃就摘。”余田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我让他们留了最好的几棵树给你们,等会儿吃了饭,下午去摘,免得摘太早不新鲜了。” “谢了。”周景星回头看他一眼,笑一笑,“果然还是自家人靠得住。” 从前,周景星最烦有人在她面前提“余田是自家人”,每回听到这句,她都要梗着脖子驳一句“隔着十万八千里呢”。可是现下,她自己提了。 余田看她云淡风轻地笑着,心里没来由地发了慌。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隐隐约约感觉从奶奶生病后,周景星待自己便刻意远了距离。 “二姐……”他下意识叫她。 “嗯?” “你还在担心奶奶吗?”余田说出心里的猜测。 “没有,”周景星抿了抿唇,“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什么事?” “你想知道?”周景星看着他,笑了笑,“对你来说应该是好事。” 余田皱着眉头,等她说下去。 “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图什么呢?健康平安、幸福快乐,够不够?” “够的吧。”余田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只好顺着她的思路作答,“奶奶之前病着,大家都愁眉不展,现在出院了,身体和精神都在恢复,我们也都松了口气。人只有健康平安,才能幸福快乐。都有了,这辈子也就不愁了。” “你呢?”周景星撤回望着果园的视线,看向他,“幸福吗?快乐吗?” 这一次,余田没有回避,迎向她的目光,深深看她。今天的周景星格外不同,没有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像是上了锁拘着自己,规矩得不会说错哪怕一个字。余田的心乱了,张了张嘴,想回答,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不为难你了。”周景星撇开视线,伸手摘下离自己最近的一片树叶,拿手指抹去上面的灰尘,“算了。” “什么算了?”余田一改往日面对周景星时的“锯嘴葫芦”属性,打破砂锅问到底。 “还能是什么?”周景星将树叶对折,捏两下,一道深深的折痕出现在叶片中央,她沿着那道折痕撕破绿叶,说,“你最担心的事不会发生了。” 再没有像往常那样逗他两句或者撩拨他几下,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余田看着她转身走开的背影,脚下的小径上只留下她的脚印和被撕成两半的叶子,心全空了,不自觉追两步,拉住周景星。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问:“为什么?” 周景星看他蹙起的眉头,拿食指替他抚了抚,轻轻说道:“我总不能一直犯贱吧。” 余田任她挣脱了手,看她走出果林,往更开阔的地方走去。 他曾经害怕异样的眼光落在他和她的身上,他害怕污言秽语中伤她,他害怕她不管不顾要跟他在一起,他更害怕她不再执着于这段关系……犹豫、矛盾、摇摆不定,也患得患失。终于,周景星在今天成全了他“想要的”自家人身份,把前尘往事避讳得干干净净。他不必再为“星光蒙尘”而担惊受怕了。 然而,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余田在心里问自己,却无法得到回答,只剩下周景星那句“算了”在空洞洞的一颗心里回荡,生生撞出痛来。 痛归痛,该负责的事一件也不会少,毕竟担着“老板”的职责。余田回到用餐区,一眼就看见服务员正在跟客人解释调换餐桌位置的事情。 “我预定的是露天席位,看中的就是环境,换去雅间做什么?连风都吹不着。”跟服务员理论的是一位年轻姑娘,坚决不肯换去包间,直言要跟老板对话。 服务员不断对她“抱歉”,解释已经无法平息客人的怨气。 余田见状,走上前去,客客气气道一声“你好”,刚开口做自我介绍,突然被一道女声打断—— “余田?” 他循声望去,惊讶万分:“梁小姐?” 站在人后的梁昳朝他点点头,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余田不答反问:“你和朋友来玩吗?” “乐团的秋游活动。”梁昳回答了他,又问,“你在这里帮忙吗?” 余田笑一笑:“景哥给我安排的副业。” 梁昳也笑。 “你们认识?”方才跟服务员据理力争的碰碰回头问梁昳。 “嗯。”梁昳想起眼前的正事来,跟余田说明,“我们预先订了露天座,不知道为什么临时给换了?你能不能帮忙问问是怎么回事?” “不用了。”说话的是周景星,她老远就看见了梁昳,想着过来打声招呼,正好听见事情的原委,“梁老师,你们坐吧。” “啊?”梁昳看见周景星走近,还没搞清楚状况。 “你还记得我吗?接意乔的时候我们见过。”周景星朝梁昳笑了笑。 梁昳当然记得,微笑道:“记得,意乔的姑姑。” 周景星点头,跟她解释:“我们部门今天团建,我让余田走后门匀张露天桌给我,不知道是占了你们的座。原本就是我不占理,你们快坐吧,我带同事去雅间。” 说实话,梁昳跟周景星只有一面之缘,听她如是说,难免有些盛情难却,但又不好心安理得应下,有些尴尬地站在她面前。 “那就谢谢姐姐了。”难题得以解决,负责预定的碰碰最满意,兴高采烈地朝周景星道谢。 “不客气。”周景星笑着对她和梁昳说,“祝你们玩得开心!” 大家一团和气地说笑两句后,周景星带着部门同事去了里间。她一边走,一边给周景元发消息:“你的梁老师在果园!” 与此同时,周景元还接到了余田的电话—— “景哥,梁小姐跟同事在果园,你要不要来?” 第35章 落日第一百六十三秒 临时接到线报的周景元,第一时间赶了过去。 因着他头次去,走岔了路,错过了大门口正经的停车场。不知怎么上了一条小泥路,路旁有个小门,旁边坐着个守门的大爷。 周景元按下车窗,问大爷:“从这儿能去果园吗?” “这里就是果园。”大爷看一眼他的车,提醒道,“车开不进去。” “没事儿,我停路边。” “别堵路啊。” 周景元停好车,进了果园。弯弯绕绕的小路拿石板铺着,不难走,他一面迈着步,一面看,余田通过这几年的锻炼,能力越发突出,做起事来条理分明、张弛有度,单是从园内设置的指向明确又与周遭融为一体的标识牌便能看出一二。 人声从林间传来,周景元特意踏上一条无人的小径,想要全面检验一下余田的成果。殊不知,走入一截断头路。路尽头是一堵围墙,墙内是一间平房。好奇心使然,他走过去,看见门上挂着写有“杂物房”三个字的牌子。他双手插兜,正准备原路返回,听见里面传来时隐时现的人声。 周景元拾阶而上,靠近虚掩的门。 “我叔那个人心善,一辈子念旧情 ,到头来也没落个好。头把和二把交椅都给人家两兄弟坐,给他这个外姓人挂个副职,只是名头好听罢了。” “家具厂这几年搞得风生水起,听说业务量很大。” “那倒不假。正因为这,我更咽不下那口恶气。他周景元有什么资格赶我走?我在厂里的时候,他还在穿开裆裤呢!” 周景元听出来了,是张奇的声音。没料到还有这出戏等着他,周景元不动声色地立在门边,等着屋里的对话继续。 张奇忿忿不平,放狠话:“就周景元他们几个胡搞瞎搞的,哼,且等着破产吧!” 第29节 另一个男人附和着:“有个好老子呗。” “他不就仗着有个好爹罩着吗?后面再来个忠心耿耿的跟班护着,别说,咱没根没基的,真比不了!” “奇哥,你说的是那个余田吗?”另一个男人搞不懂其中的利害关系,问张奇,“我看他今天也来了,园子里的人对他都客客气气的,有什么全跑去跟他汇报,怎么回事啊?” “仗着给周家作牛马,真当自己人上人了。”张奇不屑道,“不仅打发我,还差遣我手底下的人干活,也不看看他姓余的小子算老几!” “看他那耀武扬威的样子,我还以为他姓周呢!” “他倒是想。” “姓余的跟周家到底什么关系啊?还能比得过张叔?” “什么关系?”张奇嗤一声,“姓余的不过周家一条狗!” 咚—— 一声巨响,门被人从外踢开。 周景元走进烟熏火燎的杂物房,阴着一张脸。他轻飘飘地扫一眼张奇和另一个叫不出名字的男人,低头抄起脚边的条凳,直接砸过去。 “周景元——你疯啦!”张奇骇得跳着脚蹦起来,闪到一边。 周景元二话不说,冲过去擎住张奇的衣领,攥在手里勒紧,眼神恶狠狠的,语气却轻飘飘的:“有种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跟张奇一起嚼舌根的男人起身来劝:“小周总,有话好好说啊!” 周景元一把将人搡开,厉声喝他:“滚!” 男人不敢再言语,赶紧溜走,跑去前院搬救兵。 他火急火燎地从后面园子跑来,边跑边打电话叫人:“快点儿!多找几个人过来,奇哥跟姓周的打起来了!” 正巧被余田听见,他返身回雅间,把财务部的两个年轻小伙儿叫出来。周景星见他神色匆匆,跟上来,问他出什么事了。 “景哥好像跟张奇在后面打起来了。”余田撂下一句,又扬声叫了两个工人,都是当初由他做主留下来的。 梁昳刚从洗手间出来,看见余田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后园跑去。她狐疑地盯着那群急匆匆的背影,转身准备回用餐厅,迎面碰上了同样焦急的周景星。 不等她问,周景星先开了口:“景元被人打了。”说着,拉起梁昳就往余田去的方向追。 “余田不是你们周家的看门狗吗?”张奇用胳膊撑住周景元,试图格开他,“姓余的狐假虎威,难道我说错了吗?” 周景元一拳冲过去,张奇被打得后退几步,带着桌椅板凳哗啦啦倒了一大片。 “小周总,何必为条狗坏了周家的名声呢?”张奇叉着腰撑起来。 根本不给他站直的时间,周景元又是一拳。张奇多少有了防备,截住他的拳头,抬腿一脚踢过去。 周景元向后倒退,被脚下的杂物绊倒,身子后仰倒下去,后背正好砍在墙边的铁皮箱上。他顾不上疼,站起来,冲过去又是一拳,力道又猛又狠,张奇摔倒在地,被压在地上,挣扎不得。 周景元吐吐嘴里的土灰,一字一句提醒他:“你是不是忘了?没有姓余的,哪来姓周的。” 姓余的? 张奇猛然想起周家老太太,那位自家叔叔逢年过节都要恭恭敬敬去问安的余姓老太太,面上几分惊慌,连声道:“纯属误会,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脚步声由远及近,张奇的救兵未到,余田带着人先来了。他和财务部的两个小伙子控制住张奇,周景星一把拽起周景元。 得以松一口气的周景元拍拍衣袖上的尘土,一抬眼,才看见跟在人后的梁昳。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打起来了?”周景星见他没大碍,皱着眉问。 周景元不说话,两步跨到梁昳跟前,拉了人就往外走,边走边朝后面喊话:“余田,走!” 余田虽然不明原委,但也不想周景元平白挨打,压着人没动,不服气道:“景哥,就这么算了?” 周景元仍是一派爱谁谁的调子,轻描淡写:“为一条喂不熟的白眼狼,犯不着。” 余田这才和其他两人一齐松了手,跟着出了杂物间。 周景元在岔道口停下来,对跟在身后的周景星说:“没事儿了,别耽误你们团建。” “真没事?”周景星不放心,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一遍。 “好胳膊好腿的。”周景元笑,吊儿郎当的口吻。 “行,不舒服就去医院检查一下。”周景星叮嘱道,让余田跟着他,自己带着两个帮忙的同事回用餐区跟其他人汇合。 周景元牵着梁昳,从进来的那道偏门出去。梁昳的手腕被他拿手圈出滚烫又细密的汗意。到车前,他才松开了手,指指后背让余田看一下。 “伤着了?”余田问,让他撩起上衣。 梁昳此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避走显得太刻意,不走又委实尴尬,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 倒是周景元不拘小节,耸肩反手勾住衣服,拉上去,露出开阔紧实的后背——上面一片红痕,有几处磨破了皮,隐隐渗着血。 “靠!”余田骂道,“张奇这个王八蛋!” 周景元“啧”一声制止了他,笑道:“他不会比我好。” “我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余田替他拉下衣服。 “不碍事。”周景元还是坚持自己没事,“这点小伤用不着去医院。” 这时,梁昳才注意到他 t 恤后背上的污渍和点点血迹,开口道:“去医院看看吧,擦点药也好。” “真的不用,这点儿小伤去医院,传出去怕是要笑掉别人的大牙。”周景元站直了身子,力证自己无碍,“你去跟同事接着玩吧。” 梁昳毫不留情地揭穿他:“那你把我拉这儿来干嘛?” 周景元一愣,旋即笑起来。 “我去跟同事打声招呼,你在这儿等着。”梁昳马上做了决定,快步往回走。 周景元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 余田知情识趣地笑道:“那我就不跟着去了。” “你去陪着二姐,我怕张奇那边狗急跳墙再出什么岔子。”周景元让他别管自己,赶紧回去盯着。 余田反应过来,点点头回了果园。 梁昳跟碰碰简单交代了两句,同其他同事知会一声后便背上挎包走了。 林之源没搞清状况,凑到碰碰跟前问:“梁昳怎么提前走了?” 碰碰看他一眼,模棱两可:“有事。” “什么事啊?” “你怎么不自己去问?”碰碰瞄他一眼,抬抬下巴,道,“喏,人还没走远。” 林之源抿了抿嘴唇,坐回自己的位子,望着梁昳离开的方向出神。 浑然不知被注视的梁昳从果园中的小径穿过,快步跑出小门,气喘吁吁地站到周景元面前。 她拍了拍胸口,平复呼吸,朝周景元伸手:“走吧,送你去医院。” 周景元有些意外,挑了挑眉:“会开车?” “技术不好,你忍忍。” “要不还是我来开吧?”周景元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一点痛算不上什么,他自己原本也没放在心上,只是看梁昳严阵以待的样子,他觉得有趣,也分外受用,但,终究还是不承认自己弱,“后背,不影响开车的……” 梁昳认真看他眼睛,发现他是认真的,又跟他确认一遍:“真不碍事?” 周景元活动活动手脚,让她放心。 第36章 落日第一百六十四秒 周景元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去崇新区人民医院。他小时候皮,摔了磕了是常有的事,有时候打架挂了彩,人刚走进医院,章芩立马就知道他闯祸了。原因无他,章芩的同事个个看着他长大,早习惯了他带伤进医院,不论谁看见了都会压着他去处理伤口,再把他扭送到章芩科室去。不消半天,整个医院的人都知道章芩的儿子又惹是非了。 章芩无所谓,毕竟是自己单位,又都是同事,谁看见周景元磕了碰了都不会袖手旁观。反倒是周景元,任谁见了都要打趣一通,小时候皮实、不知天高地厚也就罢了,慢慢长大他越发觉得丢脸。后来,遇上点小伤小病 ,他索性避开人民医院,再也不去了。 “不去医院,去哪里?”梁昳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曾想他还有嫌丢人的时候,笑道,“总不能不处理了吧?” “我有个同学的爸爸开了家诊所。”周景元在崇新熟门熟路,难不倒他,“去 那儿搞一搞。” “行不行啊?” “放心,有行医执照的正规诊所,处理点小擦伤没问题。” 果然,只是轻微的软组织挫伤,不严重。消毒、上药、包扎,医生很快处理好了。周景元从操作室出来,把后背朝向梁昳,笑道:“现在放心了吧?” 梁昳看他已穿好衣服,后背微微凸起一块,明显是处理过后的痕迹。 医生跟着走出来,叮嘱他:“愈合之前伤口不能沾水,每天记得消毒换药,吃食清淡些。” 周景元浑不在意的样子,抗议道:“每天换药?不用吧?” “你是医生我是医生?”医生是同学的爸爸,自然知道他打小起就是这样的脾性,要他仔细照顾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于是转而跟身旁的梁昳交代,“你盯着他,别让他洗澡沾水,到时候伤口感染就麻烦了。” 梁昳没辩解,“嗯”一声应下来。 “叔,又给你添麻烦了。”周景元与梁昳并肩而立,跟人道谢。 “老大不小的人了,稳重点,别成天招猫惹狗的。”熟稔的长辈口吻,提醒兼打趣。 “好。”周景元挥挥手,“您忙着,我们先走了。” 医生抬抬手,转身回了输液室。周景元见他去忙了,走到柜台扫码付款。 走出诊所,周景元问梁昳:“送你回果园?” 梁昳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时间不早了,她不想再折腾一遭,说:“不去了,回家。” 周景元拉开车门,突然提议:“要不一起吃晚饭吧?” 梁昳没反对,坐上车提醒他:“记得医嘱。” “什么?” “清淡饮食,忌辛辣。”梁昳指指车窗外的诊所。 周景元笑,扯着衣服,对梁昳说:“吃饭前,我想先换身衣服。” 从某种意义上说,周景元是个有轻微洁癖的人。每次回家,他第一个动作就是洗手换衣服,一是嫌在外一天的衣服不干净,二是不愿意被外出的衣服拘着,不自在。每回一家人等着他换衣服吃饭,周泽安都骂他:“本事不大,派头不小。” 笑话一般讲出来,周景元却少不得为自己辩解一句:“狼狈邋遢的样子很不舒服。” 梁昳笑:“我不骂你。” 第30节 周景元打一把方向盘,将车开上正路:“去悦溪畔。” “悦溪畔?” “在市区。”周景元笑一笑,“方便送你。” 悦溪畔离民乐团不远,梁昳租房和买房时做过功课。它是遥城老牌的高档小区,环境、配套、物业、绿化、户型都是数一数二的,当初她没有纳入考虑范围的原因仅仅因为贵,租不起也买不起。 “上大学那年,家里给买的。”周景元出声解释,纨绔子弟少有的自觉,“得感谢我爸妈。” “没偷没抢,”梁昳向来持有一个观点,“父母的钱也是辛苦挣来的。” “不觉得我是坐享其成的啃老族?”周景元自嘲。 梁昳摇头,她始终觉得父母愿意支援子女,不论是钱财还是别的,都是爱的体现,也是子女的福气。 “小时候管吃饱穿暖,长大了管买房买车,做父母的好像总有操不完的心。” “你都坦然接受了呀。” “我把‘接受’也看作是一种爱,接受他们的关心,享受被爱,再用我的方式去爱他们。” 这跟梁昳的观念不谋而合。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周景元这样的人,被富养长大,坦坦荡荡承认自己享受了家庭的庇荫,没有心比天高的桀骜不驯,更没有自相矛盾的敌对反抗,他感念父母的爱,也不羞于表达自己对他们的爱。 “挺好的。”梁昳难得地表扬了他。 周景元咧开嘴笑,又说回悦溪畔的那套房子:“我平时很少住,偶尔在市区巡店或者有别的工作回不了崇新的时候歇一晚。” “提前给我打预防针?”梁昳跟着笑一笑,打趣他,“是太脏还是太乱?” “怎么可能?!”周景元打死也不承认,“我可不会让你再多一个坏印象。” 果然,周景元在悦溪畔的家如他所言,不是多么奢侈豪华的大户型,紧凑的小三居干净整洁,在风景很好的 30 楼。 周景元让梁昳直接进,自己换了鞋先去卧室换衣服。不一会儿,梁昳听到水声,探头瞧了瞧半掩着门的房间。 水声不断,她思来想去,走过去,敲了敲门。没人应,她推开门,听见声音从洗手间传来。她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到医嘱,还是壮着胆子走过去。 洗手间关着门,里面亮着灯,她屈起手指敲了敲门。 “怎么了?”周景元关了水,扬声问她。 “你不能洗澡。”梁昳站在门边说。 周景元轻笑出声:“知道,洗前面……我冲一冲。” 梁昳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逾了矩,本想提醒他“别淋到伤口”的话到了嘴边也咽了回去,只“嗯”一声退出卧室,关上门,回了客厅。 悦溪畔之所以叫悦溪畔,正是因为它毗邻遥城最大的城市公园——悦溪湖。周景元家的视野非常好,没有遮挡,能远望悦溪湖。梁昳站在落地窗前,看湖面辉映着天空,蓝为底白为缀。太阳一点一点西沉,湖面如洒金折纸,一层波纹叠着一层,连成一整片金黄耀眼的绸缎。 周景元出来时,看见的就是梁昳俯瞰湖景的背影。窗外是远山落日、千家万户,连偶尔飞过的鸟群都结着队,只有她静静站在窗前,被衬得形影相吊。跟那日在音乐厅里演奏时一样,清冷又孤单,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周景元是想到什么就去做的性格,他毫不犹豫走到梁昳的身侧,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问她:“在看什么?” 梁昳回头,见他换了一身衣服,依然是他一贯休闲舒适的着衣风格。她重新看着落日下的悦溪湖,感慨大自然的美:“真漂亮!” 周景元心念一动:“要不要点外卖?在这儿吃。” 梁昳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周景元难得见她如此开怀,笑着拿手机点餐,问她想吃什么。梁昳客随主便的自觉,全凭他安排。点好餐,周景元搬来一张厚重敦实的木凳,凳面宽厚,是一般小凳的三倍大小,一看木料就很扎实。随后,他又从沙发上抄了两个靠垫扔在木凳两侧,一个简易的用餐角就布置好了。 “需要我做什么吗?”梁昳不好一直袖手旁观,主动申请帮忙。 周景元想了想,指指厨房:“你拿一下碗筷吧,我回两个电话。” “好。”梁昳朝他指的方向去,从橱柜里找出碗筷,冲洗干净,回到落地窗前,摆在木凳上。 周景元坐在靠垫上,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撑在身后,腿大喇喇地伸着。梁昳绕去另一边,面对落地窗,坐在另一只靠垫上,一面望着窗外,一面听周景元打电话。 “张叔,实在不好意思,刚刚没留意电话。” “没事,不严重。” “您都知道了?我太冲动了,给您赔个不是。” “不不不,确实是我的问题,您别怪奇哥。” “嗐,我没有替他遮掩,打架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人都有责任。” “他也是说顺嘴了,肯定不是有意冒犯,您别骂他。” “您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从小叫您叔,是真把你当亲叔的,张罗果园全是看在您的面子上,不然管他张奇李奇,与我何干?” “别别别,您这是做什么?您把人弄去哪儿也不如留在跟前看得住啊!您替他张罗了这么多年,哪能说撒手就不管了不是?” “您消消气再说,别跟我一样意气用事。” …… 一通电话持续十多分钟才挂断,周景元抬眼汇上梁昳的视线,抱歉地朝她一笑:“稍等,还得跟余田交代一声。” 第二通电话很快,三五分钟,他让余田按兵不动,不要对任何人发表任何意见,也不要发落张奇,照常做自己的事情,张叔那边自然会来料理。 周景元察觉梁昳的视线,有些不知所措,放下手机,问她:“有什么问题吗?” 梁昳斟酌词句,缓缓说道:“以为你是有一说一的直肠子,原来也会跟人打太极。” “失望了?”周景元不急着回应,只关心她有没有又给自己扣分。 “谈不上失望。”梁昳摇头,“人本来就是复杂的,对不同的人和事展现不同的面,无可厚非。” 周景元原想,以梁昳坦率耿直的个性,恐怕难以接受一个人左右逢源。可她不但不排斥,反而认同了他在处理不同人事上的不同态度。惊喜之余,他忍不住自嘲:“没想到我会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运用得如此娴熟吧?” “基本盘稳了,不会再扣分了。” 周景元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朗声笑起来。 梁昳今天穿一件浅黄的绸衫,随意束进牛仔裤腰里,她盘腿坐在靠垫上,虽是闲散之态,却难掩亭亭之姿。她微微笑看着眼前自嘲的人,直 到门铃声响起,周景元才错开视线,起身开门。 外卖送到,周景元问要不要换回家里的碗盘来盛,梁昳直言不用折腾,接了外卖餐盒,两人一起往矮凳上摆。 两人相对而坐,周景元一边夹菜一边问梁昳:“你为什么不问我打架的事?” 梁昳淡然且笃定:“成年人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打了肯定有你的不能忍。” 照例是出乎意料的回答,周景元笑:“一点儿不好奇?” “老实说,有一点。”梁昳不否认,无意间也泄露出自己的偏心,“虽然你有时候脾气挺臭,但大多数时间是讲理的。” 周景元第一次听梁昳正面评价自己,竟然还不赖。掩不住高兴,他转而问她:“吓到没?”毕竟不是平和安宁的局面,他难免担心。 “我去的时候,你都打完了。”梁昳轻描淡写一句,别说害怕,相反,她还在为没赶上动作场面而惋惜。比起他为什么打架,梁昳更关心的话题是,“被你姐姐拉过去的时候,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只是奇怪你怎么突然来了。” 梁昳总是有叫人意外的本事,周景元笑,看到她的好和发现她的妙都令他无比愉悦。从未有过的心情,梁昳用她的出其不意直接明了地给了周景元心上一击,让他觉出不用弯弯绕绕兜圈子的爽利。 周景元看着她,一瞬不瞬地,轻声问:“你觉得呢?” 梁昳被他的视线撅住,隐隐闻到一股淡香,幽幽地飘过来。她忘记了手上的动作,握着筷子的手搁回矮凳沿,抿着唇摇摇头:“我不猜。” “我的心思还用猜?”周景元缓缓开口,笃定又真切,“不是早就昭然若揭了吗?” 落日余晖只剩一线,在湖天相接处隐隐透出一点橙黄来,斜斜地倒映在湖面上,再溅起一星半点落进梁昳的眼睛里。她安静又从容,仿佛不会被任何话夺去心神,含着浅浅的笑,复又低下头去。 第37章 落日第一百七十一秒 海城机械厂子弟小学最隆重的庆典莫过于每年的六一儿童节,不仅有机械厂领导会出席的颁奖典礼,还会有学生的表演庆祝活动。上午是颁奖典礼,在学校操场举行,晚上的表演活动在机械厂的多媒体功能厅举行。 “多媒体功能厅”是现在的名字,二十年前,它是机械厂的职工电影院,平日里给职工放映电影,大型节庆时便收起大荧幕,变成一个可供演出的大舞台。梁昳小时候观看所有电影都是在这个厅里,所有她参加的学校表演也都是在这个舞台完成的,最重要的是,这个舞台是她走上竹笛专业道路的起点。 小学一年级的小豆丁梁昳在那一年的六一儿童节目睹了三位五年级的姐姐在舞台上演奏乐器的节目。姐姐们演奏了一支编排的混合曲目,用竹笛、葫芦丝和埙完成。直至今日,梁昳仍然记得姐姐们在舞台上大放异彩的样子,三种民族乐器,奏出令人惊艳的乐章。 这一幕深深地刻在小梁昳的脑海中,直到学期结束,她向冯美茹提出了学乐器的想法。冯女士自然全力支持,从钢琴、小提琴、手风琴到古筝、琵琶问了个遍,小梁昳通通摇头。 冯美茹彻底没了头绪,直接问她到底想学什么。 “竹笛。”小梁昳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 梁昳说不清自己当初为什么会从舞台上一眼相中那把看起来长长的竹笛,既然选了,她就此上了心。 乐器的学习之路并不是一条平坦宽阔的康庄大道,起初的新鲜劲儿过了之后,余下的全是学习和练习。她不想辜负自己的选择,也不想辜负风里来雨里去的学习,直到吹奏一首完整曲目带来的愉悦与成就感完完全全抵消掉那些练习指法和气息的日复一日,她终于真正体会到了竹笛之美。 在梁昳的家庭中没有一位从事文艺工作的家人,她没有可遗传的艺术细胞,也没有开金手指,凭的只有最初的“上心”。连冯美茹都佩服不已,逢人便夸:“我们丽丽硬是靠自己拼出了一条路。” 在海城机械厂,梁昳至今是榜样一样的存在,人们仍然喜欢用她来教育和激励自己的子女或者孙辈——“你学学梁家丽丽,学乐器多难呀,家里又没人会,人家全靠自己勤学苦练,不仅考上了音乐学院,还进了民乐团。你要有人家一半用心,我就烧高香了。” 大家都知道,但凡梁昳上了心,不论是多难多苦的事,她都能做到。 既然苦事难事都能做到,遑论别的。反正梁昳上了心,便会付诸行动。 隔一天,乐团的排练早早结束,梁昳给周景元发消息,问他是不是回崇新了,得到肯定答复后,顺便问他要了崇新的住址。 “你要来?”周景元发了地址后,问她。 梁昳坐地铁去客运站,坐上大巴才回他:“大小是个病号,来看看你。” 四十分钟的车程,梁昳下车后根据周景元给的地址约了车,大概十分钟左右,车停在了小区门口。 梁昳没着急进去,往小区两旁张望,找了一家水果店,挑了些贵价水果。塑料袋拎在手里,她怎么看都觉得别扭,索性又走了几步,去旁边日杂店里买了个竹编的菜篮子,把水果从塑料袋里捡出来,装进篮子里,这才拎着竹篮走到小区门口跟保安报房号。 独门独栋的小院落相连,梁昳循着门牌号一家一家地找,冷不丁余光瞧见一个人影立着。 周景元披着外套,嘴里衔着快燃尽的烟,眼角眉梢带着笑看她。梁昳手里的竹篮太醒目,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笑她:“新式果篮?” 梁昳提着篮子递到他手边,撇撇嘴:“爱要不要。” “要。”周景元顺手接过篮子,领她跨过院门,“家里人都在,人有点多。” 原本以为他是独居的梁昳脚步一顿。 “怎么?很意外吗?”周景元停下脚步,偏头看她,“我在崇新是和父母同住的,还有奶奶。” 今天恰好是余书荔的生日,周家人都在。按崇新的风俗,老人年纪大了,不能大张旗鼓地过生日,一家人聚在院子里喝茶、吃点心,小范围热闹热闹,就算陪奶奶过生日了。 梁昳已经听见了谈笑声,她好像无路可退了,只得瞪着周景元:“你坑我?” “哪有?!”周景元自认为无辜。 “我来之前发消息了,”梁昳言外之意很明确,压低声音质问他,“你为什么没说?” “我又不傻!”周景元笑,“你要来,我求之不得,怎么可能拦你!” 梁昳无语,除了没做好见周景元家人的准备外,更多的是无措。 第31节 “景元,你在跟谁说话?接到梁老师了吗?”大嫂乔婷婷闻声绕过花墙,探头看见梁昳,赶紧迎上去,“梁老师来啦!快请进。” 梁昳再怎么不乐意也不能对乔婷婷摆脸色,换了笑脸。乔婷婷热情地迎着她走过花墙小径,走到众人围坐的露天小院中来。 周家人齐刷刷地站起来迎接她,梁昳端着微笑,不知道怎么打招呼。 “梁老师,别站着。”乔婷婷指着空出来的靠背椅,让梁昳坐。 “梁老师。”周意乔率先打招呼,他身边的周景文也朝梁昳点点头。 “梁老师,又见面了。”周景星朝她挥了挥手。 梁昳又见着两三个熟人,总算放松了些。 “坐吧。”离她最近的一位阿姨笑着请她坐,并自我介绍,“我是景元的妈妈。” “阿姨好。”梁昳边问好,边落了座。 周景元望着满院子落在梁昳身上的目光,无奈扶额:“喂喂——你们会不会太夸张了点儿?梁老师上台演出都没这么紧张过,对吧?” 一句话掀了人老底,本就尴尬的梁昳抬头看他,眼神警告他不要乱说话。 周景元满不在乎地笑,把披在肩上的衣服拉下来,搭在梁昳身旁的座椅靠背上,随后挨着她坐下来。 余书荔见景元领着姑娘进来,两人又熟络的样子,直冲梁昳笑:“景元给我领孙媳妇儿回来了。” 梁昳听清老太太的话,一愣,脸登时就红了。 周景元没料到老太太来这么一句,害怕梁昳生气,只得拿自己奶奶打趣:“认识吗?您就给人乱安名头。” 余书荔笑:“认得,孙媳妇儿。” 章芩看梁昳不自在,赶紧解释:“奶奶糊涂了,不大认得人,你别介意。” 梁昳摇摇头:“没关系。” 坐在章芩身边的周泽安递一杯茶给梁昳:“来,喝茶。不用拘束,自在一点。” “爸,您这么郑重其事地斟茶,谁还自在得了啊!”周景元吐槽亲爹。 梁昳双手接过茶杯,恭敬道:“谢谢叔叔。”她的眼神落在茶汤上,轻轻抿一口,不烫口刚刚合适的温度。 “那天多亏你陪景元去处理伤口,我们后来才知道的。”章芩挨近梁 昳,向她道谢。 “我也是碰巧遇上了,您别客气。”梁昳放下茶杯,同章芩道。 章芩第一次见梁昳,唯一的共同话题只有周景元,她不得不拿自己儿子来破冰:“别看他快三十的人了,成天不着调,尽做些不让父母省心的事。” “您不用担心,他后续处理得很好。” 梁昳没有落井下石,周景元很意外,喜滋滋地拈了颗花生米扔嘴里。 “总之得谢谢你照顾他。”章芩一边说着,一边给她拿点心和水果。 说话间,周意乔走过来,手里拿着笛子说要请教梁昳问题。周景元偏头看过去,笑着敲打自己侄子:“小子,没有人喜欢在非工作时段加班的。” “现在不是上课时间,意乔,你让梁老师休息休息。”乔婷婷也笑着拦儿子。 “无妨。”梁昳没所谓加不加班,她问意乔,“遇到什么问题了?” 周意乔本来没有问题,说来请教不过是怕梁昳尴尬,替她解围。此刻她当真问起来,自己反倒犯了难,只好胡诌一个问题随口说出来。 梁昳一听就懂了,她笑一笑,领了周意乔的好意,假装回答他的问题:“你试试把气息拉长,看看会不会好一些。” “好。”周意乔朝她眨了眨眼。 “行了啊,不让人下班可不行。”周景元护着梁昳,知道她刚结束排练,又坐了近一个小时的车过来,生怕她累着,赶周意乔,“要不你给你太奶奶吹首曲子去?” 周意乔虽说是小孩,却最清楚周景元的心思,收到赶人的讯号,不由地撇了撇嘴。不过,仍是听话地拿着笛子去了余书荔身边。 “不用费心照顾其他人的情绪,你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周景元低头凑近,小声对梁昳说。 “想做什么”四个字倒是提醒了梁昳,她此行的目的是探病,自然要关心一下他后背的伤势。 “你的背怎么样?还痛不痛?” “没事,不痛了。” “有没有按时去换药?” “去过了。” “没有沾水吧?” “没有。” 一个当真问,一个老实答,像极了一对小夫妻。 一旁的周景星听了两耳朵,忍不住笑了,周景元何时这样服过管?果然是一物降一物。还有这位梁老师,看起来并不像她外表给人感觉的那样冷清,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事无巨细,不知道的还以为周景元多重的伤呢!不过就是一片擦伤,都结痂了,人还是真心实意地来了。 周家人都是“你拿十分待我,我拿百分还你”的实诚人,周景星自然也不会亏待诚心待周家人的梁昳。见两人没说话,她插空邀梁昳:“梁老师,一会儿留下来吃晚饭啊!” 梁昳摆摆手:“不了,我搭车来的,得早点去客运站。” 章芩听到她们的对话,问:“不吃晚饭就走吗?” 梁昳回头看着她,点头:“晚了怕错过班车。” “怕什么,我送你。”周景元完全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对,错过了就让景元送你。”章芩也留她吃晚饭,“好不容易来一趟,吃了饭再走吧。” 长辈开了口,梁昳不好再推拒,点头应下来。 “说定啦,我去加菜。”章芩笑着起身,去厨房找唐姨。 “市区通崇新的地铁修好几年了,还没通吗?”梁昳说到坐大巴,周景星便想起这一茬来,随口一问。 “听说快了,大概明年开年就能试运行。”周泽恒之前看到新闻。 “到那时就方便了。”周景星笑,看梁昳一眼。 周景文附和道:“肯定方便啊,快的话二十分钟就能到。” “大巴确实很费时间,还有安全隐患,地铁又快又平稳,安全系数也更高。”周泽安加入讨论。 什么方便?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但没有人说破。对于周家大部分人来说,梁昳只是一个陌生人,他们却努力寻找共同话题来避免她陷入无法融入陌生环境的尴尬。也许因为周景元的关系,抑或是周意乔的缘故,总之,一家人释放的善意、礼貌又不失边界的热情让梁昳彻底打消了初踏进院门时想要撤退的念头。他们都在无形中照顾着她,为她着想,一起忧心她往返的这段路程。 晚饭前,余田也来了,先到余书荔跟前问好,祝她老人家长命百岁。周景星见了他,默不作声地起身走了。 周景元怕梁昳闷,问她要不要去看花。 “你上次送我的那些?”梁昳想起音乐会后得的那瓶鲜插花,歪着头看他。 周景元揉揉鼻尖,笑:“不知道谢了没。” “不知道还邀我看?”梁昳笑。 周景元先她一步起身,单手扶住椅背:“谢了还有别的啊。” 梁昳站起来,周景元顺势帮她撤开座椅,两人一前一后往小花园去。 其实,喝茶的地方也在花园中,周围种了不少绿植和花。周景元私心里想跟梁昳独处,所以变着法地把她领去花园的另一侧,带她去闻最香的那株桂花。 树比一般的桂花树高,梁昳仰起头深吸一口气,馥郁的香气一股脑儿钻进鼻子。她低下头,树下是规整有型的花圃,里面种着各色月季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花。 “这是什么花?”梁昳指着其中一种白色花瓣、粉色花边的小花型花朵问周景元。 周景元面有难色:“我不认识。” 梁昳笑:“真的只能看看啊?” 完全不能答疑解惑的周景元耸了耸肩,毫无愧色:“至少我把你准确无误地带到了桂花树下。” “希望我夸你能干?那你至少再说出一朵花来呀。”梁昳指着墙边问他,“那种花叫什么?” 院墙边竖起的一排花架,上面爬满了绿藤,一朵一朵小喇叭形状的花朵缀在其间。周景元一副“你小瞧谁”的表情,自信满满道:“喇叭花。” 梁昳追加一问:“它还有一个名字。” “小……喇叭花?” 梁昳没忍住,笑出来。 “逗你呢!”周景元看她笑弯了眼,跟着笑起来,“牵牛花我能不知道?” 梁昳边笑边冲他竖大拇指:“棒。” “哄小孩儿呢!” 一阵风吹过,桂花的香气又扑鼻而来。 周景元伸出手,手指轻轻落在梁昳的头顶,他捏住米黄色的一朵桂花摊在手心,递到她的眼前。 院子被笼在落日的余晕里,镀着橙金色的光,周景元手心里小米粒一样的花朵亦泛着光。梁昳低下头,一粒米的香气清清淡淡的,不仔细闻便随风散了,可偏偏是这股清幽的香气,让人的嗅觉无法忽视,它给人以实实在在的浓郁,浓到把人都熏醉了。 第38章 落日第一百七十二秒 高高低低的花草铺满院子,盛放的花朵和耸立的枝条都在展现蓬勃的生命力。即使是傍晚,常常被形容为“人之暮年”的时刻,在这样的小院跟家人围坐,也是难得的幸福。 梁昳环顾四周,噙着笑:“如果是我妈妈,会把整个院子的地都用来种菜的。” 周景元表情玩味,歪着头想了想,对她说:“走,带你去个地方。” 从花圃的小径穿过,往后院的方向走,路过一道虚掩的门,正巧看见章芩推门而出。她一手端着菜盆,一手拿着剪刀,问周景元怎么把人带到厨房来了。 周景元看她手里的东西,不答反问:“要摘什么?” “拔点儿葱和香菜。”章芩把剪刀放进盆里,看着梁昳问,“梁老师喜欢吃什么小菜?我去摘。” 周景元揶揄她:“说得好像你那里应有尽有似的。”说着,伸手接过菜盆,“我们去摘吧。” “正好,选你们爱吃的。”章芩笑着,转身往回走。 走到门边,她停住脚步,回头看两人并肩去往小菜园的背影,沉静又美好。向来混不吝的儿子竟然会跟“沉静”两个字搭上边,连章芩自己也吓一跳,可眼前的一幕像电影场景一般,让人不自觉弯了嘴角。 “看什么呢?”唐姨凑过来,问她,“这么快就摘回来了?” “没呢!”章芩摇摇头。 “哟——景元跟梁老师?”唐姨也看到了并肩的两道身影,突然回过味儿来,“这是不是就是你上次说的‘好消息’?” “但愿吧。”章芩笑着,掩上门。 第32节 唐姨从她肩上探头,悄悄从门缝瞧出去,越瞧越有意思:“要没好消息,把我名字倒着写。” 章芩轻轻拉开唐姨,阖上门,笑道:“你说说,那么好的姑娘凭什么看上景元呀?” “我们景元要样貌有样貌,要能力有能力,为什么不能!”唐姨在周家近十年,跟章芩差不多岁数,除了老大周景文,她也算看着周景星和周景元从懵懂学生到现在事业有成。虽说景元比起循规蹈矩的景文来说算得上顽劣,但要跟真正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败家子比起来,不知优秀几百倍。况且,“景元心善、直率,为人仗义、耿直,多招姑娘喜欢啊。” “你呀,老向 着他。”没有人不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孩子,章芩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高兴。 唐姨丝毫没有反省,反而盖棺定论:“我们景元就是最好的。” 周景元怕泥脏了梁昳的手,自己弯腰摘了葱和香菜,把剪刀给梁昳,让她剪了一把韭菜。 “这下你总该相信了吧?每个妈妈都有一个田园梦。”周景元左看看、右瞧瞧,笑着指给梁昳看,“这都是我妈的江山啊!” 梁昳笑:“此言不虚。” 周景元的视线扫过院子旮旯,指着尽头的那块菜地问梁昳:“那边有生菜,要吗?我们去摘点儿。” 梁昳把韭菜放进他端着的菜盆里,张望一下,问:“会不会摘太多菜浪费了?” “不会,家里人多。” 周景元示意她往里走。 走过去,梁昳先犯了难:“生菜怎么摘?连根拔吗?” “摘大叶子吃,小的留着还能再长。”周景元找到一株叶密的,徒手掰了一圈外围的叶子下来,“据说生菜叶子不能用刀,刀割下来的生菜会泛苦味。” 梁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满脸惊奇:“真的假的?” 周景元耸耸肩:“谁知道呢!老一辈都这么说。” “所以没有人验证过吗?” “我妈验证过,她说确实有苦味。” 梁昳瞬间抓到了他话里的重点:“她说?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没差。”周景元狡黠一笑。 梁昳跟着笑起来。 正笑着,周景元的手机响了。梁昳示意他把菜盆给自己,让他挪出手来接电话。周景元把菜盆递给她,拍了拍手上的泥,从兜里摸出手机来。 他接电话的功夫,梁昳摘了好多,堆在菜盆里,不用手护着就往外掉。她起身站起来,周景元转头看过来。 “够了。”梁昳朝他做口型。 周景元笑着朝她竖起大拇指,他捂住手机通话口,小声对她说:“你先进去吧。” 梁昳点点头,端着菜盆往回走,走到周景元妈妈出来的地方,却发现门已经阖上了。她轻轻叩了叩门,没人应门。她只好沿小径往前院绕,准备从正门进去。 拐过厨房的后门,从菜园回前院的小道并不宽阔,勉强能供一人半并肩通行,左边是小楼的外立面,右边是院墙,再走过一个拐角才到前院。 梁昳一面盯着脚下的路,一面护着盆里的菜,不经意抬头,恰好看见余田和周景元的二姐面对面气鼓鼓的。 “明明是你要喝可乐的,我去买,你又说算了。为什么你说算了就算了?” 余田的声音传入耳朵,梁昳感到意外。在她与余田为数不多的照面里,对方给她的印象一直都是做的比说的多,有分寸且几乎恨不得隐形的一个人。可刚才那句话分明有些超出了某些界限,不是弟弟对姐姐的态度,更像是情侣间的争执。 “突然不想喝了。”周景星轻描淡写地说道。 余田叹了口气,问:“你还在生气吗?” “我生什么气?” “不然为什么我说去给你买可乐,你就不喝了。” 周景星无奈一笑:“我是跟我哥说想喝可乐的。” “我买不一样吗?” “不一样。”周景星问他,“你是我什么人呀?” “我……”余田答不出来,对标“哥哥”的“弟弟”二字,如今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他抬眼看着周景星,“你觉得我是你什么人?” 周景星哼笑一声:“我说过了,不想再热脸贴冷屁股犯贱了。” 周景星的话骇得梁昳瞪圆了眼,如此看来,那日在演出大厅外并非她的错觉。 “不要这样说自己。”余田不高兴她贬低自己,也不愿意自己的情意被误读,“我没有拿冷……屁股对你。”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因为……我不想算了。” “余田你是不是有病?”原本还算心平气和的周景星听到这句不自觉提高声音。 “你就当我有病吧,总之我不想算了。” “由不得你想不想,你要搞清楚,是我不干了。”周景星很坚决,根本不理他的诉求,“况且,这应该正合你意,不用害怕有人指指点点,也不用害怕有闲言碎语,所有你担心的一切都不会再发生了。” “我没有害怕……我只是担心那些会伤害到你。” “谁?谁会伤害我?现在是你在伤害我,我及时止损为什么不可以?”周景星冷笑一声,“还是说你很享受‘我追你躲’的游戏?” “我没有……” “我管你有没有!我不想陪你玩了,明白吗?” “你说因为奶奶生病住院,你想通了。可我觉得这跟奶奶没有关系。”余田真正想搞清楚周景星突然斩断关系的原因,他不懂,“奶奶生病、出院,为什么会影响我们的关系?” 说到底,周景星无非是看透了,她望着墙角的矮草,喃喃道:“人就这一辈子,有生之年,我想自己痛快些。” “逻辑不对。” 周景星瞪他:“你今天是来找茬的吗?” “不是,我只想跟你讲道理。” “有个屁道理!你像躲瘟神一样躲我,还要我继续下去?余田,你很享受是不是?在我这儿寻价值找存在感来了?”周景星从来不惯人臭毛病,即便是她喜欢的人,也不会丢了尊严和脸面去迎合,“以前逗你是好玩,现在我觉得不好玩了,为什么不能算了?” “我不想算了。”余田诚实以告。 又绕回开头,然而,周景星已经不想纠缠这个原本简单却被他绕得越来越复杂的问题了。 “不想算了的后果是什么,你知道的。你一直犹豫不决不就是因为你承担不起那些所谓的‘后果’吗?”周景星看着余田,一字一句分析给他听,也提醒他,“你想清楚了再说话,有的话一旦说出口就没有退路了。” “你自己呢?” “我要凭心去爱一个人,我不要退路。”周景星向来洒脱,不愿也不会被任何束缚,这是她的人生,她要完整的自主权。而余田显然不是,她叹口气。 “我也可以不要!”余田冲口而出。 他来之前想了很多,想知道“为什么算了”,想知道他和周景星有没有从头开始的可能,然而,他过往的表现实在差劲,他不敢保证周景星能信服。 果然,周景星不屑甚至轻蔑地笑了笑:“你做不到的事情就别轻易说出口。” “你都可以不管不顾,为什么不信我能做到?”余田着急了。 周景星仍是带着笑意,回答他:“因为你姓余。” “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不是你说的吗?” “你是想向我证明你的叛逆期到了吗?我追着你跑的时候,你生怕和我扯上一点关系,我现在跟你撇清干系了,你又贴上来。你到底想干什么?”周景星说着说着平添了几分不耐烦,“车轱辘的话翻来覆去没意思,你我各走各的,两清。” “清不了。”余田几乎是在垂死挣扎,拿既定事实往谈判天平上加砝码,“睡过了,怎么两清?” 周景星不料他会胆子大到旧事重提,还是在她家,气笑了:“行,你开个价。” 两人吵得厉害,根本没有注意到隐在视线盲区、早已被对话惊得掩住口鼻的梁昳。 从对话推断,两人的事还没有被周家其他人知晓,梁昳料想周景元也还不知情。她一边推测,一边回头望,眼见着电话收了线的周景元往这边来,赶紧清了清嗓子,咳嗽一声。 第39章 落日第一百七十三秒 对话断了,周景星循声探头,看清是梁昳,她故作镇定:“梁老师?摘这么多菜呀?” “嗯,地里的菜长得可真好。”梁昳说着,过去跟周景星肩并肩往外走,“生菜,你喜欢吃吗?” “吃呀,我不挑。”周景星笑,“景元没跟你一起?” “他在接电话。”梁昳说着,往后看了一眼,“哦,打完了。” 周景星明白了梁昳的用意,自然而然搭上她的肩膀,笑了笑。 余田跟在她俩身后,欲言又止。没等他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周景元追了上来,他只好把话咽进肚子里。 走到开阔的前院,周景元与梁昳并肩,将她手中的菜盆拿过来,从门厅穿过,端进了厨房。 周意乔手里拎着一大瓶可乐从院外走进来,周景星见了,眼睛亮起来。 “姑姑,这瓶够不够喝?” 周景星看着 2.5 升装的可乐,点了点头:“够喝了。你给我买的?” “爸说你想喝可乐,我就去买了。” 周景星偏头瞟余田一眼,又收回视线落在周意乔的面上,欣慰道:“没白疼你。” 周意乔脸一红,抱着可乐进了门。 “嘿——”周景星笑着,快走两步追上他,打趣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梁昳也跟着进了门厅,突然听见余田在背后轻声叫她:“梁小姐……” 她停住脚步,退出门厅,对上余田忐忑的视线,问:“怎么了?” “你刚才都 听到了吧?” 梁昳没什么好避讳的,“嗯”一声。 “能请你保守秘密,别告诉景哥吗?” 梁昳向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她自然不会多嘴,点点头算是应下了。可余田为保万无一失,还是想听她亲口答应,于是再度恳请她“保密”。 “我会守口如瓶。”梁昳给了他肯定答复,只是,“你们……”本想问他们打算瞒到什么时候,到底觉得与自己无关,且越了线,梁昳话到嘴边,作了罢。 “我们的情况有些复杂,我会找合适的机会告诉景哥。” 无意偷闻秘密已经让梁昳心悬到了嗓子眼,交浅言深更是大忌,她点点头,主动结束了与余田的交谈。 梁昳前脚跨过门厅,周景元后脚从厨房钻出来,正好领她去饭厅。拉开餐桌旁的椅子,等梁昳落了座,他挨在她的左手边坐下。周景星和周意乔说说笑笑走过来,直接在梁昳右边的座位依次坐下。 大部分菜已经上了桌,章芩和唐姨在厨房忙活最后两三道快手炒菜,大家一边聊天一边等着。 第33节 很快,菜齐了,人也齐了。 饭桌间,周家人延续了下午茶的氛围,没有人过分关注梁昳,也没有人让梁昳融入不了。周景元时刻照顾着她,避免她陷入不好意思夹菜的境地。周景星配合着跟她聊天,问她喜欢吃什么菜,给她续饮料。 因着周意乔在场,周景文和乔婷婷免不了借今天这个难得的机会感谢梁昳。 “多亏了梁老师的辅导,意乔这段时间进步很大。”乔婷婷谢谢她费心辅导,跟周景文起身敬酒,“梁老师,辛苦了。” 梁昳站起来,端着装饮料的玻璃杯,站起来,隔着人伸长胳膊,跟他们碰杯。面对隆重的感谢,又被周家人注视着,她多少有些局促,微笑着说:“别客气,都是我应该做的。” “以后还得劳你多费心。”周景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请梁昳落座。 梁昳抿一口饮料,颔首坐下。 周景星看她默默舒一口气,笑着打趣大哥大嫂:“梁老师来吃顿便饭,你俩非把人架起来。” “可不是?”周景元看出梁昳的不自在,逮着机会附和道,“知道的,她是来探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们给意乔筹办的谢师宴呢!” 周景星掩着嘴,第一个笑出声来。其他人也跟着笑,章芩把生菜钵和韭菜蛋饼换到梁昳跟前,招呼她别拘着,安心吃菜。 梁昳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样尴尬,一边应着长辈的照顾,一边默默消灭碗里不知何时堆尖的菜。她瞄一眼周景元,见他得意地挑一下眉,心下顿时了然。 “梁老师,你是几岁开始学竹笛的?”周景星怕梁昳又被抓起来碰杯,找了个最便捷的切入点跟她闲话。 “七岁。” “学乐器会有觉得枯燥和烦的时候吗?” “当然有。”梁昳直言不讳。 “怎么坚持呢?” “咬牙。” “嗯?” “咬牙坚持。” 周景星听清,被逗笑:“真的假的?” 梁昳点头:“真的。” “为什么没有放弃呢?” 梁昳认真想了想,笑道:“放弃了不划算。” “这倒是,学乐器很贵。” 听到这句,周意乔转过头来,补充说明:“不光是学费,还有耗费的时间和精力。” 意乔说的绝对是首要原因,梁昳不否认。于她而言,还有一个非常隐私的缘由,那就是,“我不想被别人当作‘半途而废’的反面教材。” 周景元很难想象梁昳会在意他人的眼光,在他的心目中,梁昳一直是一个坚持自我、不谄媚也不轻易妥协的人。他是这样想的,也直接表达了出来。 “很意外吗?”梁昳见他惊诧地看着自己,笑了笑,“我在父母单位的家属院长大,整片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东家长西家短,很容易被人拿来当谈资。我不想作他们茶余饭后嚼舌根奚落的对象,索性咬咬牙学出个样子来,即便被议论也是‘榜样’的存在。是不是很肤浅?” “不,”周景元摇头,半玩笑半认真地,“这样的你才有人味。” 梁昳好笑又好气,刻意压低声音,凑近威胁他:“说人话!” 周景元乖乖闭了嘴,又往她碗里添了新菜。 周景星把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嘴角噙着笑,心里却五味杂陈。她借着夹菜,余光扫过坐在周景元身边的人。 余田埋头认真吃菜,偶尔跟他旁边的周泽安聊几句,再抬头,正好撞上周景星的视线。周景星避无可避,不想落下乘,索性直视他的眼睛。余田到底怕人多被瞧出蹊跷,生硬地调转了视线,不敢往她的方向看。 周景星轻笑一声,不再理他。 梁昳抿了抿唇,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说起来,如果景元小时候听我的话学钢琴的话,说不定早就认识梁老师了吧?”章芩想起这桩旧事来,笑自己儿子,“现在后悔了吧?” 周景元浑不在意:“那可不一定。” “哟,这么硬气?”周景星笑,不知他否认为哪般。 “我要是当初学了钢琴,自己就能指点周意乔,犯得着托人找老师吗?再者说,我都学钢琴了,还能不认识几个业内人士?”周景元分析得头头是道,顺便反驳亲妈,“说不定根本不会认识。” “也倒是。”章芩显然被他说服了,点点头,“这就是缘分。” 周景元几分得意:“所以,我没什么好后悔的。” 周景星见不得他自鸣得意的样子,出声道:“见好就收吧你!” “是亲姐吗?见不得我好?” “不是。”周景星斩钉截铁地回答。 按亲疏远近,姐弟俩自然比亲姐弟还亲,按亲属关系,确实只是堂姐弟。周景星并没说错。 周景元不料被自己姐姐扎了心窝,登时委屈上了:“怎么说也是帮你打过架、背过锅的亲堂弟吧?不带这么伤人心的。” “少装!”周景星一眼戳破他,“你可没少拿我当挡箭牌和垫背的。” 周景元辩称:“那叫‘互打掩护’。” “你逃课去网吧打游戏说是帮我跑腿儿,你拆了二叔的自行车去卖废铁非说是我指使你干的,害我被我爸罚没了一个月的零花钱……”小时候被坑的事情,桩桩件件,周景星可记得清清楚楚,“你管这叫‘互打掩护’?” “那不是弟弟小不懂事吗?”周景元给自己找补。 周景星不买他的账,拉住梁昳:“梁老师,我这儿有周景元一箩筐的笑料八卦,可以给你讲三天三夜不带重复的。” 周景元哭笑不得,难得求饶:“姐,多少给我留块遮羞布吧。” 周景星看他服了软,几分得意,随即笑倒在梁昳肩膀上。 姐弟俩斗嘴格外有趣,梁昳跟着笑,偏头看周景元,他无奈又纵容地看着她俩,眼里盛满了笑。 饭桌上的人多少都耳闻了两句,也许习惯了姐弟俩的相处模式,全都笑起来。 梁昳甚至在这一瞬间有了一种错觉,她仿佛本来就是这家人中的一份子。温馨热闹的家庭氛围、平易近人的长辈、亲切可爱的家人,她似乎找到了周景元性格使然的缘由。与其说她羡慕周景元的热血坦荡、无拘无束,倒不如说她更羡慕的是他生长在如此温馨又温暖的家庭里。 饭后,稍坐一阵,梁昳向周家人告辞。周家的长辈们礼貌地在门厅处跟她道别,没有远送。 周景元上楼拿车钥匙,让梁昳在楼下等他。周景星正好回家,陪梁昳一道走到院门口。 四下无人,周景星笑着问梁昳:“余田是不是要你保密?” 她能猜到,梁昳并不意外,“嗯”一声作回答。 “他多此一举,你不会说的。”周景星分外笃定。 “为什么?” 周景星冲她嘴角一弯:“你给我放信号弹了呀。” “别把我想得太高尚,”梁昳笑,“在某些方面,我是好奇心很重的人。” “景元跟你说过吗?我和余田的关系。” “他说余田是关系隔得比较远的表弟。” “远到《婚姻法》规定的直系和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以外。”周景星伸出右手,五根手指动了动,“五服都出了。” 周景星收回手,拨一拨披肩的卷发。梁昳看她蜷起的发尾在肩头晃动,像一浪一浪翻涌的波涛,明艳又动人。 “走吧——” 不等梁昳和周景星再开口,周景元握着钥匙走近。 周景星看着梁昳,笑了:“梁老师,回见。” 梁昳微笑着点头,朝她挥手告别。 梁昳报了新家的地址给周景元导航,一路顺畅地回到了市区。车停在离小区门口 50 米远的临停区,梁昳准备下车。 “你上次说……” 周景元刚开口,梁昳的手机响了,他示意她先接电话。 梁昳从包里翻出手机,接起来,“喂”一声吼,安静听对面说话。听了几句,她礼貌道:“谢谢,不需要。” 不知那边又说了什么, 她流露出一丝不耐烦,回绝对方:“真的不需要。” 车停后她还没来得及解安全带,这会儿觉得被缚住不舒服,伸手拉了拉带子,再顺着摸去左下角解扣。 意外的,扣锁处有另一只手。 她低头一看,周景元先一步按脱锁扣,替她松了安全带。很短很快的两秒钟,梁昳只感觉手指与手指擦蹭而过。 安全带松开,徐徐退回。她随之缩回了手,若无其事地取下耳边的手机,按下挂断键。 周景元看她蹙起眉头,问:“出什么事了?” “让我装修房子。” “装修公司的?” “嗯。”梁昳把手机塞回包里,不解道,“真不知道这些人从哪儿拿到我号码的。” 周景元毕竟在家具行业,耳闻过类似的事,随口一答:“多的是贩卖渠道。” “你很熟?”梁昳扭头看他,表情说不出的复杂。 周景元不用想也知道她铁定误会了,不屑道:“我可没有给竞争对手提供便利的习惯,只有蠢人才会贪一时小利去倒卖信息。” 梁昳见他一本正经的解释,笑了笑:“我说什么了?” “你是没说什么,但你满脸都写着——周景元这个家伙肯定常干这种事!”周景元冷哼一声,“我必须为自己正名,我有基本的道德和起码的职业操守。” 梁昳抿着唇憋笑,点头赞许:“我相信。”她右手搭上车门,偏头对他说,“我走了,你开车回去小心。” “不是说邀请我去新家喝茶的吗?” 梁昳不料他忽然提起这茬,无奈道:“惦记着呢?” “当然。”周景元理直气壮,见情势不对,拖住她的袖子,“你不会想赖账吧?” “放心,不会赖的。”梁昳哭笑不得。 周景元穷追不舍:“什么时候?” 大晚上喝茶,亏他想得出。梁昳可不想失眠到天明再顶着熊猫眼去上班,她立场格外坚定,比拒绝装修公司的推销还果断:“反正不是今天!” 第34节 第40章 落日第一百八十秒 十一月的遥城终于迎来了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一夜后,与之相伴的是骤降的气温。 饶是梁昳看了天气预报,提前裹了一件针织衫来上班仍是被风透得冷沁沁的。好在排练室开了空调,一下午的时间,足够把人烘得暖暖和和的。 民乐团受电视台的邀请,将在一周后参与一档卫视音乐节目的录制,为其中一位歌手的舞台表演进行现场的民乐伴奏。竹笛、二胡和琵琶入选,梁昳在乐团合排后被留下来,跟林之源和另一位弹琵琶的同事一起听领导布置任务。 说是布置任务,因为节目涉及保密,民乐团暂时不清楚歌手的表演曲目。领导的要求非常简单直接,只有一个——配合歌手的表演,确保节目的顺利录制,为民乐团争光。至于具体的节目内容和民族乐器的加入方式都有待梁昳他们去现场跟歌手和工作人员进行沟通。三个人大致商讨一番过后,便各自收拾东西下班。 梁昳背着单肩包下楼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砸地的雨声。雨重新落下来,比夜里更急,被大风一刮,雨水胡乱拍向各处,台阶下积了水,往四面八方涌。台阶上也好不到哪儿去,雨拍下来汪成一滩滩的水泊,又被连绵不断的雨柱戳中,像溅了水的油锅,炸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把梁昳生生逼停在大厅的玻璃门后。 大部分同事都走了,林之源和另外那位同事径直下了地下车库开车下班,大厅里只剩梁昳一个人。反正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她索性隔着雨幕拍了小视频发朋友圈,配了一句俏皮话——天漏了? 雨总会小的,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在大厅角落的休息沙发坐下来慢慢等。 林之源专门从地库乘电梯回到一楼,没看见梁昳,以为她走了,一回头才发现她在角落里看手机。 “梁昳——”林之源扬声叫她。 梁昳循声抬头,看见他,诧异道:“你还没走?” 林之源缓缓吸了口气,对她说:“我送你。” 周景元今天做司机,陪周泽安去市区签合同。远星建厂之初的客户实打实是周泽恒和周泽安两兄弟磨破好几双鞋子跑下来的,正因为此,每年的新单续签,两兄弟势必要亲自上门的。这些年,有时是周泽恒和周景文一道去,有时是周泽安带着周景元,相识于微时的老伙计老江,眼见着来人从兄弟二人到父子二人,俱是忍不住感慨。 “景元都成大人啦!老周啊,你说我们怎么能不老啊!” 周泽安想起当年老江以为他们是骗子,亲自跑到远星实地考察,看着小作坊式的小厂心里直打鼓。最后被周泽安两兄弟的真诚打动,勉强交付了一个小订单试水。小作坊就是靠着一笔一笔的小订单起了家。 年纪渐长,总免不了话两句当年。周泽安把住老江的肩膀,笑他:“你每回催订单的时候中气十足,我看你呀,不服老得很。” 老江哈哈大笑:“咱俩几十年的朋友了,我急性子一个,你又不是不清楚。” “当然清楚。”周泽安自然早摸清了老江的脾性,只是当真对接起来,还是,“你催你的,我做我的。” “你呀——”老江笑着拿手指指他,“左右是从没误过交货时间的。” “诚信为本,你我的共识。” “我没你做得好,这么多年怎么也得有两三个延期交付的项目。”论准时,自己确实不如远星,老江不避讳地承认。 周泽安低估了他的坦诚,倏忽间被架到高处,不敢轻易接话,怕成了卖瓜的王婆。 反倒是一旁的周景元微微一笑,老道地打起圆场来:“不可抗力,难免的。” 老江彻底服气:“要不怎么说我做梦都羡慕你有接班人呢?瞧瞧景元,老周,你好福气啊!” 周泽安嗤一声:“说得好像你没儿子一样。” “我一个搞房地产的,儿子跑去研究微电子,你说说——”老江双手一摊,无奈叹气,“有跟没有一样。” “人家江恪刻苦做研究搞学术的知识分子,被你贬得一文不值,你亏不亏心?”周泽安早习惯了老江吐槽自家儿子,在他看来,年轻人自立门户比继承家业更难也更了不起,每次说起来,他都忍不住帮嘴,“博士儿子呢!你知足吧!” “他就是当上院士,也没人接我的班啊!” “别得了便宜卖乖啊!楼下那么多为你卖命的员工,搞得儿子不来,公司就不运转了一样。”周泽安跟老江聊天没那些虚头巴脑的场面话,几句下来直指要害,“咱好歹也是现代企业,怎么还巴望着‘皇位继承’那一套呢?” “你是有继承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老江哼笑道。 周泽安跟他玩笑两句,起身告辞。 老江纯粹是见周景元陪着老周来签合同心生羡慕,想到自己那个一心扑在研究上的儿子忍不住抱怨几句。其实,他的公司经营得红火热闹,根本没受半点影响。被老周揭了老底也不恼,笑眯眯地送人下楼。 临别时,老江想起一茬来,问周泽安:“上次我提的那件事,你跟景星说了吗?” 打交道多年,周家几个小辈老江都熟。 “嗐——瞧我这记性,忙忘了。” “你上点儿心,别把事情给耽误了。” “好好好,记心上了,这回准忘不了。” 地下车库的停车位离电梯厅不远,父子俩走过去,周景元坐上车,一边系安全带,一边笑老周:“什么事啊?你跟江叔神神秘秘地打暗号。” “老江想让我牵牵线,让江恪跟景星见一见。” “相亲?”周景元颇为意外,“依二姐的性子,不会见。” “见不见看景星自己的意愿,我只是传话的。”周泽安没有掺和小辈恋爱婚姻的习惯,只是老伙计相托,他又确实欣赏江恪,所以才愿意帮忙中间牵线,对景星来说多一个选项不是坏事。 周景元被老周的行事方式逗笑:“敢情您一直拿‘你催你的,我做我的’对付江叔啊!” 周泽安笑:“难道你们姐弟俩愿意我来乱点一套鸳鸯谱?” 送到眼面前来的溜须拍马好机会,周景元哪能错过:“要论开明,没人比得过您。” “你妈妈呢?” “您连这也要分老婆啊?”周景元笑老周,转动方向盘,开出了停车位。 周泽安轻轻松松地靠着,玩笑道:“分不分另说,我就想听听看。” “要论开明,没人比得过我们家。”周景元谁也不得罪,得意地问老周邀功,“怎么样?绝对一碗水端平。” 车从出口驶出,刚一见天,倾盆大雨瞬间模糊视线。即便周景元将雨刮器扭到最高频率,仍是被暴雨扑了前挡。 “入秋了还能下这么大的雨?”周景元印象里的秋天可是温温柔柔的,最多细雨绵绵,哪像今天的暴雨跟下山猛虎似的,叫 人措手不及。 周泽安出门时告诉周景元降温了,可儿子没理他,这会儿正好借机说一嘴:“提醒你该换厚衣服了。” 周景元笑:“跟您一样,见风就穿羊毛衫?” “一场秋雨一场凉。别看不起羊毛衫,感冒生病那天你就知道它的好了。” 周景元还没到一味依赖羊毛衫的年纪,自然体会不到它的好。不过,他没有再反驳周泽安,因为他终归有一天会到那个年纪,至少为自己留一线退路到那日。 周景元的手机振动起来,周泽安看他暂时没法分神,从置物格中取出,帮忙看了一眼,道:“景文打的。” 周景元分神一瞥:“您接一下。” 周泽安按下接听键,一边通话,一边转述给周景元听:“景文说他看见一幢很有特色的小楼正在招租,问你要不要去看看?” “现在吗?”周景元问。 “他刚打电话联系了房东,人一会儿就到。” “让大哥把地址发给我。”周景元立马决定顶着暴雨过去瞧一眼。 周景文跟商场谈完下月的节庆营销活动后原本是回家的,路上接了一个电话害他拐错一个路口,误入一条小街。街两旁小叶樟长得茂盛,即使下雨天也毫无秋天的萧瑟之相,反倒是另一派别样的景致。小楼就在街道中段,在一片起伏的老式楼栋之间,紧紧挨着左邻右舍的建筑,灰色砖砌的一幢小楼显得独特又别致。 周景元在街边停车,隔着窗玻璃和雨帘,只一眼便明白了大哥相中它的原因。 两层高的灰砖小楼被左右挤在中间,并不小气逼仄,一种内秀的规整。布上两级矮石阶是一片巴掌大的小院,墙边一株黄了半树扇叶的银杏正在雨中摇曳。穿过黑漆铁门,内里上下两层以钢梯相连,周景元以脚为尺大致量了量,问正在跟周景文说话的房东:“约莫一百平?” “差不多,加上小院有一百出头。”房东答。 从门洞、落地窗和二楼玻璃窗看出去,每一眼都是不同的景色,周景元越看越满意。从二楼下来,周景文看他一眼,兄弟俩短短一个眼神,各自心领神会。 要论城府心机,周景元远远不如周景文,他一个直肠子很容易透底。周景文慢慢跟房东聊,从房屋年代到改装条件,方方面面摸清了才开始慢慢往价格上走。 周泽安到处转了一圈回来,在窗户边站着,压低声音问周景元:“想拿这里来做你之前说的手工定制展示店?” 周景元警惕地回头瞟一眼,房东跟大哥聊得火热,完全没注意他们这边,他方才放心地“嗯”一声。 “跟我们现在的品牌旗舰店有什么不同?”周泽安还没有跟上年轻人的思路。 “模拟生活场景,把这里建成一个‘家’。”周景文很早就有了这个构想,在赵叔重新回厂后,想法渐渐生了根,找一处场所作为手工定制家居的展厅,以生活展示的方式传达远星的家居生活观念。 “都来谈场地了,看来计划已经很成熟了。”说实话,周泽安很佩服周景元的行动力。比起自己当年的小心谨慎,周景文和周景元两兄弟胆子更大,将远星的发展路线拓宽了很多。 周景元笑,向老周汇报大致想法:“我想把这里作为一个展示的空间,也作为一个收集客户生活方式和生活需求的研究所,摆脱闷头设计和产品同质化的问题。同样,我们的产品也可以反哺市场,引导客户新的生活追求。” 放手让小辈去做果真没错,周泽安赞许地点了点头。 几句话的功夫,周景文已经谈妥了租赁事宜,走过来告诉周景元:“租金谈妥了,今天付定金,后天签合同。有没有问题?” “允许我拆铁门吗?还有楼梯。我们肯定会做改装,都没问题吧?”既然是做远星的生活展厅,肯定得按他们的想法来重装,周景元担心房东会对这部分有限制。 “问过了,重装没问题。只一点,不能破坏外立面。” “当然,我们看中的就是外立面。”周景元笑。 “定金和合同……” 周景文话还没说完,周景元竖起大拇指,奉承他:“大哥出马,一个顶俩。” “你呀——”周景文笑着转身,过去跟房东落实后续。 周景元靠在窗边等,百无聊赖,从薄风衣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来刷朋友圈,正好看到梁昳的那一条。 “还在乐团?”周景元在底下回复。 梁昳回得很快:“被雨困住了。” 周景元望了望窗外连绵的雨,对周泽安说:“爸,你一会儿坐大哥的车回去,我有事先走一步。”说着,他走到铁门旁,抓起进来时立在门边的雨伞,快步冲进泊在街边的车里。 第41章 落日第一百八十一秒 周景元开往民乐团的路上,不放心,拨了梁昳的电话。 “梁老师,还在民乐团吧?” “在啊。” “没打车?” “雨太大,我都没走出大楼。” 梁昳的声音伴着雨声,周景元一时分不清是自己车外的还是电话那端的。他笑了笑,只两个字对她:“等着。” “什么?”梁昳没听清。 “你运气好,我碰巧路过,来接你。” “真的吗?” “不说了,快到了。” 梁昳还没来得及判断这通电话的真实性,周景元已经结束了通话。 雨还在下,暴烈无情,毫无转弱的迹象。梁昳怕周景元看不到,不敢再窝在角落里。她走到大厅的玻璃门后,仔细盯着每一辆路过民乐团大门的车。 第35节 没过多久,一辆白色大众慢慢开过来,停在乐团门前的街边。打着双闪的白车,梁昳一眼就认出来,是她坐过好多次那一辆。周景元从车上下来,撑开一把藏蓝色的伞,快步奔来。路过门卫室,他指着大楼跟门卫交代什么,梁昳赶紧站到厅前的檐下朝他使劲挥手,顾不得被雨拂面。 周景元踏上台阶,伞举高过梁昳头顶。两人挨得近,梁昳的右胳膊碰着他的左胳膊,肢体稍稍靠近,又被行进中的脚步动作拉开一点点空隙。周景元撑着伞,更多地朝梁昳那头斜。 风透过针织衫,结结实实扑向梁昳的身体,她打了个喷嚏,忍不住拢住前襟抱紧双臂。周景元余光一落,掀开风衣一把罩住她的肩膀,将人裹了进来。 霎时,风雨都淡了,只有熟悉的清浅香气扑了满怀。第一次如此近,被暖香合围住的梁昳意识到,心跳不自觉快了。她感受到肩膀被箍住,温热的温度从周景元的手掌传到肩头,她不敢动,更不敢抬头看他,手脚僵硬地随他一路走下楼梯。 台阶下汪着水,周景元箍住梁昳的肩膀带她绕开,再踏过浅水,往泊车的街沿去。雨打在伞布上,响起激越的军鼓声,和着心跳。短短数十步,周景元的心神全落在梁昳身上,怀里缩成一团的人跟初印象一样——软软糯糯的,瘦而不嶙峋。 来到车旁,他快速拉开车门,将梁昳从怀里剥出来,塞进副驾。关上门再绕回驾驶位,收伞上车。伞一路都是朝梁昳倾的,周景元坐定后才发现半边身子湿透了,卡其色的薄风衣洇出一大片深色水印。 “都湿了。”梁昳心知肚明,怕他受凉,叫他把外套脱下来。 周景元浑不在意,先发动车子,开了暖风。 梁昳盯着他:“先把衣服脱了吧。” 周景元受用的同时忍不住捉弄她:“好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但凡多一个人听见你说的话,你猜他会怎么想?” 一门心思担心他感冒的梁昳闻言,没好气道:“他会想,为什么有人被雨淋透了也闭不上胡说八道的嘴!” 周景元朗声笑起来,听话地脱了风衣扔去后排。 梁昳卸下单肩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一包面巾纸,揭开封口贴,抽出一张来,递给周景元:“擦一擦。” 周景元嘴上说着“不碍事”,还是乖乖接过纸巾,混乱抹了几下头发,原本规整的发型顿时变得乱蓬蓬的,但丝毫无损他的颜值,甚至比他正经八百的模样更好看。 梁昳多看了几眼,不想被误会了。 “梁老师,你该不会感动了吧?”周景元手里攥着濡湿的纸巾,一时没处扔,正准备叠了塞去置物格暂时放一放,抬眼瞧见梁昳的表情过分严肃,他忙宽她心,“这点儿事,不值当。” 梁昳被他一打岔,当真好奇起来:“你觉得什么值当?” 周景元想了想:“怎么也得是豁出命的事呀!” “我不要你的命。”梁昳摇头。 “那你要什么?”周景元噙着笑,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要什么?梁昳竟然答不出来。 答不出不是因为没答案,反而因为心中有答案、有所求,才会久久踌躇斟酌而不敢答。不然,她该像五十分钟前那样痛快直接的。 面对林之源开车送她的提议,梁昳想也 没想就拒绝了。 林之源以为她怕麻烦,极力证明自己反正也要回家,开车方便。 一南一北,根本是两个方向,梁昳自然知道其中的“不方便”。况且,在明知他心意的情况下,梁昳实在做不到心安理得接受对方的好意而无所回馈。既然如此,拒绝单独相处、拒绝释放模糊暧昧的信号是她的原则。 “不用了,朋友在来的路上了。”梁昳摇了摇手机,假装通过电话。 林之源笑了笑,开玩笑:“男朋友?” “嗯。” 梁昳一直想找机会委婉地拒绝,迟迟没有找到机会。这会儿,他毫无预兆地玩笑一句,正好给了她话口。 林之源鼓起好大勇气抛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玩笑,原本等着她否认或者幽默地回一句,却不料她直接承认了。他愣在原地,不自觉敛了笑容。 梁昳抿了抿唇,低头佯装看手机。 “什么时候交的?怎么都没说一声?”林之源尴尬地笑了笑,用以掩盖自己一点一点下坠的心情。 本身就是临时顺阶而下的权宜之计,梁昳不料他会追问,没准备,交代不出细节。她略弯了弯唇角,当作回应。 林之源勉力维持的镇定在梁昳的沉默面前即将坍塌,他努力让自己的声线保持平稳:“那我先走了。” 淡而无痕的笑在嘴边转瞬即逝,他甚至来不及听完梁昳跟他说“明天见”就匆匆转身离开了。 “还没想到?” “什么?”梁昳回神。 “想要什么?”周景元说着,打了转弯灯,驶入机动车道。 沉默的档口,搁在置物盒里的手机响起来。周景元腾不出手来,让梁昳“帮忙接一下”。 梁昳看到屏幕上的“大哥”二字,按下接听键,再点了扬声器,周景文的声音传出来。 “喂——景元,你去哪儿了?我搞完合同一回头,你人都不见了。” 周景元瞄梁昳一眼,无奈道:“我不是说有事吗?你先送我爸回去吧。” “很紧要的事?” 周景元“嗯”一声。 “那我跟二叔不等你了,雨天路滑,你开车小心。”周景文叮嘱一句,挂了电话。 梁昳帮周景元锁了屏,放回置物格,再偏头去看开车的人,笑着问他:“不是说碰巧路过吗?听起来好像是小周总专程跑了一趟。” 被揭穿的周景元丝毫没有被大哥出卖的窘迫,只是嘴硬:“我从市区回崇新,怎么都算顺路。” 梁昳笑了笑,视线重新落回雨刮器不停工作的前挡玻璃。“在你给我打电话之前,我刚刚拒绝了同事送我回家的提议,用的借口是‘男朋友来接我’。”她开口,简单概括了自己上车前的情形。 梁昳绝不可能仅仅只有自己一个追求者,这点周景元从一开始就非常笃定。既然他能想到“碰巧路过”的幌子,其他人也可以借由“顺路回家”为自己创造机会。选择与权衡在梁昳,旁人无权干涉也无力左右,周景元这会儿却忍不住“小人得志”的嘴脸,毕竟人坐在自己车上。 比语言更诚实的是行动,他甚至不用分析就立刻抓住了重点:“那我算坐实了吗?” 坐实后面的那三个字,心照不宣。 玻璃外全是被雨水划过的痕迹,从车内看,各种光线被水拉长、变形。梁昳看着周景元,看他专注开车的侧脸在水滴和光组成的斑驳的背景前,似真似幻。梁昳的心思也如这混混沌沌的雨一般,看得虚幻也好,辨不真切也罢,原本就是泼天而来的,那么措手不及的不该是她一个人。 周景元迟迟没有等到回答,在红绿灯前踩下刹车的一瞬,转头看梁昳,正好汇上她的视线。 亮晶晶的一双眼认认真真地看他,脸上浮着他从未见过的严正情绪。周景元突然心头发慌,对梁昳说:“我是个哪怕出门两分钟,回家也一定要换衣服的人。” “嗯?”梁昳茫然看他,不知他为什么突然来一句,牛头不对马嘴。 “你如果要跟我说非常重要的话,能不能等我回家换身衣服、找个正式的地方?”周景元蹙着眉,他的直觉告诉他,梁昳要说的内容跟自己息息相关,甚至关系到他和她的未来,但此时此地,决计不是最佳。怕梁昳误会,他转头瞥一眼闪烁的红灯,切切陈情,“我不想人生的重要时刻是在一个倒计时前顶着一个鸡窝头一身湿湿黏黏乱七八糟的。” 暖风烘得梁昳懒沉沉的,一时兴起的冲动原本就薄又轻,被周景元一番话冲散,人也清醒过来。 “就你事儿多。”梁昳揶揄他。到底是临时起意,不占天时地利,她松了神色,抿起嘴角轻轻笑了笑。 在红灯变绿的最后一秒,周景元被眼前勾人不自知的人挠了心尖尖。在车后催促的喇叭声中,他转回头平视前方,是感慨,也是喃喃自语:“你当真是要了我的命。” 第42章 落日第一百九十三秒 梁昳从小就是海城机械厂家属院里出了名的“别人家的孩子”,不论家教还是学业,都叫人挑不出错来。冯美茹和梁家川一直以她为荣,除了一件事。 “一把塞嘴里,一口水一仰头就下去了,有什么难的!” 样样不让人操心的梁昳唯独在生病吃药这件事上,让家里人头疼。冯美茹每每看她尖着手指头捏药片的样子就着急,恨不能替她病了。 梁家川也急,但他更心疼,不忍闺女生着病还被冯美茹训吃药,索性出了家门。家属院里的人只要看见梁家川站在楼下叹气就知道梁昳又生病了,梁家丽丽吃药难是出了名的。 有多难?心理建设半天,终于红着眼把药片放到舌根,她得趁着药的苦味散出来之前猛喝一口水仰脖子咽下去,有时候呛到了直咳得掉眼泪。这还不算完,好不容易一粒一粒往下吞了,一粒药费半杯水,药还没吃完,水就胀了一肚子。那滋味,又苦又难受,梁昳捏着药片不敢咽,一家子愁眉苦脸。 直到现在,她想起来,嘴巴里都泛苦。 如今有了选择,自然尽可能让自己“不吃苦”。感冒冲剂冒着微弱的热气,梁昳抬手把水杯送到嘴边,甜丝丝的味道,轻轻松松几口喝完。 洗好杯子从厨房出来,手机响了。电话是冯美茹打来的,关心她有没有在降温后及时添衣加被。 “知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你在做什么?怎么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没做什么呀,哪里奇怪了?” “吃饭了吗?” “吃了,准备去洗澡。” 冯美茹心细如发,多听两句果然发现了问题:“你是不是感冒了?” 梁昳愣了一下,承认:“有一点儿。” “说话瓮声瓮气的,我一听就不对!”冯美茹数落她,“肯定又是要风度不要温度。” “没有。”梁昳拿纸擦了擦鼻涕,解释,“是去电视台录节目的时候,空调房进进出出,冷热交替感冒的。” “从空调房里出来得马上加衣服,这个季节见风就着凉,你自己不注意,我们隔得天远地远的也伸不上手。” “嗯,我已经吃过药了。”梁昳赶紧表明自己有能力照顾好自己。 “吃药?我还不知道你——喝些没效果的糖水水。” 梁昳在电话这头无奈苦笑:“感冒冲剂也是药。” “良药苦口才利于病。” 这么多年,冯美茹每次苦口婆心劝她吃药时都是这一句,梁昳耳朵都听出茧了。 “喝甜药我心情好,更利于康复。” “就你歪理多。”冯美茹笑,忍不住老生常谈,“当初要你回机械厂工作,你死活不肯,现在一个人在外地,你看看,病了都没人照顾。” 海城机械厂作为海城数一数二的龙头企业,本地人一直将进入机械厂工作视为捧上了“铁饭碗”。很多职工也希望自己的子女在大学毕业后能够回到厂里,除了福利待遇好以外,现成的人脉关系在,多少都能照应到。撇开早做打算选了对口专业毕业的那部分职工子女不谈,其他人只要不过分挑剔,都能通过内招渠道进厂工作。 同样作为职工子女的梁昳但凡想要进厂,易如反掌。不论是当年被老厂长带过、提拔过的人,还是梁家川、冯美茹在机械厂工作几十年的背景,都足够为梁昳在厂里谋得一个好岗位。但偏偏梁昳本人没有一点回机械厂工作的心思。 梁昳听了冯美茹的抱怨,问她:“妈,你当真愿意我回机械厂吗?” 对于梁昳回不回机械厂工作这件事,冯美茹和梁家川当初讨论过一万次,最后还是尊重了女儿的想法。冯美茹现在想起来仍然没办法得出一个确切的好坏之分来——她既希望梁昳回到海城,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自己方方面面都能照应到,又怕梁昳回来,怕她宁折不弯的个性在人际关系复杂的机械厂里得罪人、受伤害。 这么多年,冯美茹总是在自己顾不到女儿的时候唉声叹气,但她也知道:“如果你当初真遂了我们的愿回来,不一定就过得比现在快活。” “那不就结了。”梁昳吸了吸鼻子,笑她。 “你这声音听上去可不是一般感冒啊!”冯美茹又唠叨起来,最后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她竟然要亲自到遥城去一趟,把梁昳吓一大跳。 “只是感冒流鼻涕而已,你兴师动众地过来太夸张啦!” “我去给你做几天饭,上次回来,我看你瘦了一大圈。” 先不论是不是真“瘦了一大圈”,梁昳提醒冯女士一个客观事实:“你胳膊没好全呢,还照顾我?” “那我过来看看你还不行吗?反正我今年的年休假一天都没用呢!”冯美茹自顾自地安排,“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机票,今晚收拾一下,明天就能到。” 听起来不像是开玩笑。 第36节 梁昳从上大学到工作,在遥城这么多年,肯定不是第一次生病。但是因为她得了一个小小的感冒,冯美茹就火急火燎跑来照顾,确实是第一次。 她说不上哪里不对,但感觉有点怪怪的。 冯美茹果真说到做到,第二天就飞来遥城。梁昳特地请了假去接她,见她独自一人拉着行李箱走出来,有些意外。她接过拉杆,喊了声“妈”,问冯女士“累不累”。 “不累。”冯美茹仔细打量她,“又瘦了。” “就知道你会说,今早特意称过,一两肉没少。”梁昳笑了笑,想挽妈妈,想起她胳膊刚拆了石膏不久,手迟迟不敢落下去,“胳膊怎么样了?” “恢复得不错,”冯美茹抬起左手给梁昳看,“注意一点儿,不负重就行。” “我还以为爸爸会跟你一起来呢!” “他来干什么!”冯美茹顿时没了笑脸,别别扭扭地嗔了一句,“他多忙啊!” “怎么了?”梁昳立刻捕捉到了妈妈的情绪变化,“爸又惹你不高兴了?” 机场人来人往,冯美茹摇摇头,示意她回去说。 坐地铁回到家,冯美茹在房里转了两圈,看看这儿,瞅瞅那儿,顺手把凌乱的东西归置整齐。最后随梁昳走到厨房,一边洗手,一边评价:“房子除了面积不大,各方面都挑不出毛病来。” 梁昳得意地笑:“我这里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知道冯美茹要来,梁昳提前在电炖锅里预约了一锅排骨莲藕汤。揭开锅盖,香气扑鼻,冯女士“哟”了一声。 “怎么样?不错吧?”梁昳邀功。 冯美茹凑近一瞧,笑:“看上去像那么回事。” 梁昳笑吟吟地问她:“这下放心了?” 冯美茹见她往大锅里倒了很多水,问:“还要煮什么?” “面条,”梁昳指着汤,耸一耸肩,道,“你知道我的手艺。” “排骨面也不错,有青菜吗?”冯美茹拉开冰箱门,寻到一把小白菜,问,“这个可以吧?” “要……炒吗?”厨艺不精的梁昳做菜仅限于不需要大火宽油的水煮、清炖和凉拌,对于上难度的菜式,她都尽量避免。当然,对于她来说,炒菜就是上难度的菜。 “知女莫若母”的冯美茹自然了解她的“软肋”,无奈一笑:“不炒,洗了煮一煮。” “好。”梁昳松一口气,“我来洗。” 冯美茹把菜递给她,说:“其实炒菜不难,克服对油的恐惧就行。” “我可能这辈子都克服不了吧。”梁昳把菜放到流水下,一边冲一边摘。 “难道还这辈子都不吃炒菜了?”冯美茹笑她小孩子口气。 “外卖呗,我还能饿着自己吗?”梁昳把冲过一次的菜装进洗菜盆里,再接水淘洗。 “总不能天天点外卖呀,一不知道干不干净、卫不卫生,二不知道他们用的是不是好油好肉,再者说了,吃多了也不健康。”冯美茹老生常谈地念叨着,顺手递了个沥水篮给她,玩笑道,“要不还是回海城?我天天变着花儿给你炒菜吃。” “为了炒菜回海城?”梁昳没忍住,笑出来。 “不然的话,”冯美茹往滚水的锅里下面条,想了想,说,“找一个会炒菜的男朋友也行。” “我就这点儿志气?” 冯美茹闻言,跟着笑起来。 面煮好了,挑进碗里,再往锅里下小白菜,菜烫熟了也放进碗里,再浇上排骨汤。母女俩一人一碗,冯美茹双手捧碗,走了两趟才端上桌。梁昳又拿大汤碗盛出一碗来,另外兑了一碟蘸水一齐摆上小餐桌。 两人好久没有肩并肩挨在一起吃饭了,冯美茹心里很感慨,夹一块排骨到梁昳碗里,对她说:“我不来,连个给你夹菜的人都没有。” “妈,别把我说得这么可怜,我四肢健全,自己可以夹菜。你看——”说着,梁昳就动了动筷子把排骨送进嘴里,再啃下肉来吐出骨头。 “头疼脑热的时候呢?谁给你端茶送水?” “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小感冒而已,我能照顾自己。” “平时别图省事天天吃外卖,有时间的话,最好都像今天这样自己炖炖汤什么的,保证营养,抵抗力才不会下降。” 妈妈心疼她,梁昳懂,点点头应下:“知道了。” “这几天想吃什么就说,我给你多做点儿好吃的补一补。” “你来遥城就天天待家里给我做饭呀?”梁昳可不想这样。 “为什么不可以?”冯美茹女士当真如此计划的。 梁昳放下勺子,盯着她:“妈,你不是因为我感冒过来的吧?” 第43章 落日第一百九十四秒 海城机械厂的人只要一说起冯美茹,都道她不仅人漂亮、工作能力强,又热心肯帮人,如果单单她自己,没有一个人不愿意跟她结交的。然而,如此耿直能干的冯美茹,人生中唯一的所谓“污点”,大概就是跟梁家川结了婚。在外人眼中,冯美茹攀上在机械厂有权又有钱的梁家,得了天大的好处,哪怕他们心知肚明她是正经财经学校毕业,专业水平足够进财务办,也少不了闲话她是走后门。 外面的闲言碎语原本只是某些人的酸葡萄心理,偏偏梁家川资质平平,全靠父亲的余荫在机械厂混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才当上安全办的副主任。说好听点,安全办负责全厂的安全生产,责任重大,其实每个生产部门真正落实安全的都是本部门的负责人。所以说白了,安全办的工作更像一个可有可无的闲差。梁家川本人没什么事业心,有一份安稳的工作足够养家,他也就乐得清闲。 自从梁昳去遥城上大学之后,家里需要照料的地方少了一些,梁家川下班后空出许多时间来。他吃过晚饭就出去溜达一圈,离家属院 10 分钟脚程的城市公园因为距离近、面积宽、绿化好成为首选。以前不是没来过,但是自己闲逛与陪妻女散步的氛围、心情完全不同。公园里散步的、锻炼的、打牌的、做操的、跳舞的……各种自发活动应有尽有,梁家川起先只是转悠着随便看看,渐渐地,他被跳交谊舞的那一拨吸引了。 本就是丰富业余生活、锻炼身体的活动,而且梁家川照常按时上班下班,没耽误家里的事,所以,冯美茹起初知道他加入交谊舞队后只是惊讶,并没说什么。直到办公室同事悄悄跟她透露,看见梁家川在公园里跟人搂得亲亲热热地跳舞,那架势不是一般交谊舞蜻蜓点水似地牵手搭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舞伴是两口子。 冯美茹当日下班回家,梁家川比往常殷勤,她不用想也知道,事情肯定已经传遍整个厂子了。吃饭的时候,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当事人求证:“听说你跳舞跳出名了?” 梁家川看她的样子不像真生气,嬉皮笑脸地否认:“没有没有……就锻炼的时候碰到两回熟人,几个人啥也不懂,到处瞎说八道。” “人家瞎没瞎说我不知道,我只提醒你一句——注意分寸。”既然没有“眼见为实”,冯美茹不会轻易给他“定罪”,但不能不敲打他一句,“要是被我发现你犯了原则性问题,这个家你就不用回了。” “不会,绝对不会。”梁家川向她保证。 男人的承诺打个折,冯美茹信七八分,只是没想到这“七八分”竟然掺了水分。其实这些年,流言和闲话没有断过,光冯美茹自己散步的时候都看见过梁家川跟别人热热闹闹地跳舞。 依冯美茹的性子,自然是要关起门来跟梁家川理论理论的。但是,这样一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家务事却始终没有达成家庭一致。梁家川坚持认为自己跳舞锻炼没错,错的是带有色眼镜看待跳舞的人;冯美茹再三申明自己反对的不是他锻炼,而是他在过程中与舞伴相处时没有界限和分寸。 “我不想被人说闲话, 更不想丽丽回来抬不起头。” “我一没杀人放火,二没出轨,身正不怕影子斜,谁爱说说去吧!” “好一个‘身正不怕影子斜’,机械厂多少人在背后看笑话,你不知道吗?” 梁家川知道,但从没放在心上。用他的话说,在那些人眼里,他生在厂长家就是原罪。没有人在意他有没有才华,也没有人在意他努不努力,好像他的一切都是靠天生命好得来的。久而久之,他放弃了努力,也不再辩解,包括曾经,也包括现在被人非议的跳舞。但他并没有因此而中断跳舞,依然雷打不动地在晚饭后出门。 冯美茹管不了,索性也不管了,随他去。如果不是那天她鬼迷了心窍,从城市公园中穿过,也许她会一直假装无事发生。 那天晚上,梁家川照例晚饭后去公园跳舞。他出门后,冯美茹打算在附近散散步,走之前去厨房收拾垃圾桶,发现一个空醋瓶,她又看了眼灶台,酱油瓶也快见底了。于是,冯美茹把散步改成了去超市买酱油和醋。 自从摔伤了胳膊之后,冯美茹就没再拎重物了,偶尔跟梁家川一起去菜市场或者超市买东西,也都由他提袋子。她从超市出来,一路提着购物袋,没多远就觉得手酸了,想换手又顾忌胳膊上的伤,在路边歇了一会儿后,临时决定从公园穿过抄近路回家。 梁家川自然在公园里,冯美茹很难留意不到。 十对搭档迈着舞步,或牵手转圈,或依偎低语,和着从音响里流淌出的婉转之音,热闹又缠绵。梁家川扶着舞伴腰肢随着节奏变换着步伐,不知他贴在对方耳边说了什么,舞伴即刻伏在他肩头笑得花枝乱颤。 这一幕被冯美茹尽收眼底,她默默放下了购物袋。 一曲终了,中场休息。 两人手挽着手走到场地旁的长椅边坐下休息,一边喝水,一边聊天,光是从神色就能看出两人既愉快又融洽。梁家川甚至亲昵地伸出手,替舞伴抚了抚乱发。舞伴羞怯地挪了视线,刚巧对上一道直杠杠的目光。她对梁家川说了句话,随后朝冯美茹的方向努了努嘴。 梁家川回头,脸上的笑还没撤,一眼撞见站在一旁抄着手、冷眼旁观的冯美茹。他顿时惊慌失色,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冯美茹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只一双眼冷冷看着他,不发一言。 “美……美茹……”快步来到她面前的梁家川讲不出有多慌乱,转不动脑子,急情急势,只问出一句话,“你怎么来了?” 冯美茹将头发往耳后一别,指一指地上,语气平淡如常:“太重了,我提不动。” “放着放着,我来提。” 梁家川拾起脚下的购物袋挽在胳膊上,回身去长椅拿自己的水杯。 “梁哥——”舞伴见他要走,急急站起来,叫住他,“你不跳了?” “今天有事,先回了,明天再来。”说着,梁家川捏着水杯的手左右晃了晃当作“再见”。 “梁哥——梁哥——”舞伴再唤他。 他把水杯放进购物袋,侧身再挥两下手:“再会啊——” “你说你胳膊还没好全,自己跑超市去买这么多东西干嘛!”梁家川跟在冯美茹身边,喋喋道。 看似埋怨实则体贴的一句话,此刻在冯美茹听来更像是另一种意义的示好和辩解。她没有理睬他,只一个劲儿地往家赶。 梁家川赔了一路的笑脸回家,冯美茹始终无应答。往常多少会警告他或者冷嘲热讽两句的人今天格外冷静,一言不发让梁家川打怵。 归置好购物袋里的东西,梁家川削了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装在盘子里,放上叉子,推开了主卧的门。他见冯美茹正往行李箱里收拾衣服,有些茫然地将果盘放在一旁的矮柜上,切切地问:“美茹,你这是……要出差吗?” 冯美茹没答话。 “去大姐那儿?”梁家川自顾自猜测着,“嗐,一点儿小事,没必要闹得人尽皆知吧?” 冯美茹停下手里的动作,仰头看他:“你也知道已经人尽皆知了啊?!那你多少顾点脸面吧!或者,你不要脸,给我留点儿,行吗?”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搭档久了,大家互相关心,很正常的。”梁家川解释。 冯美茹“腾”地一下站起来,她伸出右手搭在梁家川肩上,头贴着他脖子,问:“正常?”随后,她抬手抚了抚他的头发,“你管这叫正常?” 梁家川这才晓得她站了多久,几乎所有亲密的举动,冯美茹全看了去。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我错了,好不好?你别生气了。” 冯美茹撤回了胳膊,重新蹲下,往行李箱里叠衣服。 梁家川随她蹲下,朝她道:“不去大姐家,行吗?不然她老担心我俩会离婚。” 冯美茹看他一眼,冷冷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跟你离婚?” “美茹……”梁家川想去握冯美茹的手,被躲开了。 “我说过,你守不好那条线,就别回家了。” “我知道。” “你知道?左耳进右耳出的那种知道吗?” “我……我没有……” 冯美茹不想再车轱辘话不停跟他辩,只默默清点行李箱里的物品。她拉上拉链,准备把箱子立起来时,梁家川一把按住。虽然知道这次道歉好像不顶用了,但他还是得低头:“美茹,你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划算。” 冯美茹瞟他一眼,以意料外平和的语气对他说:“我去丽丽那儿一趟。” “遥城?去那么远干嘛?” “丽丽生病了,我这当妈的去看看她,天经地义。总比当爸的每天关心舞伴好吧!” “我……丽丽怎么病了?严不严重?”梁家川深知冯美茹绝不会在女儿的事情上作假, 他不敢掉以轻心,“你去几天?我请年休假陪你。” 第37节 冯美茹睨他一眼:“明天不‘再会’了?” “丽丽到底怎么了?” “为了维持一个好爸爸的形象,不惜放你舞伴的鸽子,跟着我去遥城是怕我告你状吗?” “哪里是怕你告状呀,你是去看女儿,这点我都搞不清吗?你手没好全,我帮你提箱子。” 冯美茹右手扶着拉杆把行李箱顺到墙边,冷冷吐出三个字:“不需要。” 冯美茹终于讲出了她来遥城的真正缘由,这些年闲言累积的憋屈在前一晚眼见的那一刻被推到顶峰,涨潮一般的怨与怒像要把她冲垮似的。她需要诉苦,也需要倾听,也许没有一个人比自己的女儿更合适了。 梁昳看着冯美茹平静又颓然的神情,突然想起那张 30 万存款的银行卡。那是冯美茹的防备心,也是她为自己铺设的后路。 只是,再怎么备好后路的人也会伤心难过。 第44章 落日第一百九十五秒 有人说,婚姻是吵架后气得出门买刀,回来时手里却拎着菜。 冯美茹就是这样,在磕磕绊绊近三十年后还是兢兢业业操持着这个家。而梁家川舍不下的就是她的“兢兢业业”。傻子才会断掉自己几十年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日子,生活最好就这样平平顺顺地过下去没有任何改变。离婚在他这里绝无可能,麻烦不说,谁能比冯美茹更能干?他再清楚不过。 “唉——”冯美茹重重叹了口气。 梁昳看她一眼,低头喝了一口汤,想了想,开口道:“妈,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想和爸爸离婚的话,可以的。” “这把年纪了,还离什么婚呀……”冯美茹复又叹了口气。 “妈,你一晚上叹的气比一年都多了。”梁昳的话半玩笑半认真,其实她想说的是,“两个人一起生活是为了比一个人生活时更幸福更快乐。” “幸福、快乐……”冯美茹反复咂摸这两个词,回想自己的婚姻生活,好像很难用准确的词语做一个定义。 机械厂最多的便是内部子女的结合。当初,冯美茹跟梁家川走到一起,更多的是父母的牵线撮合。双方知根知底,梁家川不烟不酒、老实孝顺,没由得父母过多游说,她就同意跟他相处试试。相似的家庭背景、相差无几的成长环境,冯美茹和梁家川非常顺利地确定了恋爱关系,然后结婚生子。 “我们这一代人的婚姻最先讲的是合适,之后再来慢慢培养感情。你要说我有多爱多喜欢你爸爸,非他不可,没有。只是大差不差的,凑合着过吧。”这是她们那个年代、那个特定环境的婚姻观,冯美茹知道,跟不上现在的潮流,但大家也都默认这样过下去了。况且,“我对你爷爷有过承诺。” 梁昳头一次听说这回事,意外之余满是疑惑:“什么承诺?” 原来,爷爷临走之前跟冯美茹有过一番交谈,他说:“我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从小被我们惯的,没本事,凡事拿不了大主意,他一辈子都不会出 人头地。但我还是想拜托你……我知道我说这些话很自私,美茹啊,别让家散了。” 冯美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爷子的一句话,她努力维持着这个家的完整。 “爷爷算不算道德绑架你?”梁昳搁下筷子,问她,“因着点恩情,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值得吗?” “我们那时候的婚姻就是这样,恩情、义气,夹杂一点点爱。生活哪里会一直平平顺顺的,没这样的问题也有那样的问题,总得过下去不是?” 冯美茹一晚上都在强调“我们这一代”“我们那时候”,好像他们理应在婚姻中去承担和忍受一样。 “怎么个过法?得过且过?”梁昳没法赞同。 “我怎么过都是半辈子了,但我不希望你像我这样。”冯美茹拿纸巾擦了擦嘴,叠起来,放在手边,她说,“你要找个知冷知热的好人,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即使是一地鸡毛的生活,他也能陪你一起捡鸡毛,还能顺便逗你笑一笑。” 梁昳没想到话题会突然拐到自己身上,勉强笑了笑:“好人可不好找。” “那就找个对家庭负责任、有担当的男人,最重要的是他得看重你……”说到这里,冯美茹停了下来。 她要强了半辈子,说到底还是被轻贱了。梁家川的所作所为没有把她放在平等、尊重的天平上,他任由别人轻视他,也连带看不起他的妻女。家庭里面从来没有人能独善其身,不论是夫妻二人还是一家三口,均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梁昳自然明白冯美茹此刻的心情,她替妈妈不忿:“如果是我,会尽早止损,不会替另一个人背臭名声。” “离了婚,人家照样会指着你的后背说,这是谁谁谁的前妻。只要你们有过交集,你身上就有一个永远摘不掉的标签。” “你们这一代大多数人都觉得离了婚就丢了面子,可你想想,不离的话,别人就不知道吗?现在这样不是既丢了面子,也没了里子吗?” 冯美茹重重呼出一口气:“既然里外都不是人了,那拖他垫背也是好的。” 梁昳无奈道:“何必呢?” “你爸不会离婚的。” “你怎么知道?” “男人是最怕麻烦的,他在外头寻开心,家里有人给他料理得妥妥帖帖的,何乐不为?” “你为什么要让他如愿呢?” “说白了,我也懒得挪窝儿了。只要他还没有犯实质性的错,还找得到回家的路,我也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问题就是你现在不痛快啊!” “就这样吧,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所以你呀,谈恋爱的时候就要选对人,不要把日子过得和我一样。” 即便这么多年一路旁观父母的婚姻,对两人的态度和相处方式心知肚明,但妈妈近乎死水一样的态度仍然给了梁昳不小的冲击。 饭后,梁昳让冯美茹先去洗澡,自己去厨房洗碗。 水“哗哗哗”流下来,碰到手就顺势往下淌,冲到碗里,被截住,一部分溅开,一部分蓄满了再往水槽里流。梁昳一边洗碗一边想,如果人能像水一样顺从自己的本心,不惧怕外界的影响,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该多好。 可是,水去的地方真的是它想去的吗?也不尽然吧。 梁昳摊开手掌,水溅落下来,水珠洒得到处都是。她屈起手指,拢住水龙头,水从指缝间挤出来,向低处坠落。 周景元的消息就是这时发来的,一连两条——一个视频和一句话。 梁昳关了水,先看那句话,他说:“意乔的练习视频,你看看吹得有没有问题。” 她点开视频,是周意乔在她布置的作业外额外给自己加练的曲目,气息平稳、曲调流畅、指法娴熟。 她点开输入框,回复周景元:“非常完美的演绎,如果硬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注意情绪和表情。” “我就说哪里怪怪的。”周景元消息回得很快。 “意乔已经很刻苦了,他是我见过既有天赋又勤奋的小孩。你别老是打击他,再优秀的孩子也需要鼓励。”不知道是不是跟冯美茹聊过天的缘故,梁昳发出这条消息后才发觉自己无意识地又做了劝说者。 周景元难得听劝,规规矩矩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她抿了抿唇,放下手机,拿帕子把碗擦干放进橱柜里。 大概是看她太久没回应,周景元拨了电话过来。梁昳接起来,轻轻“喂”了一声。 “在忙吗?”周景元问她。 “洗碗。” “你怎么没问我?” “问什么?” “为什么是我发意乔的练习视频给你,不是他自己发?”周景元的声音很轻快,带着笑,能听出心情不错。 梁昳取了毛巾擦水槽四周,一边抹掉水渍,一边从善如流:“为什么?” “编了个同事小孩想学竹笛的借口,骗意乔给我发视频。” 梁昳皱了皱眉头,不解:“这又是为什么?” “梁老师——”对面的人头回明目张胆地揶揄她,“怎么突然变笨了?” 刚吃过饭,心里又藏着事,梁昳着实转不动脑子,她不想被人逗着绕圈子,略不耐道:“有话直说。” 周景元察觉她兴致不高,索性实话实说:“我只是找个由头,跟你说说话。” 空了两秒的样子,梁昳笑了笑:“小周总还有需要幌子打掩护的时候吗?” 听见她笑,周景元松了口气,嘴上一本正经地回答:“现在就需要。” “这可不像你的作派。”梁昳轻快的语调。 原本以为周景元会就“作派”问题跟自己扯一篇闲话,却不料他突然问一句:“你感冒还没好吗?听见你吸了下鼻子。” “啊?”梁昳还没跟上他的思路,反应过来,“嗯”一声。上一个靠声音听出她感冒的是冯美茹女士,周景元是除妈妈外的唯一一个。 “这几天坚持喝药了吗?” “喝了。”梁昳老实作答,“好得差不多了,只有一点流鼻涕。” “想念你……”周景元顿了顿,梁昳的心漏跳一拍,又声如擂鼓般猛烈跳动。始作俑者在那头笑了笑,接着说,“想念你精神满满地跟我对着干的时候。” “你这是什么受虐体质?”梁昳揶揄他。 “也就你有这能耐了。”闲散少爷难得的认栽口气,朝她。 “小周总受委屈了。”梁昳笑,算是默认自己在面对他时的“跋扈”。 “委屈且不提了,补偿安排上吧。” 现成的便宜,周景元不占白不占。 “要什么补偿?我听听。”梁昳倚在门边,陪他没正经地瞎说八道。 “我想要……” “丽丽——”冯美茹洗澡出来,见梁昳不在卧室,寻到厨房来。见她在讲电话,连忙摆摆手,轻声说了句“没事”,转身走了。 显然,周景元也听到了声音,问梁昳:“有客人?” “我妈来了。”梁昳搭好擦水的毛巾,冲了冲手。 “阿姨来遥城了?是出差还是玩?待多久啊?我做东请她吃顿饭,可以吗?”有人等不及献殷勤。 冯女士满腹烦心事,再要她拨出心神来掌眼识人,一是难为,二是保不齐拿最苛刻的眼光来审视研判,梁昳只怕时机不对会弄巧成拙。她的思量不能朝周景元道,只模棱两可地说:“她过来处理事情,待不了多久。”既回答问题,也变相拒绝。 猴精的周景元哪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叹了口气:“我看我也别要什么补偿了,你只要别让我再吃委屈就行。” 梁昳就算理直,气也壮不起来,不敢接他话茬。 委屈归委屈,生意场里打滚的人凡事靠“争取”,他继续道:“就吃一顿饭的功夫,真没有吗?或者阿姨见不见你的朋友,比如佳雯?” “我的朋友?” “对,阿姨跟她见面吃饭,我陪个座儿也行。” “朋友陪座儿?” “都是你的朋友,阿姨总不会赶我走吧。” “朋友?”说实话,梁昳有点生气,她感觉自己刚才一番思虑担忧都喂了狗,有的人根本领悟不到,于是干脆顺他意,“你想好了,要打定主意做一辈子朋友的话,我替你攒这个局。” 反倒是电话那头的人偃旗息鼓了,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我一点儿没说错,你就是来要我命的!” 第45章 落日第两百零一秒 第38节 冯美茹在遥城待了三天,熟悉了小区周围的菜市场和超市,给梁昳做了好多餐可口又美味的饭菜。梁家川每天都发微信、打电话过来,问梁昳感冒好没好,问冯美茹住得习惯不习惯,叮嘱她不要太累,多出去走走玩玩。冯美茹刚开始不接他的电话,捱不住有人每天嘘寒问暖,慢慢也开始回消息了。 等到第五天的时候,冯美茹待不住了,跟梁昳商量准备回海城。梁昳劝她再玩两天,冯女士摇摇头:“还得回去上班,正好趁周末休整休整。” “你是放心不下爸爸吧?”梁昳 戳穿她。 “他有什么可放不下的,我不在,他更舒心。”冯美茹不屑地撇撇嘴。 “那为什么他一发消息一打电话,你就坐立难安的。” 冯美茹口不对心:“被他吵得烦死了。” 梁昳努努嘴,显然不信。 人心是复杂的,有气性在,自然也能解气。冯美茹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气了还是被梁家川每天的嘘寒问暖哄回来了,索性不再深究其中。只是在离开遥城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她朝梁昳道:“对了,我想在回去之前请佳雯吃顿饭,你问问她什么时间有空?” 佳雯在冯美茹来遥城的第二天就专程来看过她,一是拜访长辈,二是探探她手上的伤好得怎么样。冯女士承了她的情自然想着还礼,除了海城的小特产外,能聊表心意的也就是一顿家常便饭了。 佳雯是知道冯美茹的手艺的,平常没少沾梁昳的光吃她从老家带来的好吃的。听说冯阿姨亲自下厨宴请她,连蹦带跳就来了。 冯美茹在厨房忙着做菜,梁昳给她打下手,佳雯就靠在门边跟她俩聊天逗乐,时不时还能收到投喂。 “阿姨,你怎么不多玩几天呀?” “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去上班了。” “年休假不是挺长的吗?没休完吧?” 冯美茹站在灶边炸酥肉,笑着跟佳雯解释:“快年底了,办公室忙不过来,到时候工作做不完,加班的还是自己。” 这是实情,谁都知道年底最忙的就是搞财务工作的人了。佳雯点点头,笑说:“看来过完今天,我得熬很长时间才能再吃到你做的饭了。” “等我忙完了又来,到时候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冯美茹被佳雯捧得眉开眼笑,画起大饼来。 “那我可等着啦!”佳雯比梁昳外向活泼,很容易和人熟络,更不要说冯女士了,所以她说起话来跟自己家人一样,也开玩笑,“不过话说回来,你来这几天,叔叔一个人在家,想你了吧?” 冯美茹不好意思地别过脸,低头看着锅:“什么想不想的,我们就是几十年待习惯了。” 梁昳闻言一愣,正要拿碗筷出去,被佳雯伸手接过。两人目光相接,佳雯抿着笑瞧一眼背过身的冯女士,朝梁昳眨了眨眼。 梁家川的事,佳雯多少听梁昳讲过几句,因是家事,她捏着分寸绝不多问。她只在梁昳毕业那年见过一次梁家川,夫妇俩来遥城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自豪又高兴。所以,她对梁昳爸爸的印象始终停留在那个时候——一个说话风趣、对妻女言听计从的中年男人。要不是冯女士突然来遥城,她都不知道一个男人能糊涂荒唐到这种地步。 “阿姨这么快就消气了?”佳雯和梁昳一同离开厨房,借摆碗筷的时机偷偷咬耳朵。 梁昳撇撇嘴:“你都看出来了还问……” “我以为阿姨会逮着机会好好晾叔叔十天半个月,把问题彻底解决了。”佳雯回头瞥一眼厨房,冯女士没出来,她贴着梁昳悄悄道,“现在看来,恐怕没法‘以绝后患’吧。” 梁家川一辈子胸无大志,在事业上不如别人拼命,安全办的副主任可能就是他职业生涯的顶点了。在家,他没有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常常一点小事也要找冯美茹拿主意,又一味愚孝,被冯美茹看低。可是到了外面就不一样了,在他的交谊舞圈里,梁家川很吃香。被别人“梁哥”“梁主任”地叫着,他心里很受用,找到了存在感,觉得很有面子。所以,他明明知道自己有错,还是一犯再犯。 梁昳明明是除了冯美茹外跟他最亲近的人,却始终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和立场去规劝爸爸,或者说,她不知道该怎样用一个女儿的身份去告诫父亲不要乱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妈妈,倾听她的委屈,抚一抚她心上的难过。夫妻几十年,即便妈妈不承认爱有多少,但情意还是重之又重。她甚至很快说服自己理解妈妈,理解她明明很气,结果消息和电话一来就坐不住了的那份矛盾心情。 “婚姻说到底,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谁也没比谁多多少经验,人不同,命不同,照搬硬套谁的都不好使。更何况我毫无经验,说出来的话恐怕没人听得进去。”梁昳无奈摇头,叹一口气。 “唉……”佳雯也跟着叹气,“阿姨是不是还是那句话——‘婚姻生活就是磕磕绊绊一辈子’?” 普世价值里的圆满无外乎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结婚生子是最最朴素和显而易见的圆满。人们很怕打破这个圆满,好像破坏了,就成了千古罪人。因此,大部分人坚持着磕磕绊绊的生活,即使圆破了碎了也要勉力修补或视而不见,当作还是当初那个圆满的圆。 “我不抗拒结婚生子,但看他们这样,我感觉没有信心,如果是跟一个人一辈子磕磕绊绊生活下去的话。”梁昳想不明白,都磕磕绊绊了为什么还要坚持一辈子? “也许真到了那一天,当我们站在跟阿姨同样的处境时,兴许就能明白了。” “那……我能够容忍的磕磕绊绊是什么样的?” “很难想象。” “说实话,我妈就是嘴硬,其实心很软,而且也很难走出世俗划定的情感圈套。” “这大概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即使是至亲,我们也没法替他们做选择。” 梁昳点点头:“看她不开心,我也畅快不了。” “那是当然。”佳雯揽住梁昳的肩,“走吧,过去帮帮忙。” 忙碌一下午,三个人终于齐齐坐下。冯美茹一面感谢佳雯平日里对梁昳照顾有加,一面又劳她费心留意一下身边有没有合适的男青年。 惹得梁昳在一旁无奈苦笑:“妈,你刚刚不是说我给佳雯添了很多麻烦吗?怎么好马上又给人布置任务的!” 冯美茹笑:“闲聊嘛。” “闲聊可没有这么聊的,”梁昳一边夹菜,一边打趣冯女士,“她自己还没着落呢!” “诶,这你可说错了。”佳雯神秘兮兮地挑了挑眉。 “有情况?”梁昳瞪大了眼睛,凭着记忆试探,“物理老师?” 佳雯“嗯”一声,见梁昳要发作,赶紧解释:“刚确定关系,还没来得及跟你汇报,今天一并给阿姨和你报告一声。” “哎哟,让我赶上这么大的一个好消息!”冯女士反应过来,举起杯子祝贺佳雯,“恭喜恭喜!来来来,碰一个!” 梁昳也高兴,八卦兮兮地问细节:“物理老师怎么通过考察的?” 冯女士也暂时放下筷子,饶有兴致地等着下文。佳雯没避着她,大大方方地说起来:“人算着下课时间提前在食堂打好饭,我一坐下就有一口热饭吃,坚持快一个学期了,我就是块石头也被捂热了呀。” “就这?” 梁昳没想到这么简单。 冯女士觑她一眼,开了口:“这已经甩掉很多男人了。既能掐着点儿准时送饭,还能保证饭菜入口是热的,足以说明用心。” 梁昳一副受教的表情,点点头,笑着对佳雯道:“看来是淘到宝了。” 佳雯咧着嘴笑:“宝不宝的得多相处一段时间才知道,目前看来还不赖。” “过日子的人,知冷知热最重要了。还有,做永远比说重要。”冯美茹过来人的经验,“不光听他说什么,还要看他做了什么,尤其是为你,他做了什么。” 佳雯聊感情不避讳冯女士就因为她的直率爽利,即使是对小辈也完全没有长辈的架子和居高临下的说教,有的只是自己几十年的生活所得,讲出来,给愿意听的年轻人作参考。她也乐于讨论:“我特别喜欢听好话,怎么办?” 冯美茹笑:“既听也看,不冲突。再说了,甜言蜜语,谁不喜欢?”说完,三个人一齐笑起来。 “男人甜言蜜语是不是天生的生存技能?”梁昳由她俩的对话发散开,问出来。 “孔雀开屏、雄性求偶,为了生存和繁衍。”佳雯说,这是自然界生物的天然属性。 “总之,不要被一副皮囊、两句好话哄得晕头转向就好。”冯美茹笑言,也是实话,朝佳雯说,更是朝梁昳。 梁昳跟佳雯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佳雯有着落了,你也抓紧。”冯美茹重新接回一开始的话题。 “阿姨,你放心,我留意着呢!”佳雯说学校里但凡有单身老师,自己都会给梁昳通报一声,发照片、介绍情况,只是,“至今没有合眼缘的。” 冯美茹闻言,自然少不了叮咛一句:“慎重选择是好事,别过分挑剔。人总不可能十全十美的,谁都一样。” 最后一句落进耳朵里,梁昳下意识看了一眼妈妈。冯女士表情如常,抬眼对上她的视线,问她“怎么了”。 梁昳摇头。 佳雯怕冯女士着急,宽慰她:“梁昳这 么优秀,怎么会没人追?你别太担心。” “有人追吗?是什么样的人?” 梁昳无缘无故捡了个瓜,还是自己的,无语又无奈,拿眼瞪佳雯。 佳雯笑一笑,冲冯女士笑道:“同学啊同事什么的,还有些朋友……阿姨,你女儿有多优秀,你又不是不知道,没人追才不正常吧!” “丽丽没跟我提过。” “没成的事儿,她怎么跟你提?”佳雯笑,“我反正叫她别急的,横竖得挑个最喜欢的,坚决不能将就。” “是这个理,宁缺毋滥。”冯美茹点头。 三个女人关起门来聊了一整晚,十点了,冯美茹才急急催佳雯回家,不是赶人,怕太晚不安全。 冯美茹惦记着她的口味,提前准备了她爱吃的小菜,专门拿密封食盒装起来,临走时才拿出来。佳雯不要她俩送,拎了冯美茹递给她的布袋,在门口道谢,顺便揽了隔天送冯女士去机场的差事。 冯美茹一个行李箱塞得满满的从海城来遥城,回去时又是满满当当一箱子,里面是梁昳买给她的衣服、首饰和护肤品。 冯女士自嘲:“搞得我像是来打秋风的。” 梁昳给她十足的底气:“随便打。” 由佳雯开车把冯美茹送到机场,进了安检,梁昳和佳雯才折返。回去的路上,梁昳提了请周景元吃饭的事,要佳雯作陪。 “干嘛请他吃饭?” “欠了他人情。” “什么?” “冯女士受伤那次,他送我回海城。” “他不是出差顺便吗?” “还有上次,他给向阳花捐了一大笔钱。” “他从小就这样,谁家有个困难啊坎儿什么的,他都愿意伸把手。你不用放在心……”佳雯说到这儿忽然反应过来,忙问梁昳,“国庆音乐会之后,周景元是不是一直在追你?” 梁昳不知道她为什么提这茬,但也老实回答:“算是吧。” 被冯女士的事打了岔,佳雯昨晚把之前周景元追人送花的事都给忘了。她迅速瞥梁昳一眼,恍然大悟般:“我说呢!” “怎么了?” 佳雯微微摆头,笑她:“你俩现在的关系还需要我陪?” 第46章 落日第两百零六秒 不管梁昳和周景元是什么关系,佳雯都会应下这场宴请。单论闺蜜情或同学谊,她都没有推辞的道理,更何况如果情势乐观的话,她也许还能喝上一杯媒人酒。私心里打着如意算盘的佳雯自然只敢在心里默默想象,但光是想想她就激动得跳脚。 好心情一直延续到赴宴那天,在楼下碰到周景元时,佳雯忍不住打趣他:“老同学,你今天算不算熬出头了?” “你这是给我透消息?”周景元拿手抵住单元门,示意佳雯先进。 佳雯站定等他,笑言:“都登堂入室了?不是吗?” 周景元不置可否,梁昳没点头前,他断不会妄想瞎猜。“没内幕就别逗我玩儿啊,老同学。我会错意事小,打乱计划可就得不偿失了。”他玩笑一句,探虚实。 佳雯举手过肩头,作“投降”状:“我什么也没说。” 周景元笑,跟她一起进电梯,照梁昳之前发的信息按了楼层。电梯上行,他问佳雯:“她妈妈回海城了?” “嗯。” “什么时候?” 第39节 “上周,我们一起吃了顿饭,第二天就走了。” “你跟阿姨一起吃饭了?” “嗯。怎么了?”随着电梯“叮”的一声,佳雯偏头问他,“你不会吃我的醋吧?” 连个陪座都没讨到的人直觉被差别待遇了,只是这个“差别”到底在哪里,他暂时无法百分百确认。 思虑的当下,佳雯先他一步按了门铃。 梁昳开门迎客,视线同佳雯一碰,再汇去她身后的人。周景元近两周没见她,一是忙双十一的线上活动,日夜颠倒,二是体恤她陪妈妈,抽不开身。今天再见,一件浅驼色的毛开衫长至膝窝,毛绒绒的,包住她,显得她总算不那么瘦削了,甚至脸上也盈出一点肉感来。 “阿姨来这里给你改善了不少伙食呀!”周景元迈过门槛,脱了鞋,脚往剩下的那双拖鞋里穿。 “说我胖不用拐这么大个弯。”梁昳主人姿态,接过他递来的礼物,诚心一句“谢谢”。 周景元毫无客人的拘谨,自动开启专业审查模式——抚抚沙发,敲敲餐桌,摸摸餐边柜。 梁昳被他的模样逗笑,揶揄他:“您是来验收的吗?” 周景元一路看去了厨房,连橱柜的柜门、台面也没放过。佳雯跟着梁昳开玩笑,问他:“验收结果怎么样啊?” 周景元刚要说话,被梁昳截了:“我不想听讨人嫌的话。” 周景元咽回半句,只道:“勉强及格。” 梁昳撇撇嘴。 周景元看一眼厨房里的冷锅冷灶,问她:“晚上去哪家吃?要不要提前订座?” 梁昳摇头:“在家吃。” 周景元四顾,没看出任何开火的迹象,不解看她。 正好,门铃响了。梁昳答一声“来了”,小跑着去开门。等周景元和佳雯跟出来,她刚阖上门,手上拎着两包外食袋。 “吃外卖?”周景元惊诧到声音高了两度,见主人认真点头,他哭笑不得,“梁老师,这是你的待客之道?” 家里,梁家川和冯美茹都会做菜,尤其冯美茹,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家常菜更是不在话下。梁昳对厨房兴趣不大,有时帮妈妈洗菜剥蒜,看她几下捯饬出一盘菜来,真心佩服的同时也十足畏难。大学毕业,她自己偶尔兴致来了想吃一道菜,上微信问妈妈,冯女士便远程教她。至此,梁昳也算勉强学会了两三道快手菜,味道大差不差的,也能吃,但要论请客上桌,那自然是拿不出手的。 “我一会儿拌个凉菜。”梁昳眼见着周景元翻白眼,赶紧解释,“我就会这个了,你别嫌。” “出去吃啊。”周景元想说,又不是没饭店。 “怕你说去饭店没诚意,或者是我推脱不请你上楼喝茶。”梁昳的理由足足的。 确实是周景元会说的话,佳雯老同学的认知,笑他的同时也替梁昳圆场:“她烧的菜没人敢吃,到时候连厨房都掀了,我俩还得救火。” “拌菜我还是可以的。”梁昳客观陈述。 周景元看她严肃神情,终于接受了她厨艺不精的事实,自我安慰,也宽主人的心:“在家吃比外面自在。” 佳雯笑:“一会儿让梁昳拌一碟豆芽粉丝。” 梁昳刚要应承下来,周景元一脸嫌弃,脱了短风衣,挽起长 t 恤的衣袖,问:“冰箱里有什么存货?” 梁昳拉开冰箱门,让他看。周景元顺手把衣服递给她,动作无比自然,佳雯在一旁忍不住偷笑。 “景元,你刚是不是带了好茶来?让梁昳沏一壶好吧?”佳雯拉住梁昳,将人往外带,“我快渴死了。” “你们出去喝茶吧。”周景元找到了一盒牛肉,扬声问梁昳,“所有菜都能用吧?” “你要做菜?”梁昳顿住脚步,回头看他在冰箱里翻翻拣拣。 “我随便做两道,”周景元挑好了菜,关上冰箱门,朝她笑,“不用拌豆芽粉条了。” “真的?”梁昳如释重负。 周景元“嗯”一声,笑:“顺道试试新茶具。” 周景元送的茶具是一套手绘提梁水壶配四个宽口杯,清清爽爽的白底亮釉,跟梁昳的家居布置特别搭。梁昳拿出来看了看,又重新放回盒子里,让佳雯坐着,自己抱着盒子去厨房冲洗。 厨房里,周景元正在切牛肉,规规整整的骰子大小,码放得整整齐齐。见她进来了,瞥一眼她手里的盒子,问:“喜欢吗?” “嗯。”梁昳站到水槽前,跟他并排的位置,跟他说“谢谢”。 周景元笑一下,专心料理自己手中的食材。梁昳也不说话,拿洗碗帕里里外外认认真真洗茶壶和杯子。 一时之间,只余水声以及刀和菜板接触的轻微声响,是家最常响起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一点嘈杂,梁昳却觉得此刻格外安稳宁静。 “你既然不下厨,备这些菜干嘛?”周景元边切肉,边问她。 “那天刷到几个做菜的视频,想试试手来着。” 周景元知道了冰箱存货的由来,点点头。 梁昳关了水,笑了笑:“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不进厨房的少爷。” 周景元停下刀,侧身看她:“说吧,你对我还有多少刻板印象?” 梁昳望他一眼,埋下头笑:“谁叫你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 周景元无奈:“倒是我的错了?” 梁昳取了个大盘子擦干净,把洗好的茶具摆得稳稳当当后,大声地“嗯”一声。 周景元纵容地笑,提醒她:“我切洋葱了。” “啊?” “熏眼睛的来了。”他扬了扬手里的洋葱,催人出去。 梁昳赶紧端着盘子逃出了厨房。 回到客厅,她取出周景元带来的茶叶,拿开水冲开。梁昳对茶 没有研究,分不出好赖,但开水一激,茶香瞬间潽出来,熏得人醉昏昏的。 佳雯率先抿一口,喟叹一声:“喝吧,小周总的差不了。” 梁昳面向袅袅香气,啄一小口,淡淡的香在舌尖转一圈滑进喉咙,余下一缕回甘。她眼睛亮晶晶的,点点头:“是不错。” 佳雯撞撞她肩,凑近了悄声道:“上次是谁说的不招待陌生人?厨房那位谁啊?你明天就结婚的丈夫?” 梁昳哪里会料到佳雯在这儿等着她,当初拒绝她带物理老师来新房的理由全被还了回来。她没别的办法,伸手抬了佳雯的茶杯,拿茶水堵人的嘴。 佳雯就着她的手喝一口,再捧住杯子,戏谑她:“拿茶封我的口?” 梁昳瞥她一眼:“你到底哪头的?” “我呀——”佳雯故意卖关子,一杯茶见了底才慢悠悠一句,“当然是红娘那头的。” 梁昳恐怕自己今天都逃不过她的打趣了,索性一口接一口品茶,懒得理她。 佳雯看她不言语了,笑眯眯地捱过来,指玄关的那面墙叫她看。 说是玄关,其实不算。小户型的门口容不下太多家具,梁昳只添了一个兼具鞋架和衣帽架功能的换鞋凳,小巧不占地,方便出门和回家换鞋、挂衣服。 “怎么了?”梁昳不明就里。 “你看衣帽架上挂的。”佳雯给她提示。 周景元做菜前脱下来的短风衣被梁昳顺手挂在架子上,旁边紧紧挨着的是梁昳的薄呢短大衣。 “像不像一个家里的男主人和女主人?”佳雯看着衣袖相贴的两件衣服,莫名感觉像并肩而立的小两口,井然又和谐。她托着下巴,看梁昳,也看那两件衣服,“你们两个呀……” 脚步声由远及近,随之而来的还有周景元的声音:“洗手吃饭吧!” 佳雯朝梁昳眨了眨眼,咽下了两人心知肚明的后半句话。 梁昳主人待客的自觉,把外卖一一腾出来,装盘端上桌。她端菜上桌的档口,认真看周景元端上桌的两道菜——白瓷盘盛的黑胡椒牛肉粒,下面垫着生菜,铺了些略煎过的洋葱丝,翠绿、紫白和黑红相得益彰。一钵素净的青菜豆腐汤,油绿白嫩,一星半点的油珠浮在汤面上。一荤一素,色与香显露无疑,补齐了饭桌的诚意,梁昳不禁朝他竖大拇指。 虽说只有三个人吃饭,大盘小碗却摆满了整张餐桌,看起来也是团圆圆满的样子。 佳雯“哟”一声,忍不住夸他:“看不出来呀!” 周景元坦然接受她门的赞美,笑着问梁昳:“这回不是不懂人间疾苦的公子哥了吧?” 好长时间之前的回旋镖,梁昳反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笑起来。 三个人分别落座,佳雯特意将两个相邻的座位留给了打哑谜的梁昳和周景元。她全然没有刨根的兴致,毕竟眼前这对举手投足的熟稔暧昧远比什么“公子哥”的前情更有看头。 周景元施施然地盛汤给梁昳,白瓷汤勺“咚”一声投进碗里,提醒一句“烫啊”。随后,他再周到地布一碗给佳雯,看似面面俱到,实则亲疏有别。 梁昳的第一筷子献给了黑胡椒牛肉粒。牛肉香且软嫩多汁,略煎过的洋葱丝没了生涩冲鼻的气味,搭配起来清清爽爽。看得出来周景元是动过脑筋而非拍脑袋瞎做的,梁昳属实有些震惊。尝过一口汤后,她不得不佩服周景元的手艺,也疑惑:“你什么时候学的手艺?” “你说做菜?” “嗯。” “这还用学?”狂得要命。 依往常,梁昳早怼他了,今天是吃人嘴短的自觉,甚至拍起了马屁:“小周总厉害!” 做好被嗤准备的周景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挑眉看她:“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梁老师竟然夸我了。” “怎么?不适应?我可以收回。” “回头我把这五个字裱起来挂我床头。”周景元开玩笑,继而正经回答她,“唐姨你记得吧?她看不得我半夜饿了吃方便面对付,逼着我学了几道简单菜。” 梁昳去周家时见过唐姨,有印象,只是她不解的是:“你们管这叫简单?” 周景元今天总算抓到了梁昳的短板,逮住机会笑她:“有难度吗?” 有人“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臭德性,梁昳看他一眼,不言语。 周景元斜着肩膀凑过去,勾着头看她眼睛:“怎么了?” “吃饭。”梁昳只两个字就单方面结束了这个自取其辱的话题。 佳雯不动声色地看两人小情侣般的斗嘴,自觉自己瓦数太高。吃完饭,她假借物理老师发消息急招她去酒局救场的理由,先走了。临走时抓了梁昳送她去电梯口,等电梯时候,她一个劲儿冲她眨眨眼。 “什么呀?眼里进沙子了?” 佳雯“呸”她,点明意图:“我走了,你俩好好聊啊!” “好好聊着呢!你搞这一出是为啥?” 梁昳才不信什么“救场”的鬼话。 电梯到了,“叮”一声洞开。 佳雯拍拍她的胳膊:“有的局容不下第三人,懂吗?” “还没到……” “没到那个程度?” 梁昳“嗯”一声。 旁观者佳雯可不这么认为,她拿手挡住电梯门,眼睛瞥向梁昳的身后方向,笑着悄声道:“那你回头看看某人一秒不见就追出来的程度。” 第40节 佳雯撤回身子,抬手朝后面挥了挥,转身进了电梯。 梁昳回头一望,方才自告奋勇收拾餐桌的周景元正双手插兜倚在门边。她一恍神,仿佛他原本就该在那儿,在那儿等她回家。 第47章 落日第两百零七秒 冯美茹跟梁家川恋爱半年后,被机械厂派去外省学习,为期一周。走之前,厂里统一订了往返的车票,梁家川跟她约好回来时去火车站接她。一周后,冯美茹坐上回海城的列车,由于前方即将途经的城市突降暴雨,列车不得已暂时停靠。这一停就是大半天,等到列车恢复运行已是八个小时后。 火车晚点,冯美茹无法联系梁家川,从最初的焦急渐渐平复下来,推断他在火车站能打听到列车延误的消息,接不到人自然会回家。当冯美茹终于下了火车,走出出站口,却看见有人拼命朝她挥手。 那个人不是别人,是梁家川。 整整八个小时,或许更久,他比远行归家的人还要风尘仆仆,终于接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梁昳降生之前的恋爱细节,如果不是她问,冯美茹不会主动提起,到底是儿女私情的一面,即便是面对亲生女儿也难为情。 爱情的生发或许是从令人心神荡漾的悸动开始的。当冯美茹见到梁家川朝她不住挥手的那刻,梁昳猜她一定是感动的,感动到愿意和这个男人走进婚姻的城堡,并且对未来充满期待。 憧憬和期待给人希望,即使只是很短暂的一个瞬间。 比如眼下,梁昳回身望见周景元的这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母女一脉相承的缘由,梁昳望着周景元等在家门口的身影竟生出些无端的虚幻期待。 几步路的距离,她不自觉脚步混乱,落在周景元眼里的全是她陡然烧红的脸颊。 “佳雯说了什么?”门边的人截住一味往家冲的人,“你脸红成这样?” “太热啦!”梁昳撇开他的手,脱掉毛开衫。 “不是说了我的坏话心虚?”周景元随她踏进玄关,阖上了门。 “我有什么好心虚的?”她瞥一眼衣帽架,忽然改了方向,将开衫扔去沙发,“为什么不是你反省反省自己有多‘坏’?” “我坏?”刚刚反客为主做了两道菜还收拾了桌子的周景元抄起手,不气反笑,“你……典型的‘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被安上“罪名”的梁昳索性坐下跟他掰扯:“我怎么不用你就朝后了?” “一个小时前还夸我好呢,这会儿就让我反省自己的坏了。”周景元控诉她,语调委屈,“还有……” “还有什么?你一次性说完。” “还有,我能大大方方把你介绍给家人,你为什么不能?佳雯可以和你妈妈吃饭,我为什么连个座儿都讨不着?” 梁昳没料到妈妈的一顿饭会让周景元怨念如此久,哭笑不得:“你就这点儿气量?” 周景元“哼”一声,算是默认了。 “小周总什么饭吃不着呀?”梁昳掩面失笑,笑他小孩脾气,“还说我‘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你翻旧账的本事也不遑多让。” “翻旧账怎么了?”周景元不服气,依自己平日的性子,一件旧账就够他做文章了,可到头来,“还不是没记你的仇。”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的大人大量咯?” “感谢倒不必了,能容我说几句话就行。”周景元拉了她身旁的椅子坐下,半米左右的距离,敞着腿,将将把人框在自己的势力范围。 梁昳想倒茶喝,直觉水可能凉了,揭开壶盖准备去加水, 不料被热气扑了面。 “小心烫,”周景元拉她一把,“刚添的热水。” “哦。”不仅添了水,连茶杯都重新涮洗干净。梁昳抬手倒了两杯,递一杯到周景元面前,“你说吧。” “你先答应我不生气。” 梁昳看着他:“那你还是别说了。” 周景元倒乐了:“你的气量还不如我。” “知道别人会生气还要说的话,叫作‘没分寸’。” “涉及我的专业,不说我会憋死的。” “那就憋着,”梁昳毫无同情心,“看看会不会死。” “你——好狠的心……”周景元幽幽怨怨地瞥她一眼,再环顾四周,似恳求般,“我非说不可。” 梁昳抿一口茶,放好宽口杯,托着腮静等他的后话。 “你到底从哪儿买的这些家具?” “家具?”梁昳的手指敲了敲餐桌,又侧身点了点她俩正坐着的餐椅,不明就里却也老实回答,“网上买的啊。” “什么品牌?” “没注意,反正挑顺眼的、价格合适的买的。”梁昳自认为选得不错,不论是家具颜值还是板材质量都过关。 “餐桌角有一块颜色不匀,应该是清漆抹得不够;椅子有好有次,次的那两把大概率是次等木料贴皮的。” “啊?”梁昳起身敲了敲自己坐的这把靠背椅,完全看不出任何问题。 “还有那个餐边柜……”周景元起身走过去,拉开柜门,指给她看,“说实话,我是第一次见有人把胶条胡乱敷在玻璃后面的。” 梁昳也走过去仔细看,不知道什么胶一条条地糊在木头和玻璃的接缝处。 “不用测我就知道含胶量肯定超标了。” 只关注家具颜值和结不结实的梁昳确实没仔细检查过柜门,此刻也犯了难:“那怎么办?都用这么久了,也没法退货了。” “你收货的时候都不验一验吗?”周景元越看越气,索性关上门,眼不见为净。 “验了啊,没色差,没磕碰,拉合也没问题。”梁昳直起身来,小声辩解,“其他的你让我看,我也看不懂。” “那你可以找看得懂的人来帮你看啊!”周景元实话自己家就做家具的,随便找个人来验下货都不会出这么多问题,“不知道是哪个学艺不精的竟然切出这样的门边条,我倒回去十年也比他切得好!还用破胶水来固定,镶板钉都被他嚼没了吗?” 周景元多少年没见过这种烂手艺了,或者说他打小就没接触过烂手艺的木工——周家几代木工全靠手艺吃饭,绝不从自家出瑕疵货,更不要说发展到远星家具厂后,对手艺和品质的把控有多严格了。 外行看不出那么多门道,梁昳的诉求很简单,大差不差的,只要不影响日常使用就行。她懒得再折腾一遍,折中道:“好了,用两年我就把它换了。” “这种货色还留着干嘛?赶紧扔了,省得碍眼。”周景元说着,掏了手机出来,一边拨号,一边朝梁昳道,“要是让老赵看了,非得把鲁班像请过来,让做柜子的人磕三个响头谢罪!” 话落,电话也通了,他朝对面知会:“你去厂里叫两个人过来搬柜子。”大概是对面搞不清状况,他又补一句,“一个破烂餐边柜。开个小货车来拉,地址我发给你。” 梁昳听明白他要做什么,伸手拉他:“你干什么!” 周景元挂了电话,偏头看她。 “你把柜子拉走,我东西放哪儿?”梁昳皱着眉头,怪他,“你别想一出是一出。” “就这么个烂柜子,你宝贝什么?” “再烂也是我花钱买的。” 周景元气就气在这里,材料不好、工艺不精、环保不过关,值不起价的东西买回来只能白瞎钱。 气不顺,自然口气也冲:“眼前现成一个卖家具的,但凡你吭一声,我能缺你个柜子?” 梁昳幽幽盯着他,问:“我为什么要吭声?” 财大气粗的人自然不了解梁昳当时的窘迫,信誓旦旦:“我全套好的给你配齐!” “对我来说,买哪家都是买,反正我……” “梁美丽,你是不是喂不熟?!” 时间漏了一秒或者十秒,两相对望,周景元心虚地眨了眨眼。 梁昳先他一步出声:“你……刚刚叫我什么?” “梁昳啊……”周景元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梁昳嗤他:“你就这点儿胆量?敢做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的!”周景元混不吝地“哼”一声,再叫,“梁美丽。” 梁美丽——周景元给梁昳的微信备注。 周景元理直气壮地问她:“昳不是昳丽、美丽的意思吗?” 对,是昳丽、美丽的意思,她的小名“丽丽”也取了这个含义。可,“梁美丽”这三个字……怎么听怎么俗。 梁昳瞪他:“给人起外号这么幼稚的事,我以为只有小学鸡才干。” “那你告诉我怎么喊?” 梁昳白他一眼:“你平时喊‘老师’喊得很顺口啊!” “随意乔叫的,你又不是我老师。”周景元浑然没了刚才的心虚,嬉皮笑脸地讨称呼,“你想我怎么叫你?” 梁昳眼见着有人阴转晴,小孩子般的嘴脸,没好气道:“随你。” “真随我?”周景元眼神清明,含着笑意逗她,“宝贝?亲爱的?女朋友?老婆?”他挑眉看梁昳,大有“随你挑一个”的架势。 打蛇上棍的厚脸皮,梁昳见得不多,周景元绝对算翘楚。这个时候娇俏害羞没用,只有比他脸皮更厚才能治住他。 “你有资格叫哪个?”梁昳问他。 “我……”刚刚还气焰嚣张的人,顿时噤了声,目光汇上她的,小声嘀咕,“看你肯给哪个了。” 他坦坦荡荡地要,全凭她发落的架势。 一身长袖仔裤的休闲打扮,即使刚做完家务依然清爽利落地站在梁昳面前,全然不见上次见面时雨水滴答的狼狈相。 “这回不用换衣服了吧?”梁昳想起那一天,打趣他。 周景元打量自己,不解:“换什么衣服?” “周景元——”梁昳叫他,不是揶揄打趣的“小周总”,也不是普通寻常的“你”。 她看他,目光灼灼,一如往常的冷静,只有微红的脸颊泄露了些许情绪。 周景元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上次自己非要换身衣服才准梁昳说重要话。这件蠢事足足让他后悔了半个月,而他这一次不可能再犯蠢。领悟到梁昳意图的周景元第一次心发慌,手心全是汗,他敛了神色,强装镇定对梁昳说:“确定不要我来?” 两人本就离得近,一个轻仰头,一个微埋首,呼吸之间尽是彼此身上的气味。 如同远方飘来的清逸香气再一次钻入梁昳的鼻腔,连同初识的记忆遥遥而来,梁昳深吸一口气,香气变得浅淡,只余一丝,温柔地沉入这一隅。 天色黯淡,滑入比当下更安静的黑夜。 梁昳终是开了口:“我问你,你要诚实回答我。”她看着他,肃然的表情,没有半点插科打诨的情绪,“你是只想玩玩而已还是长久相处?” 周景元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也问她:“我看着这么不靠谱?” 梁昳摇头:“虽然我不苛求一个绝对圆满的结果,但如果你只是玩玩就算了。”她顿了顿,似乎在筹措字词,又像是下定决心,“想交往就拿真心来试试。” 第41节 周景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看她,生怕错过她任何一个眼神。 梁昳看他傻眼的表情,笑道:“怎么不说话?” “我在确认今天是不是愚人节或者别的什么可以开玩笑的日子。” “确认好了吗?” 周景元猛点头:“好了。” “那……”梁昳低头一笑,眨了眨眼,重新望向他,“我同意你喊‘女朋友’了。” 一刹之间,周景元的眼角眉梢都染上笑,他屈膝半蹲,一把将人抱起来。伴随着梁昳的惊呼声,他转了两圈,停下来,对上她的眼睛。 梁昳双手搭上他的肩头,笑:“开心了?” “比开心更开心。” 他放她落地,她顺势收回手,半道被牵回去。周景元捏着她纤细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摩了又摩。 梁昳失笑,侧身朝他贴过去,手绕过他的胳膊去往背后,攀上他的肩背,轻轻合住的同时,也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 第48章 落日第两百一十八秒 当晚,餐边柜还是被拉走了。 余田来时,饶是一贯镇定的姿态,在看清开门的梁昳那一霎还是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梁小姐?” “你好。”梁昳将人请进门。 周景元洗了碗从厨房出来,一边擦手,一边一脸嫌弃地示意:“赶紧拉走。” 终归是为了她好,梁昳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也拿这个厂霸没办法,全由他做主了。只是刚刚腾出来的东西放在收纳箱里挡了路,她弯腰去搬,周景元男朋友的自觉,先她一步双手抬起挪开了。 让出通道后,余田带来的两个工人很快将柜子抬出来 搬走了。临走前,余田问周景元:“怎么处理?” “拉去老赵的车间。”周景元很快下了决断,一秒又改了主意,“算了。” “不让赵师傅处理一下?”余田问。毕竟论手艺,老赵是远星的头把交椅。 “我都没法容忍的残次品,出现在老赵的视野里只会让他血压飙升。”周景元想了想,让他先找个空库房放着,“回头我再跟老赵交代。” “好,知道了。”余田领命,不多言多语,朝两人知会一声就离开了。 周景元点点头。 梁昳朝门口挥手:“辛苦了,慢走。” 关上门回身,被周景元堵住,质问她:“到底谁辛苦?” 大晚上麻烦一连串的人又是搬又是运,梁昳难安心,礼貌一句当作道谢,却被人抓住把柄。 “我忙活大半天,没听你道一声谢。”小周总在家也难勤快,今日头次上门就做饭洗碗全包,得梁昳朝别人言谢,半委屈半怨怼将人圈住。 梁昳被抱住走不了,看他耍赖般讨赏,轻轻笑:“给你切水果当奖励,好不好?” “好吧。”周景元勉强受用,收回一只手臂,揽着她去厨房,边走边坦言非把餐边柜拉走不可的原因,“除了玻璃镶嵌有问题,板材我也不放心,干脆拉回厂里好好检查修整一番。” 梁昳肩上多出一只手,周景元转正即就位的本分,搭得名正又言顺。她笑着踏进厨房,解释那声“辛苦”的理所应当:“没有人乐意大晚上被招呼来加班的。”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周景元恢复资本家嘴脸,“员工该有的自觉。” 梁昳弯腰从水果篮里拣出个梨,打趣他:“小周总好大的官威。” “狐假虎威的威。”周景元倚着门笑。 觉得一个梨不够,梁昳又挑了一个橙子,放到水下冲干净,直接靠着水槽削皮。 “谁吃橙子?谁吃梨?”周景元看她转着圈把橙子皮削下来,果皮长长地垂落下来。 梁昳停下刀,一条没有断过的果皮弯弯绕绕地堆在台上。 “都吃,削好了分。”她开始仔仔细细地撕橘皮下的那层白皮。 “梨怎么分呀?” “削了皮切小块啊。”梁昳把橙子一瓣一瓣掰下来装水果盘里,留出半边空位给梨子,“放一起。” “梨不能分。”周景元跨一步,洗好的那个梨被他抢到手里。 梁昳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大跳,而后笑道:“你不像是信‘分梨要分离’的人。” “我信。”周景元根本不给她任何怀疑自己的可能,直接就着整梨咬一口,“在一起第一天就要‘分梨’太不吉利了。” 梁昳失笑,捏着橙瓣问他:“橙子呢?” “生意人最喜欢‘分成’,好意头。”周景元低头,就着她的手将橙子衔进嘴里。 梁昳没想到他会来咬橙子,猝不及防,指尖被他的嘴唇贴上。柔软的,带着呼吸的温热,如同羽毛轻轻拂过。 周景元囫囵嚼几下咽了橙子,看着梁昳,一脸得逞的笑。 所有的情侣,即使有些后来成为怨侣,大抵都拥有过浓情蜜意的时刻。就像冯美茹和梁家川,也曾有情饮水饱。 梁昳捻了捻手指,下意识叫他:“周景元——” “嗯?” “如果有一天不喜欢了,不要三心二意,不要恶语相向,我们好聚好……”话被生生打断,打断她话的不是话,而是人。 活生生的人将她实实在在箍住,用刚刚衔过橙瓣的嘴唇堵住她的口,也叫她话不成句。 远远超越方才不小心触碰的更真实的吻,勾住她的唇舌,也勾住她的心魂。昏昏蒙蒙间,梁昳尝到甜,也闻到香,可能是梨子或者橙子。她分不清,也来不及分清,闭上眼,由得有人存心不让她清明。 反倒是始作俑者在若即若离的空隙,清楚明白地讨伐她:“没有你这样的,第一天就给我下咒。” “我说真……”连字带呼吸被含住,她的声音也一并被吞下。 早知道她要说些煞风景的话,就不该给她张嘴的机会。 为了方便洗菜,原房主特意在水槽上方吊了顶灯。暖黄的灯光被人挡住,乌金一般沉下去。 周景元的吻是热的,声音是滚烫的:“不会有那一天。” 周景元撤离半寸,目光锁住迷蒙睁眼的人。有不有那一天,没人当真去争辩。只有暗暗的影绰绰浮动,像水上的浮萍,一悠一悠。 如同此刻,一双人的心情。 甜言蜜语果然动听,梁昳隔天早上醒来时还在回味周景元的话。头一晚坦然面对的劲儿过了,这会儿一个人待着反而觉得难为情了。她翻身把脸压在枕头上,绷起脚尖使劲在床上弹几下,发出“咚咚咚”的闷响,像极了她此刻既雀跃又努力让自己镇定克制的心情。 梁昳把手伸到枕头下摸出手机,佳雯的信息落在乱七八糟的群消息下面。她划到佳雯那一栏,点出对话框—— 佳雯:“昨天聊得怎么样?你俩没吵起来吧?” 梁昳:“在一起了。” 佳雯:“!!!!!!” 紧接着,电话就拨了过来。 “真的吗?真的吗?” 激动的声音迫得梁昳瞬间拿远了手机,她坐起来,笑着答她:“是真的。” “我的天哪——” 梁昳打断她的惊呼:“是有点儿突然。” “不突然不突然,完全不突然。”佳雯比她还激动,有好多细节想问,最好奇的是,“虽然我早知道你俩之间的窗户纸很薄很薄,但我还是想问,是谁先捅破的?” 不等梁昳答,她自顾自猜起来:“以我对你们两个人的了解,我感觉是周景元。是他先捅破的,对不对?” “一半一半吧,”梁昳认真想了想,一个疯狂试探,一个一锤定音,“算两个人一起捅的。” “怎么说?” 梁昳大致学了一遍头晚的情形,听得佳雯在那头不庄重地“啊啊”大叫:“你俩真是……” “什么?” “出人意料!至少我被你们在一起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 “有什么好措手不及的?又不要你凑份子。” “嗯?这么急吗?”佳雯在那头耳聪目明地追问,“昨晚……没措施?” “呸——”梁昳啐她一口。 “怎么嘛?成年男女发生点儿什么很正常。” “别拿你跟物理老师的模板往我身上套。”梁昳笑着反击她。 那天送冯女士去机场回来,佳雯从后备箱搬出一台扫拖机器人。 “干什么?”梁昳不敢接。 “说好送你大礼的,”佳雯笑,让她搭把手,“但凡你打扫卫生就能想起我。” “你存在感这么强,不打扫也天天想着你。”梁昳笑,跟她合力把箱子抬进电梯。 电梯里就她俩,没别人,梁昳重拾前一晚关于物理老师的话题。 佳雯瞧她好奇心拉满的样子,好笑:“昨天迫于阿姨在旁边,你不好意思打听细节吧?” “那还用说。”梁昳都快憋出内伤了,忙问她,“谁表白的?” “暧昧这么久,同事都起哄了,我俩心里还能不清楚?那天看完电影,他送我回家,水到渠成吧。”佳雯一句话交代了。 “水到渠成,啧啧……” “嗯,水到渠成。”佳雯看她,笑容里全是“只可意会”的狡黠。 梁昳凑近了悄声问:“你们……睡了?” 佳雯点一下头,看她震惊地捂住了嘴,提醒她到家了。 两人合力将箱子搬回家,来不及洗手,梁昳就抱住佳雯的胳膊使劲晃:“真的吗真的吗?” “骗你干嘛!” “知道你不会骗我,就是觉得……哎呀,我说不来!” 第42节 佳雯难得见梁昳这样,笑着替那晚做注脚:“感情和气氛都烘托到位了,再不发生点儿什么实在说不过去。” 梁昳的反击由此得来。 佳雯不恼,反倒哈哈大笑,笑完才评价梁昳和周景元:“景元没怂,你也很勇,很好!般配!” 梁昳“嘁”一声,挪到床边,趿拉着拖鞋往洗手间走,听见佳雯又说:“其实,我很怕你因为阿姨和叔叔的事情受影响。” “怕我会抵触谈恋爱?” “我担心你因此规避风险。” “感情的事没法从其他人身上剧透。”况且,男人的海誓山盟最怕时间的考验,你侬我侬的甜言蜜语听过就过了,即便昨晚被周景元说她“没个忌讳”,梁昳心里也始终揣着清醒,“今宵有酒今宵醉吧。” “没错。”佳雯在那边点头赞同。 梁昳准备洗漱,约佳雯过几天碰面细聊。 临挂电话前,佳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周景元呢?我记得你提过,有个同事好像对你有点儿意思,但你不喜欢。所以,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喜欢周景元,愿意跟他在一起,而不是别人?” 梁昳不是没得选,但她挑了周景元。 “因为他从不掩藏心思。” 昭然的喜欢,周景元从一开始就坦坦荡荡地呈给梁昳看,纵然被旁观者检审,他也全然 没有被嘲笑、被拒绝的担心,也不怕被辜负。 梁昳说:“太珍贵了。” 第49章 落日第两百二十七秒 周景元人刚到厂门口就接到余田的电话,说老赵大发雷霆,大骂“是哪个不开眼的东西把那种狗屁货色堆去他面前”。 “不是让你先拉去库房吗?” 周景元蹙了蹙眉。 “工人听岔了,以为一定要搬去老赵那儿修。”余田已经骂过人了,但老赵那边需要人来安抚。 周景元叫他别管了:“老赵要骂就让他骂去吧。”说着,自己拐去办公室拿了一条烟一盒茶,随后径直往老赵的独立车间走。 他人一露面,正在吹茶沫子的赵吉盛登时就把手里的茶杯盖子朝他扔了过去,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老子就知道是你小子捣的鬼!” 周景元眼明手快地接住杯盖,走进来,边走边迷茫地问:“什么我捣的鬼?” “少给我装!”老赵气呼呼地从他手里抢过杯盖,“哐”一声盖到茶杯上,“这种货色,除了你还有谁敢搬来我跟前找晦气!” “这我可得好好说说你了,老赵——”老赵再疾言厉色,周景元都不怕,毕竟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对他的脾气摸得透透的。周景元说着,从旁拖了把凳子过来坐下,打趣他,“这几十年在远星怎么就没攒下点儿好人缘呢?” “老子不稀罕虚假繁荣。”老赵根本不中他的计,指着靠墙的餐边柜,没好脸色,“是我手艺退步了,你不好意思开我?要拿这种东西来给我上眼药!” “天地良心,老周把我开了也不会开您呐!” “那你给我说道说道。”老赵多看那餐边柜一眼都嫌烦,问周景元柜子到底什么来路,“这种次等货绝对下不了远星的生产线。” “可不是!我当时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老赵心里大概有了底,脸色缓和不少,打趣他:“景少爷没当场把它砸烂已经让我刮目相看了。老实交代吧,谁的?” “你管是谁的。”周景元笑,顺手将烟和茶搁到桌子上,“我拉来就是让你看看,木头要能用就修一修,要是烂木头就砸了重做。” “什么人值得你兴师动众?”老赵撇撇嘴,“豆腐盘成肉价钱。” 周景元笑一笑,没接话。 老赵从他的笑里品出点名堂,问:“机场那姑娘的?意乔的老师?” “嘿——”周景元没料到老赵记性这么好,“您不做木工改算命了?” “你追人为什么要我干活儿?不干,自己做。”老赵一边笑,一边大张旗鼓地撂挑子。 “您是我师傅啊,我那三脚猫功夫您最清楚不过。” “管他什么功夫,好歹亲自做出来,才有诚意。”老赵想了想,给他折个中,“怎么说也得自己动动手。” “行!”周景元答应下来,端了他的茶杯去饮水机旁,道,“好歹也跟你在车间泡过,动手难不倒我,不然说出去多跌你面儿啊。 老赵由得他起身添水,顺便敲打他:“少给我使嘴上功夫。” 周景元笑:“拧多少螺丝,上多少镶钉,您尽管吩咐。” “这才像话嘛!”老赵多少有些“老父亲”心态,过来人的经验之谈,“你拿出诚意来,付出了,别人也能感受到。” 周景元把茶杯放到老赵手边,笑:“我反正‘诚心’想砸柜子。” “你,我还不知道?”老赵看一眼他送来的烟和茶,全是自己几十年吃惯的牌子,眉一横,指头隔空点他,“吊儿郎当惯了,其实再真心不过了。” 周景元笑得狗腿又市侩:“礼多人不怪嘛。” 老赵起身去墙角,围着餐边柜绕一圈,拿指关节在柜子各处敲了敲。周景元跟过来,随他一起在柜门前蹲下。 老赵抠了下柜门里的胶水条,习惯性伸手,周景元立马起身,跨两步,从工具箱里摸一把起子递给他。 老赵满意地接过来,笑说:“行啊,基本功没忘。”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周景元得意道:“也不看看我师父是谁!” 老赵没说话,只是手里起胶条的时候,嘴角一直扬着,放不下来。门边条露出些切割面,老赵仔细看了看。 “不是好材料吧?”周景元心里有数。 “中不溜的,要说多差也不至于,反正够不上好的那一档。”老赵客观评价,同时问他,“你想怎么改?” “换好材料,增加储物空间。餐边柜嘛,怎么着也得既美观又实用啊。” “是不是被人叫‘小周总’容易飘?跟我说话还大套起来了!”老赵才不惯他的臭毛病,“说具体要求。” 周景元当真不客气:“中空的框架承托全部换实木承托,加一个上柜,要榫卯整装的。” “你怎么不叫我重新给你打个新柜子!” “也不是不可以。” “滚!” “怎么还急眼了?”周景元笑得张狂,“你叫我提要求的。” 老赵就知道挨上这小子的事准没轻松的,他也不打算跟他客套:“行!我可以给你改,但有两点——不准催单,工时、工费你单独结给我!” “成交。”周景元根本不担心老赵的手艺和出货速度,绝对的按时按质。 老赵重新坐回木工桌前,端起茶杯吹了吹,喝一口,说:“看你最近一心扑在那个什么手工定制展示厅上,我以为你要改走艺术家路线了。” “展示厅只是个名头,重要的是造几个生活场景展示我们的产品。” “这还差不多。”老赵放下茶杯,玩笑道,“我们木工关心的可跟艺术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周景元问。 “我做一把椅子,我关心它够不够结实,坐起来舒不舒服,能不能坐很长时间。艺术家关心的可能是,它够不够漂亮,能不能第一眼就吸引人。” “我觉得不冲突,毕竟你做一把椅子也会考虑它够不够美观,也关心顾客会不会看到它、想买它。”周景元毕竟是年轻一代,他对各行各业没有那么多固有的刻板印象,也比上一辈更兼容,“只是说,手艺人的考量会更全面。这种考量从草图开始,贯穿整个制作过程,包括木料的选择、制作接合,刨、削、砂,以至最后的上漆,不单单只把焦点着眼于美观上,更重要的是实用性。” 老赵收徒弟其实没什么条条框框,唯二看重的是品性和手艺。要论木工手艺,周景元绝对不是老赵最引以为傲的徒弟,但要论学习能力,周景元绝对是他最得意的那一个。其他学徒碍于身份,对老赵毕恭毕敬,对他的话言听计从。而周景元不会,他在学校就是刺儿头,在厂里更是横着走,对老赵尊敬有之,却不会把他的话奉为圣旨,凡事辩证来听,边听边思考,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所以,老赵对他“既爱又恨”,喜欢他活学活用、脑子灵光,也爱之深责之切地骂他“对手上的活计不上心”。 每每如此,周景元都混不吝地回他一句:“我要是上心了,得饿死你多少徒子徒孙啊!” 老赵知道他来车间就是图一乐,未来也不可能靠木工手艺吃饭,由得他去了,只是自己时常想起来还是觉得遗憾。 今天,与周景元一番对话让老赵觉得也许这并不是遗憾——一个对木工手艺有深刻认知的年轻人,他站在比老一辈手艺人更高的行业高度和技术审美来促进整个行业的前进和发展,也许比他单纯继承木工手艺更有意义。 只是这个“脑子灵光”的人现在看起来很不灵光,正傻里傻气地握着手机笑。 周景元看着梁昳发来的消息——“你把梨给我顺走的?” 他笑着打字:“才发现?” “幼不幼稚?”梁昳问他。 周景元才不管她怎么给自己定性,坚持:“反正不准你分梨。” “那你有没有看看黄历?” “什么?” “昨天适不适合在一起?” 这题周景元会答:“看了,诸事皆宜。” 梁昳大概被他整无语了,直接回了一串省略号,紧接着又不死心地追问一句:“你什么时候顺走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猜。” “不猜。” 水果篮里统共就剩两个梨子,周景元昨晚走的时候顺手就揣风衣兜里了。不是怕她搞什么劳什子的“分离”,而是惦记着梨子清清甜甜的味道和那个梨子味的吻。 他自然没法朝她坦白自己的小情思,只囫囵交代了“作案”时间和方式。 过了一会儿,梁昳回过来四个字:“偷鸡摸狗。” 周景元笑,不争辩,换了别的话题:“去团里?” “嗯。” “吃早饭了吗?” “门口便利店买了,路上吃。” “下午下班我来接你?” “要不顺路的话,你别大老远跑一趟了。” 周景元男朋友的自觉:“交往第一天就烦我了?” “……那你来吧。” 征得同意,周景元高高兴兴地锁了屏,抬头汇上老赵意味 深长的目光,笑起来:“怎么了?” “真该拿镜子给你好好照照,你看看你现在笑的样子……我都懒得说你。” “那你说说呗,我笑成什么样了?” 老赵白他一眼:“跟春天的猫一样。” 周景元不恼,回敬老赵一句:“咱们师徒半斤八两。” 第43节 老赵斜着眼瞪他,等他的后话。 周景元笑着起身,边退边说:“我跟猫一样,你吐不出象牙来,一看就是一家人。” 老赵气得又要摔茶杯,挥手赶人:“滚滚滚!” 第50章 落日第两百三十八秒 当天,周景元接梁昳下班的愿望最后还是落了空,人被同事拉去逛街了。他没由头去市区,下班乖乖回了家。 难得周泽安和周景星没有加班,工作日的晚饭凑齐了半桌人,连自从上次摔倒后一直坐轮椅的奶奶余书荔也露了笑脸。 都是忙起工作来就不管不顾的主,三餐不定时、随便对付几口也是常事。唐姨在周家多年,心疼他们,临时去厨房加菜。如此一来,晚饭时间又延后了。 周景星洗了手,去奶奶跟前坐下,端了碗,一小勺一小勺地给奶奶喂饭。 章芩让她到旁边去喝汤:“我来给奶奶喂。” “二婶,你也累一天了,歇歇吧。”周景星替奶奶擦擦嘴角,对章芩道,“喂饭又累不着我。” “那我先给你盛碗汤出来。”说着,章芩就给她舀汤,边舀边交代,“煎鱼的时候放了一点点盐,就这么喝吧,别吃太咸。” “好。” 周景元正巧换好衣服下楼来,扬声叫“妈”:“给我也来一碗。” 章芩瞟他一眼:“自己盛。” “妈——我可是亲儿子。”周景元控诉道。 嚼着饭的余书荔听见了,把自己的汤碗往周景元来的方向推了推:“拿去喝。” 最近,余书荔的精神不好,话也越来越少,大多数时间都在打瞌睡。每天中午暖和的时候,章芩和唐姨推她去院子里闻闻花香、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她也多半猫在椅子上,盖着绒毯,脑袋一点一点的。 “瞧瞧——”周景元弯下腰来,笑着看她,“还是奶奶疼我!” 周景元把碗又推回去,道:“您喝吧!” “你喝,你没有!” “我有。”周景元回身指桌上满满一大钵汤。 “你喝!”奶奶又把碗推给他。 “妈,他有!”章芩赶紧给周景元舀一碗,“您就别管他了,不是小孩子了,饿不着。” 余书荔糊涂之后,人比以前固执得多,还是一味要周景元喝她那碗。 周景元一边应着“好好好”,一边端起碗假装喝起来,背过身后,他悄悄跟章芩换了碗。 在他的掩护下,章芩接过碗假装盛新汤,扬声对余书荔道:“好了,妈,景元喝您那碗,我重新给您盛。” 余书荔看着周景元喝起来,没再念叨了。 章芩见奶奶被安抚下来,这才坐下,周景元立刻奉上一碗汤,狗腿道:“您请。” “谢了。”章芩笑,看见周泽安从洗手间出来,再支使儿子,“给你爸舀一碗。” 周景元笑,也打趣自己父母:“一个在厂里压榨我,一个在家里使唤我,真是贤伉俪啊!” 章芩笑着骂他:“没大没小。” 周泽安过来接了汤碗,挨章芩坐下,朝周景元道:“我下班碰见老赵了,他投诉你,说你拉了个烂柜子给他添堵。” “老赵真是可以!一大把年纪了一点儿不稳重,嘴比火箭还快。”周景元最后才盛给自己,奶白浓香的鲫鱼豆腐汤,冒着滚滚热气。 “别贫。”周泽安打断他的牢骚,“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老赵不都告状了吗?你还能不知道?” “他叫我回家问你。” 周景元轻描淡写一句:“我让他帮忙修一个柜子。” “什么柜子?” 周景元哪料到一个破柜子能生出这么多事来,没好气道:“一个咱们全厂都打不上眼的餐边柜。” “为这你劳动老赵?”周景星捏着勺子看过来,“怪不得他生气。” “我只信他的手艺。”周景元毫不避讳他对老赵的偏爱,即便对于如今的远星来说,赵吉盛这个名字依然能稳坐技术的头把交椅。 周泽安总算闹明白了老赵的气从何而来,批周景元:“老赵多少年不接烂摊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既然厚着脸皮去求他,自然有求他的道理。” “什么道理?”周泽安等着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章芩从父子对话中品出了言外之意,推开面前喝空的汤碗,问:“ 帮朋友忙?不是一般朋友吧?” 周景星福至心灵,挑眉看周景元:“梁老师?” 周景元有时候不得不佩服女人的第六感,又有种被扒光了的尴尬,他瞄一眼章芩和周景星,哭笑不得:“你俩捡什么漏啊!” “好了,二叔,破案了,为了梁老师。”周景星总结陈词。 不等周泽安说话,章芩率先表态:“那这个忙,老赵得帮。” 周景星正拿勺子碾碎一小块嫩豆腐,和肉糜一起喂给奶奶,听到章芩的话,笑出声来:“二婶英明。” “直接送一个新柜子给梁老师吧,从厂里拉过去也方便,现成的。”周泽安笑着帮周景元出主意,“追人就要有追人的样子,别抠抠搜搜的。” “我哪抠搜了!是老赵说下柜的料子不坏,可以用,别浪费了,我才让他改的。再说了,老赵的工时费可是全厂最高。”想起老赵敲他竹杠,周景元就肉疼。 周泽安提醒他:“你自己说的,只信老赵。” 周景元认命。 周景星喂完饭,搁下碗,问他:“你和梁老师到底怎么样了?修完柜子,你能转正不?” 周景元靠着椅背翘着腿,“哼”一声,得意洋洋。 “哟——”周景星仔细辨他的神色,试探道,“不会已经成了吧?” 听到景星的推测,周泽安和章芩都看向景元。 自家人是相互最了解的,周景元从小皮归皮,但做事向来靠谱,一是不打无准备之仗,二是凡事做成才邀功。上学时,再胸有成竹的考试,他也小心谨慎,成绩出来之前绝不提前庆祝;上了班,即便是十拿九稳的项目,他也必定等签下合同才算数。而一旦成功,他绝对不藏着掖着,家里的每个人都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来。 这会儿,他俨然胜利者的姿态,不出意外一定是有了好消息。 “真在一起了?”章芩心里已经有数,但还是不忘跟儿子确认,“你跟梁老师。” 周泽安也好奇,盯着他。 周景元“嗯”一声:“在一起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你怎么也没跟我们说一声呢?” “昨天。”周景元根本藏不住高兴,“你们是第一批得到消息的。” 周景星笑:“那我可以光明正大约梁老师吃饭了。” “对对对,问问她什么时间有空,带她来家里吃饭呀!”章芩忍不住开始张罗起来。 “排队啊!”周景元假模假式地散通知,“我都还没轮上呢!” “对了,你今天怎么没去约会啊?”周景星问。 周景元无奈耸肩:“她被同事拐跑了。” 周景星哈哈大笑,对弟弟报以同情:“可怜……” “我怎么觉得你在幸灾乐祸呢?” “把‘觉得’两个字去掉。”周景星止不住笑,也夸梁昳,“不愧是合我眼缘的人。” 周景元一脸莫名:“你什么意思?” “没有因为确定了关系就非得黏黏糊糊在一起,不非分要求,也不过分迁就,这就是我最欣赏的恋爱态度。” “所以你是真喜欢她?”周景元还是不敢相信,一向心气高的周景星会对梁昳青眼有加。 景星没来得及开口,反倒是余书荔突然发了声。 “什么?”她没听清,哄奶奶再说一遍。 “梁老师好。” 周景元有些意外,余书荔早不理事了,能记得一面之缘的梁昳,周景元颇感意外。他凑到奶奶跟前,问她:“您还记得她?” “记得。”奶奶顿了顿,又道,“老师,好。” 不知是真记得还是单纯觉得老师这个职业好,反正奶奶的一句话哄得一屋子人都开心。 “你看看——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喜欢她。”景星笑着看余书荔,“奶奶也喜欢,对不对?” “嗯?”余书荔的糊涂劲儿又犯了,别人再问,也不回答了。 章芩摇头,示意她别问了。 “你呢?二婶。”景星瞥贤伉俪一眼,“你和二叔也喜欢梁老师,对吧?” 被点名的章芩和周泽安面带微笑,点了点头。 周景元心里高兴,忍不住掏出手机。 “干嘛?”章芩问,盯着他划开屏幕,“可不兴查岗的。” “我是汇报!”周景元看着自己的亲妈,哭笑不得,“汇报一下,她在我们家有多受欢迎!” 浑然不知自己在周家讨尽欢心的梁昳此时正跟碰碰杵在商场的首饰店里咬耳朵。碰碰老早看中三条手链,一直纠结不下选哪条, 这才一到单位就拉住梁昳,求她下班帮忙做决定。 一家非著名的本地设计品牌,开在商场的负一楼。店员认出第二次来店的碰碰,热情且熟络地问她是否做好了选择。 碰碰一脸愁容地摇头,请对方将她上次挑的三条手链拿出来,再拉梁昳一起在展示柜台前的椅子坐定。 “我倒要看看,是有多难决定!”虽说梁昳被碰碰“挟持”来,始终不相信一条手链能让人纠结得茶饭不思。等店员取手链的空档,她跟碰碰打赌,“我感觉自己能一眼挑出来。” “你变了……”碰碰幽怨开头,控诉她,“果然‘近墨者黑’,跟高哥一组免不了学他吹牛的本事。” 梁昳不屑地“嘁”一声:“我选出来的话,今晚吃喝你全包。” “选不出,你请!”碰碰被激起了胜负欲,“来——” 第44节 店员找齐了手链放到植绒托盘里送到两人面前——一条桃花粉晶串珠手链,一条 18k 金菱纹隔珠淡水珍珠手链,一条铂金细蛇骨手链。 “你想什么场合戴?”梁昳问碰碰。 “我想要一条能兼容上班、演出和生活的。” 梁昳迅速做了排除法:“你有类似粉晶的串珠手串,这条不要。”顺便让她在左右手分别把试戴其他两条来看看。 “那是紫水晶,这是粉晶,不一样!” “这就是你做不了决定的原因。”梁昳瞥她一眼,道,“要不就三条全买了!” 碰碰瞬间矮了气势,乖乖把手链戴好给她看。 “蛇骨链很酷,场合可能比较受限。”梁昳指着珍珠手链,“这条既优雅又有设计感,平时上班能戴,出去玩也能戴,就它吧。” “这么快?”碰碰简直没法相信,梁昳仅仅看了几眼就替她解决了纠结了半个月的问题。 “不是你捣乱会更快。”梁昳一针见血。 她不死心地问:“那,演出呢?珍珠链也能戴吗?” “回去搭演出服试试。”梁昳替她取下蛇骨链,再把珍珠手链给她从右手换到左手来看,“你那些镯子啊古筝弦手链什么的还不够你演出的时候戴吗?” “这倒是……” 弹古筝时,碰碰最常戴的首饰是玉镯。因为端庄典雅,很衬古筝的气质。还有一款她经常戴在腕间的首饰是用断了的琴弦挽成圈套上装饰珠做成的古筝弦手链,她演奏时常戴。 “你的生活不是只有古筝。”梁昳拍拍她的手背,替她做了最终决定,“就这条了。” 店员看向碰碰,碰碰点了点头。 一块在心里晃了半个月的石头终于落定,碰碰心情大好,豪气地问梁昳晚饭想吃什么。 “想吃什么都行?”梁昳打趣她。 “当然,我请。”碰碰摆出大款的架势。 说归说,梁昳最后并没有狮子大开口,两人进了一家主营椰子鸡的餐厅。 第一碗清清爽爽的汤下肚,全身都暖和起来,两人舒服得喟叹出声。 “吃!”碰碰率先下筷,第一块肉夹给了梁昳,感叹道,“我们好久没组姐妹局了。” “每天在团里不是姐妹局是什么?” 在团里,只要是休息时间,找到梁昳就找到了碰碰,知道碰碰在哪儿也就等于知道了梁昳在哪儿。两人几乎形影不离,需要赶时间排练时也是凑在一起吃盒饭。 “旁边那么多人,高哥每次都过来蹭菜吃,”碰碰埋怨道,“根本没有属于我们的独处时间。” 梁昳美滋滋地啃着碗里的鸡腿,客观评价:“工作时间想独处,奢侈了。” 碰碰笑,随口聊闲篇:“对了,倒是林之源最近不爱往你跟前凑了。” “哦,”梁昳想了想,大概有了数,“我上次拒绝了他。” “什么?!”碰碰有点意外,“他跟你表白了?” “没有,那天下雨,他要送我回家,我说等男朋友来接。”梁昳简单讲了下那天的情形。 “他信了?” “嗯。” “怪不得……不过他也太好骗了,这么假的话也信,看来对你也没多坚定嘛。”碰碰撇撇嘴,有点鄙视打了退堂鼓的林之源。 梁昳却抓了个别的重点:“我的话哪里假了?” “你没男朋友啊!”碰碰理直气壮。 “谁说的?” “我啊!”答完,碰碰觉出不对,直愣愣地看着梁昳。 梁昳抿着笑,抿了口汤。 碰碰盯着她看,梁昳今天的笑容明显比平日里多,不知是不是喝了热汤的缘故,她脸颊泛红,满面桃花的意韵。 “你有男朋友了?”再开口,碰碰被自己的猜测震惊了。 梁昳抿住唇角抑不住的笑意,点头“嗯”一声。 “男朋友?”碰碰不自觉瞪圆了眼,“真的假的?” “有什么问题吗?” “我去!闷声干大事啊你!”碰碰顾不上碗里的汤和肉,放下筷子,守着她问,“遥城本地人吗?多少岁?做什么工作的?” “本地的,大我一两岁,卖家具的。” “卖家具的?”碰碰完全没有想过梁昳的男朋友会是这个职业,她狐疑道,“你们怎么认识的?” “朋友的同学。” “啊?介绍的吗?” “不是,我跟他先认识,后来才知道有这一层关系。” “卖家具……是那种在家具城的卖场里做销售吗?” “他是家具厂里负责营销的。” “哦——那种啊!”碰碰松了口气。 也不怪她戴有色眼镜看人,实在是梁昳的气质让人很难跟家具销售放在一起,会觉得是两个八竿子都打不到的人。 梁昳拿漏勺给她捞肉,顺便批评她:“可不兴职业歧视啊!” “没有没有,”碰碰表明立场,顺便解释,“只是……这一位和前一位的职业跨度太大了。” 冷不丁被提起前任,梁昳着实没预料到,祭出一个警告的眼神。碰碰立刻闭嘴收声。 梁昳大学毕业刚进遥城民乐团的时候,临省民乐团借调过来一位二级演奏员。因为都是竹笛专业,对方又是天赋异禀的能力者,梁昳对他颇为敬重,也喜欢跟他交流专业方面的技巧。对方年纪不大,双方在很多事情上都非常有共鸣。一来二去,两人很快熟悉起来,渐渐生出感情。然而不过半年,本就是来历练履历的对方被国家级别的乐团相中,自然人往高处走。梁昳事业心并不重,偏安一隅,知足常乐。两人异地三个月后,感情转淡,和平分了手。 所以,碰碰理所当然地以为,梁昳的男朋友一定是搞艺术的。 碰碰笑,声明自己是站在梁昳这边的:“我只是不想你降标准去低就。” “都是劳动人民,没有谁比谁更高贵。” “这倒是。”碰碰点头,继而眼睛放光地八卦,“有不有照片?给我看看。” 梁昳摇了摇头:“没拍……” “啊?你们在一起都不拍照吗?” “没想起来。” “也没说发个朋友圈或者微博啥的?” 梁昳再摇头。 “你们怎么像进入倦怠期的老夫老妻,对什么都没兴趣了?”碰碰打趣她。 “那有没有可能是刚在一起,还没来得及?” “有多来不及?” “比如,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在一起的?” “是。” 碰碰感觉自己今天在套娃,一个惊讶套一个惊讶,没有最惊讶,只有更惊讶。 她兴奋得拍手,随即发出灵魂拷问:“所以,为什么一晚上都没来得及拍照呢?” 梁昳捂住被热气熏得越发红的脸颊,小声道:“那必然是被一些别的事绊住了。” “哎哟哟,哎哟哟!”碰碰低声叫起来,忍不住跺了跺脚。 “嘘——”梁昳一手按住她,一手去捂她的嘴,“不是你想的那样!” 碰碰作势去掐她,逼得人松了手。她端了碗,高兴道:“ 不管是什么样,总之恭喜啦!来来来,碰个杯。” 梁昳也捧了碗:“以汤代酒,干杯!” 汤碗轻轻一碰,汤漾起来,荡出一圈又一圈的可爱涟漪。涟漪投进姑娘们的眼里,亮晶晶的,像一颗颗晶莹的露珠。 第51章 落日第两百四十五秒 遥城再次降温那天,周景元来市区看家居生活展示厅的软装进度,终于有了接梁昳下班的天时地利。 “你大概什么时间结束排练?我提前半小时出发。” 周景元倚在二楼的窗边给梁昳发消息。 窗外是第一次来这里就被勾住视线的银杏树,那回它撑着半树绿叶顽强地立在风雨中,如今竟已不知不觉染上了满树的秋意。它接住满天晴好,金光闪闪。 周景元心情好得没边,店长玉姐上来找他签单。一摞展示厅支取的报销单,他粗略翻几下,没细看就签了。 “明细,你仔细看看。”玉姐提醒他。 玉姐是远星第一批旗舰店试运营时招进来的营业员,从营业员到助理销售再到店长,兢兢业业二十多年,是远星的功臣员工,每年的年终大会她都是跟老赵并列坐主桌的。论资历,周家三兄妹都要尊称她一声“老前辈”。 这次,周景元 专程将她从旗舰店请过来坐镇,为的就是家居生活展示厅顺利开业。周景元典型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将简单装修过的展厅验收后,一应家居陈列、布置和软装都交给了玉姐,自然也不会细审她递来的账单。 “我都交给你把关了。” 玉姐闲闲一句玩笑:“也不怕我贪污吃回扣。” “你要是那种为点儿小便宜能舍下脸皮的人,老周怎么可能每年给你颁奖状?” “就你聪明!”戴上高帽子的玉姐心里美滋滋的,还是忍不住嗔周景元一句。 她十八岁进远星,如今四十又五,她个人的打拼史可以说是跟远星的高速发展期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她人不笨,脑子灵活,又踏实肯干,没多久就成为店里销售业绩最好的营业员。周家人待她不薄,一路领着她往前奔,才让她有了今天事业家庭双丰收的幸福生活。 周景元不会把她的玩笑话当真,因为她断不会做对不起周家、对不起远星的事。哪怕是一分一厘,她都会让周景元花得明明白白。 玉姐没时间跟他闲聊,说着就要去忙。 周景元笑,跟她一起下楼,看她一刻不得闲地一会儿捡楼梯上的小碎木,一会儿又调一下转角落地灯的位置,开口道:“找两个机灵的过来帮你,别累自己一个人。” “在物色了。”玉姐答他,瞄了眼沙发前的地毯,看边线歪着,又跑过去给对齐了。 第45节 “差不多就得了。”周景元看她强迫症似地调整那一毫一厘的距离,宽她的心,“没人过日子拿尺子量的。” “你拉我来的时候可是说这个展厅很重要,要我一定把好关的。”玉姐长他近二十岁,如果是街上碰到的陌生人,喊一声“阿姨”也不会有错。虽然称呼是“姐”,但她算长辈,又看着周景元长大,自然说话随便些,“怎么?你是看这会儿弄得差不多了,就不要我好好把关了?” “我不是怕您累着吗?”周景元有嘴也说不清的架势,赶紧求饶。 玉姐笑,手里理着报销单、明细和各种文本资料,嘴上也没闲着,打趣他:“还记得你刚上大学那会儿带小女朋友到店里来给我看,假装跟我不认识,在店里闲逛,你不知道,我那个时候忍笑忍得才叫累呀!” “你那次害得我差点破功。” “我后来都不敢看你俩,跑洗手间才笑出来。”玉姐想起来就好笑,“直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你为啥非带人来家具店?” “不是你说要替我把关的吗?” “我记得我说去电影院或者饭店之类的偶遇你们,偷偷看一眼,你非要把人领我面前来。”玉姐吐槽他,“不知道你当时犯什么轴!” 周景元无奈道:“还不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 “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女朋友谈了挺久,是吧?”玉姐暗暗算了下,“大学毕业分的手?” 周景元讶然:“您的存储卡到底能存多少东西!这么多年还记得。” 玉姐笑:“所以千万别得罪我,否则都给你抖落出去。” 周景元拱手抱拳:“不敢不敢。” “对了,我侄女大学毕业来遥城工作了,学法律的,进了全国前五的律所。长相属于乖巧型,很可爱。我想介绍你们认识,怎么样?” 周景元哭笑不得:“你铺垫那么长,敢情在这儿堵我呢!” 这两年,给周景元介绍女朋友的人不少,远的近的,只要能搭上关系、说上话的,几乎都来过。 玉姐笑,默认自己的计谋:“就堵你了,给个准话吧。” 手机短促的一声轻响,周景元划开屏幕,梁昳的消息回了过来—— “你现在可以出发了。” 周景元不自觉扬起嘴角,玉姐瞥见他的微笑,似乎得到某种信号:“见一见?” “饶了我吧,玉姐。”周景元笑着讨饶,扬了扬手机,往厅外走,“我去接女朋友了。” “什么女朋友?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的?上次见面你还单身呢!”玉姐根本不信。 “就最近。”周景元冲她笑了笑,“别乱点鸳鸯谱了。” 玉姐跟上脚步,仔细瞧他的神色:“你不要诓我啊!” “没骗你,真事儿。”周景元走到门边,一眼瞧见小院里的银杏树,树下铺了一地薄薄浅浅的银杏叶。 那天,他也是从这棵银杏树下出发去接梁昳的。风吹动扇叶,像沙锤在摇,索索沙沙。 他停住脚步,回头叫了一声“玉姐”。 “怎么?要我把关?” “到时候请你吃喜糖啊!” “喜糖?真要结婚了?” 周景元人已经走到街边的临停位,潇洒地朝玉姐挥手:“快了。” 民乐团大门毗邻主干道,街边停车位紧张。周景元提前到了,梁昳还没结束,索性绕一点儿路将车开去大门背面的地下停车场。他把停车位置发给梁昳后,便安心在车里等着了。 周景元回复着手机上的信息,时不时地往电梯口望两眼。等他处理完工作,梁昳还没下来。 “三二一,三二一,三二一……”周景元不自觉在心里默默倒数起来。 如果要说和善、好相与,周景元从来排不上号,在等人这件事上,更算不上好耐心。 偏偏瞧见梁昳从通道口走出来,他一扫方才的百无聊赖。 一向束马尾的人今天破天荒地将头发披散下来,苔藓绿的羊毛大衣随意敞着,衣角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摆动,偶尔擦过旁边人的裙角。 周景元这才注意到梁昳身边还有别人,他推门下车,站在车前朝她们挥了挥手。 梁昳走近,笑着介绍:“这是我同事碰碰,她来蹭车的。”随后,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将“男朋友”三个字说出口,朝碰碰道,“这是周景元。” 两人礼貌地互相点头致意,碰碰率先笑了笑:“打扰你们约会了。” 周景元宽容得很:“时间还长。” 梁昳瞥他一眼,指了指后座的车门:“我陪碰碰坐后面。” 周景元目光落在她脸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发披肩的缘故,今日的梁昳显得格外温柔恬静。他不自觉放轻了声音,答一声“好”,替她们拉开车门。 碰碰迅速推梁昳先上车:“我一会儿下车方便。” 待她坐好,周景元才阖上车门,绕去另一边上了驾驶位,侧身问后排的人:“目的地是哪里?我来导航。” 碰碰报了地名,是一座商场,离民乐团不远。 “你不是回家吗?”梁昳偏头问她。 碰碰拿手肘轻轻碰了碰她,轻咳一声,道:“我妈刚发消息,叫我陪她去买东西。” 梁昳看她,半信半疑。 “真的,不信你看。”说着,碰碰把手机屏幕朝向她,只见上面赫然一张备忘录,上面四个大字——别拆穿我。 梁昳觑她一眼,抿着笑没再说什么。 碰碰收回手,在屏幕上敲字,随后递手机给她,掩护道:“我妈叫你一起来,我帮你拒了。” 梁昳凑近看,手机上一行字——男朋友很帅!一点儿不像卖家具的! 她咬牙陪着演戏:“替我跟阿姨问好。” 碰碰忍着笑收回手机,不敢再议论前面开车的正主,她拣了最近热播的电视剧和综艺跟梁昳闲聊。 “你上次去电视台录的那档音乐节目开播了,我看了第一期,质量不错。”碰碰想起她去录节目也大半个月了,问,“你去的那一期什么时候播啊?” “不知道。” “没人通知你们吗?” 梁昳摇头,本就是公对公的业务,自然没有跟私人联系的道理。 倒是热衷综艺节目的碰碰兴致勃勃:“我看到那期告诉你。” “好。” 即使是拥堵的下班高峰,周景元也开得很稳。碰碰下车的时候,跟他礼貌道谢,再冲梁昳眨眨眼,示意她看手机。 梁昳下车送碰碰后,没再去后排,直接坐进副驾。她低头系安全带时,大衣口袋里的手机振了振。 周景元提醒她:“手机响了。” “嗯,”梁昳伸手进衣兜里掏出来,划开屏幕,“是微信消息。” 周景元打着方向盘,重新汇入车流,顺便交代她:“去悦溪畔吧?我在网上买了一堆菜。” 梁昳刚刚点进微信界面,还没来得及看,听到他说,偏头看他一眼:“你要做饭?” “想在外面吃?”周景元一时拿不准她的想法。 “没有,”梁昳摇头,只是,“你比我想象中更爱做饭。” “那也要看做给谁吃。”周景元笑,表忠心一般。 一秒的怔忪后,梁昳笑了,鼓励般地轻轻拍两下他的胳膊:“希望你保持住。” 她的回答绝对在意料之外,周景元猝不及防,笑出声来。 “怎么?做不到?” “不敢夸海口,但我尽量。” 实实在在的回答,不玩甜言蜜语的花招,也没有不切实际的大话,与其说是保证,不如说是他的真心。 “是不是嫌我没诚意?”周景元打趣她。 “不。”梁昳 坦言,“比起虚头巴脑的承诺,我更喜欢你的坦诚。” 周景元难掩笑意:“我更喜欢你把最后三个字去掉。” 把坦荡荡贯彻得尤为彻底的人毫无局促之感,趁信号灯切红的刹车空档看向梁昳。他从没见过她披散头发的样子,黑色长发别至耳后,再垂下来,柔柔地搭在前襟,一粒白色圆珍珠从发丝中露出来,变幻着光晕。 “很漂亮。”他由衷称赞。 “什么?” “披着头发很漂亮,珍珠项链很漂亮,人更漂亮。” 梁昳有的时候真的很佩服周景元,佩服他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称赞人,听不出任何阿谀奉承的虚伪,好像他只是在陈述客观事实,让人格外相信他的真心。 她难得接不上话,抿着笑埋头看手机,碰碰的微信一条接一条跟进来,振动声一直没断。 “长得帅!懂礼貌!有分寸!开车稳!” “通过我的初次考核了。” “姐妹,好好享受恋爱哟!” “还有,我真的很难想象他卖家具的样子,哈哈哈哈哈!” 看碰碰半认真半玩笑地评价周景元,梁昳觉得好笑,回复她:“知道了。” 她捏着手机,一直抿唇在笑,被周景元捕捉到,问她:“你同事怎么评价我的?” “你怎么知道……”梁昳说到一半意识到什么,立刻闭紧嘴巴。 周景元笑:“蹭车是假,替你把关是真,我说得对不对?” 今天没有对外的商务,他格外休闲,连帽卫衣外罩一件飞行夹克,下面是牛仔裤和运动鞋。四六分的短发没有如往常一样拿发胶束缚住,一些头发搭在额前,此时也跟他本人的状态一样,轻松又自然。他浴在车河街灯下的侧脸特别好看,光影重重,掠过他高高的鼻梁,掠过他带笑的眼睛,也掠过他眼尾折出的那弯好看的月牙。 梁昳决心不跟聪明人绕弯子,点头道:“她夸你帅。” “你呢?”周景元想也没想,他关心的重点从来都是这个。 梁昳依葫芦画瓢:“头发很帅,衣服很帅,人也很帅。” 第52章 落日第两百四十六秒 下了车,周景元自然地牵住梁昳的手。温温热热的掌心贴合在一起,梁昳即刻感觉到掌心之间包裹着什么,一个硬挺的小东西。 第46节 她正要松手查看,周景元紧了力道,笑着问她:“这么好奇?” “是什么?” “猜猜看。” 梁昳任由他拉着手带进电梯,专心感受手掌下的质感,挤压间,有细碎的脆响。她越发疑惑,低头看两手之间的缝隙,甚至在彼此的桎梏中轻轻扭动了手掌。 周景元笑着松了力道。 梁昳摊开来看,手心里多了一粒糖,炫彩玻璃纸包装的水果硬糖。 她拆开来填进嘴里,抿一抿,香甜的橙子味道顿时在口腔中漫开。 “橙子味儿?”周景元闻到了。 “你不知道?” “出门前随手从家里的糖果盘拿的。” “家里谁爱吃糖吗?” “从爷爷奶奶那一辈传下来的待客之道,家里的糖果盘里总会备着些糖果饼干,以备客人上门时招待用。”即便通讯发达的现在,上门的客人会提前知会一声,但周家还是一直保留着这样传统。有时,糖果盘里的糖果饼干被景星或者意乔吃了,总有人隔天买来补上,以至周家茶几上的糖果盘常年不空。 梁昳的脑海中顿时有了画面。 从网上生鲜超市下单的食材已经送到了门口,周景元按了指纹解锁,让梁昳先进家门,自己则左右手各拎一只装得满满的大口袋提进来,放到玄关的地板上。随后,他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女士拖鞋摆在梁昳脚边。 梁昳换好拖鞋,刚直起腰来就被人一把箍进怀里。 “怎么了?”借力站稳的人笑着问他,嘴里的糖在齿间磕出轻响。 周景元松开她,视线落到她脸上,倒映在如水般清澈的黑眸中。 “累了?”梁昳伸手抚他的脸,胸前的项链跟着轻轻晃了晃。 那粒圆珍珠跟她的眼睛一样,耀得周景元心慌。短暂的凝望里,周景元按住作祟的珍珠,连带捂住的还有梁昳的心跳。 他人欺得近,影子压下来,吻也跌下来。 呼吸间全是水果糖的甜香,他忍不住,也想尝一点味道。含化成小小一粒的糖果被卷起,裹至舌尖,他吮到的不仅仅只有柑橘。 还有属于眼前人的味道。 “好甜。”他悄声道。 被扪住心跳的人昏蒙蒙的,只觉出自己挨在他脸上的手心里全是汗。 “糖哪有不甜的。”她含糊回应,也撤开泛潮的手掌。 周景元握住她指尖,不准她缩,复又贴上她的唇,一丝笑从唇间溢出:“我说你。” 从来没有人形容过梁昳“甜”,即便是过往的追求者和前男友评价她都难得统一的一句——不黏糊。以前,她尚且能理解为是对她独立的褒扬,现在把自己摘出来,客观评判,才真正读懂其中的含义。失了小女儿情态的娇柔与依赖,让一部分异性很难产生强烈的保护欲和征服感。 然而,周景元却说她甜。也许正是浓情蜜意的当头,有色令智昏的嫌疑,她睁眼求证他的瞬间,被抓个正着。 他再认真不过的神色,撤开半指的距离,笑着问她:“不信?” “不信你自己尝尝。” 唇再一次贴上来,像是迫切的证明,以隆重的、强烈的方式。即便拽紧周景元的运动夹克,梁昳的脚依然稳不住重心,堪堪移了步。 “哗啦”一声,塑料袋被踩压的响动。两人分开,不约而同瞥一眼脚下的购物袋,又一齐笑起来。 梁昳拍他一记,意味不言自明。 周景元眉毛一挑,贴在她耳际:“好几天没亲到。” 梁昳一把推开他,边脱大衣边催:“先做饭,我快饿死了。” 周景元看她染上绯色的耳垂,印证了自己的猜想,顽劣一笑:“你也想我了,对不对?” 说完,他拎起塑料袋跑向厨房,留下梁昳站在玄关远远瞪他,几分无奈地笑。 梁昳在厨房里帮不上多少大忙,周景元手起刀落剁好半只鸡的时间,她只剥了一头蒜。蒜瓣洗过,一粒粒沾着水,被她放在小碗里递给大厨。 周景元挑了几瓣,跟备好的料头一起扔进锅里,再下板栗和鸡一起焖。等锅开的时候,他转身去处理腌好的排骨,扑上薄薄一层淀粉,扔进锅里炸成金黄色,捞起来沥油的空档,问梁昳:“要不要多加一点辣?” “要!”梁昳站在水槽前点头。 周景元笑,多洗了两只小米辣,跟青椒、蒜瓣一起全部切成碎末。 “我想要一盘青菜,不辣的。” “白菜苔?”周景元翻了翻塑料袋里的绿叶蔬菜,征询她的意见。 “可以水煮吗?” “怕我太累?”周景元打趣她。 梁昳白他一眼:“怕吃太油。” 周景元朗声笑起来,要她出去歇一会儿看看电视什么的。 梁昳也就不在厨房流连,去了客厅。 天阴沉一整日,这会儿刚擦黑,已经是满城灯火。悦溪湖跟天连成一片,幽暗昏沉,只有岸边零星的路灯远远地发出些微亮光。高楼大厦,千户万家,灯火闪烁,衬得湖越发幽静,也衬得那零散的灯光越发微弱、孤独。 梁昳安安静静地数着楼宇窗洞发出的亮光,仔细去辨那些玻璃窗里和窗帘后的人家,连周景元什么时候从厨房出来也浑然未觉。 周景元看她环臂站在落地窗前,像极了她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样子,清清冷冷,形单影只。 他靠近,从身后完完全全地拢住她,像第一次就想做的那样,唇贴上她的额角,轻轻道:“可惜今天没有落日。” “有别的。”梁昳笑,手掌覆上他的手背。 “有什么?” “万家灯火。”梁昳微微抬起下巴,示意他看。 周景元顺着她指的方向去看,往常从不会留意的寻常人家,今天却格外醒目。别无他意,只是因为他好奇,好奇梁昳:“看到了什么?” 梁昳摇摇头:“想看一看那些窗户后面的人家在做什么,可是转念一想,我不就在窗后面吗?他们大概也跟我一样。只是,不知道会不会也有人像我一样在窗户边好奇。” “一定有。”周景元认真答她。 “那我可以告诉他们——”落地窗上映着梁昳浅浅的微笑,“别看了,这户人可无聊了,在发呆呢!” “真的吗?”周景元将人揽到左臂,右手抚上她的左脸,捧起来,他顶住她的额头,蹭了蹭她的鼻尖,笑,“这家人并不是无事可做的。” 吻轧下来,他用嘴唇衔她的,去抿也去含,温热的触感提醒他,梁昳不是孤单一个人。周景元揽抱住她,双手一托将人抱起来。 梁昳猝不及防,双脚离地的瞬间,双肘撑在他肩上,低呼:“快放我下来。” “不放。” 梁昳挣了挣,周景元抱得更紧了。她双手去揉他 的耳垂,威胁般捏了捏:“放不放?” “不放。” 梁昳一口咬在他的耳垂上,周景元不防,本能往后退,结果抱着人齐齐跌进沙发。 他皱了皱眉头,趴在他怀里的人挣扎着就要起来,却被他一把箍住。 “摔到哪儿了?”梁昳问,“让我看看。” 周景元拎起她脖子上的细线,扯出那枚珍珠来,苦笑道:“它硌到我的心了。” 梁昳一边笑他“夸张”,一边坐起来解项链,结果被头发缠住,怎么也取不下来。 周景元凑过来,替她拨开披散的头发,一点点将纠缠的那一股仔细抽出来。链条从发丝间松懈下来,落入梁昳的掌心。 她一只手攥着项链,一只手重新将头发捋至肩后,黑色的发梢落在黑色的打底羊毛衫上,半张侧脸却白到发光,像她掌心里那颗珍珠。 周景元俯身吻上她的侧脸,吻上她殷红的唇角和漂亮的下颌,直至辗转含住她的耳垂。听见梁昳重重吸了口气,他闷闷地笑出声来:“以牙还牙。” 以牙还牙到变本加厉只有不足五公分的距离,呼吸的热气滑过脖颈,落在更令人心痒难耐的锁骨上。 梁昳残存的理智提醒他:“窗帘没拉……” “正好让他们看看窗户后面的人在做什么。”周景元浑不在意。 梁昳到底没他豁得出去,缠绵间堪堪摇头:“不要……” 周景元吻回她唇边,微微急促的呼吸,问她:“我去拉窗帘?” 梁昳笑,轻轻蹭过他的嘴角:“我真的饿了。” 周景元叹一口气,起身往厨房走,还没到又折返回来,哗啦一下把落地窗的纱帘拉上了。 梁昳没忍住,捂着脸笑倒在沙发上。 如果说上次周景元在梁昳家帮厨的黑胡椒牛肉粒和青菜豆腐汤只是稍显身手的话,今晚的板栗红烧鸡、蒜香排骨和白灼菜苔则彻底让梁昳收回了曾经加诸他身上的各种关于“纨绔子弟”和“厂二代少爷”的标签。 “早知道这么容易扭转初印象,我见你第一面就该给你做顿饭。”周景元拎了一瓶山楂汁,开了盖给梁昳倒一杯。 “第一面?”梁昳笑,“你不给我下毒就不错了。” 周景元想起当时咬牙切齿的场面,也笑:“你胆子真大,一个人就敢闯工厂,也是运气好碰到了我。”他的话绝不是单纯吓她,如今回头看,连他都有些后怕,“万一误入黑工厂,别说段小静了,连你都有去无回。” “知道了。”梁昳难得乖顺地点头。 “下次这种事情叫上我。” “还有下次啊?”梁昳可不想。 “没有最好。以后不管什么事,你都可以叫我。”见梁昳一晚上的筷子都是朝板栗伸的,周景元夹出好多颗来,堆到她碗里,补充道,“随时。” 第53章 落日第两百五十七秒 饭后,周景元把锅碗筷碟通通塞进洗碗机,回到客厅看时间不算晚,问梁昳:“要不要玩游戏?” 梁昳回微信的档口,头也没抬:“两个人玩什么游戏?” 周景元从电视柜抽屉里拿出一套 switch,插上电源,连接电视屏,拿着手柄走到梁昳身边坐下:“玩这个怎么样?” 梁昳看他递来的手柄,放下手机,问:“什么?超级玛丽?” “可以呀。” “好长时间没玩了,都不会了。”梁昳有些抗拒。 “上下左右操控就行,很简单。”周景元调出界面,“或者挑一款别的游戏?” 第47节 塞尔达、奥德赛、马里奥赛车……好多游戏显示在屏幕上,梁昳挑了一款看上去可可爱爱的游戏,卡通剪纸造型的《耀西的手工世界》。 确实如周景元所言,非常简单的操作,只需要使用手柄按键控制游戏人物耀西的移动、跳跃、吞食和攻击发射即可。梁昳跟周景元双人合作,通过吞食小怪获得子弹,获得的子弹像小尾巴一样长长地拖在身体后面,特别可爱。子弹可以发射出去,击中各种机关就能看到太阳花和金币,再通过跳跃或者飞行将其收入囊中。在闯关过程中,需要获得规定数量的金币和太阳花,即便没有获得,通过终点也视为完成闯关,只是数据会不太好看。 比起超级玛丽的紧张程度略逊一筹,梁昳克服刚开始的紧张之后,越来越从容。加上她最是不慌不忙的一个人,根本不怕掉血和错过太阳花,更多的是被游戏设计的精妙所吸引,在击中隐藏道具时比获得金币还兴奋。 “我没子弹了,要不我回去再吃点儿?” 因为是合作闯关,两个“耀西”必须在同一个画面中统一行动,于是梁昳跟周景元打商量。 “你等等,我先把这朵太阳花点亮。” 周景元跟梁昳不同,他很在意每一关的通关成绩,在意太阳花有没有全部点亮,也在意金币的数量够不够多,会在游戏过程中指挥梁昳跳上蹿下,协助他完成更完美的分数,“要不你跳上来?我带你上去。” “好。”梁昳一边按键,一边宽他心,“要实在拿不到就算了,继续往前吧。” 说话间,按错了键,她的耀西吞食了周景元的耀西。 梁昳赶紧按键把他的耀西“吐”出来,然而原本属于周景元的子弹全数转移到她的耀西身后。她笑一笑,掩饰尴尬,朝周景元道:“现在回去吃点儿子弹吧……” 周景元哭笑不得地看她一眼:“猪队友。” 梁昳笑着按键操作耀西往回走,对他道:“不要那么在意成败嘛,游戏而已。关键是合作的过程,游戏本身比结果重要,不是吗?” “我在意过程,也在意结果。”周景元一边补充子弹,一边阐述自己的观点,“奋力拼过,谁不想搏一个好结果?” “尽人事,听天命。”梁昳没所谓。 “这跟你帮段小静的态度有点儿背道而驰啊,”周景元笑她,“你可是一门心思要她奔一个好前程好结果的。” “有的选跟没的选当然不同。”梁昳协助他摘下那朵太阳花,再不急不忙地说,“她不拼不搏,一辈子就在穷山坳里看天吃饭了。” “我们不拼搏的话,耀西一辈子都走不出这关了。” 周景元笑,示意她按前进键去吃金币。 顺利通关,两只耀西在屏幕上跳舞,周景元在梁昳身边振臂庆祝。 梁昳揶揄他:“如果太阳花没摘齐的话,你会哭吗?” 周景元放下手柄,斜她一眼:“我哭了,你会心疼的。” “我只会笑话你。”梁昳撇撇嘴,又复盘刚才那一遭,“原以为你会生气,我把你吃了。” “我就这点儿肚量?”周景元笑,“也太小看我了吧。” “是谁说要拿满分通关的?关键时刻连人带子弹被吞了,我都怕你要把我吞了。” “哎呀——”周景元恍然大悟状,“你不说我都忘了,是可以把你吃了,子弹就回来了。” 梁昳看他马后炮似的懊悔,噎他一句:“那你怎么不吃?” “合作就是你我一体,我不会怪你,也不会置你于不顾,解决问题,顺利通关才是最重要的。”周景元客观分析,也笑她,“你吞我,我吞你,又不是小学鸡打架。” 梁昳被他逗笑,只是“小学鸡”三个字让她想起一桩旧事来。 “你给我的微信备注名改了吗?” 周景元被她突然调转的话题问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从沙发上站起来,顾左右而言谈:“你吃水果吗?我买了好多水果。” “周景元——”梁昳望着他,非常笃定,“没改,对不对?” “你不能不让我描述客观事实,”周景元单膝跪在沙发沿,捧住她的脸,“这太为难我了。” “诡辩!”梁昳斥他,也反驳他,“世上美丽的人多了,你怎么不这样叫他们?张美丽、王美丽、李美丽……” “他们谁呀!我叫得着吗?”周景元笑,拨开她垂在睫毛上的碎发。 “快改,我看着你改。”梁昳才不跟他插科打诨,她今天必须亲眼看着他改过来。 “好好好,改。”周景元就势坐下,从沙发角落拿手机过来,征询的口吻问梁昳,“你想改什么?” “总之不能是‘梁美丽’。” “梁美人?” “周景元!” “我在。”有人笑得很欠揍,见梁昳神色严肃地看着他,又适时认怂,谁知一张嘴就是,“老婆?” 梁昳抄起手边的靠垫压过去,周景元斜倒在沙发上,止不住地笑,顺便手机朝给她看。只见对话框那一栏的名字已经变了,规规整整的“梁昳”二字,比工作往来还官方。 梁昳松了手,抱着靠垫坐回去。 “满意了?”周景元挨过来。 梁昳“哼”一声,不置可否。 周景元顺手按开手机相机,趁她不备,拍下一张侧影。 “周景元——”梁昳叫他。 被点名的人脖子一缩:“拍照也不行?” “我们还没有合影呢!” 周景元愣了愣,举着手机 ,笑问:“现在拍一张?” “来吧。” 梁昳抱着靠垫,周景元揽着她的肩,两人头挨着头,拍了第一张合照。 “发给我。”梁昳起身去餐桌拿自己的手机。 “要发朋友圈吗?” “不发。” “介意我发吗?” 除了情人节或者 5 月 20 号发微信转账截图自证深情的朋友圈,梁昳身边没有太多发女朋友照片的参考。如果周景元想发,她自认并没有抗拒心理,于是点了点头:“你随意。” “我还以为你不会同意。”周景元笑,没有马上要发的意思。 “不要有那么多‘你以为’,”梁昳收到他传来的照片,原图保存下来,一本正经道,“想象不如眼见为实,就像我眼见一个纨绔子弟洗手作羹汤一样。” 说完,自己憋不住先笑了。 周景元捏着她的脸蛋挤着嘴巴嘟起来,再贴上来堵住她的笑:“你是不是打算拿这事儿笑我一辈子?” 梁昳摇头:“是夸你。” “夸一辈子?”周景元松手指,换成手掌来捧她的脸,目光灼灼地锁住她,也锁住她比珍珠还亮的眼睛。 “男人也需要甜言蜜语吗?” “当然需要。” 梁昳眨了眨眼,应他:“如果可以的话。” “一定可以。” 周景元的吻贴上来,滚烫的,比目光更灼人的温度,让梁昳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是谁哄着谁说了承诺,又是谁相信了谁。 无论是谁,沉湎其中的那个注定更难脱身,如同无法从勉力残喘的婚姻中抽离的那些人。梁昳警醒自己,不要做那样的人,却又忍不住成为甘愿溺水的人。 灰姑娘有叫醒她的凌晨十二点钟声,梁昳没有钟声,也没有南瓜马车,只有一个等待她一声令下的车夫。 “很晚了……”她喃喃道,说给自己听,也说给身前的人听。 “不想放你走……”有人断续且诚实地表达。 梁昳拿手指敲一敲车夫的脸,笑:“那我自己走?” “怎么可能!”周景元又啄了啄她的唇,问,“现在吗?” “嗯。”梁昳笑着起身,按亮手机给他看屏幕上的时间显示。 周景元抗议道:“大学寝室才有门禁。” “打工人也有。”梁昳无奈,“我明天一整天的排练。” “遵命。”周景元再万般不情愿,也拗不过打工人的自觉。 他守着梁昳穿好大衣,理顺头发,再蹬上靴子,自己才套上外套牵人出门。 电梯间安静得过分,只有隐约机器运转的声响。 周景元包住她的手揣进夹克兜里,问:“你最近是不是又要忙起来了?” “嗯,年底了嘛。” “我看票务平台上已经出了跨年音乐会的票。” 这倒是出乎了梁昳的意外:“这么关注吗?” “废话,”周景元伸手挡电梯门的同时,偏头看她,“不然怎么排时间约会。” 梁昳走进轿厢,笑着拿头抵住他肩膀。 “我说错了吗?”周景元一脸深宫怨,“我可算是体会到宫妃数着日子等翻牌子的苦了。” “你能把自己说得更惨一些吗?周妃——”梁昳故意拖长尾音喊他,拿的是俯瞰众生的君王势。 “不敢……”周景元幽幽怨她一眼。 梁昳乐不可支,跟他提前说好:“一会儿到小区门口就把我放下,你麻溜儿回家睡觉。” “连门都不让我上了?” “明天还上班,你也别折腾太晚。”梁昳本意是自己打车回家的,是周景元说什么也不放心,必须得自己亲自跑一趟,惹得梁昳当时就笑他说“认识你之前我就不活了”。 周景元振振有词:“心疼我就让我留宿。” 梁昳一秒挣开他的手:“要不你现在就转身回家。” 周景元把她的手重新拽回来,十指交扣:“想都别想。” 第54章 落日第两百六十八秒 12月 7 日,大雪节气。遥城虽没有下雪,却已是寒风侵袭的冬天了。 周景元提早一周预定了遥城本地颇具盛名的砂锅煲,接了梁昳下班直奔而来。门口早已排起了长队,号已经叫到 50 开外。 商家贴心地为等号的顾客撑起挡风帘,梁昳经过躲在挡风帘里吃小食的队伍时,啧啧道:“好火啊!还好你定了位,不然的话估计我们得十点才吃得上了。” 队伍把进出的通道堵了半边,周景元拉着梁昳的手,生怕她被人挤到或绊倒。闻言,瞥她一眼,将人拽得更紧些,他才凑到她耳边说:“要不是佳雯问我给你准备什么礼物,我都不知道你今天过生日。” 梁昳笑,不可辩驳,自己确实没打算告诉他。 第48节 周景元刮一下她的鼻子:“今天你生日,我暂且不和你计较。” “你想怎么计较?”梁昳微微仰头,笑着看他,难得露出娇嗔的一面。 说话间,服务员领他们上二楼进包厢,奉了茶、交代了点餐事宜便退了出去。 梁昳等人走了才放肆地环顾四周,惊道:“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吗?” 包厢大得吓人,目测能容下八到十人,还有独立的卫生间和茶座。周景元无奈一笑:“原本想着你邀请几个关系不错的同事、朋友,怎么也得凑一桌。” “我请了,佳雯和碰碰都不来。”梁昳提起那两个拒绝做电灯泡的女人就生气。 “你确定她们是不想做电灯泡?” “嗯?” “有没有可能是不想送礼物?”周景元一脸坏笑,替她拉开座椅。 “提前送了。”梁昳瞪他一眼,坐下来。 “原来是只求付出不求回报的挚友啊,得珍惜。”周景元笑,脱了外套,拿手机开始扫码点餐。 梁昳却时不时望向门口,如坐针毡。 周景元忍不住笑她:“付包厢费的,你不安什么?” “想起门口排那么长的队,有点心慌。”梁昳笑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索性既来之则安之,凑过去看他选菜,问,“点了什么?” 对于肉食动物周景元来说,现在已经能够熟练地在菜单中兼顾荤菜和素菜了。 在午餐和晚餐一定要摄入绿叶蔬菜的梁昳看过订单后非常满意,特意点评他点的什锦蔬菜钵和风味小拌菜很合心意,也担忧两人的食量无法消化四个菜。 “我还想关照后厨给你煮一碗长寿面的……” 梁昳连忙制止他:“拜托,让我想留点儿肚子吃蛋糕,好吗?” 周景元这才作罢。 最后,果真如梁昳所言,两人只吃掉了招牌鲫鱼汤饺煲和蔬菜钵,剩下大半的烧椒豆花牛肉煲和小拌菜。 周景元在手机上买了单,按铃呼服务员来打包,等了半天,人迟迟没到。他索性起身去门口叫人,待服务员应了正往里回,听见有人喊他。 来人正是周景元同学,上次聚会控诉他不给老同学打折的王胖子。 “景元,这么巧!”说话间,王胖子就来搭他肩膀,眼睛顺着洞开的包厢门往里瞧,一眼便看见亭亭而立的一个人,挑了挑眉,“有情况?” 周景元回身,汇上梁昳的视线,先给她介绍:“我同学,王胖子。” “瞎说什么!”王胖子走到梁昳面前,伸出手,自我介绍,“我叫王超寅,跟景元中学六年都是同窗。” “不如王胖子好记。” 周景元一把拍掉他的右手。 “去你的!”王胖子再度开口发问,“这位是?” “我女朋友。” 大大方方的四个字如惊天炸雷,且等着跟周景元过招套话的王胖子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好。”梁昳微微颔首。 王胖子如梦初醒般,点头致意:“你好你好,幸会幸会!请问贵姓,怎么称呼……”说着,他瞄周景元一眼。 “姓梁。” 周景元明显一副不想应付的样子,梁昳不方便当面问,只略勾了勾嘴角冲对方笑了笑。 “梁?哦——梁小姐,你好你好,请问在哪里高就啊?” “你查户口吗?!”周景元作势赶人,“不吃饭了你?!” “别打岔,我问梁小姐呢!”王胖子见梁昳漂漂亮亮的样子,说话也斯斯文文文的,比周景元好相与了不知道多少倍,忙从兜里掏出名片,双手递出去,“不知道方不方便交换一下联系方式?也许未来有机会合作。” “不方便!没机会!”周景元截下他的名片,胡乱往裤兜里一塞,再开口就是正经赶人的嘴脸,“你一个搞塑料的跟民乐团谈什么合作!” “民乐团?”王胖子眼睛一亮,“梁小姐搞艺术的啊!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从小就羡慕会乐器的,特别是民族乐器。” 梁昳没多热情,淡淡两个字“谢谢”回应他的恭维。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荣幸能听梁小姐演奏一曲啊?”王胖子说着,朝周景元使眼色,“景元,下次聚会的时候,你带梁小姐一道来,或者什么时候有演出,你拿张票给我,我去捧场,顺便开开眼。” 王胖子一辈子改不了两三句攀交的臭德行,老同学都知道他的尿性,周景元一直看不惯的是他嘴上 没个把门的,不分场合,不顾旁人,只有他不想说的话,没有他不敢说的。 但凡是乐器、声乐类的艺术工种,总免不了被人要求表演。梁昳不是第一回 遇到这样的事,只是难免觉得对方初次见面就张嘴就来太没分寸,碍于周景元的关系,她没发作,只略浮了下唇角。 不曾想,王胖子却由此延伸出自己的理解,感叹一句:“景元呀,一直就喜欢这种类型的。” 话一落,梁昳肉眼可见地蹙起眉头。 王胖子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打哈哈:“漂亮又能干,谁不喜欢呢?” 周景元耐性彻底耗尽,搭着他肩把人一带,边往外送,边说:“你要开眼啊?得去整形医院。”王胖子刚想驳他,就听他接着道,“估计得加一项。” “什么?” “把嘴缝了。”周景元夹着人肩膀,将人推出包厢,边搡边骂,“别他妈拿我的人开这种没分寸的玩笑。” 这时,服务员拿着打包盒和袋子走过来。梁昳和和气气地请人帮忙打好包,等周景元送人回来,她已经换好了衣服。 周景元麻利地披上外套,攥着她的手,小声哄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别跟他置气。” 由他牵着手,但浮在唇角的笑意没了,梁昳敛了神色,只一句:“走吧。” 周景元好脾气地自我怪罪:“我交友不慎,我道歉,别生气了。” 梁昳也不说话,随他往停车位去。 “生日可不兴生气的。”周景元晃一晃她的手,“再说了,为这种不相干的人生气多划不来。” 离车还有两三步的距离,梁昳顿住脚步,看他:“你知道我气什么吗?” “知道啊,我也很讨厌过年时叫小孩表演节目的人。” “你知道个鬼!周景元,我没兴趣陪你玩替身梗!”梁昳抬脚就走。 “什么替身梗?”周景元一脸懵,跟上去。 “走开!”梁昳拿胳膊挥开他伸来的手。 周景元被骂得一愣,旋即笑起来,抬脚跟上去,嬉皮笑脸:“仙女,你终于下凡了?” 认识梁昳以来,周景元始终觉得她是从容的。即便是第一次见面时,面对吵闹的五婶、公事公办的保安和警察、挑刺的他和哭泣的段小静,她也是沉着的,丝毫不显慌乱。哪怕再鸡飞狗跳的关口,她也只不咸不淡瞥你一眼,好像没什么能让她真正劳神动气。 可眼下她明显动了气,在他陪她过的第一个生日。 周景元解了车锁,梁昳懒得理他,径直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外的人反倒松了口气,他扒着车门,笑得欢:“你肯骂我,说明我在你心里肯定是不一样的。” “边儿去!”梁昳不想听他鬼扯。 “别不承认,我们最坏的脾气只冲最亲近的人发。” 理是这个理,但梁昳在气头上,压根儿不想搭理他,推了人,把门往跟前一带。 “嘭——”的一声,车门关上。 周景元只得老老实实绕到驾驶位,检查梁昳系没系安全带,随后自己再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默认按原计划回梁昳家吹蜡烛、吃蛋糕。 一路上,周景元都在找机会说话,梁昳一句“好好开车”就打发了他。好不容易到了小区,车驶入地下车库的临停车位,刚一停稳,梁昳便解了安全带,等也不等他,直接推门下车。 周景元把蛋糕拎下来,人影都看不见了。他哭笑不得,锁了车追上去,人已经乘电梯走了。他好不容易等到电梯上了楼,却是怎么也敲不开梁昳的门了。 他靠在门边给梁昳拨电话,那边接起来,不等他开口,先发制人:“你走吧。” “不走。我还没吃蛋糕呢!” “你自己提回去慢慢吃吧。” “不行。我要陪女朋友吹蜡烛。” “女朋友生气了,你知趣点儿。” 周景元一听,乐了:“女朋友生气了更不能走了。” “别耍赖。” “谁耍赖了?我规规矩矩门口罚站呢!” 梁昳到底没憋住笑,嗔他:“别死皮赖脸的。” “不生气了?”周景元倚着墙,问门里的人。 “不生气你就走吗?” “不生气就开门让我看一眼。” “如意算盘都被你打完了。”梁昳斥他,话里三分笑意。 “怎么?你想打?”周景元笑着问她,哄她开门,“你开门,我把我的借给你。” 梁昳没吱声。 “或者你不想打算盘,打我也行。反正是好是歹,我都随你发落。”纨绔子弟和绅士公子之间并没有鸿沟天堑,无拘无束的公子哥甘愿被束缚也不过是因为一个人,“只要你消了气,放我进去确认一眼,我什么都愿意。” 梁昳听他在电话那头信口胡诌,门外也隐隐出来声音,言词越发无赖。她既好笑又好气,搁下手机猛地开了锁,一把将人拉进来,阖上门。 她捂住周景元的嘴,压低声音威胁道:“再瞎说八道就送你去你同学缝嘴的医院!” 第55章 落日第两百七十一秒 人拥有语言表达的能力,却在很多时候难以用语言准确表达。喜欢一个人,喜欢他的什么,又为什么会喜欢,笼统的感觉总是无法用精确的文字来具象形容。于是,人们试图用一些词语来概括自己的感觉,“总是被温和、干净的人吸引目光”,“喜欢阳光、爱运动的”,或者更简单粗暴一点,像“某某某那个类型是我的菜”这样做一个大致的分类。 这是人们的普遍习惯,无所谓好坏。 然而,被归纳于“周景元一直喜欢这种类型”的梁昳却真实地生了气。 “我保证盯着医生把王胖子的嘴缝得死死的!”周景元赌咒发誓。 梁昳成功被他逗笑,松了手,也解释自己的心情:“我很清楚不是你的错,但跟他生气,我犯不着,只能迁怒于你。” 周景元端看眼前的人,白白净净、软软糯糯的,偏又生得倔强。 “即便我知道自己多少有点借题发挥,仍然控制不住。”她朝他坦白。 第49节 第一面就被拿捏的人毫无原则地包容:“不需要控制。我很高兴自己成为你随时随地、无所顾忌表达情绪的对象,喜怒哀乐,只要是你的,我都乐于接受。” 梁昳必须承认,周景元的话成功平息了她跌宕的小小怒火。 “只是,可不可以不要轻易给我定罪?”周景元恳切的语气,眸中点点星光落入她的眼波之中,“你换一个角度思考,钟情同一个类型可不可以理解为‘专一’呢?” “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梁昳睨他一眼。 事实确如周景元所言,口味、喜好乃至爱的人,在人生长河中通通有可能固定不变。词有近义词,数有同类项,人何尝没有相似。怕只怕,相似成为替代。 “我不要做谁的白月光替身。” “哪里来的白月光?”周景元笑,同她严正交涉,“刚说好不随便给我定罪的。” “我没答应。” “你……好,你可以随便给我定罪。”周景元认栽一般,揽过她的肩,“先切蛋糕好不好?” 梁昳从玄关凳上拿起手机,划开看一眼时间,有些犹豫:“这么晚吃蛋糕,会长胖的。” “不会的。” “别拿哄小孩的话来诓我。”梁昳不满道,顺手回复手机里的生日祝福。 周景元拆着蛋糕,一本正经地说道:“寿星可以许愿不长胖呀。”。 梁昳“噗嗤”一笑,放下手机,看他插好数字蜡烛。 “有火机吗?”周景元问。 “你没有?”梁昳看他两手一摊,奇怪道,“抽烟的人没火机?” “在车里。”周景元好笑,“再说了,我就不能戒烟吗?” “戒得掉?” 工厂里大大小小的师傅多,多是烟茶不离身的。因为车间的安全要求,为他们配了专门的吸烟区。周景元从小在车间长大,难免沾染一星半点,只是瘾不大。 “你见我抽过几回啊?”周景元为自己辩驳。 “第一回 就看见了。”梁昳可记得清楚,半路杀来的小周总咬着烟恶狠狠地对她说“不进保安室就丢出去”。 周景元没曾想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脚,只好略显生硬地换话题:“要不我去厨房点?” 梁昳叫他等一等,回卧室去找点火器。 梁昳的手机没有锁屏,亮着光,周景元扬声问她:“我手机快没电了,借你的打个电话,可以吗?” “你用——” 周景元听着卧室里翻抽屉的声音,笑了笑,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随后拿起梁昳的手机去了露台。 梁昳找到点火器,从卧室走出来,周景元站在露台问她:“要不要在这里许愿吹蜡烛?今天晚上有两颗星星。” 露台没有开灯,光线从客厅泄过去,周景元在半明半昧之中指一指黑幕高悬的天空,眼睛亮亮的,像垂下来的一轮月。 梁昳想也没想就点了头。 周景元回餐桌边放下手机,小心翼翼托着蛋糕放到露台的小圆桌上。梁昳握着笔一样 的东西,拇指轻轻往上一推,两秒后,“27”头上的火苗燃起来。 “什么东西这么好使?”周景元朝她伸手要点火器。 “佳雯有一年送了我一套香薰蜡烛,套装里附赠了这支点火笔。” “usb 充电的?”周景元研究了一下,问她。 “对,而且没有明火,放卧室也相对安全。”香薰没点两次,点火器倒一直留着,梁昳笑自己多少有点买椟还珠的意思。 周景元笑,提醒她许愿。 露台铺的是防腐木地板,梁昳在小圆桌周围扔了两块亚麻的蒲团坐垫。她跪坐下来,闭上眼睛,烛光闪动,光影绰绰映在墙上。 周景元悄悄摸出手机,动作飞快地按下拍照键,再切换录像模式,唱起了生日歌。俗套烂熟的歌词,偏偏他唱得卖力又诚恳。 梁昳睁开眼,最先望向他,眼睛里的烛火一闪一闪的。 “吹蜡烛。”周景元轻声催她。 梁昳俯身,一口气吹灭蜡烛。一瞬的黑暗,再睁眼仍是半光半影的朦胧。 周景元不知何时收起了手机,又不知从何处捧出一个蓝丝绒布的首饰盒,他学梁昳的样子跪坐在坐垫上,笑意满满地对她说:“生日快乐!” 梁昳眨了眨眼,笑着问他:“首饰吗?” 周景元故作神秘:“猜猜看。” 梁昳手搭在盒盖上,没有动,果真配合地猜起来:“让我想想……耳环?” 周景元一讶:“为什么不是戒指?” 借着客厅漏过来的灯光,梁昳对上他的视线,她揭开盒盖,一对耀着光华的珍珠耳饰嵌在绒布上。 周景元看她明显松了口气,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戒指盒没这么大,项链盒没这么小,我平时没有戴手链的习惯,所以猜是耳环。”梁昳理性分析自己的思路。 “你压根儿不相信是戒指?”周景元笑,佩服她的清醒。 “本来也不是啊!” “所以……”周景元看着她的眼睛,“失望吗?” “你真送戒指的话,我会踹人的。”梁昳答得痛快,低头看首饰盒,“我很开心,也很喜欢。” “我专门挑了这一对珍珠耳钉,跟你那天的项链正好配套。”那天珍珠吊坠不单单晃了周景元的眼,也入了他的心。 只在他面前戴过一次,难得他记得,梁昳由衷表扬他:“你眼光很好。” 周景元站起来,拉梁昳到露台边。他揽抱住寿星,指天上的星子给她看,一颗、两颗,像珍珠耳钉,也像他们,成双成对。 一人一块蛋糕吃完,梁昳将剩下的放进冰箱,叫周景元第二天来帮忙消灭。 “我可以留到明天早上吃完再走,坚决不浪费。”有人打着算盘。 梁昳刚收拾完,手上还沾着奶油,就势抹到他嘴上,笑说:“别留明早了,现在就吃完。” “一个人哪吃得完。”周景元舔了舔嘴唇,凑近她。 梁昳根本来不及反应,奶油的黏腻就贴了上来,她来不及挣,一瞬便被捉住了手。周景元带着狡黠的笑,要让她再尝一次蛋糕的甜香。 被抿湿的唇角,被箍住的腰身,被攥住的手,全都在提醒梁昳,人有时候必须忠实于内心。指尖残余的一星半点奶油被人用唇舌勾走,濡湿的触感被牵引到干燥又温热的衬衣上,使劲揩了揩。她的手轻轻搭在周景元的前襟,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在掌心里震。 拥抱仍嫌不够,周景元将梁昳的手臂牵引到自己肩上,与她贴得更近。他用滚烫的呼吸去贴她的脖颈,直至染上一片绯色,再去烫贴她的锁骨和肩头。 梁昳的打底衫被撑开,露出白色的肩带。有人眼里燃起火苗,扑腾着要去引燃别的。 跟呼吸一样滚烫的手掌从衣襟下摆钻入,在一寸寸的移动中,松开了桎梏的搭扣,覆上一片温热。 “可以吗?”周景元悄然地问,带着灼人的气息。 被点燃的人根本无法拒绝,只用残存的一点意识提醒他不要在这里。 周景元将人托起,环抱着离开厨房,走向一片黑暗的卧室。 梁昳伏在他肩头,摸到门边的开关,揿亮了灯。她被放到床上,在顶灯流泻的光中,看见周景元俯身,吻落下来。 人影叠着人影,滚烫相抵。 清清淡淡的梁昳在今晚完完全全地朝周景元袒露,她的生气与快乐,她的清醒与渴望。不是雨天的感动,也不是生日的心软,她湿漉漉的眼睛里升起潮一般。她承应着毫不掩饰欲望的周景元,看他坦荡地拆解自己,证明自己,也看他要她一起,忠于此刻的感受,也忠于她自己。 然而,还是失了算。 周景元轻轻叹气,嘲笑自己:“忘了做准备。” “去买吗?” “留着下回。”周景元笑,额发早塌了下来,丝丝缕缕垂在额前,像极了落拓少爷。 梁昳勾住他一缕短发,往耳后别去,手指刮过他的耳朵,顺势揉了揉:“忍得住?” 周景元握住她的手,往嘴边送,牙齿咬住她的指尖,听她轻声呼痛,他松开唇齿,气息不稳:“如果你不使坏的话……” 说话间,人影晃动,卷土重来。留待下次的人非但没有停手,反而被诱得更深。 如同耳鸣一般,被空灵灵的膜包裹住,梁昳恍惚听见竹笛声—— 是时而清雅流畅、时而激烈如歌的《春到湘江》,是时近时远、忽高忽低的《鹧鸪飞》……最后,振翅与啼鸣都归于沉寂,只有隐隐悠悠的香气在呼吸之间。 “你用什么香水?”她埋进他的怀抱,一吸一呼。 “怎么了?”周景元抱紧她,也平复自己的呼吸。 “好闻。” 熟悉的浅淡气味里,梁昳闭上眼睛,沉入薄薄的困意里。 灯耀着她的脸,明润皎洁。 周景元一直觉得,梁昳像他幸运偶得的一颗明珠,遥遥天悬,灼灼光华。今夜,他将明珠拢进掌心,真真切切地拥有了。 怀里的人似睡非睡,懒懒地拿指尖触了触他的下巴。 周景元久久没有等到下文,垂眼看去,怀里阖眼的人嘴角一点温柔的笑意。他的心软软暖暖的,下意识搂紧了她。 第56章 落日第两百八十六秒 “感觉你整个人甜了至少十度,真的没有……” 周五下班来给梁昳补过生日的佳雯嚼着餐后水果,对“没到最后一步”的说法始终半信半疑,步步紧逼迫她描述细节。 即便闺蜜多年,梁昳依然没有与之面对面讨论亲密事的坦然,只实事求是地答:“没准备安全套。” “一时兴起只差临门一脚,能忍住?” 梁昳无语,红着耳朵叫她想知道自己去问老同学。 佳雯当真拿手机出来,说着就去点微信。 梁昳眼疾手快地拦下她。 “拦我干嘛?”佳雯笑,“我当真想问问老同学,到底是太体贴,还是真的不行?” 梁昳生怕她去问,把手机藏在身后,咬牙切齿道:“想害死我就明说。” 第50节 “你怕什么?”佳雯哈哈大笑,“丢脸的是他周景元。” “按他的话说,他那天晚上已经把脸丢尽了。” “还发生了什么?” “我困得睡着了,结果我妈打电话来跟我说生日快乐,他被我压到胳膊上的一点儿肉,痛得嘶了一声。” 佳雯急不可耐地问后续:“然后呢?阿姨发现了?” “没,我说是我不小心踢到脚趾了。” “真有你的!”佳雯笑,也不解,“那他丢什么脸?” “说我雪藏他,有损他的名声。” “果然是周景元会说的话。”佳雯笑出声来,又道,“那之后呢?周景元在你这儿歇了一晚?” “嗯。” “一晚上还没人抽空下楼去买一盒?”佳雯挤眉弄眼,朝她暗示。 梁昳愣了一秒,捂着脸摇头。 “真够懒的。白吊一晚上胃口,害我对你俩的细节心心念念。” “你自己瞎脑补。”梁昳作势打她,也有意曲解她的话,“切蛋糕之前吵了一架算不算细节?” “为什么?”佳雯果然被带偏了,毕竟浓情蜜意的当下,又是彼此陪伴的第一个生日,她没搞懂。 “在外面吃饭的时候,碰到他的同学来打招呼。说起来,那个人应该也是你同学吧?” “谁?” “叫什么王超寅。” “王胖子?” “对。” “那个啥话都往外倒的大嘴巴肯定说不出好话来!”听说是王胖子,佳雯反倒不奇怪了。 不是多复杂的事,梁昳也早就消了气,三言两语复述了一遍。 佳雯听完气得直骂:“真缺德!上一回大喇叭一样往外广播,周景元差点儿揍他,还没吸取教训呢!” “广播什么?”梁昳听得吓了一跳,“什么时候的事啊?” “悄悄跟你说个八卦吧……”两个人本来就在家,佳雯还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周景元大学谈的那个女朋友就是王胖子在同学聚会上给捅出来的。” “啊?”梁昳没料到还有这一茬,她的关注点在于,“为什么是‘捅出 来’呢?搞地下恋爱吗?王胖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王胖子有一次去周景元学校打篮球,正好撞上他女朋友……啊,是当时的女朋友,在场边加油,非拉着景元介绍。你应该领教过王胖子的自来熟功力吧?”见梁昳点头,佳雯继续道,“周景元本来没藏着,只是感情生活嘛,没人问,他也不会主动提。谁知道同学聚会那天,王胖子一进门就嚷嚷‘景元,你怎么没带女朋友啊’,一嗓子,所有人都知道了,害得周景元一晚上被围着问东问西,还为此喝了好多酒。” “为什么?” “谁知道那些男生的!一会儿让他翻照片出来看,一会儿让他讲一讲恋爱故事,还有人问他哄女朋友的诀窍……来一个人,跟他碰一次杯,来一个人,跟他喝一杯酒。” “啊?”梁昳不太相信,“他可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 “当然不是。”佳雯想起当时的情形就觉得好笑,“他一晚上就阴恻恻地盯着王胖子,看得人发毛,最后跑来跟他赔不是。” “然后呢?” “忽悠着王胖子干了一箱啤酒,直接给人喝趴下了。” “那他自己呢?” “和同学们谈笑风生,最后跟另外两个男生一起把王胖子送回了家。王胖子烂醉如泥,回家又被他爸骂了一顿。” 梁昳想象那个画面,非常周景元式的报仇,简直不能更好笑。 “你别光笑,”佳雯瞥她一眼,“他没跟你讲过前女友吗?” “没。” “你也没问?” 梁昳笑:“讨这个没趣干嘛!” 佳雯自诩粗线条,也难免不能免俗,会对交往对象的前任感兴趣。她问梁昳:“一点儿不好奇?” 只是,梁昳比她以为的还要自信:“我挑的人再差也不会没人喜欢吧?” “还是你厉害,”佳雯立马竖大拇指,同时也打趣她,“要不怎么说就你能制服小霸王周景元呢?” 梁昳始终认为,一段正常的恋爱关系不应该存在“制服与被制服”或者“支配与被支配”的从属关系。即便她与周景元从认识初期的互看不顺眼到后来的相互理解,再到如今的情侣关系,她从没因为他是家庭条件优渥的厂二代就高看他一眼,任由他来主宰关系,也从不因为他没有坐在写字楼当高级白领而看轻他,认为自己有任意支配感情的权利。 旁人看到的,不过是两个人的心甘情愿罢了。 而爱情,唯“甘愿”足矣。 两人聊到很晚还不尽兴,佳雯索性留宿。 梁昳拿出全新的浴巾和牙刷递给她,打趣道:“物理老师不会杀过来找我要人吧?” “嗐——”佳雯笑一下,苦苦的。 “怎么?吵架了?”姐妹多年,梁昳从她的一声叹息中嗅到不寻常。 佳雯摇头,随即扔出一句惊天炸雷:“我提分手了。” “啊?”梁昳刚给她挤好牙膏,牙刷差点没拿稳,“为什么事?” 佳雯所在的遥城市第九中学每年都会有骨干教师的推优,从组到年级到校,再至区、市、省,层层选拔。今年,佳雯作为艺体组唯一代表参加,原本胜算很大,却没想到在校级评选时输给了信息技术组的同事。事后,组里去监票的同事偷偷告诉她,她仅以一票之差落败。而她少的正好是物理组的那一票。 “你们年级的物理组?”梁昳问。 佳雯点头:“我们年级物理组的投票代表是谁,你应该猜到了吧?” “物理老师?”梁昳觉得不可思议,“他为什么不给你投票?” 佳雯冷“哼”一声,道:“因为我快三十了,他在考虑跟我结婚生子的事,如果这个时候推优成功,后续晋升势必会影响到家庭。” “这是什么鬼逻辑?” “他说他投别人并不是说别人比我好,相反,他承认自己投的人工作能力不如我,但因为对方是男性,晋升对家庭更有裨益,而且也不会因为家庭而影响工作。”佳雯转述物理老师的理由时,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不投我的理由仅仅因为我的性别为女。” “狗屁!”梁昳实在忍不了,在洗漱间骂人,“他不是女人生的吗?男人天生应该家庭美满、事业前景广阔,女人就活该牺牲吗?” “我最气的就是他从来没问过我的计划就擅自替我规划了人生,他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我的事业、我的追求都比不上跟他结婚生子。” “年纪轻轻,爹味这么重!”梁昳快窒息了,而后抱住佳雯,表扬她,“分得好!” “去他妈的结婚生子,姐要专心搞事业了!” “那个推优没办法再争取了?”梁昳为她可惜。 “嗯。”要说不遗憾肯定是假的,前期准备了那么长时间,信心满满地去参加,最后铩羽而归,换谁都受不了,好在佳雯及时调整了心态,“我转头就报名参加了区上的优秀教师评比,全区赛课,专家评分,进了全市的决赛。” “帅爆啦!”梁昳兴奋得手舞足蹈,“我就喜欢你不服输这劲儿。” “以为我会为他断了立业的念头,任他摆布,做梦去吧。” “真是太不了解你了,”梁昳撇了撇嘴,“白交往这么长时间了。” “所以说,周景元有时候是热血冲动了些,但论尊重女朋友,我没见几个男人能强过他的。”佳雯这时接过牙刷,关照她,“你们好好谈。” “好端端的,怎么又拐到他和我身上来了?”梁昳靠在门边,叹口气,“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一直好下去。” “周景元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他身上多少有点少爷脾气,但本性善良,又热心仗义,只要不出大问题,我相信你们能一直好好的。” “男女关系上热心仗义不见得是好事吧?”梁昳笑,言外之意很明确。 “知冷知热,坦率赤诚,怎么不是好事?”佳雯咬着牙刷,含糊不清地反问。 “对现任知冷知热是好事,对前任热心仗义可不是。” 佳雯吐掉嘴里的牙膏泡泡,问她:“老实说,你还是介意的吧?” “什么?”梁昳问出口的瞬间就意识到了,多年闺蜜的默契,她笑着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当时有一点儿。” 佳雯漱干净嘴里的泡沫,肯定她:“非常理智客观了。” “周景元的态度无可指摘,只是王胖子的话让人膈应,我现在也不在意了。”梁昳从小到大没少听闲言,多少虚情假意,多少看戏心态,她顶明白自己应该着意什么,“路往前走,日子也是朝前过,要是回头顾,断脖子的是自己。我就踏踏实实过好每一天吧,不辜负我跟他眼下的感情,比什么都重要。” 佳雯笑着点头,也护她:“你呀,只管放心大胆地往前走,后边有我为你保驾护航呢!” “知道了,保镖小姐!” 第57章 落日第两百九十五秒 远星家具厂的改革,对包括生产、销售在内的所有流程都进行了深度优化,提升了管理层面的科学性,也加强了对工作环节的监管。自实施改革以来,远星从上至下严格遵守,提高了工作效率,也杜绝了从前派单和生产环节容易出现的纰漏。 没想到,当初一力推行改革的周景元却成了第一个抱怨的人。 起因是老赵画好了餐边柜的改造图纸,让果真每天来车间报到的周景元过目。老赵坚持不浪费的原则,沿用原先下柜的主体板材,只将承托换成实木。 “柜门和上柜呢?”周景元指着图纸问老赵。 “我的计划是柜门改了,换长虹玻璃,也照你说的加装上柜,用榫卯整装。”老赵重新拿出一张精细的结构图,包含了具体修改的细节。 “这才是你的风格嘛!”周景元颇为满意,“只是……我这会儿比照图纸才发觉,加装上柜之后看上去有些大,会不会跟她的小户型不搭?” “上柜的深度比不上下柜,会更精巧一些,绝对不会喧宾夺主。小姑娘家家的,谁还没有几个漂亮的瓶瓶罐罐呢?收纳空间大一些,总归是没错的。” “好!就按你说的办。” “但是……” “什么?” “材料你得自己找老周批去。” “好说得很!”周景元拍着胸口保证。 结果,周泽安公事公办地给他指了路:“你打申请,找大伯签字,景星核查签字后,直接去库里领材料。” “官僚主义!”周景元无语。 周泽安一副无能为力的表情:“材料出库必须由生产负责人、材料负责人和财务三方签字,你牵头改革定下的规矩,自己总得遵守吧。” 周景元瞬间有种被自己的回旋镖镖中的感觉,他深吸一口气。 第51节 “哦,对了——”周泽安提醒他,“你这是私活,记得按原料价格付款。” 周景元狠狠道:“您真是亲爹!” “采购、生产、销售,但凡一方情况不明就是死账。”周泽安学 着他当初在管理层大会上力排众议的样子,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回旋镖拔出去,血溅了周景元一脸。 好在当初引进了全自动化管理系统,他直接掏出手机,点进系统,线上填报申请单。大抵是看到事由是“因私”,周景星的电话很快拨了过来。 “给梁老师修柜子用?” 周景元好笑又好气,直接问:“就说批不批吧?” “批!”周景星爽快得很,“马上发账单给你。” 周景元挂了电话,笑着牢骚一句:“老的少的都钻钱眼儿里了。” 话音刚落,背上挨了一巴掌,周泽安斥他:“不钻钱眼儿里能把你养这么大?” 周景元缩了下肩膀,灰溜溜地走了。 老赵见他臊眉耷眼地回来,疑道:“老周没批?不能吧?” 周景元把手机屏幕朝他,老赵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地瞧,看见“审批通过”四个字松了口气:“不是过了吗?你干嘛丧着脸?” “亲儿子都走不了后门。” “喊改革喊监管的是你,喊麻烦的也是你!”老赵拿食指戳他,“作吧你就!” 周景元嬉皮笑脸地躲开,把住他的肩膀,笑:“我逗你们的。” “我可告诉你,上上下下都执行得挺好,你掉链子可不行。”老赵不管他是真嫌麻烦还是开玩笑,结结实实给他来了一顿,“流程正规了,乱来的就少了,所有流程都公开、公平、透明,大家工作再累也没怨言。” 周景元既不傻也不瞎,自然将厂里的变化看在眼里。过了改革阵痛期的远星可以说完完全全走上了科学化管理的正轨,少了兴风作浪的歹人,提高工人的福利待遇,也进一步提升了团队的凝聚力。 “我就是跟你和老周逗逗闷子,放心放心。” 老赵伸手就想给他一巴掌。 周景元动作敏捷地跳开:“刚挨了我爸的。” “活该!”老赵懒得听他贫嘴,去忙手头的活计。 周景元见他还在亲力亲为地接合部件,抬起下巴指着不远处的一群年轻人,啧啧道:“徒弟那么多,您还用得着亲自动手?” 老赵干了一辈子木工活,徒弟也不少,随便逮一个过来,随随便便就能完成。但老赵不,除了手把手教徒弟之外,类似部件接合、表面打磨这些精细要求的工序依然喜欢亲力亲为,用他的话说:“每天不摸一下木头,动一下工具,心里不踏实。” “天生劳碌命。” 周景元嘴上笑他,其实心里很明白,手艺人一生都在和材料、工具打交道,双手和工件之间交流的感觉,他体验过,所以格外懂得老赵的这份执拗。时间对于手艺人来说不在车间的机械轰鸣中,而在用手去一点点感受槽孔的大小,用手去一寸寸砂磨毛糙的木刺,用日复一日的积累去享受手工制作的乐趣。 老赵习惯性地端起工具桌上的茶杯,揭开盖猛咂一口,不自觉皱了眉头。 多年相知的默契,他一抿嘴,周景元就知道了,赶紧上前端起茶杯,替他重新续了热水。老赵受用地接过来,吹着汩汩上涌的热气,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茶水入喉,喟叹出声。 “我送的茶香吧?”周景元不无得意。 老赵继续吹着茶面的热气,笑:“狗鼻子挺灵。” “喝完吱一声,我又孝敬您。”周景元不忘提醒,“别不舍得。”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趁火打劫呢!” “管别人干嘛!”周景元笑,“你拿我当儿子一样,儿子孝敬老子,天经地义。” 先不管周景元从老赵那儿习得了多少木工技术,单论老赵打从他还没木工桌高时就抱着他、哄着他算,将近三十年的照拂,早就是如父如子的感情了。这话老赵心里明镜一样,但他不能说,多少人揣测他有所图。然而,他偏心周景元只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从来凭心而为。 周景元的话,老赵受用得很,放下茶杯,拍拍他的肩:“来吧,儿子!” “什么?” “为梁老师的餐边柜出点力呗,”老赵指着门口送材料的工人,再朝工具桌上一瞥,“材料送到了,工具你挑两件趁手的。” 周景元本就有此打算,爽快应“好”。 “真的?”老赵不大相信的神色,打趣他,“今天可是周日,不去约会?” “梁老师的排练日,我可不敢打扰她。” “哟——难得看你这么懂事!” 周景元谦虚地摆摆手:“我只是做了一个男朋友份内的事。” 待在乐团的梁昳全然不知她的男朋友自己给自己戴了顶高帽子,排练暂停的间隙,她去接热水喝。原本围在饮水机旁嘀嘀咕咕的一群人看见她来,立马噤了声,有人甚至突然拔高音量打岔:“你泡的什么茶?闻着挺香。” “就茉莉花茶,你要吗?” “来点儿。” “我也来点儿。” “都有,都有……” 三三两两作势要散,梁昳盖好杯子,伸手勾住落在人群后头的高哥。 “诶?”被扯住帽子的高哥捂着脖子转回来,“咋了?” “说吧。”梁昳见他站定,松了手。 高哥装傻充愣:“说啥?” “实话。” “什么实话啊?”高哥眼神飘忽忽的。 “咱俩好歹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你没道理跟别人一起编排我吧?” “没有!”高哥辩解道,“你想哪儿去了?怎么可能编排你!” “那就说说吧,为什么我一来,你们就不说了?” “刚……就刚好说完呗。” “高哥,大家都是成年人,又同事多年,有事就摊到明面上来说,不用在背后搞小动作。” “谁搞小动作了!”高哥冤得慌,不自觉声音大起来。 方才三五成堆的同事并没走远,眼看着两人快吵起来,赶紧回过头来劝:“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碰碰从洗手间回来,进门就撞见这一幕。她觑一眼高哥,走到梁昳身边,问:“怎么了?” “几个大男人背后说小话,”梁昳冲高哥抬了抬下巴,“被我逮了个正着。” “梁昳,我们可没说你坏话。”劝架的人赶紧澄清。 “不告诉你是保护你!”高哥也补充解释。 “那就说出来让我听听,”谁知道梁昳不吃这套:“到底是保护还是陷害!” “嗐——”高哥叹一口气,无奈道,“付老师要结婚了,给我们发了电子请柬。”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看向梁昳。 即便只透露一个姓氏,也不怕没人知道,连最晚进团的碰碰都清楚——那个从临省借调来遥城,又转头飞上国家级乐团枝头的竹笛天才付老师,是梁昳的前男友。 被目光笼罩的人了解了内情,轻轻笑了笑:“我当自己工作出了多大的纰漏呢!”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开除了。”碰碰挽着梁昳的胳膊说笑,也拿手指了指高哥他们,“不地道啊!” “我们还不地道?生怕梁昳知道了心里难过,都不敢声张。”高哥顿时觉得自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心里有点委屈,却还是朝梁昳表明立场,“我们都说好了不去参加婚礼,到时候凑个份子意思一下就算全了礼节了。” 碰碰听了,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梁昳也不是不知情识趣的人,说到底同事们是顾及她的感受。话说开了,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了,她握着保温杯,另一只手覆上去作拱手状,道:“感谢兄弟们的维护。只是,下次这种事不用藏着掖着,也别搞得跟做贼似的看见我就息声,你们就大大方方地讨论。” 高哥打量她的神色,跟她确认:“你不介意?” 梁昳抿着唇,摇了摇头。 “那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凑份子?”高哥问。 梁昳没好气:“我看起来像冤大头?” 其他几个同事捂着高哥的嘴将人拖走了,碰碰在他背后抬了抬脚,恶狠狠道:“迟早被打死。” 梁昳无语失笑。 等人都走远了,碰碰才亲亲热热贴上来,搂住她:“真没事儿?” “没事。”梁昳还是那句话,“本来就是和平分手,彼此相安无事,没什么难平的情绪。” “大气。”碰碰朝她竖大拇指,却也不免牢骚两句,“安静如鸡地当个前任就行了,跑回来找什么存在感!” 刷不刷存在感,有不有这一遭,梁昳都不在意。 如果换作他拍拍屁股去了高处那会儿,梁昳少说也要萎靡个大半年。时过境迁,她早没了怨,多年来不提,是压根儿没把一个只顾奔前程,全然不念旧情的男人放心上了。 只是有时候,也许身边人比当事人更介意,比如碰碰。 “如果他给你发请柬,你把手机给我,我来臭骂他一顿!” “不用。” “你别不好意思骂。” “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说的不用是不用你帮我骂,我有招回他。” “什么招?”碰碰好奇上了,说实话,除了不搭理,她想象不出梁昳别的动作。 “恭 喜他呀!” “这算什么招啊?”碰碰不满意,在她看来,至少不能让渣男占便宜,“怎么也得说一句‘真是巧了,跟我预产期同一天呢’!比狠,谁不会呀!” 梁昳跟上她的脑回路,即刻笑得捂住额头,同时摇头:“不要!显得我多想跟他争个高下一样,不在意才是对他最好的回应。” 碰碰不服气地“哼”一声:“便宜他了。” 两人挽着手往排练厅中央区走,碰碰还在忿忿不平:“你什么时候结婚?也给他发个请柬!” “行了啊——”梁昳赶紧制止她,“你都说了,前任就该懂事,安安安静静的。” “好吧。”碰碰勉为其难地不再计较,也由衷感叹,“异地真的很难吧?” 难的从来不是异地,是异处的两个人和无法依偎靠近的两颗心。 “你不用担心这个,”梁昳笑她,“家里托人介绍的不都是遥城本地的吗?” 第52节 “我正想跟你吐槽呢!我不是去见了我妈介绍的那个人吗?” “怎么样?” “我不喜欢。”碰碰撇了撇嘴,“我妈怪我太挑剔,让我试试看。”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法试的吧?” “可不是吗?气得我好几天没跟他们说话。”碰碰无奈得很,“谈恋爱的事,只要爸妈一掺和进来,准好不了。” 梁昳笑她一杆子打翻一船人。 “我耳朵都被唠叨出茧子了。”碰碰一个劲儿叹气,“你跟那个付分手的时候,叔叔阿姨肯定也念叨你了吧?” “没。” “这么好?”碰碰一脸羡慕,“我刚进团里听说你们的事,可惜了好久。叔叔阿姨真沉得住气,还是说他们对人不满意,分了正合意?” “都不是。”梁昳连连摇头。本就是时间短暂的一段恋情,她甚至没来得及告诉家里。 “幸好没说,省了麻烦。”碰碰替她庆幸的同时,也可怜自己,“我可没那么走运了。” 梁昳抱了抱她,笑:“要不我们也试着体谅体谅天下父母心?” 碰碰握拳恨恨道:“不如先请天下父母断了逼子女相亲的念头!” 她咬牙切齿的样子实在可爱,梁昳笑倒在她的肩膀上。 第58章 落日第三百零一秒 中场休息的时间很充裕,同事们齐齐离座,有的去买下午茶,有的去洗手间,有的留在排练厅摆弄乐器天……梁昳跟碰碰窝在各自的座位上喝水、看手机,时不时跟身旁的人闲聊两句。 没一会儿,碰碰挨过来,递手机给她看。 “这个是你吧?” “什么?”梁昳凑过去,看屏幕上的视频。 碰碰特意将进度条往回倒了几秒,歌手在画面中央表演,镜头徐徐划过,梁昳在歌手右后方,手持竹笛,长裙飘飘。 最多不过两秒的镜头,难为碰碰认出来。 “你在哪里刷到的视频?” “官方微博放出的节目预告,”碰碰退出视频,给她看文案,“看到没?今晚播出。” 梁昳也看到了,晚上八点半播出,不知道她参与的节目排在第几个。 “电视台还挺有眼光,知道把你剪进预告片里。”碰碰与有荣焉,得意道,“我看往期节目,不是重量级嘉宾根本进不了预告片。” “重量级嘉宾才要藏着呢!保持神秘感。” “以节目组的尿性,如果不能带来流量,管你什么人,全部‘一剪没’。”碰碰喜欢看综艺节目,艺术类、科普类、搞笑类、益智类……但凡叫得上名号的,她几乎都看过,对各个节目的规则和节目组习惯都了如指掌,自称“综艺小灵通”。 “知道你爱我,但我们还是客观一点,认清自己背景板和工具人的定位。” “嘁——”碰碰才不信节目组会干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去了三个人,为什么预告片只放你,怎么不放林之源他们?” “我就是沾了人家歌手的光而已。” “你等着吧,节目播出过后,绝对有观众打听你!”碰碰直觉梁昳会有讨论度,“我会住在微博死盯评论。” 梁昳哭笑不得:“费那功夫干嘛!” “别剥夺我的乐趣嘛!你别管了。”碰碰摇头晃脑地朝她卖乖,看着高哥走近才想起来,“林之源呢?” “之源录节目去了。”高哥替她解惑。 “又录什么节目呀?” “还是上次那个。”高哥指指梁昳,“后面有歌曲改编加了二胡,临时让他去救急。” “哦。”碰碰点点头。 等高哥摆弄自己的竹笛和唢呐时,碰碰才悄咪咪地附在梁昳耳朵边,拿手掩着嘴,小声道:“林之源最近好像有意避着你,你发现没?” “嘘——”梁昳食指抵唇,冲她使眼色。 自梁昳以“男朋友来接”的理由拒绝之后,林之源每次见她都有些不自在。以前梁昳和碰碰组饭局,林之源和高哥有事没事都来插一脚,现在也不来凑热闹了。 “对了,前几天林之源单独跑来问我,见没见过你男朋友。” “啊?” “我说见过,他又问搬家那次为什么你男朋友没来帮忙。” 梁昳没想到林之源会追溯到搬家那时,急忙问碰碰:“你怎么回答的?” “那时候还没在一起啊。”碰碰据实已告,“我没说错吧?” “嗯。”梁昳点头,简单推测了一下林之源的心理,“大概是觉得我欺骗他感情了吧。” “我的天!我没记错的话,他可从来没表白过。没在一起,何谈感情?更算不上欺骗了。”碰碰一百个不认同,抛开感情的事不说,“当时你准备找搬家公司的时候,是我请他们帮忙的。怎么?同事之间也要斤斤计较翻旧账吗?太不磊落了。” “你别急。这些只是我根据他问你的问题猜测的,不一定对。” “我当时以为他对你余情未了,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想浅了。”碰碰若有所思道,也给林之源定了性,“他自己怂,不敢表白,怨不得别人。” “既然他没挑明,我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碰碰撇了撇嘴:“他这个人啊,弯弯肠子都在肚子里,怪不得你不喜欢。” 梁昳看同事们都陆陆续续回了排练厅,食指竖在嘴边,示意碰碰别再说了。 碰碰心领神会比个“ok”,揣着手机回了弹拨组的座位。 今天的合排很顺利,大家得以提前收工。梁昳正在收拾笛包,被冉老师叫住。 “研讨会的时间定了。” 冉老师通知梁昳参加的是民乐团与遥城大学艺术学院联合举办的艺术研讨会,关于民族音乐在影视剧中的应用与发展。之前,他为研讨会准备发言稿时找到梁昳,问她有没有兴趣输出自己的艺术观点,包括现场展示。 梁昳恰好在整理近两年网剧中出现的民族音乐片段,又得知可以同业内专业老师交流,欣然答应了冉老师的邀请。 两个人都属于专业能力强者,配合默契,很快就确定了发言稿。随后,两人共同商量,一直决定由冉老师负责制作演示文稿和现场发言,梁昳负责现场穿插的演奏展示。 “元旦下午两点半,在遥大的多功能厅,同步网络直播。”冉老师顺便在微信附了一个定位发给她。 “好。”梁昳将定位收藏之后,立刻打开手机备忘录记录活动的时间和地址,以免自己遗忘。 点好保存之后,正准备退出来,她余光扫到旁边那帖的提示文字,觉得陌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记录的。于是,她点进去,凝神看。 不是自己的记录内容,时间显示在她生日那天的晚上。 梁昳稍微一想就理出了事情的脉络,她截了图,发给周景元。 “肉麻鬼!” 收到梁昳嫌弃味甚浓的这三个字时,周景元正在厂里的医务室。 老赵在旁边长吁短叹:“三天不摸手生,你怕是三年没摸锯子了吧!” 左手被小手锯剌了一刀的周景元吊儿郎当地笑:“可不?记恨上,来咬我了。” “你还好意思笑!” “难不成我还哭啊?不至于。”周景元浑不在意,任医务室的护士替他消毒包扎,“再说了,男人流血不流泪。” “流血不流泪,你倒是说得轻巧。你回去,章医生怕是要心疼坏了。”老赵皱着眉叹气。 他在远星多年,不怕周泽恒、周泽安两兄弟,因为微时相识、多年相知的情谊在,即便为工作争得脸红脖子粗,也从不会见气。唯有章芩例外。 要说章医生脾气坏,远星家具厂和崇新区人民医院的人都不会答应。她待人最是和气,从来都是笑模样,但赵吉盛却怵她。 当年她直接从医院冲到远星来,狠狠骂了老赵一顿。老赵臊眉耷眼地跟只鹌鹑一样,任由她骂,不敢开腔。 谁叫周景元人生的第一支烟是他给的呢?即使是十八岁成年后。 从此以后,老赵再不给周景元烟抽了。他的话硬气得很:“顺你老子的也好,自个儿偷偷买也罢,总之别想从我手里 拿走半截烟。” 虽然老赵被章医生害得好长一段时间都被老伙计们取笑,但他心里是服气的。毕竟从医生的角度出发,吸烟确实对身体没好处;二来,他也为人父、为人子,他明白,再大的儿子在爸妈眼里也始终是小孩。 谁知眼前这个受伤的“小孩”体谅不了为人父母的心情,看似反驳地宽慰他:“那你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章医生只会说——离肠子还远!” “你以后还是别来捣乱了,我不够给你收拾烂摊子的!”老赵即刻禁止周景元再踏入自己的工作间。 “那就让你徒弟收拾。” “给你擦屁股的功夫多做多少产品啊!”老赵嫌弃道,也问他,“展示厅那头的订单怠慢了算谁的?” 周景元主导的远星家居生活展示厅仅在试营业的五天时间里就接待了逾千名顾客,收获了大大小小近百张订单。他不放心别人,特地请老赵来监工,把控定制产品的细节和质量。 “得,你忙你的,我最后替梁老师来验收,行了吧?” 正说着,梁昳的消息来了。 周景元举着包扎好的手掌拍了张照,发过去。很快,梁昳的电话追来,了解清楚情况,即刻便要过来瞧他。 “真没那么严重。”周景元制止了她,顺便提议,“要不你打车去悦溪畔吧?点上外卖在家等我。” “那你别自己开车。” 周景元谢过护士,跟老赵前后脚走出医务室,应电话那头:“好,我让余田送我。” 挂了电话,一抬眼,撞上老赵玩味的表情,他笑一笑:“怎么了?” “真难得,小少爷也有这么乖巧听话的时候呀!”老赵啧啧称奇。 周景元朝他挥了挥手当作“再见”,自己往停车场走,拨了电话给余田。余田接到电话就出家门,往工厂赶。 临近年底,工厂是最忙的时候,很多订单要赶在春节前完成,加班的人也很多。所以,周景元碰到周景星时并不意外。 “你这是怎么搞的?”周景星指着他被缠起来的手。 周景元举着伤手卖惨:“给远星卖命伤的。” 景星太了解他了,认真嘲他:“被烟烫了?” “呸——别坏我名声!” “你的名声还用我坏?”景星嗤道,“该不会是去车间干活伤的吧?” “怎么不会?”周景元梗着脖子,理直气壮的。 第53节 “哟——转型了?改走技术路线了?”他心血来潮的时候多了去了,景星才不信他能在车间待得住,又不是图新鲜好玩的小时候,于是推测,“给老赵添乱去了吧?” 周景元“嘁”一声,不承认。 景星有事在身,懒得跟他贫嘴,问:“你这会儿回家吗?” “不回。” “那你干嘛?” “去市区。” 景星马上心领神会:“跟梁老师约会?” “怎么?不行啊?” “行!可太行啦!”说着,景星跟他并肩,道,“我蹭车。” “你也去市区?做什么呀?” “你少管。” “嘿——到底谁求谁啊?” 景星拍拍他的左胳膊,冷笑一声:“谁求谁开车还不一定呢!” “不劳您费心,司机马上就到。”周景元不无得意道。 “余田?” “嗯。”周景元点头。 “就知道奴役人!” “no!”周景元摇了摇右手食指,“这是救死扶伤,伟大的白求恩精神。” “白求恩”赶到时看见周景星,明显有些意外。待人上车坐好,他才假模假式地询问:“二姐,你去哪儿?” 周景星翻出微信聊天记录,念出地址。 “米其林高级餐厅……”对吃喝玩乐颇在行的周景元回头看她,“你去那儿干嘛?” “相亲!” 第59章 落日第三百零二秒 余田先将周景元送到悦溪畔,再沿着路线将周景星送往距离更远的餐厅。 自周景元下车后,车里便安静得可怕。 周景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跟余田独处了,能避则避是她如今的态度。两人的状态跟之前掉了个儿,她几乎不主动跟余田说话,反倒是余田往财务办跑得勤了。 常年替周景元跑腿办事的余田早就熟知财务报销的规矩和流程,往常来必定递上工整规范的一张报销单。每次周景星都抢过去帮他办,顺便逗他说几句话。而现在,周景星比任何人都公事公办,余田的单子还没掏出来,她已经叫同事来办了。 余田没反对,默默接受了景星的安排,只是近来频频填错报销单。财务办的同事忍不住打趣他“魂不守舍”,他也不置可否,有人问他是不是谈恋爱了,他像是被说中一般腼腆一笑。很快,“远星最乖的小孩谈恋爱”的消息就在厂里传开了。 只有周景星知道,他是故意的。频频出错和模棱两可,都是。 景星望着窗外,车灯和沿街的商户照明打亮了街沿,越过人影车形,渗一点点进窗里。斑驳灯光下,她余光里全是余田的侧脸。 其实,她早没了欣赏街景的心情。尤其是在抵达目的地之时,当余田开口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之后。 “这就是你说的‘凭心去爱一个人’吗?”余田问景星。 周景星没回答,径直推车门,推不动。她回头,正对上回身看她的余田的视线,没来由地,心剧烈跳动起来。 她佯装镇定地朝他道:“开门。” 余田盯着她,没动,也没说话。 反正时间还早,景星也不着急下车,慢悠悠从手袋里摸出口红和随身镜来补妆。在她认真描摹唇形的时候,驾驶位上的人就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涂口红的时间要多长?余田不知道。他只知道眼睁睁看着面前人为别的男人描眉画唇的滋味不好受。 “能不去吗?”他又问。 “不能。”景星将手袋整理好,挂上手腕,瞥他一眼,“你开门还是我砸窗?” 余田喜欢周景星举重若轻的样子,所有难题在她面前都能找到解决办法,但他现在最怕的也是她这个样子。 因为不在乎,才能轻描淡写。 知道自己拗不过她,余田开了车锁,任她推门而出。直到景星的背影消失在餐厅门口,他才收回视线。 周景星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相亲,爱情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即使她早过了旁人眼中的适婚年纪,也不着急。 如果这次不是江叔叔亲自打电话给她爸,又托二叔带话,几番相请,她可能会直接拒绝。毕竟江叔叔是父辈识于微时的老友,她难拂长辈的意。恰逢她断了与余田的联系,见江恪是她给自己的一个机会。 但她没想到,偏偏是余田送她来。 “相亲”两个字不是必须说出口的,不作答或者随便编个理由都可以,景星偏偏说了,连自己也很难讲清楚当时怀着怎样的心情和用意。 情调、氛围在遥城数一数二的高级餐厅,自然不乏趋之若鹜的情侣,周景星和江恪是唯一一对例外。 只是,原本打算给长辈一个交代,点个卯就借故离开的周景星没料到与江恪的见面会如此顺利,甚至可以说非常愉快。研究微电子的博士不是刻板印象中古板又低情商的书呆子,反而是个既渊博又风趣的绅士。以周景星的认知,这样的男人不可能没人追。 她感叹之余,也朝人坦白:“老实说,我今天并不是真心实意想来的。” “理解。”江恪点点头,“原本想着应付完今晚,我能跟我爸交个差,就算完事儿的。” 周景星也正有此意,却听他忽然转折道:“可是,我现在改了主意。” “你是非常吸引人的异性……”周景星笑了笑。 “但是?”江恪预感她要发好人卡了,帮她续了词。 景星笑意更深了:“很抱歉,我们只能做普通朋友。” “方便知道原因吗?”即使被拒绝,江恪依然保持着礼貌,这是经年的教养,也是成年人该有的风度。 周景星比他以为的更坦诚:“我有喜欢的人。” 情理之中,却也有一丝意外。 江恪由此分析:“周叔叔不知情?” “暂时没有告诉家里人。”周景星看着他,诚恳道,“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而且要相亲对象保守秘密有些奇怪,但我还是想请你暂时不要透露给其他人,特别是我的家人。” 江恪想了想,应声“好”,特地问她:“如果家人问起来,我们怎么交代?需要统一口径吗?” “就说你没看上我吧。” “这比保守秘密更为难我。”江恪不知是说笑还是认真。 繁复的水晶灯耀着光华,景星坐在富丽堂皇的餐厅里,考虑得简单又直接:“这样说比较有面子。” 江恪笑,难为她替自己着想。 景星无所谓道:“你随便编一个就行。” “就说互相没看对眼吧,一人一半责任。”江恪笑,盖棺定论般,“老一辈的情谊就让他们自己维系吧,不兴旧时子女联姻那一套捆绑了。” 景星举杯与他相碰,两人就此达成共识。 抛 开了相约的目的,晚餐的意义变得单纯,周景星和江恪都明显放松下来。两人边吃边聊,十分融洽。 餐后,江恪坚持由他买单,并周全地提出送周景星回崇新。景星礼貌地拒绝了他,两人在餐厅前道别。 周景星从手机上约了车,江恪就站在一旁陪她等。 不一会儿,一辆车逼近,响起短促的鸣笛声。她循声望去,只见周景元的那辆车从停车位开过来,稳稳停在厅前。余田从车里下来,朝她走过来。 “二姐,景哥让我来接你。” 周景星低头查看手机上预约的车辆,堵在离餐厅还有五公里的位置。她嘴硬道:“我叫了车。” “取消吧。”余田直接道,“上车吧。” 周景星不想在冷风中傻等,人都快冻透了,也连累别人。她划开手机,点了取消订单,随即对江恪道:“我弟派人来接我了。” “好。”江恪跟余田颔首致意,“一路小心。” 周景星跟他说“再见”,迈下台阶,两步后又停住脚步,回身道,“回头我们再约 。” 江恪一愣,随即微笑着点了点头。 余田旁观这一幕,眼神黯了一息。他掌着车门,等景星躬身坐进副驾,垂眼阖上车门。他没有回头看,非常失礼地快步绕去驾驶座,甚至没勇气看一眼其他男人坦荡又光明的眼神。 车汇入主干道,比来时更浓重的夜色下,亮起比来时更多的路灯。周景星的心也如灯光一般,比来时更澄澈明亮。 她打算说点什么,至少比来时更坦诚,余田却先她一步开了口。 “在我的认知里,凭心去爱的人应该是自己打从心底喜欢的,不是随随便便去相一个。” 余田的语气硬邦邦的,他直到此刻也不相信以周景星的个性会去相亲,“你真的会爱一个相亲来的男人吗?” 周景星难得好脾气,没有被他的话激怒,心平气和地回答他:“人没有天生就会的,所有的事情都要去学习和尝试。” “包括爱情?” “包括爱情。” “学习多少带有目的性的,你不觉得它跟‘凭心去爱’是矛盾的吗?”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你?”周景星问他,“或者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余田从来说不过景星,也没想过要辩赢她,他只想为自己争取,哪怕一丝的希望。有些话今晚不说,也许他再也没机会说了。 “我希望你永远是那个凭真心勇敢爱的周景星。” 一瞬的沉默,周景星偏头看他:“那个勇敢的周景星得到什么好下场了?” 余田做了一夜的心理建设,到这一刻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无用功。是谁让那个勇敢的周景星没得到好下场的,他心知肚明。 勇敢是勇敢者的通行证。他曾经亲手撕毁了周景星的这张证,如今自己想要通过时,觉出千重难,才知道她当初背负了多少勇气。 “周景星得到的不是下场,该是灿烂美好的未来。” 周景星看着余田,像曾经无数次望向他那样,也像第一次真正看见他。 “嗯,所以我去奔灿烂美好的未来了。” “相亲能有什么未来!”余田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周景星真的认真想了想,补充道,“长相端正,知识渊博,幽默风趣……” 第54节 “你爱他吗?” “相处一段时间试试,我想应该不难。”这点自信,周景星还是有的。 “不难吗?”余田自嘲一笑,“感情真的能做到收放自如吗?” “不然呢?”周景星还是被他一粒一粒的软钉子钉出脾气来,出口的话也没了顾忌,“守着贞节牌坊过一辈子?” 余田一怔。 “口口声声要我去奔光明未来,怎么?我的美好未来里只能有你,是吗?但凡跟别人在一起就不是?凭什么!谁给你的自信?!” “你——”余田忍不住喊道,“你给的!” 第60章 落日第三百一十一秒 小时候,余田喜欢跟在周景星和周景元屁股后面,东跑西窜。周家姐弟心思活,总是有数不尽的鬼点子。不论是招猫惹狗,还是调皮捣蛋,他们都带着余田一起。 遇到好玩的,三个人一起疯;有吃的,三个人一起分;被大人逮住挨训,两个大的总是维护最小的弟弟。尤其是周景星,从小就有姐姐样,闲不住的周景元没耐心时时看住一个小孩,余田由来是周景星牵手领着的。她牵他过马路,她给他剥糖纸,她抱他下高台,她有好东西总是先分给他,挨骂时也护他在身后,一个人担下责任来。 那个时候,余田觉得,周景星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 人总归是要长大的。 姐姐去念初中、高中,余田还背着书包在上小学,姐姐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余田将将小学毕业,那是他在成年以前最后一次见到她。姐姐去了别的城市,有了新的朋友、新的交际圈,再没时间也没心思领着两个弟弟一起胡闹了。 一晃六年,再见面是余田高三毕业那年。他考上了遥城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的三天后正好是爷爷的生日。余家双喜临门,余书荔上门朝贺,身边陪着的是明媚又动人的周景星。 光影错乱交杂,在余田的眼前划过,如同幕幕往事一般。藏在心底多少年的少年心事,唯一可以宣之于口的机会竟然是如此艰难又心酸的时刻。 十字路口的绿灯闪了起来,随着信号灯的闪烁变换,红灯停下了所有的车。余田也踩下了刹车,将车规规矩矩停稳,仿佛一切都静止了,连周景星也仿佛被施了法,定在车座上。 “自信是你给的,快乐是你给的,爱也是你给的。” 余田的声音被空调的暖风包裹住,中和掉了方才稍显激烈的情绪,他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除了亲情以外,那些他拥有的人生中珍贵的情感都是周景星给予的。 当周景星抽身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畏畏缩缩不敢朝前的时候失去了什么。 “我知道说这些已经迟了,但再不说,也许就没机会了。”余田趁绿灯还未亮起的间隙,看着景星,对她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和相亲男交往?” 景星也认真看着他,问:“为什么?” 红灯开始倒计时。 “那不是真爱。”余田下了结论。 等着他剖白的景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但她仍然意会了。实在是他阻拦相亲的理由过于拙劣,幼稚到周景星忍不住笑了:“难道相亲认识的人就不能成真爱吗?” 绿灯亮起来,话断在半空。 余田第一次在周景星面前气急败坏地骂人:“真爱个屁!” 目睹他恼羞成怒失控的周景星抿着唇强忍笑意,完全没察觉到余田拐上了一条不是回崇新的路。 直到车停在一家酒店前,她才意识到。 周景星望一眼酒店门口的标识和招牌,回过头来,脸上再无半点笑容:“你什么意思?”不等余田回答,她自顾自地回答,“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吗?” 到底是她小看了余田,这俨然已不是当初那个牵着她衣角的小跟屁虫了,他在社会摸爬滚打几年,学了一身本事,也学会了攻心计。 “我成全你。”周景星解开安全带,径直推门下了车。 她不给余田任何反悔的机会,去前台要了间大床房,拿手机上的电子身份证办理了入住,头也不回往电梯走去。 这绝非余田的本意,却无形中触怒了周景星。余田此时百口莫辩,只能亦步亦趋跟着她。 一进房间,周景星便扔了手袋,脱去外套,边换拖鞋边问:“直接来?” 关上门的余田晦涩难言地看她一眼,不接她话茬,开口道:“饿了一晚上,我叫点儿东西吃。”说着,也不管周景星是什么表情,拨了房间座机叫餐。 要周景星乖巧坐等他填饱肚子再发落,绝无可能。她不惯臭毛病,立刻换回自己的高跟鞋,取下衣帽架上的外套搭在胳膊上就往门口走。 余田两三步撵上她,将人拦住。 “你慢慢吃。”周景星伸手去拂他的胳膊,挥不开。 她抬眼去看,眼前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到她腰那么高的小不点儿了。余田褪去了青涩,成了稳重的大人,也成了余家可以倚仗的顶梁柱。 门被他堵住,穿上高跟鞋才能勉强与他平视的周景星见他拦住自己又不说话,气不打一出来,狠狠吐出两个字:“让开!” 余田不但没有让开,反而从里挂了链条锁,还拿背抵住了门。 周景星不想再跟他废话,直接拽住他衣服拖人。余田靠在门上一动不动,展臂将人圈住。被圈住的人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推搡不得便用胳膊使劲挣扎,一面毫无章法地扭动,一面质问余田:“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想听我解释吗?”余田看着她,等待发落的样子。 “你松开。” 胳膊刚一松,景星就去拉门。余田重新将人抱住,怕她再急,索性直接将人抱到床边坐下。他也不管她是不是还在挣扎,自顾自地对她说:“来这里不是什么‘从哪开始就从哪结束’,我没那么无聊。实话说,是我慌了。” “你慌什么?你不是最沉得住气的吗?”被拥住的景星挣扎得累了,干脆放弃了抵抗,蹬了高跟鞋。 余田俯身将拖鞋拿到她脚边,再起身去按开空调、调好温度,顺便去洗了把手,拧开一瓶矿泉水递到她面前。 周景星瞟一眼摆好的拖鞋,没穿,收腿回来斜坐在床上。她折腾半天,早渴了,顾不得在生气,接过水咕嘟咕嘟喝起来。 余田看她一口气灌下去小半瓶,抽了张纸递给她。 周景星没接,用手背擦了,边盖瓶盖边看他。 余田把纸放到她手边,继续刚才的解释:“我没你想的那样冷静,事实上,听你说去相亲的时候,我的心就全乱了。” 上一个在周景星面前说为了她“心乱了”的男人已经在学生时代的回忆中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听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了,或许应该换一种说法——她已经很难再相信男人为她“心乱了”的话了。 她没有问“为什么”,只静静坐着等他说下去。 余田蹲下身来,看着她的眼睛:“上次在这里,你说我们都没醉。今天,我们两个也都是清醒的。”他舔一舔嘴唇,呼出长长一口气,似乎攒了很大的勇气,“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不怕闲言碎语了?” “比起闲言碎语,我更怕失去你。” 周景星怔住了,她甚至很难消化余田的这句话。 余田无声笑了下,自嘲也是剖白:“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反省,想了很多,我很难为自己的胆小开脱。” 在周家人眼中,余田是亲戚家的小孩,是奶奶余书荔的娘家人,能拉拔一把是一把,况且,余田有能力,周家也有这个实力。然而,在外人眼中,他是周家的裙带关系,靠巴结吸血妄图实现阶层的跳跃。 余田从大学开始,每年寒暑假都会来远星家具厂实习,他进车间跟师傅们学操作,也跟周景元、周景文学销售和签单。人人都知道他是周家的远房亲戚,所以不管他多努力多勤奋,始终摘不掉身上的标签。周家人是自己的贵人,余田从不避讳这一点,也不在乎别人背后嚼舌根说他攀亲附会。但是,他在乎周景星,在乎别人加诸于她身上的任何一个字、一个评价。 “这大概就是本末倒置吧。”余田仰面看她,说出自己的反省所得,“把我的‘在乎’强加给你,忽视了你真正的需求。” “我真正的需求是什么?”景星看着他的眼睛,问他。 余田撑着胳膊直起腰来,欺近她,吻了上去。 周景星设想了好几种他可能的回答,但没有一种是这样。狠话最容易说出口,此时心却不受控,无论如何也硬不起来。她想一把把人推开,手却使不上力,软绵绵地搭上去,瞬间被握住。 余田半跪在床沿,再次问她:“愿意吗?” “什么?”周景星明知故问。 “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那我……”她眨了眨眼睛,露出几分为难,“要怎么跟相亲对象解释,又怎么跟家里交代呢?” 星星不能因他蒙尘,但倘若星星能因他恢复光华,他情愿扛下所有的错责。 “我来解释。” “你要怎么解释?我可是你姐。”周景星偏要在他在意的点上反复横跳。 余田捧着她的脸,一脸无奈又纵容:“周景星曾经是最好的姐姐……” “现在呢?” “周景星依然是世界上最好的周景星,只是我不想再叫她‘姐姐’了。” 无需多言,周景星已然得到了她最想要的答案。 余田抵住她的额头,回到最最开始的问题:“我不想你那么快忘了我,转头就去相亲。开车来这里是因为——我要你记得那一晚,也要你记得还有一个我。” 周景星回想他自那晚后的态度,鄙夷道:“不是避之不及吗?” “怕给不了你未来。” “我说过,不要未来。” “我要!” “年纪轻轻的,别背思想包袱。”周景星笑,去揉他不知何时发红的耳朵,“我还是那句话,享受当下比承诺一个虚无的未来更可靠。” “享受当下?还是……”余田俯身,再一次贴上她的唇,“旧梦重温……” 周景星今日是加班后去赴约,一身偏通勤的打扮,针织一步裙更是给了人可趁之机。她忍住痒意,在唇齿辗转间悄声问他:“特意要了跟上次一样的大床房,够不够你回味啊?” 没有回答,只有连绵不断的吻不讲章法地落下来,在每一个他想停留的地方逡巡。 景星的手从余田的耳朵滑至脖颈,没完全暖和起来的手掌刚一贴上去,就被报复性地轻咬一口。 “嘶——”景星轻呼一声,一报还一报般地解了他领口的扣子,手探进更滚烫的内里。 饶是在外装得再沉稳老练,仍是遭不住这一探。余田闷闷地哼出声来,亲吻间,将人囫囵剥个精光。 叮咚—— 门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余田眼疾手快地将被子扯过来,罩住景星。他边走边系纽扣,在门边拢了拢乱发才打开房门。门外站着送餐的服务生,余田不劳对方帮忙,直接将餐车接过来,朝人礼貌道谢后,关上了门。 景星拥被坐起来,看他一脸幽怨地将小餐厅推进来,笑得前仰后合。 余田将三鲜面端上窗前的矮几,回身问她:“要不要吃一点儿?” 景星左右瞥一眼自己裸露在外的肩膀,投他一眼:“怎么吃?” 余田瞥一眼窗边的纱帘,隐隐透出窗外的夜色。他俯身拾起矮几上的遥控,按了下,两扇布帘缓缓而动,由两边朝中线合拢。 景星懒得再穿衣服,下床去玄关的立柜处,拉开柜门取下一套浴袍套上,进了洗手间。 她系好浴袍,开了热水洗手。余田也跟过来,从镜中去看她。 “答应我了吗?”他将瓷碟上的手帕卷展开,递过去。 第55节 景星就着他拎着的手帕,直接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揩起来,边揩边说:“你先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 “晚上你一直等在餐厅外吗?”不然为什么会那么巧,她刚到门口等车,他就来了。 余田看着她,老实交代:“两包烟买通了泊车员,他给我通风报信。”。 景星笑他:“跟着景元尽学些歪门邪道。” 余田等她擦干手,放好手帕,自己也洗了一把脸和手。 景星倚在一旁,看他把前额的头发也沾上了水,再随手扯下擦脸巾胡乱抹干。 余田没等到她的后话,意外道:“就问我这个?” 景星耸耸肩:“就好奇这个。” “那……你愿意吗?” 景星见他切切看着自己,偏偏不要给他痛快,拿办公室的茶后玩笑来揶揄他:“可是,远星最乖的小孩谈恋爱了……” “假的。”余田急急否认,也揭穿她,“你知道的。” “那现在呢?” “你应了就成真了。” “傻子。”景星笑着,踮脚吻上他。 滚烫的呼吸相绊,不知谁缠住谁更多,湿热的气息一点点沾湿双唇。余田犹如进入热带雨林,被铺天盖地的潮气笼罩着,也包裹着。他的心也潮潮的,像被泡胀了似的,充盈又安定。 他知道,这是属于周景星的特殊印记,是她给他下的蛊。而他,心甘情愿中蛊。 第61章 落日第三百二十三秒 十二月中的遥城,已然入冬。天刚擦黑,湿冷交织着,纵是遥城本地人,也不免难捱得抱怨。周景元从车上下来,一路走进悦溪畔,感觉风密密地钻进了骨头缝。 当他按开指纹锁推门而入,暖风扑面,梁昳从厨房里捧着碗筷出来,热热切切的家的气息,将湿风冷霜通通隔绝在家门之外。 从十八岁得到这套房产开始,周景元一直把这里定义为一处临时的歇脚点,他只把崇新的那个小院子称之为“家”。 他多少得承认自己是个恋家的人,不然不会求学、工作都留在家门前。他没有多庞大的事业野心,将父辈打拼来的家具厂好好守住并发展下去是他最大的理想。如果每天下班回家能跟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饭,陪长辈聊聊天、喝两杯小酒,便是再完美不过的生活了。 现在,完美的生活好像有了更丰富、更深刻的定义。 梁昳朝他伸手:“让我看看。” 周景元背着左手,不给她,右手去搂人,也宽她的心:“真没事儿。” “给我看一眼。”担心了半天,人到跟前了,没道理不看看,说着,她就去扯周景元的左胳膊,“你怕什么?!” 周景元不情不愿地伸出伤手来,无奈道:“怕丢脸。” 梁昳握着他手腕认认真真 检查了一遍,见包扎得很仔细,放心了一半,又问他另一半:“打破伤风了吗?” “没。” “那吃了饭就去。” “不用了吧?”三个月不到受伤两次的周景元觉得丢脸丢到家了,跟她解释,“很浅的小伤口,消毒处理得非常干净,不会有问题的。” “你管这叫小伤口?”梁昳举起他那只包得像熊掌一样的手掌,坚决不信。 “看着吓人,其实伤口很浅,不然老赵肯定得押我去医院打针了。”周景元一心想打消她的疑虑,于是提议,“要不给我妈打个电话?” 梁昳知道周景元妈妈是退休医生,点点头:“你打。” 周景元无奈,只好拨了电话。他三言两语把情况一说,章芩问了问伤口的深浅和处理方式,最后轻描淡写道:“打什么破伤风呀,浪费医疗资源。离肠子远着呢!” 周景元开着免提,母子俩的对话,梁昳听得一清二楚。 等章芩下了结论,周景元得意地冲她一笑:“听见了?” 章芩在那头听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他:“什么听见了?” “梁老师不放心,非拉我去医院打破伤风。”周景元道出原委。 “哦——”章芩终于明白向来“报喜不报忧”的儿子突然打电话汇报小伤情的缘由,笑一笑,对他道,“梁老师这是关心你,知足吧,别一副讨打相!” “知道。” “好了,没事就挂了。”章芩挂电话前,又想起一桩事,“对了,替我问问梁老师什么时候有空?” 不等她说完,周景元就未卜先知地应下来:“等她忙过这一阵,我会带她回家来吃饭的。” “臭小子。”章芩笑骂一句,挂了电话。 结束通话,周景元问梁昳:“这下放心了?” 梁昳白他一眼:“不放心。”转身去厨房热外卖。 “医生都亲口证实没问题了,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周景元前脚跟后脚地进了厨房,拧了水冲手。 梁昳一听水声,放下手里的外卖盒,转身过来,给他涂上洗手液泡泡。她像给小宝宝洗手那样,给他右手的手心、手背通通抹了个遍,泡泡也越搓越多。 周景元被拨弄半天也不见她有冲水的打算,忍不住打趣道:“再搓就要掉皮了。” 梁昳被他逗笑,这才牵他手到水下面冲干净,边冲边说:“我第一次来这里就是因为你受伤,才过多久,又伤了手。” “意外,纯属意外。”周景元有心为自己辩解,也要她放心,“我保证,下不为例。” “我管你有没有下次,反正身体是自己的。”梁昳抽了纸巾替他擦手,连指缝间也一一擦干。 谁知周景元听这话却不依:“你不管谁管?” 梁昳撤回纸巾,顺手抹了抹溅上台面的水,嗤道:“谁爱管谁管。” “我可不是谁管都服的。”周景元昂着头,桀骜不驯的样子正印证了章芩说的“讨打相”。 “我看你呀,是谁管都不服的。”梁昳驳他,回身将菜小心翼翼从外卖盒转移到瓷盘中,顺便赶人,“出去坐着,我把菜热一下就能吃了。” 周景元退到门边,却没走,站着同她道:“你絮叨,我可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的,哪里就不服管了?” “絮叨?”梁昳瞪他。 “是关怀,关怀!”周景元连忙改口。 梁昳两根食指交叉,堵在嘴前,下定决心:“以后不说了。” “要说。”周景元一步跨回来,拿右手摘掉她挡在嘴前的“叉”,“我喜欢你说我。” “变态!”梁昳没好气道。 周景元见她忍不住笑,厚着脸皮去贴她的额头:“最好说我一辈子。” “少拿话诓我。”梁昳轻轻推开他的脑袋,把菜分别拿各式餐具装好,往蒸箱和微波炉里送。 “没诓你。”周景元再正经不过的神色,毫无儿戏之意,“我真心的。” 梁昳笑了下,戴着隔热手套去端热好的菜。 “不信啊?”周景元偏头去瞧她。 你侬我侬时,无聊废话、絮叨啰嗦都可以是爱的表达,唯独把这些看成“山盟海誓”作不得真。梁昳尚存清醒,不深究他的真心与否,也不迷信热恋期的甜言蜜语。 她端着菜,把人往厨房外赶:“吃饭。” 等两人坐到餐桌前,梁昳才想起来:“你不是说余田送你来的吗?他人呢?叫上来一起吃饭吧。” “这都多久了?”周景元笑她,“指望你想起来,人都冻僵了。” “那你怎么不记着?”梁昳瞥他一眼。 周景元夹菜给梁昳,让她别瞎操心:“余田送二姐相亲去了。” “相亲?”梁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周景元在车间待了一天,早饿了,咽下一口饭菜,解释前因,“老周牵的线,一个叔叔家的儿子。” “景星同意了?”怎么说都不像景星的风格。 自幼一起长大的姐弟,周景元哪有不了解的:“她天生反骨,估计就是去走走过场。” 梁昳赞成他的看法,以景星的性子,很大几率点个卯就走。只是,“那余田……” “我让他等二姐结束把人送回去。” “干等着啊?” “他又不傻,不会吃了去等吗?”周景元说完,瞄她一眼,“这么关心余田,我要吃醋的。” 梁昳起身,“噔噔噔”跑进厨房,再“噔噔噔”跑出来,手里抱着一个瓶子。她把瓶子放到桌上,豪气万千地对他道:“管够!” 待周景元看清瓶身标签上的“老陈醋”三个大字时,赶紧拿手背挡住嘴,才避免荼毒一桌饭菜的后果。他冲梁昳竖起大拇指:“论损人还是你更会。” 梁昳勉强收下他的夸奖,也恭维他:“小周总承让了。” 遥城的冬天冷归冷,天却是清清爽爽的。冷冷的月光破开层云,清粼粼洒下来,像薄薄的霜铺在城市的上空。 梁昳站在落地窗前,静静望着万家灯火混淆在夜色中,一盏灯挨着一盏灯,比月色还亮。 周景元已经习惯了她的热衷,走过来,从背后拥住她:“今晚亮了多少户?” 有时候,梁昳不得不承认,无论科技多进步,人还是依赖最原始的情感供给——比如提供温暖的光,比如提供爱的同类。 她头微微向后仰,贴上周景元去汲取更多的温暖。 周景元亲了亲她的额角,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不知何时,两三颗星子稀稀疏疏地缀在天幕上,一点点小小的光,亮在离月亮不远的地方。 “难得看星星看得这么清楚。”梁昳感慨。 “隔着窗户,又离得那么远,再清楚也清楚不到哪儿去。”周景元笑一笑,突发奇想,“要不,我们去悦溪湖露营吧?” “你作什么怪?” “躺着看星星。”周景元眼睛亮亮的,不像开玩笑。 “这么近,露个鬼的营。”梁昳斥他想一出是一出,况且,“你手伤了,谁搭帐篷?” “我一只手就可以。” “少吹牛!”梁昳才不信,猜到他打的什么主意,立马声明,“我可不帮忙。” 第56节 周景元蹭着她的脸,在耳朵边磨她:“去吧去吧,难得天气这么好。” “哪里好了?冷死了。”梁昳坚决不上当,伸手捏他的脸,“乖乖待家里,别想精想怪的。” 想法被扼杀在了摇篮中,周景元怏怏地闭了嘴,“哼”一声,用唇抿住梁昳的耳尖。 “报复我呢?”梁昳觉出他的意图,笑他“小气鬼”。 “你答应我下次去露营,我就不报复了。”小气鬼如是说。 “大冬天去露营,冻死人,等天气暖和了去吧。” “好。”周景元得逞,开心地亲了亲梁昳的额角。 不知是谁的手机接连响了好几声,周景元松开怀抱,循着声音去看。梁昳放在沙发上的手机还在进消息,屏幕亮着白花花的光。 “你的。”周景元弯腰拿起来,递给她。 梁昳接过来,划开屏幕,看见碰碰给她发了好多消息—— “八点半了,节目开始啦!” “我看他们抽签,你助演的那个歌手在第三个出场。” “卫视开始了,app 也同步上线。” “来不及的话,可以晚点去节目的官方微博看节目片段。” 后面还贴心地附上了官微链接。 梁昳笑了笑,一边回复碰碰,一边支使周景元:“帮我开一下电视,好吗?” “想看什么?”周景元开了电视,把遥控器递给她。 梁昳顺着左侧的电视台列表一个个翻下去,找到频道,点进去。她指着画面,对周景元道:“我上次录的那档音乐节目。” “播了?”周景元凑过来,盯着屏幕仔细看,“是这首歌吗?” “不是,我助演的不是这个。” “那等等看。” 两人难得在一起看电视,一边看,一边讨论节目。 周景元对改编曲目颇有意见,觉得丢失了原有的韵味。而梁昳显然比他更包容,她不墨守成规,愿意欣赏沉睡在时间长河中的古老艺术,也不拒绝 经过加工创造的新艺术。她认为只要是美的,就值得人们去欣赏。 周景元听她阐述自己的观点,眼睛亮亮的,整个人都发着光,不自觉搂住她,猛亲一口。 “干嘛?”梁昳搓了搓被他亲过的脸颊,见他又要凑过来,赶紧捂住他的嘴,掰正他的头,“快看,我要出场了。” 果然如碰碰所料,梁昳的镜头不少。不论是从歌手角度运镜的画面,还是竹笛吹奏间奏的片段,梁昳一袭素白绸裙立于台上,明明是安静助演毫不争艳的角色,却偏偏生出恬静、雅致的绝美气韵,举手投足间尽显飘然若仙的出尘气质,令人无法挪开视线。 周景元看呆了,也许是电视台的舞台布景缘故,或者是剪辑后期的渲染,他看到了比国庆音乐会上更令他心倾神驰的梁昳。 笛声托着歌声,像山间的清溪,似林中的莺啼,婉转流淌,流进人的耳朵里,也流进人的心里。 节目片段一经发出,官微下便引来不少讨论。网友纷纷在下面留言点赞,夸奖竹笛演奏的气质好、笛声美,很快点赞数就破了万。 碰碰一边截图,一边在微信上感叹梁昳“出圈”的盛况:“你知道吗?已经有网友拿着放大镜检索,截图到歌曲开头字幕里的‘竹笛演奏:梁昳’了。” 梁昳被猝不及防的关注惊到了,又看到碰碰实时通报:“神通广大的网友顺藤摸瓜,找到遥城民乐团的官微,看到了关于你的演出视频和照片。” 梁昳小心翼翼点开节目官微,看着不断刷新的评论、转发和点赞数,第一次感受到网络的能量,有了社死的实感。好在她潜水居多,跟官微没什么互动,微博 id 又跟名字没多大关联,所以没被网友揪出来。她后知后觉庆幸半天,否则以她的性格,还真是应付不来网络突如其来的巨大热情。 周景元看她无所适从的样子,笑一笑:“梁老师红了。” “没有没有。”梁昳连连否认。 “现成的流量,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还不要。”周景元继续逗她。 “名利从来都是双刃剑。”梁昳再清醒不过,只是难免虚荣心作祟,打着“工作汇报”的旗帜把视频链接发给了冯美茹。 “曝光是对民乐团最好的宣传,团里跟电视台合作肯定也是抱着这样的目的。”周景元长期负责远星的运营,自然将其中的关联看得更透彻,“我猜你们团会乘着节目的东风,把你推出去狠狠宣传一番。” 梁昳当真思考了一下,随后打工人的自觉,道:“团里如果有宣传工作下来,我肯定得配合。” “要你做个专场音乐会呢?” “我还没这个资格。”资格没有,但她有自知之明。 “如果网友继续拱你的话……” “那也不能让外行瞎指挥内行吧?”梁昳相信团里不会只顾眼前利益,更不可能由着非专业人士牵着鼻子走,“热度只是暂时的,提高技艺、稳定输出才能长久。” “还是梁老师格局大。”周景元双手拉开,比出一个大大的距离。 “少打趣我。”梁昳放下手机,起身去喝水。 周景元嬉皮笑脸地贴上去:“生气了?” “没,口渴。” 周景元抢先一步接好水,殷勤地递到她手里。 梁昳笑着接过水杯:“真没生气,又不是纸糊的。” 周景元看她喝水,认认真真端详她:“生气了我会把你哄回来的。” “怎么哄?”梁昳起了好奇心。 “备忘录。”周景元提醒她。 “啊——”梁昳低呼一声,想起来,问他,“你什么时候留的?” “你猜。” “按时间推算,”梁昳偏头,找他确认,“我去找点火器的时候?” 周景元点头。 下午陡然看到他偷偷留在手机备忘录里的那一行字时,梁昳虽然口是心非地说他“肉麻”,但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上那些幽微难言的小毛边被抚平了。她抿一口水,笑着瞥他一眼:“老用一招就不灵了。” “真的吗?”周景元笑,搂住她的腰,慢慢念道,“类型那么宽泛,梁昳不是同类项,是周景元的唯一答案。” 识清他在干什么,梁昳差点打翻手里的水杯。 周景元竟然堂而皇之地当面复述备忘录内容,梁昳被翻倍的羞耻感臊得满面通红,放下杯子慌里慌张去捂他的嘴。 始作俑者全无反省的自觉,摘掉她的手,环臂拥住她,噙着笑问:“还灵吗?” 梁昳捂住耳朵,一个劲儿地摇头。 “不灵吗?”周景元越发肆无忌惮,贴上她的唇,“那我再说一万遍。” 被拥住的人毫无转圜的余地,躲不开怀抱也躲不开吻,在唇瓣辗转间坦白也求饶:“灵。” 第62章 落日第三百三十七秒 梁昳是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到冯美茹发的朋友圈的,虽然冯女士言语平淡克制,只轻描淡写为附上的链接作一句说明——“女儿参演的音乐节目”,但梁昳还是从她添加的三个大拇指表情中读出了些许骄傲之情。 已经有不少亲戚在下面点赞留言,夸梁昳有出息。被夸奖的当事人回了个脸红害羞的表情,当作对所有赞美的回应。结果,她刚锁上手机屏,冯美茹的语音电话就拨了过来。 知女莫若母的冯女士太了解梁昳的作息,每逢周一休息日必定睡到自然醒,开口便笑问她:“起床了吗?” 梁昳也笑:“刚醒。” “快十点了,吃早饭晚了,吃午饭又早了。” “吃顿早午饭嘛。”梁昳说着,套上毛绒绒的居家服,下了床。 “好好做一顿,别对付。”冯美茹老生常谈道。 梁昳趿着拖鞋走出卧室,一眼便瞧见餐桌上扣着两个锅盖。她揭开一顶盖子,看见一个餐盘里盛着两只小油饼和一枚卤鸡蛋,另一个锅盖盖着的是一杯已经凉掉的豆浆。豆浆装在马克杯里,杯底压着一张纸条—— “点的外卖,凑合吃吧。凉了就热一热。” 纸条是抽纸巾盒里的面巾纸来写的,应该是周景元早上回崇新上班之前,忙忙慌慌找不到合适的便签,顺手拿手边的纸巾救急。 “知道了。”梁昳笑着应了妈妈的话。 “对了,”冯美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你爸爸刚刚来我办公室说,厂里安排他明天去遥城出差。” “过来出差?” “是个关于生产安全的行业大会,本来是他们办公室主任来的,结果厂里临时派了他别的任务,他分身乏术,只好让你爸爸顶这边。”冯美茹前因后果已交代,赶紧说正题,“我是问你,想要什么东西?吃的用的缺哪些?我今天回去收拾一下,正好让你爸爸带过来。” “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什么来,你上次带来的菜干果脯还没吃完呢!” “你反正在家,看看缺什么。” 宿在悦溪畔的梁家丽丽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借口道:“看就是什么都不缺,我一会儿想到了给你发消息。” “要不要给你做点儿小酥鱼?我上次来遥城,在菜市场都没看到卖小鱼的。” 海城水系发达,水产丰富,大鱼小虾应有尽有。冯美茹每回来遥城,都要感叹这里吃不到家里那么多种类的新鲜水货。 “好,就让爸爸带这个来吧。” “那我中午下班就买小鱼去。”冯美茹高高兴兴地领了命,催她去吃早饭,挂了电话。 梁昳把手机揣进衣兜里,抽出压住的那张纸巾,放到一边,抬手端着杯子和盘子进了厨房。装油饼的盘子送进微波炉,鸡蛋单独拿出来和杯子一起放进蒸箱,她再趁热早饭的这点儿时间去洗漱。 昨晚临睡前,她刷到一个美食博主的打卡视频,内容是遥城各个大学门口的小吃摊。其中,遥城音乐学院门口的那家油饼店勾起了她大学时代的回忆,在被窝里边看边嘟囔“好想吃啊”。 她只是随口一说,周景元就迅速帮她实现了。虽然不是记忆里一模一样的油饼,但这份用心完全满足了她。 梁昳放下牙刷,含着满口泡泡,给周景元发了条消息:“留言留上瘾了?” 发完,她漱口、洗脸,去厨房端早饭,端端坐下后才点开微信。 周景元:“醒了?” 梁昳:“嗯。你早上也吃的油饼?” 周景元:“点好外卖,吃了才走的。我总得知道到底是什么美味让你半夜流口水吧。” 梁昳:“你才流口水!” 周景元:“不信你去枕头上闻闻。” 梁昳:“傻子才去。” 梁昳:“我怀疑你是在报复我。” 第57节 周景元:“报复你什么?” 梁昳:“你自己知道。” 周景元:“不知道,你说说看。” 有的人昨晚伤了手还作个不停,先是提议去悦溪湖露营,被否了后,又在床上缠着人折腾半天。好在他最后还残留一点良心,看梁昳排练一天,累得眼都睁不开了,意犹未尽地作了罢。 梁昳懒得说, 回他一句:“自己琢磨,我吃饭了。” 周景元很有眼力见儿地顺着“吃饭”的话接下去:“这个油饼算滥竽充数,改天去音乐学院解救你的馋虫。” 虽说某人前一晚不做人,今早的表现却可圈可点。梁昳咬一口油饼,香香脆脆的口感,跟记忆中的不同,却也没有差太多。她捏着油饼,翘着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打字:“哆啦 a 梦,谢谢你。” 第二天晚上八点,梁家川抵达遥城,在会议酒店完成一系列会务相关的签到、登记之后,简单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给梁昳拨了电话。原本他想亲自送过去的,梁昳体谅他舟车劳顿,让他别来回折腾了,自己坐地铁过来很方便。 等梁昳赶到酒店门口,梁家川早已候在大堂。 “这是你妈妈新晒的菜干,另外一包是果脯。还有……”梁家川一面交代,一面从另一个开口袋里翻出几个真空袋,“你要的小酥鱼。” 梁昳惊讶道:“去哪儿抽的真空啊?” “你妈找别人借的。”梁家川笑了笑,“她昨晚弄好就连夜在网上下单买了一台,说是以后给你带什么东西都可以抽真空,方便也耐放。” 梁昳佩服妈妈雷厉风行的作风,笑一笑:“还是我妈英明。” “对了,你妈特意要我叮嘱你:小酥鱼放冰箱冷藏,吃多少取多少,取的时候不要沾水,吃之前拿微波炉或者炒锅热一热。” 梁昳最爱冯美茹做的小酥鱼,小手指大小的小鱼,干炸后拌上调料,又香又脆。拿来佐酒或者当小零食,都很适合。她从小吃到大,冯女士的这些话也是从小听到大,哪能不知道。只是如今,她更多更深切的体会到“儿行千里母担忧”的真正含义。 梁昳伸手,准备接过那一大袋沉甸甸的“母爱”。 梁家川提着袋子,避开她的手,笑眯眯地说:“重,我替你拎一会儿。” “菜干和果脯都还有,上次从家里带过来的还没吃完。” “你妈妈的意思是,跟你的朋友、同事分一分。”梁家川转述冯美茹的话,也不免夹带一些自己的,“你一个人在外工作,我们平常顾不到你,有时候身边的同事或者朋友能拉帮一把也是好的。” “嗯。”梁昳点点头,顺便问一问梁家川的工作安排,“会要开几天?” “两天,后天中午结束。”梁家川一五一十地回答,“下午的飞机回家。” “哦——” “梁老师?”有人打断了父女俩的谈话。 梁昳循声望去,周景元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朝她挥了挥手。她略略向他的方向迈了两步,待人走近,出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送我爸过来参加一个会议,你这是?”周景元的目光在她和梁家川之间逡巡。 梁昳完全没有预料到周景元和自己的家人会在这样的场景下见面,迟疑了两秒,把梁家川介绍给他:“这是我爸。” 周景元立刻迎上去,朝梁家川点头致意,并伸出右手:“叔叔,您好。” “你好,你好。”梁家川将口袋挂在左手腕上,跟他握了握手。他摸不清面前这位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什么来路,只得转向自己女儿,“丽丽,介绍一下吧。” “周景元。”梁昳道。 “你好,幸会幸会。”梁家川握着周景元的手,又轻轻摇了摇。 周景元面带微笑,问梁家川:“叔叔也是来参加‘生产行业年度安全大会’的吗?” “对,你也是吗?” “我们厂也是与会代表之一。” “看来是同行啊!”梁家川笑,对眼前的年轻人印象更好了。 “是的,叔叔,有机会我们好好聊聊。” “一定一定。” 梁昳被他们的对话弄懵了,一时不知两人到底是场面社交,还是真惺惺相惜。好在两人没有晾她太久,松开相握的手后齐齐看过来。 “你明晚要没应酬的话,我们一起吃顿饭吧。”梁家川来遥城一趟不容易,做女儿的理应尽地主之谊,梁昳发出邀请的同时,也解释,“从明天开始,乐团要进入跨年音乐会的大合排了,中午只有一小会儿吃饭的时间,所以后天你走的时候,我送不了。” “好的好的,就明晚吧。”梁家川答应下来,也对女儿的身不由己表示理解,“会务组会统一派大巴把我们送到机场了,你忙你的,不用送我。” 梁昳让他回房间收拾收拾,早点休息,找他要手提袋准备回家。梁家川拎着袋子,坚持送她到酒店门口打车。 “叔叔,给我吧。”周景元去接梁家川手里的拎袋,“我送梁老师回去。” 梁家川不敢肯定梁昳的态度,犹豫着没松手,见她点了头,才笑着将手提袋交给了周景元:“麻烦你了,小周,谢谢啊!” 周景元拎上手提袋,对梁家川道:“不麻烦,您别客气。”。 因为计划着送了周泽安就走,周景元没有停车去地库,车泊在地面停车位,走两分钟就到。他步子大,走得快些,先去开车。梁昳落在他后面几步,梁家川跟在梁昳身侧。 趁周景元开锁放东西的空档,梁家川小声问梁昳:“小周是你朋友?” 梁昳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不答反问:“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梁家川笑着摆摆手,再朝周景元的方向投一眼,“小伙子挺不错。” 梁昳没解释,也没正面回答,径直坐上了副驾。 周景元站在车前,跟梁家川又寒暄两句,两人再次握了握手,礼貌道别。 车渐渐驶出酒店范围,梁家川的身影在后视镜里只留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梁昳收回目光,偏头看周景元:“真羡慕你,跟谁都能聊,永远不会冷场尴尬。” “有吗?” “刚刚跟我爸,还有上次碰碰搭车的时候。” “因为他们都跟你有关系啊!”周景元快速瞄她一眼,笑她聪明一世,这一刻却糊涂了,“别人的事,我才懒得掺和。” 梁昳笑了笑,继而问他:“明晚你有时间吗?” “和你爸爸吃饭?” “嗯。” “正式介绍吗?” 梁昳点点头:“我爸好像很喜欢你。” 一个人的好恶,有时候很容易分辨。周景元自然感受到了来自梁昳爸爸的好感,得意地笑起来:“看来印象分能比你当初打得高。” 梁昳闻言,毫不客气地回敬他:“毕竟你没有见面就跟他吵一架。” 被回旋镖扎中,周景元哑然失笑。 “不过……”他想起方才梁昳跟她爸爸的对话,礼貌又带一点距离感,完全没有好久不见的家人间的亲密,于是好奇道,“你跟你爸……是不是吵架了?” 梁昳自诩隐藏得很好,面上从来不显,没想到周景元竟然察觉出她如此幽微的情绪,惊讶之余,给他解惑:“家庭内部矛盾,有点小别扭。” “内部矛盾也分人,排列组合大概有四种,你属于哪一种?” “排列组合?怎么说?” “你和爸爸吵架,你和妈妈吵架,你和爸爸妈妈吵架,爸爸和妈妈吵架。” 梁昳搞懂了他的分类,笑着道:“没有吵架。非要定义的话,是爸爸妈妈有一点矛盾。我支持妈妈,所以面对我爸的时候,可能会有点小小的不自在。” “那……”周景元男朋友的自觉,“明天需要我做点儿什么吗?” 梁昳偏头看他,车窗外的灯光浅浅地打在他脸上,睫毛、鼻尖和嘴唇都被晕上一层薄薄的浅黄色,浮金一般。 她抿着笑,对周景元说:“你做自己就好。” 第63章 落日第三百四十一秒 车稳稳停在小区门口的街沿,梁昳解开安全带,问周景元:“你今天回崇新吗?” “回。”周景元答。 奶奶余书荔近来有些反常。白天她坐在轮椅上打瞌睡,有时明明前一秒还在听章芩和唐姨说话,后一秒就闭上眼睛打起呼噜来,有时吃着吃着饭,嘴里突然不嚼不咽了,头一点一点的,叫好几遍都不醒。到了夜里,她精神百倍,要么不睡觉,嘴里嘟囔着要去院子里转,要么躺下了又不停翻身坐起来,反反复复,直到折腾困了才睡。 章芩和唐姨照顾她,白天夜晚都不敢掉以轻心,近来黑白颠倒混乱,越发感觉力不从心。三个孙辈听说了,白天帮不上太多忙,于是主动申请值夜班,让章芩和唐姨晚上能睡个好觉。 梁昳知道他要回去守夜,问他:“你的手能行吗?” 周景元把左手伸出来给她看,纱布拆了,换了更方便的创可贴。 “差不多快好了,”他动了动左手,表示没大碍,而且,“哄奶奶睡觉而已,花不了大力气。” 梁昳点头,推门下车前,又交代他记得明天晚上吃饭的事。 “放心吧,忘不了。”周景元拉着她的手,轻轻摩了摩。 “我一会儿回去挑好饭店发给你。” “我来挑吧,第一次跟老丈人吃饭。 ” 梁昳白他一眼:“想多了吧你!” “不是吗?”周景元笑着看她。 “美得你!”梁昳挣开他的手,去开车门。 周景元拉住她的胳膊,不让人下车。 “耍横呀?”梁昳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东西还没拿。”周景元松开她,解了安全带,下车去后备箱提口袋。 梁昳站到他跟前,问:“你吃小酥鱼吗?” “什么鱼?” “我妈炸的小鱼,”梁昳解释,从袋子里拎出一包来,“拿微波炉叮一下就能吃。” 周景元接过来,替她重新塞回口袋里,朝她道:“下次我过来时,你做给我吃。”见梁昳没说应声,他勾着头去瞧,“怎么?不会用微波炉?” “你才不会用微波炉!”梁昳凶他,接过提袋,往肩上一挎。 “是我不会用,”周景元拿手托着袋子,替她暂时分担重量,“所以要你做给我吃嘛。” “看我心情。”梁昳头一昂,转身往小区方向走。 “明天见,”周景元手插袋,朝她的背影道,“丽丽——” 第58节 梁昳立刻停住脚步,回头瞪他。 周景元长腿一迈,站到她面前,笑得眼睛弯弯:“所以,丽丽是小名?真的是美丽的丽?” “你不当间谍可惜了。”梁昳恶狠狠道。 “这不算机密吧?”周景元逗她,“我自己分析出来的。” “第一次知道有人能把偷听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叔叔当着我面说的,怎么怪我偷听呢?” “强词夺理。” 周景元屈起食指,刮一下她的鼻尖:“没理还不饶人。” “哼——”梁昳懒得跟他扯闲,“我走了。” “拜拜,丽丽。” “你——” “我不能叫吗?丽丽。”周景元不知怎么的,突然生出小小的恶趣味来。 “这里没人知道我小名。”梁昳叹了口气。 “我今天知道了呀,丽丽。” “我不习惯!”梁昳回身,把一提袋的东西一股脑砸进周景元的怀里,“再叫就封住你的嘴。” “用什么封?”周景元接住口袋,双臂搂住,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梁昳伸手捂住他的嘴,生怕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什么敏感字眼来。她借着周景元的力,趴在从海城家里带来的口袋上,微微仰头,一字一顿道:“不许再叫我‘丽丽’!” “好的,”周景元垂首,嘴轻轻擦过她的唇瓣,悄声道,“丽丽。” 梁昳从他怀里夺过袋子,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梁家丽丽并不是真的恼他,只是“丽丽”这两个字自带地域限制。在海城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听到别人叫“丽丽”,她都很不习惯,即便这个人是自己爸爸。 况且还有一个周景元,听见梁家川进包间叫一声“丽丽”,他别有深意地看过来,气得梁昳在饭桌下狠狠踩了他一脚。 并肩而坐的两个人,一看就不是“普通朋友”,落座后的梁家川笑眯眯地问梁昳:“丽丽,你是不是需要重新向我介绍一下小周?” 梁昳设想了很多个切入口来正式介绍周景元,没想到梁家川挑了最简单的方式,索性她也直截了当:“这是我男朋友——周景元。” “叔叔,您好,昨天不好意思了。” “没事。昨天是偶遇,场合不合适,今天正式介绍也一样。”早一天晚一天并无差别,梁家川不是在乎细枝末节的人。只是,既然以新的身份面对面,那他自然免不了家长心态地要了解一番。 待周景元斟为他斟好第一杯茶,梁家川状似闲聊般地问起来:“小周是哪里人?” “我是遥城本地的。”周景元老实作答。 “工作几年了?” “工作六年了。” “看你年纪不大,是本科一毕业就工作了?” “是的。” 梁家川心里稍一盘算,周景元二十八、九岁,估摸大丽丽一两岁,年纪正合适。刚巧话尾落在“工作”上,他顺势问下去:“昨天听说我们是同行,不知道你们的生产领域涵盖哪些方面?” “我们是家具厂,主要生产家具和家居用品。” “你在哪个部门呢?” “我在销售部,主要负责线上和线下的运营工作。” 互联网时代,不论什么行业都在完善数字化生产、经营和管理手段,梁家川自然也明白了他所处的位置。 “你们的品牌名是什么?线下的实体门店在全国有几家?” “品牌叫‘远星’,远方的‘远’,星辰的‘星’。工厂是父辈打拼建立的,所以主要还是立足遥城本地,线下旗舰店有三家,目前有一所刚刚投入运营的家居生活馆,算上的话总共是四家。” “哦——”梁家川反应过来,“你算是进入家族企业发展,对吗?” “是的。”周景元毫不否认自己承荫父辈。 梁家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你是独生子女吗?有不有兄弟姊妹?” 他的问题一出口,梁昳便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更何况周景元。梁昳张口叫了声“爸”,递给他一张折叠餐单:“你看看有什么想吃的菜,我们再点一些。” “不用了,你们点好就行。”梁家川明白她的意图,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周景元倒是全无所谓的态度,一并交代给他:“我是独生子女,有一个堂哥和一个堂姐。家具厂是我父亲和大伯一起创建的,他们兄弟俩一个负责内部生产,一个负责外部采购,堂哥负责销售,堂姐负责财务,分工大致如此。” 周景元一如既往的坦诚,梁昳反倒不是滋味了,她不能埋怨自己爸爸,只好朝周景元嗔道:“你报户口本呢!” 知道她在维护自己,周景元撤下搭在桌沿的胳膊,从桌布下伸过去握住她的手,攥了攥。梁家川的立场他完全理解,做父母的总是害怕孩子吃亏,也许面前的人将要和自己女儿建立长久的关系,自然要多了解多打算。他笑一笑,想要打消梁家川的一些顾虑:“梁老师去过我家,我的家人都非常喜欢她。” 梁家川颇有些意外。梁昳从小跟冯美茹更亲,有什么心事都愿意和妈妈分享。如果不是自己来出差无意撞上,她不见得会带周景元来见他。但无论如何,看到自己女儿在异乡有了可依靠的肩膀,做父亲的终归是高兴的,也放心不少。 机械厂和家具厂同为生产型企业,梁家川和周景元有很多共同话题可聊。从这次的行业安全大会到企业的安全生产和监管,两个人边吃边聊,越聊越有劲,梁昳甚至都插不上话。 直到最后一道菜上桌,梁昳才出声提醒:“不要光顾着聊天,菜都凉了。” “好。”周景元笑,乖乖听话夹菜吃。 “难得遇到跟我投契的年轻人,”梁家川高兴,邀他,“我们以茶代酒,干一杯。” “我的荣幸。”周景元双手捧杯,与之相碰。 “别的不说,安全生产的事,我最有发言权。”梁家川兴致高涨,讲起自己在机械厂的工作经历,“好几次要不是我及时提醒,工人的手指头就断了。” “那你得好好提醒下这位。”梁昳瞄一眼周景元,说道。 “怎么了?”梁家川好奇。 周景元笑一笑,露出左手的创可贴,无奈道:“那天做家具的时候不小心剌了手。” “你还要去车间啊?”梁家川不敢相信,作为厂长儿子的周景元还需要亲自下车间。 “有时候会去转转,那天纯属意外。” “一定得注意,安全问题不是小事。” “是的。我那天随便拿了把好久不用的钝锯,结果就不小心受了伤。” “越是钝的工具,控制性就越差。”梁家川行内人的敏锐,提醒他,“如果你觉得操作起来不顺手的话,一定要找老师傅帮忙,不可以逞能。有时候,示弱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好的,我记住了。”周景元受教地点头。 “对了,小周,你们厂里设备的更新换代有固定的合作厂家吗?” “有的,我们有长期固定的合作方。” “有没有想过跟其他厂家合作呢?” “您的意思是……” “你看啊,我们厂的中小型机械其实很有竞争力,如果你们长期都有迭代和更新的需求的话,我们可以尝试合作,对双方来说是双赢。”虽然梁家川分管安全,但是如果他能牵线敲定业务合作,对于他来说只有利没有弊。 “爸——”梁昳打断梁家川的话,拿公筷往他碗里夹了一块排骨,“吃菜。” 周景元察觉梁昳的抵触,在商言商道:“设备和采购由家里长辈在负责,我回去跟他们提一提,看看两个厂之间有没有合作的机会。” “即使是竞标,也没问题,毕竟……” “爸,可以不提了吗?”梁昳终究没忍住,粗暴地制止了梁家川,“你们有共同话题,我很高兴,但我非常不愿意单纯的一顿饭变成了业务洽谈局。” “好,不说了不说了。”梁家川赔着笑脸, 重新举起筷子,“吃饭吃饭。” 周景元非常配合地随他换了话题,将其中一盘菜换到梁家川面前,对他说:“叔叔,尝尝这道‘遥城五鲜’,非常有特色的本地风味,您试试味道。” “好好好。” 随后,周景元热情周到地招呼梁家川,没有就此让话题冷下去。两人时不时聊起工作上的话题,但谁也没有再提合作的事。 饭后,周景元开车回到酒店,他和梁昳下车跟梁家川道别。等车子驶离酒店,他问梁昳想回哪里。 “回我家吧。”梁昳答,又问他,“你今晚值夜班吗?” “该大哥。” “那你回崇新吗?”梁昳一整晚兴致都不高,在热切交谈的周景元和梁家川之间显得格外安静。 此刻也是。 周景元飞快地看她一眼,又重新将目光投向前路,说:“我感觉你更需要我。” 梁昳转头看着他,笑:“有没有可能是你需要我?” “你终于笑了。”周景元松了口气,试探着问她,“是因为叔叔找我合作的事生气吗?” “有一点儿。” “你是怎么想的?”周景元觉得,她生气的点恐怕不单单在饭局性质的改变。 “简单的一餐饭变成趋利的一场交易,我成什么了?帮他拉订单的工具?”梁昳自嘲一笑。 “叔叔可能习惯了这样的模式,企业与企业之间的合作,很多时候就是在吃饭闲聊中促成的。” “他一个管安全的,凑什么热闹!” “搞实业的人都有这项通病。”周景元倒是见怪不怪了,“你知道吗?远星以前有一句口号,叫‘人人都是销售员’,说的就是每个员工都要有主动销售的使命感和自觉性。” “包括在家人聚会时签单吗?” 周景元笑:“那倒不至于……” “所以,你有什么好辩解的!” “梁老师,我是为谁辨呀?” “你的忘年交、同盟军。”梁昳的言下之意很明确,眼前的人和梁家川是同伙。 周景元摇头,为自己正名:“我只跟你一伙。 第64章 落日第三百五十五秒 车并没有如梁昳所想开回她家,而是在中途拐上了另一条路。 第59节 “不是回家吗?”她偏头看周景元,狐疑道。 周景元神神秘秘地说:“带你去个开心的地方。” 当滨河景观带出现时,梁昳终于反应过来:“音乐学院?” “准确来说,是去音乐学院外面的夜市摊。”周景元笑。 音乐学院坐落在遥城的滨河之畔,拥有得天独厚的天然生态景观。学校通过复制和框景将滨河水域美景引入校园,造出一步一景,让人行走在校园时犹在画中。遥城音乐学院也因此被评为“遥城最美大学”,成为了最受学生欢迎的高校之一。 梁昳额头贴着车窗,仔细看窗外掠过的风景,一树一花一草似乎没变,仍然安安静静地倚着滨河。 “我们上大学那会儿最爱往你们学校跑了。”周景元见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心中也生出些回忆来。 “跑来做什么?”梁昳回身坐好,问他,“总不会是来欣赏滨河美景的吧?” 车驶过景观带,再路过学校的院墙,终于在一条街边临停区停了下来。 梁昳殷殷切切地等着答案,周景元熄了火,解了安全带,不紧不慢地朝车外抬了抬下巴:“喏——” 循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灯火通明的夜市一条街是梁昳曾经最熟悉不过的。她了然地笑了。 “你们学校最令人羡慕的除了美景,就是这……”说着,周景元推开车门,深吸一口气,满脸陶醉道,“太香啦!” 梁昳笑他:“说的好像遥大没有美食一样。” “有,但不如这里。”周景元替她松了安全带,催道,“你前几天垂涎的油饼在哪儿?走!” 梁昳下车,周景元锁了车,自然地揽过她,汇入三三两两的学生群。 大概因为周围大部分都是青春朝气的大学生,周景元满腹感慨地贴近她,小声问:“你说,为什么我上学那会儿从来没碰到过你?” 梁昳正沉浸在学生时代的回忆中,冷不丁被他一问,愣头愣脑地说道:“碰到也不认识。” “碰到了还能让你跑掉?”周景元笑,“我是一定要认识你的。” 梁昳瞥他一眼,笑着骂一句:“无赖。” 周景元不依:“我怎么无赖了?” “你敢说不是靠旁门左道拿到我手机号的?!” 周景元紧了紧怀里的人,嬉皮笑脸:“要不是我聪明,我俩到现在还不认识呢!” 梁昳笑:“不是脸皮厚?” 常年跑市场的人没所谓脸皮厚薄,甚至自带几分得意道:“脸皮厚才能抱得美人归。” 论扯歪理,梁昳绝对不是周景元的对手。如果再辩下去,还不知道周景元藏着多少话等着打趣她。她索性不开口,专心找油饼摊。 一走进夜市的巷口,梁昳便闻到了油香味。当年摆流动小摊的阿姨已经搬进了一个小门面里,再不用像当年一样,在寒冬的冷风中哆哆嗦嗦摊油饼了。 小店面前围着一堆学生,七嘴八舌地要油饼,阿姨一边往油锅里下面饼,一边手脚麻利地替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装饼。轮到梁昳时,她还像当年一样:“阿姨,装一个油饼,再给我两张油纸。” 阿姨拿餐夹翻了翻锅里的饼,挑出两个来放在不锈钢架子上滤油,闻声抬头看了一眼,又仔细辨了辨,随后朝梁昳道:“丫头,你可好长时间没来过啦!” “您还记得我?” “这么俊的姑娘,可忘不了。”阿姨笑眯眯地盯着她,问,“你毕业之后就没来过了,是不?” “是。”梁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工作忙吧?”阿姨替她装好一个油亮圆润的饼,将塑料袋的提手递给她,“忙点儿好,你们一个个的事业有成,我也高兴。”说着,又从旁摸出两张裁剪方正的棕黄色油纸,塞到梁昳的手里。 梁昳望着几年不见的阿姨,询问道:“您孩子毕业了吗?” 阿姨当年为了给儿女挣学费,独自离家来到遥城,靠卖油饼为生,也撑起了一个家。 “儿子已经工作了,女儿考上音乐学院了。”阿姨说着,指了指学校的方向,“跟你一样,学乐器的。” 时隔多年,阿姨依然记得她的专业,梁昳顿时感慨万千,她提着油饼,一个劲儿地说:“真好,真好。” 阿姨注意到她身后的男人默默地扫码付款,再耐心地等在一旁,全程微微笑着看她,一时好奇心起,问:“是你男朋友吗?” 梁昳回头看一眼,周景元朝阿姨颔首打了个招呼,她笑着“嗯”了一声。 “好啊!”阿姨竖起大拇指,“很般配!” 又有客人陆陆续续围过来,梁昳朝阿姨道别:“阿姨,您忙着,我先走了。” “好好,改天又来啊!”阿姨熟练地下面胚、翻油饼、沥油、装袋,还不忘朝他们挥了挥手。 梁昳转身,一阵风吹过来,各种香气混在冷冷的空气中,她却丝毫不觉得冷。 周景元替她拢了拢衣服的前襟,建议道:“要不你先去砂锅店坐着等我?” “你去哪儿?”梁昳垫着油纸撕下一块油饼喂给他,自己再撕一块塞进嘴里。 周景元嚼着热乎乎的饼,囫囵答她:“去回忆一下我的青春。” “一起去吧。”梁昳再喂他一口。 周景元衔住饼,笑:“好奇呀?” 梁昳点头:“瞧瞧你学生时代的最爱。” “走。”周景元领着她,往记忆中的小店方向去。 谁知,到了记忆中的位置,卖烤串的小店换成了奶茶店,店门前依然人头攒动,却再并不是当初那个烟雾缭绕的热闹场景了。 “我的青春物是人非了。”周景元无奈一笑。 “会不会是你记错了?”梁昳逡巡四周,“我们去另外两条街再找找。” “你累不累?” “有吃的,不累。”梁昳举着手里的油饼,摇头笑,眼睛亮亮的,像叼着鱼干的猫。 周景元越发紧地搂住她,像怀里揣着价值不菲的宝贝。 绕了几圈,无功而返。周景元也不再执着,随便选了一家要了些烤串,请老板烤好后送到砂锅店。 两人在砂锅店坐定,周景元做主点了酥肉砂锅和菌菇砂锅米线。梁昳擦了擦油乎乎的嘴,面露难色:“吃得完吗?” 周景元抽了两张纸,擦了擦两人面前的桌面,笑她:“一个油饼就饱了?” 梁昳少见地噘了噘嘴:“肚子就这么大。” 周景元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屈起食指在她脸颊刮了刮:“放心,有我呢!” 等到烤串和砂锅陆续上桌,梁昳果真每样尝几口后就放下了筷子,剩余的通通推给周景元。 大包大揽的人看着她:“一点儿也吃不下了?” 梁昳点点头:“尝到味道就满足了。” “跟记忆里的味道一样吗?” 除了夏天,砂锅店常年人声鼎沸,特别是寒冬腊月,跟同学 结伴来点两钵热气腾腾的砂锅,从身到心都暖得透透的。店门口的多眼灶前,中年男子戴着手套在伺弄一钵又一钵滚烫的砂锅。梁昳早记不清当年老板的样子,似是而非间,也算回到了多年前。 梁昳拿勺子,从周景元面前的砂锅里舀了一勺汤,吹了吹,喝下去,对他道:“我们吃的也不是味道吧?” 周景元笑:“那吃的是什么?” 知道他明知故问,梁昳偏不回答,反问他:“你吃的是什么?” “青春的回忆,年轻的情怀。” 梁昳“噗嗤”一声笑出来:“吃得挺高级啊!” “那可不?”周景元扬了扬眉毛。 “回忆起什么来了?”梁昳噙着笑,眼睛里映着头上的灯光和门前一簇一簇的火光,一闪一闪的。 “想起啊……”周景元见面前的人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等着,故意拖着尾音卖关子。 “什么?” “其实我们一大帮男生很少来砂锅店吃饭,因为不点个十钵八锅的根本吃不饱。最常去的还是烤串店和刚刚路过的那家风味菜馆,分量足、味道好,物美价廉。” “那倒是。”梁昳知道学生时代男生的饭量都大到惊人,通常都愿意选更管饱的食物,不像女生吃不了那么多,“我们要一钵砂锅米线就够了,有菜有肉有主食,既能吃饱又划算。” “你看——”周景元环顾四周,“但凡来这儿的,都是陪女朋友的。” 梁昳扫视一圈,除开闺蜜桌外,几乎都是一男一女的情侣搭配。 “是吧?”周景元对自己的结论颇自信,“你想想,那会儿有男生约你吃饭来砂锅店的吗?” 梁昳看着他,笑:“少套我话。” “你怕什么?”周景元带着狡黠的笑,“有故事?” “没有。”梁昳摇头否认,“我要么跟同寝室友来,要么跟佳雯来,能有什么故事!” “说起来,我还真在这儿碰到过佳雯。”周景元当真想起一件事来,“当时她说在等人,不会等的就是你吧?” “少瞎编。” “谁瞎编了?我真在这儿碰到过她。”周景元急了,掏出手机就准备发消息。 “别发疯。”梁昳一把拦下他,哭笑不得,“等人也不一定就是等我呀。” “那万一要是你呢?” “是我,你想怎么办?”梁昳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笑道,“穿越回去,等到那个人出现,看一眼到底是不是我?” “要真是你的话,我肠子都要悔青了。” 梁昳笑他幼稚的同时,也开解他:“不管佳雯等的人是不是我,都不影响现在,不是吗?” “早几年认识,不好吗?” 梁昳煞风景地来了一句:“你那时候不是有女朋友吗?” “你怎么知道?!”周景元无奈失笑,“佳雯这个猪队友!” 梁昳也笑,见他把她推过去的都吃得一干二净,点点头:“很好,没浪费。” 周景元眼神示意她:“走吧?” “嗯。” 两人手牵着手往夜市外走,梁昳回头看一块块店铺招牌亮着灯,映透了半边天空。招牌下进进出出的身影,一年一年变换着,又好像从来没变。 周景元一步一步踩着脚下的影子,问她:“如果,我是说如果,我那时候没有女朋友,认识了你的话,我们会在一起吗?” 梁昳摇头:“不知道。” 第60节 谁也回不到当初,自然给不出答案。 “梁老师眼光高,没准儿看不上我。”周景元自嘲道。 “咦?”梁昳拖住他的手,微微仰面看他,“我怎么觉得有人在变相夸自己呢?” “被发现了。”周景元哈哈大笑,呼出的白气在两人之间飘散开去。他见梁昳的脸被熏得微微泛红,跟梁家川吃饭时的别扭一扫而去,人也不再怏怏的,瞬间握紧她的手,举起来,“现在这样也不遗憾了。” 两只手都暖暖和和的,扣在一起,一晃一晃地往前移动着。 梁昳和周景元一面望着路过的店面,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絮叨琐碎也罢,坦白心境也无妨,因为知道不会被对方嫌弃、笑话,心里是安全的,不用顾及言语是否畅达雅,也不用害怕歧义引起误会。即便有些话颠过来倒过去啰嗦重复也没人觉得烦,可以喃喃安慰,也可以会心一笑,总归会从身边人这里得到回应。 也许,这才是没有遗憾的真正原因。 第65章 落日第三百六十三秒 距离新年还有一周的时间,民乐团进入新年音乐会的倒计时。梁昳虽然忙,依然雷打不动地每周六下班后去给周意乔上竹笛课。 只是,令乔婷婷意外的是,开门的一瞬同时看见梁昳和周景元。并肩而立的两人让她明显一愣,随即笑着将人迎进门来。 “梁老师快请进。”乔婷婷说着,又递出一双拖鞋给不请自来的景元,笑,“晚饭时意乔才说好久没看见小叔了。” “这么说我来得正是时候。”周景元笑,换了拖鞋,“最近忙,没顾上来看他。” 话音刚落,意乔从卧室走出来,跟梁昳和周景元打招呼。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短暂停留,自顾自地安排道:“小叔,你坐一会儿,我先上课。” 梁昳同往常一样,随意乔进房间辅导。只是不同往常的是,她在进去前,看了一眼周景元。 汇上她的视线,周景元笑了笑,随手拖了把椅子坐下。 待意乔关上房门,乔婷婷才压低声音道:“前段时间,你大哥和材料供应商吃饭的时候,对方在饭桌上旁敲侧击,打听你多大了,有没有结婚。后来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直言相中了你,提出联姻。” 周景元头回听说,意外得很:“大哥没跟我说。” “跟你说什么?”乔婷婷觑他一眼,再指一指闭上的房门,“你不也没跟你大哥说吗?” 周景元哑然失笑。 乔婷婷接着往下说:“供应商那头对你是一百个满意,巴望着能撮合你跟他女儿,结果二叔在旁边笑着摇头,说你已经有女朋友了,感情很好。” 周景元挑了挑眉,说实话,他没料到。周泽安虽然不是严父,但儿女小辈的感情事他甚少发言掺和,用他的话说“感情的事外人插不得手”。 “饭局结束,你大哥问二叔,才知道你跟梁老师在一起了。”乔婷婷语气中并无太多意外。 “你们早猜到了吧?”周景元笑。 “二叔的话算是证实了我们的猜测。”乔婷婷点头,打趣他,“你的狐狸尾巴呀,早藏不住了。” 周景元坦然得很:“原本就没打算藏。” 乔婷婷隔空虚点他,笑:“司马昭之心。” 他从没隐藏过自己的目的,一言一行都有迹可循,也不害怕被人发现。此时,邀功般地问大嫂:“怎么样?般配吧?” “别人的评价重要吗?你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乔婷婷笑他。 “那倒是。”周景元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又坚决笃定,“般不般配都是她。” 乔婷婷笑着点头:“你只管好好经营自己的感情。” 学校要在跨年夜举办元旦晚会,周意乔准备了竹笛独奏《牧民新歌》。因此,梁昳在课程结束后,多留了半个小时,专门看了他编排的表演曲目,及时给出意见,帮他做一些细节上的调整。 等到他们走出房间时,乔婷婷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笑道:“梁老师辛苦了。今天多耽误了半节课的时间,等月底一起把费用给你。” “不用了。”梁昳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周景元起身走到她身边,打趣道:“看在我的面子上?” 梁昳没料到他会当着大嫂和侄子的面这样讲话,怔愣一瞬,继而笑了:“对,你的面子最大。” 他俩笑意盈盈地望着彼此,乔婷婷也跟着高兴,可还是坚持交学费:“一码归一码,可不兴混为一谈。” “半节课而已,别太客气,而且主要是意乔自己在吹。”梁昳也有自己的原则,不势利也不功利。 “听梁老师的吧。”周景元代为做了主。 乔婷婷连声向梁昳道谢,周景元的手机也一声接一声地响了起来。 周景元从衣兜里掏出手机,划开屏幕,王胖子的消息跟鞭炮似的,一炸跟着一炸。 “这个是你家梁老师吧?” “卧槽!你小子是踩了什么狗屎运!” “说是美若天仙也不为过啊!” “这节目最近火得要死,连我家老太太都在看。我就陪她瞄了两眼,我滴个乖乖,不得了!” “我说这个美女怎么那么眼熟?一看名字,姓梁,立马对上号了!” “景元啊景元!” 周景元只看文字都嫌他聒噪,点开他发来的某平台的小视频,屏幕上立刻播放那天的音综节目。不知是谁专门剪辑了关于梁昳的片段,歌手的演唱反倒成了背景音,衬得竹笛演奏越发空灵美妙。 视频的声音一出来,梁昳便投来目光,周意乔站在周景元身旁,正好看见了视频。 梁昳扯了扯周景元的袖子,无语道:“你干嘛?” “王胖子发来的,跟我求证是不是你。”周景元一面回答,一面退出了视频和聊天框,笑说,“梁老师,你要接受自己火了的事实。” “我们办公室的小姑娘也在追这个节目,我一说你是意乔的老师,她们都兴奋得滋哇乱叫。”乔婷婷也说“梁老师出名了”。 “确实,我们民乐特长班的同学都在关注这个节目,梁老师那期节目很出圈。”意乔补充道。 “对了,”周景元想起当初自己的断言,问道,“你们单位有没有利用你搞一波宣传?” “没有。”梁昳摇头。 “没有吗?”周景元有些意外,啧啧称奇。 “民乐团的官微倒是发了好几条平时的表演和排练视频,每一条都有梁老师,数据都破了纪录。”周意乔说着,掏出手机来。 “是吗?”周景元凑过来看他点开微博,见其中一条微博非常正式地转达了竹笛小姐姐对大家的感谢,不禁满意道,“你们乐团挺有心的。” 梁昳瞥他一眼,好笑道:“你到底站哪头?” 周景元登时笑了:“当然是你这头。” 乔婷婷和周意乔一起笑了。 周景元瞥意乔一眼,像兄弟一样搂住他脖子:“你也知道了?” 周意乔看一眼梁昳,轻轻“嗯”了一声。 乔婷婷笑,问景元:“今晚还回崇新吗?” “回。”景元松开意乔,替他整了整衣领,“奶奶近来不太好,回去看一眼才安心。” 近来,余书荔瞌睡的时间越来越多,经常坐着吃饭就睡着了,要喂饭人喊她很多遍才如梦初醒般睁一睁眼,甚至大部分时间需要人碰碰她的脸才勉强嚼两下。景元和景星已经喂不了饭了,章芩和唐姨变着花样给她煮吃的,再拿机器打成糊,装进一次性注射器的针管里,最后用活塞轴一点一点从轻轻撬开的嘴角推进去。 晚上,景星到家的时候,唐姨刚喂完糊糊,端着碗和针管回了厨房。章芩正准备进房间给余书荔擦脸擦手,被景星拦下让她去休息。 余田是跟着景星一起回来的,跟章芩和唐姨打过招呼后,也进了卧室。 景星从卧室自带的小卫生间洗了手出来,手上握着一个刚刚搓过的热乎乎的毛巾。老太太一辈子爱干净,即使她糊涂了,家里人不糊涂,凡事都依她的习惯来,时时保持干净整洁,一丝不苟。 余田站在床尾,看景星低着头仔仔细细地给奶奶洗脸、擦耳朵、擦手,问她:“你这会儿吃饭吗?” “给奶奶擦好了就去。” “唐姨刚刚问你想吃什么?” 景星想了想,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刚准备摇头,看见一直半眯着眼的奶奶张了口—— “脆藕。” 奶奶突然蹦出两个字来。 景星一怔,停了动作。她俯下身,望着余书荔,轻轻问:“奶奶,你说什么?” 余书荔却不看她,望着余田又说一遍:“她喜欢吃脆藕。” 周景星一瞬滚下泪来。 余书荔糊涂了,说的话一天比一天少,家里人已经很久没听她说过长句子了。可此时,她讲了一个语义完整的句子。 周景星是三个孙辈里唯一的女孩子,也是三个孙辈中最倔的。大哥景文循规蹈矩,绝不越雷池一步;弟弟景元调皮捣蛋,惹大人生气了也知道撒娇耍赖;唯独景星脾气最硬,宁折不弯。 说来也怪,这个脾气最拧的姑娘爱吃硬米饭、劲道面、爽脆菜,连排骨莲藕汤里的藕也不要面的,要吃脆生生的。以前,余书荔就最疼她,总给她炒脆嫩的糖醋藕,拌爽口的麻辣藕片,在排骨汤快熬好的最后十分钟才放藕下锅。 时过境迁,余书荔老了,糊涂了,没人再让她进厨房了。然而,在她混沌的脑海中,有片刻的清醒,她要让人知道——她的孙女爱吃脆藕,别给做错了。 原本懒散站在床尾的余田挺直了腰背,望着奶奶的眼睛郑重回答:“我记住了。” 景星埋着头,泪一滴一滴落在已经凉了的毛巾上。 “擦。”余书荔指了指她手里的毛巾。 景星回洗手间将毛巾重新用热水洗过,回来又给她擦了擦手。 “擦。”余书荔指了指她的眼睛。 周景星才反应过来奶奶是要她给自己擦眼泪,泪更止不住了,断了线似地啪嗒啪嗒往下掉。 余田走到景星面前,从衣兜里掏出一包面巾纸,抽出一张来,替她把眼泪一点一点擦干。“奶奶记得你,该高兴才是。”他握住景星的手,轻轻捏了捏。 景星点点头,心上却如压了千斤重,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唐姨特地做了一荤一素,景星红着眼圈吃完了晚饭。临走前,她轻轻推开卧室门换章芩去休息。章芩起身,轻轻抚了抚她的背,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出去。 奶奶自摔倒后身体和精神明显大不如前,一家人心知肚明。章芩掩上门后,景星在陪护的小床边坐下。 房间里暗暗的,只留了一盏地灯。 她看着余书荔睡着的脸,想起自己小时候总爱爬上奶奶的床,跟她挤在一起睡觉。因为奶奶会在夏天给她摇扇子,在冬天把热水袋塞进她被窝。后来,家里有了空调,也有了电热毯,她还是喜欢跟奶奶挤在一张床上,喜欢她笑说“大姑娘了,还不要自己睡吗”,喜欢她给她掖被子,喜欢她早上轻手轻脚起床…… 余田推门进来时,她恰好拿袖子在抹眼泪,被他看见也止不住眼泪。 在余田的记忆里,周景星是从来不哭的,今晚却掉了好多眼泪。他把温温热热的水杯递到她手里,让她喝几口。 景星捧着杯子,小口咽着,视线却始终落在奶奶的床上,她悄声叹一口气,说道:“时间如果停在小时候该多好啊!” “多小的时候?”余田看着她。 第61节 景星沉浸在刚才的回忆里,径直答道:“小学或者幼儿园。” “会不会太小了?” 景星转头看他:“那会儿奶奶还不老。” 余田听懂他的言外之意,看一眼已然睡熟的奶奶,伸臂搂住景星,嘴唇在她的额角贴了贴。 景星可以永远留恋那个时候,但余田私心更喜欢现在。因为,他可以全心全意拥抱她。 昏黄的灯光圈出一片小小的天地,两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静悄悄地映在白墙之上。 第66章 落日第三百七十七秒 一月一日,元旦节。 海城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雨。梁家川破天荒没有出门跳舞,和冯美茹在家一起做饭过新年。 电视开着,传出连绵细碎的声响。冯美茹吃着饭,不自觉叹了口气。 “怎么了?”梁家川瞟一眼电视屏幕,问她。 “丽丽一个人在遥城,昨天忙乐团的跨年音乐会,今天又要参加什么艺术研讨会,连假期都没得休息。唉……”冯美茹望着一桌子菜,越发感慨。 “丽丽是大人了,你别总拿她当小孩。”梁家川安慰她。 “她再大也是我的小孩。”冯美茹觑他一眼,不领情,“说不定累得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 “她那么多朋友、同学、同事,肯定不会吃不上饭的,你别操心了。”梁家川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同事朋友大多是本地的,不陪父母家人吗?”冯美茹又老生常谈般地提起,“早知道就该让她毕业回海城工作。” “丽丽这个专业还是在遥城发展更好,”这方面梁家川倒是看得开,毕竟海城的艺术氛围不如遥城,“现在不像以前讲究‘铁饭碗’,不是子女回来顶个岗就万事大吉的原先了。” “我没说她在遥城不好。我只是心疼她一个女孩子什么事都要自己料理,像上次那样生病了也没人照顾,可怜兮兮的。更不要说过节的时候了,孤零零一个人……” “要不……你问问?”梁家川心虚地瞟冯美茹一眼。 如果要把机械厂家属院里父母按优秀等级排名的话,冯美茹绝对能排进前五。她既是事无巨细的称职妈妈,又能跟孩子像朋友一样相处。梁昳从小就跟她亲近,什么悄悄话都愿意跟她讲。 所以这一次,梁家川其实很意外他比冯美茹更早知道女儿的恋情,他甚至因为这一点领先有些窃喜。只是现在,他有些拿不准,不知道此刻是不是最合适告诉冯美茹的时机。 冯美茹放下筷子,拿起手机,犹豫着又放下了:“算了,不知道会议结束没。” “吃饭吧,说不定有人陪她一起过节的。”梁家川似是而非道。 “佳雯啊,人家有父母,有男朋友,怎么陪丽丽?”冯美茹还不知道佳雯跟男朋友分手的事,自然把人算上了。 “佳雯不在,还会有别的人嘛。”梁家川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什么意思?”冯美茹看着他,像要将人看穿似的。二十多年夫妻不是白做的,她太了解眼前这个男人 了。几乎是下意识,她脱口而出,“你去出差见了什么人?” “丽丽估计还没来得及跟你汇报。”梁家川故意卖关子,夹了块排骨慢悠悠地啃。 冯美茹饭也吃不下了,盯紧了他:“快说!” 梁家川吐出干干净净的一根骨头,笑说:“丽丽交男朋友了,我出差时一起吃过饭,很不错的年轻人。” “真的吗?”冯美茹震惊之余有些兴奋,“哪里人?多大年纪?什么学校毕业的?做什么工作?长相如何?” 梁家川见她一口气连问六个问题,笑她:“冯女士,你搞人口普查呢?” “你没问吗?” “问也不能这么赤裸裸啊!”梁家川以经验者自居,“得讲究方式方法。” “那你的方式方法都帮你问出些什么来?” “小伙子姓周,叫周景元,景色的景,元旦的元。遥城本地人,比丽丽大两岁,做运营管理的。” “什么单位?” “家具厂。” “哦——”冯美茹大致了解情况,澎湃的好奇心算是止住了,笑着点了点头,“听上去还不错。” “个子高高的,人也很精神,跟丽丽站在一起很登对。”梁家川个人是非常满意的,况且周景元背后有整个周家的支持。 正好,冯美茹问起来:“家里父母呢?做什么的?” “周家有个家具厂,在遥城本地数一数二。”梁家川见过周景元后就上网查资料做过功课了,“周景元就是在自家厂里做事。” 谁知,冯美茹的脸色却冷了下来:“厂二代?” 千里之外的遥城没有海城的湿冷,清清冽冽的冬夜,风吹得并不骇人。 民乐团与遥城大学艺术学院联合举办的艺术研讨会从下午两点半开始,一直持续到六点才结束。三个半小时的会议结束后,梁昳和冉老师在主办方的招待下用过晚餐才离开。 梁昳坐在冉老师的车上,感慨遥城这个冬天冷得很温柔。 “好在没有像往年一样冷得入骨头,不然越发显得我俩凄凉了。”冉老师开着车玩笑道。 “那倒是,元旦节加班也是没谁了。”梁昳忍不住吐槽,“新年第一天就加班,会不会预示着一整年都……” “别!”冉老师出声打断她即将出口的话。 梁昳哈哈大笑起来,到底说完了最后半句:“忙着赚钱。” “昨天跨年音乐会,今天新年研讨会,忙都头都大了,”冉老师打趣她,“你赚了多少钱?” “我是菜鸡,您是大神。” “帽子戴得再高不照样干活吗?” 梁昳笑:“我以为您早习惯了。” 冉老师笑着使劲摇了摇头。 梁昳还想说什么,结束会议后才关闭静音模式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梁昳暂停了和冉老师的交谈,接起电话,叫了声“妈”。 冯美茹那边淡淡地“嗯”一声,问她:“会开完了吗?” “开完了,在回家的路上。” “现在方便接电话吧?” 冯美茹极少这样说话,梁昳一愣,随即道:“方便,你说。” “我听你爸讲了。” 梁昳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什么?” “你交男朋友的事。” “哦,”梁昳早料到梁家川迟早憋不住的,没太意外,笑一笑,“你知道啦?” “回来都两个礼拜了,我看我不提你,他压根儿就想不起来。”冯美茹在电话那头抱怨梁家川,当然也不打算饶过梁昳,“还有你,真沉得住气呀,是打定主意瞒我吗?” “瞒你干嘛?原本是准备过年回家告诉你们的。”梁昳好笑,“我爸也是来出差,碰巧赶上了。” “听你爸说,对方在家具厂工作,爸爸是厂长?” 梁昳“嗯”一声。 “我可以发表一点意见吗?”冯美茹问。 “你说。” “我不赞成你们在一起。” “为什么?”梁昳一惊,试图说服她,“你好歹见一见再下结论。” 冯美茹却意外的坚决:“不见。” “总有个理由吧?” “厂二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梁昳知道妈妈的心结,哭笑不得。 “我不信你没得选择,追你的人多了去了,为什么一定要是个厂二代?!”冯美茹很少对梁昳说重话,这回是真的动了气,“不要以为天高皇帝远我管不了你,尽快断掉吧!” 梁昳好脾气地劝妈妈:“没见过人,没相处过,就下论断很不明智。” “明智留给别人去吧,我只有自己趟过河的血泪。” 梁昳知道冯女士一定是共情到了自己身上,冷静下来,对她说:“等过年回家,我再跟你详细介绍,好吗?” 被迫旁听这通电话的冉老师虽然闹不清来龙去脉,还是在她挂断电话后忍不住关切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梁昳摇了摇头,眼神落在街旁一幢幢亮着灯火的高楼之上。 梁昳在小区门口下了车,跟冉老师道别后,独自往自己家所在的楼栋走。她乘电梯上楼,推门而入,正好看见等在她家的周景元站在玄关处伸开了双臂,她顾不上整理情绪,直接投入他的怀抱。 她挂在他身上,深深叹一口气:“好累啊!” 周景元双手环住她静静抱了会儿,帮她从肩上卸下挎包和笛包,抚了抚她稍显凌乱的额发,笑说:“我抱你进去?” 梁昳摇了摇头,冲他挤出一个疲惫的微笑,弯腰去脱靴子。换上拖鞋,她拖连两三步便倒进沙发。 周景元很少见她累成这样,挨过来替她按摩肩膀和手臂,问她:“我的母校招待你们吃的什么?” “教职工食堂的自助餐。”梁昳有气无力道。 “啧啧啧——”即便是自己母校,周景元也忍不住吐槽,“小家子气。” “菜挺好吃的。” “我是说规格不够,怎么也得去附近酒店订一桌啊!” 梁昳闭着眼笑:“新年第一天开会已经很不人道了,没人愿意再多花时间去虚与委蛇地应酬。吃顿简餐就可以回家,皆大欢喜。” 周景元一边给她捏胳膊,一边问她想不想再吃点儿什么。 梁昳半眯着眼,摇头:“吃不下了。” 周景元的按摩从胳膊到大腿,捏得梁昳嫌痒,笑着躲开,却没想到被人俯身扣在了身下。 梁昳张开眼,周景元的脸就在面前,随之落下的是丝毫不给她退路的吻。她陷在柔软的沙发窝里,越滑越深。 周景元扶住她的腰,话从交缠的唇舌间溢出:“跑什么?” 第62节 梁昳攀住他的后颈,反驳:“没跑。” “为什么不高兴?” 冷不丁被周景元一问,梁昳愣了愣。 “嗯?”周景元嘴唇贴上来,又亲了亲。 梁昳挂着他借力坐起来,认认真真地看着他,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反对我们在一起,你怎么想?” 周景元顺势坐下,将人抱到自己腿上,对上她的视线,试着猜了猜:“你妈妈?” 简单的二选一,他自然能对上号。梁昳毫不意外,只沉默地靠在他身上,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我不怎么想。”周景元替她拨开被压住的头发,笑,“她反对她的,我喜欢我的。” 梁昳揪着周景元的衣服前襟,闷闷道:“她不是别人,是我妈。” “那我想问问,她反对的理由是什么?” 梁昳抬眼看他:“我是不是跟你讲过,我妈跟我爸闹矛盾。” “因为你爸觉得我不错,所以她就反对?” “不是——”梁昳拍了他一下。 周景元笑,他当然知道不会是如此儿戏的原因,只是看梁昳过分严肃,想要缓和一下气氛。 “我爸每天在外面跳舞,公园交谊舞那种,跟舞伴过于亲密了。”也许是梁昳小心斟酌措辞的缘故,她讲得格外慢,“我妈觉得我爸跟舞伴不清不楚,对家庭不忠,天天吵他。我爸觉得自己只是跳跳舞,没犯原则性错误,依然我行我素。” “然后呢?” “矛盾升级之后,我妈总结自己失败的婚姻,通通归因于我爸。”梁昳其实很不耐烦讲家庭矛盾,一个牵一个,牵出一堆人来,她叹口气道,“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我爷爷,他是机械厂的老厂长,我爸是个不折不扣的厂二代。” 周景元听到这里终于回过味来:“所以我这是被连坐了?” “差不多吧。”梁昳比他更无奈,“我妈大概是推己及人了,因为我爸这个厂二代没有带给她完美的婚姻生活,她怕我也陷入一样的境地。” 问题似乎不出在自己身上,周景元认为仍有极大的转圜余地。他真诚发问:“我能做什么?” “扭转我妈的印象吗?”梁昳毫无头绪,却非常清楚症结在何处,“除非我爸痛改前非,成为我妈理想中的标准丈夫吧。” “这个……” “我说笑的。” “那你有别的办法吗?”周景元问梁昳,“毕竟你抱我这么紧,不像是要抛弃我的样子。” “脸皮真厚。”梁昳上手捏捏他的脸,说出自己的解决方案,“过年回去跟我 妈好好聊聊。” 周景元攥住她的手捏了捏,敛了神色,严肃道:“如果需要的话,我跟你一起回去。” 梁昳闻言,脸贴过去蹭了蹭他。 “只是这样?”周景元笑着看她。 梁昳又叹了口气。 “嘘——”周景元用吻封住了叹气的出口,“不要用明天的问题来折磨今天的自己。” 梁昳陷在越来越紧的怀抱中,被周景元掌心的潮热抚过她的脖颈,抚过她的锁骨,也抚过她的柔软,在一阵滚烫之后留下一片汗津津的印痕,浅浅的,像是光耀在她白皙光滑的肌肤上。 她跟随周景元的节奏,放任自己的心跳跟呼吸一致,越来越急,越来越重。窗帘将黑夜阻隔在外,他们掩藏其后,悄然而剧烈,隐秘而盛大。 次日,两人悠悠转醒,拥着彼此又赖了会儿床才翻身起来。 敲门声响起时,梁昳正在洗脸,抹了抹脸上的水,扬声问:“外卖到了?” “嗯。”周景元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门一开,周景元先愣住了。 一位约莫五十岁的女士皱眉看向他,吃惊中带着严肃的审视。 “小周?”此时,女士身后的人探出头来。 周景元这才看见满脸堆笑的——梁家川。 第67章 落日第三百八十五秒 梁昳从洗手间出来,正好看见周景元将冯美茹和梁家川请进来。 “妈?你们怎么来了?” “不来哪知道你不听劝啊!” 冯美茹的话说得不客气,事实上前一晚挂了电话她就坐不住了,根本等不到过年,当即订了第二天一早的机票,拉着梁家川一起风风火火赶到遥城。 梁昳闻言讪讪笑了下,转身跑去储物柜找出冯美茹上次来时穿的拖鞋和一双新的男式拖鞋。 冯美茹穿上拖鞋,轻车熟路地走去沙发坐下。相比而言,梁家川第一次来梁昳的新家,显得略微有些拘谨。 周景元沏了茶,从厨房端出来,看见梁家川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忙招呼他过去喝茶。 冯美茹见他竟然在自己女儿家以主人身份待客,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发作,见梁家川坐过来,手肘状似无意、实则提醒似地碰了碰她,脸色更难看了。 梁昳从餐桌旁拖了把椅子过来,塞到周景元身后,让他坐下倒茶。她自己倚着沙发扶手对冯美茹介绍道:“妈,这是周景元,我男朋友。” “阿姨,您好。”周景元将茶杯捧到冯美茹跟前,“请喝茶。” 冯美茹没接,只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 周景元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将茶杯放在茶几上,离冯美茹最近的距离。随后,他又倒一杯,放在梁家川的面前。 “叔叔,请喝茶。” 梁家川伸手将茶杯端起来,看冯美茹一眼,对周景元道:“小周,最近怎么样?厂里忙不……” “这里不是工厂,要谈工作就出去。”冯美茹直接打断梁家川,下了他和周景元的面子,也不给他们任何叙旧交谈的机会。 周景元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比任何商务谈判更严峻的局面,他不想坐以待毙,试图为自己争取:“阿姨,我知道您对我和梁昳在一起有一些顾虑和担心。我特别理解。父母一辈子都在为子女操心,小时候怕我们吃不饱、穿不暖,长大点儿怕我们学不好,成年了怕我们找不到合适过一辈子的人。” 冯美茹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两分,认真地看着周景元,听他说下去。 “我们交朋友就是为了试一试,看对方是不是那个合适的人。我和梁昳就是本着这个目的交往的。幸运的是,我们彼此感觉很好,都认为对方跟自己是契合的。”周景元停顿片刻,望梁昳一眼,笑了笑,“过完元旦是新一年了,按新岁的算法,我二十九了。将近三十年的人生给我的经验让我非常笃定,梁昳就是我想要一起携手人生路的那个人。” 话音一落,梁昳怔怔地看着周景元。 他们在一起后,她凡事随心,只尽全力去感受和享受这段恋爱。今天,她第一次从周景元的口中听到他的想法,甚至包含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说不好是震惊还是感动,心跳得特别快,连鼻子也酸酸的。 可是冯美茹并不买账,笑一声,道:“小伙子,我是过来人,热恋时的山盟海誓当不得真。” “如果我现在赌咒发誓向您保证一辈子对梁昳好,别说您,就是我自己也不相信。”周景元难得坐得如此笔直端正,一字一句陈情,“我只是想告诉您,也告诉叔叔,不管我是谁的儿子、做什么工作,我都有信心也有能力为我和梁昳谋一个幸福美好的未来。” 冯美茹猜,周景元大概已经知道了她反对的原因。她不动声色地瞥梁昳一眼,将视线重新落回面前的年轻人身上,继续道:“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吃了一辈子男人亏,五十多岁没奔头我不怕,我只求自己女儿别再上同样的当。” 周景元还要开口说什么,冯美茹摆了摆手:“你条件好、家世好,就当我们高攀不起吧。” “妈——”梁昳听到这里,忍不住出了声,“你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不明白吗?”冯美茹皱眉看她,“我在说我不同意。” 梁昳不再靠在沙发上,直起身子来,梗着脖子对冯美茹说:“你同不同意,他都是我男朋友。” 冯美茹没想到梁昳会在外人面前顶嘴,胳膊肘朝外拐得这么明显。她压着火站起来,朝周景元道:“天儿不早了,就不送了。” 遥城今天是大晴天,此时正是午间太阳正盛的时候,暖融融的阳光洒下来,天地都开阔明亮了。然而,梁昳的家里却因为冯美茹的这句话阴云密布。 门铃声救了所有人。 周景元走到门口,开门从外卖员手上接过他先前点的两人份的早午饭套餐。他掩上门,对走向他的梁昳说道:“先放冰箱吧,带叔叔阿姨出去吃顿好的。” 梁昳接过外卖袋,把饭盒一个个塞进冰箱冷藏室。待她放好,周景元笑了笑,轻声道:“我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梁昳点了点头,跟他一起走到玄关。想再说点什么,又张不开嘴。直到门推开的一瞬间,她拉住他的衣角。 “怎么了?” “你衣服还没换。” 周景元习惯回家换衣服,此刻身上穿的也是居家那套,只取了外套挂在胳膊上。他抻开臂弯里的外套,穿好,笑说:“这会儿就不拘这个小节了。” 两人在门口依依不舍,冯美茹旁观不下去了,当场叫停:“梁昳!” “出去吃顿好的。”周景元悄悄捏了捏梁昳的手,用口型对她说“我报销”。 梁昳“嗯”一声答应他。 担心她和冯女士起冲突,周景元多啰嗦一句:“好好跟阿姨说。” 门关上,梁昳站在玄关没动。 冯美茹冷冷道:“人走了,你魂就没了?” “出去吃饭吧。”梁昳转身进卧室前,交代一声,“我去换衣服。” “我累了,不想动了。” “那你想吃什么,我点外卖。” “你就天天吃外卖?冰箱里没菜吗?”说着,冯美茹往厨房走,去看冰箱里有什么库存。 最后,果真被她从冰箱里翻到不少食材。就着这些肉和菜,招呼梁家川一起做了三菜一汤。 要说冯美茹和梁昳的关系,其实大部分时候不像母女,更像是两个知心朋友。梁昳的青春期平稳度过全有赖于冯女士高度的开明与平等尊重,同样的,冯美茹不论受到什么样的委屈和伤害都可以像朋友一样跟梁昳倾诉。两个人一起吐槽,也互相打气,真正是“别人家的母女”。每次机械厂的小孩被家长耳提面命“看看梁家丽丽多让大人省心”时,小孩子总会抬出冯美茹出来予以反驳——“你怎么不说冯阿姨有多好”。 如果叫机械厂的人看到今天这样的饭桌景象,一定会大跌眼镜,毕竟与她们共同生活几十年的梁家川也是头一回碰见。冯美茹和梁昳各吃各的,互不搭理,甚至连筷子都不会伸进同一盘菜里。 吃到最后,冯美茹先停了筷子,她看着梁昳闷闷地嚼着菜,叹了口气。梁家川看她一眼,小心翼翼地夹起面前的菜放进碗里。 梁昳头也没抬,继续吃着。 “丽丽……”到底是冯美茹先开了口,“我将近三十年的婚姻,你多少也算旁观者,难道没有得到任何启示吗?” “得到了。”梁昳在那声“丽丽”中抬起头,看向她,接收到问询的信号,继续道,“要爱就爱,不爱就分,泾渭分明、流血淌泪总强过拉扯不清、血肉模糊。” 冯美茹没料到她会如此决然,定定地看着她。 梁昳于心不忍,软了下来,叫一声“妈”:“不是你说过日子不能光听,尤其要看他为我做了什么吗?而且你还说‘人无完人,没有十全十美的’。怎么真 到了这一天,你既不听也不看,直接就下论断了呢?” “不管他以前和现在为你做过什么,你能保证结婚以后他仍然可以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吗?”冯美茹是不信男人的,她跟厂二代近三十年的婚姻经验没有给她信心,自然她也不相信周景元能为梁昳做到。她苦口婆心地劝自己女儿别跳火坑,“我供你上音乐学院,看着你进民乐团,眼见着你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我不可能让你摔进泥里的。” 梁昳放下碗筷,苦笑道:“妈——我只是谈个恋爱而已,什么跌不跌进泥里的。” 第63节 “谈恋爱?”冯美茹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谈到你的洗漱台上出现男士用品?” 梁昳自知没得辩,静静听着,没说话。 “我知道如今时代不同了,婚前同居大有人在。我不是老古板,也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流行婚前试一试。但我想问你的是——你真的了解他吗?你当真认定他了,要跟他过一辈子吗?你能承受之后的所有结果吗?好的坏的都能接受吗?” “你也说是试一试了,别搞得我好像一脚踩到生死门一样。”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选错了人,不就是走进死胡同吗?”冯美茹自知自己现在就在死胡同里打转,那种憋闷的感觉她不愿自己女儿也经历一回。 “错了就分手啊,又不是不能换。” 冯美茹斥她:“你说得轻巧!” 梁昳不以为意:“退一万步,即便结了婚,不合适也能离。” “哪有那么简单!到时候孩子跟谁?别人怎么看你?你以后还要不要再嫁人?”冯美茹光想想都发愁。 “大不了我不生孩子。”梁昳倒是没所谓。 “不要孩子连个奔头都没有。”即便开明如冯美茹,也难以逃开几千年来女性被灌输的价值观——相夫教子,特别是“教子”二字。以至于她一直觉得,生下梁昳,看她平安长成现在的模样,是她如今苦闷的婚姻生活里唯一的欣慰。 梁昳无奈:“妈,人生不是只有结婚生子这一条路的。” 如果梁昳放弃了普世价值里的未来奔头,一定会成为外人眼中的异类,并且被家属院里的人当作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到头来,冯美茹担心的事仍然会发生。 “我不想你像我一样被人看轻,那样的日子不好过,我很清楚。” 一直形同隐形的梁家川瞥了冯美茹一眼,没了吃饭的心思,放下了筷子。 最近几年冯美茹过得有多憋屈,梁昳都看在眼里。当冯美茹袒露自己的伤疤时,她实在没办法装作视而不见。梁昳垂下眼,什么也说不出来。 冯美茹语重心长道:“我们趟前人走过的路就是盼着能少走弯路,我不想自己女儿跟我跌进同一个坑里。” “妈,前人的经验教训给后人忠告,但不是拦后人路吧?”梁昳冷静下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规避你说的那些风险,我会好好经营感情的。” 冯美茹看着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谁一开始不是想着白头偕老过一辈子的?” 第68章 落日第三百九十七秒 梁昳五年级结束的那个夏天,全国遭遇几十年罕见的高温天气,海城也不例外,日日闷热难耐。 冯美茹中午下班一回家就进了厨房,她一面切肉,一面招呼梁昳把冰箱里的青椒拿出来洗一洗。梁昳从书桌前起身,翻遍了冰箱的冷藏室也没找到。 “那你看看菜篮子那边。”冯美茹放下刀,又拉开冰箱门看了一眼,“奇了怪了,我记得还有几个的呀。” 菜篮里也没有,梁昳抬头说:“要多少?我去买吧。” 窗外的太阳火辣辣的,路上看不见几个行人。冯美茹脱下围裙,抹了把汗,说:“我去买就行,你回屋吹空调。”说着,她已经走去门口换鞋了。 忽然,门锁传来转动的声音。梁家川走进家门,不料冯美茹就在门口,一脸愕然道:“你去哪儿?” “我去买青椒,你先炒别的菜。”冯美茹一边换鞋,一边安排着。 梁家川晃一晃手里的塑料袋,笑盈盈:“我买了。” 邀功请赏般得意,袋里装的正是冯美茹急需的青椒。 冯女士一下就笑了:“多亏你记得。” “老夫老妻,这点儿默契还是有的。” 梁家川一句话哄得冯女士笑了一整天。 梁昳十一岁那年的暑假,屋外是毒辣的太阳,家里却凉丝丝的,格外舒心。那个时候,冯美茹真的觉得她能跟梁家川和美幸福地过一辈子。 现如今,冯美茹不再对婚姻抱有奢望,她只是单纯地不想女儿在同样的人身上吃亏,不想她重蹈覆辙。 “我知道自己今天这样非常不理智,但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满脑子都是‘你遇上了一个厂二代’、‘你以后该怎么办’……”冯美茹很少在梁昳面前表现出脆弱的一面,此刻看上去反常的专制霸道恰恰暴露出她的慌乱,“说实话,我很慌,害怕你走上我的老路,以后也像我现在一样……有苦说不出。” 冯美茹像一个护崽的鸡妈妈,看到小鸡崽马上掉进泥坑,有的只是母亲的本能。她根本没精力思考自己是否能维持完美无缺的形象,一心只想扑腾过去护住崽子,把她带回安全的地方。 梁昳无法不体恤这份苦心,比起辩解与抗争,她更心疼害怕孩子受伤的妈妈。 没有人再动筷子,也没有人起身离开,时间仿佛静止下来。在长长的一段静寂之后,终究是冯美茹先开了口—— “外人怎么嘲我高攀你爸家的,将来也会怎么嘲你。别人只要打听到你的另一半也是个厂二代,就一定会说‘梁家丽丽跟她妈妈一样,都是要嫁厂二代的’、‘有什么样的妈就生什么样的女儿’。他们不会管你们是不是真心相爱,只会觉得你一心想攀高枝,只会说你要奔的不是那个人,是那个人身后的工厂、家世和黄金万两。” “即使事实根本不是这样,但这就是现实。到时候,家属院的唾沫星子能溅你满头满脸满身!” “我走过什么样的路只有我自己知道,也许你今天会觉得妈妈发疯了,但我只是想阻止你走上我的老路,免受我受的那些委屈和伤害。因为你是我的责任。” 大概,再没有人会像妈妈那样自然而然地把孩子当作自己的责任。 冯美茹一直体面要强,学习、工作、结婚生子,全都是旁人艳羡的对象。到头来,四、五十岁却因为梁家川跟舞伴暧昧不清,生受旁人的指指点点。如果说梁家川是她人生中的锦上添花,那么他也是锦上那个反复垒叠的补疤。 世人的门第观念、闲言碎语是尖刀利剑,足以伤人心,梁昳很难想象,冯美茹究竟是以怎样的勇气来面对别人的反复戳指。而冯美茹,只想螳臂当车般护住自己的女儿。 梁昳即刻就湿了眼眶,埋下头不敢看她。 梁家川再坐不住了,他瞧瞧冯美茹,又看看梁昳,“唉”了一声,终是开了口:“说这些干嘛……”无奈,更多的是轻飘飘的一句揭过,“没有人说丽丽的。” 男人所处的舆论环境到底与女人不同,他再不济也会得到谅解。 “只是跳跳舞,没什么大不了。” “男人年纪大了,更有魅力。” “你看他家里那位都没意见,调教得真好。” “彩旗与红旗俱鲜艳,你我的奋斗目标呀!” …… 诸如此类。 他无法真的共情身为妻子的处境,只会在对方日复一日的抱怨与责难中失去耐性,去试探、去挑战,去拓宽可以逾越的边界和底线。 所以,他不在意,甚至流露出一丝不耐烦——为冯美茹没分寸地将婚姻中的丑陋袒露在女儿面前。 “什么‘厂二代’‘唾沫星子’的,别必要说这些……气话……”他到底底气不足,又看了冯美茹一眼。 梁昳强忍鼻酸,红着眼眶告诉梁家川一个事实:“你以为妈妈说的那些唾沫星子还没溅到我身上吗?这个家的人,谁幸免了?闲言碎语不是你不想就不来的!” 这一刻,冯美茹仿佛找到了同盟,跟梁昳同仇敌忾朝梁家川道:“闭嘴吧!你就是那个反面教材,全无立场。” “爸,你有没有想过,妈妈之所以不肯同意我跟周景元在一起,全是因为你在外面胡搞瞎搞?是你让她心灰意冷的。” 梁家川一怔,像是被人当众甩了一巴掌。 “我还记得我上初一的时候,要骑自行车上学。刚开始的一个月,你担心我,每天骑车跟在我后面。中学六年,但凡放学的时候下雨,一出校门,我准能看见你给我送伞送雨衣。即便你被迎面雨扑湿一身也好脾气地笑,远远冲我挥手要我慢点走,别滑倒了。”梁昳回想起那个时候,梁家川虽说没有多强的事业上的野心,但 确实是个尽职尽责的父亲。她想了想,又说,“还有一次,我被一个男同学惹哭了,你知道后,拦下人家足足讲了两个小时的道理,让那个男生以后再没敢欺负我。” 不知道梁家川还记不记得这些小事,总之梁昳忘不了,她告诉他:“我同学总说‘梁昳爸爸好好呀’,我也一直记着你的好。可是,现在呢?你还担得起这声‘好爸爸’吗?” 话说得非常不客气,连冯美茹都愣了一下。她眼见着梁家川的脸色越来越沉,如同布满阴云。 这些话积攒在心里太久了,即便知道自己的话可能伤人,梁昳还是不吐不快:“你可以自私地不顾家人的脸面和体面,我是不是也可以自私地说一句‘我恨你’。” 本来,梁昳还想说“打擦边球玩暧昧,没品又没种”。可终究是没开口。有的话点到为止,不说是给梁家川也给自己留一点可笑的脸面。 然而,一个“恨”字不啻于一柄利器,已然刺穿了身为父亲的全部铠甲。 梁昳跟梁家川的关系虽不及与冯美茹那般无话不谈,但绝不是紧张和对峙的。眼下,梁昳一字一句似针,一下一下全扎在他的心上,密密的针眼,隐隐作痛。 这是梁家川五十多年的人生从未体验过的感受,痛、羞与愧交织。他呆呆地看着梁昳撇开视线,起身收拾餐桌,冯美茹也跟着站了起来。 母女俩将碗盘收拾进厨房,梁昳让冯美茹去休息一会儿,自己站在洗碗池前,蘸着洗洁精兑出的热水泡泡,一个碗一个盘子地慢慢洗起来。 装在家居服外套里的手机轻轻的震了两下。 梁昳擦干了手,划开屏幕,是周景元发来的消息—— “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梁昳回他。 “还好吗?” “不好。” “受委屈了?” 如果周景元站在她面前,一定会弯下腰,偏头看着她。梁昳想象着画面,不由地抿了抿唇。 还没来得及回复,周景元的下一条消息紧跟着来了——“不管受了什么委屈,都可以发泄在我身上。” 梁昳“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回他:“那你可得准备好承受我的狂风暴雨。” “我的荣幸。” “受虐狂。”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少贫嘴。” “心情好一点了吗?” 梁昳有的时候很佩服周景元的感知力,她再细微的情绪变化都能被他捕捉到,并且在嬉笑打闹中轻而易举化解掉。 梁昳发了一个表情过去,是一只啃着胡萝卜的小兔子在猛点头。 她难得这般软糯服帖,隔着屏幕,周景元都想捏一捏她粉嘟嘟的脸蛋。他果断从表情包里找出捏脸动图,毫不犹豫地发了。 等她洗好碗的功夫,冯美茹也歇了一会儿,见她出来,语气平平地说要和梁家川去一趟菜市场。 梁昳知道他们是看她冰箱快空了,特意去补货的。她看他俩一眼——冯美茹熟门熟路地找到购物袋,准备出门;梁家川心事重重地站在她身边,不复往日的和煦笑脸。 梁昳在心里叹了口气,朝他们道:“一起去吧,买了东西找个地方吃饭。” “晚饭……”冯美茹刚想说她来做。 梁昳便打断了她:“在外面吃吧,吃完正好去买东西。” 冯美茹看梁家川一眼,后者点点头:“听丽丽的吧。” 梁昳按父母的口味定了一家餐厅,看一眼时间,离晚饭还早,便决定先带他们去商场逛逛。平日里梁家川鲜少陪冯美茹逛街购物,梁昳正好趁今天为他们置办过年新衣。虽说作为老牌机械厂的员工,两人的工资都不低,但自她工作后,每年过年买新衣送父母的习惯便一直延续至今。 三个人一起出了门,在商场逛了一圈,替冯美茹选到一件风衣款式的轻薄棉服。梁家川明显比往常沉默不少,直言没看到满意的。 梁昳没有强求,看预约的时间到了,便领二人去了饭店。吃饭期间,三人只简单聊了些平淡家常,没有人再提起周景元。 饭后,一家三口沿路散步回家,冯美茹在途中的一家超市停下脚步。 第64节 “菜市场估计关门了,去超市买点儿吧。”跟在她身后的梁昳出了声,转身往超市的入口去。 冯美茹不是没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晚饭时不想太过勉强她,这时便说了一句:“我跟你爸去挑几样就行,你先回家吧。” 冯美茹上次来遥城小住时对周边已经很熟悉了,梁昳没太担心。她本身对逛超市兴趣不大,大部分食材和生活用品都靠网购平台解决。于是,她没有勉强自己,径直回家了。 回到小区门口,她犹豫了几秒要不要进 24 小时便利店去买点早点,最后还是作了罢。当她通过门禁时,手机响了起来。 “回家了?”周景元的声音在听筒那边响起。 “嗯?”梁昳感应般地回头。 周景元斜倚着车门,遥遥地朝她挥了挥手。 梁昳回身,疾步朝他走过去。到了面前,两人才把电话挂断。梁昳攥住周景元的手,拉开车门钻进了车后座。 被拽进车里的周景元,随手关上门,弯着笑眼问她:“怎么了?跟做贼似的。” 梁昳深深看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我妈让我们分手。” 第69章 落日第四百零一秒 周家最小的孙儿虽说淘气顽劣,比不上大哥的性格沉稳,也赶不上二姐的心思灵巧,但确实更嘴甜讨巧,即便闯了祸也能马上低头认错,被训罚之后再撒娇耍赖哄得大人心情舒爽。 总之,从小到大,周景元没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难,过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上学时,每次升学都能踩着分数线上,每回竞赛也总能拿个名次,人仗义又大方,人缘很好;进厂后,学什么都快,项目顺利拿下,接手运营工作颇见成效,工厂改革也让人心服口服,厂里的老人新人都愿意跟他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顺风顺水惯了的周景元很少有失意的时候,遇上梁昳,他才算有了一丝丝体会。可比起那些经历千难万险才得偿所愿的人来说,他俨然已经幸运太多了。 梁昳妈妈的态度很明确,周景元早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他天生相信“谋事在人”,有的事不急一时,他在意的只有真正和他共谋未来的梁昳。 “你自己怎么想?”他问她。 梁昳摇头。 “不知道还是不愿意?” 梁昳不答,反问他:“你觉得呢?” 要说周景元凡事笃定,唯一拿不准的怕也只有眼前人了。于是,他学她的样子摇了摇头。 梁昳拽着他的手心早被他滚烫的手掌捂出了汗,她甩开周景元的手,将手心的潮湿全蹭在他的衣服前襟上,嗤道:“你不知道才怪!” 周景元噙着一双笑眼逼近她:“我知道,那你知道吗?” 梁昳被他的目光凝住,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没来由地有点气,说话也冲冲的:“不要你管!” “我偏要管。”周景元重新握住她的手,将人拉得更近。趁梁昳不防,吻叠上她的嘴唇,牙咬上她柔软的唇瓣。听到呼痛的声音,他才松了口,一息一息灼人的呼吸从唇边到耳畔,“有问题就解决,有困难就克服,我这儿没有风一吹就撒手的道理。” 梁昳被吻得没了脾气。 “你也不准撒手!” 周景元握着梁昳的手久久不松,伸出另一只手将人揽进怀里,“听到没?” “小周总又教训人了。”梁昳笑着嗤他。 梁昳到底没敢久留,很快从周景元车上下来。怕被冯美茹撞见,她跑着进了小区。果然,她刚换好衣服,走出洗手间,就听见了门铃声。 梁家川拎着塞得鼓鼓囊囊的购物袋走进来,冯美茹便站到冰箱门前,将食物一样一样从帆布袋里掏出来,分门别类地往冷藏室和冷冻区放。梁昳就在她身后,看她挑的多是自己为数不多会做的快手菜或是操作方便的半成品。 冯美茹回头看她一眼,把一些注意事项交代给她,而后关上冰箱门,将水果放去了水果篮里。 当晚,梁昳坚持让冯美茹和梁家川睡了卧室,自己在沙发上将就了一夜。 第二天,来自海城机械厂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冯美茹和梁家川被催着回海城上班,不得不定了下午的航班。 临走之前,冯美茹只说让梁昳好好想清楚,之后便不再多话。反倒是梁家川老好人似的,老婆这边讨好几句,女儿那边叮嘱几句,最后打车去了机场。 他们前脚走,梁昳后脚便打车去了悦溪畔。 周景元下班赶回城里,已是傍晚。他推开门就看见梁昳蜷在沙发上睡着了,听见动静,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喃喃道:“你回来了?” “嗯。”周景元一边应她,一边快速地换了鞋和衣服,洗了手。挨过来时,连人带毯子将梁昳整个抱到腿上,蹭蹭她的脸,问 ,“叔叔阿姨走了?” “嗯。” “你刚从机场回来?” “我妈不怎么跟我说话,也不要我送,让我爸叫了辆车,自己走了。” 周景元笑着紧了紧怀抱。 “你还笑……”梁昳瞪他一眼。 “好了,不笑了。”周景元拿鼻尖蹭了蹭她的,“你想怎么办?总不能和你妈妈一直冷战下去吧?” “我没法无视我妈的爱和付出,也不想惹她伤心。” “你的意思是……”周景元没有把那两个字说出口,但答案已昭然若揭。 “你肯跟我分手吗?”梁昳长而密的睫毛轻轻一扇,一双眼望住他。 即便有心理准备,当真知道自己有可能被放弃的这一刻,周景元到底没抵住轰然的挫败感。 “你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了吗?”周景元嘴角溢出一丝苦笑,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尊重你的决定,绝不叫你为难。” 无论平日里多么镇定自若、四两拨千斤,此时的周景元也免不了心里有些乱。 梁昳视线落在他圈住自己的手臂上,头也跟着垂低了。 周景元腾出一只手来扶住她的脸颊,轻轻往上抬了抬:“梁昳就该是骄矜的,我不要你低头,即便是为我。”他甚至觉得梁昳就该是高高在上的,不必为任何人委曲求全。 然而,属于周景元的那点小骄傲终究还是冒了头。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笑问:“你会后悔吗?” 梁昳也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回答:“我一定会后悔。” 周景元觉得,这也许是自己这辈子得到的最高赞赏了吧。他笑了笑:“你知道这样答的结果吗?” 梁昳眼睛亮晶晶的,映着窗外的天光,她在欺近的人影中听见他说:“我不会放你走了。” 盖毯是什么时候滑落的,谁也不知道。 周景元的吻落下来,从唇瓣到脖颈,从圆润的肩头到嶙峋的锁骨,而后辗转至她的耳垂。柔缓的亲吻和失稳的呼吸像一支芦苇穗轻轻地挠啊挠,挠得梁昳连心尖尖都痒起来。 她偏头想躲,却又被桎梏住,只得无奈笑问一句:“这就是你的不放我走?” “不论什么时候,不放你走都是我的目的,也是我要的结果。”周景元碾磨着她的唇,似玩笑又分外认真,“你知道的,我要好结果。” 这一句话成功让梁昳想起了上次一起打游戏时他的“斑斑劣迹”。 “知道,”她笑,“小周总是既要拿齐金币,又要点亮所有太阳花的。” 被取笑的小周总全然没有羞耻心,搭在梁昳腰际的手掌顺着她的话头往上攀附。隔着一层织物覆上去,他轻笑一声:“我准备点亮太阳花了……” 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呼呼”吹着热气,梁昳上身只着一件素色的贴身羊绒衫。在周景元话音落下的顷刻之间,衣衫被剥落在地。 在低呼声中,周景元触上太阳花蕊,从柔缓到迅疾,他掌心的温度越来越高,将与之贴合的柔软弧度烫成一片绯色。 原本就不够,此时更甚。 周景元勾住盖毯一角,整个拉起来包住梁昳,打横抱进了卧室。他将人放到床上,揿亮床头灯,从抽屉中拿出一个小方片包装扔到枕头上,随后,俯身吻住身下的人。 毯子被拂开,梁昳仅剩的裤装也被褪尽。她以牙还牙,推高周景元的薄衫,让他光裸的上身暴露在灯光下,也暴露在她的目光之下。 她的手不似周景元的那般滚烫炽热,凉凉的指尖划过他紧实的胸膛和腹部,要往更深去窥探。某人主动配合,松了裤腰,冰凉裹住滚烫,倾身的人失了心智。枕上的小方片被拾起,在包装被撕开的细碎声响中,梁昳将人拉得更近。 呼吸凌乱,掌心灼热,梁昳双臂刚刚攀上他的脖颈便嘤咛出声。 偏有人好整以暇地来堵她,还拿那日的话打趣她:“狂风暴雨还没开始就受不住了?” 梁昳在他腰间掐一把,仿佛汪着一眼泉的眼睛嗔他一记,激得某人彻底发了疯。 热烈也好,荒唐也罢,梁昳全顾不了了。她只是想确定,也去证明,她没选错。至少当下,情是真的,愉悦也是真的,就够了。 “梁老师,你真的走不了了。” 风雨俱来,周景元俯身,撷取最后一朵太阳花。 昨夜梁昳在沙发睡得不大安稳,今天下午在沙发上半躺着休息也是时睡时醒,这会儿闭眼窝在周景元的怀抱里,才算真正踏实了。 “我是不是更没法跟你妈妈交代了?”周景元在她耳边轻轻笑一声。 “交代什么?” “想要争取她的同意,我至少应该做到克己复礼。” 梁昳弯了弯唇角:“你做不到。” 被一秒拆穿的周景元继续装可怜:“可怎么办哪?” 梁昳又困又累,不愿想太多,索性耍无赖:“天高皇帝远。” 周景元瞬间失笑。 “不饿吗?”他问她。 “嗯。” “还想睡一会儿?” “嗯。” 周景元见怀里的人睡意正浓,悄声道:“那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做饭,做好了叫你。” “嗯。” 周景元亲了亲怀里的人,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过了两天,周景元在上班时接到老赵的电话——餐边柜修好了,催他赶紧运走。 周景元赶到小车间时,餐边柜规规矩矩地立在车间正中。周景元围着柜子转圈,这里摸摸,那里敲敲,满意得不得了:“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呢?您这手艺怕是让徒弟们学一辈子都赶不上啊!” 他从小就嘴甜,会讨人欢心,老赵老早就习惯了。每每周景元夸到他心坎上,他即便心里乐开了花,面上也要假装不在意地挥手赶人。 多数时候,周景元都麻溜儿地从他面前消失,但今天却死活赖在老赵跟前不走,还不停地长吁短叹。 老赵听得烦了,直叫他“有屁就放,没屁就滚”。他这才将梁昳妈妈极力反对他们在一起的事情抖落出来。 老赵听完,眉毛一凛:“人家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担心她遇人不淑也是人之常情。” 他虽然面上老是一副嫌弃的样子,但周景元真正需要帮忙时,他一定是除了周家人之外,第一个站出来的。 难得这臭小子有烦心事,老赵也就暂时丢下手上的活计,耐耐心心地开解他两句—— “为人父母的心情,你要理解。” 第65节 “再说了,丈母娘给你这点儿苦头就吃不下了?” 周景元摇头:“吃苦头我不怕,怕就怕那边始终不松口。要不您给我支一招?” “你不是最擅长阳奉阴违了吗?”老赵不知道他平日里的聪明劲儿都去了哪儿,睨他一眼,“她在海城,手也伸不到遥城来。” 周景元闻言一笑:“话是没错,可我不想心里老坠着块石头。” “那能怎么办?生受着、硬熬着呗,除非你真舍得下!” 第70章 落日第四百一十七秒 周景元自然是舍不下的,梁昳妈妈也果真如老赵所言,没再来遥城。因为春节的音乐会要同遥城一支颇负盛名的弦乐团联袂演出,梁昳顾不上别的,每日排练到深夜才能回家。冯美茹得知她近期工作繁忙,也不再旧事重提,只在微信里叮嘱她按时吃饭、注意身体云云。 周景元崇新和市区两头跑得更勤了,只要他不值夜,总会来接梁昳下班,一是怕梁昳太累或太晚回家不安全,二也是为了多一些时间在一起。 这一晚,轮到周景元在奶奶房间守夜。梁昳搭同事车回家,进门便给周景元发了报平安的短信。往日里秒回的信息,今日却迟迟没有等到。梁昳没在意,先去洗澡。等她完成护肤程序、吹干头发上床时,才看到周景元发来的信息。 一句话便令她当即捂住了心口—— “梁老师,我没有奶奶了。” 余书荔照例吃过晚饭就早早睡了,周景元陪到深夜,习惯性地在睡前替她掖了掖被子。谁知,他手指触碰到的皮肤没有一丝热气,冷冰冰的。 安静的房间里,他只听得见自己一个人乱了的心跳。 余书荔是在睡梦中去世的,她走得很安详,没有任何痛苦。只是家人总归是难以接受她的骤然离世,全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梁昳赶到位于市郊的殡仪馆灵堂时已近凌晨四点。因为半夜约不到车,唯一叫到的一辆也在看清目的地后请她取消了订单。周景元自然分不开身,派了余田去接她。 夜深露重,四周到处都是漆黑一片,唯有灵堂亮着长明灯。 梁昳跟着余田,一步步走近,饶是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慈祥老人突然变成了一张遗像挂在墙上,她的心里忍不住泛酸。 站在门口的周景星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见是梁昳来了,眼泪莫名其妙就涌上来,伸手先抱住了她。梁昳一愣,当即抬手回抱,抚了抚景星的后背。 好一会儿,景星松开 她,朝火盆前跪着烧纸的人努了努嘴。 角落里坐着一位诵经的老者,嘴唇翕动,配合着乐声低吟着经文。周景元背对着门口,全然没注意到身后的声响,只有闪动的火光红红的,从他的身侧流出。 梁昳轻轻走过去,蹲在火盆前。一身黑的人转过头来,梁昳看见他湿红的眼眶终是没忍住,伸手搂住了他。周景元放下手里的东西,伏在她肩头,双臂箍得她动弹不得。 梁昳不会说“节哀”这样的话,哀痛不是水阀,想止就能止住。她只是紧紧抱住他,一下又一下抚过他后颈的短发茬。 等周景元平复了情绪,他抬起头,拉梁昳同自己一起站起来,低声道:“去休息室歇一会儿吧。” “我给奶奶上炷香吧。”梁昳轻轻说,走到了香炉前。 她捏住三支香,在蜡烛跳动的火苗上引燃,捏着香,朝着余书荔的遗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躬。 灵堂由景元和景星守着,香蜡得看护着不断火,所以寸步不能离人。梁昳也就留下来,陪他俩一起守。 看她一脸倦色,不停打着哈欠,周景元劝她去旁边接待室休息一会儿。 说是接待室,也兼休息之用,因是凌晨时分,鲜少外人来吊唁,便暂时让其他人休息。这会儿,周家大伯、大哥和周景元的父母就在接待室小憩。 梁昳枕着胳膊,轻轻摇了摇头。 “不睡干嘛?”周景元也趴到桌子上,学她样枕着胳膊,“陪我干瞪眼儿?” 他在说笑,梁昳却乐不出来。看他满脸疲惫,声音沉沉的,梁昳开口道:“喝口水吧,你嗓子都快哑了。” 周景元这才想起自己一晚上没喝水。顾不上讲究,他从桌上取了两只一次性纸杯,拿保温壶里的水涮了涮,倒了两杯,一杯端给梁昳。另一杯刚捧起来,就被刚添了新蜡回来的周景星截了去。 周景元少有被人算计的时刻,换作往日早就跳脚了。他扫一眼周景星,见她进进出出一晚上,比自己好不到哪儿去,也懒得计较了,伸手再添一杯,却是递给了她身后的余田。 “你喝口热水回去睡一觉吧,等到天亮再通知余家人。爷爷那儿……”这个“爷爷”指的是余田的爷爷、余书荔的远房堂弟,周景元认认真真想了想,道,“要是估摸着他老人家受不住,就瞒下来吧。” 余田心下大致有了决断。只是,他今晚已经不知道第几次看见周景星偷偷擦眼泪了,实在不想留她一个人在这儿伤心。 他端着水,一面吹,一面小口小口地喝着,没说走,也没说留。 周景星看他一眼:“喝完就早点回去吧。”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倒也不是强装镇定,而是,“后面多的是需要你跑前跑后的事。” 余田“嗯”一声,应下她。 周景元瞥他一眼:“看来还是二姐的话好使。” “没……”余田否认也不是,承认更不敢,慌里慌张地放下杯子,说一会儿就回来。 梁昳看着余田的背影和悄悄红了的耳朵,有意帮忙打圆场,却不料有人先她一步开了口。 “听姐姐的话不应该吗?”周景星斜了周景元一眼,不满道:“难道只能任你差遣?” 终于喝上口热水的周景元瞥一眼周景星哭红的眼睛,主动示弱:“不敢。” 余书荔心善、待人和气,是远近闻名的好脾气,一直以来都非常受人尊敬。天渐渐擦亮,远亲近邻得了消息陆陆续续打来电话、发来消息。在接待室休息的周家人醒过来,准备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 章芩最先起身往灵堂走,跨过一道小门,她看见景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景元跪在火盆前烧纸,旁边陪着他一道的是梁昳。 章芩怕吵醒景星,放轻了脚步,悄悄走近些。 只见景元先引燃的那叠纸钱没有充分燃烧,剩下一大半就熄了火。景元拨打火机又点燃一叠,捏卷着去戳没燃的那堆。 梁昳急忙拦下他:“别搅!搅散了就收不到了。” “嘁——”周景元偏头看她,小声道,“懂的还不少。” 话虽这样说,心底却是被熨得舒舒服服的。无他,因为梁昳肯在他亲人事上较真儿。 梁昳见他不再乱动,又往火里添了些。她静静看着火一点点蔓延到新的纸钱上,青烟腾腾升起。 周景元停了手里的动作,从烟雾中,眯缝着眼去瞧人——素净清丽的一张脸,火星在眼眸中闪动,她微垂着头,嘴里念念有词。 俗礼繁复琐碎,周景元能耐烦履行,为的是奶奶。而梁昳,舞台上如仙如谪般的人,为一面之缘的老人,跪在圆黄的蒲团上,虔诚肃穆,全的是他的拳拳孝心。 周景元一直看着她的侧脸,连呼吸都放轻放缓,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见。直到章芩的脚步声来到跟前,周景元才收回视线。他抬头,亦看懂了章芩眼中的动容。 “梁老师来了。”章芩小声地跟人打招呼。 梁昳被周景元拉起来,朝她颔首:“阿姨。” “谢谢你来。”章芩温声道,“累坏了吧?” 梁昳轻轻摇头:“我什么也没做。” “一会儿就有人要来了,你带梁老师去休息休息。”章芩朝周景元吩咐。 正说着,殡仪馆负责供食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将昨夜供奉的饭食和水果撤下,换上今日新鲜的。饭食被端走后,在供台摆过的苹果和橘子被留了下来。 章芩顺手拣了个小橘子,递给梁昳。 梁昳刚伸出手,周景元就挡住了妈妈的胳膊,说:“别给她了。”他知道,老年人都爱给小辈儿塞供果,但梁昳应该是不习惯的。 梁昳双手接过来,道一声谢,把橘子握在了手里。 周景元偏头看她,仿佛在问“你连这个也懂”。 梁昳剥开橘子,掰一瓣进嘴里,又递到周景元面前,一脸认真:“敬过老人的果子,吃了好。” 梁昳捏着指尖的橘瓣往他嘴边又送了送,周景元瞪圆了眼睛,心不甘情不愿地张了嘴。 章芩看得弯了嘴角。 来得最早的是张叔,他步入灵堂便跟周泽恒、周泽安道“节哀”。他的身后跟着侄子张奇,神情庄敬,向两位叔伯致哀。 两人上香、鞠躬,随后站在灵堂与接待室的过门边,与周家人说话。张奇杵在一旁,听他们说起余老太太最后的日子,兴致寥寥。正好手机响起,他趁接电话踱步出去。 陆续有亲戚来了,灵堂涌进不少人,有年纪大的上了香被安顿进了接待室,被换下来休息的景元、景星被迫起身迎来送往。 梁昳特地请了假,翘了一天的排练。她不认识人,没办法陪景元、景星一起,只好躲在角落,遇上周家亲友的询问,她只好起身礼貌作答。对于梁昳来说,今日来吊唁的实属陌生人,面对好奇和探究,重复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连脸上的表情都快僵了。 期间,周景元来回看了她好几眼,最后低声跟景星交代两句,转身牵着梁昳离开了接待室。 “你不在里面待了?”梁昳拖住他,“那么多人在呢!” “不缺我一个。”周景元拽着她的手,直接拉着人往停车场走,“人来人往的,吵得我脑袋疼。” “你饿不饿?” 折腾一夜没睡,中途只吃了点儿面包、饼干垫肚子,周景元早就饿了。 “余田在来的路上了,我让他带了早饭。”他对梁昳说,“先去车上安安稳稳歇一会儿,马上就有的吃了。” 梁昳点了点头,跟着他往停车场走。 进入停车场有一段长长的回廊,廊边遍植松柏和常青树,廊柱下站着刚刚挂断电话的张奇,他一回身便碰上了周景元和梁昳。 避无可避,张奇倒也没扭捏,笑着打了个招呼:“景元——” 以周景元的性子,他不待见的人,就是鼻子碰肿了也不会搭理。今天到底不一样,张奇是来吊唁的,而且,不看僧面看佛面,周景元得给张叔面子。 他冲张奇点了下头,牵着梁昳走过,连头都没偏一下。 “景元,”张奇开口叫住他,哼笑一声,“不至于吧?” 周景元停住了脚步,侧身看他一眼。 张奇走近一步,笑眯眯道:“事情过去了,咱们就揭过不提了吧。” 周景元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奇哥,什么事儿啊?” 多少年了,周景元再不是那个甩着书包冲进车间的小小少年了,张奇笑自己怎么给忘了。他一拍脑门儿,笑起来:“瞧我,还是景元大气。” 周景元扯出一个敷衍的笑来。 “我说景元,老太太都走了,你还要护着余田吗?” 直到这句话,周景元才看清他真正的意图——哪里有什么揭过不提的往事呀,有的不过是咽不下那口气的旧人。 “护。”周景元笑道。 “姓余就这么占便宜?到底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呀!”张奇笑了笑,不知道是在嘲自己还 是周景元,“张家两辈人为远星卖命都换不来的待遇,有的人啥也不干,沾上个‘余’字就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张奇吃多少次亏都改不了嘴贱的臭毛病,知道周景元招不得,他偏偏要去惹。采摘园那场架打完以后,张奇被张叔勒令停止工作回了家。接连失业,全因一人而起。 周景元知道,他咽不下这口气。可咽不下这口气的,又何止他张奇一人。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特殊的时间,周景元哪里听得什么‘鸡犬’和‘升天’的字眼。 几乎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周景元松开梁昳的手,直接冲过去拽住了张奇的领口。他咬着牙,阴恻恻地发狠道:“我不介意再揍歪一次你的嘴!” 别在手臂上的黑色孝纱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起伏,被卷成一团。 梁昳赶忙回身,拉住他的衣袖。 第66节 “周景元——”她出声,是阻止,更是提醒。 张奇知道有人拦着,更肆无忌惮起来:“来啊,让你奶奶的在天之灵看看,她的乖孙到底有多混账!” “你给我闭嘴!”不等周景元动作,梁昳先开了口,“再混账也比不上你卑鄙啊!奶奶的在天之灵要看也是看那些当面自诩卖命的功臣在背后是怎么不干人事的!” 起初,张奇是没把周景元身边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孩子放在眼里的。这会儿猛地被噼里啪啦一蛰,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周景元看一眼眉头紧锁的梁昳,松开手下的人,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记住,没有下次。” 张奇理了理衣领,“哼”一声走了。 梁昳也放下拽紧周景元衣袖的手,手心里湿了一片。她转过身,自顾自地朝前走,步伐很快,根本不等人。 周景元追上去,拉住她。 “你生气了?”他问她,“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我认识他吗?他有资格让我生气吗?”梁昳瞥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穿过长廊,顺台阶而下,便是停车场的人行入口。周景元的车就停在离入口不远的地方。 他见拉不住人,索性摁开车锁,等她上车。梁昳看也不看副驾一眼,径直拉开后排车门,坐了进去。 周景元立在车门边哭笑不得,见她把脸瞥向一旁,干脆也钻进后排座。他捏住梁昳的袖子,轻轻摇了摇。 梁昳挣开胳膊,转身对着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你就这么激不得吗?要是我不拦着,你是不是又要跟他打起来?” 她气得胃疼,周景元却抓住了她话里的那个“又”字,他眉眼一挑:“你记得他?” “能一而再地被同一个无赖气得沉不住气,你真是蠢得要命。”梁昳恨铁不成钢道。 周景元怔愣片刻,随即捧住她的脸,狠狠地吻上去。 不同于往日的温柔和缓,今天的吻像是硬生生磕上去的。他使劲啃啄着梁昳,唇舌都不放过,直到听到呼痛声都没有停下。 “周景元……”梁昳使劲推他,却毫无用处,只得边躲边喊,“周景元!你冷静点儿!” 周景元终于放缓了动作,慢慢停了下来。他喘着粗气,捉住梁昳的手,重重拍在自己脸上。 “你做什么!”梁昳惊道。 “是真的……”周景元嘴角抿出一丝苦笑,喃喃道,“奶奶真的走了,对不对?” 第71章 落日第四百二十一秒 “周家老幺又被拎到厂长办公室挨训啦!” 不到中午,周家老幺周景元闯祸的消息就在远星传开了。 “昨天藏锯子不是刚挨了一顿?”有人不解,“今天又是为什么?” “嗐——”得知详情的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哭笑不得,“把老赵锯好的木板全摁上了钉子。” “什么?!” “废了十张木料。” “我的天!钉子起不掉吗?” “密密麻麻按满了,起出来,板材上全是小窟窿。” “这……老周不得气死啊?!” “一路揪着景元骂‘败家子’。” 八岁,正是周景元皮得没边没样的年纪,训不少挨,罚也没少受。这一次,连向来不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周泽安也动了揍人的念头。 最后,到底是被余书荔拦了下来。 周泽安气得撂了狠话:“您就护着他吧!等到哪天我们都管不住的时候,他就得吃牢饭了!” 等他走了,余书荔进了周景元的房间。小孩知道自己闯了祸,蔫头耷脑站在门边。她牵他到书桌前坐下,摸了摸他圆乎乎的小脑袋。 “一张标准板材一般是 2 米 44 乘 1 米 22 的,大约是 3 平方左右。”余书荔顺了顺书桌上的书本,抚着桌面道,“这书桌是你爸爸给你做的,1 米 2 乘 0.6 的尺寸,不到一平米。除去桌腿,一张标准的板材至少可以做四张你这样的书桌。” 小周景元看着奶奶,认认真真地听她讲。 “一张板材做四张书桌,十张能做多少书桌呢?”余书荔问他。 “十个四,四十张书桌。” “你们班有多少人?” “四十个。” “那正好,每个小朋友一张书桌。”余书荔补充道,“如果这十张板材没有被浪费的话。” 周景元不说话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书桌。良久,他抬起头,对余书荔说:“奶奶,我错了。” 余书荔微微笑着,慈爱又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头发。像小刺猬一样竖起来的短发茬,刺在人手心里,也传来些温热。 “润物细无声”说的就是余书荔这样的长辈。 对于年少爱闯祸的周景元来说,挨训受罚是常事。那些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多半都是余书荔保下他的。保下不是放纵、溺爱,是奶奶用柔软的心和爱为他筑出一条正直、规范但不必循规蹈矩的轨道,避免他恶意破坏的同时,也呵护他的本性不受破坏。 在周景元的心里,奶奶给了他多重的爱,奶奶的去世就给了他多深的伤。 人在生死面前,真正的无能为力。纵使奶奶身死不能复生,她也永远是周景元心里最最柔软的一处地方。 张奇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余书荔去世的这天来戳周景元的心。 只是,不论周景元有多无法接受奶奶离去的事实,都需要为自己此刻的鲁莽道歉。 “对不起……”他用拇指抚了抚眼前被他咬红的嘴唇。 梁昳抬眼看他,黑色衬衣、黑色西服、黑色皮鞋、黑色羽绒外套,还有黑色的孝纱,周景元通身全黑,笼罩着又厚又重的挥不去的悲伤。 梁昳握住他的手指,轻轻摩挲两下,低声但不示弱道:“我会咬回来的。” “好。” “还有……下次打脸记得用自己的手。” “好。” 一点点笑意在车厢里漾开,周景元松松地靠着,梁昳也斜倚着靠背,两个人互相看着,一直看着,很久都没有说话。 余田再过来时,打包了十人份的早饭。他下车前,先给周景元打了一通电话,知道人就在停车场休息,便先送了两份过来。 周景元推开车门,还没接过打包盒,先看见了余田身后的人。 “余爷爷……”他连忙弯腰下车,压低声音问余田,“你说了?” “早起看我穿了一身黑,猜到了。他问实话,我不敢骗他。”余田一面答,一面把早餐递给了坐在车里的梁昳,随后同周景元一同走过去。 “景元啊……”只是这一声,余老爷子已是眼眶含泪,拖住周景元伸过来的手紧紧攥住。 周景元一把扶住了余爷爷。 “带我去……”余爷爷望了望远处隐约缭绕而上的烟雾,后面的话再说不出。 余书荔一走,同辈人中只剩余田的爷爷了。他强撑着来这一遭,为的是世间的最后一次告别,所有人都明白。 “好。”周景元颔首,领他往前走,路过车头时看了一眼。 梁昳按下车窗,手掌由内而外挥了挥,示意他去忙。 这一忙就忙到了近中午,周景元重新坐进车里时,梁昳眯了一觉刚睁开眼。被开门声吵醒,她伸手一摸打包盒,早饭早凉了,已经没法吃了。 “怎么办?”她迷蒙了一双眼问。 周景元替她将乱发抚顺,道:“陪我妈他们一道在休息室吃了点儿。” “这会儿不忙了?” “下午才会来人了。” “你要不要睡一会儿?”梁昳问他。 周景元闭上眼睛,靠在她肩上,喃喃道:“睡不着。” “还不困吗?”梁昳摸了摸他的脸,手指触到他下巴上冒出的浅浅的胡茬,“一天一夜没阖眼了。” “眼皮确实睁不开了,偏偏脑子清醒得很。”周景元微微叹口气,“一静下来,眼前全是奶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样子……” 梁昳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又一下,像哄婴儿睡觉似的。 周景元也不说话,静静靠着她,安下心来。 就在梁昳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却忽然开了口—— “灵堂上的事,你懂那么多,是不是也被家里人逼着 做过这些?” 梁昳知道他问的是敬香、烧纸和供果的事,明知他闭着眼看不见,她还是实实在在地摇了摇头。她停住一下一下拍哄的节奏,说:“我信在身孝,活着时多敬点比死后做给活人看强。” 周景元赞同地“嗯”一声:“我也是。” “虽然长辈们笃信世代传下来的丧仪,但我身后,是不要这些的。”大概是因为他的赞同,或许也是时机难得,梁昳透露了些自己对此事的看法,“一把灰随便扔在哪条河里或者埋在哪棵树下都行,不需要吊唁,也不需要祭奠,省得麻烦。” 尽管她说的是事实,可是当她描述的画面出现在脑海中时,周景元万般听不得,兀地睁开眼,搂住她,重重的紧紧的,要把人嵌入骨血似的。 “我信。”他声音低低的,却无比坚决,“我要的是跟你生同衾死同穴,一把灰散了,我去哪儿找你!” 平时吊儿郎当惯了的人,脱口而出的是一句近乎直白的关于爱的箴言,或者说是关于永远的诺言。重要的是,这不是他第一次说了。 有冯美茹的经验在旁,梁昳断然不会轻信承诺。只是,大概人都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妄想,总是在潜意识里渴望自己成为那个独一无二的人,拥有一些也许会实现的天真的愿望。 周景元迟迟没等到她开口说话,抬头去看,只见梁昳愣神看着他,像是在发呆。他捏住她的脸颊,出声道:“你不会是想跟别人生同衾死同穴吧?” 梁昳无语至极,拍开他的手:“你有时间七想八想不如换个人来休息!”说完,她推开车门往灵堂方向去了。 反正睡不着,周景元也锁了车跟上去。 大哥周景文接了乔婷婷和周意乔来,这会儿母子俩正在劝景星去旁边歇一会儿。景星说什么也不干,趴在小桌上一直望着余书荔微微笑着的那张照片。 青烟袅袅,火星萤萤。 周景星如同茫茫夜色之中唯一望向明月的那点星,遥遥地、不知疲倦地投射自己的微弱光芒。月亮终有沉落,人终要离别,饶是再望,也终是走到了阴阳相隔、人世不复相见的这一天。 梁昳不忍,别开头去,眼里闪着泪花。 周景元第一时间握住她的手,用拇指轻轻地在她的手背上来回摩挲,梁昳第一时间攥紧了他的指尖。 第67节 分不清是谁安慰谁,也无须分清。 梁昳一直待到傍晚,再一次为余书荔敬上香蜡、送上纸钱才走。因为新春音乐会的关系,她请的这一天假已是极限,不能再耽误了。跟周家人一一作别,周景元开车送她,顺便将乔婷婷和意乔一起捎回市区。 辗转两个目的地,当他开车回到殡仪馆的停车场时,天已全黑了。 周景元静静坐在车里,将车熄了火,斜着身子拉开储物盒,从里翻出半包不知放了多久的烟来。他抽出一根来,点燃了,一点点火星,在车厢里闪动。 周围静悄悄的,停车场竖着几盏高柱灯,光不算亮,白惨惨的。这里听不见哀乐,也听不见诵经声,像一处孤岛,透着冷沁沁的寒。 周景元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抬手将烟送进嘴里,吸一口吐出烟来。几乎是无意识地,他皱了皱眉头。烟雾被他的呼吸打乱,在眼前胡乱绕,绕得他心烦,他径直推开车门,将长长的烟蒂扔出去,抬脚碾灭了。 从停车场走去灵堂,照例要穿过那条长长的回廊。 周景元锁了车,踩着暗光下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往灯火通明的那头去。不期然,在转角的车位旁听见了隐隐的哭声。 现下所处之地,哭声合情合理。他没作他想,继续往前走。冷不丁,一记熟悉的声线飘进他的耳朵—— “明明吃饭的时候,奶奶还冲我和景元笑了……” 昨天傍晚,章芩喂余书荔吃饭时,景星和景元都在。奶奶难得清醒了一会儿,眼睛直直看着孙子和孙女,没来由地冲他俩笑了笑。 周景元顿住脚步,循声望去。 景星抱住一个人,伏在他身上,哭得不能自已。 而那个被她抱住的人,隐在被汽车遮挡的黑影里,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头,安慰她:“别哭了,再哭眼睛就更肿了。” 又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即使压低了音量,在寂静的夜里还是被人听见了。周景元像被雷劈了一样,愣在原地。 待景星哭完,余田陪她穿过明灯高挂的回廊,走回夜夜灯火长明的灵堂。 等他们走远,周景元移步到两人方才拥抱的位置。他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掏出手机给余田拨了一通电话。 挂断电话,周景元一步未挪,默默在心里倒数着:“三、二、一……三、二、一……三、二、一……” 大约三分钟后,余田跑过来,气还没喘匀,先问他:“景哥,出什么事了?” 周景元脱下黑色的长款羽绒服,扔到景星那辆车的引擎盖上。他面朝余田,抬手就是一拳。 余田不防,捂着脸退后两步,不明就里地看向他:“景哥……” “十分钟前,我站在这里。”周景元盯着他,指了指他方才无意间撞破两人秘密的位置,距此不过五步之遥,恰巧在余田和周景星的视线盲区。 不用再点明,余田瞬间明白了自己挨这一拳的原因。他不恼反笑,脸上露出一丝松快:“你看到了?” 周景元揉了揉右手关节,言外之意再明确不过。 余田朝他走近,笑了笑:“梁小姐果然值得信赖。” “什么意思?”这下,周景元比刚才撞破他和景星拥抱还震惊,“梁昳知道?” “碰到过,她猜到了。”余田揉了揉被挥痛的脸颊,替梁昳解释,“我请她保密。” “你——余田,你真行!”周景元指着他,一时半会儿说不出更多话来。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虽然余田平时寡言少语、做的比说的多,但当真论行事沉稳,只怕连自己都不如他。思及此,再回想景星趴在他身上哭的样子,周景元闭了闭眼。像是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又像是试图缓和此刻有些紧张的气氛,他转身抓起引擎盖上的羽绒服拍了拍灰,人顺势靠在车头上,问,“多久了?” 余田看他一眼:“怎么算?”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周景元被他这一问再次点燃:“你他妈想怎么算?!” “满打满算,在一起将将一个月。” “什么时候动的心思?” “很早以前了。” “有多早?!” “有一年,她陪奶奶来参加余家的宴席——爷爷的寿宴和我的……庆功宴。” 周景元一琢磨,那会儿奶奶刚有些丢三落四的苗头,余家送请帖来后,家里人不放心奶奶独自赴宴,原说送礼金过去就行。谁知,奶奶执意要去,一说本家弟弟的寿宴,她去一次少一次了,二是她看着余田长大,于情于理都该去祝贺小子顺利考取了理想的大学。于是,二姐便陪她去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是六年半之前。 “你刚十八啊!”周景元光是想想就胆寒,破口骂余田,“你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包藏祸心这么多年,癞蛤蟆肖想天鹅肉!” 余田嘴角隐隐发痛,还有淡淡的血腥味,他垂下头:“你说的对。”良久,没得到回应,他抬头看向眼前久未开口的人。 周景元抬头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余田也随他视线仰头。沉黑的天幕上悉数两颗星子,明亮光华。 “远吗?”周景元问他。 “远。”周家最亮的那颗星星,从来都高悬于天。余田再清楚不过,只是,“再远,我也想踮脚去够一够。” “嘶——”周景元咬了咬牙。 他算是明白了老辈嫁女儿的心了。光是想想余田这臭小子觊觎着景星,他就恨不得打折他的腿,遑论梁昳妈妈不待见自己了。 自己尚且有难关要过,余田要面对的只会比他更难。 “你们什么打算?”周景元见他没回话,皱眉道,“不可能永远偷偷摸摸吧?” “看二姐。”早在余田打定主意要在一起时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一切听景星的,只要她高兴,刀山火海抑或是天涯海角,他都陪她。 然而,作为娘家人的周景元显然不这样想,他不满道:“你就没点儿筹谋?” 余田瞥他一眼:“哥,你有吗?” “靠——” 第72章 落日第四百三十二秒 余书荔走后,周家人好像突然没了主心骨。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家里却陡然冷清了不少。 因着体恤章芩和唐姨之前照顾余书荔辛苦了,大伯周泽恒和景文、景星两兄妹有意避开了周末齐聚,省得两人又忙上忙下为一大家子的吃喝费心费力。往常三不五时就聚起来的周家人已经很久没有齐过了。 好在大年三十这一天,大家还是按照往年的惯例齐聚一堂。在大年二十九、正月初二有演出任务的 梁昳也被周景元接过来,同他们一起过年。周家总算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 梁昳再一次来到周家小院,走过花墙小径。 上次来时是十月,月季爬满藤架,满墙花色。周景元站在花架下,端着一双笑眼看她,直到听见他身后满院的欢声笑语,梁昳才知道自己被诓了。今天,还是同样的小径,竹篱笆上已没有盛开的月季,只攀爬着休养生息的花藤。她被他牵着手走过花墙,看见一盏盏小巧玲珑的红灯笼挂满花枝。 “接人接这么久?我等得花儿都谢了。”早已等在门口的景星抱怨景元动作慢,冲他身边的梁昳招了招手。 周景元睨她一眼:“等不及你怎么不亲自去接?” “我抢了头功,你能乐意?”景星笑着,挽上已迈上台阶的梁昳的胳膊。 玄关处摆着两双拖鞋,一双明显是男士的,周景元蹬了鞋穿上它,另一双是女士款,一看就是新的。 周景元见她盯着拖鞋看,催一句:“换上吧,我妈专门给你买的。” 说完,他拎着礼盒,先去了趟厨房,梁昳和景星也跟了过去。 一周前,章芩给唐姨放了假,让她提前回家过年去了。所以,今天的厨房里是章芩和周泽安在忙活年夜饭,乔婷婷帮忙打下手。见有人走近,三人齐齐看过来。 “爸、妈,梁老师来了。”周景元扬声道,双手举起礼盒和礼品袋,晃了晃,“这是她准备的新年礼物。” “梁老师来啦——”章芩擦干手上的水,先迎过来。 “阿姨、叔叔,过年好!” “好好——”章芩一面笑着,一面道,“你人到了就是最好的礼物了,别讲那些虚礼。” 在灶边炸小酥肉的周泽安也笑:“来这儿就当回家,别拘着。” “可不就是回家吗?”帮忙择菜的乔婷婷抬起头来,看周景元一眼,“你说是吧,景元?” 周景元把礼物搁下,揽住梁昳的肩膀,笑说:“大嫂点你呢!” “嗯?”梁昳不明就里。 “你回家还没跟大嫂打招呼吧?”周景元看她一眼,对大嫂说,“大嫂怕是等不及了。” 大嫂手里举着一把葱,指着他,好笑道:“到底是我等不及还是你等不及?” 景星看热闹不嫌事大:“就说嘛!” “梁老师,就冲景元等不及,你也得晾晾他,不能那么快叫他如愿。”乔婷婷笑着给梁昳支招,“咱俩打不打招呼、怎么打招呼都可以,叫‘意乔妈妈’、‘姐’或者直呼其名都可以,总之不要随景元的叫法。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更着急?” 梁昳眨眨眼,附和她:“那是自然。” 眼见自己被“围攻”,梁昳竟然也倒了戈,周景元拱手讨饶:“三位女侠,小的错了,小的退下。”说着,一边作揖,一边后退,上二楼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章芩旁观这出好戏,笑得捂住肚子,前仰后合。 难得有机会看儿子吃瘪,周泽安也跟着哈哈大笑。 厨房里的活儿插不上手,干站着也不是事儿。景星预备带梁昳去一楼的书房,每年的今天周家人都会自己写春联。只是今年,奶奶刚走没多久,不知妥不妥。 “今年还写红对联吗?”景星开口问二叔,“小区南面那家十二月的时候有老人去世了,这两天我从他们院门前过,看见他们贴了白联。我们是不是也……” 周泽安关小了火,说道:“奶奶原先还没糊涂的时候,每次过年看别人家门上贴白联都说,以后等她走了,儿孙们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不要贴白联搞得凄凄惨惨的。所以,我跟你爸商量了一下,不讲那些禁忌了,按奶奶的意思来,过年就红红火火地过吧!” 景星闻言答“好”,领着梁昳去书房了。 房间里没人,只有靠窗的大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景星走到书桌前,将一张正方形红纸摊到自己面前,回身叫梁昳:“来写对联。” “啊?”梁昳看她拿毛笔舔墨的架势,连连摆手,“我不会。” “我也不会,写着玩儿呗。”景星浑不在意,说着就下了笔。 梁昳见她拿着毛笔鬼画桃符般胡乱舞出一个“福”字,独独少了起笔那一点。刚想提醒,景星就落下了笔尖,在那里轻轻勾出一颗五角星。 “怎么样?”景星偏头问她。 梁昳看着那颗星星,“哇”一声,忍不住赞叹她的巧思:“好别致!” 景星把毛笔往前一递:“你也来画一个。” “啊?” “一年玩一次嘛。”景星帮她蘸了墨,又递一张红纸来,“随便画。” 梁昳接过笔,想了想,问:“介意我照你的画吗?” “当然不介意。”说着,景星还把自己那张摆正了给她参考。 梁昳自然没有照着景星的笔迹来,况且学也学不像,只是像她那样空出一点来。最后,写完其它笔画后,她才在起笔位置着了墨。 而后,她搁下毛笔,景星看着她画下的图案,意味深长地笑道:“原来你说的照着画是这个意思呀——” 梁昳笑着冲她眨了眨眼。 第68节 “写好对联了吗?”换好衣服的周景不知何时走到书房门口,倚在门边看她俩笑。 “没有。”梁昳听到声音回头,正好对上他的笑眼。 即使只是开车去接梁昳,周景元依然习惯了回家就换一身衣服。这会儿,他换回舒服自在的连帽卫衣和牛仔裤,斜靠在书房门上,青春洋溢的样子像一个刚刚放假回家的大学生。 景星一边拍照,一边答他:“不是等你来写吗?” “等我?”周景元仿佛听见世纪笑话, “哪一年我写的不是被群嘲的份?” “你也知道啊——”景星笑,捧着手机发微信,正好被走进来看她们到底写了什么的周景元瞥见微信框。 看见“余田”名字的周景元假装咳了咳,揶揄景星:“一刻都离不得?” “要你管!”景星锁了手机屏,瞪他一眼。 “离不得就把人叫来啊,在这儿偷偷摸摸的多不磊落!” “别得了便宜又卖乖,”景星白他一眼还不够,“你离得?那是谁屁颠儿屁颠儿把梁老师接过来的?” “离不得啊!”周景元揽住梁昳的肩膀,“看我,大大方方的。” 景星刚想回嘴,就听门口传来人声—— “谁离不得谁?”是大伯周泽恒迈步走进了书房,后面跟着周景文和周意乔。 周泽恒每年大年三十这天都会晚到,因为他要在亡妻的遗像前备好瓜果,絮絮叨叨完最近发生的事才会过来。今年事情格外多,说话的时间自然长了些。下楼看见周景文和周意乔安安静静在客厅等他,三人便一道出门右转,进了隔壁院子。 周景文留在厨房跟乔婷婷在一起,周泽恒带着意乔往书房走。 周家每年过年的春联和福字都是周泽恒写的。早些年意乔年纪小,只能站在小凳上看爷爷挥毫,大一点学了书法,便跟爷爷一起写了。反正两家在一起,院门、家门、房门的,写多点也贴得完。 今年也不例外,周泽恒过来照例先带意乔进书房写对子。 只是景元和景星听他问话,吓了一跳,但不能不答。 “二姐呗——”话顺着嘴角溜出口才惊觉失言,景元察觉其他几人迥然各异的目光,摸了摸鼻尖,笑,“她说我跟梁老师一刻也离开不得。” 大伯没料到会被塞一嘴狗粮,无奈地笑:“我就知道……” 家门和厨房门贴好对联,院门和窗户上也贴上了“福”字,大功告成。只剩下两张笔迹生疏的“福”在书房的桌角,格格不入。 景星把其中一张塞给周景元:“贴你房间去。” 景元躲什么似地闪开,嫌弃道:“不要。” “真不要?”景星捏着纸角,跟他确认。 “你那狗啃一样的字,都不敢贴去灶台,怕灶王爷看了生气。” 景星“呸”他一口:“不要可别后悔!” 景元觉出蹊跷来,他狐疑着看梁昳一眼,只见她正噙着笑,好整以暇地盯着自己。他忽然福至心灵,凑上去看,只见乖巧圆润的“福”上托着小小一枚元宝。他笑着问梁昳:“你写的?” 梁昳不点头也不摇头,往景星身边靠,伸手道:“你不要,我可带走了。” 景元眼疾手快地抽走景星手里的福字贴,道:“想都别想!” 有章芩掌舵的周家年夜饭,既丰盛又讲究营养搭配。梁昳第一次在周家过年,目睹一大家人围坐饭桌的热闹氛围,并没有因为奶奶去世而削弱半分。也许正因为有老人去世,一家人反而更珍惜能聚在一起分享快乐的节日。 席间,章芩问起梁昳的新春音乐会:“昨天那场演出顺利吧?” “挺顺利的。”梁昳回答。 “过年了,人肯定很多吧?” “嗯,主要是我们合作的弦乐团人气很高。” “弦乐团?”认识梁昳之 前,章芩对遥城的乐团一点也不熟悉,继续问道,“是我们本地的吗?” “是的。”梁昳也是第一次和秦享弦乐团合作,这次刚做的功课,“弦乐团就是以他们的首席小提琴命名的,秦享在国际上都非常有名。” “那这次合作很难得啊!” “确实。” 章芩点了点头,问:“意乔去看了吗?” “还没。”意乔抬起头,道,“我去第二场。” “第二场是明天吗?”周泽恒问道。 “后天。”周景元比梁昳先一步开了口,“初二。” 挨着梁昳坐的景星给她盛了一碗汤,关切道:“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海城呀?” “我订了初四的机票。”猜到景星的疑问,梁昳接着说,“行李还没收拾好,初三走不了。” 景星了然地笑了笑。 “说起来,过几天我们也要去一趟海城。”周泽安开口说道。 周景元抬起头,眼睛一亮:“工作吗?派我去吧!” “私事!”周泽安笑道。 “什么私事?” “同学的儿子结婚,邀请我去参加婚礼。” “你什么时候有海城的同学了?”周景元半信半疑。 “就不兴人去海城工作吗?” “行行行!”周景元探着头,对周泽安谄媚道,“爸,要不我替您去打前站?” 周泽安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好笑道:“你自己想去别打我的旗号。” “替您办事不是能报销吗?” “你是没工作没挣钱吗?”章芩笑着瞥他一眼,“算盘打到你爸爸头上来了。” “来来来——”被揶揄的周景元赶紧端起酒杯起身,岔开话题,“大家新年快乐!” 饭桌上登时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大家从善如流,端起手边的杯子相碰,“新年快乐”的祝福一声接着一声。 饭后,章芩代表周家的三位长辈给了梁昳一封大红包。梁昳连连摆手拒绝。 “拿着。”向来温和的章芩第一次强势地将红包塞到梁昳手里,说,“你第一年来我们家过春节,给红包是礼节,也是我们做长辈的心意。” “不要把它当做负担,”不知什么时候,景星也走了过来,朝梁昳手里放上一支大牌口红,“这是新年祝福。” “还有我的。”乔婷婷也凑过来,把一只精美的小礼品袋挂在梁昳的手指上,“新年快乐!” 梁昳被满满的情谊包围着,感动又无措地抬头。周景元在三步之外看着她,笑着说:“收下吧。” “对啊,收下吧。”乔婷婷拍了拍梁昳的胳膊。 “谢谢。”梁昳扬起嘴角,笑了。 “好了,去玩仙女棒吧!”景星让她赶紧把红包和礼物收好,催她穿上外套去院子里。 梁昳立在院中,看景星不知从哪儿拎出一只大袋子来,她环顾四周,问:“能玩吗?” 遥城早几年便禁了烟花,崇新自然也在此列。 景星反骨在身,才不管禁令不禁令的。她豪气地分给梁昳一大把,迎着冷风,道:“这玩意儿点燃了也没什么动静,怕什么!” 梁昳笑着分出几根来,问:“你拿火机了吗?” 景星后知后觉地叹口气:“忘了……” 梁昳笑了,回身踏上台阶,周景元就推门出来了。 “是要这个吗?”他晃了晃手上银色的打火机,走到梁昳面前。 景星凑上来,撇嘴道:“你就拿了一个啊?” 周景元随意披了件外套在肩上,从兜里又掏出个打火机递给她。景星瞧着手里泛着绿光的塑料货,“嘿”一声。 “怎么?不能用吗?” 景星懒得搭理他,捏着火机躲到避风处点仙女棒去了。 周景元拨着火石轮打燃了火,另一只手拢住火焰帮梁昳点了两支。不一会儿,细长的棒身顶着一簇火花闪动起来。 梁昳挥舞着胳膊,叫他看:“好多年没玩了,你玩不玩?” 周景元看着她笑:“我看你玩。” 梁昳又让他点了几支,不管不顾地塞到他手上。 周景元拗不过她,支着胳膊摇了摇。 梁昳手里没了燃烧的烟火,腾出手掏出手机对着他。披着外套的周景元一抬眼,正好撞进她的镜头。 他的身后是满院热闹的红色灯笼和小彩灯,面前是“滋滋”响着的小火花,在黑夜里划出一道又一道光痕。光耀进他眼里,仿佛星光辉映着月亮。 梁昳透过屏幕望向他,火光熄灭后收起了手机。 “喜欢吗?”周景元问。 “喜欢。”梁昳答。 周景元露出狡黠的笑容:“知道我问的什么吗?” 梁昳也回之一笑:“都喜欢。” 第73章 落日第四百四十三秒 当晚,景星愣是不让梁昳回市区。十二点一过,她领着人去了隔壁院子,安置在自己卧室旁的客房里。崭新的睡衣、拖鞋和护肤品,一应俱全,当真应了景星留她时的那句话——“我的囤货量够你留宿一年了。” 等梁昳收拾好自己上了床,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她点开手机给周景元发了一条消息说晚安。 集中回复了一批拜年消息后,她刚打算放下手机,周景元的消息跳出来:“开门。” 梁昳心一惊:“哪个门?” “你的房间。” 梁昳掀开被子,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拉开房门。周景元果真就在门口,门一开便蹭着门缝溜了进来,然后迅速地关门上锁。 梁昳目睹他脱了羽绒服,穿着一身睡衣朝她伸出双臂,好笑道:“胆子真大!就不怕被发现?” 第69节 周景元才不管,大步一迈拥住她:“发现又怎么样!” “横竖又不是我挨骂。”梁昳仰头笑,头发滑过肩头,露出微红的脸颊。 周景元埋头亲了亲她。 梁昳轻轻挣开他的怀抱,钻进了被窝,周景元也挨过来,顺手关了台灯。 “给你妈妈发消息了吗?”两人 一起躺下时,周景元问她。 “发了,一早就发了。”梁昳答,“虽然不能陪他们过除夕,祝福肯定不会缺席的。” “回你了吗?” 黑暗中,梁昳轻声笑了笑:“当然回了,还给我发了压岁包。” “嗯。”周景元一只胳膊搭上她的腰,将人往怀里压了压,“我想跟我爸妈一起去海城。” “参加婚礼?” “让我去吗?” “去呀。”梁昳窝在他暖融融的怀里,闻着熟悉的淡淡清香,笑,“我先回去帮你打前站。” 闻言,周景元箍紧怀里的人,嘴唇贴上梁昳的额头:“开心吗?” “嗯?” “我们两个第一次在一起过年,你开心吗?” “你觉得呢?” “我很高兴,我觉得你也很高兴。”周景元简单粗暴地总结道。 时针早就划过了“12”,新的一天、新的一年已经到来了。 他在黑暗中闭上眼,吻住怀中的人:“梁老师,新年好。” 周景元到底还是怕挨骂,定了个闹钟,初一一早天不亮就做贼般偷偷回了自己家。一上午接待来走动拜年的亲戚,中午时才见到梁昳。吃过午饭,他送梁昳回市区排练后,又匆匆赶回崇新。 后面几天,周景元跟着父母在周家、余家和章家各处亲戚间拜年走动,每天不停地见人、说话,直言比上班还累。梁昳那边,初二演完最后一场,初三收拾行李,初四登上了回海城的飞机。 两个人愣是没能在梁昳回老家之前再见上一面,每天靠微信联系,连周景元自己都打趣说他和梁昳像在网恋。 梁昳想了想,确实像那么回事,忍不住笑了笑。 冯美茹端着什锦杂拌从厨房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自己女儿捧着手机笑的样子。看见她走过来,梁昳立刻锁了屏幕,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一句:“吃饭了?” 冯美茹乜梁昳一眼,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个谁根本没分。” 梁昳一噎,收起嘴角,不作声了。 不知道是不是过年的原因,梁昳回家两天,梁家川一直没出门,除了买菜散步,其余时间一律安安心心陪着妻子女儿。 吃过饭,一家人开着电视嗑瓜子,时不时聊两句,是多少年不曾有过的温馨时刻。 梁昳有些不适应,悄悄问冯美茹:“我爸他……不去跳舞?” 母女俩哪有什么隔夜仇。自上次回海城后,冯美茹回想起来,虽然她是爱女心切,但言语、行为多少还是欠妥当。只是梁昳刚回家,两人还没时间摊开来好好谈一谈。 “上次从你那儿回来之后,他就不去跳舞了。”冯美茹趁梁家川去厨房削水果的时候,说起来,“也就你的话还管用了。” 等到梁家川端着水果盘出来时,梁昳和冯美茹齐齐望向他。 “怎么了?”梁家川一脸茫然。 “没怎么,”冯美茹收回视线,笑了笑,“说你如今老了反倒变成‘女儿奴’了。” 梁家川把水果盘摆到她们母女面前,像是主动认下了这个称号,说道:“你妈妈说得没错,我啊一辈子自私惯了,唯一肯担待负责的恐怕只有你了。” 梁昳有一丝意外,没料到他会把话题深入 下去,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我这个人没有多大的志向,要说还有什么愿望,不过就是一家人没病没灾,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幸福快乐地生活了。”梁家川说的是实话,只是在梁昳那些“恶言”相向之前,他装聋作瞎地只求一个人快活。而现在,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如果妻离子散,他一个人也快活不起来了。所以,他反省一般地对梁昳道,“我……糊涂事办过不少,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因为自己毁了女儿一辈子的幸福。” 面对他的剖白,梁昳无法无动于衷,想说什么,喉咙却又哽住。她发现自己硬不起心肠来了。 只有冯美茹保持着理智,偏要戳破这肉麻兮兮的场面:“呸呸呸——什么‘毁了女儿一辈子幸福’,正月里就说些讨嫌话,快呸掉!” 梁家川听话照做,还敲了三下木桌子才算罢了。 大抵是讨厌他把过年的气氛弄成这样,冯美茹没好气道:“我女儿肯定是会幸福一辈子的。” “是是是——”梁家川笑道,“丽丽这么优秀,多的是想给我们当女婿的。” “停!”梁昳适时打断了他,“我幸不幸福跟有没有人给你们当女婿没什么关系。” “对对对,那是自然。”梁家川笑着点点头,继而玩笑道,“后天你要不要去抢捧花呀?” 大年初六,大姨的儿子、梁昳的表哥结婚。冯美茹早早出了门,作为主家亲戚,她不仅要去大姨家帮忙接亲,还要提前去酒店迎客安座。梁家川自然也陪同在侧,尽力帮忙。 冯家人知道梁昳过年忙了好几天,没人催她。于是她也乐得自在,慢悠悠起了床,随意扒了两口早饭后才打车去了办婚礼的酒店。 客人一波接一波地来,冯美茹满脸堆笑地应酬着。人流一起涌来时,她明显力不从心,抓了一旁躲清闲的梁昳来帮忙领客人。 “带去左边 16 号桌。”冯美茹推了梁昳一把,见她没个笑模样,低声嘱咐,“大喜的日子,别把你大姨的客人得罪了。” “知道了。”梁昳小声应下。 她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只是不耐烦同陌生人迎来送往,今天这样的场合,断然没有给客人摆脸色的道理。她扬起笑脸,领着客人往前走,快到的时候,她抬手指了指:“您直走,就那桌,桌上有个 16 的号牌。” 客人开开心心朝她道了谢,过去了。 梁昳原路返回,刚到迎宾处,瞧见冯女士一边给人指方向,一边不时回头朝里张望,她脖子一缩。害怕再被抓去领人,她赶紧溜边走,想着干脆去主桌边上找个位置躲一会儿。 她伸着脖子观察着冯女士,正按计划准备撤退,不料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准确来说,是三个——周景元和他的父母。 梁昳这时才把大年三十饭桌上的闲话联系起来,她怎么没想到周景元爸爸说的婚礼就是表哥的婚礼呢?只是,周家怎么会成为大姨家的宾客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呆立原地,满脑子问号。 就在她惊讶的同时,跟大姨父热络寒暄的周家人也引起了冯美茹的注意。她怔怔望着被大姐夫搂住肩膀的年轻人,越看越面熟。 大姐夫亲自引人往里走,路过冯美茹时,他热情地介绍道:“这是孩子小姨,美芹妹妹。美茹,这是我老同学,几十年没见了,这次专程从遥城飞过来的!” “你好。”周泽安和章芩朝冯美茹微笑点头。 冯美茹与周景元仅有一面之缘,原本并不笃定,直到“遥城”二字传进耳朵,她终于跟那个被自己赶走的年轻人对上了号。 好在周景元已经从方才一瞬的惊讶中反应过来,他礼貌地微笑开口:“阿姨,您好!又见面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美茹,你们认识?”大姐夫惊喜地看着冯美茹。 周泽安和章芩也狐疑地盯着自家儿子,等着一个解释。 周景元没打算装傻,微笑着对父母介绍道:“这位是梁老师的妈妈。” 来的路上,周景元跟父母言明自己此番跟来海城是为了见一见梁昳的父母。周泽安和章芩自然是全力支持,并且提出一同会面。周景元这才跟他们透了梁昳妈妈反对的底,不过他把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只说梁昳父母来遥城时正好撞见自己在梁昳家,印象不是太好。 周泽安和章芩还劝他再见面时一定好好表现,早点获得梁昳父母的认可。谁也没想到,双方会以这样的方式碰面。 说不尴尬是不可能的,好在梁昳的大姨父在旁,眼梢眉角都是喜色,笑道:“瞧我这记性,忘了我们家丽丽就在遥城工作了!你们都认识?” “你好,我是景元的妈妈。”章芩伸出手重新打招呼,做了自我介绍。 冯美茹再不满意周景元也不会在此刻给周家父母甩脸子,她理清眼下的状况,神色恢复如常,与周景元的妈妈握手,淡淡地笑着:“你好,欢迎,里面请!” 隔空旁观这一幕的梁昳比上台演出紧张百倍,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待周景元一家三口坐定,她才给周景元发了条消息。 远远地,她看见周景元埋下头看手机,随后抬头四望,寻找她的位置。等他终于确定方向望过来时,梁昳举高了胳膊,朝他使劲挥了挥。 周景元起身,朝她而来。待穿过人群终于站到彼此面前时,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第74章 落日第四百五十四秒 梁昳的大姨父曾经在遥城生活过,直到十五岁初中毕业,因父母工作调动搬到海城。去年底,他在生意局偶遇一位来自遥城崇新的老乡,聊天后得知老乡小时候竟然跟他念的是同一所初中,是低他一级的学弟。两人感叹之余也觉得甚有缘分,聊得越发投机。 老乡提起自己哥哥正是与大姨父同一级,当即拨了电话,两边信息一对,大姨父与老乡的哥哥当年竟是同班同学。至此,大姨父终于跟断联四十一年的老同学们重新联系上了。 周景元的父亲周泽安正是老同学中的一员,是梁昳大姨父少时就建立起深厚情谊的好朋友。这次赶上梁昳的表哥结婚,周景元父亲携家带口飞到海城。道喜之余,也是借此机会跟老同学相聚。 婚宴结束之后,客人从宴会厅移步二楼茶室喝茶。大姨和大姨父忙着打点招呼、迎来送往,顾不周全,既然梁昳和周家人认识,便托了她和冯美茹帮忙照顾老同学一家。 冯美茹单独要了一个包厢,将人安顿下来。 服务员过来询问茶饮需求,梁昳让她稍等,先询问长辈的喜好和禁忌。 四位长辈都说“随便”,梁昳便就着服务员手中的平板挑起来。周景元也凑上来,跟她并肩一起看。 “普洱可以吗?”梁昳点着屏幕上的图片,问周景元,“熟普?” “行。”周景元往前翻了翻,“还有特色茶饮,要不要试试?” 听到他的询问,服务员及时开口介绍起来:“这一页都是我们茶室的特色茶饮,是根据顾客的不同需求配制的茶包,你们可以看一看有没有喜欢的。你们人多,除了普洱外,还可以再来一壶。” “有什么推荐吗?”梁昳问她。 “主要看你们喜欢什么样的茶味和口感,销量最好的是这三款——清肝降浊茶、静心养元茶和补气茶。” 周景元抬眼看梁昳,问:“你想喝什么?” “静心养元茶。”梁昳一指,定了下来。 两人挨得近,隔着些距离看就像头挨着头,有商有量的样子很是和谐自然。 冯美茹撇开视线,望向窗外,抬手揉了揉左胳膊。 梁家川和周泽安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两人坐在茶室中央的茶桌旁,行业发展、企业管理、实业前景……聊得分外投机。 章芩则由冯美茹陪坐在窗边,相比起两位男士的高谈阔论,这隅可以俯瞰海景的角落显得格外安静。 刚开始,两位妈妈只是客气地互相介绍一下自己的工作和年龄,闲话家常。期间,冯美茹时不时地捏几下手肘,看似寻常,落在医生的眼里便多了些意味。 “别看我退了休,平常没少犯职业病,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我寻医问药。”说着,她看一眼冯美茹的左胳膊,道,“你不介意的话,我能冒昧问一下,你这胳膊是受过伤吗?” 冯美茹不料她如此细心,微微笑了笑:“去年摔了一跤。” “严不严重?现在好了吗?”章芩关心道。 “上了一段时间夹板,现在已经好了。就有时候变天会酸酸胀胀的,不碍事。” “伤筋动骨一百天呢!得好好保养,别见风着凉。” 第70节 冯美茹点了点头。 这时,服务员端着茶盘进来了,询问之后,往男士桌放了熟普,往女士桌放了静心养元茶。男士那桌由周景元做主为两 位长辈泡茶,服务员自动去了窗边的女士桌,一边介绍,一边尽心尽责地泡茶、分茶,而后才退出包厢。 喝了两口茶后,冯美茹觉出点问题来,问梁昳:“没有佐茶小点吗?” “嗯?”梁昳点单时没太注意,起身道,“我去问问。” 她前脚出门去找服务员要瓜子和点心,周景元后脚就跟上去了。 这一幕,长辈们自然都看进了眼里。章芩抿唇笑了笑,她看着冯美茹,轻声说:“梁老师性格好,做事沉稳,真是招人喜欢。” “梁老师?”这是冯美茹今天第二次听闻周家人这样称呼梁昳,有些不解。 “这样的,景元大伯家的孙子在跟梁老师学竹笛。”章芩解释道,顺便补充一句,“是景元的同学介绍的,林佳雯,你认识吗?” “哦——佳雯啊,我认识的。”冯美茹嘴上应着,心里却不免有些怄气——怪不得两人黏黏糊糊分不掉,原来还有这两层关系在。 “所以我们都随小孩叫‘梁老师’。”话题延伸到子女身上,章芩自然毫不掩饰自己对梁昳的喜欢。但因为有景元之前透的底,她说话极有分寸,绝口不提自己儿子和梁昳的恋爱关系,从头到尾只传递一个意思——梁昳很优秀、很好,全家人都很喜欢她。 没有人会不喜欢别人夸奖自己的孩子,冯美茹也一样。她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没有,你实在是过奖了。” 以礼尚往来的人际交往法则,她理应顺势夸一夸对方的孩子。可是对周景元——她之前旗帜鲜明、强烈反对的女儿交往的对象,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在此刻夸出口。 她抬手端起茶杯,示意章芩:“喝茶,喝茶。” 梁昳走到半路就被周景元追上,她笑意盈盈地任手被牵住,问他:“你跟过来干什么?” 周景元举起交握的手掌,晃一晃,道:“陪我女朋友啊!” “胆子真大!”梁昳觑一眼身后长廊,长廊尽头的正是他们刚刚所在的包厢。 “我看阿姨已经有所松动了。”周景元喜上眉梢,嘴角怎么也放不下来。 梁昳不是没感觉到。毕竟妈妈是自己最亲的人,她很容易就感觉到了冯女士态度上的转变。虽然很细微、不容易察觉,但她还是非常明确地观察到了,以冯女士的个性,如非自己想通,绝不会收起强硬的对抗态度。 她抿唇笑了笑,夸周景元:“很敏锐嘛!” “况且有我妈助攻,我很有信心。” “阿姨知道我妈反对我们吗?” 周景元把提前知会父母的内容告诉了她,梁昳撇了撇嘴:“漏洞百出。” “漏不漏洞的,只要他们信了就行。” 来之前,周景元是做好打持久仗的准备的。好在他有一对给力的父母,特别是章芩。 两人跟服务员表明来意,等待对方准备好瓜果点心。见服务员实在忙不过来,他们便免了对方的服务,周景元接过了托盘。 步行至尽头包厢,梁昳正想推门,门就被周景元用背顶开了。他双手端着木托盘,拿身体顶住厢门,等梁昳走进来,才卸了身后的力,任门滑回去阖上。 周景元将其中一份瓜果点心先摆上窗边的茶桌,再将另一份摆置两位父亲面前的桌上。 梁昳拖了软垫到窗边坐下,一边嗑瓜子,一边跟两位妈妈闲聊。周景元则随意得多,他一会儿在爸爸桌插两句,一会儿又去妈妈桌听一耳朵,间或说些漂亮话,哄得几位长辈笑呵呵的,连冲他鸡蛋里挑骨头的冯女士也一直扬着唇角。 不知是暖气烘人,还是茶水暖人,梁昳有些熏熏然,瞧着一室的融洽热闹,心里幸福又满足。 冯美茹大概也被眼前的场景感染,笑着开了口:“原本我以为你今天是要替孩子说好多好话的。” 章芩闻言,心里当下便明了了。她摇了摇头,看一眼景元,轻轻笑道:“他选的路他自己走,不管路上有什么,都理应他自己去面对。说句见外的话,如果不是两个孩子的关系,你我都是陌生人,我又怎么可能强求你因为两三句好话就信他呢?”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冯美茹也不打算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确实有些经验主义。 “经验只具备部分参考价值,哪有百分百的绝对指导意义呀。”梁昳见她松了劲儿,笑着插一句,“我如果教条一样地把你的经验当作我的人生指南,那我过的就不是我自己的人生了。你说对不对?”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冯美茹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梁昳当着外人的面把话摊到桌面上来,多少有点下她的面子。 冯女士不好发作,瞥她一眼:“当妈的心情,你以后才会明白。” “那我就以后再明白。”梁昳跟她开玩笑。 她们母女对话,章芩不好插嘴,借口去洗手间,留出空间来。 待她走后,梁昳笑眯眯地看着冯女士,喊了声“妈”:“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 冯女士“哼”一声,没好气道:“你怕是早想到了吧,就差把我的老底全揭了。” 梁昳笑起来,嘴上否认得极快:“我哪敢啊!” “我看你敢得很!” “不过……”梁昳想到一个可能,也许是冯女士今日旁观周景元后得出的结论,她试探着问,“你是不是也觉得因为他和我爸都是厂长的儿子就武断地把他们合并同类项,对他来说很不公平?” 周景元过来添热水,正巧听见了梁昳的这句话。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梁昳,看着她此刻隐隐为他抱不平的样子,像极了第一次见面时她为段小静讨公道。 那时候她一个人,怕被刁难欺负,拼命挺直腰板,态度强硬,明明是孤单无依的身影,却如同一个披甲的战士。今天,她昂着头,披着落日光辉,目光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依然如去年九月的那个傍晚,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魄力。 好在,此时,她不再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了。 周景元往茶壶里添好热水后,挨着梁昳坐下来,朝冯美茹微笑道:“阿姨,您站在母亲的立场,当然有理由质疑我。我没有计较过公不公平。” “你……”梁昳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小声道,“猪队友。” 周景元听见了,牵过她放在桌沿的手掌,轻轻攥住。 他仍然看着冯美茹,不疾不徐地说:“我从小在家具厂长大,见得最多的就是木材和螺丝钉了。老师傅们都知道,其实螺钉和木材是不兼容的。螺钉周围的木材会随着季节膨胀和收缩,被金属的螺钉渐渐磨损掉。”眼见冯女士脸上出现困惑的表情,他继续解释,“也许在您的经验里,我和梁昳就像螺钉和木材一样是不能兼容匹配的。您担心我们会在日复一日的生活琐碎中磨光耐性,也磨掉爱,甚至可能分道扬镳。就像木材在长期形变的过程中,慢慢将钉子从孔中移出一样。但我想说的是,在家具制作中,螺钉不可或缺,为了让家具更耐用,师傅们都会选择使用螺钉。既然螺钉有松动移出的风险,那么我们的应对措施除了技术层面的预防加固外,剩下的重要一环便是保修。” “假如有一天,我和梁昳的感情面临风险,我会用心检修,绝不轻易扔掉那颗螺丝钉。”周景元目光灼灼,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冯美茹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她第一回 认认真真地打量起眼前的年轻人——四六分的短发整齐地拢在脑后,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和干净的面容。 周景元说完话后,看了梁昳一眼,看她眸光闪动,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角,而后又静静地看回冯美茹。 “当妈的操心惯了,自己风风雨雨走过来,不愿儿女再吃我们吃过的亏。不过,父母总归是拗不过子女的。”冯美茹微微一笑,是回应,也是释然。 冯美茹自己被恩情裹挟了一辈子,最后却见不得女儿被亲情掣肘,终是松了口。大概是亲身相处之后,她看见了周景元与梁家川完全不同的地方。 虽说聊天时周景元的嘴上也会说几句轻飘飘的俏皮话,人却实实在在做了很多贴心事。冯美茹都看在眼里。一下午,周景元忙前忙后,时不时关注着两边的茶桌,添水斟茶,周全地照顾长辈和梁昳。 尤其是方才那一通陈情,更确切来说是承诺。冯美茹几十年里见过多少人和事,到头来仍然被年轻人的坦荡真诚打动了。她想,开明的父母、被爱滋养长大的孩子,这样的家庭终归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章芩回来时,见三人都隐隐露着笑意,笑着问:“在聊什么?” 冯美茹微微笑一笑:“在说啊,我们做父母的,求的也只是儿女一生平安幸福。” 第75章 落 日第四百六十五秒 应付完晚上的席面,婚礼才算最终结束。明明时间已经很晚了,但不知怎么搞的,梁昳的心始终静不下来。 她洗了澡回了自己房间,脑海里不断重现下午在茶室的情形,翻来覆去睡不着。梁家川还在客厅看他最爱的谍战片,冯美茹大概是洗漱完了,回了主卧准备睡觉。梁昳想了想,掀开被子,披上羽绒服,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隔壁房间的门。 冯美茹盖着腿,背后垫着枕头靠在床头,正戴着老花眼镜在看手机。 梁昳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笑嘻嘻地喊一声“妈”。 冯美茹从眼睛和镜片露出的上方空隙瞧出来,问:“大晚上的不睡觉干什么?” 梁昳走进来,挤进被窝,凑到她手机前,笑着问:“你在看什么?” “婚礼的照片。”冯美茹翻给她看,“你大姨刚发给我的。” “你们都不累吗?忙了一天还有精力传照片看?”梁昳有时候是打心底里佩服长辈们旺盛的生命力。 “没精力的话,你这会儿可挨不着我。”冯美茹笑着取下老花镜,放到旁边的床头柜上,再转过头来。知女莫如母,冯美茹已经猜到了,她看着梁昳,问,“你相信他吗?” 她没说是谁,但梁昳知道,她在问周景元。 梁昳摇摇头,在冯美茹不解的目光中,缓缓道:“妈,我信自己。”如果要问梁昳,她跟从前相比有什么变化?比起从前对爱情和婚姻的困顿和不安,如今的她变得坚定了,也更无畏了,她告诉妈妈,“我敢赌,我不怕输。” 冯美茹看着她,从梁昳的羽绒服外套上拈起一根头发,在手指上绕了绕。她笑了笑,像上次从衣柜最底层翻出那件碎花小袄的暗袋一样,说:“赌赌看吧,输了也不怕,妈给你兜着。” 梁昳愣了愣,展开双臂搂住她:“我妈最好了。”她就这样紧紧抱着,任冯女士嗔她“肉麻”都没有放开。 除去来回路上耽误的时间,原本周景元一家只计划在海城待一天的。因为梁家人的邀请,他们临时改变了计划,将返程的时间延后了一日。 冯美茹做主定了海城的一家高级饭店,请周景元及父母吃饭。因着周景元父亲和自己大姐夫的关系,她顺便也邀了大姐一家作陪。 直到此时才弄清楚原委的大姐夫惊喜极了,拍着周泽安的肩膀哈哈大笑:“这下跑不掉了,咱俩是亲上加亲啦!” 周泽安也高兴,把着老同学肩膀,举杯同梁家川一碰,笑道:“是孩子们有缘分。” 因为这难得的“缘分”,桌上的长辈频繁举杯,连一向不贪杯的周泽安也久违地喝了不少。 章芩知道他高兴,没多嘴扫兴,由得他们放任一晚。再偏头看小辈那头,景元和梁昳表哥热切地讨论着什么。梁昳大部分时间在安静吃菜和听其他人说话,她一直关注着周景元和表哥的对话,有时回应两句,又或者回头跟表嫂凑着头低语几句。 一桌的和谐热闹,章芩还没看够,忽然被周泽安点名,要她一起敬冯美茹和梁家川一杯。 眼见着两人站起来举杯,冯美茹和梁家川自然也跟着起了身。 周景元隔桌望过去,笑着朝周泽安抱怨:“爸,怎么不叫我一起啊?” “你?”许是两杯酒下肚,周泽安放松了不少,拒绝他,“可别想搭我们的车。” 一桌人笑起来,大姨父连忙给景元递点子:“景元,咱不稀罕搭他那顺风车,咱有诚意,自己单独敬啊!”说完,冲他使了个眼色。 “多谢大姨父指点。”周景元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倾身为大姨父斟满酒,“我先敬您一杯。” “看看,景元就是聪明啊,一点就透。”大姨父对他赞不绝口。 梁昳抿着唇,努力憋笑。 表嫂碰碰她胳膊,小声道:“你笑什么?” “我笑有人扮猪吃老虎。” “周景元吗?”表嫂望过去,只见他端着酒杯,跟大姨父碰杯说话,一副受教的谦虚样。 “不是他还有谁?”梁昳笑,一点面子也没打算给周景元留。 “多好,”表嫂也掩嘴笑起来,“哄得人开开心心的。” 周景元敬完大姨父,又走到冯美茹和梁家川面前,恭恭敬敬地端着酒杯。周泽安帮他满上酒,人却突然不会说话了。 他微垂着眼,在心里筹措着语句。 这两日旁观他的周全,冯美茹见识过他的口才,没想到会在这一刻失了声。她猜想是自己当初的强硬让年轻人多少有些犯怵,不忍心叫他再为难,正打算开口。 梁家川却率先碰了碰周景元的杯子,替他解围:“跟丽丽好好的。” 周景元如蒙大赦一般,点头保证:“会的,一定。”他再将手中的酒杯向右移半寸,对上冯美茹的视线。 第71节 冯女士既然能无条件为女儿兜底,自然也愿意给周景元吃一颗定心丸。她笑一笑,道:“丽丽平常一个人在遥城,遇上什么难事,我们大部分时候都鞭长莫及……” “您放心,我保证照顾好她。”周景元急急表态。 都是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谁又理应照顾谁呢?冯美茹没有把女儿托付给谁的意思,她本意只是希望交付心意的两个年轻人能够彼此关心,互相照应。然而周景元下保证一般,她突然觉得没必要说了。感情里本就很难有公平可言,如果非要等量交换,那就太功利了。 既然梁昳再三言明这是她自己的人生选择,她这个当妈的也做好了全力支持的准备,那么就应该不多言、不多语,让他们自己去相处、去摸索。 思及此,冯美茹微微一笑,跟周景元碰了碰杯。 等周景元惶惶然坐回梁昳身边,额头上冒出汗来。梁昳递张纸巾给他擦汗,说:“原来小周总也有应付不来的场面呀!” “谁叫我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好呢?”周景元无奈耸肩,一语双关。 梁昳失笑,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所以吃点苦头是应该的。” 周景元知道她在说笑,忍不住反问她:“哪里有苦头?”正经不过两分钟,又恢复吊儿郎当的调调。 梁昳白担心一场,决心不管他了。 周景元凑近些,委屈巴巴地小声道:“上次来海城,你就口头请我吃了几道本地名菜,要不是今天阿姨做东,我还吃不上呢!” “我不是给了你建议吗?你没去吃吗?” “你报了一长串菜名,我一个都没记住。” “自己记性差怨我吗?”梁昳瞪他一眼,刚好那道菜干烩咸肉转到面前,她夹一片咸肉到他碗里,“吃吧,特色菜。还有酿盏和杂拌,一会儿我再给你夹,一定让你吃到记住!” “你这顶多算借花献佛。”周景元看似不买账,只一味找她讨,“你的地主之谊呢?我到底等不等得到你亲自兑现啊?” 梁昳本就没收回筷子,顺势将刚才那片咸肉又夹起来,又快又准地塞进他嘴里,恶狠狠道:“这么多菜都堵不住你的嘴!” 十人桌本就不大,两人在桌上打嘴仗玩儿,旁人都看在眼里,抑不住地笑。连向来文静书气的大姨都乐不可支,说“难得见丽丽这么张牙舞爪的时候”。 章芩也笑,点出本质:“是景元太讨嫌了。” “这就是景元的高明之处了,我看丽丽也没真生气。”表哥笑眯眯地问梁昳,“是吧?” 梁昳哪晓得表哥两杯酒下肚就被周景元招安了,笑着叹了口气。 表嫂趁机提点表哥:“那你还不多学学?” 一桌人齐齐大笑。 在鼎沸的人声中,大姨父拍了拍周泽安的肩,笑道:“看看,多热闹、多好!” 周泽安点头称“是”。 眼下的热闹只在此刻,老同学明日即将返回遥城。大姨父不免伤感,埋怨他:“叫你多待两天也不干,非要着急忙慌地赶回去。” “厂里一堆事等着呢!”周泽安有些无奈道,毕竟是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不勤勉是守不住的。 “放手给年轻人去做嘛,你还真打算一辈子霸着位置不退休吗?”大姨父打趣老同学,朝景元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以景元的聪明才智,还能胜任不了?笑话!绝对超过你。” “那我真是求之不得。”周泽安笑,读懂老同学话外的留客之意,举杯敬他,“我又不是这次回去了,以后再不来海城了,来日方长嘛。” “来日方长……”大姨父重复这她这句话,招呼梁家川一起举杯,“老梁,来来来,来日方长。” 冯美茹见他们三人在那自顾自地举杯,笑起来:“光他们‘来日方长’了,我们不也是吗?” “可不是吗?”章芩也跟着笑,端起玻璃杯,“一趟飞机的事儿。” 大姨意味深长道:“都一家人了,肯定得多走动、常相聚啊。” 三个杯子轻轻一碰,杯中的饮料漾了又漾。 热闹的晚饭局近 九点才散场,大家多多少少都喝了点酒,于是全都规规矩矩站在路边打车。 周景元自然同梁昳挨在一块儿,他晃了晃身子,轻轻撞过去,问:“要不……你跟我一起回?” 梁昳偏头看他:“我的假还没休完呢!” “我的假可没了……”周景元哭丧着脸,委屈巴巴地央她,“你回去也能休假呀,还能陪我,一举两得,是不是?” 梁昳瞟一眼身旁聊天的长辈,嗤他:“别得意忘形啊。” “哪有。”周景元嬉皮笑脸地牵住她的手,往自己外套兜里揣。 “就不兴我在家多陪我爸妈两天吗?”梁昳好不容易在节日能休几天假,在家睡到自然醒不说,还能饭来张口,这样米虫一般的幸福日子,她想多享受几天。 周景元心疼她平日里忙起来连吃饭都胡乱塞两口了事,更是眼见她年前排练到深夜的疲累,难得的假期自然愿意她多休息多放松,但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哀哀怨怨地答一声:“好吧。” 路灯矗立街沿,高高的、直直的,投下的辉光却一圈连着一圈,照亮了一整条街。 周景元垂眼看向梁昳,她跟自己一样,被光笼着,脚下是如落日西沉般的莹黄光亮。他想起他在家具厂门口拨出空号的那个晚上,也想起初见的那个傍晚——那个时候,他和梁昳都不会想到,那样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如今会这样亲密。 他松开攥着她的手,伸开手指,自然而然地与她十指交缠。 梁昳任周景元暖着自己的手,手里也跟着暖融融的,她仰面冲他一笑:“我陪你的日子还会少吗?” 第76章 落日第四百七十六秒 梁昳在海城待到正月初十才走,临走之前她去了一趟奶奶家。 虽说梁昳是梁家大孙女,但是对于梁奶奶来说,她是不属于梁家的,说白了,等到她走的那天是轮不上孙女来端灵牌的。所以,当梁昳小叔的儿子订婚需要备彩礼的时候,梁奶奶默认梁家人应当自觉倾囊而出帮她大孙子安家,哪怕动的是孙女的购房款。 梁奶奶明面上还是亲亲热热的,她拉住梁昳嘘寒问暖,让她在外地要好好吃饭,不要为了漂亮就减肥。梁昳脸上堆着公式化的微笑,一一作答。 梁奶奶在家属院经常听人恭维她,说她好福气,不仅儿子儿媳都能干,孙女也在大城市当音乐家。她得意之余,也默认梁昳在遥城混得不错,而她对于“不错”的概念还停留在几十年前。 于是,她剥开一个橘子,递到梁昳手中,问:“丽丽,你们单位给分房子吗?” “不给。” “那你这单位不太行啊……” “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还有分集资房给你住的。”说话的是梁昳小叔,他们一家四口跟奶奶住在一起。 “那住单位的宿舍吗?”梁奶奶又问。 “你以为都像厂里吗?单身职工都有单身宿舍,结了婚再分一套福利房。现在毕业生大多都是自己租房子住。”梁昳小叔补充道,“像磊磊这样准备结婚的,也没房子分,得自己拿钱买。” 磊磊是梁昳的堂弟,小叔的儿子,就是那个借了梁昳爸爸五十万买房、订婚、过彩礼的梁家宝贝孙子。 “啊?”梁奶奶讶道,不过她脑子一动,又想开了,“丽丽不用买房,她结了婚直接住男方家啊!磊磊结了婚,她媳妇儿就直接住他新买的电梯房了。” “妈,话不能那么说,要是磊磊媳妇儿有套房的话,我们也不用东拼西凑借钱买房了。”梁昳小叔瞥了一眼冯美茹,看似朝家人抱怨,实际也是在讲自己的难处。 冯美茹在机械厂干了一辈子,什么人没打过交道,什么话没听过,怎么会不明白她小叔这几句话背后的意思。她抄着手往后一靠,倚着沙发靠背笑了笑:“可不是吗?要是我们的钱能拿给丽丽买套房子就好了,她也不用挑男方有没有房了。” 她的话音一落,梁昳奶奶和小叔齐齐闭了嘴,再说不出一句牢骚话了。 过了会儿,梁昳小叔勉强开了口,喊一声“嫂子”,尴尬地笑了笑:“我这刚好有十五万块到期了,我先取出来还给你和大哥。” 敢情是自己有钱不用,拿别人的钱来给自己做嫁衣。 冯美茹的火又腾了起来,瞥一眼被自己亲妈和弟弟牵着鼻子闷头走了一路的梁家川,气不打一处来。谁知被牵鼻子的人还不自知,想撑住自己作为大哥的面子,刚要张嘴说“不用”,就被冯美茹一记眼刀飞过来定住了。 梁奶奶眼见着十五万块要还回去,顾不上那么多,心急道:“磊磊眼看着要办婚礼了,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能缓缓就缓缓呗,反正你大哥又不急。” 久未说话的梁昳乖乖巧巧地开了口:“谢谢小叔啊!我正愁要去哪里借钱凑首付呢!” “啊……不谢不谢,丽丽也要买房了?” “看上一套,还差点儿钱,想说回去之前找您借点儿来着。” “哦哦,哈哈,不用借不用借……”梁昳小叔捧着茶杯的手抖了抖,“等磊磊结了婚,我这边再攒攒,尽快把大哥的钱还上……” 他说归说,冯美茹和梁昳都不敢抱希望,只想把他刚刚吐出来的十五万块要到手。冯美茹掏出手机,从手机银行里复制了卡号,立马发了过去。 “好好。”梁昳小叔一个劲儿点头。 终于,梁家川发昏借出去的五十万被要回来一部分。梁昳和冯美茹挽手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起哼起了歌。 正月十二,梁昳复工的第一天,走进民乐团就接到了巡演的启动通知。与秦享弦乐团合作的新春音乐会大获成功,双方决定趁热打铁,直接敲定了长期合作。 两大乐团的全国巡演作为新一年的重要企划,秦享弦乐团和遥城民乐团同时在官方微博上发出了预告。相较于民乐团的少数忠实粉丝的期待和点赞,弦乐团的粉丝反馈热烈得多。 这样的反差自然没有逃过两个团的艺术家们的眼睛。在民乐团看来,不是跟弦乐团合作,也会跟其他乐团合作,总之合作是双赢的好事。而弦乐团的成员们中有一部分却不这么认为,毕竟弦乐团的人气高,民乐团贴上来求合作明显就是吸血,首席没意见,他们可是满肚子牢骚。 因为有了新春音乐会的合作,这次巡演的合排颇为顺畅。中场休息的时候,碰碰叫上梁昳一起去洗手间,忍不住抱怨坐自己旁边的那两个大提琴手。 “是真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啊!他们就在我右前方,当真以为我是聋子吗?”碰碰勾住梁昳的胳膊,压低声音道,“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一直说我们民乐穷得要死,他们团是来扶贫的。太气人啦!” 不是什么好话,梁昳听了也不舒服。只是她比碰碰看得开一些,笑道:“是他们老大一手促成的合作,他们有意见应该当面提给秦享。” “就是说嘛!跑到合作方跟前来撒野,太没教养了!” 眼看着拐进了洗手间,梁昳食指竖在唇上悄悄“嘘”一声,碰碰心领神会地收了声。 从洗手间出来,刚好碰见弦乐团的小提琴手,三个姑娘和和气气地跟梁昳、碰碰打招呼。见梁昳一边擦手,一边跟她们说“嗨”,三个姑娘笑嘻嘻地挤作一团,一个撞一个,互相怂恿着什么,却都没开口。 梁昳扔掉擦手纸,眼带询问:“有事吗?” “啊——”其中一个姑娘年纪看起来最小,脸红红地看梁昳一眼。身旁另外两个姑娘推了推她,催道,“快说快说!” “梁老师,你吹笛子好好听啊!” 梁昳原本以为是合排乐曲有段落需要协调,或者是别的什么事,没想到收到了如此赤诚的一句赞美。她笑起来,跟小姑娘说“谢谢”。 三个姑娘跟着笑,有时候就是这样,只要搭上了第一句,后面的话也都有了说出口的勇气:“你吹笛子的时候超美的!” “对对对,我老是忍不住偷瞄。” “刚才那个《四季留园》,梁老师的竹笛独奏开场,呜呜呜,好听死了!” “啊啊啊,我周围几个前辈也全都被震住了,差点进错拍子。” “哈哈哈,主要是梁老师太美啦!” 她们三个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刚才合排的《四季留园》,其中第一乐章《清风探春》以笛声闻鸟鸣,梁昳的笛声直接让人置身万物复苏的花园中,拉开了春的序幕。 碰碰旁观三个姑娘像迷妹一样围住梁昳,她也一扫方才的怨气,笑眯眯地打趣姑娘们:“梁老师只是吹笛子的时候美吗?” 姑娘们一愣,随即疯狂摇头:“不是不是,吹笛子的时候超美,不吹笛子的时候超超超美!” “是的!是的!” 梁昳无奈地摇摇头,怪碰碰乱引导。 “真的真的。”小姑 娘怕梁昳觉得自己是瞎吹捧,连忙解释,“我今天刚到的时候,看见梁老师正在做准备工作,把本来披着的头发随手一抓扎起来。哇,太漂亮了,我都看呆啦!” “就这乱鸡窝?”梁昳指一指后脑束着的马尾,笑道,“妹妹,你对我滤镜太厚了。” 第72节 “梁老师,我坦白,我是你粉丝,去年那档音综迷上你的。” “我也是。” “还有我……” 一直到合排结束,碰碰都在不停感叹“女孩子实在太太太美好啦”,梁昳也觉得三个拉小提琴的妹妹很可爱。 紧接着又听见碰碰嘀咕一句:“哪像那两个自以为是的假清高!” 梁昳失笑,想劝她别生闲气。高哥和林之源刚好也收好东西,跟她俩并排站在楼梯间等电梯,正好听到碰碰的话。 高哥没听太清,问碰碰:“谁惹你了?” 碰碰瞥高哥一眼,否认:“没谁。” 高哥知道她不想答,一脸无所谓,问:“你俩怎么走啊?要不要搭之源的顺风车?” 猛然被高哥点了名,林之源有点措手不及。自从梁昳用“男朋友”婉拒自己开车送她之后,他便刻意减少了跟她的接触,除开必要的工作交流,他不再主动往她跟前凑了。 碰碰悄悄扯了扯梁昳的衣服,梁昳笑着摇头:“不用了。” “你呢?”高哥问碰碰。 “我当然跟梁昳一起了。” “你俩要逛街?” “不,回家啊。”碰碰奇怪他为什么会这样问。 “回家为什么不搭顺风车?”高哥憋了一肚子话,早就想说了,“我们四个人向来是共进退的,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生分了?不是我说,梁昳你也是不厚道。咱四个有什么话不能直说的,编个‘男朋友’来搪塞之源,弄得大家都尴尬。” 梁昳猜到林之源会告诉高哥,但没料到高哥误会她骗人。当时固然是存心拿“男朋友来接”的借口拒绝他的,但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偏离了当初的既定轨道,借口已然成了真。不论如何,高哥安在她头上的罪名都不成立了。 “高哥,你在说什么呀!”碰碰反应过来,帮腔道,“不了解情况就别乱说话。” “我乱说什么呀,梁昳本来就没有男朋友啊!”被质疑的高哥俨然提高了音量,引得周围有人忍不住转头来看。 “梁老师真的没男朋友呀?”弦乐团有人凑过来问,顺便拉着身旁的人介绍一把,“我们团里刚好有单身的,要不要考虑一下?” 被拉过来的正巧是那三个小提琴姑娘提到的前辈老师之一,也是弦乐团的小提琴手,地位仅次于首席秦享。这些天来,他总是出现在梁昳附近,时不时搭个手、帮下忙。梁昳想着毕竟是在弦乐团的排练厅,人家作为主人照顾合作方理所应当,还叫看出些端倪来找她求证的碰碰不要“瞎说”。 这下,算是当着面挑明了。好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目光在小提琴手和梁昳之间来回逡巡。 梁昳笑一笑,朝高哥抱怨道:“您这谣言可千万别再传了,让人误会多不好啊!我男朋友知道了,他是怨您还是怨我呀?” 高哥愣了愣,狐疑地盯着她,不可思议道:“真有男朋友了?” “真没骗您。” “我不信。” 自证清白本来就是悖论——不说,没人信;说了,也没人信。梁昳叹口气,不说话了。 四部电梯载着神色各异的人群缓缓降至一楼,梁昳随着人流走出大楼,顺步梯而下。周景元早等在门口,看见她望过来,举起手臂挥了挥。梁昳看见他,不自觉加快了步伐。 “梁昳真谈恋爱了?”高哥望着冲梁昳挥手的身影,问身旁同样呆住的林之源。 林之源心下复杂,摇了摇头。 “你还不信啊?”落在后面的碰碰哭笑不得,“难道费得上请个群众演员来演戏吗?” 自然没这个必要,大家都明白了。 “什么来头啊?”帮着小提琴手说话的弦乐团成员拿手肘捣了捣高哥,问,“开一辆普普通通的大众车,看上去很一般啊……” 高哥哪知道梁昳男朋友什么来头,他连“梁昳有男朋友”这件事都还没消化过来,只摇头说“不知道”。 “很一般”这样的评价哪里是对周景元的,分明是讽刺梁昳的眼光很差劲。碰碰忍气吞声一天,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她悠悠开口,漫不经心地对身边几个探虚实的男人说:“远星确实很一般,还没做到全国第一。” “远星?什么远星?” “远星……家居?” 本地人不可能不认识“远星”,毕竟是遥城家居行业的龙头品牌,本地人置办家具的首选。 “你说他是远星的?”高哥抓住了重点。 碰碰看着他,也迎视着其他或惊讶或不屑的目光,轻巧地笑了笑:“不,远星是他的。” “碰碰——你还在磨蹭什么?”梁昳站在车边扬声喊人,她肩上的挎包和手上的笛包都已经挂到了旁边的男人手上。 “来啦来啦——”碰碰像只麻雀一样,欢快地奔下了阶梯。 梁昳早就跟她说过自己和周景元无意间觅到了一家味道特别好的小饭馆,今天下班就是带她去尝尝的。一想到马上就能吃到美食了,碰碰哪里还顾得上身后那群“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人,更顾不上他们从“很一般”飞快变换到“有钱人都不是好东西”的丑陋嘴脸了。 “景哥,你明天还来吗?”碰碰一上车就问。和周景元熟悉了之后,她的称呼也越来越亲近了。 “怎么?”周景元笑,“你还想吃哪家饭馆?” “不是。我就想你每天都来接梁昳,气死那群酸鸡!” “谁又惹你了?”周景元和梁昳异口同声问她。 碰碰不想传难听话,只叹一句:“还不是因为你女朋友太优秀了。” 周景元一听便猜出了其中的门道:“是谁又不自量力想撬我女朋友了?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她?” “你猜到了?” “这很难吗?”周景元笑着看一眼梁昳,“承认梁老师优秀对我来说从来不是难事。” “啊——狗粮先少来点儿,我还得留着肚子吃好吃的呢!”碰碰一边笑,一边趴在副驾座上问梁昳,“你真的不考虑公开微博吗?” “不要。” 秦享弦乐团官博释出与民乐团合作的宣传视频后,有不少音乐发烧友认出了因参加过音综而出圈的梁昳,纷纷留言求指路竹笛小姐姐的微博。弦乐团的宣传负责人专门找到梁昳,询问她的意见,梁昳也是这样,干干脆脆的两个字拒绝了。 “分享一点你跟景哥的恋爱日常,我保证你绝对飞升成为民乐界最红的竹笛演奏。”碰碰给她支招,顺便幻想了一把姐妹走红。 梁昳斜着睨她一眼:“没兴趣。” “我说真的。”碰碰没有放弃游说她,“你看人家弦乐团多会营销,当初靠首席的颜值吸了不少粉,后来首席结了婚,又给他立宠妻人设,再吸一波。秦享这些年一直活跃在音乐界,妥妥的流量大神啊!你好好学学!” 梁昳推开她的脑袋,笑:“人家首席是真爱老婆。” 这回轮到周景元坐不住了:“你怎么知道?” “排练时看到的。”梁昳轻描淡写。 “排练你看他干嘛?” “他统筹整个合排,我不看他看谁?” “那你怎么知道他爱不爱老婆?” “一次碰巧听见他打电话,一次遇上他老婆来送午饭,对话和在一起的状态哪里骗得了人。” 周景元撇撇嘴:“好吧,算你过关。” “嗯?”梁昳莫名其妙。 碰碰在后排旁观到这里,乐得哈哈大笑:“景哥吃醋啦!” 梁昳看一眼周景元,某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逗得她瞬间笑出声来。 第77章 落日第四百八十九秒 关于梁昳男朋友的八卦迅速在两个乐团之间发酵,一时之间,“假富豪”和“真骗子”的流言甚嚣尘上,越传越变味。梁昳还是一副百毒不侵、老神在在的样子,照常上班排练、各地巡演。 高哥既想去关心一下老搭档,又想探探她是否真是“刀枪不入”,实在按捺不住,正好借老婆想给儿子换婴儿床的事由,厚着脸皮找了过去。 “我能帮什么忙?”梁昳一时没想透其中关节。 高哥支支吾吾,好不容易才道出实情:“最近我们家一直在考虑给儿子换床的事,挑了很久都没选到满意的。前几天,我老婆去远星的家居展示厅逛了逛,一眼相中了一款儿童床,刚好能满足我们对孩子从幼儿期到儿童期过渡的生活需求。” “相中就买呀。” “供不应求。”高哥愁眉苦脸,“客服说,因为是手工定制线的产品,所以产量有限,工人加班加点地干,订单也已经排到三个月后了。” “要不……看看别家的有没有类似款?” “看过了,有是有, 要不就是样子难看,要不就是价格奇高,根本找不到一架跟远星一模一样的床。” 梁昳明白了高哥的意图,笑一笑:“所以……” “所以想请你帮忙问问看,能不能帮我们把订单往前排一排?” “你们已经下单了?” “嗯,全款预定。” “你是线下还是线上支付的?” “线上。” 梁昳与周景元认识以来,从未插手过彼此的工作事务,她一时拿不准自己此番帮忙会不会越界。“稍等,我先帮忙问问看,不保证一定能解决。”梁昳不敢把话说死。 周景元那边得了消息,要梁昳先叫人把带订单号的购买截图发过去。 梁昳左右中转消息,觉得麻烦,索性拉了个三人群,让他俩直接交流。 周景元不仅爽快地答应下来,并且办事效率极高,很快就查实订单,替高哥加塞安排了一架儿童床出库。前后不到一个小时,高哥家的难事就被他解决了。 高哥看着 app 上显示的“已发货”三个字,不可思议道:“远星真是他的呀?” 近来的传言多多少少传到了梁昳耳朵里,加上她身边有个随时竖着八卦天线的碰碰,想不听说很难。有些话没得到证实,大家都选择性地相信自己愿意听信的那部分而已。 既然问到了她跟前,自然要解释的。梁昳笑一笑,答:“不是。” 高哥一脸“别骗我了”的表情:“不是他的能这么快拍板解决?” “刚好在他能处理的工作范畴之类吧,别的就不一定了。” “我上网查了下,远星的厂长姓周,是两位年长的男士。微信群里这位……”高哥划开屏幕,指着周景元的微信名,问,“这是你男朋友的名字吧?也姓周,家族继承人?” “你电视剧看多了吧?”梁昳哭笑不得,“他跟你我一样,打工人。” 高哥说什么也不信,拿“远星”和“周景元”上网搜索,果然——被他搜到了带图片的新闻。他竖着手机屏朝梁昳道:“你管‘运营经理’叫‘打工人’?” 梁昳哭笑不得:“我说什么都不对,是吧?” “不是。我是想说,这个人爽快、耿直,值得交往,你的眼光没错。”高哥怕梁昳误会自己是因为有求于人而改口,直说,“绝对不是因为他帮我插队我才说他好话的,是今天跟他交流一番,感觉这个人很实在,不是那种七弯八绕耍心机的。” 第73节 不论高哥是因为拿人手短还是真心实意得出的结论,他说的都没错。于是,梁昳没再反驳他,笑一笑又投入下一场的排练了。 只是,自此以后,高哥俨然成了梁昳和周景元的反黑先锋。但凡有人背后说闲话,他都必定现身说法一通——“甭管人家是不是继承人、富二代,关键是人好不就行了?”也不知是他的“反黑工作”有了成效,还是八卦过了时效被新的内容覆盖了,加诸梁昳身上的流言蜚语逐渐淡去了。 四月底,梁昳结束了两个月巡演回到遥城,周景元立刻计划了一场春游,准备带她放松放松。周景星一听,来了兴致,也嚷着要参加。最后,二人约会硬生生地变成了家庭出游。 远郊的一处生态湖区分布着三座小岛,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分批乘船登上其中一座风景最美的小岛。此处有一家服务公司承包了包括游船、垂钓、餐饮和娱乐在内的项目,周景元在上岛前两日便预约了服务,一落脚便有专员一对一跟进。 周泽恒独来独往惯了,自己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放杆。乔婷婷回市区看儿子去了,周景文落了单,于是便陪着周泽安选了一处湖面开阔的敞亮地一起安营。章芩和唐姨坐在湖边的茶座喝了一会儿茶后,又沿着小路四处逛去了。 周景元和余田的鱼竿支在一起,原因无他,只因为梁昳和周景星一直凑在一起。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了?”周景元看着坐在一起肩靠肩的两人,一脸不解,“哪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 “少管我们。”景星瞪他一眼,“就你意见多!” “嘿——霸占我女朋友,你还有理了!” 景星毫不示弱:“你不也霸占我男朋友了吗?” 话一出,周景元先怂了。他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这边才松了口气。他压低声音,做贼似地骂景星:“你不要命了!” 景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再瞥一眼他身边耳朵尖都红透了的余田,没好气道:“俩怂包!” “我怂个屁,跟我有什么关系!”周景元才不认,只驳她,“你不怂,你现在就告诉大伯去!” “去就去,有什么大不了的!”说着,景星就站起来。 余田吓得赶紧起身来拦她,带倒了身下的折叠椅,“哗啦啦”一声,周泽安和周景文循声望了过来。 梁昳赶紧拉住景星的胳膊,小声说:“你别听周景元激你。” “我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迟早要让他们都知道的。”受不得激是一回事,想据实已告也是真的,要不是余田总说不是时候,景星压根儿没想藏着掖着。 梁昳也劝她:“既然是早晚的事儿,也不急这一时。” “择日不如撞日。”景星有点铁了心的意思。 周景元不料她反应如此大,意料之外不说,也有些奇怪。他视线落到景星身上,见她今天穿一件宽松的长袖棉麻连身裙,完全看不出腰身来。他往景星肚子上一瞟,心下有了一个惊人的猜测,转头问余田:“有了?” “什么?”余田呆呆的,完全没反应过来。 梁昳听他一问,心跳没来由地加快,她的视线也随之落在景星的腰腹部。 景星明白过来,气笑了,伸手在肚子上滑动几下,嚷道:“没有的事儿,别瞎猜!” 被她的动作提醒,余田终于醒悟过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钓上大鱼来了?”四个人正说话,都没注意周景文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往周景元身侧的水桶里一瞥,“还没上货啊?” “没有。” “看你们围在一起,以为钓到了呢。”周景文笑着,问,“在聊什么?我和二叔老远就听见你们这里热热闹闹的。” 这下不仅余田张不开嘴,连景星和梁昳都哑巴了。几个人脑子飞快地转着,一时都不知道编什么才能瞒过大哥。 好在周景元及时开了口:“我让她俩去问问老板有没有别的鱼饲料,手里这种根本钩不上鱼来。” 大哥哈哈一笑:“是你自己技不如人吧?关鱼饲料什么事。” “可不是吗?”梁昳附和道,继而一笑,“我和景星要去逛一逛,才懒得帮你问呢!”说着,她拉着景星就走。 “喂喂喂——”周景元把人叫住。 “干嘛?”梁昳定住脚步,回身问他,“还有什么指示?” “你为什么不随我叫‘二姐’?”无厘头的一个问题。 梁昳翻他一记白眼:“我乐意!” 景星也不耐烦他突然在称呼这种小事上较真儿:“你是你,梁昳是梁昳,各喊各的,没毛病。” 说完,两人手拉手头也不回地走了,留周景元一个人坐在岸边无奈叹气。 周景文拍拍他肩膀,笑道:“你不是最不拘小节的吗?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这种细枝末节了?” “景文——上鱼啦!” 周泽安在那头喊起来,周景文不等景元回答,快步跑了回去。 等他走远了,余田才坐下来,伸手一摸,一脑门儿的汗。他握了握鱼竿,朝周景元道:“谢谢景哥。” 帮忙打掩护的周景元深藏起功与名,轻描淡写地对他说:“你记着就行。” 远离了湖岸,梁昳才回头望了一眼,周景星笑:“听不见了。” 梁昳吁出一口气,问她:“你们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景星耸耸肩:“我是没打算瞒的。但是……”她看了一眼远处余田的背影,“某人的心情我不能不考虑。” 余田虽说在周景元这里过了明路,但到底还有顾虑。再怎么说没有血缘关系,也沾亲带故的。还是那句话,横竖他一个人没在怕的,可多了周景星,他就不得不慎重又慎重。 梁昳光是想想就觉得棘手,她没经验,自然也给不出建议来。不过,她旁观余田和景星,一个有谋划,一个大无畏,倒也莫名添了不少信心。 她好半晌没说话,景星勾住她肩膀,笑:“怎么?替我担心啊?” 梁昳瞄她一眼:“我看是用不着。” 景星哈哈大笑,收住笑声后跟梁昳推心置腹:“我这个人原本就没那些条条框框,感情这回事说白了就是纯靠感觉,感觉高兴就一起过,感觉不高兴就到此为止,没必要非跟一本证书扯上关系。” “余田肯定不这样想。” 景星笑,同意她的看法,顺便加送一个评价:“轴”。 跟景星熟了之后,梁昳也对她和余田之间的感情有了更多的了解。不 同于周景元泄愤似粗暴归纳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反而很佩服余田的隐忍和克制。现代社会讲求高效,更多的人在感情中也追求低投入、高产出,如果能花更少的时间和功夫追到喜欢的人并且确立关系,大多数人都求之不得,没有人愿意像余田一样绕一条远路。 偏偏余田一忍多年,直到骗不过景星,也骗不了自己。 景星说,少年人的目光就算隐在暗处也亮得灼人,她早就发现了。只是,她终究不是怜香惜玉的人,放任他也忽视他,磨他又不得不看向他,直至自己避无可避。哪里是什么酒精作祟的鬼迷心窍,不过是一个少年在经年累月间用讳莫如深的爱逼得人不得不正视了自己的心,也迫得他眼中的那颗星终于向自己投下了唯一的光芒。 不然,怎么会连梁昳都知道:“你不就喜欢他轴吗?” 第78章 落日第五百九十八秒 钓鱼那天,周景元不知道被什么虫爬了,小腿起了一片红疹。起初,他没当回事,后来越来越痒,他才向章芩求助。章医生给他买了药膏,他断断续续抹了大半个月,总也没好全。 那天傍晚吃过饭,周景元被章芩指派着去浇花。没一会儿,小腿痒起来,他忍不住伸手去挠。章芩出来时,被他腿上一大片红惊到了,捉住他的手,叫道:“怎么越来越严重了?” “别一惊一乍的好吗?”周景元笑她,“看来您这个非专科医生开的药不太管用啊!” 章芩不理他的贫嘴,蹲下身仔仔细细看他的患处,半晌得出结论:“去看医生。” 周景元被她的严肃神色吓到了,小心翼翼道:“不至于吧……我感觉快好了。” “擦了这么久的药都不见好,估计是不对症,得找皮肤科医生看看。”说着,章芩就回去找手机打电话,即刻便联系了她以前的同事,跟她前后脚退休的皮肤科赵医生。 赵医生的弟弟在市区开了一家中医馆,赵医生退休后去了那里帮忙。章芩跟她约好之后,隔天就押着人过去了。 赵医生看了之后,开了喝的、擦的药,另外还特意叮嘱一句:“如果想好得快一点儿,配一包药每天晚上泡一泡。” 周景元面露难色:“这么麻烦啊……” 赵阿姨闻言,拍拍他的背:“嫌麻烦就每天来我这儿泡,反正药浴桶都是现成的,我盯着你泡,省得你耍滑头!” “啊?不了不了!”他拼命摆手,拍着手里拎着的一大包药,说,“赵阿姨,我就先弄这些吧……” 说话间,周景元就往医馆门口退。 赵医生见他还跟小时候一样怕药浴,不免想起以前每年端午前,医院着中药房给职工配药浴包。发药包的第二天,章芩几乎雷打不动地气呼呼来上班。大家一看她臭着一张脸就知道准是家里那个臭小子不肯泡药澡,搞得全家上下鸡飞狗跳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臭小子也长成了大小伙子,可这性子还是改不了——遇上自己不愿意的事就想跑,跟泥鳅般滑溜溜的,叫人逮都逮不住。 赵医生不免好笑:“这么大人了,还怕洗药澡呢?” 周景元揉一揉鼻子,试图赶走鼻腔里浓苦的汤药味,冲她笑道:“赵姨,数您记性最好了。” “别那么多废话,让你泡你就泡,谨遵医嘱。”章芩招手让他去药柜前,再多拿一副汤药。 周景元不等她反应,跳着脚头也不回地逃跑了。怕再被押回去,他直接给章芩约了辆车,让司机把人送回崇新。 章芩气得坐上车就拨了电话骂他,周景元撒娇耍赖好一通,她才不气了。周景元也见好就收,答应好好熬药喝,外加配合涂抹每日早晚两次的外用药膏。 “那么难闻的味道,泡得满身都是,怎么有人受得了!”周景元接了梁昳回悦溪畔,一边吃饭一边吐槽。 “可你也不应该把阿姨一个人扔那儿呀!”梁昳忍不住数落他。 “给她叫了车,安全送到家的。” 好在章芩已经原谅他了,梁昳也没再啰嗦,只问他:“药呢?” “车上呢!” “吃完饭去拿上来吧。” “不是吧?”周景元望着她,难以置信。 “你还想不想好了?”梁昳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嫌弃道,“一天跟个猴子似的,挠来挠去的,不觉得烦吗?” 周景元放下筷子,起身跨两步挨近她,一把将人箍住:“这就嫌我烦了?你这个喜新厌旧的人……” 梁昳挣掉他圈人的手臂,笑:“让我看看你有多旧了。” 她当真捧住周景元的脸,仔仔细细打量起来——非工作时段的缘故,他的头发看起来没有平日里规整,松松散散地搭着,少许落在额前,颇有几分落拓少爷的气质。然而,少爷毫无被嫌弃的自觉,满脸张扬,眉眼含笑,耐心等她的下文。 梁昳用手指轻轻敲敲他的脸,一本正经道:“九成新。” “不给折旧费。”周景元扶住她的头,“吧唧”一口亲上去:“一经出售,概不退货。” 被亲了一嘴油的梁昳还报回去,嘴唇使劲在他脸上蹭了蹭,蹭到没油了才心满意足地坐下来,一抬眼,撞上周景元似笑非笑的眼神。 梁昳暗道一声“不好”,还没来得及跑,就被他一把抱住。她一面躲,一面讨饶:“我帮你擦干净,好不好?” 周景元扬着脸,等她拿纸巾把他的脸一点点擦干净。 “好了——”梁昳扔掉纸团,笑道,“勉强能算全新了。” “勉强?梁老师可不像将就的人。”周景元捉住她不放,威胁道,“说清楚。” “能怎么办呢?”梁昳面露难色,拍一拍他圈住自己的手,“你又不放我……” “走”字还未落下,吻便落下来,如疾雨般,以始料未及的速度将人困住。梁昳动弹不得,搭在周景元胳膊上的手指不自觉蜷起来。唇上是比自己更滚烫的嘴唇,被重重夹吮过后,取而代之的是坚硬的牙齿,衔咬啃噬,像是警告,也像惩罚,惩罚她的口不择言。 她被亲得喘不过气来,呜咽着推人。周景元不但不放手,反而抱得更紧,压低声音发狠道:“就不放你走,我偏要勉强。” 第74节 梁昳嗔他:“霸道。” “我就是霸道,你不是说我是‘厂霸’吗?我坐实给你看。” 梁昳一听就知道是佳雯出卖了自己,一面躲一面笑骂:“佳雯这个叛徒!” 周景元手臂使力,将人抱起来,朝卧室的方向转。梁昳冷不防被托高,手急急去圈他的脖子,慌乱间,打翻了桌上的水杯。 “哐当”一声,她和周景元都停下动作。看着被掀倒的水杯和泼湿一大滩的餐桌,周景元闷闷地叹口气,回头看她,试探着问:“不管了吧?” “从我让你拿药上来就开始转移话题,转移到现在也差不多了。”梁昳让他把自己放下来,笑道,“下去把药拿上来,我来收拾桌子。” 被识破的周景元摸了摸鼻子,摇头笑道:“糊弄不过去啊……” 那天之后,梁昳每天督促他吃药、擦药,在一起时就亲自监督,上班时就视频通话或者照片打卡。就这样,周景元被她雷打不动地盯着,愣是把一天三顿的中药喝了下去,每天早晚一次的药膏也认认真真擦了。 没过多久,他小腿上的红疹就好得差不多了。梁昳又在民乐团外出团建时,在芳疗老师的指导下给他做了一个香囊。拿给他时,梁昳美其名曰“驱虫辟瘟”。 周景元联想到古代女子给心上人绣荷包、赠香囊的寓意,心里美滋滋的,每天随身揣在身上。 连唐姨都忍不住问章芩:“景元最近是怎么了?身上一股子草药味。” 了解内情的章芩把前因后果一说,唐姨忍不住直笑:“这回不嫌药味冲了?” 章芩不得不感叹:“还得是梁老师治得住景元啊!” 今年,梁昳因为巡演无法参加向阳花助学联盟组织的一年一度的家访活动,于是她主动承担了其他募捐项目的工作。 七月底,梁昳接到段小静和学校老师的报喜电话——段小静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学校老师和镇上分管教育的领导一起陪着小静去高中领录取通知书,县高中了解到小静家的情况,主动为她减免了学杂费,为她发放了奖学金不说,还承诺每月给予她一定的生活补贴,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地投入学习。 梁昳得到这个消息比当年自己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还高兴,等周景元一进家门,她就激动地冲进他怀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怎么了?”周景元被撞得往后退两步,赶紧伸手稳住她,边笑边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段小静……段小静……”梁昳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字不成句,半天说不出口。 “ 段小静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还拿了奖学金,不会辍学了。”周景元帮她把话补全。 梁昳猛点头,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周景元拉了拉自己沾了汗的衣服,无奈笑道:“可以先让我换件衣服吗?” 梁昳松开他,笑:“你可以边换边讲。” 周景元无奈失笑,把鼻尖的汗都蹭到梁昳鼻子上:“五分钟都不能等了吗?” “一分钟都不能等。”梁昳肯定道。 周景元只好先去洗手间洗手,一边脱下上班的一身装束,一边告诉她—— 去年,自梁昳跟段小静五婶在家具厂门口吵了一架之后,周景元便让余田时刻留意着段家五婶。一是防备着她故技重施,又拉孩子来打工,二也是为了捏住张奇及其拥趸的把柄。因为梁昳来闹了一场,段小静五婶没再打孩子身上的主意,但余田还是没有就此放松。 他说着,人已进了淋浴室,留了一线缝隙,继续说给梁昳听:“这次段小静被录取的消息就是余田从她五婶那里得来的。” 伴着淅淅沥沥的水声,梁昳笑着朝他道:“没想到你还有这么长的后手。” “起先只是不想工厂内部管理再出纰漏,后来嘛……”周景元探出湿漉漉的头来,看着她,“纯粹是因为你。” 梁昳想到他当初笑话自己的热心肠,问他:“因为我,你也染上热心肠了?” 周景元又回到水下,迅速冲干净身上的沐浴露,关了水阀,一边擦一边回答她:“多亏你的热心肠,不然段小静可能真的就被卖了。” “什么……她想把人卖去哪儿?”梁昳不由地浑身冒起了冷汗,话问出口的当下,她自己心里就有了数。 十四、五岁的穷女孩,生活无以为继的当下,最容易被亲戚以打工贴补家用为名骗到外地,卖到穷乡僻壤给人当老婆。 只是,梁昳没想通的是:“她既然要把小静卖了,为什么又要带她来家具厂打工呢?还帮她塞一大笔人情?” 这不符合常理,并且以五婶的性子,决计不会为小静下这样的血本。 “如果这笔人情费有人替她出呢?”周景元套好 t 恤、短裤,走出来,搂着她往客厅去,“你要知道,想要骗走一个读过书、聪明能干的女学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带她来打工,是为了稳住她,慢慢给她洗脑,也为了挣点钱,将来贴补一下捞不着嫁妆的婆家。” “禽兽吗?”梁昳怒不可遏,“她到底想把小静卖给谁?” “余田说,段小静五婶是嫁过去的,娘家离段小静家很远。去年开春,娘家亲戚来遥城打工,联系上她五婶。两人休息时经常约在一起逛街、吃饭,清明休假时亲戚跟着五婶回了段家,也就是那次,见到了段小静。亲戚家有一个傻侄子,疯疯癫癫的,一直找不到媳妇儿,自打见了段小静后就动了歪心思。” 后面的事,不用细说,梁昳也知道了。 周景元看她闷着不说话,扶着她的肩一起坐下。他紧了紧胳膊搂住的人,对她说:“所以,是你救了段小静。” 梁昳转头看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如果她没有接到学校的反馈信息,如果她犯懒不去管,如果她没有穷追段小静的去向,如果她没有去家具厂要人……如果,有任何一个万分之一,段小静如今早不知被囚在哪个破瓦旧屋身陷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缩进周景元的怀抱里,心有余悸道:“好险好险……” “我说要感谢你的热心肠,不是嘲讽你,是真的感谢。因为你的热心肠,世上少了一个失学的少女,也少了一个痛苦的女人。” 梁昳轻轻拨着他的衣领,仰脸凑上他的下巴,轻声说:“也谢谢你。” 周景元轻轻钳住她的下巴,唇贴着唇碾了碾,问:“谢我什么?” “谢你的正义,谢你帮段小静。” “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只是为了我自己?” “嗯?” “为了你领我的情,为了你不讨厌我。” “那也是为了我呀……” 周景元笑她“笨”:“为了你喜欢我啊!” 梁昳低落的情绪被他无厘头的逻辑打败,亮着晶晶亮的一双眼睛问他:“想不想让我更喜欢你?” 周景元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讲。” 梁昳暂时离开他的怀抱,拖鞋都没穿,光着脚咚咚咚地跑进房间,拿出一个文件袋递过来。周景元拉她坐到自己腿上,从文件袋里取出一份《项目策划书》,里面详细地罗列了项目名称和背景、募捐款项、实施计划等。 他浏览完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字,将视线从策划书中移开,直直落到梁昳脸上。 不等他开口,梁昳主动吻住他。 周景元好笑,明知故问:“这是干嘛?” 梁昳白皙的脸上两片薄薄的红晕,她搂着他的脖子,声音轻轻的软软的,说:“找你化缘。” 周景元抵住她的额头,眨了眨眼:“需要我做什么?” “两个村小的课桌椅换新,你能给我成本价吗?” “能。”周景元想也不想就应下来。 “不用跟厂里商量一下?” “我连这点权利都没有的话,怎么混啊!”周景元继续问她,“还有什么要求?” “新学期前能交付吗?如果……”梁昳自知要求多少有些过分,在商言商来说,根本不可能,“如果新学期开学前,款项没有筹齐的话,可以先让孩子们用上课桌吗?” “能。”不仅能先交付,周景元还承诺她,“款能筹多少算多少,筹不齐的,我来补。” “真的?” “真的。但是……”周景元笑着看她,看她眼中闪着光,纯净又明亮,诱得人忍不住想沉入。 “但是什么?”她问他。 “化缘不是这么个化法的,”周景元笑,滚烫的呼吸和身体一起压下来,“我教你。” 熟悉的沐浴露的香气将梁昳缠住,她躺在沙发上,似乎陷入无边无际的深海,被周景元拥住,也被弥漫的海水淹没。她浑身被海水湿透,耳畔只听得见潮来潮往,周景元的声音忽远忽近—— 我爱你,我爱你…… 如沉吟也如轰鸣,反反复复,无穷无尽。 第79章 落日第六百秒 说来也怪,往年九月的遥城必定还在夏末的暑气里蒸烤,今年却早早就迎来了一场又一场的秋雨。淅沥缠绵了大半个月,终于在临近十月前晴了。 民乐团早已排定了国庆假期的演出计划,梁昳着实无法跟周景元同步休假。两人一合计,决定把时间提前,完成周景元心心念念了好久的露营心愿。当然,地点不可能真的选在悦溪湖,两人驱车前往第一次约会吃饭的地方——翠竹轩。 开春时,翠竹轩在后山辟出一大片地来,打造成了露营基地,除了现成的设施完善的帐篷营地外,还为工具齐备的露营发烧友们提供野营场所。周景元和梁昳没置办装备,图方便直接订了营地帐篷。 两人担心洗漱不方便,提前在家洗了澡才开车出发,到时已经九点半了。在停车场设置的服务台办理好入住后,他们搭摆渡车上到山顶。大概是工作日的关系,营地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发烧友自己搭了帐篷,围着小炭炉喝茶。 周景元和梁昳找到自己将要入住的那间帐篷小屋,颇为满意地相视一笑。他们原本以为放弃视线最好的帐篷,入住体验会大打折扣,没想到余田同学预留给他们的这一处隐私性更高不说,也没有将观景视野牺牲掉。 山上湿气重,帐篷全搭建在防腐木铺就的地板上,梁昳曲腿坐下,俯瞰山下的点点灯火。 “我们第一次吃饭是在那儿吗?”她指着山脚,回头问周景元。 一片漆黑之中偶有几声虫鸣鸟叫,远远地传过来,荡出微弱又清晰的回声。周景元靠方向大致辨认了下,证实她的猜测。 山上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周景元把自己的牛仔薄外套披到梁昳身上。 “你不冷吗?我带了外套的。” “我不冷。”周景元挨着她坐下来。 梁昳碰了碰他的胳膊,确实比她暖和。她视线下移,瞥到他穿着短裤裸着小腿,问道:“腿好了?不怕虫爬了?” “虫差不多该冬眠了吧。”周景元伸伸腿,笑了笑。 梁昳瞥他一眼:“你下次再痒,我可不管你了。” “那不行,该管还是得管。”周景元笑嘻嘻地揽住她,“我妈都说了,我就服你管。” 梁昳才不信,嗤道:“你前三十年都谁管的?” “自我放逐。” 梁昳“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没接话,偏头靠向他,背贴上他的胸膛,望着天上零星几颗星星,问他:“看到星星,愿望达成,满足了吧?” 周景元自然也想起自己伤了手那回,非缠着梁昳陪自己去悦溪湖露营看星星的事。当日未成行,今 天算是了了愿。只是,有人再贪心不过,当然不会就此满足:“这才一个而已,我有那么多愿望。” “那你一个一个慢慢来。”梁昳习惯了他的天马行空,也习惯了他的临时起意,任由他做梦。 “你得陪我。” “看情况吧……” 周景元笑:“不带讲条件的。” 第75节 “你也不能强迫我啊。” “就强迫你,必须强迫你,非要强迫你,只强迫你。” 非常周景元式的胡搅蛮缠,梁昳笑骂一句“小学鸡”。 “谁小学鸡了?你怎么老叫我小学鸡?”周景元不满道。 “因为你就是啊!”梁昳闷着头笑。 本就环住她的周景元正好伸手挠她痒痒,边挠边反驳:“我才不是,叫你乱喊!” 梁昳被痒得直躲,一面躲一面笑,最后跳起来回身往帐篷里跑。周景元拖住她,继续去触她的脖子和胳肢窝。拉拉扯扯间,两人齐齐绊倒,跌到床上。 周景元压着她,双手捏住她的手腕,似笑非笑地威胁她:“还喊不喊?” 梁昳脸上盛着满满的笑意,笑话他:“你看看你现在,不是小学鸡是什么?” “还喊是吧?”周景元堵住她的嘴,而后离开半寸,给她最后一次机会,“还乱喊吗?” 他看着梁昳,梁昳也看着他,眼睛里互相倒映出彼此的身影,小小的一点光影。梁昳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嘴巴一字一顿地做出口型——小、学、鸡。 周景元再不给她机会,落下自己的吻,惩罚似地碾过她的唇瓣。重重的,不给她任何逃离和喘息的机会,像是收起心慈手软的猎人,再不给猎物任何逃脱的可能。 他的吻烫过她上扬的唇角,也烫过她裸露的锁骨,在温热的肌肤上留下一息又一息的灼热。 帘外稀疏的光线浅浅地照进来,梁昳微眯着眼,小声提醒他:“门没关……” 周景元起身将门帘由外至内通通拉上、锁住,转身一看,梁昳盘腿坐了起来,抱着被子在回微信。 周景元哭笑不得,眼看着情绪被打断,他也没恼,索性检查了一下帐篷两边留的透气窗是否稳固、安全。确认过后,他从从背包里翻出香水,往帐篷各个角落都喷了喷。 很快,梁昳闻到了香水味,不同于往日里浅淡的草木香,此刻闻到了更浓的混杂的花香气。她用力嗅了嗅,气味淡了些,又熟悉起来。 “是你平时用的那款香水吗?”她问周景元。 “是。” “今天闻起来怎么不一样呢?” “是觉得浓一些吗?”周景元把香水瓶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刚开始确实要香一些,后面就会慢慢淡了。不喜欢吗?” “喜欢。”梁昳伸手要过香水瓶来,她喷了一点儿在手腕上,拿另一只手蹭了蹭,又去闻,果然淡下来的香味就是平时在周景元身上闻到的,浅浅的、薄薄的,“很好闻。” “给你买一瓶同款?”周景元俯身问她。 梁昳晃一晃手里的玻璃小瓶:“我不能跟你共用吗?” “怎么共用啊?”周景元不怀好意地凑近她,摩挲着她刚刚喷过香的手腕。他拉她的手贴近自己的鼻尖,再顺着香碰上她的鼻子。呼吸与呼吸之间,再熟悉不过的香气,相互纠缠又萦绕,竟然真如共用一般。 梁昳任鼻尖的香气暗暗萦绕,浅浅一笑:“以前我总觉得你跟这香气不搭。” “为什么?” “你明明飞扬跋扈,却用低调悠远的香,太刻意了。” 周景元轻呵一声,圈住她:“那你说说,什么时候对我消除成见的?” 梁昳想了想:“国庆音乐会,你送我花那晚。” 这个答案出乎周景元的意料,他没想到梁昳对他印象的转变有一个明确的时间节点。“是单纯拿人手短还是被我的真心打动了?”他看着她,像是临时兴起要一个答案。 “你让我不用猜。” “嗯?” “你的心思明晃晃地摆在我面前,我一眼就懂了。”梁昳最怕九曲十八弯叫人猜不透心思的人,而周景元张扬得正正好。 “我就当你是夸我坦诚好了。” “确实是。” “所以坦诚的人和这香就能匹配了?”周景元逗她。 “不。”梁昳搂住他的腰,低头笑了笑,又仰脸看着他,“是爱屋及乌。” 这句“爱屋及乌”像是咒语,彻底蛊惑了周景元。他顾不得帐篷外远远传来的隐约人声,完完全全遵从了自己最原始最本心的欲望,向怀中的人讨要她的爱。 风在山间,或掠过山脚的湖面,或穿梭于林间。万籁俱静的夜里,山风像是唯一的声源,不疾不徐地吹过,与山、与树、与帐篷擦蹭出轻微的声响,时起时停,落入只莹一盏地灯的帐内。 在溢着淡香的悄寂中,梁昳抿紧嘴唇,生怕泄露一丝喘息引来篷外围炉煮茶的人。周景元埋下头亲了又亲,使坏般非要迫她开口。他自己的声音已是断续零散,掩在连贯的动作中,耐心诱她。 “别怕,只有我听得见。” 梁昳勉强守着早已凌乱的呼吸,攀住他将人拉近,悄然问他:“你想听什么?” 周景元噙着笑,深深看她:“你知道的。” 手抚过他的嘴唇,梁昳微微一笑:“你教我呀。” 低又沉的笑声落在她耳边,意外又纵容。他带着她的手,滑过胸膛,滑过腰腹,往更深处跌去。明明是他在牵引她,却又被她拖曳着,涌出更深重的渴望。这渴望关于她,也关于他,一声盖过一声,直至共耽此中。 翌日清晨,他们是被外面的欢呼声吵醒的。 周景元解开帐篷拉锁,出去探清楚外面的情形,又回来,问梁昳:“要看日出吗?” 蜷在被窝里迷迷糊糊的人嘟囔一句:“不想起。” “那就继续睡。”周景元亲一亲她,也躺下来。 梁昳自动枕上他的胳膊,窝进他怀里,睡了会儿,又不甘心问起来:“好看吗?” 周景元闷声笑了笑:“我把门帘拉开,你自己看吧。” “看得见吗?” “能。” 周景元再次钻出被窝,将门帘束起来,梁昳撑着头往外看,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她揉了揉眼—— 蒙蒙亮的天边,一轮圆日破开云层,缓缓升高。 果真能看到,果真很好看。 梁昳心满意足地趴在被子上,看太阳越升越高,看清晨的光线像柔软的薄纱一样轻轻铺到地板上。 周景元搭车下山买了早餐上来,梁昳刚拿漱口水漱过口,正用湿面巾擦着脸。看他摆了满满一桌的食物,梁昳震惊道:“这么丰盛?” “别人都是自带干粮,我们这样……”周景元自嘲地笑了笑,“好像不是来露营的。” “像度假。”梁昳也笑。 两人美滋滋地浴在日光中,就着满目风光慢悠悠地吃起来。 早餐吃到一半,梁昳的手机振了振,她划开屏幕去看,是表嫂发了消息来。她看一眼,便笑出声来。 “什么?”周景元捏着颗水煮蛋,好奇问她。 “表哥婚礼那天,表嫂的伴娘团全都在打听你,你知道吗?”梁昳一脸兴奋,像是在讲别人的八卦。 周景元什么都不知道,无辜摇头。 “婚礼当天,表嫂哪清楚我们的事啊,只答应伴娘团的姐妹打听消息。后来,她知道我们在一起,也没顾上跟姐妹团同步信息。” “所以?” “她其中一个姐妹凌晨悄悄给她发消息,问她打听到你没有。表嫂赶紧告诉对方,你是……”梁昳又看一眼表嫂发的消息,没再说下去。 周景元一脸茫然,梁昳索性把手机给他自己看。 “对不起,那是我表妹夫。”周景元大喇喇地念了出来,心情更好了。 早饭后,两人在山上到处逛了逛。虽说是才打造的营地,但可以看出来,营地内容并不单一。依托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营地可以开展的活动非常多。梁昳和周景元参加了其中寻蘑菇的项目,跟随向导进山林里去认蘑菇、捡蘑菇,一上午便拾了满满一大篮,中午就下山去翠竹轩,让厨师帮忙用寻到的蘑菇做了两菜一汤。 下午,两人在当初钓小龙虾的湖边租了艘小船,慢慢悠悠地划船游湖。说是划船,其实更多的时候是任船自行飘在水面的。两人都没怎么在意,谁高兴了就蹬几下,船就往前行一段,遇上别的船只来往,荡起的水浪将他们的船漾开,他们也由得它晃。 太阳不晒,微风徐徐,船轻轻摇,人也懒懒的。 梁昳问周景元:“今天你怎么不说钓小龙虾了?” 周景元半阖着眼帘,懒洋洋地说:“你想钓吗?想钓我叫人送杆子来。” 幽绿的湖水,一眼都望不到底,梁昳没信心:“我们都到湖中心了,钓不到吧?” “钓着玩呗。” “算了,这样飘着就很舒服了。” 日光从竹林间透下来,湖水浮着浅金色的光芒。梁昳伸出手臂,让阳光落到自己的手掌 上,也让湖面泛起的粼粼波光反射到自己手上。 她回头看周景元,发现他正偏头望着自己,笑了笑,对他说:“你上次说想陪我看的,是这个吗?”她晃了晃手掌,亮闪闪的金光在她的指间晃动。 那时,两人第一次来翠竹轩吃饭,周景元原本打算陪梁昳在湖畔看落日的,结果因为奶奶意外摔倒忙慌慌踏上回程。计划就此落空,周景元没能陪她看到日落时分金箔一样的湖水,遗憾了好久。今天,他终于兑现了的承诺。 “是。”周景元很高兴她还记得,笑着牵住她另一只手。 梁昳捏了捏他的手指:“算不算又达成了一个愿望?” 周景元拉着她的手凑到嘴边,轻轻吻了吻:“算。”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管天南海北,也不论有主题还是没营养,总之待在一起,就算是虚度的光阴也是好的。 梁昳望着平静的湖面,偶尔被打破水面的涟漪抓住视线,她就抬手指给他看,雀跃地问他“那里是不是有鱼”。 风动舟摇,周景元很少有这样闲下来的安静时刻,甚至罕见地以为就这样荒废时间也是快乐的。 当然,是跟梁昳一起。 为了看日落,他们赶在五点前搭营地的摆渡车回到了山顶。 为了安全起见,营地就地取材,从林间取了圆木在山崖边装上齐腰高的栅栏。梁昳手扶着圆木,看早上升起的太阳此刻变成了橙红色,朝西缓缓而动。 她穿着素净的条纹短衫和牛仔裤,头发柔柔地垂散下来,静静地站在山间,前面是广阔无垠的天际与落日,身后是一瞬不瞬望着她的人。 周景元目光深深,他仿佛又看到那支山谷里的幽兰。时至今日,他们已然成为了最亲密的恋人,他仍然跟当时一样,想要靠她近一些,再近一些,去握住她的手掌,去搂住她的肩膀,去抱住她整个人。 然而,他再不像当初那样单纯地觉得哪怕只是投去一束目光都是好的了,他想要给的更多了。 可能就几分钟,或者只是一秒而已,他转身跑回帐篷,从背包的角落里取出一直随身藏着的盒子。 他走出去,一步一步,望着那个被落日霞光笼罩的身影,越来越近。 “梁昳——” 其实,周景元很少唤她全名,多数时候叫她“梁老师”,偶尔恶作剧般地唤她一声“丽丽”,通常会招来一记白眼。今天这一声,是从心里喊出来的。 披着霞彩的人闻声回眸,周景元在她面前站定,举着手里不及巴掌大小的盒子缓缓地单膝跪地。 第76节 “一直揣在身上,一直在找一个完美的时机……”再平淡不过的陈述句,周景元却不自觉声音发颤,“我不知道这对于你来说是不是那个完美时刻,但刚刚,我看见你站在这儿,我突然就觉得不用再等了,就是现在。” 周景元打开盒盖,仰头望着她。 梁昳垂首看着他手里捧的戒指盒,看着那枚闪闪发光的钻戒,脸上全然是意料之外的震惊。愣了好久,她终于被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唤回意识。 她抿了抿唇:“我原本以为是相识一周年的礼物,没想到……”她看着他,故作轻松,“特意挑的日子吗?” 周景元知道,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举动着实吓得不轻,但他非常确定,再没有一个时刻能比此刻更合适了——在远星门口初遇一年后的今天。 得到肯定答复的梁昳笑了笑,问他:“你是不是还准备了别的东西?一起拿出来吧。” 周景元眸光一闪:“什么?” “不是还有周年礼物吗?”梁昳笑,道出内幕,“景星说你最近半个月天天去老赵的车间加班,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纪念礼物吧。” 被出卖的周景元无奈一笑,肯定她也纠正她:“确实有,不过,不是礼物……” “那是什么?” 周景元把戒指盒塞到她手中,从裤袋里掏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来。 梁昳越发糊涂了,讶道:“什么呀?” 周景元将盒盖在她眼前揭开,丝绒的缎面上安静地躺着一枚温柔的木戒指。 如果非要比较,这枚乍看很不起眼的木戒指明显不如钻戒夺目。但是,当梁昳低头认真打量时,她才发现,出奇简单的戒圈是以一段一段的竹节形状围成的圆环。戒圈本就微细,切割打磨已是不易,偏还精益求精地刻出竹节,不用问,所花的心思和功夫完完全全不是买一枚钻戒可比拟的。 竹与木的完美结合,正如梁昳与周景元。 已经不能单纯用感动来形容梁昳此时的心情了,她感受到了更深更重的情感,借由一枚小小的戒指捧到她面前的,分明是一颗沉甸甸的真心。 梁昳怔愣着久久没有开口,周景元不自觉动了动手指,摩了摩绒绒的戒指盒。 他被突然打乱了节奏,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拣脑子里现成的句子往外抛:“这枚胡桃木戒指是我亲手做的,本来是打算用它来求婚的。可老赵说太寒碜了,叫我别拿出来丢人现眼,所以……” “不丢人……”梁昳摇头,截住他的话,她把手里的钻石戒指盒阖上,指着周景元亲手做的这枚胡桃木戒指说,“我要它。” 一瞬的怔愣后,周景元哑然失笑,以梁昳的性子,他早该知道的。 “你还记得我在海城跟你妈妈说的话吗?” “哪句?”梁昳想了想,恍然,“螺丝钉?” “嗯。” “记得呀,怎么了?” “在这段感情里,我会用心做好稳固和检修,你相信吗?” “相信。” “产品保修有年限,但我对你的承诺没有期限。”周景元捏着自己亲手做的木戒指,徐徐开口,“梁昳,你愿意同我共度此生吗?” 落日染红了半边天空,泛红的金色光线洒下来,裹住他们。 梁昳伸出手,将无名指对准周景元手中的戒圈,她看着他,笑起来。 “我愿意。” 落日在云里,在山里,在湖里,也在梁昳的眼睛里。 而梁昳,在周景元的心里,像一轮永远不会西沉的落日,永远在初见的六百秒里,耀着光辉。 第80章 落日余晖 (一) 梁昳和周景元是在求婚的第二年结婚的,两人都无意走流程繁冗的仪式,最后决定包下翠竹轩的露营场地办一场别致又雅美的婚礼。 周景元特意把婚礼时间定在了傍晚六点,呼应他跟梁昳相识的那一天。梁昳自然是没意见,只是惊动了向来不干涉子女事的周家长辈。 章芩骂他:“一天想精想怪,你知不知道晚上结婚的意思?” 周泽安也气得开口训人:“别人还以为是二婚呢!亲家到时候怎么看?” 遥城的风俗是头婚的婚礼办在中午,二婚的婚礼则在晚上。虽说现在时代进步,年轻人早没了这些约束,但老一辈的还是很看重这些。 “梁老师那边可说了,我们想什么时间办都行,不拘那些。”周景元早拿到了免死金牌,他才不怕跟父母意见不统一。 说到底还是他和梁昳的婚礼,章芩和周泽安提醒到了,也不多过问了。 最后,自然是按照周景元和梁昳的心意将婚礼放在了傍晚进行。那日,天公作美,落日晚霞绮丽无边。 然而,再震撼的景色都比不上宾客眼前的这对新人亮眼。 平日里最是不受拘束的周景元难得正式地穿起了一丝不苟的三件套,一手握着野花扎成的花束,一手牵着着一袭蚕丝连衣长裙的梁昳,一步一步,缓缓而至。 红色的吊带露背长裙,从膝弯开衩,拖曳出小小的裙尾,是与梁昳日常、舞台的着装完全不同的风格,让平日里清丽纯粹的人变得明媚又浓烈。但她的人仍是淡淡的,抿着浅浅的微笑,仿佛聚焦在她身上的目光不存在一般。只有周景元知道,她的手掌已不知是第几次攥紧了他。 周景元转头看她,悄悄抚了抚她的手指。梁昳也看向他,看他噙着笑,喜悦又坚定,她的心不知不觉安定下来。 很久很久之后,当日参加婚礼的宾客依然忘不了那美得动人心魄的一幕—— 落日给天际染上绚烂的颜色,在逐渐西沉间,晚霞投到云上,泛出一层又一层美丽的光线。一对璧人就站在层层叠叠的余晖中,新娘挽着低低的发髻,埋下头去闻新郎送她的花束,新郎垂眼看着新娘,眉眼里全是温柔爱意。 (二) 结婚那一年,周景元在生日的时候收到梁昳送他的生日礼物——一枚跟她同款的胡桃木戒指,是他带她去老赵的车间,手把手教她做出来的。 从画线开孔、切割、修整,到打磨抛光、上油,周景元教得仔细,梁昳学得认真。但凡有危险的步骤,周景元都主动代劳,生怕她伤了手。 老赵全程围观,不得不感叹:“臭小子也有耐心 的时候啊!” 周景元仍然是本性难移,打趣老赵:“我什么时候对您不耐烦过?” 老赵“嘁”一声,点破他:“你耐烦的时候多半是有求于我,不答应就一直磨着,烦死人了。” 周景元哈哈大笑:“管用就行。” 老赵不理他,去问正在给戒指上油的梁昳:“他对你也用这招?” “用,”梁昳笑,“不过对我可不管用。” “瞧,我说什么!”老赵哼一声,“一物降一物,还得是你来治他!” 周景元哭笑不得:“这下您满意了?” “那当然。”老赵咂一口茶,满意得很,“我最乐意看你被拿捏了。” “好吧。”周景元看似认下来,撑着手肘靠近梁昳,“我只乐意被你拿捏。” 就是这个在旁人眼里稳稳拿捏小周总的梁老师也有自己拿捏不住的事,比如此刻,当她提着玉姐给她的一篮子白果回到家时。 早在一周前,玉姐就让周景元转告梁昳——收获的季节到了,展厅外的那株银杏结果了。 其实,玉姐第一次见梁昳是在婚礼前,梁昳跟周景元一起来家居展厅给她送请柬。清清爽爽的一个姑娘从银杏树下走来,饶是玉姐在远星供职多年,见了不知多少顾客,也要赞梁昳一句“长得美、气质好”。 周景元递请柬和喜糖,梁昳就站在他身边微微一笑。玉姐开心得见牙不见眼,直说:“终于盼到这张请柬了,上一回景元说我马上就能吃到喜糖了,结果还是让我辛苦等了好几年。” 周景元最怕玉姐说什么“上一回”,生怕她抖落些前尘往事,令人招架不住,忙打趣她:“到时候穿得漂漂亮亮的来啊!” 玉姐翻来覆去地看请柬上的字,笑:“还用你说!” 周景元笑了笑,问梁昳 :“转一转?” 梁昳还是第一次来远星的家居定制展厅,原本以为网上的探店实录和公众号宣传多半有夸张成分。但今天一走进厅外的小院,看见那棵扇动着青绿色扇子的银杏树,看见掩映在树后低调的仅有“远星”二字的店招,感受到厅内营造出的本真的生活氛围时,她就知道,所有的溢美之词都配得上这一间用心打造的家居小馆。 初来乍到,她满是好奇,缓缓踱着步去欣赏每一件家居用品。周景元就在旁边跟着,仔细地为她介绍,包括设计理念、定制工艺和技术难度,彻头彻尾一个服务殷勤的讲解员。 玉姐旁观这一幕,打心底里高兴。 高兴到周景元和梁昳同她告辞时,她为自己遍寻不着一件趁手的礼物而苦恼。整个场馆都是周家的财产,她不论拿什么送都是慷他人之慨。等到将人送至厅门时,她望见院里的银杏,突然福至心灵:“梁小姐爱吃白果吗?等秋天来的时候,我打一篮子白果给你。” 周景元出差去了,白果是梁昳下了班去玉姐那儿拎回来的。虽说玉姐已经剥去了绵软的外皮,简单处理过了,但新鲜白果独有的那股气味还是让梁昳下意识捂住了口鼻。 出差的人要晚上九、十点钟的样子才能到家,梁昳想起玉姐让她晚上先烤一点儿尝尝鲜的建议,抬手打开了油烟机。 她去储物柜里翻出一个口罩、一双手套来戴上,心理建设了半天才走进厨房。她抓一把白果到水盆里,扭着头、憋着气拿手搓了搓,又用清水冲了一遍又一遍。清洗干净了,她赶紧捞出来,拿厨房纸巾把水擦干。 梁昳的厨艺仅限于处理几道不费脑子、不需要烹炸的简单快手菜,稍微上点技术难度的都不在她的范围内。跟周景元在一起后,几乎都是他在家下厨,梁昳的厨艺更是逐渐退化。要不是玉姐千叮咛万嘱咐一定吃一口今天新鲜下树的白果,她说什么也不会挑战这种难度又高、臭度也高的食材的。 照着手机上搜来的菜谱,她挨个把白骨的硬壳夹出裂缝来,然后放进铺好锡纸的烤盘里,再把烤盘推进烤箱里,设置好 180 度的温度和 25 分钟的时间,按下“开始”键。 周景元到家的时候,客厅没有人,只听见厨房里一阵“乒铃嘭隆”的声响。他放下行李箱,走去厨房,看见口罩、手套全副武装的梁昳站在烟雾和焦糊味缭绕的厨房里,对着一盘子黑乎乎的东西发呆。 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来,皱着眉哭笑不得:“我看没到玉姐说的金黄色,多烤了十分钟,就成这样了……” “放着我回来弄呀。”周景元笑,抱住她。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玉姐发消息告诉我今天有烤白果吃,我就猜到会有这一幕。”周景元笑,无奈又纵容,“所以那边一结束,我就让司机赶紧往回开。” 梁昳卸掉口罩,自嘲道:“我又把厨房炸了……” “炸厨房”是两人之间的玩笑,起源于梁昳有一次无意间看了一个美食博主的视频,说是厨房小白也能轻松操作,她心血来潮要试一试。结果,看似简单的小白操作全是技术含量,梁昳硬着头皮勉强完成一道差强人意的菜不说,厨房像被她炸过一样。至此,每当她兴致勃勃想捣鼓点儿什么吃的,周景元都笑言“梁老师又要炸厨房了”。 “没事,”周景元亲亲她的额头,笑,“炸了我给你换新厨房。” 梁昳也跟着笑:“就喜欢你财大气粗的样子。” “我来收拾残局吧。”周景元抚了抚她的后背,让她出去,拎着锡纸将“黑果”包起来扔了。 “还有一篮子生的……”梁昳指了指窗台。 “明天我给你烤。” “可以不吃吗?” “为什么?” “有心理阴影了。” 周景元看梁昳眉毛鼻子都快皱一起了,笑出声来。他拿沾了水的手点一点她的鼻子,向她保证:“好吃。” 梁昳埋头把水蹭到他衣服上,仍然抗拒地摇头。 “信我。”周景元好脾气地哄她,而后似笑非笑道,“即便不好吃,我也不会炸厨房的。” 梁昳失笑,跳到他身上,一边拍他,一边作势要咬他。 周景元双手托住她,笑着凑上去,声音轻轻地落在她唇边:“闹我的话,就不是炸厨房这么简单了。” 第77节 (三) 梁昳在民乐团门口等了十分钟才接到周景元的电话,得知他来不了了,改由大嫂来接的同时,她看见乔婷婷的车驶了过来。 她拉开后排车门,先将手里牵的小人抱上车,随后才钻进车里,关上了门。 “大婶婶,爸爸呢?”不到三岁的小人开口,向回头来看自己的乔婷婷甜甜一笑。 梁昳 31 岁那年,怀胎十月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小男孩。孩子长得特别像梁昳,皮肤白皙,软糯可爱。而当他笑起来,漂亮的黑眼睛亮晶晶的,折出好看的半月弧度,任谁看了都会脱口而出——“分明是周景元的翻版”。 乔婷婷听见小人儿的那声“大婶婶”,心都快萌化了,笑着说:“爸爸去救田了。” 田是余田。小人儿常听大人“余田——余田——”地叫,刚会说话那阵,好多字发不出明确的音来,比如“余”,倒是常听见“田”的尾音,渐渐学会了。见了余田,喊不出大人教的“余田叔叔”,便学着大人腔调拖长尾音,叫出一声“田”来。 起先大人只是觉得有趣,每回余田一来,大家就逗他打招呼,总能听到奶声奶气的一声“田”。久而久之,余田也习惯了,还生出一丝跟小人儿有特殊联结的感动来。 小人儿对“救”这个字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地看向妈妈。 大嫂车上没有儿童安全座椅,梁昳只好先系好安全带再抱住小人儿,一脸着急地问大嫂:“到底怎么回事呀?” 周景星今天早起头晕眼花,窝在被窝里还瑟瑟发抖。她感觉不妙,估计自己是着凉感冒了,请了假没去上班。周景文中午在食堂时听财务部的同事说起,吃过午饭就回了趟家。二楼上,右手尽头的卧室门虚掩着,从里面传出隐约人声。 周景文到底是哥哥,妹妹的房间不方便直接进,他正准备敲门,门却从里打开了,房间里走出一个衣衫不整的人。 余田系着被周景星解掉的纽扣,一抬眼,看清门外站着的人。好死不死,周景星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等我好了,你别想穿着一件衣服、系着一粒扣子上我的床!” 语气是恶狠狠的,偏偏病恹恹的人声音绵软无力,在此刻显出不同于往日的娇柔,让人很难将他俩的关系撇清。 余田感觉自己被景星的感冒传染了,头昏昏地开口喊了声:“大哥……” 随后,周景星披着毯子走出来,对上大哥震惊又愠怒的脸。 隐在暗处的恋情被撞破,余田虽慌乱,但仍怕景星挨骂,急着陈情。刚张嘴就被挥手打断,周景文压着火,让他回去上 班。 余田不走,周景文瞥他一眼:“怎么?等我开车送你吗?” 景星朝他使眼色,赶他走。 余田不允许自己做临阵脱逃的那个人,也没什么好辩解的,只一句:“大哥,您要骂就骂我。” “你?”周景文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来,“我骂不着。” 是气话,却也是诛心之言。 “哥——”景星害怕从他嘴里再听到其他伤人的话。 “吃药了吗?”周景文听着她软绵绵的声音,到底是不忍心。 景星点点头。 景文冲卧室抬了抬下巴,对她说:“回房间躺着吧。” 周景文看着她盖上被子,替她掩上门才走的。余田跟着他走出大门,几度想要开口,都找不到机会。 周景文的车就停在自家小院前,他要回厂里继续工作,按道理把余田一起捎回去是最方便的。但他拉开车门,看也没看余田一眼,只留下一句话:“自己去跟爷爷交代吧。” “后来呢?”在回崇新的路上,梁昳问乔婷婷。 “余田那个实心眼子,马上回家找余爷爷认错去了。” 梁昳叹一口气:“他做事向来有分寸的,这回怎么昏头了?这样莽莽撞撞去认错,不给爷爷气坏才怪。” “其实厂里早就有传言了,只是我们都没当回事,想着他们从小一直长大,感情好是自然的。景文倒是叫我提醒一下景星,说虽然是亲戚,也要注意一下分寸,别叫人嚼了舌根。”乔婷婷说也是自己这个做大嫂的大意了,没想到这一层上来。 “你料想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梁昳笑大嫂自我检讨,“感情的事,要拦也拦不住。” 大嫂闻言一愣:“你早知道了?” “嗯。” “你……景元也早知道了?” “我们都知道。” “你们……”乔婷婷一时语塞。 “大嫂,如果撇开远房亲戚这层关系,景星和余田能相爱吗?” “当然,可关键就是他们是亲戚呀。” “他们的亲戚关系不在法律禁止的三代以内啊。”梁昳的意思很明显,她把这一条单拎出来加粗标红只是为了说明——周景星和余田在一起没有触犯法律,他们只是突破了一部分人既定的思维而已。 大嫂想了想,点了点头:“倒也是……” “现在要棒打鸳鸯肯定是来不及了,所以大哥那边儿还得你去做做工作,帮帮景星。” 如今也只能这样,大嫂点点头:“景星什么脾气,你我都清楚,要自己不乐意早断了,能在一起这么长时间,那是铁了心的了。” “现在就看余田能不能过余爷爷那关了。”梁昳点出了问题的关键。 “估计不好过,听说他已经被余爷爷罚去跪在奶奶墓前了。” “啊?”梁昳想到余田会挨骂挨打,万万没想到余爷爷选了最最割人的软刀子,她开始担心起余田来,“跪多久了?” “中午景文让他回去交代后。” 梁昳倒吸一口凉气,满打满算,跪一下午了。怪不得刚刚周景元来电话时火急火燎的,他也是才得了消息,只来得及告诉她“余田出事了,回头细说”。原来,真的是赶着救余田的命去了。 等乔婷婷载着梁昳和小人儿回到家时,章芩正急得团团转。 “景文和景星没过来吃饭,刚刚我和你唐姨要送饭菜过去,景文也不让。”章芩抱起一进门就朝她伸手的宝宝,贴了贴他的小脸,忧心忡忡地对梁昳和乔婷婷说道。 “这个周景文!自己生气也就算了,景星还病着,哪经得住饿。”乔婷婷一边数落,一边让唐姨把饭盒给她。 梁昳也顾不上别的,要跟她一起过去看看。 “要不……把宝宝也带上?”章芩试探着问梁昳。 乔婷婷和梁昳一人一只手牵着小人儿,往隔壁小院走。拾阶而上,刚把门推开一条缝,她们就听见了周景文的声音—— “好,你们非要在一起也行,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你三十八了,打算等他多少年?” “我不想那么早结婚!” “早吗?你大嫂三十八的时候,意乔都上初一了。” “你们是你们,我是我。反正我现在不想结。” “是你不想还是他不能?!” 梁昳和乔婷婷进也不是,退也不能,尴尬地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不明就里的小人儿见妈妈和大婶婶都没动,自己上前敲了敲门。 “谁?”周景文问。 “大伯伯,我是光光。” 如果要问周泽恒,这一儿一女谁最像他,那定然是大儿子周景文。景文平日里看上去不苟言笑,其实非常稳重内敛,很少动怒,但凡他发火,肯定是大事,连妻子乔婷婷都要避三分的。 整个周家唯一不怕他的,只有光光小人儿。这也是章芩让她们把小人儿一起带来的原因。 果然,周景文偏头就看见一个小糯米团子走了进来,他敛了满脸怒色,迎上去抱起了小人儿。 “光光回来了? “嗯。”小人儿点点头。 “今天在乐团玩得开心吗?”周景文也是早上上班时听景元说的。 讨人喜欢的小人儿不论走到哪里都是红人,梁昳的同事一段时间不见他就想得慌,催着梁昳把小人儿带去民乐团。但凡小人儿一露面,排练室铁定以他为圆心。不管是谁,再宝贝的乐器都愿意拿到跟前来讨好他。 于是,小小年纪的小小人儿还不会走路就摸了好多贵重的乐器,更别提现在,会走会跑会说会笑,一整个乐团恨不得都把他捧手心里。妈妈的竹笛、碰碰阿姨的古筝、高叔叔的唢呐、林叔叔的二胡,还有冉叔叔的指挥棒……他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全凭高兴。他唯一搞不懂的只有一件事,除了妈妈以外,所有的叔叔阿姨都问他要不要当他们的徒弟。 徒弟是什么?小人儿不明白。 但眼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伯伯好像不开心,小人儿想让他开心。 “开心。”光光脆生生地答,他想,自己开心,大伯伯也会开心的,只是,“我把碰碰阿姨的弦弄断了……”说完,他偷偷看了一眼梁昳。 “什么弄断了?”周景文没听清。 “琴弦,碰碰阿姨的古筝很贵的。”光光嘟着小嘴道。 周景文配合地皱起眉头,问他:“那怎么办?” 小人儿搂住他的脖子,露出一个小小的狡猾的笑来:“碰碰阿姨说没关系,她换一根弦就可以了。” “哦——”周景文笑起来,“我们光光不用赔了。” “嗯嗯。”小人儿狠狠点了两下头。 突然,小人儿的肚子“咕噜”一声,周景文问:“还没吃饭吗?” 小人儿摇摇头,也问他:“大伯伯吃饭了吗?” “没吃。” “姑姑呢?”小人儿望了望披着毯子蜷在沙发上的周景星。 “也没吃。”周景文说。 小人儿的目光在周景星和周景文的身上来回两趟后,做出一个决定:“大伯伯和姑姑陪我吃饭。” “姑姑生病了,怕传染给你,今天就不陪你吃了。”周景星虚弱地对小人儿笑了笑。 “对,姑姑病了,让姑姑先吃吧。”乔婷婷把饭盒放到景星面前的茶几上,去厨房拿了碗筷给她。 “姑姑,你要多吃一点,快点好起来。” “好,”景星笑着对他说,“你也要多吃一点,快点长大。” “好。”小人儿安顿好了姑姑,又圈住周景文的脖子,“大伯伯,我们去吃饭吧。” 周景文点点头,抱着他往门外走去。 梁昳和乔婷婷对视一眼,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晚上十点,周景元总算回来了。 作为周家去的人,他的面子余家得给。他安抚好了余爷爷,劝住了要动家法的余田爸妈,暂时保下了余田。 “余田的膝盖怎么样?”章芩到底不忍小辈受罪,心疼得很。 “勉强还能走路。” “造孽呀!”章芩一边叹气,一边怪出差在外的两个老周,“真遇着事儿了,老兄弟俩一个都指望不上。” 第78节 “得亏大伯不在,不然余田伤的恐怕就不只是膝盖了。”周景元吃了小半碗面,搁下筷子,冲周景文道,“是吧,大哥?” 光光已经睡了,眼前没了小和事佬,周景文又恢复了一脸严肃。他等到这会儿是为了听一句“余田无恙”,听到了也就放心了。周景文起身跟章芩道“晚安”,回了隔壁院。 (四) 那日之后,周景星不仅没有好起来,反而高烧到肺炎,直接住进了医院。周泽恒和周泽安出差回来才得知,震惊加担心,心情别提多复杂。 余田硬是一天也没休息,跪完第二天就绷着膝盖、挪着小碎步上班去了。下了班,他又第一时间去医院照顾景星,雷打不动。不论谁在,他就默默站在病房角落,谁赶也不走。 后来,章芩没忍住,在饭桌上跟周泽恒、周景文推心置腹说了一番话。 她说:“景星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错的。我们不能因为那个人是我们熟悉的人,熟悉到 我们压根儿没把他和景星放到一起去想过就否定他。这对他和景星来说,都不公平。” “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如果抛开远房亲戚这层关系不谈,余田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踏实上进,知根知底。这不比我们到外面去找人牵线搭桥给她介绍来得更稳当吗?”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我乍一听到他们在一起时,也下意识地想:别人会怎么看景星?可是,别人怎么看真的就那么重要吗?我们作为景星的家人,不就是应该不管别人怎么看她,都支持她、保护她吗?我都有信心做到,你们做父亲、做兄长的难道办不到吗?” 周泽恒和周景文一直默默听她说着,谁都没有开口。但章芩知道,他们都听进去了,只是还需要时间来消化。她说不急是假的,可她知道急也没用,有时候个人想法的转变不是一朝一夕能促成的。 但是,她还有最后一句话,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话要讲:“同样作为母亲,我想,如果大嫂还在的话,她一定希望景星能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幸幸福福地过一辈子。” 不知道是不是章芩的话起了作用,周泽恒和周景文都默认了余田的存在,由得他每日殷勤地接过唐姨准备的保温饭盒送去医院。 景星也察觉到了爸爸和大哥态度的转变,稍稍宽了心,每天都心安理得地等着投喂。只要到点,病房门准时被推开,总能听到她轻快的声音:“小瘸子,今天又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尽管余田的膝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她还是乐此不疲。 余田不得不再次重申:“已经好了。” “好了你也是小瘸子。”景星不给他任何辩驳的机会,想了想,又逗他,“或者,小傻子?” 余田一边揭饭盒,一边瞥她,明显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 “哪有人不知道躲,偏凑上去挨罚的。不是小傻子是什么?” 余田浑不在意吃过的亏,轻轻笑了笑:“挨罚能解决的事,就不算太糟。” 景星一愣,明白了他的用意,笑着捏了捏他的耳垂:“猴精猴精的。” 余田俯身凑到她面前,笑:“到底谁是小傻子?” “我是,行了吧?”周景星撞上他的嘴唇,好笑道,“小傻子配小瘸子,正好!” 周景星出院后,又被周泽恒和周景文强制休息了两天。等她返岗时,同事们纷纷跟她八卦远星近来最大的新闻。 “什么新闻?” “余副经理辞职了。” “什么?” “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离新闻主角最近的人竟然一无所知,连景星自己都觉得离谱。 “听说有人来挖他,条件比远星好。” “可远星也不差呀!”别的同事听到了,忍不住替东家打抱不平,“况且……”同事瞟景星一眼,余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景星自然注意到了她们的目光,笑:“有话就说。” “听说他是被赶走的。” “谁赶的?为什么?” “老周总和大周总……”尽管办公室都是财务部的人,同事还是压低了声音,做贼似的,“为了你。” 周景星下意识反驳“不可能”,又不敢百分百肯定,只好假装无事般让同事散了,坐回自己的办公位给大周总发了条消息—— “哥,这几年余田独自带领团队拿下很多成绩斐然的大单,你没理由赶他走吧?” 过了一个小时,周景文的消息才回过来:“谁告诉你我赶他走的?” “不是吗?” “我刚从景元那儿知道他要走的事。” “也不是爸?” “不是!他连余田要走都不知道。” 周景文无奈追加一条:“你最好去问问当事人,我也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走!” “要证明我的真心,总得拿出些行动来吧。我没法剖心自证,但凭双手给你一个有期待的未来还是能做到的。” 这是周景星在午休时将人堵在销售办公室听到的话。传言只误了一半,他不是被赶走的,但辞职确实为了她。 其实,景星比任何人都更知道,余田留在远星不是万全之策。只要他在远星一天,别人总归会认为他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攀了周景星的高枝、得了周家的庇荫换来的。即使余田自己从不否认这一点,也不能因此抹杀掉他个人的能力和才干。 其他销售不是出外勤就是吃饭去了,此时的办公室只剩余田一人。周景星放心大胆抱住他,明知故问:“什么未来?” 余田这几年被她带得胆子也大了,索性将人抱上办公桌,仰着脸反问她:“你说呢?” “结婚吗?” 他知道她从来不屑被世俗的条条框框约束,他也从不想限制,自然也不吝于告诉她:“只要跟你在一起,不管什么样的未来都值得期待。” 反倒是周景星似乎不太满意他的回答,捧着他的脸,又问一遍:“结婚吗?” “不是……”余田一霎之间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所以,结婚吗?”周景星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笑盈盈地对他说,“余田,你到底要不要跟我结婚?” (五) 余田完成所有交接工作离开远星,入职遥城最大的电器公司——派诚电器。办妥离职手续的那天,他知道周景元带着小人儿在做木头小车,径直去了老赵的车间。 他最近忙,很久没见小人儿了,一进车间就看见周景元身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光光——”他笑着扬声喊。 小人儿听见有人叫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去看。一看是余田,立马放下手里的小锉刀,挣开周景元的怀抱,蹬着小腿跑过去。 “田——”他扑进余田的怀里,被抱起来。随后,想到什么,又吵着让人把他放下来,“我要下去,下去。” 余田依言将他放下,小人儿便“噔噔噔”地跑开了。眼见着他拖了一把小木凳过来,拉自己坐下,余田心都暖化了。 小人儿却嫌不够,摸一摸他的膝盖,问:“田,你的腿腿还痛不痛?” 余田感动得湿了眼眶,紧紧地抱住小人儿:“不痛了。” 小人儿这才放心地拍拍他的后脖,“嗯”一声。 周景元看着他们黏黏糊糊地抱在一起,醋道:“自己生啊,别惦记我家的。” 余田把小人儿抱坐到自己腿上,笑:“我这不是还没资格吗?” “你怎么没资格?二姐都跟你求婚了……”周景元提起这茬就来气。 余田和景星的事好不容易在周家长辈那里过了明路,长辈们还在慢慢消化和接受的过程中,转天景星下班回来就宣布她向余田求了婚。大伯和大哥气得半天没说话,最后摆着手直说“不管了不管了”。 “你知道了?”余田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何止我,全家都知道了。”周景元没好气道,“听说你还没答应?” “不是没答应。”余田急忙澄清,也悄悄透露给他一个消息,“你说求婚这事儿她怎么能抢我前面呢?” “二姐的脾气你还不清楚?” 余田了然地笑了。 只是可怜了听不懂的小人儿,仰着一张无辜的脸,问:“爸爸,你和田说什么?” “说呀——田就要成你的姑父了。” “姑父是什么?” “问你姑姑去!” “爸爸,你怎么突然凶起来了?”小人儿噘着嘴,“赵爷爷说你不能凶我。” 周景元好笑,蹲下身来点一点他的鼻头:“赵爷爷还说什么了?” “赵爷爷还说,我比你蓝。”小人儿当真一本正经地回答起来。 “你比我蓝?什么比我蓝?” 小人儿摇摇头,一脸懵懂又带着点儿不知名的骄傲。 “老赵——你跟光光说什么了?”周景元扭头喊那个蹲在角落指导徒弟的人。 “什么说什么?”老赵一脸茫然,起身走过来。 “你说光光比我蓝,是什么意思?” 老赵脚步一顿,继而哈哈大笑:“我说的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同年九月,胜于蓝的小人儿到了入园的年龄。 悦溪畔旁边有一所看上去很不错的幼儿园,梁昳和周景元问过业主群里的家长,又实地考察过,最后确定了下来。 去幼儿园报名那天,小人儿被爸爸抱在怀里,趴在他肩膀上,还拉着妈妈的手。幼儿园又大又漂亮,还有好多小朋友。小人儿坐在滑梯前的草坪上,眼睛都不够看了。 一位被爸爸妈妈叫作“老师”的人蹲在他面前,问他:“宝宝,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小人儿看一眼妈妈,见妈妈笑着点了点头才回答:“光光。” “光光呀。是什么光呢?你知道吗?” “是好看的光。” “好看的光?哪里有好看的光呢?” 小人儿看一眼身旁手牵手的爸爸妈妈,笑眯眯地开了口。 晚上,小人儿听着爸爸讲故事的声音进入了梦乡。 周景元蹑手蹑脚地从儿童床下来,转身上了大床 。他伸臂揽住梁昳,将人环住。 “等等,我回一条消息。” “谁啊?这么晚了。” “佳雯。” “哦……她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