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宿敌春风一度后》 第1章 《与宿敌春风一度后》作者:晓月残【完结】 文案 我叫明逍,一个因为有着一双金红异瞳而被“天机阁”指认为“灭世灾星”的男人。 我有一个宿敌,名叫白玉衡,一个身为天机阁圣子、成天到晚追着我到处跑的男人。 我承认,单论武力,我不是白玉衡的对手。但论无耻……啊呸,智慧,我甩他几条街。 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逃脱白玉衡的追捕后,远远地大声调戏他:“怎么我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你是不是喜欢我?”然后欣赏他那张俊脸在极度的克制隐忍下微微扭曲的模样。 我一直以为这家伙就是个死正经,直到那个大雨夜,我进山洞避雨,撞见情毒发作的白玉衡,才发现我的上述认知严重错误= = 这家伙穿着衣服一副断情绝欲的清冷模样,脱了衣服那是一点儿人都不做! 我自觉身为一个放浪不羁的魔族,见过足够多的场面,但跟这家伙玩儿出的花样比,不值一提。 我为自己的鬼迷心窍悔恨不已。 转念,毕竟那家伙中了毒,神志不清,说不定他醒了之后想起自己干过什么,恶心到恨不能自绝呢?身为讲求清修的神族,被破了色戒,还是被一个魔族男人破了色戒,八成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如此一想,顿觉这波不亏。是腰也不疼了,哪哪儿也不疼了。 就是有点担心会不会遭遇比从前更猛烈的追杀。 跑路要紧。 果不其然,这家伙开始对我穷追不舍了。 但不是我预想的那种“穷追不舍”= = 【食用指南】: ·最近超爱黑皮银发血瞳的美人,所以主角就是! ·文中神、人、妖、魔均我流设定,具体见文中展开。该设定是本文的核心秘闻,要等偏后期才会揭开谜底。 ·非死对头文学。非修仙。攻偏忠犬。 ·及时订阅新章会有福利哦!详见44章作话。 内容标签: 强强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逍、白玉衡 ┃ 配角: ┃ 其它:仙侠 一句话简介:宿敌追着我非要为我负责 立意:自由、平等、兼爱、正义 第1章 暮色时分,西边天际还残留着一抹火烧般的云霞,重重黑云却已自南边滚滚袭来。不消片刻,便彻底笼罩苍穹,吞没了天际最后一抹光亮。 林间风起。 蝉鸣鸟啼皆不得闻,只余撕扯枝叶的萧萧风声,如百鬼夜哭。 突然,一道刺目寒光撕裂天幕,霎那间的巨大能量照彻天地,又迅速归于寂灭。 昏暗重新主宰天地,沉寂的肃杀中孕育着即将到来的可怕灾难。 “轰隆隆隆……” 远方传来沉闷低响,似万马奔腾,又似万军擂鼓,带着令世间万物臣服的威压一路奔袭,最终于天地间炸开轰然雷鸣! 短暂的静寂后—— “哗——”,泼天大雨,倾盆而下。 一道矫健如豹的黑色身影于暴雨密林中飞速穿梭而过。 倏而一个箭步,便匿入一处不慎惹眼的山洞中。 “嚯!好大的雨!” 那人刹住身形,撩起衣摆用力一抖,甩出无数水花,而后五指插进发顶,将被狂风骤雨粘黏在脸上的湿发随意向后一捋,便露出一张精致明艳到令人呼吸一滞的绝美容颜。 哪怕他的肤色是异于人族的蜜棕,发色是异于人族的银白,都无碍于评价他那张备受造物主宠爱的绝美容颜。 最是那双金红异色的双瞳,纵然乍看之下颇显诡异,但只要多看上一眼,便叫人不由得心旌荡漾,着魔般痴迷沉溺。 可这人身上是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在的。即便被其容貌魅了心智,绝大多数人也会因为本能般的畏惧而莫敢近前。 不过也有人一直对美人穷追不舍,甚至大张旗鼓到将美人的画像贴遍所有主城。 画像下方还赫然朱批八个大字—— 灭世灾星,见之即诛。 落款金印:天机阁 没错,这位即便被淋成落汤鸡、依旧美得动人心魄的俊美之人,正是当今世界的头号危险分子、被最高权力组织“天机阁”指名道姓全界通缉的魔族大魔头,明逍。 随意抹了一把脸上雨水,明逍看看手中握着的那把扶摇仙草,已是被狂风暴雨摧残得枝叶耷拉、了无生气,又抬眼望向洞外的瓢泼雨幕,不由得细眉微蹙,眉心显出几分焦虑。 无奈叹息一声,轻轻甩去草上雨水,捡块干燥地方将草药放下,而后起身,抽出腰间利刃—— “锃——”利刃出窍,寒冰般剔透莹亮的剑身借着洞外的微弱亮光,闪过一道温柔冷光。 明逍右手执着剑柄用力一甩,左手抖了抖带有镂空花纹的精美剑鞘,将积水悉数甩掉,又用力拧干衣袖,捏着袖口将剑身轻轻擦拭。 ——似是生怕自己保养不周,锈损了哪里。 擦拭到一半,明逍突然动作一滞,蓦地抬起那双诡异而又摄人心魄的金红异瞳,锐利目光箭矢般射向洞内深处,厉声道:“谁?!” 短暂的寂静后,似是回应般,黑暗中传出一声极尽克制的微弱呻口今:“唔……” 闻之,颇有些暧昧撩人的意味。 且那音色和气息,着实熟悉。 第2章 明逍眉目微动,愣怔几瞬,潇洒利落地将冰青剑收入剑鞘,而后“啪”一个响指,指尖应声亮起一簇魔焰,将堪堪可容四人栖身的窄小山洞骤然点亮—— 只见靠近洞内石壁处,席地端坐着一位面如冠玉、唇若点绛、肤若凝脂、墨发如瀑、白衣素雅的俊美男子。其不沾人间烟火的清雅金贵之气,实属仙人之姿。 只是似被某种苦痛缠身,那人的眉心微拧,紧抿的薄唇微颤,透着一种不自然的紫红色。 被骤然亮起的光线刺激,那人剑眉微动,鸦羽般浓密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威严偏又形状撩人的丹凤眼眸慢慢张开,露出一双美得惊心动魄、纯净如玉的碧色眼眸。 世间种族,观其肤色、发色、瞳色便可断定: 如黑发黑瞳而肤黄者,为人族; 肤为棕、发若雪、瞳如血者,为魔族; 而雪肤玉眸、乌发如墨者,便是当今世上最神圣、也是最强大的种族——神族。 此前所提的天机阁,正是神族的权力机构。而眼前之人—— 明逍左手擎着魔焰,右手已经暗暗摸上腰后的银蛇鞭柄,戒备拉满但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一番,蓦地勾唇一笑,语气轻挑带着几分揶揄: “哟,这不是咱们的天机阁圣子,玉衡仙君嘛。” 白玉衡挑起眼帘,给了一脸挑衅的明逍一个淡漠眼神,便又重新闭合眼眸,调息运气。 明逍没被理睬,反而更来了劲儿。一双琉璃珠子似的漂亮眼眸一转,唇角笑意更甚。 他解下腰间佩剑,顺手与立于身侧石壁上的白玉衡佩剑立于一处,就势蹲下身,擎着魔焰在距离白玉衡那张俊脸不过一拳远的地方晃来晃去,小流氓调戏美人儿似的,肆无忌惮地近距离打量起来,还动手动脚。 “仙君面色潮红、吐息紊乱……”明逍说着,十分不见外地将手伸进白玉衡领口摸了一把探其体温,惊得白玉衡蓦然睁眼怒目而视。明逍毫不在意,继续说道:“肌肤发烫,观之未见外伤……”兀自思忖片刻,明逍又不顾对方拒绝,捏住白玉衡的手腕把起了脉象,继而幸灾乐祸道:“果然是中了合欢散!” 白玉衡强忍着体内汹涌翻腾的灵息,狠狠抽回手腕,整理一下方才被弄乱的领口,对围在他身边聒噪的魔头不予理会,合上眼眸,继续运功逼毒。 “哎!”明逍贱兮兮地蹲在白玉衡身边不停扒楞他,用十分欠扁的语气道:“这药可牛的,运功逼不出来,反会加强药性。……那四十余里外的金陵城内有座香月楼,远近闻名,里边的姑娘个顶个的国色天香!风流一夜,包你药到病除、神清气爽!四十余里倒也算不得远,今儿我不计前嫌,辛苦一点儿,背你过去,怎么样,以德报怨!够意思吧?” 清冷仙君阖眸打坐,闻若未闻,不动如山。 明逍围着他喋喋不休: “啧,跟你说了运功逼不出来。” “瞧你这头顶都冒烟了,再运功就把自己烤熟啦。” “我听说,那香月楼的花魁如月姑娘,长得那叫一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说不定,她也倾慕仙君盛名已久呢?你若是去了,说不定——嗯?嘿嘿。” “这么个荒山野岭的地方都能遇上,你我还真是‘有缘’,你说是不是啊?玉衡仙君?……你不会是从南疆一路追我追过来的吧?知道的你是奉命抓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喜欢我。” “哎,那次……还有那次,你为什么放我走啊?……这也没别人,你说说呗?……你别不是真喜欢我吧?” 明逍正变着法子地调戏白玉衡,试图让他破功,看他笑话,不想说到此处,白玉衡竟突然身体一耸,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明逍一惊,立即收了调笑神色,颇为慌乱地将人扶起,“喂……” 重新四目相对,明逍当即心中大骇——对方的碧色眼眸已不复素日的清澈沉静,尽是暴戾狂躁。 走火入魔?! 察觉危险的明逍正要撤手退避戒备,手臂却被死死攥住,带着几乎将骨头都捏碎的力道。 “喂……喂!你要干什么?!姓白的……白玉衡!你清醒一点!白玉衡——!你住手!你……” 第2章 栖霞山西麓。 距离山脚不远处有间破庙。西侧偏殿已塌去半边,主殿香堂也风雨飘摇,只有东侧偏殿还算完好。 破损的窗棂中透出一团火光,在暴雨倾泻的山野中,宛若指引迷途旅人的明星,又仿佛在守候什么人归来。 一个魔族少年自偏殿跑出,望着庙外的泼天雨幕,满是忧心地咬住下唇。 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生得十分漂亮,若不是身上那件水绿色锦袍大咧咧地敞开露出大片平坦的棕色胸脯,定然是要被认成女孩儿的。 不过少年虽然男生女相,却丝毫没有柔弱之气。细眉英挺,眼角微吊。随便一眼便能瞧出来,这是只漂亮却坏脾气的小猫,若是不小心招惹了他,定会挨上一爪子。冒血丝儿的那种。 然而就是有那“皮糙肉厚”之人,闲来无事总爱招惹小猫。 “我说明遥小祖宗,你这跑进跑出的都多少次了?是屁股被木刺儿扎了吗,这样坐不住。”偏殿里传来一道口吻略显轻浮,但音色十分撩人的男声。 少年闻言,脸色瞬间变臭,转身跑回生着篝火的偏殿,冲茅草铺旁的狼耳青年急道:“我哥到现在都没回来!你就不急么?” 第3章 “这雨下得这么大,天又全黑了,就是神仙也下不来山啊。等明早天亮了雨停了,老大自然就回来了。”狼耳青年不甚在意地应着,继续悉心为茅草铺上的少女擦拭额头细汗。 少女年纪不大,二八模样,身着一件破损不堪的破旧青灰布衫,浑身上下满是血迹污浊。从布衫的破损处,隐约可见纵横交错的暗色疤痕。虽然人已经昏迷不醒,却仍似被梦魇缠身,柳眉紧拧,猛地抽搐一下。 狼耳青年被惊了一下,继而满眼爱怜地摇头叹息:“也不知这可怜的姑娘在遇到我们之前都遭遇了些什么……” 明遥看着青年眼里只有少女,火气更大了,“都怪你!死小武!要不是你见色起意非要救这个麻烦的人族,我哥怎么会去山里找什么狗屁仙草!” “哎?这你可得说清楚,什么叫我‘见色起意’?我只是眼力好先看见了而已。老大救人比我还积极呢!”小武摊开双手语气轻浮,“何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见到如此漂亮又可爱的女孩子被人欺负,是男人怎么可以无动于衷?” “你爱美,那干嘛不是你去采药?干嘛要我哥去!”明遥噘嘴巴瞪眼睛。 小武满脸无辜,“因为老大说他不擅长照顾女孩子啊,当然得我留下来照顾她~难不成交给你这个毛手毛脚的小屁孩儿?” 明遥明遥跺脚,无能狂怒:“你……!大色狼!” 小武嘴角擒笑,轻飘飘回应:“小屁孩儿。” “大色狼!” “小屁孩儿。” 在二人的吵闹声中,少女突然猛烈咳了两下,连身子都震起来,呼吸也变得更为急促。 小武急忙跪身查看,“薛姑娘?薛姑娘?”地唤着。先前还万般嫌弃少女累赘的明遥也急忙凑过来。 少女神志不清,毫无反应。而且呼吸时而急促、时而虚弱,像是马上就要不行了。 小武蹙起眉头,“不知道还能不能挨到明天早上……老大在搞什么啊,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你眼里就只有女人!”明遥瞬间又来了火气,大声冲小武嚷嚷。但瞧了一眼神色痛苦的少女后,又愤愤离开茅草铺,自暴自弃似的在篝火边坐下,嘴巴一撅,突然一副快哭了的样子,“我哥身上旧伤那么多,要是山里没有避雨的地方,一直淋着……” 小武回身看着小少年,无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湿软布搭在少女额头,而后起身过来将大手轻轻覆上少年头顶,“放心吧。凭老大的功力,别说只是下雨,就是下刀子又能奈他何?毕竟,他可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魔灵双修,是能以一己之力荡平蜀山、横扫五绝,让全天下都闻风丧胆的‘灭世灾星’啊,嗯?” 少年抬起眼来看向目光温柔的狼耳青年,咬着下唇沉默片刻,漂亮的小脸儿终于绽放开灿烂的笑容。 “嗯!” 而距离破庙数里之外的山林中,那个本该令全天下都闻风丧胆的大魔头,此时却被一条白缎蒙着双眼,正衣衫不整、狼狈不堪地跪趴在地上,死死咬着下唇,指尖用力抠进泥土,呜咽着试图爬出山洞。 可惜另一只手很快就从后方追过来捉了他的手腕,不容分说地弯折回去,与另一只已被捉住的手捉在一处,而后整个人都被拖回洞中暗影。 洞内篝火哔啵作响,将两具紧密交叠、起起伏伏的影子勾勒于洞内石壁之上。 其中一方如潜伏在黑夜中的野兽,拼死追逐猎物,一旦咬住咽喉,便再也不会松口。 另一方则是已经被锁住咽喉的猎物,虽然有过剧烈挣扎,可到此时,只能软绵绵任其摆布。 待到最后,猎物终是不堪摧残,蓦地扬起头颅,露出纤长脖颈,如引颈待戮的天鹅,发出一声凄美至极的悲鸣。 无人照料的篝火在炸开最后一簇火花后,于此时黯然熄灭。 而洞内一方天地的神魔激战,并未因此结束。 一夜风狂雨骤。 翌日云散雨收。 洞外天光大亮。被晃到的白玉衡蓦然睁眼。 玉眸闪亮、目光清澈。 诸多不堪描述的残像开始陆续涌上逐渐清醒的脑海。 受那下作毒物所害,自己似乎梦到一场万分激烈、且对象十分匪夷所思的…… ——刚刚成型的念头,在白玉衡注意到怀中之人时戛然而止。 第3章 “白玉衡那个混蛋!畜生!” 不知这是明逍一路恶狠狠咒骂的第几千几百遍了。 但尤未解恨。 一手扶腰,一手扶树,一瘸一拐地又走了半晌,明逍不得不再次停下来休息。 自己好像有点烧……分明是江南的初夏时节,这一路走来竟会时不时地感觉发冷……体内的魔灵双息也在躁动…… 最恨人的是,那地儿正钻心的疼。 明逍扶着树,一动不敢动,咬紧牙关,阖眸蹙眉,默默忍耐片刻,额头又浸出一层冷汗。 待到稍微缓和一些,这才吐出一口气。 视线不经意扫见锦袍上的褶皱和污浊,明逍身形一滞,又自虐般地扒开胸襟,各种暧昧痕迹赫然撞入眼帘。 明逍再度面如死灰。 继而仰天长啸:“白玉衡——!你个畜……!” 发泄到一半,又因为用力过猛而引发刺痛,气势汹汹的咒骂被迫戛然而止。 第4章 明逍内心真是一万匹草泥马呼啸奔腾而过:白玉衡那厮,素日里看着一副清心寡欲、道貌岸然的模样,不想竟是个脱了衣服便不做人的禽兽! 不!根本是禽兽不如! 可惜那厮趁着自己尚未转醒便溜了,若是再见着,定要用这银蛇鞭抽得他皮开肉绽! 嘶…… 挨过又一波刺痛,明逍喘息两口,再度向远处张望一番——昨日他上山寻药,记得这附近有一山涧来着,怎么还没到? 又走半晌,明逍终于寻得山涧,也顾不得山涧水寒,急忙扒了衣衫跳入水中盥洗。 百米外的山林中。 因忧心明逍的身体状况而偷偷相随,此时正藏身于树上的某人,在那被艳阳照射下闪着蜜糖般光泽的肌肤撞入眼帘的一瞬便慌乱偏过头去,被枝叶缝隙间漏下的阳光照得近乎透明的耳尖慢慢变得血红。 内心正为昨夜云雨片段所乱,如玉碧眸蓦然抬起,望向某个方向。 一群结伴而行、沿着山涧埋头赶路的樵夫为眼前突然从天而降、一派天人之姿的仙君所撼,满眼惊诧地仰望着,一时言语不能。 “前方妖魔出没,盼绕路而行。”清冷仙君的音色恰如其人,清冷神圣,闻之便能感受到一种不可侵犯的庄严感。 樵夫们张张嘴巴,还是没能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个字儿,立马乖乖原路返回。 待走出数百米,方才回过神来交头接耳:四十里外便是仙门姜氏镇守的金陵重镇,这栖霞山上几时有过妖魔? “若是真有妖魔,瞧那仙君不及弱冠又孤身一人,可斗得过?咱们还是去禀报仙门吧!” 一人提议,其他人立即附和,一路小跑地向着金陵方向去了。 且说明逍这边,虽有心戒备,但直到他将自己和里外衣衫全部洗净,又将衣衫穿在身上用内力烘干,方圆百米,别说有人打扰,就是连个来溪边饮水的小动物也无。 终于浑身清爽,明逍的心情也些许好转。只是瞧着胸口露出的印记…… ——魔族素来行事不羁,穿衣风格也比较大胆。像明逍身上这件云纹深衣,便是双襟大开,坦胸露肉的款。虽说魔族肤色深,远观之下可能注意不到这些暧昧痕迹,可若是离得近,还是相当明显。 想到明遥和小武那好事八卦的性格,明逍头疼。 无奈一声叹息,明逍再次将昨夜鬼使神差委身屈就的自己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狠狠拢了拢衣襟,严丝合缝到如那道貌岸然的禽兽般、连脖子都藏起来的程度,用腰带紧紧扎好,又对着水面仔细检查一番,这才匆匆赶回破庙。 - “哥!哥你怎么才回来!担心死我了!”大清早就坐在门槛上望眼欲穿的明遥,远远看到明逍,立即看到主人归家的小狗一样扑过来,一个跳起,八爪鱼似的挂到明逍身上。 咔嚓。 明逍仿佛听到自己被折了一宿的老腰当场断裂的声音。 察觉到明逍浑身一僵,脸色也极其难看,明遥立刻撒手从明逍身上跳下来,扶住他哥万分紧张道:“哥?哥你怎么了?” 明逍还没缓过来,咬着牙一时说不出话。 明遥更害怕了,“哥?哥你受伤了吗?” 急切地问完,明遥又扯着嗓子冲庙里喊:“小武——!大色狼——!你快出来接人——!” “没事儿没事儿。”明逍缓过来一点,照着明遥后脑勺轻轻呼了一巴掌,顺带把从山里打到的肥兔子和山鸡交给明遥,“就是腰闪了一下。大呼小叫个什么。” 腰,闪了一下? 明遥眨巴眨巴眼睛,万分不解。体术是最最基础的基本功,没有一副柔韧强健的身体,谈何修炼?修为达到他哥这个境界,居然还会因为他扑这一下闪了腰? 虽然满脑袋问号,明遥还是赶紧接过兔子和山鸡,十分乖巧地搀住明逍右臂,扶着他向破庙方向慢慢移动,“哥,慢点儿慢点儿。” 明逍右手搭着明遥,左手暗暗揉捏着酸痛不已的后腰,又在心里把白玉衡那只衣冠禽兽咒骂了百八十遍。 庙内的小武闻声迎出来,一见明逍孕妇般的怪异姿态不由一愣,急忙迎上去,扶住明逍左侧,故作一脸震惊道:“老大,你有了?” “滚!”明逍细眉一竖,作势要打。 小武十分灵巧地跳开,又笑嘻嘻地凑过来,仔细打量明逍脸色,“开个玩笑嘛,老大你什么时候这么不禁逗了?” 明逍被小武嘴贱得没脾气,双手一推把搀着自己的两人都赶走,径直奔向昏迷不醒的少女,一撩衣摆,单膝跪下来,俯身探脉。 然而他不自知的是,随着他的动作,硬被合拢的左右两襟竟重又敞开些许。 紧跟过来的小武一眼叨见明逍肩颈处的深红淤痕,再一细看,竟不止一处,甚至还有许多清晰的咬痕,霎时一脸的讳莫如深。 而凑在另一边的明遥显然也注意到了—— “哥,你这是被山里的虫子咬了吗?”明遥一边问,一边已经上手试图把明逍的衣襟再扒开些好看个仔细,“怎么这么多红了的地方,要不要涂点药?” 明逍当即如遭遇采花大盗的姑娘般,左右一抓,拢起两侧衣襟将自己紧紧捂住,满目惊惶地看向二人。 对上二人的异样目光,明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举动着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登时血气上涌,双颊发烫。 第5章 好在魔族天生肤色深,脸红什么的,不是那么容易被看出来。 明逍急忙放下手,起身,颇不自在地转身背对二人,重新整理衣襟,尴尬地笑道:“是,是被蚊子咬的……山里的蚊子太多了……” 明遥满脸疑惑地看向小武。 小武盯着明逍爬满不自在的背影,急忙把话题引向别处:“老大,扶摇仙草呢?找到了吗?” “啊!”明逍急忙应声,从怀中掏出一个刺绣精致的白底金纹锦囊,又从锦囊中取出一个小白瓷瓶,自瓶中倒出一粒小指甲大小、闪着金芒的黑色药丸,转身递给小武,“给她喂了。” 小武正要接,一旁的明遥满眼新奇地伸手夺去,结果刚拿到手,便被烫了似的赶紧丢给小武—— 药丸上凝聚的强烈灵息叫身为魔族的明遥觉得指尖被蜇伤般刺痛。 明遥看看自己的手指头,又万分诧异地看向明逍,“这么高阶的灵丹!哥,你从哪儿弄来的?” 那禽兽留下的嫖资。明逍在心底恶狠狠道。 今晨明逍在浑身酸痛中醒来,洞内早已不见白玉衡那厮身影,只在身边叠放整齐的锦袍上发现这个白底金纹锦囊。倒出来看,里边装着银票、碎银、几颗罕见灵石,还有一粒黑不溜秋的丹药。 这丹药明逍认得。上次他差点挂了时,被白玉衡喂过一粒,名为“紫金丹”。听说,即便是在天机阁,也是限量配发的疗伤圣药。 想来,是那禽兽见自己把人折腾得太惨,才心虚留了一粒聊以赔罪。 但实话显然是死都不能说的,明逍滞了一下,随口糊弄道:“从神族那儿抢来的。” “不愧是令天机阁都坐立难安的大魔头!哥你太厉害啦!”明遥满眼小星星地仰望他哥,一脸崇拜。 小武无奈地看了一眼单纯的小魔头,紧张地问大魔头:“老大,你遇到神族了?!在哪儿遇到的?对方人多吗?你有没有受伤?他们会不会呼叫援兵追来?我们要不要马上转移?” 明逍张了张嘴,最后只是说:“放心吧,暂时不会有事。” 小武灵光一闪,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莫非,你遇到的,是白玉衡?” 明逍身形肉眼可见地一震。 第4章 “啊?又是那个难缠的家伙?怎么那么阴魂不散呐!”明遥一听见白玉衡的名字就暴躁。 “不是他。”明逍断然否认,而后催促小武,“别光顾着说话,快把药喂了。” 小武刚要喂,又被明遥伸手拦住。 “哥,神族的药肯定都是绝世好药,你自己吃了多好呢?干嘛要浪费在这个人族身上?”明遥满脸不开心地狠狠拧眉,“这家伙昏过去前,可是恶狠狠地喊着要杀了你给她爹和兄长报仇呢!” 明逍神色复杂地笑了笑,“所以,我必须得救她。” 看着小武把药喂下去,少女眉间的痛苦神色肉眼可见地减轻,明逍终于松了口气,先是解下栓于后腰侧的银蛇鞭随手一丢,又解下腰侧的冰青剑,抽出剑身仔细查看一番,见剑身剑鞘都没什么异样,寻了处干燥干净的角落稳妥立好,这才走到另一处茅草铺,颇显疲惫地和衣而卧,“我有点倦,你们好好看着她,有事叫我。” 明遥和小武十分乖巧地应声做好。而后立马躲到一旁交头接耳: 明遥满眼担忧道:“果然是淋了一夜雨,引得旧伤发作了吧?” 小武则神色复杂地欲言又止,“不好说……” 时近晌午。 小武在破庙后院将兔子和山鸡收拾干净,烤的香喷喷,让明遥叫明逍起来吃东西。 明遥去了,又慌慌张张跑回来,咧着嘴巴一副快哭了的样子,“小武!我哥烧得好厉害!” 小武立马丢下手中翻烤的野味,跟明遥跑进偏殿,“老大!” 已经起身的明逍正支着一侧腿坐在茅草铺上垂首扶额,绸缎般的银发瀑布般垂落,覆盖了半侧身子和面容,莫名叫人觉得凄美和脆弱。 见二人大呼小叫地跑进来,明逍抬起头,笑容中有难以掩饰的虚弱,“阿遥就爱大惊小怪,小武你跟着紧张什么。” 小武凑过来单膝跪地,手背贴上明逍额头,忍不住皱眉,“老大……?!” “我就说那颗仙丹应该哥哥你吃!”明遥急得快哭了。 明逍正欲再宽慰些什么,眉眼间的疲惫之色突然变得凌厉。 “看来这野味一时半会儿是吃不上了。小武,阿遥,准备迎客。” 明遥立马探头向庙外张望,并不见人影。但这显然丝毫不影响明遥对明逍的坚信。他有些紧张地问:“是神族吗?!是白玉衡那个家伙?!” 明逍借助小武的拉力站起身,整理一下衣衫,不甚在意地笑道:“不出意外,应该是金陵姜氏。” “姜氏?!”小武神色不解,“我们此行有意避过金陵,落脚栖霞山也是偶然,且此地距离金陵有四十余里,姜氏怎会找上我们?!” 明逍垂眸看了眼安然睡在茅草铺上的少女,虽然只是短短一瞬,还是露出一丝温柔和怜悯。 “许是昨日为了救她与弑神教众发生冲突时被姜氏眼线瞧见了。”明逍笑起来,“毕竟,作为天机阁钦点的‘六大仙门’之一,姜氏的势力可不止于一个金陵城。周边大大小小的城池、村落,都是其势力范围。此处距离金陵城不过四十余里,说是就在姜氏眼皮子底下也不为过。” 第6章 “他们人多吗?”小武又问。 明逍垂眸,再次凝神感受了一下,抬眼道:“大概有十数人。”而后微微拧了眉头道:“奇怪,他们的气息……” 等了片刻,不见明逍继续,明遥按捺不住急忙追问:“气息怎么了?” 明逍不应,却忍不住偏头,露出颇为困惑的神情。 明遥和小武见状,忍不住面面相觑。 却在这时,明逍愕然抬眸,“来了!” 本就站在偏殿门口的明遥再次探身向殿外张望,果不其然,远处林中已见一队紫衣弟子正奔袭而来。 “快进来!”小武看到明逍眼色,急忙扯着小冒失鬼的胳膊把人拉回来。 明遥不服气地甩开小武的大手,撅着嘴巴道:“干嘛?这种货色的人族修士,我一个能打一百个!区区十几个人,有什么好怕的?” “不可轻敌。” 明逍正欲再说什么,殿外已然传来叫骂: “魔头明逍!出来受死!” 明遥霎时瞪圆一双红玛瑙似的大眼睛,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堆放行囊的角落抄起他的武器“绝命刺”就要往外冲。 “阿遥!”明逍跨出一步,挡在明遥去路上。 “哥!让我去!”明遥恨得牙痒痒,“区区十几个人族修士胆敢如此狂妄!看我出去把他们打个屁滚尿流!” 明逍按住少年尚显纤瘦的双肩,耐心道:“人族自知弱小,故而群聚。论单体战力,人族修士虽远非魔族对手,但若群战并辅以阵法,则胜负未可知。” 经明逍提点,明遥似是想到什么,霎时气焰矮了半截儿。 明逍半侧身向着殿外,继续道:“素闻六大仙门之中,以姜氏阵法最为高深玄妙、变化莫测。且我方才感其灵息,每次都是凭空出现在不同地点,着实诡异。务必小心应对。” 明遥和小武乖乖点头。 “魔头明逍!莫要装作那缩头乌龟!再不出来,我等便攻进去了!”殿外之人再次高喊。 明逍完全不为所动,谅其不知殿内情况,不敢冒然闯入。从容不迫地交代道:“小武,你留在殿内照看。阿遥,随我出去‘迎客’。” “嗷!”明遥将手中双刺转了个漂亮的花儿,兴奋地应了一声。 可明逍却在转身时身形微晃,而后僵住。 “哥?!” “老大?!” 明遥和小武面露惊恐。 明逍扶住明遥搭过来的手,不甚在意地笑道:“可能是刚睡醒,起得有点猛……” 明遥却紧紧抓住明逍的手,满眼担忧地急道:“哥!你的手好凉!” 明逍摸着明遥的头顶,温柔地笑着,“我没事。” “不行!”明遥做拦住明逍状,“哥,你留在殿里好好休息,我一个人可以的!” 明逍垂眸看着弟弟那张写满关切和认真的小脸儿,又似无奈又似宠溺道:“好~这一战交给你。”不待明遥高兴,明逍立刻又道:“但是我得跟去看着。你也得答应我,不可莽撞。姜氏阵法玄妙,若你一冲上去便用尽全力却未能击溃对方,只怕会身陷不利。要小心试探、徐徐图之,懂得吗?” 明遥撅着嘴巴蔫巴巴地应:“哦。” 明逍笑着揉了他的脑瓜顶一把,“去吧。” 明遥回以一个“交给我吧”的坚定眼神,转身一个箭步,从偏殿跨入主殿,而后一个前空翻,稳稳落在殿前空地。 红玛瑙似的漂亮眸子迎着艳阳,猫似的半眯起来,下颌微扬,用一种小少年特有的矜傲之姿,慢慢扫过眼前的十数名手执铁索的紫衣弟子,而后唇角微翘,用尚未变声的清脆嗓音笑道:“哭天抢地地急着叫你们的祖宗出来作甚?我的乖孙子们。” 尚未出殿的明逍闻声,不由得摇头失笑,阿遥这孩子,真是被自己带坏了。 可对面的那群紫衣弟子竟是自明遥落地便满目震惊,纷纷做非礼勿视状地或低头或别开视线,连被骂作“孙子”都顾不得了。 “素闻魔族行事不羁,竟连如此小的女娃都如此放浪。” “小小年纪就坦胸露肉,真是不知廉耻!” 再次被误认成女孩儿的明遥不由得火冒三丈—— “老子是男的!” 喊罢,手中一抛,单只利器便向着其中一人急速旋转而去。 立身于众弟子最前的年长男子一个闪身,撞开那被视作攻击目标的弟子,以手中铁索堪堪挡住瞬发而至的绝命刺。 可那利器被铁索挡住后,仍未停止高速旋转,撞击在铁索上迸溅出无数火花,角力般地慢慢压弯男子手中紧绷成一条线的铁索,不断向着他的咽喉迫近。 而且利器的高速旋转还带起强大的灵压和风压,叫男子身后的众弟子不由得大惊失色,纷纷被迫运气抵挡。 与此同时,一道长身玉立的剪影自破庙暗处漫步走出。 来人提着银蛇鞭,迈着四方步,优哉游哉走出偏殿来到主殿香堂,也没出庙门,只走到庙门口,挽起双臂往门框上斜斜一靠,单点起一只脚,唇角噙着一丝撩人却又叫人脊背发寒的笑,一副看戏模样。 “明逍!” 正与明遥的绝命刺苦苦角力的男子一见来人,正是那贴了满城的画像中的大魔头,登时咬死牙关,调动周身灵息,一声暴喝,将已经逼近咽喉的绝命刺给挡了回去,同时扬声喊道:“众弟子列阵!今日我姜氏定要拿下明逍的项上人头,进献神君!” 第7章 众弟子立即训练有素地散开,站到不同方位,手中铁索抖得哗哗直响。 明遥扬手,轻松接住转回手中的绝命刺,挡在明逍身前拉开架势,扬唇一笑,露出一双可爱的小虎牙,“想跟我哥交手,先问过我手中的绝命刺再说!”音落,便飞身跳入阵中,与姜氏众人缠斗起来。 明逍斜倚着门框,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看了一会儿,蓦然抬眼,望向某个方位,眉心急不可查地一蹙,掩在臂弯下握着鞭柄的右手也暗暗紧了紧,而后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因被视线扫到而掐着断枝紧张到不敢呼吸的某人:“……” 第5章 两个时辰前。 暗中护送明逍平安回到破庙,见有明逍和小武出来迎接,白玉衡终于松了口气。 远远望着破庙纠结半晌,白玉衡终是转身离去。 一个时辰后,白玉衡行至金陵城外,恰好瞧见姜氏副掌门姜玉瑾带着一众精英弟子一闪而逝。 那是姜氏诸多阵法中有隔空移动之能的“越行阵法”。 副掌门带队,不惜消耗灵力和体力使用越行阵,姜氏这是要……? 不待脑内的问题成型,一个念头便已雷击般穿透白玉衡的脑海。 行动先于思考,待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重又回到栖霞山北麓的那座破庙外,小心敛去气息,藏身于一棵枝芽繁茂的大树上。 白玉衡,你在干什么! 一道声音在厉声斥责他。 我……!我只是担心……担心……担心姜氏…… 望着果真来到此地的姜氏弟子,另一道声音在白玉衡的心底小声嗫嚅着回答。 哼,担心姜氏?还是担心姜氏伤了某人? 之前那道更为强势的声音不无犀利地反问。 而那道略显懦弱的声音答不上来。白玉衡只能默默捏紧掌心,收回紧盯着破庙门口、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热烈视线,心虚地垂下眼去。 就在这时—— “明逍!”远处传来姜氏副掌门姜玉瑾的一声怒喝。 白玉衡几乎是无法自控地、迫不及待地抬眼望去—— 那人沐浴着晴天艳阳,环抱双臂,一副慵懒之姿地斜靠着门框,眼角眉梢挂着的是白玉衡看惯了的反派式微笑,轻佻而又不屑、神秘而又危险、气人而又……撩人…… 早从第一次遇见,心底就有一道声音在蛊惑白玉衡:打败他、不择一切手段打败他! 想看他哭着求饶的模样。 可无论哪一次,无论那人受了多重的伤,无论当时的情势多么危急,那人总是这样无所畏惧、不屑一顾地笑着。 嘴里还尽是些惹得人血压飙升的混账话: 【别总板着一张死人脸嘛,白白浪费了一张这么漂亮的美人脸。来,给哥哥笑一个,嗯?】 【怎么说几句话就脸红?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为什么救我?该不会是因为你喜欢我吧?……喂,你别不吭声啊!好歹反驳一句啊!……你别不是真喜欢上我了吧?】 【呼……原来是你啊……不是,怎么我走到哪儿你都能跟来?你不会真的暗恋我吧?】 而就在昨夜,白玉衡终于夙愿得偿,看到那人哭着求饶的模样。 那般乖顺地趴伏在他的肩头,那般不安地抱紧他的腰身,那般可怜地啜泣着求他放过。 白玉衡从未想过,会将明逍这样的强敌与“妩媚撩人”和“娇柔脆弱”这样的词联系在一处。 可彼时看着怀中哭得梨花带雨、柔弱得不堪摧折的死敌,他确实生出一种想将他护在怀中,保护一生的愿望。 但更为强烈的欲望,却是—— 想狠狠弄坏他。 叫他哭得更惨,叫他求饶得更大声,叫他抱自己抱得更紧…… 而那双盈满水光、楚楚可怜、近乎哀求地凝视着他的美艳异瞳,和那张不断发出隐忍低泣和破碎喘息、一遍又一遍哀求着求他放过的柔软唇瓣,简直就是在火上浇油。 或许是怕自己真的禁不住邪念诱惑弄坏了他,于是白玉衡抽了发带蒙住那双摄人心魄的诱人眼瞳,又用那条几次三番打在他身上的银鞭缚了那双求救般想要抓紧他的手,再用自己的唇或指,狠狠堵住那张开开合合、不断发出恶魔低语的口,而后—— 放任心底早已无法控制的恶魔肆虐。 【白玉衡……你杀了我,你不如杀了我!……别这么折磨我……求你放过我……白玉衡,我求你,我求求你……呜……】 【白玉衡,我真是……欠你的……】 咔嚓。 掌心握来维持平衡的树枝被白玉衡无意识间猛然捏断。 白玉衡一惊,匆忙调整身形重新维持好平衡,而后满心慌乱地透过枝叶缝隙看向明逍—— 竟是四目相对! 心脏简直要跳出喉咙。 他发现自己了?! 不、不可能!自己可从枝叶缝隙间窥见明逍,而远处的明逍断然无可能看到藏身茂密枝叶后的自己,一定是偶然! 果不其然,不过转瞬,明逍便已收回视线,仿佛那转瞬即逝的四目相对,只是白玉衡的错觉。 是啊,木藏于林,又有清风吹得林叶沙沙作响,方才那断枝微响,必定不会被察觉。白玉衡自我安慰道。 转念他又懊恼起来:想自己素来行事光明磊落,怎的自今晨起,竟似个小贼般尽做些躲躲藏藏之事? 第8章 且说破庙这边。 明逍眼睛看着眼前的缠斗,注意力却在百米外的那片密林中。 他知道那里有人,但不知有多少人。因为那气息只暴露短短一瞬息便彻底掩去了。 能在如此近的距离内,在他面前彻底掩去气息,除天机阁神兵外,不做他想。 比起面对面的真刀真枪对决,堂堂天机阁也开始玩起战术,指挥单兵战力远不及魔族的人族修士送人头,自己则躲在暗处伺机收割他的人头吗? 心还真脏。 不过话说回来,这姜氏阵法着实变幻莫测、暗藏玄机。明逍仔细观察着战场,暗暗思忖:虽然眼下看起来是明遥占了上风,可这孩子显然是已经忘了自己的嘱咐,用上全力了。而姜氏还只是在试探。 明遥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可在远处有伏兵的情况下,明逍不敢轻举妄动。 “一十七式!”随着姜玉瑾一声令下,阵中四名弟子迅速移形换位。 故作一副惬意观战模样的明逍双眸一凝,霎时站直身体大喊:“阿遥!回来!” 已经陷入苦斗的明遥迅速接收指令,准备飞身抽离,不想对方竟好似预判了他的意图,提前将去路封死。明遥当即调转方向,却是迎面撞上四条棱锥! 原来那姜氏弟子手中的铁索两端,均挂着三角棱锥。且瞧着椎体表面折射出的斑斓颜色,怕不是淬了什么剧毒。 明遥身形一僵,慌忙以手中双刺将迎面袭来的四条棱锥逐一格挡开来,还未放松,便察觉背后遭袭!惊惶转身,数条闪着漆光的棱锥已迫在眼前!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银光如蛟龙入海直破阵中,于明遥腰际一缠,便将人凌空拽出。 长臂一展,明逍单手稳稳接住自高空坠落的明遥,带着人原地转了一圈卸掉冲击力,这才将人放在地上站稳。 “哥!”被明逍以银蛇鞭捞出来的明遥一头扑进明逍怀里,满脸羞愤。 明逍低头看着明遥,眸色一暗—— 虽避免了被伤及要害,漂亮的小脸儿却还是被棱锥划出一道血印。而且瞧那艳红血色和异常的出血量,显然对方武器淬了毒。 “进去让小武看看。”明逍低声叮嘱,将明遥推向殿内。 而后手中银鞭一甩,发出噼啪一声裂响,直教人心惊。原本的那股子慵懒之气也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周身缠绕着冰刃般的危险凛冽之气。 “我本无意与姜氏冲突。可惜,姜氏却很急着步蜀山和五绝的后尘。” 斗败小魔头让姜氏弟子士气大涨。面对明逍的恐吓,姜玉瑾毫无惧色,反而愈发慷慨激昂。他擎着铁索尾端的棱锥直指明逍:“魔头休得嚣张!既敢踏入我金陵地界,定叫你有来无回!” 明逍不屑冷哼,“凭你们这群弱鸡。” 音落,纵身一跃,跳入阵中,银鞭如蛇,舞得呼呼作响,顷刻便将姜氏阵法击得个落花流水、溃不成形,且将所有弟子手中铁索悉数卷走。 长鞭一甩,勾住的铁索被扬出数米,哗啦啦散落一地。 明逍立于众人中央,一身玄衣,手执长鞭,青峰般坚不可摧。下颌微扬,面对已经两手空空的姜氏众人,冷声斥道:“不想死就快滚!” 远处蹲在树上的白玉衡:“……” 自己果然是自昨夜之后,就哪里坏掉了。看着明逍痛击我方队友,自己的第一个念头竟是—— 原来看那人挥舞长鞭、所向披靡,竟是一件如此赏心悦目之事。 第二个念头就是—— 看吧,这家伙果然不坏。 第6章 时间再次些许回溯。 在明遥刚刚与姜氏众人开始打斗起来不久。 破庙偏殿。 似是被庙外明遥与姜氏弟子缠斗的武器碰撞声所扰,一声轻吟,茅草铺上昏迷已久的少女终于缓缓睁开双眼。 “薛姑娘,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薛楚楚睁开眼,撞入眼帘的,是一张肤色较人族而言略显青灰、半侧面庞爬满青色的诡异妖纹、英俊且带着一丝风流气的脸。 薛楚楚眼珠微动,向下看了看——男子身材壮硕,打赤膊的上半身肌肉分明,肩上斜搭着一条青灰毛皮,颈上挂着一串红绳穿就的兽牙项链,两腕杂乱地戴着许多红绳、皮革、金属制成的手环。 是典型的兽类妖族装扮。 薛楚楚再次移动视线,最终定格在男人头顶那双毛茸茸的大耳朵上。 小武第一反应是人族少女发现他是妖后有所畏惧,可仔细再看薛楚楚的神色,并无惧怕之意。 略一思索,小武蓦然而笑,将身子更弯下一些,将耳朵凑近薛楚楚,“要摸摸吗?很好摸的哦。” 少女唇角微动,而后敛去眸中神色,微微撇过头去。 小武见状,重又直起身,跪坐在少女身边静默片刻,说道:“我老大为了救你,昨夜冒着倾盆大雨上山为你采药。虽然药没采到,但从神族手中抢来一粒‘紫金丹’。其实比起你,他自己更需要这颗药。可他还是毫不犹豫把那唯一一粒紫金丹喂了你。你现在应该能感觉到,身体的恢复异乎寻常?” 紫金丹是何物,薛楚楚清楚得很——那是天机阁恩赐的宝丹之一,即便是身为六大仙门的掌门,一年也只得两颗。其他世间凡人,莫说得到,便是见,也是痴心妄想。 第9章 少女眼睫微颤,沉默片刻,抬起一只胳膊。破烂的宽松袖口沿着纤细的小臂滑落,露出满是鞭痕的肌肤。许多细小伤口确实已经不见踪影,那些很深的伤疤也都有肉眼可见的恢复。 她也确实感觉到,本已被废的紫府,似已被修复些许,正缓缓吐纳着灵息。 薛楚楚转动视线,不敢相信地看向小武。 小武回以一个充满善意的微笑。 薛楚楚又将视线投向打斗声不断的殿外,小武立刻会意,故作一副颇为无奈的语气道:“你应该知道,现在我老大名气大得很,走到哪都有一大群疯狂的追随者。” 薛楚楚微微挑了下眉,对小武的春秋说辞不置可否,但一直紧抿的唇角隐隐浮现一丝笑意。 “蜀山之战,我没见过你。”薛楚楚张开有些干裂的唇,说话仍有几分气若游丝。 “我是老大打五绝派的时候加入的。”小武笑道。 “他是魔,你是妖。”薛楚楚说。 世之所谓“妖”,泛指吸食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经年累月,得以开智,并修炼成人形的动植物,及其子嗣。 妖族之中,虽偶有天资奇佳者,经年累月,勤修苦练,可成大妖,有能力与魔族强者乃至神族一战,可就妖族整体而言,普遍天资愚钝、开智较晚,虽天生一身神力,却往往落得被强大的神魔两族乃至是人族修士奴役的下场。 就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只要有钱有势,也可重金购得一只被咒缚的妖随意驱使、恣意鞭挞。 一言以蔽之,妖族,乃是四族之中,最被蔑视的下等种族。 或者更直白些,在神人魔三族眼中,妖族,生而为奴。 薛楚楚点明双方种族之异,其意不言自明。 小武却笑得愈发爽朗,“老大说过,不以种族论贵贱、不以种族论善恶、不以种族论亲疏。” “其实老大并不希望我叫他‘老大’,给他做小弟。他说他比我还要小上两岁,要我叫他名字就好。可老大是我们一族的恩人,是他从毫无人性的五绝派手中将我们一族解救出来。按照我们族内传统,如此大恩之人,就该被我们全族世世代代虔诚供奉!” “我离开族人跟随老大一路北上,本意是想代替族人为老大鞍前马后,以报恩情。可这一路走来,反倒是被老大多有照拂……” “你可知,我老大为何北上?”小武突然问。 薛楚楚茫然摇头,而后又道:“难道不就是要将六大仙门搅个天翻地覆?” 小武竖起食指摆了摆,“是我族长听闻北方有一名为即墨之地,乃是当世最大的妖族贩卖集市。老大从五绝派手中救出我之一族后,族长询问老大可否前往即墨解救更多同族,老大毫无迟疑,一口应下!最重要的是,你可知那即墨珍市贩卖妖族的幕后黑手是何人?” 即墨珍市,曾随父亲前去挑选坐骑的薛楚楚自然是有所了解的。沉默片刻,她应:“魔族,顺天教。” 小武用力一指,“对!就是魔族!身为魔族的老大,竟然愿意为了帮我们妖族伸张正义,而去对抗另一群魔族!他是不是很棒?”小武笑眯眯地问。 薛楚楚沉默片刻,冷漠道:“你怎知,他不是拐你去卖了?” 小武被噎了一下,转而又笑道:“那你又打算怎么解释他昨日为了救你这个人族,打了那群欺辱你的弑神教教众呢?听闻,弑神教可是这边很有势力的一支魔族。” 薛楚楚突然紧张,“外边来人是弑神教的?” 小武正欲开口,明遥匆匆跑进来嚷着:“死小武!快来帮我看看!” 小武一见明遥脸上挂了彩,急忙把人扯过来,“武器有毒?!” 明遥恨得牙痒痒,“那姜氏自诩名门正派,行事却如此阴狠下作!” 小武帮明遥挤了几下伤口,又迅速翻包裹取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些粉面敷在明遥伤口处,拉着他坐下,劝道:“你别这么大火气,好好坐这别乱动,血气上涌容易加速毒素扩散。待老大打败他们,捉一个回来,定能要到解药。” “姜氏惯用麻药,而非毒药。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少女的清冷音色蓦然插入。 明遥这才注意到躺在茅草铺上的少女已经转醒,观其一脸冷漠,霎时又来了火气,“用麻药又比用毒药清高多少?要不是为了救你耽搁在这里,我们又怎会被姜氏那群杂碎缠上!你还好意思讲风凉话?” “我又没求你们救我。是你们自己爱管闲事。”薛楚楚冷言冷语道,“被昔日仇人搭救,我还觉得恶心呢!” “你……!” 小武急忙按住要发飙的明遥,低声劝慰。 明遥听得不耐烦,一把推开小武,“哎呀我知道!我一男子汉,才不与她那等小女子一般见识!”冲着薛楚楚一番挤眉毛瞪眼睛,明遥又转向满脸无奈的小武,臭着脸道:“你出去看看。那姜氏阵法邪门得很,我怕我哥一个人顶不住。” “那你不许欺负女孩子!”小武不放心。 “哎呀快去!”明遥抬脚要踹,却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阿遥!”小武紧张地扶住要倒的明遥。 “应该是麻药发挥作用了。”薛楚楚说,“如无意外,一刻钟内便可自行消解。” “当真不是毒药?!”小武问。 第10章 薛楚楚叹息一声,耐心解释道:“魔族天生耐毒,且不同魔族对不同毒药的耐性不同。用毒的作用不大,不如麻药的效果好。而且,”薛楚楚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姜氏所用麻药,是我蜀山研制的。我蜀山用药医人,绝不会用药杀人。” 小武看看少女微微发红的眼眶,郑重点头,“我信你。” 小武想扶明遥躺下,明遥坚持要坐着。小武无奈,“那你乖乖坐在这里,我出去跟老大说声,免得冲突加剧。” 明遥闭着眼睛皱眉挥手,“快去快去。” 看着小武出去,明遥又转头看了看安静躺在茅草铺上的少女。 “你不呼救?”他问。 “向谁?”薛楚楚问,唇角似乎有浅浅笑意。 明遥愈发困惑,“你不是已经知道,外边是姜氏。” “可我是‘蜀山余孽’、‘仙门之耻’啊。”薛楚楚浅浅笑着。 明遥似是受了什么冲击,神色有些不自然。但片刻后还是梗着脖子应了一声,“说的也是!” 一时无言。 “被魔气侵蚀的过程……很痛苦吗?”薛楚楚突然问。 “啊?”明遥被问得莫名其妙,转念,又答道:“不知道,我没满月的时候就变成魔族了……但不是痛不痛苦的问题,而是你沾染魔气后能不能活下来的问题。要是魔族那么好当,这世上早就没有你们人族了!……怎么?你这是人族混不下去了,想变成魔族?” “嗯。”薛楚楚说。 明遥耳朵一竖,来了精神,“你认真的?!” “我对神,绝望了。”薛楚楚说。 明遥正诧异,忽闻得殿外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老大——!” 第7章 且说明逍独战姜氏众人,风卷残云般抽了姜氏弟子的手中武器,本以为姜氏众人会就此落荒而逃,不想副掌门姜玉瑾竟仰天大笑:“魔头,你已进了我姜氏‘万罗阵’了!便是插翅也难逃!” 说话中,明逍已感觉有细绳般的物体紧紧缠住了自己的躯干和手足,甚至脖子,且正不断收紧。 他急将灵息汇于双眼,这才发现,自姜氏弟子掌心凝结出的灵丝已如蛛网般将自己困于其中! “雕虫小技。”明逍冷哼一声,魔息释放,所有灵丝顷刻间如点燃的浸油棉线般燃烧殆尽。 可随着灵丝消失,明逍却猛地一皱眉头—— 若以魔息对抗这些灵丝,似会遭到反噬。 好在他并无伤人之心,适才释放的魔息不多,对自己影响甚微。 可若再多一点,以他魔灵双修的特殊体质,怕不是吐口血那么简单。 而就在如此短暂的档儿,那些灵丝竟再度缠上了他。 明逍迅速调动周身灵息,以抵抗不断收紧的灵丝,同时冷声道:“奉劝你们速速收了这灵丝。否则,被震成废人,别怪我没事先提醒过你们。” 姜玉瑾笑得游刃有余:“你且试试。” 对方毫无畏惧的模样叫明逍有一瞬的迟疑。魔息不行,灵息也会无用? 前车之鉴,明逍决定还是谨慎行事,遂重新挥舞长鞭,尝试以武力破阵。 可这万罗阵显然与之前姜氏所使用的阵法不在一个等级,任凭明逍左冲右突,长鞭挥舞,却是再伤不着姜氏一人。且随着明逍的抵抗,那灵气凝结的细线竟是越来越粗、越来越紧,叫明逍行动起来愈发费力。 一群人族修士,怎会有如此强大灵力? 莫非……莫非这些灵丝是吸收了自己的灵力,方才遇强则强?!意识到这点,明逍不禁一阵后怕——若是方才当真释放超强灵气,怕是不光不能震飞姜氏弟子,还会叫自己在一瞬间被活活勒死。 姜氏阵法,果真名不虚传。怪不得敢以十数人前来。明逍暗忖道。为今之计,只能小心试探,找到阵眼,以求破阵。 而就在这时,小武冲出破庙,大喊着“老大!我来助你!”,便纵身跳到明逍身边。 而后毫无意外的,瞬间就被肉眼不可见的灵丝缠住了。 明逍:“……” “尽可能调动少量灵力,否则会越缠越紧。”明逍先挑重点,而后无奈地低声问道:“你跑出来干什么?” 小武高兴道:“薛姑娘醒啦!而且她说阿遥中的是麻药,不是毒,一刻钟内便可自行消解。” 明逍略一思索,应道:“如此便好。这姜氏阵法颇为难缠。我来制造空隙,你赶紧脱身,带上阿遥和薛姑娘先走,我来牵制他们。” “老大……!”小武明显想拒绝。 “听话。”明逍不容拒绝,“准备好,机会只有一瞬。” 音落,明逍再次释放魔息,瞬间将所有灵丝熔尽。而后迅速调动灵息,想以掌风助小武快速跳出万罗阵。 可为熔断已比初时强劲许多的灵丝,明逍此次放出的魔息也比之前要多上几倍。尽管他已做了防御,反噬却还是汹涌爆发。 预想中的掌风没能打出,掌心无力贴上小武的后背。 被解除束缚的小武诧异转身—— “噗——!”一口鲜血迎面而来。 “老大——!”小武捞住贴着自己滑跪的明逍,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哈哈哈哈!”姜玉瑾得意笑道,“大魔头已遭反噬,区区一头狼妖不足为惧!众弟子,随我上!” 第11章 “伤我老大者,死!” 随着一声低吼,妖风四起,竟势如龙卷,引得飞沙走石,叫姜氏众人莫说近前,就是连站着,也得催动极强灵力,方得稳住身形。 如此强劲力量,怕不是传闻中足以匹敌神魔的大妖?!姜玉瑾抬臂半遮着被风沙吹得睁不开的眼,努力想看清那龙卷中心的巨大身影。 很快,妖风尽散,而站在原本风眼处的,已不是那个只是身材稍显结实的俊美青年,而是一只左右耳部和双臂侧方都生着半透明的青色鱼鳍,上半身肌肉虬结、利爪獠牙,因为半张脸沾染血迹而更显凶神恶煞,下半身一条粗壮的青色鱼尾,半侧身体爬满诡异的青色妖纹,身高足有一丈的巨大怪物! 鲛人?!那个本以为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珍稀妖兽鲛人,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等等!这、这鲛人出场时,不分明顶着两只毛茸茸的大狼耳?! 再定睛一看,那鲛人尾巴旁边落着的,不正是那对毛茸茸的大狼耳? 竟是一个发箍?! 姜氏众人还在巨大的震惊中,身形巨大的鲛人鱼尾微曲,向上一跃,硕大鱼尾左右一摆,裹挟着强劲灵力的狂风便将一众修士卷入高空,而后重重摔落在地,一个个哀嚎不已。 “小……武……”明逍挣扎着去抓落地的鲛人。 小武急忙伸出手臂,弯下身躯,动作温柔地搀扶住相较于此时的他而言十分娇小的明逍,“老大!” “小武,你怎么……这么冲动……”明逍强忍胸口的血气翻涌,嘴上虽是责备,眼中却满是忧心。 “老大,你进去歇着,我来对付他们!”小武怕自己长有一尺的利爪伤到明逍,张着五指,只用掌心小心触碰明逍的脊背,要推他回庙里。 “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快点带阿遥和……” 不待明逍说完,一旁已经爬起来的姜玉瑾大声喊道:“万罗阵!第三式!” 明逍双瞳骤缩,情急之下,一掌将小武拍回庙内。 听见此前小武撕心裂肺的呼喊,头晕眼花却心急难耐的明遥刚被重伤初愈的薛楚楚扶着走到庙门,便被迎面而来的巨大身躯砸倒,哎呦呦地叫成一片。 而庙门外的空地上,明逍再次被灵丝缠了满身。 体内魔灵双息相冲,莫说调动灵息抵抗逐渐收紧的灵息,就是维持站姿,便已拼尽全力。 到此为止了吗?明逍心底不由生出有些消极的念头。 不甘心啊。真正想做的事,根本连眉目都还没有…… 自己本不该因为这点小小的反噬就扛不住的。 果然,昨夜不该一时心软救那家伙,活活搭进去自己半条命…… 可就算时间倒流,自己又如何……狠得下心不管…… 脖子上的灵丝越勒越紧,明逍在渐渐模糊的意识中双膝一软。 就在这时! 一枚裹挟着至纯灵息的叶葆紧贴着明逍头顶飞过,而后“噗”的一声,正中明逍身后方位的姜氏弟子眉心。那人应声倒地,瞬间阵法大破,灵丝消散。 没了灵丝牵制而扑通跪地的明逍终于得以大口喘息,他惊疑不定地挣扎着抬头,望向“暗器”飞来的方向。 是早就藏身于那处的天机阁神族。 是打偏了,还是……? 明逍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自己还在怀疑什么,若是其他天机阁神族,若是方才那一下真的是打偏了,那第二枚暗器早在他抬头时就正中眉心了。 那个混蛋。 第8章 白玉衡觉得自己疯了。 他竟然会为了救明逍那个大魔头,不惜打晕己方仙门弟子以破解阵法。 说不定那家伙会抓住那一瞬的喘息之机反杀所有姜氏弟子! 明逍绝对有那样的实力!他只是不想动手。 ……是了。他只是不想动手。 无论传闻中的大魔头有着怎样的恶名,白玉衡最清楚,明逍绝不会轻易杀人。 心下稍有宽慰的转瞬,白玉衡再次责备起自己——你这是在给自己的鬼使神差找开脱! 自己会出手,根本不是因为相信明逍不会杀人,而是……没办法忍受明逍被他人伤害,露出那般脆弱模样…… 那张因被灵丝勒紧脖子,而双唇微张、双眼失焦、神色痛苦、微微扬起的脸,与那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的残像中,篝火映照下淌满泪痕的脸,如出一辙。 一个声音在白玉衡的心底疯狂叫嚣:他不能容忍别人这样伤害明逍。明逍只能在他面前露出这般脆弱模样! 待到理智回笼,位于阵眼的姜氏弟子已经因为他射出去的叶葆倒地不起。 白玉衡:“……” 造孽。 破庙这边。 姜玉瑾正心下大骇——竟有人可破解他姜氏阵法,直取阵眼,且伤人于无形?! 而破庙正殿里,砸倒明遥和薛楚楚的小武急忙化回人形,将二人扶起,不待关心二人情况,明遥便心急地催促小武要他赶紧去帮明逍。 小武闻言回头,便见明逍正跪倒在地,连背影都透着痛苦。 虽然被明逍交代带着明遥和薛楚楚先走,可老大受了伤,他们怎么能丢下老大一个人? 几乎没有纠结,小武便立即起身再次冲向明逍。 正大惊失色的姜玉瑾注意到小武竟又“自投罗网”,当即有了计较。 第12章 他飞身上前拦截,并果断下令:“越行阵!” 众弟子训练有素地飞速向姜玉瑾身边集结,只一眨眼,便皆数消失不见。 心感不妙的明逍急忙回头,只看见杵在庙门口、同样满脸仓皇震惊的明遥和薛楚楚,哪里还有其他人的影子。 “小武?小武——!” 方圆百米,静悄悄。只有风吹林叶的簌簌微响。 “唔!”心急致使体内翻涌冲撞的魔灵双息愈发混乱,尽管极力忍耐,鲜血还是从明逍紧咬的唇角溢了出来。 顾不得许多,明逍急忙原地打坐调息。 “哥,小武他……?!”仍旧头晕眼花、视线有些模糊的明遥被薛楚楚扶着,迈过高高的门槛,跌跌撞撞地向明逍奔过来。本想问这到底什么情况,待看清明逍状况,急忙闭上嘴巴跪坐在明逍身边静静守候。 薛楚楚亦安静站在一旁。 大约过了一刻钟,明逍终于勉强将体内相互冲撞的魔灵双息平复下去。 见明逍收功睁眼,明遥急忙扑到明逍身上万分紧张地问:“哥!你还好吗?!” “别担心,我没事。”明逍疼爱地摸了一把明遥的脑袋,“你呢?哪里不舒服?” “就是有点儿晕,没别的事儿。”明遥飞速答完,又问他哥,“哥,不过几个人族修士,怎么可能伤你这么重?是不是昨夜淋雨引得旧伤复发,还是你碰到的那个神族伤了你?” 明逍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说他确实是被神族所伤?开玩笑,除了白玉衡,哪个神族他放在眼里了?就算是白玉衡,也不可能伤他这么重! 那说他是为了救白玉衡,先是差点耗光了自身灵息帮走火入魔的白玉衡调理内息,之后又因以身为其解毒,二人灵息相撞,引得自己双息混乱,所以才差点没了半条命? ——这种大实话死都不能说的好吗?! ……等等,阿遥给提供了一个什么借口来着?淋雨引得旧伤复发? 明逍心虚点头,“许是昨夜淋雨所致……” “我就说那粒什么丹应该你自己吃!”明遥嚷嚷完,虽然作出一副小声嘟囔的样子,但音量还是能让一旁的薛楚楚听见,“干嘛要喂一个人族,简直暴殄天物。” “阿遥。”明逍一脸无奈,终于得空对上薛楚楚,露出一个“我替阿遥的口无遮拦给你赔不是”的歉意微笑。 一直死盯着明逍的薛楚楚见明逍冲自己微笑,立刻满脸愤慨又倔强地别开视线。 明逍起身,仍旧温柔地笑着对薛楚楚道:“意外得了一粒‘紫金丹’。听闻即便在神族内部,也是颇为珍贵的神药,对疗伤复灵……” 不待明逍说完,薛楚楚偏着脸冷声打断:“我知道。” 明逍被噎了一下,继而又笑道:“是我疏忽了。薛姑娘身为蜀山掌门之女,必定是知道甚至见过紫金丹的。” 被戳到痛处,薛楚楚猛地扭回头,双目赤红地狠狠瞪着明逍,张开口似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停下。 只有眼底溢出的水光愈发显眼。 可少女狠狠含着,就是不肯让其落下。 明逍扯住想要说什么的明遥,神色严肃地静静面对少女。 准备承接少女的怒火。 可是死死捏紧双拳的薛楚楚在怒视的尽头并未爆发,而是将所有汹涌的情绪用力按捺下去,只是从红肿的喉头挤出有些哽咽的声音:“为什么救我?” 明逍微微怔了一下,露出一副努力思考的神情,但最后又放弃思考似的笑道:“因为碰巧撞见了。” 被拼命按捺的情绪因为这个草率的回答而猛烈爆发,薛楚楚突然一脸凶狠地扑上前,死死揪住明逍衣襟,双目发红、咬牙切齿地逼问:“你亲手摧毁了蜀山,为什么又要救我!想要羞辱我吗?!想要羞辱蜀山吗?!蜀山已经如你所愿彻底覆灭了!你还想要怎样?!” “喂!”明遥要上前,被明逍一只手拦住。 他直视着少女愤怒的逼视,片刻后,单手抓住少女一只纤细手腕,淡漠道:“覆灭蜀山的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不是你是谁!!!”薛楚楚歇斯底里地喊着,“如果不是你挑起事端,蜀山怎会覆灭!我爹、我哥哥,我那么多宗门师兄弟姐妹,全都是因为你才死的!” 明逍闻言,不由得双瞳微颤。 而薛楚楚却也在此时突然埋首进明逍胸口,再没了之前凶巴巴的气势,崩溃至极地泣不成声:“他们全都死了……为什么我还活着……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放我去死……呜……呜……” 明逍沉默片刻,抿了一下唇,道:“对不起。” 一瞬间,薛楚楚哭的更大声了。 明逍垂眸疼惜地看着身前衣衫破烂、满身伤痕的少女,又抬眼望向长空,无声叹息。 “我要你负责!”薛楚楚突然抬起脸来,尚显稚嫩的面庞上明明还满是泪水,语气却是强硬又霸道,双手也仍旧狠狠揪着明逍的衣襟。 “什么?!”明遥觉得离谱。 明逍倒是挑挑眉,饶有兴致,“如何负责?” “我现在无依无靠,也没有能去的地方,所以,不管你去哪,都得带着我!还得负责保护我!不许再让我受一点伤!帮我调理身体,帮我提升修为,教我高阶术法!……总之,满足我的一切愿望!”薛大小姐开始蛮不讲理。 第13章 明遥简直听不下去,“我说你……” 明逍却再次拦住明遥,笑着应下,“好。” 明遥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哥!” 薛楚楚也是满脸意外,似是没料到明逍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还有其他吩咐吗?薛姑娘?”明逍笑着问。 薛楚楚撅撅嘴巴,“嗯,暂时没了。想到再说。” 明逍点点头,“好。既然暂时没别的事了,那薛姑娘,你先来这边站好,我来处理一下别的事。” 明逍笑着将薛楚楚推向明遥那边,让两个不明所以的小鬼头在他面前站好,而后弯身拾起几粒石子—— 猛地回身射向百米之外的某棵大树。 第9章 只听噗噗连续几声闷响,有的石子深深埋入树干,有的直接射断细枝,有的将树叶打残只剩一半,还有的,就擦着白玉衡的头发丝儿掠过。 白玉衡:“……!” 明遥远远看着那棵被明逍打中的树枝叶散落,原本是猜树上是不是藏了人,可并未见有人从树上掉下来,不由得满脸疑惑地看向明逍。 继而心中一惊—— 哥哥的脸色好阴鸷!简直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什么情况?那棵树怎么了? “白玉衡!你给我滚出来!”明逍又抓起一把小石子狠狠射过去。 明遥一听到白玉衡的名字,立马打了鸡血似的开始四处捡石子递给他哥,“哥!狠狠打!打死那个死神族!” 薛楚楚则在听到白玉衡名字的一瞬间面露喜色,转念又似想到什么,有些神色不定。最后还是望向那棵正遭受无妄之灾的树,满脸担心。 早已转移到粗壮树干后的白玉衡正紧贴着树干仰头深呼吸,闭合的双眸间眉心紧蹙,长袖下的双手也用力捏成拳。 很快,他睁开双眼,似是终于下定决心。 而后转身走出树干的遮挡,抬手接下直击面门的石子,缓缓放下手臂,与百米之外怒气满格的明逍,遥遥相望。 就在视线相对的那一刹那,明逍内心从清晨醒来一直积压到现在的屈辱和愤怒全部消失不见。 没来由地心慌。 心跳声越来越大。 昨夜的种种不堪开始疯狂涌入脑海。 【白玉衡……我不成了……真的挨不住了……求求你放过我……呜……我求求你放过我……】 【不要……不要——!不要让我对着它!我求你……呜呜……不要让它看见我这副样子……我求你把它挡起来……我什么都听你的……】 【白玉衡……你杀了我,你不如杀了我!……别这么折磨我……求你放过我……白玉衡,我求你,我求你……呜……】 明逍和白玉衡,一个魔族灾星,一个神族圣子。 天生为敌。 明逍承认,单论武力,白玉衡略胜他一筹。可性格使然,每次狭路相逢,占上风的,总是更为狡黠的明逍。 所以每次相遇,明逍都是从容不迫的,甚至是有些趾高气扬的。 所以他会肆无忌惮地出言调戏那个总是板着一张冰山脸的清冷仙君:怎么我走到哪儿你追到那儿,该不会,是你喜欢我,嗯?哈哈哈哈哈…… 他就喜欢欣赏白玉衡被他气得一张俊脸在极度的克制隐忍下微微扭曲的模样。 他以为白玉衡遇上他只有吃瘪的份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白玉衡欺负到痛哭求饶。 还是因为那种事! 纵使魔炎窟的岩浆悬崖边,明逍拉了白玉衡一把,纵使蜀山上天机阁布下的天罗地网中,白玉衡救了明逍一命,明逍还是觉得,白玉衡会刺进他身体里的,只会是白玉衡手中的那把慑天剑,他会缠在白玉衡身体上的,只会是自己手中的这柄银蛇鞭。 但昨夜发生的一切完全突破了明逍的预料和想象。 他浑身僵硬地问自己:你到底是哪儿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还有勇气面对他?你还主动把人揪出来,你疯了吗? 好想逃。 但是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而白玉衡,也没有给明逍付诸行动的机会。 只是眨眼间,那白衣素雅、眉目如画的俊雅仙君,便已来到明逍面前。 “哎!哥!”明遥急忙去扶突然要倒的明逍。 然而有人虽然站得比他更远,动作却比他更快—— 白玉衡一手抓住明逍手腕,一手揽住他的脊背,将人半抱在怀中稳稳捞住。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现场四人,神色各异,精彩纷呈。 白玉衡攥着明逍手腕的指尖正好捏着明逍脉搏,再看怀中人明显发白的嘴唇和额头细汗,加之此前观战所见,不由得眉心紧皱:“怎会脉象如此虚弱紊乱?我留给你的紫金丹你没吃?” 一旁的明遥和薛楚楚闻言,神色愈发精彩纷呈。 但最精彩纷呈的,当属被白玉衡半抱在怀中的明逍。 他猛地推开白玉衡,半是惊慌失措、半是恼羞成怒地吼道:“别碰我!你个禽兽!” 音落,现场氛围瞬间诡异到极点。 反应过来的明逍惊慌失措地看向自己身边的两个小朋友,撞上二人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后,只想原地去世。 明逍不敢再看明遥和薛楚楚,亦没有勇气与白玉衡对视,只得垂眸盯着地面,想要找出破局之法,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 第14章 就在此时,视野里倏而白影一闪。 明逍茫然抬眸,竟是白玉衡撩开衣摆,对着自己直直跪下! 在明逍、明遥、薛楚楚的巨大震惊中,白玉衡再次行不惊人死不休地伏下身去,以额抢地,对着明逍郑重万分地叩首谢罪:“对不起!” “承蒙救命之恩,却不告而别,白某所行,实非君子所为!只是……只是一觉醒来,忆起昨夜种种,着实难以自处,更不知当以何面目面对与你。虽说……是为那下作之药所害,但……我确实对你做了无可挽回、不可饶恕之事……” “特此请罪!白某愿为昨夜暴行,负起全部责任!” 闻言,脑子已是一团浆糊的明逍脱口问了一个叫他在接下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后悔到恨不得回炉重造的问题:“呵,负责?你打算怎么负责?” 一直伏地未起的白玉衡这才慢慢直起身来,小心望向明逍,神色有几分不解,似在问:负责自然就是……,不然还能是什么? 明逍被白玉衡那一脸的单纯无辜激得愈发怒不可遏,暴躁至极地逼问道:“说啊!”把身旁的俩小孩儿吓了一跳。 白玉衡一张春雪玉面霎时浮起一抹绯红,玉色双瞳也十分紧张地闪躲起来。 “自然……自然是……”白玉衡咬了咬嘴唇,纠结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抬起眼来望着明逍满眼真诚道:“娶你为妻。” 第10章 明逍顿觉两眼一黑,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整个脑子都快炸开来。 整个人不禁再次摇晃一下。 白玉衡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但因为还跪着,被就站在明逍身旁的明遥抢了先机,“哥!” 明遥此时已是有一肚子的疑问和话,但他哥并不给他说出口的机会,刚碰上就被他哥猛地甩了开去。 明逍抽出别在腰侧的长鞭,一张俊脸冷得快要凝出冰渣,就连右侧那只赤瞳,都被怒气激得颜色更深了几分,俨然嗜血。 “我不用你‘负责’!你跪在这里,叫我抽上一百鞭,昨夜之事,便一笔勾销。”明逍咬着牙,叫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冷静。 玉色眼瞳微颤,白玉衡张开双唇,片刻后重又抿起,纤长的睫毛垂下,掩去了瞳中神色。 很快,他应道:“白某认罚。” 音落,明逍手中的银鞭便已高高舞起。 明遥一惊,急忙拉着想要上前阻止的薛楚楚向后跃出一丈远,还挡在薛楚楚身前,调动魔息,迅速张开一道屏障。 饶是如此,薛楚楚还是感受到了一道极为强劲的风刃。 视线转向跪在那里不躲不避的白玉衡,心不禁吊到嗓子眼儿,“不要——!” “啪!”一声脆响。闻之都叫人皮紧。 可跪在那处的白玉衡只是双眉微动。 明逍瞬间炸毛,歇斯底里地吼道:“你还敢御灵抵御?!” 白玉衡惶然抬头,虽未开口,但眼中明白写着:若是不防御,莫说一百鞭,十鞭怕就死透了。 但很快,他还是敛下眉目应道:“那方才的不算。” 明逍顿了一下,只觉更气了。他捏紧手中长鞭,尽最大幅度地调动起体内的魔灵双息汇于鞭上—— “啪!” “唔!”完全未做防御的白玉衡应声倒地,双颊因紧咬牙关而微颤,英挺的双眉也不受控制地拧在一起,一点血痕自唇角溢出。虽然身上白袍为宝物,只有轻微破损,但血痕已经迅速浸透出来。 明遥身后的薛楚楚满眼惊恐地双手捂住嘴巴。 而伴随着破风声,第二鞭已毫无留情地抽过来—— “啪。” 一声轻响,竟是被白玉衡牢牢握住了鞭尾。 明逍气急败坏地往回拉,竟是拽不动分毫。 “你放手!”明逍瞪圆了眼,“明明应下要挨一百鞭,才第二鞭你就要反悔?!” 白玉衡一手握鞭,另一手撑着自己爬起来重新跪好,望着明逍的眼平静道:“你现在不宜动用如此强劲的魔灵双息,会让你的伤势加重。”顿了顿,他道:“我已没有第二颗紫金丹了。” 明逍一怔,转瞬便怒道:“谁要你救!”说罢继续用力拽鞭子。 白玉衡攥死了鞭尾,“可我不能不顾你的生死!” 似被击中了什么柔软的地方,明逍停下来,手上也卸了力气。 “剩余的九十九鞭你可记下,待你养好伤,白玉衡随时认罚。”白玉衡认真道。 明逍下意识地反唇相讥道:“待我养好伤?鬼知道到时我去哪里找你算账!” “所以说!我会负起责任,在你身边好好照顾你!”白玉衡盯着明逍眼睛真挚道。 明逍瞬间又炸了毛,“谁要你‘负责’啊!” 说罢,趁白玉衡不备,猛地抽回鞭子,挥手便要再打! “住手!”薛楚楚冲过来横亘在二人中间,对着明逍张开双臂护住白玉衡,“明逍!我不许你打他!” 明逍急忙停手,却不由得火更大了。 他勾勾唇角冷笑一下,“薛姑娘,我答应为你负责,但不是听命与你。” 白玉衡看着眼前的人族少女背影有些懵。他也很奇怪一个人族怎么会跟明逍一行混在一起,只是一连串的事情下来,还没顾得及询问。而且现在看,这人族少女竟是认识自己的。更离奇的是,一个人族,竟敢在魔族面前如此无畏无惧?! 第15章 等等,明逍刚刚说什么?他要为这个人族少女负责?! 负什么责?!莫非……?! 可这少女看模样尚未成年! 白玉衡大惊失色,正要开口询问,薛楚楚已经急道:“现在最要紧的事,难道不是去救小武吗?只要玉衡仙君肯帮忙,我们就能很轻松的救回小武啦!” 明逍看看薛楚楚,示意她说下去。 “玉衡仙君身为天机阁圣子,可以正大光明地进入姜氏。就说听闻姜氏刚刚抓到一只珍兽,要看一看,再说要把小武带走,进献天机阁神君,不就轻轻松松把小武救出来了?”薛楚楚说。 明逍垂眸思索片刻,抬眼看向白玉衡,等他表态。 白玉衡亦是敛眸不语。 片刻后,他抬起眼来,语气低沉道:“非我不愿,只是,我如今亦是戴罪之身。天机阁圣子抗命叛逃、见之即诛的密令,想必各大仙门的掌门都已收到了。” 众人闻言俱惊。 明逍神色不定地盯着白玉衡看了半晌,问道:“因何抗命叛逃?” “你要叫玉衡仙君一直如此说话吗?”薛楚楚拧眉狠狠瞪明逍,示意他赶紧让还跪地不起的白玉衡起来。 明逍居高临下地冷冷瞧了一眼,转身向破庙去,“我又没叫他跪。” 薛楚楚急忙转身去扶白玉衡,见他此前被抽伤的左臂血竟已染透大半袖管。 虽未亲身挨打,但凭此前所感受到的那道风刃威压,薛楚楚也知道,明逍那一鞭,若是凡人受了,岂止皮开肉绽、伤筋断骨,根本会被活活抽断成两截! 可这傻仙君说不准他御灵抵御,他便真的全不抵御! “玉衡仙君,你还好吗?”薛楚楚担心道。 白玉衡尽可能得体地避让开来,避免肢体接触,亦避开视线不去看衣衫褴褛的少女,“多谢姑娘关心。并无大碍。” 薛楚楚也意识到男女授受不亲,忙收回手,但还是心急道:“流了这么多血,你身上可有伤药,快敷一点吧!” “多谢姑娘关心。已以凝血之术止血。”白玉衡垂眸盯着地面说完,终是按捺不住好奇,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个跟自己有些自来熟的少女,“请问姑娘是——?” 薛楚楚一怔,继而露出有些落寞的神情。 很快,她似想道到什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破烂衣衫,又看见脸侧垂下的凌乱发丝,慌忙整理了一番,这才重又抬起头,努力露出一个笑容,“玉衡仙君,是我呀,楚楚。” “楚楚?”白玉衡显然还是没什么印象。 “薛楚楚!蜀山的薛楚楚啊!”薛楚楚急道。 白玉衡仍是眉心微蹙,片刻后恍然,甚为惊喜道:“你是薛掌门的千金,薛姑娘!” 薛楚楚用力点头,千里寻亲终见亲人般热泪盈眶。 白玉衡又小心打量薛楚楚一番——满是血迹破洞、又肥又大极不合身的青灰色破布袍,凌乱的发,脏兮兮的小脸儿,和随处可见的伤疤。 白玉衡虽眼有疼惜,但似乎并不意外。 “薛姑娘,你怎会身在此处?又怎会跟明逍一起?”白玉衡小心问到。 薛楚楚咬住下唇,垂眸略作思索,应道:“说来话长。咱们还是先进庙里去吧!” 白玉衡抬头看到站在正殿门里满脸写着“怎么还不快滚过来”的明逍,不自觉地呼吸一紧,急忙与薛楚楚相互作“请”,跟进庙里。 第11章 “我觉得……自己根本算不得什么斩妖除魔、护卫苍生的正义使者,只是一个……不允许有自己的思想,只能听命行事的杀戮机器……”白玉衡盯着自己的双手,素来清冷无波的声线中夹杂着一丝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的颤抖。 “只是因为种族不同,只是因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要赶尽杀绝……”他微微摇头,“那不是我想追寻的正义。” “所以,我公然抗命,跟玄悟师伯和其他几名师兄弟动了手……然后逃走了。” 他为这段漫长的自述和剖白画上了一个轻飘飘的句号,但余波在其他三人心中久久未能平息。 尤其是明逍。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救世主,只是一个刽子手。】 【我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我寻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答案。但有一件事我很肯定——一个种族的生存,不应当以牺牲别的种族为代价。】 【我不想继续做任人驱使的杀戮机器,所以我逃了出来。】 【然后,遇到了你。】 脑海中挤满了那人说最后一句时的温柔模样,明逍微微侧头,看向立在角落的冰青剑,眸中是难得一见的悲伤。 果然,这家伙和那人,好像。 白玉衡注意到明逍看剑,早就被埋下的好奇种子又破土了一点。 早在第一次照面时,白玉衡就注意到了明逍的剑。原因无他,好剑。 无论是其精美的镂空剑鞘,还是从镂空部位可以窥见的冰晶般剔透的冰青色剑身,都叫以剑为兵器的白玉衡一见钟情。 奇怪的是,有如此绝世好剑,明逍在与他打斗之时,却只用那柄银鞭,从不拔剑,仿佛腰间佩剑只是一个装饰。 可明逍不用它,却十分在意它——半年前,白玉衡将身负重伤的明逍从天机阁布下的天罗地网中带走,塞了他一颗紫金丹后,在一间破屋里守着。明逍醒来,第一时间不是找他的鞭子在哪儿,而是看他的剑丢没丢。 第16章 更叫人好奇到抓心挠肝的是昨夜。 在白玉衡将被自己祸害得快没了半条命的明逍拉起来又摆了个新姿势后,明逍的脸恰好对着并立在一处的他二人佩剑。 不过那时明逍的眼睛还蒙着白缎。 而当白缎因为激烈的晃动而脱落,明逍看清眼前物什,突然疯狂挣扎起来,近乎崩溃地哭喊着“不要……不要——!不要让我对着它!我求你……呜呜……不要让它看见我这副样子……我求你把它盖起来……我什么都听你的……”,而后竟主动转身扑进白玉衡怀中,把脸埋在他肩窝,低声啜泣…… 彼时的白玉衡很坏,明知这对明逍是莫大的刺激,偏要一次次强迫明逍面对,叫他一次次崩溃,一次次主动向自己投怀送抱,而后再趁机…… 猛然意识到自己又在心猿意马、回想昨夜种种,白玉衡慌乱收回视线,埋下头,以拳抵唇,小幅度地、但是十分用力地蹭了一下,直叫嘴唇发麻,没法再去回味那时的柔软触感。 又偷偷运气,叫涌上面部耳尖的血色尽快褪下去。 正做贼心虚,忽闻得明逍问他:“那你怎会在金陵?” 白玉衡张口欲答,又似突然想到什么,垂下眼去,不做声了。 明逍忍不住挑眉。 他本来习惯性地又想调戏白玉衡“你不会是一路追着我从南疆追过来的吧”,但经过昨夜和方才之事,明逍已经再没勇气随意调戏了。 只是脸色愈发不爽地盯着白玉衡等他回答。 跟白玉衡分坐同一茅草铺两端的薛楚楚探身从侧边打量白玉衡一番,小心问道:“果然……这种时候,还是最想回家的吧?” 白玉衡一惊,猛地侧头去看薛楚楚。 “回家?”明逍亦十分意外。 薛楚楚见白玉衡没有阻拦的意思,便应道:“玉衡仙君,是前任姜氏掌门之子。” 明逍一怔,“姜氏之子?那你怎么姓白?” 随后他立即意识到更根本的问题,转向薛楚楚,“白玉衡是神族啊!怎么会是人族的孩子?!” “就像有些人族会变成魔族一样,也有一些人族,会因为被选中,而成为神族。”薛楚楚解释道:“传闻千年之前,每隔十年,六大仙门都会获得几个‘飞升成神’的名额。但自天机阁‘十二仙’的制度确立以来,凡人想要成神,越来越难。玉衡仙君是近百年来,唯一一个被从凡界带去神域的。不仅如此,还成为最强神族,当上了圣子!姜掌门每次提起的时候,都很引以为傲呢!” 薛楚楚如数家珍地说完,笑眯眯地转头去看白玉衡,却发现白玉衡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玉衡仙君?”薛楚楚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唤道。 白玉衡却是点了头道:“诚如薛姑娘所言。” 明逍挑挑眉,还是很好奇先前那个问题,“那你怎么姓白?” “是随的母姓。”白玉衡应。 明逍点了下头,没再继续八卦,开始认真思考如何利用白玉衡的身份救小武。 “依我所见,你叛逃天机阁一事,除了你那玄悟师伯和现场那些天机阁弟子,以及天机阁那几个管事的,应当没有其他人知道。就是那几个身在现场的天机阁弟子,怕不是也被‘清理’掉了。”明逍说。 白玉衡闻言,先是露出一抹震惊之色,而后垂下眼去紧抿双唇,似是承认明逍的猜测不无道理。 “自诩‘斩妖除魔、护卫苍生’的天机阁,其圣子竟然为了救一群‘罪大恶极’的妖,公然抗命,叛逃圣教,这要是传出去,还叫天机阁如何统领天下?怕不是要沦为笑柄。” 幸灾乐祸地嘲讽完,明逍收了讥笑,看向白玉衡的眼神竟有几分温柔,“这位‘自甘堕落’到与妖魔为伍的前圣子大人,不知可否愿助我等一臂之力,再救一只妖啊?” 白玉衡垂眸认真思索半晌,终于抬起头,神色坚定道:“倘若姜氏当真尚不知我已叛逃天机阁,按照薛姑娘所说办法,白某愿意一试。” “不,我与你同去。”明逍笑道。 白玉衡震惊又不解,“你如何与我同去?” 明逍将两手手腕贴在一处递上前去,漂亮的异瞳笑得弯成两道弧线,活像只狡黠的小狐狸,“仙君只肖说于金陵城外活捉了我这大魔头,先至姜氏歇脚整顿、顺带探望家人,而后再启程回天机阁。剩下之事,便不劳仙君。” “这……” 白玉衡还在迟疑,明遥先炸毛不干了,“哥!你就不怕他假戏真做,真抓了你?” 明逍笑得无畏,“不怕。”要抓他早就抓了。 “我也不同意!”薛楚楚说,“还是我的法子更稳妥些!是吧,玉衡仙君?” 白玉衡垂眸思索片刻,望向明逍点头道:“就依你说的办。” 薛楚楚:“玉衡仙君?” 白玉衡侧过头来耐心解释道:“那鲛人乃为姜氏所捉,姜氏是否有进贡天机阁的打算尚且两说,即便是准备进贡,我却要独自将鲛人带去天机阁,不给姜氏献功机会,于情于理不合。而且,姜氏前脚刚将鲛人捉回府内,我后脚便闻风而至,若非是亲眼目睹,着实难以作出其他合理解释……相反,我若‘捉’了明逍再去,许多事情,便合情合理多了。” 明逍笑着点头,“正是如此。” 第17章 明遥在一旁看着,顶漂亮的一张小脸忍不住皱成一团—— 当年在魔炎窟是哪两个斗了一天一夜上千回合、震塌大半教址,又是谁整日在自己耳旁叨念着下次见到白玉衡那厮定要抽得他哭爹喊娘。 结果呢?! 结果这两个明明应当不共戴天的死敌不光在昨天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不知在哪个野山沟里搞在了一起,现在还这样一幅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合拍模样! 明遥突然生出一种哥哥要被人抢走的危机感。 甚至莫名其妙地回想起当年哥哥不惜丢下他不管也要随那人去,要跟那人“死也要死在一起”的一幕。 第12章 明遥也不知道自己怎会联想到那件事,只是想起来后心里愈发慌了。 也就看白玉衡愈发不顺眼了。 这个狗东西,等救出了小武,第一时间就招呼小武合力将他打跑!叫他再也不敢出现在哥哥面前!哼! 众人分食了小武烤好的野味,根据白玉衡提供的姜氏情报制定出一个大致方案,明逍拍拍锦袍,起身道:“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启程吧。” 白玉衡跟着站起来,不放心道:“我答应助你救妖,却并非答应助你攻打姜氏。此去智取为上。智取不成,当立即撤离,万不可与姜氏武力冲突。我会再想办法。” “若你为救出鲛人而打伤姜氏弟子,我绝不会……”说到此处,白玉衡突然停下来,不敢继续直视明逍似笑非笑的脸,敛下眉眼,毫无气势地说出最后几个字,“放过你。” 明逍沉默几瞬,挑了挑眉毛,拉长尾音“哦?”了一声,向着白玉衡一步步走过去,几乎快要贴上他,“如何不放过?” 对方说话时的气息就扑在脸上,白玉衡下意识地想要后撤,可脚下就是茅草铺,退无可退,只能垂着眼、僵直着身子戳在原地。 别说应答,就连呼吸,都紧张得没了。 明逍微微倾身,贴近白玉衡耳侧,用只有二人听得见的音量道:“玉衡仙君可是要再把我的手捆起来,眼睛蒙起来?嗯?” 雪般的肌肤瞬间红到滴血。 “畜生。”原本满是调笑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 浑身燥热的白玉衡瞬间如坠冰窟。 他急忙偏过头去想要解释什么,却又不知自己能解释什么。 明逍也没给他争辩或是反驳的机会,骂完他便转身笑盈盈地招呼明遥,“阿遥,收拾东西,我们走。” 正恶狠狠瞪着白玉衡的明遥急忙应了一声,转身去收拾行囊。 明逍却在明遥转身后,脸上的笑容瞬间被失落所取代。 明逍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以为他骂过白玉衡、打过白玉衡,积了这么久的怨气会释放出去一些,会好过一些,不想竟更难过了。 对方那张无措又无辜的脸在眼前挥之不去,直叫心里堵得慌。 快点解决小武的事,自此江湖不再见。他想。 薛楚楚身上的青灰布袍太过破烂,简直衣不蔽体。明逍想起路过安庆时,刚给明遥买了件新的鹅黄短褂和奶白长衫,便叫明遥拿出来给薛楚楚试试。 明遥宝贝似的抱着不给:“我还没穿过呢!” 明逍好笑:“就是你没穿过才好给人家姑娘。”之后又哄着明遥说救出小武后,在金陵给他买两件更好的做补偿,明遥才不情不愿地给了。 薛楚楚也是一脸不情不愿,奈何身上的破衣烂衫实在没法见人。她先是把三个男人全都轰出去,费力拉过倒在一旁的门板把门堵了,又不放心地叫白玉衡过来帮她在外守着,匆匆忙忙把新衣服换好。 本想再把凌乱的发也理一理,可是发丝已经打结成一团一团的,只得作罢。 薛楚楚盯着掌心又脏又乱的发丝哀叹,哪曾想到自己堂堂蜀山掌门之女,竟会落得如此田地。 方才明逍虽说会给明遥在金陵城买新衣,可他们是魔族,怎好在姜氏地盘上闲逛?住店过夜就更不可能了。自己跟着他们,还不知今后过的会是什么日子……搞不好日日都要睡这破庙茅草铺,时不时还要被仙门乃至天机阁的神兵追杀…… 能碰上玉衡仙君属实是意外之喜。今后若是能一直同行便好了…… 薛楚楚绕着发尾又思索了会儿,听见明遥不耐烦地催了,便也没好气地应着“好了好了”,在白玉衡的帮助下挪开沉重的门板走出去。 “薛姑娘。”白玉衡突然叫她。 “嗯?”薛楚楚停下脚步扭头看他。 白玉衡看着换了新衣,终于能看出几分原本模样的薛楚楚,动了动嘴唇,有些艰涩道:“委屈你了。” 薛楚楚眼眶一热,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又见白玉衡对自己躬身抱拳,“抱歉。” 薛楚楚怔了一下,苦笑道:“玉衡仙君何时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白玉衡微微直起些身来,神色有些纠结。 “‘天’命不可违,玉衡仙君何错之有?而且,”薛楚楚伸手将白玉衡扶起,露出一个善意微笑,“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一直都知道的。所以,蜀山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本是想宽慰人,可说到最后,少女的声音里却有了哽咽。 白玉衡并不知该如何安慰红了眼眶的少女,只得有些慌乱地应道:“多谢薛姑娘……” 稍顿,他又问道:“但不知薛掌门及其亲系,现在何处?薛姑娘怎孤身一人?” 第18章 薛楚楚马上就能忍回去的泪一下就涌了出来,“我爹……为了护我……哥哥也……” 白玉衡震惊。 半晌,他只能哑着声音道:“对不起。” 薛楚楚急忙抹了把眼泪努力笑道:“已经说啦,跟你没关系!何况你现在都不是天机阁的人了,你跟我道什么歉啊。” 白玉衡勾勾唇角,努力笑了一下。 薛楚楚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白玉衡。 “薛姑娘?”白玉衡叫她。 薛楚楚猛然回神,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慌乱收回直勾勾盯着白玉衡的视线。 “怎么了?”白玉衡问。 薛楚楚紧张地在身前拧手指,盯着地面道:“没……就是……就是……” 她抬起头来盯着白玉衡认真道:“之前每次见到你,都是一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模样,活像一把冷冰冰的剑……但是这次见到你,发现你居然会紧张、会脸红,还会笑。” 薛楚楚看看白玉衡,小心翼翼道:“是因为明逍吗?” 第13章 “大小姐就是大小姐。”明遥见薛楚楚和白玉衡一前一后地走过来,就忍不住阴阳怪气。 薛楚楚不搭理他,瞧瞧二人手中牵着的三匹骏马,问明逍:“我骑哪个?” 明逍拍拍浅棕色的,之前小武骑的那匹。 见薛楚楚接过缰绳便欲翻身上马,念其重伤初愈,明逍贴心问了句:“要我扶你吗?” 薛楚楚扬着下颌道:“谢了,不必!”而后翻身帅气上马。 虽然身上的伤有些被牵着了,但,能忍。 明遥仿佛较着劲儿似的,立刻动作利落地翻身上了原本就在自己手中牵着的深棕骏马。随后明逍也立刻翻身上了最后一匹黑马。 薛楚楚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儿,“你们俩骑一匹啊!不然玉衡仙君怎么办?” “你怎么不跟你的玉衡哥哥骑一匹?”明遥坏笑着问。 “你!”薛楚楚瞬间气红了脸。 明逍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孤零零站在地上的白玉衡,似笑非笑道:“不巧,就三匹。” 白玉衡微微抿起唇线,识趣地点头道:“没问题,我可御灵前往。只是如此一来,需要约定一处地点汇合。东城门外一里、偏南的密林,那里应该比较合适。想来应该是我的脚程更快些。我到了后,会在显眼处留下弧形记号,方便汇合。” 明逍点头。 “那,白某先行一步。”白玉衡向三人拱手作揖,最终视线落在明逍脸上,“薛姑娘就有劳你沿途多费心了。”抿了抿唇,白玉衡又道:“也照顾好你自己。” 明逍脸蓦地一烫,不待开口,明遥已皱着眉嚷嚷道:“我哥有我照顾着呢,用不着你惦记!禽、兽!” 虽然还不清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哥哥骂这家伙是禽兽就一定是禽兽!明遥恨不得再多骂几遍! 明逍轻轻点了明遥脑袋瓜一下以示惩戒——毕竟,好歹白玉衡目前算是己方阵营的盟友。 明遥把被推偏的脑袋正回来,盯着白玉衡的目光更凶了。 白玉衡神色颇为尴尬,耳尖也又红了起来。再次小心翼翼地看了面若冰霜的明逍一眼,知趣地转身离去。 “哎!”薛楚楚想把人叫住,可白玉衡已如来时那般,几个移形换影,便已不见踪迹。 薛楚楚鼓起包子脸,转头冲明逍发脾气:“你到底在别扭什么啊!” 明逍苦笑,一脸的莫名其妙。 “他对你说了那么多!他都把自己剖给你看了!他为了帮你救一只妖,答应说自己不擅长的谎,甚至冒险带你这个大魔头回自己的家啊!”薛楚楚很是激动地替白玉衡鸣不平。 “我不知道昨天晚上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可是,就凭你!”薛楚楚抬手指着明逍,“你要是不愿意,他能强迫得了你?!既然是你自愿的,现在又作出这样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不是很好笑吗?你们魔族不是在那种事情上很开放的吗?” “玉衡仙君已经主动认错了,都给你跪下了!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想怎样?!” “之前我每次见到玉衡仙君,只觉得他像一把冰冷的剑。可他在你面前完全不是这样的!你让他从一件没有感情的兵器,变成了一个鲜活的人!我不信你看不出他有多喜欢跟你在一起!你就这么赶他自己走,看着他离开时那么落寞的背影,你的心都不会痛吗?!”薛楚楚拧着眉毛问。 明逍同样拧着眉毛看着薛楚楚。 片刻后,他转回身一抖缰绳,轻喝一声“驾!”,追着白玉衡离开的方向策马而去。 薛楚楚看着明逍策马远去的背影,露出一点小得意的笑。 不过转眼,身后传来另一声“驾!”,身下的骏马似是被什么刺激,也立即奔跑起来。 薛楚楚慌忙握紧缰绳调整身体平衡,坐稳后对追上来与她并驾齐驱的明遥怒目而视,“你干嘛?” 明遥满脸无辜,用下巴点点前边的明逍,“跟上我哥啊!” 跑在前边的明逍回头,“山路崎岖难行,有些地方马跑不起来。所以能跑的时候,我们就赶快点。若是跑得太快,过于颠簸,伤处痛了,你同我说。” 薛楚楚满脸意外,“你不去追玉衡仙君么?” “啊?”明逍回头,一脸的莫名其妙。 第19章 薛楚楚瞪大眼睛,简直要气死,赌气地一抖缰绳,大喊了一声“驾!”,双腿夹紧马肚,自己飞快地向前跑了。 明逍有些无奈地笑着摇头,赶紧策马跟上。 “你跟白玉衡一样,都没明白我在气什么。”明逍说。 薛楚楚竖起耳朵,让马速慢下来,“嗯?” 明逍长吁一口气,兀自点头道:“我最初气的,确实是他昨晚对我做过的一些事。但绝不是你认为的那件事。你说得对,那是我自愿的。所以我怎么可能反过来生白玉衡的气。” 薛楚楚被绕晕了,“不是那件事……还能是什么事?” 明逍忍不住望天翻了个白眼。 “打个比方,”明逍斟酌道,“你为了治病,愿意喝下一碗苦药,并不会因为药苦,而生大夫的气。对吧?但假如大夫在药里撒了很多辣椒粉,并且把你绑起来硬给你灌下去,你是不是就会很生气?” 薛楚楚眨巴眨巴眼睛,显然有点懵。 明逍看看少女纯洁稚嫩的面庞,“算了,你不会懂的。”为了防止薛楚楚追问,明逍主动推进话题,“然后是他今天真正惹毛我的地方。” 薛楚楚睁大一双充满求知欲的大眼睛看着明逍。 “你正好说反了。不是我把自己当成贞洁烈女,我是气他把我当成贞洁烈女。我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用不着他来负责。”冷着脸说完,明逍加快马速,向前跑去。 薛楚楚望着明逍背影,莫名感觉……这个魔族有点酷。 “哥,那个姓白的昨晚上强迫你吃辣椒粉?!”明遥追上来问。 明逍头疼,“不是。”他不想再提昨晚的事,干脆冷酷道:“不许再跟我提昨晚的事。” 明遥一脸的虽然百爪挠心,但是我忍。 很快,他又问道:“哥,你真的相信姓白的会帮咱们救小武?还让他先行一步?你就不怕他联合姜氏设套把咱们一网打尽?” “我被姜氏那个万罗阵困住的时候,是他暗中出手救的我。”明逍所答非所问。 但明遥这次明白过来了。 安静了好一会儿,明遥有些蔫巴巴地问:“哥,你真的是自愿的?” 明逍望天,十分想抽死白玉衡。 他就知道,这一路必定会被这两个小鬼缠着问个不停!所以他才让白玉衡先走。不然那家伙指不定会再说出什么让他恨不能当场去世的话。 可是把那家伙赶走,就只能自己承担所有的炮火。 “为什么啊,哥?那家伙是神族哎!当年天机阁攻打炎魔教,他是主力啊!你身上的那道贯穿伤,就是他留下的!蜀山的时候也是他一直穷追不舍害得你差点死掉!救小武族人的时候也是因为他……!”愈发激动的明遥突然停住了。 明逍点头,“对,因为他来了,所以我们不得不护送已经逃离炼妖谷的众妖尽快撤离,不得不抛下那些还没来得及撤离的、更为残弱的妖族。” “我本来准备上去与他拼一架,争取更多时间,好救出更多妖族。是他要我带你们快走,不要等天机阁的大军来了,连能走的,都走不了。” 明逍笑了笑,笑得有一丝哀伤,“然后他自己为了救那些没能被我们救出来的妖,成了抗命叛逃的天机阁罪人。” 最后这一段,也是明逍和明遥今天刚刚得知的。从白玉衡的自述中。 只不过—— “哥,你没跟我说过,他要你走……”明遥狠狠皱眉。 明逍低头笑了笑,长叹一声,“我也没跟你说过,蜀山的时候,我能活着回到你身边,是因为白玉衡救的我。” 明遥神色恍惚,显然是受到了巨大冲击。 半晌,他才又不甘似的追问:“那你挨的那一剑呢?那道让你现在还会痛的贯穿伤呢?!” 明逍沉默片刻,似在回忆什么。然后才开口道:“那一剑并非他所伤。而是他脚下岩台碎裂,就要坠入熔岩深渊……我为了拉住他,被另一个神族偷袭所致。” 明遥睁大眼睛,完全不可理解地大嚷着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救他?!” 第14章 最终,明遥并没能得到答案。 他也没敢再追问下去。 因为哥哥又露出了那种表情。分明唇角是翘着的,眸子里却悲伤得像要哭出来了。 那是每次明遥提到那人时,哥哥都会露出来的表情。而且每次提起来后,爱笑爱闹的哥哥都会变得沉默寡言,即便笑了,也只是强颜欢笑。 时间久了,明遥就再也不敢提了。 成了一种禁忌。 可现在他分明问的是白玉衡的事,为什么哥哥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明遥很不喜欢明逍露出这种表情,会让他觉得哥哥突然离自己好远,让他忍不住地想起哥哥扔下他去追逐那人身影的样子,让他陷入就要失去哥哥的深深不安中。 “哥……”明遥忍不住轻唤。 “嗯?”明逍侧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可明遥觉得,哥哥的眉心深处,有一抹抹不去的哀伤。 明遥撅撅嘴巴,问:“那个姓白的救过你什么的,为什么你之前都没告诉过我呢?我还以为……那家伙是天机阁的走狗,是个大坏蛋!” 明逍略有沉默,而后说道:“世界很广阔,人心很复杂,我并不想以我的自身经历,影响你自己的判断。离开魔炎窟以来,我们已经一起走过了很多地方,今后还会去到更多地方。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一个人是好是坏,一件事是对是错,你要学会自己去观察、体会、明辨。不要因为某个个体的好,而忽视了整个群体的恶,也不要因为某个个体的恶,而否定他所属的整个群体的好。” 第20章 明遥懵懵懂懂,而且觉得这话好像什么时候、在哪里听到过。 “就比如,”明逍停顿了一下,问明遥:“白玉衡说他是因为不满天机阁屠杀手无寸铁的残弱妖族而抗命叛逃,你觉得是真的吗?” 明遥愣了一下,慢慢睁大眼睛,满脸震惊道:“你是说,他在骗我们?!” 明逍笑着,不置可否。 明遥一下急了,“哥你知道他在骗我们你还浪费时间跟他一起研究什么营救计划!现在还要去自投罗网?!” 明逍笑了一阵,侧头看着满脸焦急的明遥,温柔道:“不,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也相信他是真心愿意帮我们去救小武。” 明遥:“……” 明逍看着明遥语重心长,“你看,你是多容易被我的意见影响。” 明遥抿起嘴巴,神色赧然。 “我相信他,是基于我亲眼所见的他的所作所为。你这么容易怀疑他、对他抱有很大的敌意,自然也有你的理由。不要因为别人的几句话就轻易改变自己的看法和立场,哪怕那个人是我。” 明遥看着明逍,忍不住狠狠皱眉,“哥,我不要管什么善恶对错,我就听你的!你说什么都是对的!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明逍微怔,颇为感慨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伸过手去,在明遥头顶狠狠揉了一把。 薛楚楚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兄弟二人后边。一是留给他们私聊的空间,二是先前策马飞奔那一小会儿的功夫,竟然真的让大腿上几道较深的伤口崩裂开了,血丝已经浸透新衣显了出来。好在现在行进速度不是很快,薛楚楚便咬着牙默默忍着。 明逍跟明遥说完话,猛然意识到薛楚楚那丫头怎么安安静静的,回头一找,立刻发现薛楚楚的脸色很差。 “伤口裂开了怎么不吭声呢?” 一行人停止前行,明逍将薛楚楚半抱着扶下马,拿过装换洗衣物的包袱给她垫着坐了,先是让薛楚楚自己上了点金枪药,他和明遥都自觉背过身去,而后又半跪在薛楚楚身边,隔着衣料,用气疗术帮她加速伤口愈合。 薛楚楚垂着眼,咬牙忍着疼,不吭声。 明逍抬眼看了她一眼,主动道:“抱歉,是我的错。我明明料到会这样,还策马跑这么快。接下来的路我们慢点走。” 薛楚楚颇为意外地看着明逍,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一脸傲娇地把头撇向另一边。 明遥本来就因为被薛楚楚耽误了赶路不爽,看见她这个样子更是火大,“喂!你身上的伤又不是我们弄的。我哥现在耗损自己的灵气为你疗伤,你不感谢就算了,还摆着一张谁欠你什么似的臭脸想闹哪样?” 薛楚楚一下怒了,猛地站起来赤红着眼冲明遥嚷:“是啊!你哥就是欠我的!欠我蜀山几百条人命!他就是死一百次都不够还的!” “你们蜀山……”明遥正欲还口,看见明逍眼神,只好闭上嘴巴,但不忘狠狠瞪薛楚楚一眼。 明逍无波无澜地拉着薛楚楚坐下来,继续施法为她疗伤,淡淡道:“阿遥也是药王谷的受害者,你不能冲他发脾气。” 薛楚楚似被戳中了哪里,身形一僵,而后慢慢软了下来。 明遥狠狠“哼”了一声撇过头去,自言自语似的念叨道:“药王谷坑害了成千上万人,背后撑腰的蜀山才死了几百个,瞧把你委屈的。” 薛楚楚没对着明遥,而是对着明逍心急地争辩道:“我爹根本就不知道!全都是青阳老贼他……” 没说完的话,全因明逍的抬眼注视而哑在了嗓子眼儿。 “可你爹是掌门。”明逍说。 薛楚楚的眼泪突然就忍不住了。 “当掌门是罪吗?”她问。 “当掌门不是罪。”觉着应该治疗得差不多了,明逍收了术法,站起身来,垂眸看着有些茫然无措的少女,温柔地说着冷酷的话,“是背罪的。” 薛楚楚似是受到一记重击,整个人都瞬间恍惚起来。 【楚楚,记住,所谓掌门,不光是权力与荣誉,更是责任与担当。所以,你不能因为爹当上了蜀山掌门,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要更谦卑、更自律、更谨慎。知道吗?】 【神使大人!薛崇管理无方,致使蜀山治内出现如此恶劣事件,薛崇万死难辞其咎,甘受圣教任何处罚!但我的一双儿女和诸位长老、众弟子皆是无辜,还望神使开恩呐!】 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些片段,薛楚楚呆呆地念着:“爹……” 蓦地,她抬起眼来,求救似的抓住明逍,急切地问着:“但我爹是个好掌门!是不是?!是不是?!” 【薛崇,代表蜀山,向诸位,叩首谢罪!】 明逍忆起那端方君子率众于大庭广众之下长跪不起,抬手轻轻搭上少女发顶,神色温柔道:“你自己有答案。不该问我。” 薛楚楚盯了明逍一会儿,有些茫然涣散的瞳重新凝聚,变得有神。她似突然从梦中清醒过来,猛地推开被自己紧紧抓着的明逍,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又变回那副高高在上的矜傲模样,“也是,你知道什么,哼。” 然后忍着抹了伤药的大腿处的阵阵刺痛,一瘸一拐地走回马边,倔强地拒绝明逍的搀扶,一个人爬上马背,扬着下巴道:“我都带伤陪你们赶路了,你们两个还在磨叽什么?” 第21章 明遥实在忍不了薛楚楚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可是又不能动手打女人,只好扯过明逍万分不能理解地问道:“哥!先前救她也就算了,干嘛还要答应她那些离谱的条件,一路带着她!” “因为你哥心中有愧,想赎罪咯。”薛楚楚习惯性地用手指去绕发尾,结果发现发尾都粘在一起了,撇撇嘴,把头发撇去一边。 “你才心中有愧!我看你心中有鬼!”明遥反驳。 薛楚楚突然神色一变,看起来极不自在。 第15章 明逍看在眼中,并不动声色,只是笑着劝说二人不要再斗嘴了,快些上路。 一行人吵吵闹闹,走了近两个时辰,行至距离金陵城东城门大约还有四五里地时,明逍突然挥手拦停明遥和薛楚楚,神色戒备。 “怎么了,哥?”明遥忙问。 “西南出现了魔灵对冲的强烈气息……还在向南移动……”明逍一边感知,一边拧眉沉思,片刻后说道:“我们过去看看。小心些。”而后踢踢马肚,让马继续小跑起来。 “是白玉衡在打魔族?!”明遥问。 明逍沉默片刻,神色冷峻道:“恐怕是姜氏和弑神教打起来了……人很多,我也分辨不太清楚。” 薛楚楚被明逍这神奇的探知能力震惊,策马贴到明遥旁边小声问:“你哥是怎么感应到的?” 明遥一下就骄傲起来,“只要足够强大,就能感知万物。我也可以的!就是灵敏度和感知范围还比不上我哥。你们人族这些废物,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人族也可以变得像玉衡仙君那般强大!你原本不也是人族!”薛楚楚生气,“有什么可骄傲的!” “你的玉衡仙君已经被洗筋伐髓脱胎换骨变成神族了,我也早八百年前就不是人了。人族就是天生废物,无法变得像神魔一样强大。”明遥摇头晃脑地气薛楚楚。 “别吵。”明逍停下,翻身下马,“他们就在前方,不知情势如何,我们还是不要冒然闯入。阿遥,你跟薛姑娘留在这儿看着马匹行囊,我去看看。” 明遥乖乖应好,嘱咐他哥小心。薛楚楚虽然很想跟过去看看,但也明白现在的自己是个拖累,便也点头应诺。 “要保护好薛姑娘。”明逍摸了把明遥的脑袋。 少年少女相视一眼,同时撇开头去,“哼!” 明逍原本是怕再追下去直接闯入战场,便提早止行,安置好两个小的。可独自去追后,却发现对战双方一直在边打边快速移动。 更让明逍震惊的,是双方的参战规模——虽然被树林遮掩看不清全貌,但至少也有千人! 这么大阵仗?! 明逍于暗处紧紧跟着,小心观察。 乍一看,似是魔族敌不过有白玉衡助阵的姜氏,边打边退,可明逍总觉得,这是魔族在诱敌深入。 直至林间开阔处,魔族终于不再边打边退,双方彻底混战成一团,打杀声震天。 明逍一眼就在混战人群中发现了那鹤立鸡群的一抹白。 冲杀在最前,下手毫不留情,所至之处魔族皆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姜氏弟子更是备受鼓舞、士气高昂。 明逍捏紧拳头,终是忍无可忍,飞身落入战场,直奔白玉衡,挥鞭缠住他正欲打出灵气波的左手,用力一拽。 白玉衡来不及收功,掌心推出的强劲灵压未能击中对面的魔族,反而打中了旁边的几个姜氏弟子,竟是各个吐血倒地。 “明逍!”白玉衡怒目而视,反手拽住缠在手腕上的鞭子。 “白玉衡!”明逍亦怒目鄙视,贴近白玉衡近前,与他暗暗角力,咬牙质问:“不过一群中低阶魔族,你竟下如此重手?!” 音落,抽出鞭子便打! 白玉衡念及昨夜有愧于明逍,且明逍重伤在身,根本不敢还手,就连抵挡也多有掣肘,完全被明逍压制。 “明逍!这群魔族乃弑神教教众,于城外集结,欲攻打金陵!若金陵城破,城内近百万百姓必将生灵涂炭!”白玉衡一边抵挡明逍愤怒而猛烈的攻击,一边尝试说服他,“弑神教与你炎魔教不同,他们对人族抱有极强敌意,常年盘踞金陵周边,无恶不作,已经残害无数百姓!你不该帮他们!” “若非人族步步紧逼,魔族何以仇恨人族!”明逍怒道。 “若非魔族暴戾,凭借自身强大残害人族,人族又何以畏惧魔族、修行以抵御魔族、请求神族消灭魔族?”白玉衡说。 “你是帮定了姜氏?”明逍眯眼。 “除魔卫道,义不容辞。”白玉衡说。 明逍眼角直抽,“好一个‘除魔卫道,义不容辞’。那你便先除了我!” “明逍!”白玉衡满心无奈,可对面的明逍却杀气腾腾。白玉衡不敢使出全力,光是抵挡便已捉襟见肘,哪还有余力去助姜氏。 明逍和白玉衡这个级别的神魔相斗,强劲的魔灵冲击绝非一般人可承受。是以原本混战成一团的姜氏和弑神教众不得不向边缘退让,将中场空地完全留给二人。 明逍为怒气所激,拼力打斗一阵后,只觉气虚,逐渐不支。白玉衡全程又只是抵挡,全无战意,明逍的怒气也就平复下来。 他开始奇怪自己怎么变得这么容易被激怒,这番打斗又是为了什么。 若非见白玉衡掺和进来,他才懒得理…… 第22章 不对,便是被他撞见了,也是要管的。 但不是帮某一方。 冷静下来的明逍正欲收手,双眸突然一凝,飞脚一个侧踢将白玉衡横扫出去,自己则猛然后仰,堪堪避过那一连串闪着寒光的暗器。 二人自半空落地,具是震惊。 若非明逍那一脚,那些暗器便要全打在白玉衡背上了。可方才二人相斗之时,所背对的皆为己方阵营。姜氏,怎可能暗害于白玉衡?! 莫非……是天机阁的通缉令已经到了? 正惊疑不定,凭空一声高喝:“逍弟,我来助你!” 只见一身着猩红战袍的年轻魔族率两部下,竟是自姜氏众人背后的密林中凌空飞出,各执兵器,直奔白玉衡而来!白玉衡急忙提剑格挡。四人须臾战做一团。 而随着那声高喝,又有无数魔族自姜氏身后的密林中飞奔而出,与姜氏面前的魔族呈前后夹击之势。 双方再次陷入混战。 明逍正痴痴盯着那红袍魔族发愣,竟有不知死活的姜氏弟子上来攻击。明逍收着力道逐个打飞,一路挥鞭不分敌我将混战双方逐一分开,来到魔族男子和白玉衡身边,满是激动地唤道:“天哥!” 天哥?白玉衡心中一动,再仔细打量眼前这丰神俊朗、气度非凡的年轻魔族,确实不像小角色,暗忖道:莫非此人便是弑神教教主吴天? “逍弟!”吴天一边与自己的左右护法同白玉衡缠斗,一边抽空侧头冲跟在一旁的明逍宠溺一笑,“三年不见,倒也有几分大人模样了。” 紧接着,便招呼明逍,“闲话少叙,你我兄弟二人先联手宰了这神族,灭了姜氏,再痛饮长谈!” 明逍眉心一蹙,抿唇纠结一瞬,当即挥鞭加入战局。 白玉衡不由大惊失色——吴天实力不弱,绝对在天魔级别。虽然单打独斗不是自己对手,但加上他那两个同样实力不凡的护法,即便自己使出全力,也只能堪堪自保。再来一个明逍,自己必死无疑! 可眼前一阵银光乱舞,不过须臾,缠斗的众人便被迫停手、分落两边。 “逍弟!你干什么?!”吴天横眉竖目地质问。 白玉衡同样惊疑不定地看着明逍。 明逍站在双方中间,半侧身对着吴天,诚恳道:“天哥,让教众收手,回去吧。” 四周混战不休,喊杀震天,不断有血迹溅射出来,不断有人倒下。 吴天目红如血,手中长槊猛然向明逍一指,“你说什么?!” 明逍摇头,皱眉道:“没有意义的,天哥。除了无可挽回的死亡和世代延续的仇恨,什么都得不到!你要让那些还没长大的魔族都和你一样,一辈子活在仇恨中,一辈子都是在打打杀杀吗?” 白玉衡颇为震惊地盯着明逍侧脸,垂下眼眸,似有所思。 吴天则勾唇冷笑道:“你这番言论,我早被老陆念得烦了!我忍辱负重地活着,就是为了屠灭姜氏!就是为了这一天!若敢阻拦,我连你一起杀!” 音落,长槊挥舞,冷锋直指明逍! “铛!”白玉衡一个闪身,举剑替明逍抵住这重有千钧的一击——他已知道吴天实力,以明逍现在的身体状况,断然是抵挡不住的。 正欲抵挡的明逍颇为意外地看挡在自己身前的白玉衡。 白玉衡奋力推回吴天势大力沉的一击,趁空侧头问:“你想止戈?” 明逍用力点头。 白玉衡的唇角浮起一丝浅浅的弧度,此前因杀气蒙霾的玉眸也重又清澈莹亮,“要怎么做?我帮你。” 第16章 然而对方并不给他二人说话机会,转眼间,吴天便与他的左右护法攻了上来! 不过许是念在旧情,三人只攻挡在前边的白玉衡,并未对明逍出手。 白玉衡以一敌三,边战边退——向空中。 他们这个级别的神魔火力全开地对战时,向来有股毁天灭地的气势。若是方圆十里荒野无人也就罢了,若非如此,双方都会自觉将战场转移至高空,避免伤及无辜。 明逍御魔追上,冲吴天急道:“天哥!你先停手,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吴天联手左右护法急攻白玉衡,并不理他。 明逍眉头一皱,只得加入战斗,与白玉衡联手对抗吴天与左右护法。 “信叔!忠叔!”明逍唤左右护法夏雨信和幸元忠,希望他们也能劝阻一下吴天。 吴天怒道:“逍弟!你竟然堕落到与神族为伍?!昨日听闻有一异瞳魔族不惜打伤同族只为救一人族修士,我本万般不愿相信那异瞳魔族是你。如今看来,你这魔灵双修的异类,属实不该视作我魔族同类!” 明逍身形一僵,急道:“天哥!昨日之事我……” 话未说完,明逍便被白玉衡与吴天对攻的冲击波震飞,而后被急追而来的白玉衡捞住停稳。 “还好吗?”白玉衡担心道。 “没事。”明逍刚想甩开白玉衡,眼看吴天三人追击而来,又急忙反手抓着白玉衡连退数米,说完剩下的话:“只是未做防备。” 视线相撞,二人都慌乱避开,松开紧抓着对方的手。 吴天这次倒是未紧追而来,正指着二人似是在与夏雨信和幸元忠商量战术。二人频频点头。 白玉衡和明逍这边也赶紧趁机商量对策。 第23章 “他完全不想停战。”白玉衡垂眼看向地面作战的众人,人数只有魔族三分之一的姜氏已经被团团包围,被全歼只是时间问题。“姜氏中计了,我们没有谈判筹码。” 明逍略作思索,盯着对面吴天的动向问白玉衡:“你懂姜氏阵法?” 白玉衡点头,“六大仙门绝学尽皆天机阁所授。” 明逍恍然,而后道:“我来牵制他们三个,你下去赚些谈判筹码,有问题?” 白玉衡愣了一下,小心道:“你的族人可能会死。” 明逍沉默一瞬,应道:“不然会死得更多。” 白玉衡侧过头凝视明逍侧脸,眼中有光,“你顶得住?” 明逍反应过来瞬间怒气飙升,“再废话我先劈了你!” “小心。”白玉衡叮嘱一句,纵身跳入地面战场。 对面还在说着什么的吴天一惊,急忙要追下去拦截,明逍冲过来挡住三人,盯着吴天道:“天哥,你搞错复仇对象了!” 吴天暴躁道:“我知姜清老贼已死!可小的姜玉琢不是还活着?!不灭姜氏,我誓不罢休!你再阻拦,休怪我不讲往日情面!” 明逍一边奋力阻拦吴天三人一边急道:“天哥!我此番来金陵,正为寻你共谋大计!你先放下武器听我说好不好!” 吴天暂时收了手,皱眉问道:“什么大计?” 明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地面正协助姜氏攻击弑神教的白玉衡,对吴天一字一句道:“颠覆天机阁。” 吴天显然受到了巨大冲击,脚下一个踉跄,差点从半空坠下。 他狠狠拧着眉盯了明逍片刻,突然冷笑一下,长槊直指白玉衡,质问道:“你要颠覆天机阁,所以与那神族厮混在一起?!” “说来话长。天哥,你先叫教众收手!继续打下去只是徒增伤亡!”明逍着急。 “便是要找天机阁算账,我也要先灭了姜氏!”音落,吴天再次攻了上来。 很快,吴天便发觉明逍功力不济,根本用不着他三人对阵。一个眼色,令左右护法下去率领教众作战。 明逍去拦,吴天又来拦他。 “怎的三年过去,你的功力不进反退?”吴天边打边问。 明逍苦笑,“实不相瞒,弟如今负伤在身,功力减半。天哥若是下死手,我是扛不住的。” “我听闻你自离教以来,先是灭了蜀山,后又灭了五绝?”吴天问。 明逍只是笑,未置可否。 吴天怒道:“你自己灭了两大仙门,怎的我今日要灭姜氏你却要来阻我?!” “姜氏与那两派不同!”明逍说。 “哪里不同!”吴天手中长槊暴风雨般刺向明逍,似是根本不想等他回答。 “姜氏守护一方黎民,未闻恶行!”明逍说。 吴天简直怒不可遏,“未闻恶行?!姜氏世代清剿我弑神教众,你怎么说?!我爹、我祖父、我叔伯,皆死于姜氏之手,你又怎么说?!” 伴着声声泣血般的质问,数下凶猛攻击直取明逍要害。但那皆是佯攻,待到音落,猛然一脚,正中明逍心窝,直将人踹回地面,撞断树木数棵。 吴天悬在半空,望着那烟尘四起的尽头,又气又恨地“哼”了一身,转身准备飞身下去料理白玉衡那个神族,竟被乍然亮起的强光晃了眼。 待到强光消失,吴天放下遮挡眼睛的手臂定睛一看,那些原本被数倍于己的弑神教众冲散得七零八落的姜氏弟子竟不知如何集结了起来,且于空地正中结成了一个大阵! 率领弑神教与姜氏拼杀多年,吴天自然晓得姜氏阵法厉害。若非姜氏那些阵法必须得以灵气驱动,吴天都能摆出几个来与姜氏对阵。 此阵看着眼熟,但又绝非此前见过的阵法。直觉告诉吴天,这一定是个进阶版的强大法阵。因为位于法阵正中的那个白衣神族,是用眼神这样告诉他的。 “剑雨。” 薄唇轻碰,长剑一指,数百姜氏弟子两两之间皆现相连灵丝,最终汇成十六股,凝于白玉衡一身。霎时青光如雷,灵压狂飙。借助法阵被强化数倍的至纯灵息所形成的威压,如无数利剑,四射着向弑神教众袭去! 顷刻间,哀鸿遍野。 天魔忙着张开魔息屏障抵御,高魔挥舞武器抵挡,中魔和低魔便只能尖叫着四散奔逃,躲到天魔的屏障后寻求庇护。 倾巢出动、先前占尽了上风的弑神教竟是溃不成军。 “我要你狗命——!”吴天怒吼着执槊自高空直冲白玉衡。 奈何刚冲下一点高度便已感受到异同寻常的超强灵压,逼至还有十余米近时,饶是吴天释放了全身魔息,还是再近不得半分,最后被硬生生弹开。 一波剑雨结束,白玉衡停止攻击,仰头看着上空脸色铁青的吴天,问道:“吴教主,现在愿意谈谈了吗?” 第17章 此番作战,姜氏统帅正是此前捉走小武的副掌门姜玉瑾。 从亲戚关系来看,姜玉瑾乃是白玉衡爹爹的弟弟的儿子,白玉衡还得叫他一声“堂哥”。 不过白玉衡五岁便被带上神域灵山,做为“成神”的条件之一,便是与家中断绝往来。每次来姜氏,都是公事公办,办完便走。 与家中人尚且如此,与这个“堂哥”自然也就没什么亲近。 在白玉衡心中,姜玉瑾就只是姜氏副掌门。而对于姜玉瑾而言,更不敢高攀什么“堂弟”,只得恭恭敬敬唤其“圣子”。 第24章 “圣子!为何不乘胜追击?!”虽然服从性良好地立即令姜氏弟子停战,但忍耐片刻,姜玉瑾还是忍不住凑上前问出心中疑问。 先前是谁一见弑神教众不问缘由便立即拔了剑来助姜氏?又是谁杀红了眼,冲在最前、打得最猛?怎么却在占尽上风时停手了呢? 白玉衡盯着拉着吴天走入对面阵营、渐渐被人群淹没、再寻不着踪影的某人,唇瓣微动,模棱两可道:“我自有打算。” 姜玉瑾自侧面打量着站得如松如竹的青年,满腹狐疑。 他细品着方才那被吴天打飞的大魔头唇角挂血、一身尘土地走回来,白玉衡立刻飞奔过去,满脸担心,而后二人聚在一处低声交谈的情形。 这、这怎么看,也不像天机阁圣子和魔族灾星之间该有的相处模式吧?不该是最开始那般,见面就打吗? “弑神教攻城,教主都亲身下场,姜氏怎不见掌门迎战?”白玉衡问。 “回圣子,正因弑神教集结教众大举攻城,掌门才不能轻易亲身迎战,当稳坐城中,主持大局。”姜玉瑾恭谨回到。 白玉衡侧目轻轻扫了姜玉瑾一眼,未置可否。 姜玉瑾未得应声,再抬起头来时显得有几分心虚。而后再次向着金陵方向看了一眼。 白玉衡注意到了。但未做言语。 弑神教这边。 “你说那个天机阁的圣子,叛变了?!”吴天震惊。 明逍迟疑了一下,应道:“只能说,他目前逃离了天机阁。但是否会反过来对抗天机阁,我觉得,他心中尚且迷惘。” “你已同他说了你的目的?”吴天问。 “自然没有。”明逍说。 吴天背着手来回踱步,时不时地偏头看明逍一眼。明逍安静地站在一旁。 “你要颠覆天机阁,可知天机阁所在?共有多少神兵?实力都是什么等级?”吴天问。 明逍唇角抽动,沉默了一下,诚实回话:“一概不知。” 吴天发出一声嘲讽似的冷笑。 明逍急道:“我此番离开魔炎窟,就是为了追查天机阁!眼下有了白玉衡,很快就能问到天机阁所在和他们的兵力了!说不定还可以让他为我们带路!” “那你现在把他叫过来问。”吴天说。 明逍无奈,忍不住凑上前,“眼下还不是时候……” 吴天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瞪了明逍一眼,侧身招呼一个手下过来。那手下立即小跑过来奉上一个行军用的皮酒壶。吴天拔了塞子,豪气地仰头灌了几口,压压火气,而后塞上塞子,将酒壶扔回给手下,偏头问明逍:“我听闻去年秋时,天机阁对炎魔教进行了一次清剿?” 明逍点头应是,“所幸,依托魔炎窟地形优势,加上教主组织有序,教众得以快速转移,伤亡不大。” 吴天看看他,似笑非笑着问:“天机阁既已知炎魔教所在,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发动二次清剿。你这个炎魔教右使不留在教中看护那一众老弱病残,怎的出来满世界乱跑?” 明逍抬手指向自己的异瞳,满脸无辜道:“那群神族看见我这双异瞳,又见我是魔灵双修,便说我是什么‘灭世灾星’,四处张贴布告要我的命呢。我若继续留在教中,反恐给炎魔教招致灾祸。” “炎魔教虽然势众,但教众多是些老弱病残,无甚侵害性。那魔炎窟又是魔气泛滥的不毛之地,对神族十分不友好。想来他们也不愿兴师动众再光顾一次。” 吴天盯了明逍一会儿,挑挑眉,道:“可我认为,以逍弟秉性,断不会如此轻易便弃教中老小于不顾。” 明逍与吴天对视片刻,终是无奈失笑。 他垂头沉默片刻,重又抬起头来,淡淡笑着道:“实不相瞒,天哥,我时间不多了。” 吴天一愣,眉间显出疑惑,正待开口询问,却听姜氏那边一声高喝:“众弟子!列阵!” 吴天猛然扭头,闻声便知是仇人已至,眉眼间尽是暴戾,咬牙切齿道:“姜玉琢!来得正好!”提槊一个纵身,凌空越至教众最前,果见姜氏掌门姜玉琢,一个狞笑,震槊高呼:“众弟兄!屠灭姜氏,就在今日!” “杀——!” 数千人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震得林鸟惊飞。 战火重燃。刀枪剑戟,乒乒乓乓。术法对轰,尘烟四起。 明逍匆忙跃上高空,待寻到黯然立于冲杀人群中的白玉衡,一个俯冲下去,揪住人便问:“怎么回事?!” 他后知后觉地四顾一番,震惊道:“怎么好像又多了许多人?” “弑神教诱敌深入,姜氏则将计就计。”白玉衡说,“姜掌门又带了千余弟子来。” 明逍吃惊,而后揪紧了白玉衡的衣襟皱眉道:“你怎么不阻止他们?堂堂天机阁圣子,指挥不了姜氏吗?!” 白玉衡将头微微撇向一边,垂眸道:“姜掌门不听。” 明逍疑惑:“他不是你哥哥吗?” 白玉衡侧头不吭声,唇线抿得更紧了一些。 明逍揪着白玉衡衣襟看了他两眼,抬脚踹开两个打到二人身边的小兵,而后放开白玉衡,平心静气道:“他不听你的,你就站这儿装木头?” 白玉衡正过头看明逍,玉色的眸子中盛满了对什么东西的渴望,“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我不动,比较方便你找到我。” 第25章 明逍忍不住想翻白眼。 “我们现在该怎么做?”白玉衡盯着明逍,目光热烈。 明逍正欲说话,又有拼杀的人魔来到二人近前。 不过这次不待明逍出手,一道灵气屏障倏然张开,使得二人周围半米,旁人再无法靠近。 “挟天子以令诸侯。”明逍说,“我去抓吴天,你去抓你哥,然后勒令双方停战。” 白玉衡抿了一下嘴唇,飞快应道:“好。”转而又忙道:“还是换一下吧,我去抓吴天,你去抓姜掌门。” 明逍脸色变得难看,“我不熟悉阵法。” 白玉衡小心道:“可以你现在的状况,能制服吴天吗?” 明逍抽出鞭子,横眉竖目:“要不要咱俩现在打一架!” 白玉衡忙摆手,“那,你小心。” 明逍挥鞭抽破白玉衡的屏障,转身就走,“我一定抓的比你快!” 二人分头各自去寻吴天和姜玉琢,很快又在战场中央重逢——两大首领正打得眼红。 明、白二人双双入场,一个破了姜氏阵眼,一个挡住魔族术法。 吴天姜玉琢具皆震怒,号令部下加大攻击力度,不要管什么圣子同族! 白玉衡和明逍各自抵挡一阵,最后干脆于战场中心相背而立,只专心化解自己眼前攻击,将后背完全交给对方。 渐渐的,以二人为中心,形成了一个魔灵双息狂飙的半球形空间,修为不够的人魔根本拿不到核心战场的入场券。低阶人魔尽皆退至边缘地带战斗,球形场内只剩得双方主力战将。 可即便是主力,面对联起手来的神族圣子和魔族灾星,一切攻击尽皆泡影。 被屡屡破解阵法的姜氏掌门姜玉琢气得跳脚大骂:“白玉衡!你这不肖子孙!父亲和你娘尽皆死于弑神教之手,你不助我铲除魔教,竟还与那魔头为伍、反制姜氏?!” 明逍闻言,不由得心头一震。 白玉衡的爹娘,竟都死于弑神教之手?!难怪自己刚追过来时看见白玉衡那般疾恶如仇、杀红眼的模样…… 既如此,他又怎会愿意同自己一道阻止这场战争?他本该,是对弑神教恨之入骨、最想令其万劫不复之人。 第18章 有破绽! 吴天双眸一凝,趁着明、白二人都因姜玉琢的一番话而神色动摇之际,果断出手,试图偷袭白玉衡。 不想白玉衡竟飞身而出,直奔怒上心头的姜玉琢。 明逍则趁吴天扑了个空,顺势制住吴天。 “都给我住手!” 一声内息充足、可震方圆十里的断喝,令混战双方不由得纷纷停下。 核心战场乱飙的魔灵双息风止,众人循声望去,不由得各个惊掉下巴—— 神族圣子竟以剑横抵姜氏掌门咽喉,魔族灾星更是以长鞭绑了弑神教教主、利爪制喉! 不是,你们……是不是抓反了?怎么自己人抓自己人呢? “停下来做什么?!杀……!”吴天挣扎着怒吼,奈何说到一半便被明逍掐紧了喉咙再发不出声来。 姜玉琢也欲号令姜氏弟子继续进攻,奈何喉间利剑锋刃一转,更逼近几分,脆弱的皮肤上霎时已现一道血线。 姜玉瑾喉头一滑,微微扬高头颅,再不敢动半分。 “圣子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副掌门姜玉瑾急道。 “逍逍!快放了教主!”左护法夏雨信也看着被掐得面庞发紫的教主着急。 “诸位,请听我一言!”明逍扬声道,“姜氏镇守金陵,弑神教盘踞凤凰城。两地相隔数十里,中间山脉连绵阻绝。何故双方不惜奔袭十数里,于此地交战拼杀?是为了抢夺生存地盘吗?非也!人魔生存环境截然不同,人族不敢靠近魔气四溢的凤凰城,魔族在全无魔气的金陵城内亦无法存活!” “那诸位赌上性命于此拼杀所求为何?!” “是为了死于对方手中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为了给他们报仇!” “可是你死了,你那还活着的亲朋好友,还要给你报仇……世世代代、无止无休。” “我知道诸位当中,当真被异族杀害过亲朋的,必定会怨我未知他人恨、硬劝他人善。那那些身边亲朋都还活得好好的呢?那些从未亲眼见过异族可恨之处的呢?你们为何来到此地拼杀?” “是不是只是因为你们自幼便被族人种下了仇恨的种子?!总有人告诉你,对面的异族是十恶不赦的混蛋,要恨他们、杀死他们、诅咒他们!要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于是你对你从未见过的异族充满恨意,恨到可以初次碰面便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他!你在下手的时候心里不会想,他家里是不是也有上了年纪的母亲、病弱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幼子;不会想你今天杀死了他,来日他的孩子长大还会像今日的你们这般冲进沙场,在仇恨的驱使下浴血厮杀!” “那些孩子会像现在的你们一样,没有童年,只有无休无止的练功、无穷无尽的仇恨。” “我知道我的请求对于你们其中的很多人和魔而言都很过分。但是,请念及还在等着你们回去吃晚饭的家人,念及那些还没长大的孩子,放下你们手中的武器,让这场延续了上千年的人魔之间的仇恨,终止在我们这一代,好不好?” 一番动情的劝说完了,目之所及,很明显,不少人和魔都开始心生动摇。 第26章 因为事实其实比明逍说得更不堪——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不是被所谓的“仇恨的种子”所驱使而来到这里,仅仅是因为“依附”,所以不得不“从众”。 他们会奋力拼杀,仅仅是因为不想死在这里。 家里,还有人等着他们回去吃饭。 就在明逍满怀期待地盼着能出现第一个主动丢下武器之人时,一旁的弑神教左护法夏雨信却突然举刀喊道:“教主有令——!即便战至最后一魔,绝不求和——!魔人世仇,不共戴天——!众弟兄——!杀——!” 明逍简直震惊到无法言语,只能愣愣听着夏雨信把话喊完,而后直冲姜氏弟子聚集之地。 “杀——!”右护法幸元忠高喊一声,紧随其后。 明逍猛地侧头看还被自己控制在身前、被掐着喉咙无法发出声音的吴天,后者正双目如血,笑得得意。 “天哥!到底要怎样你才肯停下?!你为了复仇不要自己性命,却连教众性命也不顾吗?!”明逍怒道。 吴天虽被放开咽喉,但只是撇过头去,一副不想理睬明逍的模样。 “明逍!”白玉衡突然叫明逍,示意他向夏雨信所去的方向看。 明逍刚转过头去,便见已经冲出去的夏雨信竟又被什么人打回自己脚边,跌落在地。 “信叔,得罪了!” 清亮亮的音色响起,明逍看着背着薛楚楚落在自己面前的明遥喜出望外,“阿遥!你们怎么过来了?!” “哥你一去不回,我都快急死了!怎么可能一直在那儿等着。”明遥丢下背上的薛楚楚,立马跑过来跟他哥贴贴,对还被明逍用长鞭捆着的吴天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天哥!好久不见呀!” 吴天看见明遥,脸上明显现出一抹惊喜,但转瞬即逝,继续愤怒地盯着兄弟二人。 显然,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魔族少年能把弑神教的二把手一脚踢回明逍脚边,震撼了在场所有人。 刚被夏雨信煽动而蠢蠢欲动的战场再次平静下来。紧随夏雨信冲出去的幸元忠也颇为尴尬地退回来。尚未来得及反应的姜氏众人则还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明逍跟明遥说完话,立即注意到从明遥背上跳下来、一脸鬼灵精怪地绕着他们几个人转圈的薛楚楚。 身为“蜀山余孽”,薛楚楚显然不该公然出现在听命于天机阁的仙门姜氏面前。即便她现在蓬头垢面,不是那么容易被认出来,可她修为全毁,自保能力为零,万一现场发生什么冲突,他和白玉衡怕是都没有余力保全她。 “你冲进来也就罢了,怎么还带着她?”明逍小声问明遥。 明遥努着嘴巴指向薛楚楚,“是她非要过来的。她说她有办法停战。” 薛楚楚似是注意到兄弟俩的动静,冲着明逍露出一个俏皮中带着一丝坏的笑,而后站定在被“挟持”的吴天和姜玉琢中间,清了清嗓子道:“小女子听闻,十五年前,姜氏与弑神教曾爆发一场大战,恰如今日这般,誓要全歼对方、不死不休。姜氏前任掌门战死沙场,弑神教则溃败于随后赶到的天机阁援兵,前任教主亦重伤不治而亡。” “正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对于姜掌门与吴教主而言,自当对方不死,誓不罢休。而二位身后之人,则不忍如此多性命于沙场陨落、仇恨世代延绵,拼命阻拦,是以挟持二位首领以令大军。” “如此僵持亦非良策。小女子不才,有一提议,既能让二位首领宣泄胸中仇恨,亦可避免大战吞噬无数生命。诸位,可有兴趣?” 第19章 “小丫头说来听听。”吴天眯眼打量着蓬头垢面的薛楚楚,想来便是昨日明逍不惜打伤他的部下也要救下的那个人族。 薛楚楚竖起一根手指,“我们就按江湖规矩,由姜掌门和吴教主一对一单挑!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见证!输的一方,遣散弟子教众、自销门号,自己则任由对方处置,如何?” 白玉衡闻言,当即震惊得睁大双眼。他正欲出言阻止,吴天却已大笑道:“哈哈哈哈!这个主意好!我同意!” “不可!”白玉衡和姜玉琢同时大惊失色道。 吴天瞧瞧二人,扬起下巴眯眼嘲讽道:“姜氏小儿,你怕了吗?!” 白玉衡没吭声,而是把说话机会让给还被他以慑天剑控制在身前的姜玉琢。 姜玉琢脸色极其难看,死死咬牙隐忍片刻,方才尽可能平静地说道:“人与魔,成长差距极为悬殊。我虽身为姜氏掌门……”他停下来,似是再度酝酿勇气,然后才继续道:“但论个人实力,莫说是与你对战,便是你随便拉个什么高魔甚至中魔出来,我怕是……也无法战胜。” 姜玉琢突然对着提议的薛楚楚暴怒,白玉衡不得不加大力量控制住他。 “你是哪里跑出来的人族奸细!明知单兵作战人族胜算微乎其微,竟还提出如此方案!你是想置这上千姜氏弟子和金陵城中的百万人命于死地吗?!我不同意!坚决不会同意!便是你们杀了我,剩下的姜氏弟子亦会协力抗敌,绝不会任人宰割!” “铲除魔教!守护金陵!铲除魔教!守护金陵!”似是得到掌门感召,姜氏弟子突然齐声喊起口号。 薛楚楚立马“退而求其次”道:“若是单挑对人族有失公允,不如换成小团战?比如姜氏出十人,弑神教出十人。如此一来,姜氏可使用阵法,便不算欺负人族了?” 第27章 姜玉琢瞬间有了底气,不无鄙夷地睨了一眼吴天,冷笑道:“若是可让姜氏用阵,只怕对魔族不公吧?” 本还有所迟疑的吴天闻言,瞬间怒而乍起:“岂会惧你?你说!姜氏要出几多人应战!” “不必十人,半数便可。”姜玉琢扬起下颌道。 吴天眯眼咬牙道:“甚好!你我各去选人,一刻钟后于此开战!输者遣散弟子、自销门号、任凭对方处置!” 姜玉琢应声:“天地为鉴!若有食言,天诛地灭!” 吴天扭动身躯冲还捆着自己的明逍不满道:“还不放开我!” 另一边姜玉琢也在催促白玉衡。 神色颇为焦虑的明、白二人相互对了一下眼神,放人。 姜玉琢和吴天各自整理了一下被扭乱的衣衫,冲彼此狠狠“哼”了一声,相背而去。 “虽然不是完美的最终解决方案,但,至少暂时性地中止了战争,而且将战争规模缩小到了一个相对易控的范围内。”白玉衡说。 明逍左右环顾一周,点头叹息道:“伤者也都被抬走救治,不会因为双方继续交战而无人问津、甚至惨遭践踏,白白死去……”他对薛楚楚抱拳笑道:“薛姑娘当真聪慧过人,这‘激将法’用得巧妙。” 薛楚楚受到明逍夸奖,先是面露讶色,而后闭紧嘴巴,手指又开始不自觉地去缠发尾,左右轻摇着身体,眼神飘忽,面颊也浮上一抹绯红。 “虽然、虽然你的那一大段话无甚用处,但有人还是听进去了的……” 明逍愣了一下,而后露出会心笑容。 白玉衡看着明逍,虽然乍一看去还是无甚表情的模样,可微陷的唇角似是挂着笑意,清澈玉眸中更是蕴藏着某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炽烈。 明逍直觉被侧边的视线烫到,目光移过去,对上白玉衡的,不由狠狠皱眉:“你干嘛这么看我?” 白玉衡一惊,神色茫然,“啊?” 明逍张张嘴,一番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恶狠狠道:“别再这么看我!”顿了顿,他又吐出两个字,“变态。” 一直抱着明逍胳膊跟明逍贴贴的明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立马抽出一根绝命刺朝白玉衡比划,“离我哥远点儿!变态!” 薛楚楚的眼珠在二人之间疯狂移动。什么情况?她错过了什么? 白玉衡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平白就被骂了两次“变态”。不过他也无心计较,而是问道:“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要两方代表武斗只是缓兵之计,一旦有了结果,输掉的一方断然不会善罢甘休,还是逃不过战火重燃。就算是五比五,我们还能让他们真打吗?” “先静观其变吧。”明逍说:“现在双方都杀气腾腾,根本不听劝阻。等他们打了一阵,身子疲了,或许还能好劝些。你我只要看好他们,千万不能叫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在武斗中重伤或者身亡。否则一场恶战是在所难免了……” 白玉衡忧心忡忡地点头。 “我现在其实更担心另一件事。”明逍皱眉道。 “是小武吗?”白玉衡问。 明逍摇头,“小武那边应该问题不大。我是担心,天机阁会不会来增援……” 此话一出,薛楚楚和明遥都瞬间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白玉衡倒是极其肯定地否定道:“不会。” 明逍意外,“怎讲?” 白玉衡突然沉默下来,似是并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结论。 片刻后,他斟酌着说道:“若非仙门主动提出,天机阁轻易不会随便插手各仙门治内之事。此番弑神教攻城,据我观察,姜氏并无准备,而是匆忙应战。姜掌门应当没有时间向天机阁请命。” “而且,向天机阁请求援助,便是变相说明自己没有治理一方的能力。待到事态平息,仙门多半会被强制整顿。所以,若非存亡危机,六大仙门一般不会主动向天机阁求援。” 明逍挑眉,脸上滑过一丝嘲讽。 白玉衡看向明逍,犹豫了一下,还是皱眉问道:“你怎会认识吴天?而且……看起来关系还不错。” 明逍侧头看了眼远处与教众聚在一处的吴天,叹了口气道:“炎魔教教主陆行舟,年轻时即为弑神教教众。后厌倦人魔厮杀,故而离教,一路南下,最终于魔炎窟创立炎魔教。” “十五年前,因与姜氏及天机阁的大战,吴天父亲身死,弑神教几乎被天机阁全歼,信叔和忠叔……哦、就是弑神教的左右护法,带着当时只有八岁的天哥一路逃亡,最终来到魔炎窟,寻求炎魔教庇护。” 明逍突然笑起来,“你来魔炎窟的时候,不是只见到我这个炎魔教右使,却不见左使?” 白玉衡点头。 明逍感慨道:“左使就是吴天。只是那时他已离教了……要回这金陵,为父亲及死去的数万教众复仇。” 一时气氛沉重。 直到明逍轻声问:“你呢?” 白玉衡似是不懂,“我什么?” 明逍看看白玉衡,轻声道:“姜玉琢说你父母均死于弑神教之手。你不想消灭弑神教,为父母报仇吗?” 白玉衡垂眸沉默。 明遥在一旁撇嘴,“人家可是神族,早就灭七情、绝六欲了。” 明逍轻轻拍了明遥脑袋瓜一下。 “我对姜掌门……我是说,前任姜掌门,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第28章 白玉衡开口,众人竖起耳朵。 “我几乎没怎么见过他。所以对于他的死,我确实没有什么感觉。” “我娘……是在带我逛灯节的时候,遇到弑神教作乱,不幸沾染魔气……一病不起……”白玉衡的眉心不自觉地皱起,再出口的话也染上了几分令人骨寒的狠厉,“眼睁睁看着她被魔气一点点侵蚀、一点点溃烂……看着她终日那般痛苦,我当然是恨过的。”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松开捏紧的掌心,抬眼望向明逍时,笼罩玉眸的阴霾散去,有光亮冉起,“可我也一直记得,她拉着我的手,叫我不要怨恨,不要让自己一直活在仇恨的阴影中,不要让自己,成为绵延不断的,仇恨锁链的一环。” 第20章 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呐喊助威声中,双方阵营的五位代表列成“人”字步入中场。 明逍和白玉衡原本还想充当裁判宣布一下“点到即止”的武斗规则,结果这边还没来得及张嘴,那边已经迫不及待打了起来。 弑神教这边,以吴天为首的五名魔族都是天魔级别,各个魔力强劲、威力恐怖。姜氏这边,以姜玉琢为首的五名修士亦是人族翘楚,虽然灵力可能不及对面天魔魔力的一半,但依托阵法优势,五人结成一体,竟是在防御上毫无破绽,偶尔还能抓住对方在配合上的劣势,给与出其不意的一击。 明逍仔细看了一阵,问站在身旁的白玉衡:“能看出胜负吗?” 白玉衡微微皱着眉头:“眼下还难说。” 又过了半个时辰,太阳已经落山,不过余晖还照亮着天空。只是林间树影纤长,连这开阔空地也被暗色树影覆盖,平白多了几分肃杀。 弑神教前期攻势猛烈,却始终未能有效破除姜氏防御,此时已现疲态。姜氏抓住机会,猛然攻击,控制住其中一人,并准备施以绝杀。 电光石火间,明、白二人跳入场中,且分工明确——白玉衡制止准备下手的姜氏修士,明逍控制局势。 “诸位,点到即止!此魔已‘死’,无法继续参战。待我二人将其拖出战局,诸位可继续比拼,直至一方完全落败。”白玉衡道。 “我还没死哪!你干什么!”那天魔不服,甚至想攻击白玉衡,奈何实力差距过大,瞬间便被制服。 姜氏修士嘲讽:“赶紧庆幸自己捡回一条狗命吧。” 幸元忠不服,指着距离自己近在咫尺的修士怒道:“若非你们两个进来捣乱,我已取了这修士狗命!这要怎么算?!你们两个把他也带下去!” 明逍叹息道:“忠叔,别耍赖,看看两边,你动不了这修士的。最好的结果,也是极限一换一。” 姜玉琢不无得意地冷哼道:“你该感谢他们两个进来捣乱,否则你亦是重伤,再战不能了。” 幸元忠气到脸色发紫。 “诸位可还有异议?”白玉衡问。 “没有。”姜玉琢骄傲地扬起下颌,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 吴天颇为怀疑地看着姜玉琢,问道:“姜掌门何时变得对我弑神教众如此仁慈?” 姜玉琢笑道:“总归打败你后,所有魔族,都会死的。” 吴天牙齿咬得咯咯响。 一声怒吼,长槊破风而至。 明、白二人急忙控制着被判“死”的魔族离开战场,而后威胁他老实在场边呆着,否则他们就再把两边的首领捉了。 如此几番下来,最终留在战场上的成了一对二,吴天独自面对姜玉琢和姜玉瑾。 两边都有负伤,且看起来吴天的伤势更严重些。但阵法至少得三人,就算是掌门和副掌门,作为人族修士,只两个人面对一个天魔级别的魔族,还是有些勉强。 所有人都以为对战结局会毫无悬念地是弑神教获胜,但“死志”,往往能够改变结局—— 姜玉瑾用他的“死”,为姜玉琢争取到了一个直取吴天命脉的机会。 当然,在事态变得无可挽回之前,明、白二人再次冲入战场,制停了三人。 事实上,在带回上一个被判“死”的修士后,明、白二人就准备立马回到战场,制止伤痕累累的双方继续争斗,希望能在双方都疲惫至极的情况下争取到新的和谈机会。 不想战场情况瞬息万变,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明逍架住双目赤红的吴天,艰涩道:“天哥,够了。” 吴天半趴在明逍臂弯,因为牙关咬得过于用力而整张面容都在抽搐。赤红的双瞳仿佛是被业火灼烧的鲜血。 他的脸上有被铁索末端的凌锥划破的伤口,嘴角挂着受灵气攻击而涌出的血迹。衣衫因长久的打斗而有些松垮、破损,束发金冠亦早就不知掉到哪去,银白长发凌乱地挂在脸侧、披散肩头。 他像一头负伤的困兽,处在崩溃和癫狂的边缘。 明逍将吴天制住的一瞬间,姜玉琢便因气力耗尽和神经放松而直接瘫坐在地。以为自己真的会死的姜玉瑾则靠着护住自己的白玉衡心有余悸地喘息。 歇了几秒,同样因长久的打斗而衣发凌乱的姜玉琢挣扎着爬起,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神色疯狂的吴天,“吴天,你败了。” 疯兽般的吴天猛然发力,试图冲向姜玉琢。奈何明逍早有防备,死死制住吴天。 吴天一手握紧长槊,一手以差点捏碎明逍骨头的力道死死攥着他的胳膊,血红双目死死盯着姜玉琢,从紧咬的牙缝中发出野兽般令人胆寒的低吼。 第29章 “别搞得这么难看,输了就要认账。”姜玉琢扬着下颌,似是对吴天现在的模样十分的赏心悦目,“不如吴教主先跪下来,为姜氏、为金陵,为你们弑神教成立近百年来,所有死在你们手中的人族,认罪忏悔。” 咬着牙一字一句说完,姜玉琢猛然提高音量,问自己背后的姜氏众人:“你们说!该不该!” “该!该!该!跪下!跪下!跪下!”姜氏弟子齐声呐喊,震天撼地。 “我没输——!”吴天大吼一声,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怪力,竟然挣脱明逍的钳制,猛然冲向姜玉琢。 姜玉琢慌忙闪避,却还是被长槊尖头刺穿肩头,而后整个人都被高高挑起,又狠狠甩出,最后摔落在地,直接痛得晕厥过去。 白玉衡冲过来阻拦准备补刀的吴天。一交手便察觉到,明明已伤痕累累、且应疲惫不堪的吴天,攻击力道和速度竟比初交手时还上了一个台阶。 应对起来,竟是有几分吃力。 吴天一边与白玉衡疯狂打斗,一边疯狂喊着:“我没输!若不是你们过来阻拦,我便是中了那一击也不会死!我不会死!父亲和数万教众的血海深仇尚未得报,我怎会死!我会反杀那两个人族废物!真正会死的是他们!不是我!胜的本该是我弑神教!都是你偏向人族,出手搅局!万恶的神族!我今日必取你狗命!” 明逍看出吴天的癫狂,本欲去帮白玉衡制住吴天,不想因为吴天的行动,数千弑神教众竟再次冲杀而至。 晚霞如血、暮色如墨的战场眼看就要再次陷入无边混战。 “住手!” 一声怒吼,巨量的魔息如一堵地狱烈焰烧成的高墙,自明逍身体两侧瞬间焚烧开去、一路绵延至树林地带,把即将再次短兵相接的人魔阵营生生隔绝开来。 那强烈魔息明明有着猩红火焰般的形态,却令冲在最前的姜氏弟子忍不住阵阵发寒。 即便是另一边的魔族教众,亦因这散发着某种不详气息的魔焰而畏惧不前。 这就是天机阁指名通缉的“灭世灾星”?体内竟蕴藏着如此强大的魔息?真恐怖如斯! 实则有些托大的明逍则正努力控制自己的气息,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仍旧底气充足而非气血两虚,“谁敢擅动,我定叫他好好尝尝这来自熔岩地狱的魔气滋味!” 见人魔两边都被自己的反派气势吓住了,明逍故作慢条斯理、实则迫不及待地停止魔息外放。若不是明遥十分懂眼色地跑过来抱住哥哥“撒娇”,明逍可能下一秒就倒。 “哥你怎么能这么逞强?不要命了吗?”明遥抱着明逍小声,担心得快要哭了。 “没事儿,你哥我是谁。”满头冷汗的明逍揉了把明遥头顶,猛然想到被明遥扔下不管的薛楚楚,抬头去寻,却瞧见半空中的吴天向阻拦他的白玉衡凶猛一刺,白玉衡侧身避开,吴天却就势擎着长槊、双目猩红嗜血般地直奔自己而来! 明逍瞳孔皱缩,急欲带着身前还抱着自己腰身的明遥闪到一边。 而在电光石火间,明逍猛然想到是什么人在自己身后。 吴天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那人! 所以,他只是猛力推开明遥,自己则站在原地,直直望进向自己俯冲而来的吴天的眼。 “逍弟!你让开!”吴天嘶吼。 明逍没有说话,而是露出一个淡淡的、坦然的笑。 于是,在天际残留的最后一抹光亮中,折射出一抹寒光的长槊刺穿了那道纤薄剪影。 “明逍——!” 半空中,那道素来没什么强烈波动的清冷声音,发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 第21章 暗红的血自锋刃与皮肉的切口处汩汩溢出。 而在明逍背后,鲜血已经顺着锋刃,一溜溜滴下,在泥土上汇成一处血洼。 “哥……?”被明逍推开的明遥刚稳住身形,回头便瞧见这么一幕,不敢置信地轻念了一声,随即面无血色地狂奔过来,“哥——!” “放手。”吴天盯着死死攥住自己手腕的明逍,目眦欲裂。 明逍的整个身体都是向后倾斜的,完全是被刺穿自己的长槊挑着,才得以稳住站姿。可他攥着吴天手腕的手,却青筋暴起,力气大得令吴天挣扎不动分毫。 他极为费力地笑了笑,莫名有种苍凉。想要开口说话,双唇一张,却是鲜血先涌了出来。 白玉衡双眸皱缩,急忙上前于明逍胸口几大穴位点了一下,为他护住心脉。 明逍有些无力地瞧了白玉衡一眼,算是道谢,而后再次看向吴天,有气无力地笑着,“天哥,到此为止吧。” “你竟然为了一个人族……”吴天气得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每个字都是费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咳!”明逍被不断涌上喉头的血呛到,看得围在旁边的明遥和白玉衡心惊肉跳。他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去抓吴天的袖口,眉心因为伤处剧痛而不自觉地皱起,极为费力道:“我不是为了人族……天哥,你今日杀了姜玉琢,就不怕,十五年前的悲剧重演吗?” 吴天神色剧震,如遇雷击。 “天哥……”明逍用扯住吴天袖口的那只手把人往自己近前拉。 吴天有所会意,松了手中长槊,改为揽住明逍腰身,将他半抱在怀中,附耳到他唇边。 第30章 “真正的敌人,是天机阁。即便你灭了姜氏,也……什么都……改变不了,结束不了……” 挣扎着说完最后一个字,明逍便彻底软在了吴天怀里,抓着他的两只手也都垂了下去。 “哥?哥——!”明遥发出凄厉的叫喊。 吴天垂眼看着怀中之人,紧咬牙关,一手慢慢地重新握住长槊铁柄,猛一用力,将贯穿明逍的长槊利刃抽出。 绵软无力的躯体被带得向上一挺,又坠落回坚实的臂弯。 好在心脉已被白玉衡封住,并未因拔刀而鲜血四溅。 吴天将明逍交给明遥,在少年盈满泪光、半是怨恨半是无措的注视中,背过身去,将杵在地上的长槊偏向弑神教阵营的某个方向,声线暗哑道:“那边有大夫。” 明遥愣了一下,立马回过神来,抱着他哥便直冲而去。 吴天当然想要结果了姜玉琢,可早在明逍为其挡刀时,姜玉瑾便带人趁机将姜玉琢拖了回去。 如今战场中央,就只剩吴天和白玉衡。 “你还要继续阻止这场战争?”吴天侧背着白玉衡问。 白玉衡收回紧随明逍而去的视线,清冷的声线似在努力克制什么,“是。” 吴天轻笑一声,“那你就试试看。” 音落,他举高手中长槊,单手舞了个简单花式,似是进攻信号,以左右护法为首的数名天魔便高举武器冲杀而来!大批教众紧随其后。 “就算你杀了我,也阻止不了。”吴天冷笑道。 白玉衡没应声,而是收了慑天剑,阖眸凝神,双手飞速捏了个法诀,在弑神教大军即将冲过战场中线时,倏然展开一道无比宽大的灵气屏障,恰如此前明逍展开的魔息焰墙,将人魔两大阵营完全隔绝开来,同时喝令:“姜氏弟子听令!御灵阵二三式,灵幕!助阵!” 副掌门姜玉瑾匆忙指挥姜氏众弟子配合。 很快,由白玉衡一人撑开的灵气屏障便转由姜氏众弟子共同撑起。 弑神教众虽然对灵气屏障展开了强烈的魔气攻击,可破损之处总是转瞬便又弥合。 经历此前一番打斗已疲惫不堪的吴天皱眉旁观一阵,召集教内所有天魔、高魔,集中攻击一处。奈何姜氏有白玉衡坐镇,那看起来不过一层薄膜似的灵气屏障却固若金汤。 吴天号令教众跟自己一起骂阵,想逼姜氏迎战。奈何姜氏掌门受伤昏迷,所有弟子都对白玉衡唯命是从。 因剧痛而短暂昏迷的姜玉琢被不远处山呼海啸的“缩头乌龟”,“不战便回家喝奶去”等等垃圾话喊醒,又见所有姜氏弟子都在支撑灵气屏障,便叫过姜玉瑾问是怎么回事。姜玉瑾如此这般一解释,姜玉琢气得拍着身下草地大喊:“迎战!怎么不迎战!” 姜玉瑾面露难色,恳请姜玉琢看另一边哀鸿遍野的伤患治疗区,“这些还只是重伤不能再战的弟子,若是算上轻伤,姜氏伤亡已超七成!何况天色见黑,可视度极差,不利于我方布阵作战……”姜玉瑾纠结一番,小心道:“掌门,要不……” 姜玉琢怒目而睁,打断姜玉瑾道:“要不什么?!斩妖除魔、守护黎民,岂能畏惧死伤?!何况对面的魔族又能比我们好到哪里去?!怕不是比我们死伤更多!弑神教如此挑衅,你竟然还依那贱……依那毛头小子之命,只守不战?!” 姜玉琢缓了口气,强硬道:“传我命令,出战!”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便笼罩了他。 姜玉琢抬头,只瞧见一袭白衣,还未来得及看到人脸,便被一记手刀敲晕了过去。 “圣子?!”姜玉瑾愕然。 白玉衡没多话,径直走回屏障前,隔着屏障对吴天说道:“现在你怎么叫骂都没用了。” 吴天露出一个咬牙切齿的笑,“那咱们就耗着。我看你这屏障能撑到什么时候。” 白玉衡沉默片刻,说道:“俗话说,父债子偿。灭你弑神教、害死你父亲的,都是姜清。如果我让姜清之子站在此处,不抵抗、不反击,任你教众每人使出全力一击,以泄心中怒火,你是否愿意就此放下既往仇恨,从此与姜氏井水不犯河水,不再进犯金陵百姓?” “哈?”吴天失笑,不可理解又满腹狐疑地打量白玉衡片刻,笑道:“有趣。你这是把姜玉琢送给我们鞭尸啊。好啊!如果你能办到,我就答应你的条件。” “我说的不是姜玉琢。”白玉衡说。 吴天挑眉,“你不是说,姜清之子?” 白玉衡张口,又叹息一声,似是在承认一件自己并不愿意承认的事,“我本名姜玉珩,乃姜玉琢之弟,姜清之子。” 吴天瞬间张大眼睛,瞳孔地震,“你是姜清的儿子?!” 白玉衡:“是。” 吴天上上下下打量白玉衡一番,又问:“你愿意不抵抗、不反击,接受我教众的全力一击?” 白玉衡:“是。” 吴天看了白玉衡两眼,左右踱步思索一番,又停下来看了白玉衡两眼,再左右踱步思索一番,而后笑道:“好!” 明逍是被薛楚楚哭醒的。 少女喊破了音的尖锐嗓音像什么锐器划在铁板上,刺耳得头疼。 可明逍晕晕乎乎的,听得不甚分明,但能感觉出来薛楚楚在向他求救。他想听得更完整些,可是那凄厉喊叫的声音却突然消失了。 第31章 是薛楚楚被什么人抓了吗?不行啊,不行,他答应薛楚楚要对她负责,再不让任何人伤害她…… 明逍挣扎着醒来,便见两个魔族正架着薛楚楚的左右胳膊把人拖远,其中一个还捂着薛楚楚的嘴。 明逍大惊失色,又看见就守在自己身边的明遥,费力抬起直发颤的手指向薛楚楚,皱眉看向明遥。 明遥尴尬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示意那两个弑神教众放手。 薛楚楚一被放开,便跌跌撞撞地奔回明逍身边,抬手指着一个方向大哭道:“明逍,你快让他们停下来!这样下去玉衡仙君会死的啊!只有你能阻止他们!只有你能救他了!” 第22章 暮色模糊了少女面容,只得两行清泪,被不知名的光映着,显出动人心魄的痕迹。 明逍心底一颤,莫名有些心慌,急忙顺着薛楚楚所指方向偏过头——仅此一个微小动作,也被脖颈上的筋肉牵动胸口的,胸腔瞬间又像裂开了一样。 可遭了这么大的罪,明逍却是什么都没看见——他躺在弑神教阵营的后方,前边是密密麻麻的教众组成的人墙,只能看见人墙的另一边燃着的火光,听见教众不时发出野兽般的兴奋嚎叫。 薛楚楚注意到了,急忙起身,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将挡住明逍视线的人墙撞开一道口子。 远处火把的光芒穿透人墙猛然涌入,将明逍周遭的一切人和物都变成了背光的黑色背景,连少女悲戚凄厉的哭喊也被吞噬,只有被火光围绕的那个人,被映得分明,占据了明逍的全部感官。 刺眼,太过刺眼。 那染透了雪白衣衫的浓稠血迹,太过刺眼。 在明逍的潜意识里,白玉衡就该白衣金冠,身负长剑,清冷俊秀,纤尘不染。即便于万军从中冲杀,染血的,也只会是他手中的慑天剑。 暗红色,与他不搭。 明逍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爬起来,摇晃着身体,接连撞了几个挡在他行进方向上的教众,歪歪斜斜地奔向白玉衡。 明遥跟在后边,心急得不行。想要扶住他哥,却根本插不上手。 “住手。”明逍推开一个排队的教众。 “住手。”再推开一个排队的教众,音量拔高了些。 “我他妈叫你住手啊!”明逍嘶吼着冲过来推开排在最前,正准备挥刀行刑的教众。 那教众倒在地上,看清来人后,满脸无辜又不知所措。 吴天看到明逍,神色由惊喜转为诧异,“逍弟?!” 明逍挡在白玉衡身前,佝偻着身子站着,眼皮虽还疲惫无力地垂着,眼神却是凶狠得令人生畏。 “你们在干嘛?”他扫过眼前一直没入暗夜的蛇形长队,最终视线落在一旁的吴天脸上。 不过不待吴天回答,明逍便猛地转身扑到浑身是血的白玉衡跟前揪起他的衣襟,逼近得几乎撞上他的鼻尖,每个字都是咬牙切齿,“你在干嘛?” 些许涣散的如玉碧眸慢慢凝焦,在辨认出眼前人后,那张严肃得如寒冰雕塑、沉静得如一潭死水的面容,竟是慢慢晕开了一丝若有还无的温暖和笑意。 明逍死死盯着白玉衡,火气压不住地狂飙。 “老子拼尽全身力气都破不了你的防,你现在在这儿被一群小魔捅得浑身是血?!”明逍咬牙切齿地说着,气得整张脸都在抽搐,“你他妈在羞辱我?!” 白玉衡第一次听见明逍说脏话。按理说,他应该反感的,可现实却是,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这样的明逍,有点可爱。 薄唇微动,白玉衡似是想张开口说些什么。可马上又咬紧。 他怕这一口气泄了,自己便要倒了。 “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以这种方式承接魔族仇恨,换取两族停战。”吴天说。 “我他妈没问你!”明逍吼的是吴天,眼睛却一直死死盯着白玉衡。 吴天站一旁打量他二人,本就微蹙的眉心越皱越狠。 “我……”白玉衡努力调理好内息,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正常,“不及你与薛姑娘聪慧……除了这种方式……我不知道……怎么……咳咳咳咳……” 话说到一半,白玉衡突然再也无法自抑地咳嗽起来,而后身体猛地一耸。他急忙闭紧双唇,蹙眉闭眼忍耐片刻,方将涌出喉头的血全部咽了回去。 明逍狠狠拧着眉头看着,眉眼间的愤怒逐渐有了几分悲凉。 “昨儿夜里受了一宿罪的我简直是个傻逼。”他说。发红的眼眶中隐隐有水光。 白玉衡只觉自己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捅了一下。 他站这儿挨了这么多刀,没一刀,比这下疼。 “明逍,我……”他急着开口,先前压下的血气却因为心急而疯狂反扑,才说了三个字,便再次身体猛然一耸,急忙将身子偏向一边。 明逍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力气,竟能稳稳捞住白玉衡。 然后看着他半伏在自己臂弯,吐血吐得像醉酒后的呕吐一样,大口大口地往外涌…… 捞着他腰腹的手臂很快就感到湿涝涝、黏糊糊的一片。明逍知道,那都是白玉衡的血。 “我真他妈是个傻逼。”明逍垂眼瞧着挂在自己臂弯里的人的脊背,咬牙冷声,眼底泪光映火。 白玉衡抬起靠近明逍身体那一侧的手,摸索着抓住他肩膀处的衣襟,挣扎着微微直起些身子,扭过脸来,认真得一如几个时辰前在那个艳阳高照的破庙前说出“娶你为妻”一般,艰难地一字一句道:“你给的命,我不敢……随便糟蹋……” 第32章 明逍心头一震。 还不待他反应,这混蛋便身子一软,从明逍臂弯滚落在地,一动不动了。 “玉衡仙君!玉衡仙君——!”薛楚楚凄厉地哭喊着扑到白玉衡身边,而后抬头冲姜氏那边大喊:“救他啊!谁快来救救他!!” 姜玉瑾急忙带了两个人跑过来,刚蹲下身,便听少女问他:“副掌门可带着蜀山研制的护心丹和九转续命散?” 姜玉瑾一惊,抬眼惊疑不定地看向薛楚楚。 “有没有啊?!”薛楚楚着急。 姜玉瑾忙应:“带着九转续命散。”并从怀中掏出小药瓶。 “我这有护心丹!”跟过来的一个修士也递过一个小药瓶。 薛楚楚急忙接过来,取了两颗护心丹给白玉衡喂了,而后扒开白玉衡已被染透的衣襟,露出被伤得血葫芦一样的身体,将一瓶的九转续命散都撒了上去,撒完了还问:“还有吗?” 姜玉琢和修士们震惊——这九转续命散不是内服的吗?……不对!这玩意儿好贵一瓶呢!就这么当金枪药敷了?! “我没有灵力,副掌门,麻烦你以灵力依次注入他的华盖、紫宫、玉堂、膻中、中庭……”薛楚楚捏着白玉衡手腕处的脉搏,见姜玉瑾只是万分诧异地望着自己,催促道:“快照我说的做呀!圣子死了你们姜氏担得起吗?!” 扭头又吩咐旁边的修士,“回去问问还谁带着续命散,都给我拿过来!” 吴天颇为诧异地看着,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问明逍:“这小姑娘是——?” 明逍没回答,而是问道:“你还要打下去吗?” 吴天垂眼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白玉衡,冷漠道:“他连弑神教一半的仇恨都没接下,凭什么让我收手。” 正按照薛楚楚的指示救治白玉衡的姜玉瑾闻言,“噌”地站起来指着吴天怒道:“你个出尔反尔的小人!要战便战,姜氏奉陪到底!” 人魔阵营再次剑拔弩张,只等首领一声令下。 明逍皱眉看着吴天,眼中泪光尚未退尽,“你可知,除前任姜氏掌门,白玉衡的母亲亦因弑神教作乱金陵而沾染魔气,不治而亡?” 虽然此前对战时,姜玉琢曾因白玉衡和明逍联手“捣乱”而当众怒骂白玉衡是不肖子孙,提到过白母的死,但彼时吴天及其教众被阻隔在另一边,忙着施法出招,并未听见。此时听闻,不由一怔。 “他本该和你一样憎恨弑神教。他本该和你恨不得给姜氏每人一刀一样,也恨不得给弑神教每人一刀!可是他没有。不光没有,他还站在这里,挨你们每人一刀。你明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明逍强撑着身体摇晃着走过去,在吴天动摇的目光中站定,静静注视他片刻,伸手握住他紧握长槊的手腕。 “他说,他娘在被魔气侵染的痛苦折磨中告诉他:不要怨恨,不要让自己一直活在仇恨的阴影中,不要让自己成为绵延不断的仇恨锁链的一环。” 凝视着男人眼中的挣扎,感受着掌心里男人手腕处愈发绷起的筋肉,明逍轻叹一声,更贴进一步,用只有他二人听得见的音量低声道:“天哥,别看我说这些,我和你一样,都是无法从仇恨的锁链中挣脱出来的人。” 如血双瞳微颤,吴天偏过头,颇有些诧异地看向贴近自己耳边的明逍。 “所以,和我一起,去斩断这仇恨锁链的源头。不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说罢,明逍微挑眉毛,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吴天。 吴天垂眼看着比自己稍矮半头的明逍,一直眉心紧蹙、两腮因为牙关过于用力而不停发颤。不断抽搐的眼角在告诉别人,他的内心正在做着怎样的挣扎。 半晌,他举起手中长槊,舞了个花式——收兵。 待到长槊落地,他像被抽走了浑身力气。 可有人倒得比他更快。 “逍弟?逍弟!” 吴天急忙伸手捞住再次昏迷的明逍,借着周围的火把,看到明逍的唇角勾着淡淡的笑。 第23章 “好了~”亲手为薛楚楚插好最后一支珠钗,姜夫人弯身将木登上的少女扶起,拉到一旁嵌在精美木架上的半人高铜镜前,笑盈盈道:“姑娘看看,可还喜欢?” 只见镜中少女一袭水粉广袖长裙,轻纱幔幔,衬得身姿愈发婀娜窈窕。如云乌发尽皆盘起,如灵蛇卧于头顶,又加珠钗点缀,凭添几分灵动。两鬓散发垂落,衬得一张娇美面容愈发温婉可人。 加上少女自身的矜贵气质,认谁见了也得叹声:这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薛楚楚怔怔望着镜中人,神色从惊喜渐渐变得悲戚,而后水光慢慢漫上眼底。 姜夫人有些不知所措,忙不迭地问着:“姑娘这是怎了?好好的怎就突然落泪了?” 薛楚楚按捺不住,转身扑进姜夫人怀中,哽咽道:“夫人,您让我抱着您哭一会儿吧……” 姜夫人愣怔一下,转瞬了然,便也不言语,只是轻轻环住少女,温柔地拍打着她瘦削的脊背。 过了一会儿,薛楚楚终于忍住哭泣,擦擦眼角,不好意思道:“让夫人见笑了。” 姜夫人满目爱怜地看着薛楚楚,指尖轻轻拂过少女侧颊下方的一处疤痕,叹息道:“姑娘受罪了。” 薛楚楚看看姜夫人,突然跪下来。 “哎!姑娘!”姜夫人急忙去扶。 第33章 薛楚楚跪在地上拉着姜夫人的手眼含热泪道:“楚楚已是戴罪之身,却承蒙掌门与夫人如此关爱,心中感激,无以言表。” 姜夫人将人拉起来,叹息道:“姜氏与蜀山虽远隔万水千山,却也算得世交。夫君与薛掌门更是意气相投,每次相见都相谈甚欢。得知蜀山巨变,夫君和我都是忧急万分,却……” 说到此处,姜夫人停下来,抬眼瞧了瞧房内的丫鬟,挥了下手,示意领事的带众丫鬟都下去,直到房门重又闭合,这才拉着薛楚楚的手,将音量又压低几分说道:“其实夫君对天机阁的诸多做法不满已久,尤其在得知对蜀山事件的处置之后,更是气到大发雷霆!” “可再不满又能如何呢?咱们是‘人’,人家是‘神’,没得一丝反抗的余地……”她抬手爱怜地抚了抚薛楚楚的发丝,“你能逃出来,活下来,真的太好了……别说只是在府上养伤,便是要一直住下来,姜氏也必定护你到底。” 薛楚楚一时感慨万千,不知能说些什么,只是扑进姜夫人怀里,再次紧紧抱住她,贪恋着女人身上娘亲般的温暖。 “真的不留在府上,要随圣子离去么?”姜夫人问。 薛楚楚直起身子,抹了把又流出来的泪,坦言道:“夫人,实不相瞒,我一路逃来金陵,便是想要投奔姜氏。虽然心中纠结,既怕这戴罪之身给姜氏引来灾祸,又怕姜氏不顾与蜀山的昔日情义将我绑了交给天机阁,可……可我实在已是走投无路了……” 薛楚楚掩面哭了几声,稳定下情绪继续说道:“只是还未进入城内,便遭遇了弑神教的歹人,最不曾想到的,是竟被明逍那魔头搭救……” 薛楚楚停下来,垂着眸子,似在整理思绪,片刻后,她抬眼抓紧姜夫人的手,恳切道:“我说不好,我也还没想好,但我就是知道,我要跟他们一起走!” 姜夫人愣了愣,担心地抓紧薛楚楚的手,小声问:“你想留在那魔头身边,伺机给你爹报仇?” 薛楚楚神色复杂地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摇头,“我没想好,所以,我才要跟他们一起走。” 姜夫人满脸困惑。 薛楚楚笑起来,“夫人不必担心,还有圣子哪!” 姜夫人脸上更添几分愁色,转身拉着薛楚楚坐下,说道:“这圣子叛逃就够惊人的了,怎的竟与那魔头成了一伙儿……姑娘可知其中缘由?” 薛楚楚把头摇成拨浪鼓。 内心却道:说出来真的会吓死你。毕竟我到现在都还没消化。 “也多亏那魔头以身相护,夫君才得以捡回一条性命,不然我和凌儿已成孤儿寡母、要披麻戴孝了……”姜夫人神色复杂地感叹。 “前日出征的数千弟子,和这金陵城内的百万黎民,真的都该感谢圣子和魔头。若不是他二人全力止戈,咱娘俩儿如何能坐在这里试新衣、说闲话?城内城外,怕不是战火四起、流血漂橹,重演十五年前的悲剧了……” 二人各自沉默感慨片刻,薛楚楚小心问道:“夫人,关于姜掌门和圣子的关系,我有些疑惑,不知当问不当问……” 姜夫人微笑道:“嗯?” “之前看姜掌门在家父面前时常以玉衡仙君为傲,我本以为他兄弟二人应当感情不错,可前日战场上……”薛楚楚斟酌着该怎么描述。 姜夫人代她说了出来,“却似仇人?” 薛楚楚张开嘴巴讶然,心想倒也不至于是仇人。可姜夫人这么说,就着实勾人了。 薛楚楚露出一脸渴求的表情。 姜夫人叹息一声,问道:“姑娘可晓得,我夫君和圣子乃是同父异母?” 薛楚楚一愣,“啊?” 这她还真…… 听说过! 经姜夫人一提,薛楚楚才猛然忆起多年前从师姐那儿听来的仙门八卦—— 说前任姜氏掌门姜清不顾世俗反对,将江淮名妓白牡丹娶进家门。姜清夫人、即姜玉琢亲娘,并非为魔族所害,而是被姜清掌门气得引颈自尽…… 玉衡仙君说他姓白是随母姓,也就是说……? 怪不得姜掌门一见玉衡仙君就一脸不爽,不光当众大骂玉衡仙君是不肖子孙,二人打起来的时候也丝毫不见兄弟情。 好一桩豪门狗血案啊。 薛楚楚正为自己的重大发现而神情莫测,却听姜夫人说道:“圣子的娘亲,是我夫君下令处死的。” 薛楚楚的下巴掉到了地上。 姜夫人望向门边,叹气道:“以前圣子来姜氏,都是与其他神使一起,公事公办,办完就走,从不与夫君言语一句。此番没了神使,真不知他兄弟二人要如何相处……” 她转过头来冲薛楚楚笑道:“其实以前圣子来姜氏的时候,每次我都很担心圣子会不会为母寻仇。但是经此一役,我想,我的担心实在是多余的。” 薛楚楚愣怔片刻,也跟着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姜府前厅。 两日前被魔族砍成血葫芦的白玉衡已经没事儿人一样、一如惯常地笔直而立,一袭白衣,如覆雪松竹。只挨了吴天一槊的姜玉琢却一副大病初愈的病恹恹模样,初夏时节还披着厚重衣袍,佝偻着脊背窝在太师椅里。 厅内空地上摆了许多物什,主要是衣物、药品,和金银。姜府管家刚逐一向白玉衡介绍完——不全是给白玉衡和薛楚楚的,也有给明逍和那小魔头的。 第34章 而后又一使眼色,又一下人抱着一素布包裹的大件物什走上前来。 白玉衡的视线被吸引过去,粗略打量一番,见那物长约四尺,宽约一尺,不由心下一动,似是按捺不住般地上前半步。 那下人抱着,管家走过去掀开素布,乃是一把古琴。 白玉衡神色恍然地走过去,抬手想要碰触,又在将碰未碰前停下,转过头,神色不定地看向姜玉琢。 第24章 姜玉琢重重叹息一声,嗓音带着重伤后的暗哑,“是二娘的遗物。” “我不是想辩解什么,但……处死二娘,实乃情非得已,我亦心中有愧,故而留了这把琴。”姜玉琢说得有些费力,偶尔伴着两声咳嗽,“这些年来也不是将它束之高阁,一直命人悉心保养,音色都还准。” “原本倒也不是为了给你……你若不嫌麻烦,便带走吧。”姜玉琢挥挥手,端起一旁的茶碗低头啜饮。 白玉衡又盯了低头饮茶的姜玉琢片刻,方才将视线移回古琴上,碧眸被浅浅浮动的水光氤氲成两块温润的玉。 指间颤动,极为小心地抚上琴弦,细细慢慢地滑过。 他本以为,娘亲的一切,都被首座上那个心狠如铁的男人于十四年前一把火烧光了。他本以为,他回金陵,只能去寻一寻十四年前被娘亲牵着手看过的旧景。 不想竟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皆拜那人所赐。 白玉衡收回手,侧过身正对姜玉琢,躬身恭谨抱拳,音色有几分掩不去的哽咽:“谢……兄长。” 姜玉琢端着茶碟的手一颤,茶碗磕在茶碟上发出喀啦一声脆响。 他浑身不自在地放下茶碗,拢了拢肩头的衣袍,撑着扶手有些费力地站起身,目光盯着别处道:“虽……未入祖坟,但我在毗卢寺为二娘立了一块牌位。只是,毗卢寺香火旺盛,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以你身份,都不适合公然前往。” 姜玉琢瞧了眼双眸从瞬间亮起又变黯淡的白玉衡,咳了一声,又道:“你若是想去,我便派人打点一番。总归你明日一早才启程,可趁今晚夜色前往。” 白玉衡再次抱拳,躬身的角度更深了些,“弟,多谢兄长!” “别一直站着。每次来都是站着。”姜玉琢又咳了一声,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现在也没外人。” 白玉衡瞧瞧身旁的椅子,带着满是陌生的感觉坐下去。 “说起来,我好像还没问过你。”姜玉琢顿了顿,说:“这些年,你独自一人,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白玉衡的大脑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原本平如镜面的心湖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了震动,那震动越来越强,天地都为之撼动。平如镜面的心湖还在这剧烈震动中做着最后的抵抗。 然后在某一瞬间,镜面崩裂,水面浪花奔腾,碎浪映着残片,闪出无数光芒。 一股热流从鼻端涌上眼眶,眼圈热热的。 这感觉对白玉衡而言,太过新奇。甚至叫他有些慌乱。 脑海中不自觉地涌出许多片段—— 满街花灯映照下,娘亲温柔宠溺的笑脸。 年幼的自己被下人拖着拽走,魔气缠身的娘亲躺在昏暗小屋的破旧木榻上,向他无力地伸出爬满溃烂脓疮的手臂。 门窗紧闭,暗无天日的小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却听见尖笑如恶鬼般的同音在外边反复嚎叫:“你娘被掌门烧死啦!” 被雪肤绿眸的白衣仙人问“你叫什么名字”时,说:“我叫姜……白玉珩。” 跟在仙人后边,穿着单薄衣衫,于白雪皑皑的峰峦叠嶂中,爬一眼望不到尽头、每一级都堪比彼时自己身高的石阶。 被一群又一群看似神仙实则鬼怪的家伙围着指指点点,脸上挂着嘲弄的笑,拉帮结伙地叫嚷:“快看,这就是从人界爬上来的虫子,好恶心!踩死它!” 后来他们又满脸惊恐,拦住想靠近的人说:“不要过去!那家伙是个怪物!” 他在寒冰中修行,他在烈火中修行,他在毒瘴中修行,他在灵泉中修行。达到了师父要求的目标也就达到了,达不到就要饿肚子、睡冷房、挨鞭子。 他跪在直通云端的玉阶前垂首,天机阁十二仙亲手为他加冕,封为“圣子”。 他斩妖除魔、浴血归来,喝彩的掌声中有人低语:“自以为多了不起,不过是条被豢养的狗而已。” 他最喜欢执行任务,不言不问,一剑斩杀,会有人对他感激涕零:“多谢圣子!” 只此四字,曾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神圣华美的外表下,淌满血腥、冰冷与虚妄。 好在,都已经过去了。 于是,他轻轻地笑了笑,说:“还好。” 姜玉琢抬眼看了看青年那春雪消融的浅笑,张了张口,最终只是轻声应:“嗯”。 直到第二日清晨城郊送别,看着青年跨上骏马,姜玉琢方才追上一步,说道:“若是在外艰难,便回家来。姜氏虽不敢公然对抗天机阁,但偌大金陵藏你一人,并非难事。” 白玉衡诧异过后,映着朝阳清辉,露出一个浅笑。 薛楚楚跟姜夫人凑在一处看着这边笑。一旁的姜氏弟子拆了小武双腕和脖子上的锁铐。 白玉衡看看姜玉琢,对兄嫂抱拳,“兄长嫂嫂保重。我走了。” 第35章 姜玉琢拽住白玉衡马绳,忙又说道:“别忘了……替我向他道谢。” 白玉衡再次浅笑一下,策马而去。薛楚楚和小武急忙跟上。 六十里外,凤凰城。 凤凰城之所以会成为弑神教的根据地,是因为凤凰城东五里,有一条纵贯五百里的大峡谷,滚滚魔气自峡谷内不断逸散,是中魔以上的魔族不断强化自己的力量源泉,更是中魔以下的魔族赖以生存的生命源泉。 当沿途的花草树木逐渐凋零、枯萎,便意味着已经踏足魔族地界。 但真正的魔界却并非一片荒芜,那些适应魔气滋养的花草树木会比人界凡品长得更为繁茂,色泽更为艳丽,且诡异。 第一次踏入魔族地界的薛楚楚和小武还在为四周的新奇景色大惊小怪,白玉衡已经加快了马速飞奔向前。 金色日光下,异花团簇的妖草上,银发异瞳的美人正慵懒横卧,一手支颐,一手捻着花枝,阖眸轻嗅幽香。 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 就是这个人出现后,自己才发现新的活着的意义。 然后找到了更多活着的意义。 然后拥有了更多活着的意义。 就是这个人出现后,自己那冰冷血腥的人生才一点点变了模样。甚至找回了儿时的温暖。 自昨夜拜别娘亲,白玉衡便疯了一样想见明逍。 他也不知道想见明逍是为了什么。他只知道,他想在他身边。 马蹄的嗒嗒声让正一脸陶醉欣赏花香的美人睁开那双金红异色的美艳眼瞳,欣喜顷刻爬上美人面庞,他忙不迭地站起身,向着白玉衡飞奔而来,甚至张开了双臂—— 白玉衡不由有些心慌和不知所措。 明逍……竟会对他如此热情? 他要怎么办?要怎么回应明逍?也张开双臂……抱……抱住他? 他,抱明逍吗? 此念一生,身体瞬间回忆起那晚将明逍抱在怀中的触感,有个声音在疯狂怂恿白玉衡,抱他!抱他啊!他都主动向你奔过来了你还在愣什么呢?! 于是白玉衡小腿用力,夹紧马肚,大腿用力支起上身,正欲起身飞下马—— 一道身影从他侧边掠过,大喊着“老大”,将张开双臂奔过来的明逍扑到在地,相拥着翻滚两圈停下来,抱在一起笑成一团。就在明逍身边、却被白玉衡完全忽视的明瑜也扑过去,抱住小武后背大笑大闹。 尴尬到不行的白玉衡慢慢放下已经拔起的屁股,尽量不动声色地坐回马背。 薛楚楚骑马贴过来,轻声问:“羡慕?” 白玉衡掩不住尴尬地看了薛楚楚一眼,没应声。 转回头后,发现被小武压在草地上、银发散乱的明逍正在看他。 心跳声突然很大。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个大雨夜的洞内残影——那跃动的篝火映照下,明逍也是这般,银发披散地…… 明逍拍拍压在自己身上的小武和明遥,让他们让开,而后起身向白玉衡走过来。 白玉衡急忙收心下马。 明逍看了看“焕然一新”的薛楚楚,转向白玉衡:“谢谢你这两日代为照顾薛姑娘,还帮我带回了小武。” 白玉衡张张嘴,又闭上,只是点了一下头。 “没什么事儿你可以走了。”轻飘飘甩了一句,明逍牵过薛楚楚的马绳,往自己那边走。 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感情。 白玉衡杵在自己的马头旁,像一座冰雕。 还坐在马上的薛楚楚有些不知所措地回头看向神色惶然的白玉衡,又看向牵着自己马绳的明逍的沉默背影,心急地张开口,最终又闭上。 她转头看白玉衡。 白玉衡没看到薛楚楚眼神中的催促。 他眼中只有明逍远去的背影。 他向前走了一步。 又走了一步。 而后几乎是飞奔着追上来,一把抓住明逍胳膊扯着他转过身来。 第25章 明逍被扯得一个趔趄。 他站稳身形,原本是想对白玉衡怒目而视,可视线相撞的瞬间,目光就软了下去。 “干什么?”明逍试图挣脱白玉衡的钳制。 白玉衡张开口,却又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冒出一句:“我还欠你九十九鞭!” 明逍一怔,满脸写着三个大字:你有病? 薛楚楚痛苦扶额。 小武一脸的看戏。 明遥则气呼呼地咬牙准备冲上去,结果刚一动,便被小武死死按住。 明遥小声:“你干什么!” 小武一脸坏笑:“有些事情,你不能插手。”然后按死了明遥一起看戏。 明逍用力挣开白玉衡,冷嘲热讽:“看不出,你还有受虐嗜好。” 白玉衡微微咬着下唇盯明逍。 明逍莫名感觉自己像个要把忠心耿耿的看门狗赶走的坏主人。 他深吸一口气,放开薛楚楚的马绳,示意白玉衡跟他去一边。 白玉衡乖乖跟过去。 明逍侧头看了眼满脸八卦的小武和薛楚楚,以及满脸不高兴的明遥,深吸一口气,对一直盯着他的大型犬郑重其事道:“我再跟你说一遍:那晚的事我不需要你负责。打你九十九鞭我也很累,懒得打,就免了。” 原因列举完毕完毕,明逍给出结论:“所以你现在可以滚了。” 第36章 玉色眸子中的生气肉眼可见地散了开去。 明逍皱了皱眉,转身就走。 “带我一起!” 身后急切的呼喊像是被主人驱赶的狗子发出的哀嚎。 明逍忍不住回头,撞见那张素来冷峻的面容,竟然爬满可怜。 声音也软软弱弱的,满是讨好和祈求:“好不好?” 明逍狠狠皱眉。烦躁。 “欢迎新战力的加入!嗷呜——”小武发出狼嚎。 作为一个早就察觉白玉衡跟自己老大奸情的妖,沿途又听闻白玉衡在炼妖谷事件中为解救众妖而公然抗命,小武对白玉衡的好感可谓是蹭蹭上涨。 然后被明逍丢来一记无情眼刀。 薛楚楚立马接力,扭着身子远远地冲明逍撒娇:“带上玉衡仙君嘛!” “唔唔唔唔!”明遥要说话,被小武光明正大地捂嘴。 明逍烦躁爆表。 “我听小武说,你们接下来要去即墨。让我跟你们一起吧!我可以帮上忙的!”白玉衡急切道。 明逍用力戳戳白玉衡胸口,恶狠狠道:“你现在是天机阁的通缉犯,不连累我们就不错了,还帮忙?” 白玉衡说不过同为天机阁通缉犯的明逍,只得在替姜玉琢转达谢意、并将他哥给他的所有物资全部交给明逍后道别。 明逍也不客气,白玉衡给的东西照单全收,加上从吴天那“搜刮”来的,双倍快乐…… 个屁。 不是都道别了吗?那家伙怎么还骑着马跟个小媳妇儿、不是,跟个怨妇似的一直跟着他们啊! 小武和薛楚楚还一直见缝插针地敲边鼓,明遥则跟那两个吵个不停,偶尔还会去驱赶白玉衡。 白玉衡自然不会跟明遥冲突,总是见明遥过来了就躲开,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又幽灵一样缀在后边。 明逍肝儿疼。 胃疼。 哪哪都疼。 转眼暮色已至。 一行人种族混杂,去不得人族城镇村庄投宿,也去不得魔族城镇村庄投宿,诚如薛楚楚所料,只能尽可能找间破屋破庙将就。 当然也有一些人妖魔混居的地方,不过数量很少。在一行人有明确目的地的情况下,沿途能否遇到这种地方,只能说,看命。 幸好妖族在野外生存这方面极具天赋,勤劳的小武很快就打点好了一切。一行四人围坐在篝火边吃野味、喝清泉,说说笑笑。 白玉衡在离他们有一定距离的地方栓了马,靠着树盘坐小憩。 薛楚楚嗦着指尖的麻雀腿儿,突然抬眼看向小武,小武收到信号,回了个心照不宣的肯定眼神,薛楚楚收回目光,三下五除二把骨头上的碎肉啃干净,“噗噗”吐出口中的碎骨头,一边捏着袖口抹嘴一边往明逍身边凑。 跟着明逍上路,薛楚楚自然不是水粉裙装头戴珠钗的,而是换了套水青色的束袖束腰的侠女劲装,绑了个英姿飒爽的高马尾。虽说扮相不比裙装温婉,但也还有千金小姐的气质。 明逍瞧着这千金小姐的“豪放”作风,不由觉得可乐,“薛姑娘倒是不拘小节。” 薛楚楚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出门在外哪来那么多讲究。真的拘小节,我还怎么跟你们这么多大男人一起混?” 明逍笑。 薛楚楚贴近他,故作神秘道:“我听来个八卦,给你讲讲啊?” 明逍饶有兴致,“说来听听。”总归长夜漫漫。 “说什么呢?我也要听我也要听!”明遥拎着兔子肉凑过来。 薛楚楚也没阻拦,开始讲故事:“说二十年前,有一位倾城绝色的江淮名妓,名叫牡丹……” 作为故事内容的重要提供者,姜夫人是在姜玉琢二十一岁那年嫁入姜氏的。那时距离姜玉琢处死白牡丹、白玉衡被带上神域灵山已经过去四年。很多事情姜夫人也是听姜府的丫鬟嬷嬷讲的。免不了有夸大和虚构成分。 至于白玉衡在神域灵山的生活,薛楚楚则是凭借此前对来到蜀山的众神使的观察,和自己强大的脑补能力,愣是脑补出了一部人族天才在被破格选拔入神族后,是如何在备受霸凌的环境中艰难求生,并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反超那些欺辱他的神族,成为最强战神的狗血爽文。 不过在讲述时,薛楚楚有意削弱了“爽”的部分,重点刻画一个“惨”。 还把所有人物和势力都改头换面了一番,姜清、姜玉琢和姜氏成了江淮一带富甲天下的富商、大少爷及其家族,天机阁和神族则降级成了一个虚构的小仙门和门派里的恶毒修士。 毕竟,如果直接讲故事的主角是白玉衡,很可能在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就被明逍喊停。 就算明逍不喊停,旁边那个小讨厌鬼明遥也会喊。 可是改头换面地讲出来,效果就不一样了——明遥那个单纯的小鬼头直接跟主角共情得不得了,时而眼泪巴巴地感慨他怎么这么惨啊,时而怒火中烧地大喊:这个富商和仙门在哪儿!我要去灭了他们! 直到薛楚楚声情并茂地把故事讲完,明遥还在上蹿下跳地嚷:“那个破仙门有什么好待的!哥!咱们去找他吧!让他加入咱们!人多力量大嘛!好不好?” 明逍满头黑线地让明遥闭嘴,用一种算不得和善的眼神看薛楚楚。 薛楚楚“嘿嘿”一笑,功成身退,从灰堆里扒出另一只烤麻雀继续啃。 第37章 明逍看看手里吃到一半的烤松茸,完全没了食欲,把签子丢回火堆,起身进破庙。 薛楚楚有点着急,似是想起身去追,结果看见小武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薛楚楚凑过去,小声问:“我讲的不好吗?” 小武让她看闷头撕咬兔子腿泄愤的明遥,而后神哉哉道:“不要逼得太紧,容易适得其反。” 夜色如水。 明逍听着旁边轻重频率不同的三重呼吸,辗转反侧。 “爹……爹!”少女突然发出梦呓,颤抖中夹着惊恐。 明逍起身,轻手轻脚地来到薛楚楚身边,俯身以双指点中她的眉心,注入一点灵息助她安神。 很快,少女的眉心舒展,呼吸重又悠长起来。 明逍起身,瞧见一旁的明遥又晾着肚皮睡得四仰八叉,摇头轻叹,走过去将被明遥踢到一旁的衣袍拎起,展开着轻轻盖在明遥身上。 窗外月色正好,明逍有意出去走走,可一想到那人也在外边,顿觉烦躁。 忽而,一声弦音入耳。 明逍凝神聆听,竟渐渐湿了眼眶。 第26章 眼前暗影一闪,白玉衡一惊,急以掌心压住琴弦,不安地询问落在眼前的银发美人:“吵醒你了?” 此处距离破庙百余米,他只是轻轻拨弄,琴音不太可能传过去吧? 明逍一撩衣摆,在对面席地而坐。皎洁月色穿过树影落入他眼中,点亮一双勾魂摄魄的美艳异瞳。 “弹给我听。”他说。不容拒绝。 白玉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他颇为尴尬地诚恳道:“我……并不会弹琴。” 美人脸上顷刻露出失望神色,转而又蹙眉不解:“那你带着一把琴干什么?” 白玉衡垂眸沉默片刻,指尖轻抚琴弦,低声道:“这是我娘的遗物。” 明逍神色一震。 “我本想着,到了下个城镇,买本琴谱,慢慢学习。”白玉衡凝视着明逍眼睛,小心翼翼道:“你若想听,待我学会了,再弹给你。” 明逍没应声。 静默。 明逍抬手,指着古琴,“可以让我试试吗?” 白玉衡先是一惊,继而狂喜,急忙将置于双膝的古琴交给明逍。 明逍接过来,将古琴在盘坐的双膝上置平,指尖轻轻抚过琴弦,而后闭合双眸,头微微偏侧,似在努力回忆什么。 几瞬后,左手指尖轻压琴弦,右手指尖轻拨,一声悠扬弦音于月光森林中荡漾开来。 而后是试探的第二音、第三音…… 琴声从断断续续逐渐变得流畅。虽然常有错音,但并未辜负如此月下美景。 白玉衡坐在树下暗影中,安静欣赏着沐浴在月光下的银发美人,玉色眸底盛满复杂情愫。 然而弹至中途,明逍却突然停了下来,在白玉衡满是不解的目光中将古琴还于白玉衡,而后起身,转身背对于他。 “怎么了?”白玉衡小心抱着琴慌忙起身。 不知是否是光线暗淡下的错觉,白玉衡觉得,明逍的肩膀,在抖。 半晌,那雕像般僵硬的背影终于动了动。 “你想跟我们同行?”明逍问。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异样。 玉眸瞬间亮起,白玉衡急忙上前一步,与明逍一同沐浴在温柔月色的笼罩下,“嗯!” “那你便去学,学好了,弹给我听。” “嗯!”满怀激动地答应完,白玉衡看着明逍背影,小心问道:“但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明逍冷淡道。 “为什么,只要弹琴给你听,就可以?” 明逍沉默片刻,冷声道:“我愿意。” 说罢,抬腿便走。 “我还有一个问题!”白玉衡抱着琴追上去喊住明逍。 明逍停步。 白玉衡咬咬嘴唇,浑身不自在地问道:“那天晚上……” 明逍猛地转过身一把揪住白玉衡的衣领把人拽到自己眼前,咬牙切齿地低声:“想跟我们一起走就别再提那天晚上!不然你现在就给我滚!” 说罢狠狠推开白玉衡,扭头就走。 走了几步,明逍又停下,转身,看见一脸小媳妇样儿的白玉衡就气不打一处来,快步走回来,上下打量他一番,问:“你喜欢我吗?” 白玉衡的纤长眼睫倏忽一颤,喉结不自觉地滑了一下,嗓子眼儿里发出“咕噜一声”。 明逍死盯着白玉衡,等他回答。 “喜欢,是——?”白玉衡的声音发颤。 明逍思考了一下,说:“如果没有那天晚上的事,你会想娶我为妻吗?” 白玉衡眨眨眼睛,神情茫然又无辜,“不会。” 明逍狠狠吸了一口气,长叹出来,紧张戒备的神色突然变得轻松许多,再开口时语气也缓和了许多,“那,如果没有那天晚上的事,你还会想要跟我们同行吗?” “会。”白玉衡毫不犹豫。 明逍似是有些意外,“为什么?” 玉色眸子渐渐变得明亮,似被什么点燃,与那日战场上很多次白玉衡看向明逍的目光一样,充满热烈的憧憬。 “因为,我觉得,能在你身上找到我一直在追寻的东西。”白玉衡说。 明逍一愣,探究地打量一番白玉衡,问他:“什么东西?” 第38章 月色将雪肤玉眸的清冷感渲染得温柔。他浅浅笑着说:“苍生大义。” 明逍愣了半晌,好笑似的笑了一声,看看白玉衡,又继续笑了两下。 直到被对方带着温柔浅笑的认真注视盯得再也笑不出来。 “我?魔头。天机阁钦点的灭世灾星。苍生大义?”明逍问。 白玉衡认真点头。 明逍露出一连串的复杂表情,最后变成一副“随便吧”的无奈模样。 “我不是你想象的那么高尚的人。”明逍说。 白玉衡沉默一下,说:“论迹不论心。” 明逍挑挑眉,再次露出一副“随便你吧”的表情,转身走人。 走了几步,又猛地停下转身指着白玉衡,凶巴巴警告他:“不许再提那晚的事!不许跟任何人提!更不许跟我提!” “好。”白玉衡点头。 明逍还是不放心,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是“哼”了一声。 第二日明遥醒来,发现小武和薛楚楚都已经不在庙里,只有他哥还在睡,想着许是之前旧伤添新伤的,加上连日赶路太过疲惫,便蹑手蹑脚地起床,生怕吵醒了明逍。 结果一出门就瞧见某禽兽正在小武的指挥下搭生火木架,小武在打理不知从哪儿捕来的鱼,薛楚楚在洗菜。三个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明遥以为自己睡糊涂了,用力揉揉眼睛又看了一阵,被小武召唤道:“傻愣着看着什么呢?去那边洗把脸,醒醒,然后劈柴。” 明遥霎时瞪大眼睛,炮弹似的冲过去狠狠推开木架旁的白玉衡,想嚷嚷又想起明逍还没醒,遂压低音量道:“你在这儿干什么?!谁允许你来了?!怎么脸皮比城墙还厚?!现在!立刻!马上!给我马不停蹄地滚!禽兽!” 小武想拉住明遥,奈何手上都是打理鱼的血水鳞片,只能伸着湿涝涝的手压着音量叫他:“哎哎,小阿遥,你干嘛呀?人老大昨晚上特批的,同意玉衡跟咱们一起。” 原本还被明遥怼得神色尴尬的白玉衡听见小武这么说,微微咬住下唇,看起来竟有几分羞涩。 明遥脑子“嗡”的一下,只觉得乍一听,懂了,再一想,迷糊了。 谁?什么时候?干嘛了? 他哥?昨晚上?特批? 昨晚上发生什么了?! 明遥一把揪住白玉衡,咬牙切齿地逼问:“昨晚上你又对我哥干什么了?!” 分明昨白天的时候他哥态度还那么坚决来着! “抚琴~”薛楚楚看热闹不怕事儿大地飘过来,故意气明遥似的,“昨晚上玉衡仙君对月抚琴,俘获了你哥哥的芳心~” 抑扬顿挫地说完,薛楚楚十分做作地以指尖掩唇,一脸坏笑地飘走。 白玉衡霎时红了脸,冲薛楚楚急道:“薛姑娘,你怎可……” “琴?什么琴?”问着,明遥一眼叨见白玉衡马背侧方挂的那个素布包裹的大件,放开白玉衡便直冲过去。 “你要干什么?!”白玉衡急忙闪身挡在马前。 明遥看看白玉衡,又越过白玉衡打量一番那素布包裹的东西的形状,指着白玉衡命令道:“你,弹给我看。” 白玉衡:? 明逍迷迷糊糊、稍微有点清醒的时候,察觉到身旁的气息,遂睁眼,而后诧异道:“阿遥?” 明遥双手撑膝跪坐在明逍面前,一脸的不开心。 还未完全睡醒的明逍撑着身体坐起来,歪头看看弟弟,露出一个宠溺的温柔笑容,抬手覆上明遥的脸蛋儿,声音满是起床的慵懒,“怎么了?大清早的,谁惹我们阿遥生气了?嗯?” “哥。”明遥盯进明逍的眼睛。 明逍给他一个“我在听”的表情。 “你是不是把白玉衡当成了那个人?” 明逍脸上的温柔和笑,一下就消失了。 第27章 虽说救人如救火,重在一个“急”字,可自金陵至即墨,遥遥千余里,途中不仅山川阻隔,各方势力更是错综复杂。明逍一行人三个负伤,又爱管闲事儿,一路走走停停,抵达即墨地界时,已是盛夏时节了。 一行人在溪边暂歇。根据沿途入手的信息进一步探讨进入即墨后如何收集情报、解救妖族的问题。 白玉衡一边参与讨论,一边端坐在大石上,一动不动地任薛楚楚给他化妆。 没办法,“神族圣子”的身份说出来高贵,但眼下着实见不得人。 虽然绝大部分凡人终其一生也未亲眼见过神族,但历经天机阁千百年的经营、统治、斗争,凡界众生尽知,雪肤玉眸者,即为神族。 若说某些锦衣玉食的人族也可生得肌肤若雪,那碧眸如玉,便是神族独一无二的特征。 双目,乃内息显露之所。 只有来自神域灵山那至纯灵息汇聚之地的神族,才会拥有碧玉般的眸子。 仔细凝视,甚至能够看到眸中灵息如水纹般缓缓流转。 如果放任白玉衡不做任何乔装改扮地进入城镇村庄,就凭那一双碧玉眸子,要么会引来大批的人族信徒追捧,要么会引发与妖魔的暴力冲突。 左右都是麻烦。 在此之前,白玉衡一直是戴了一顶幕篱了事。毕竟只是路过,就算不小心暴露,一行人也很快就离开了。但对于即将进入的即墨,他们显然要待上一段时间。 第39章 而幕篱这东西,不光引人注目,戴着行动也不方便。静止不动的时候能挡一挡脸,真的动起手来风一吹,帛纱分分钟扬起,真容瞬间暴露无遗。 路过胶州采购物资时,薛楚楚不知看见了什么,突然跳起来凑到明逍身边说,她有了帮玉衡仙君乔装改扮的新点子,扯着明氏兄弟陪她去买妆粉和黑纱。 现在正是她大展身手的时候。 明逍抱着胳膊一边跟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商量,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薛楚楚忙前忙后,小女娃打扮布娃娃似的打扮白玉衡,努力忍着不笑。 但笑着笑着,明逍的神色就开始不对劲。 尤其是薛楚楚拿着那条发带状的黑纱,绕到白玉衡身后,不是为其扎发,而是轻轻覆在其双眼上时。 “这样可以吗?有没有压到眼睛?”薛楚楚系了个单结,捏着黑纱带两端慢慢向外拉。 “嗯,就这样。这样刚刚好。”白玉衡说。 薛楚楚又系了个蝴蝶结,而后欢欢喜喜地跳到白玉衡身前,来回摆动双臂,“看得清我吗?黑纱网格会不会太密影响视线?” “看得清,没问题。”白玉衡勾勾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这样果然比戴幕篱方便许多。” “是吧!”薛楚楚开心地合上手,晃着身体笑道:“这款黑纱我选了好久呢!蒙在眼上,你能透过网眼儿看见别人,别人却没办法透过网眼儿看到你的眼睛,说不定还以为你是个盲人!再用这种发黄的妆粉涂一涂脸,这谁还能看出咱们的玉衡仙君是个神族啊!哈哈哈!” 薛楚楚说着,把白玉衡往明逍几个人的面前推,让他们都看看自己的“得意之作”。 只见曾经一身白色锦衣、金冠束发、雪肤玉眸的清雅仙君,如今身着一身青灰布袍,盘得一丝不苟的高发髻也变成了颇有书卷气又带着几分慵懒的垂胸侧扎,春雪般的皮肤被深色妆粉涂得有了几分粗黄,搭配那条遮住双眼的黑纱,哪里还看得出是个清贵神族,活脱脱一个穷书生,还是个盲的。 小武十分捧场地给了个大拇哥,明遥则臭着一张脸。不过明遥对白玉衡一直摆臭脸,薛楚楚也就没在意,继续把白玉衡往明逍那边推。 明逍却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神色惶然地退了一步,猛地转过身去。 明遥侧头看着,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狠狠翻了个白眼儿,把头扭向另一边,视线撞上一脸八卦的小武。 小武无声地嘿嘿一笑,伸长胳膊一把把明遥勾到自己跟前儿,极小声地跟他咬耳朵:“怎么回事儿?” 见明遥不回答,还用力挣扎,小武用力把人套牢,继续问:“老大是不是有情史啊?这种事儿你不告诉我?” “情史个屁!”明遥暴躁地用力挣开小武,指着他咬牙低声道:“警告你别到我哥面前嘴欠!” 小武看着明遥气呼呼地去另一边生闷气,食指搓着下唇一脸的探究。 薛楚楚也早有眼力见儿地从白玉衡身边溜开,退到小武这儿,小声问:“什么情况?” 小武摇头。指指明遥,摊手。示意知情者不肯说。 薛楚楚跟小武站在一起托下巴。 白玉衡回头看向薛楚楚和小武,一脸的不知所措。 薛楚楚和小武满脸写着:别看我呀。 白玉衡转回头去,看着明逍绷紧的脊背,小心唤道:“明逍?” 过了一阵,明逍转过来,倒是看不出太大异样。他露出一个笑容,说:“嗯。这样挺好的。” 音色有些发紧。 说完他想立刻移开视线,可眼睛却并不听他的。 两腮肌肉因为明逍想努力控制好自己的表情而禁不住地颤。 终于,他忍不住蹙起眉心,脸上的笑变得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 “挺好的。”他哑着声音又说了一遍,逃似的从白玉衡身侧匆匆走开。 白玉衡站着没动。 半晌,才深深吸入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而后也若无其事地向众人走去。 “那就这么定了。”讨论告一段落,明逍注意到还在一脸若有所思的小武,问到:“小武?想什么呢?” 小武回神“哦”了一声,对上明遥狠狠瞪视的目光。 明显是在警告小武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武回了个无奈神色,转向正饶有兴味盯着他二人的明逍正色道:“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有些蹊跷。” 明逍:“什么事?” 第28章 小武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道:“世间灵息源头,也就是天机阁的所在地,是在极北苦寒之地。”说罢,他抬头看向白玉衡,似在寻求认证。 白玉衡点头,又看向明逍为难道:“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天机阁的具体位置。” 这一路上,明逍已多次向白玉衡打探天机阁情报,白玉衡也反复表示,虽然他身为圣子,对明逍想要知道的那些天机阁情报,却是真的一无所知。就连天机阁到底在哪儿,他都没办法告诉明逍。 非白玉衡不愿,而是他此前出入天机阁,都是凭借信物和传送法阵。传送法阵安设于六大仙门和其他一些地点,想要开启法阵进行传送,则需以信物为媒。而白玉衡手中的信物,已自他叛逃后便自动碎裂了。 明逍摆手,示意白玉衡不必纠结此事,让小武继续。 第40章 小武遂继续用树枝划拉着地面说道:“故此,越向北,大裂谷越少,魔息越稀薄,灵息越浓郁,魔族越少,而人族越多。” 明逍挑挑眉头,似是已经知道小武想要说什么了。 “即墨地处北方,且在胶东半岛,三面环海,东北有蓬莱、西南有鬼谷,再往北,还有青霞。这样一个地方,怎么会是魔族势力在掌控?”小武用树枝点着地上他点做即墨的地方,挑着眼帘看众人。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明遥不甚在意道,“路过胶东时你们不都看见了?那个大裂谷。虽说跟炎魔教的魔炎窟比差得远,但足以成为阻隔人魔两族的屏障。隔谷而治嘛。谷那边有鬼谷又怎么啦?有本事叫他们把大裂谷填上,绝了魔息溢出。至于蓬莱那边,说不定也是一样的情况呢?” “我听我爹说,一是顺天教的魔族基本都是高魔、天魔级别的精锐,二是,顺天教的教主很有一些手段。”薛楚楚用指尖绕着发丝,有些不确定道,“毕竟,即墨做的是神人妖魔四族的生意,没得实力和头脑,镇不住这样的场子。” 小武挑挑一侧眉毛,对明遥和薛楚楚的分析都不置可否,问明逍:“老大,你怎么看?” 明逍不应,而是抱着臂膀微微转向一旁逐渐蹙起眉心的白玉衡,似笑非笑道:“魔教胆敢在灵山脚下、仙门环伺的地方赚黑钱,圣子大人,您怎么看?” 沉默片刻,白玉衡也不拐弯抹角,直接答道:“天机阁只是在斩妖除魔之事上较为激进,断不会染指贩卖珍宝妖族这些黑心交易。” 明逍挑挑眉,还未来得及说话,薛楚楚惊恐道:“你们在怀疑即墨真正的幕后势力不是那个顺天教,而是天机阁?!” 无人应声。但薛楚楚看了三个男人的各异神色,愈发不安,干涩地笑了两声,道:“怎么可能!天机阁怎么可能给魔族撑腰呢?你说是吧!玉衡仙君!”薛楚楚急切地望向白玉衡,求救似的。 白玉衡垂眸蹙着眉心,喏喏道:“除了十二仙交代的事,我当真对阁内事务不甚了解……凡界之事,也所知甚少。即墨所在,和贩卖妖族之事,都是这一路来听你们讲,方才得知……” 明逍无情讥讽:“什么都不知道还敢断言天机阁不会染指。” 白玉衡似是想辩解什么,却又哑口无言。 薛楚楚看起来更害怕了,甚至有些发抖。 “如果……如果幕后势力真的是天机阁……我们是要救出所有的妖是吧?我们不是只救哪个妖……那、那一定会搞出很大动静……万一引来天机阁……” “正好杀他个痛快!”明遥看不下去薛楚楚诚惶诚恐的模样,猛地跳起来,异常兴奋地比划着,“老子好久没跟神族打过架了!” “你们炎魔教不是也被天机阁清剿过吗?!你不害怕吗?!”薛楚楚很是激动。 明遥好笑道:“有什么好怕的?最后灰溜溜撤兵的是他们好吧?” 说罢,明遥还不忘耀武扬威地看白玉衡一眼。可惜白玉衡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未能有效接收,搞得明遥觉得很没意思。 “那是在魔炎窟,浓郁的魔息加强了我们的力量而削弱了神族力量。如果真的再碰上神族,断不可大意。”明逍嘱咐道。 明遥鼓鼓嘴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万一,我是说万一!”薛楚楚跑到明逍跟前紧张道:“即墨的幕后势力当真是天机阁,我们还要冒险救妖吗?” 明逍笑起来:“和那有什么关系。” 刚应完,明逍便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很好地回答薛楚楚的问题,原本无畏的笑容温柔了几分,语气也更加缓和,“你的功力尚未完全恢复,待进城定下住处,你安心住着便是,不必跟我们一起行动。” 薛楚楚一时慌神,没应声。 明逍抬眼看向白玉衡,“你也不必跟我们一起,留在客栈,好跟薛姑娘有个照应。” 白玉衡诧异,正要说话,薛楚楚先开了口:“我要跟你们一起!” 白玉衡也急忙道:“我也是!” 明逍没接白玉衡的话,而是对薛楚楚温柔道:“你不害怕?” 薛楚楚咬了咬嘴唇盯着明逍道:“你不是许下承诺会好好保护我?” 明逍笑起来,“是。” 薛楚楚咬住下唇,盯着明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明逍遂主动询问:“想说什么?” 薛楚楚又犹豫了一会儿,问:“你为什么……愿意冒着与天机阁为敌的风险,去救一群妖?它们跟你完全没关系不是吗?!说是小武的同族,可小武也根本不认识他们不是吗?” 明逍稍作迟疑,一手拍上薛楚楚肩膀,微微俯下身平视着薛楚楚微笑问道:“那你又为什么要跟着我们一起来冒这个险呢?” “除了跟着你们,我无处可去啊!”薛楚楚说。 明逍淡淡笑道:“我也是。” 薛楚楚一愣。 “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要做什么。”说完,明逍又笑了笑,在少女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直起身来招呼众人上路。 薛楚楚撅着嘴巴皱眉盯着明逍背影,一头雾水。 白玉衡突然靠过来,搞得薛楚楚颇有些受宠若惊。 “玉衡仙君?!”薛楚楚小声。 “很在意他的动机?”白玉衡没看薛楚楚,视线是黏在明逍背影上的,“我也是。所以才跟着他们这样一路走来,今后也打算一路走下去。” 第41章 “我想,他嘴上不说,却会用行动告诉你答案的。”说罢,白玉衡侧过头来,对薛楚楚露出浅淡一笑。 薛楚楚来不及反应,白玉衡已策马向前了。 薛楚楚垂下眸子又兀自想了一会儿,见与众人离得远了,也赶紧加快马速追上去。 第29章 -倒v开始 作为一个专以贸易为生、面向神、人、妖、魔四族开放的城市, 即墨的繁华和开放程度远超明逍一行想象。 城门的魔族卫兵非是为了检查盘问,而是为了热情迎宾。进城步入主干大街,两边阁楼皆张灯结彩,街道上亦是摩肩接踵, 人声鼎沸。 “妖市”之名更是名不虚传。不用特意寻找, 街两边的商铺门口, 便堆砌着许多铁笼, 里边关着形形色..色的妖。他们大多精神萎靡、双目空洞,活像是牲口市场里的牲口, 被来来往往的顾客品头论足、或是不屑一顾。 当然, 这些露天展卖的, 也确实都是便宜甩卖的“劣等货”, 每只价格不超过一两银子,大多数都只要几百文钱, 连头猪的价格都比不上。 小武咬着牙捏紧了掌心。明逍伸过手去握住他的手腕,无声安抚。小武点点头, 低声应:“我明白。” 一行人默不作声地裹挟在人潮中向前走了一阵, 听着四周的交谈,很快就明白,他们这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正撞上了即墨每年一度的“年中大集”。 抛开天机阁, 说句“天下至宝在即墨”,绝不为过。毕竟, 就算是六大仙门, 每年也会来即墨看看有什么好东西。 既然是“至宝”, 卖家自然是想卖上一个好价的。虽然即墨每月初一都会开一次集市,但凡界地域辽阔, 又多天险阻隔,除了即墨附近的,谁也不可能每月光顾。 客少,竞价上限也就有限。 故此,就有了每年一度的“年中大集”。卖家会把过去一年中压箱底儿的好货等到这一天才拿出来售卖,天南海北的买家则都会于七月初一前赶至即墨,就算买不到,能一睹稀释珍宝的绝世风采,也是好的。 此前薛楚楚跟着薛掌门来的时候,只是看个热闹,并没关注开集时间。此番听闻,方才忆起,之前确实也都是年中之时来的。 “那里!”薛楚楚指着主干大街尽头那栋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气派非常的四层高楼,“那里就是即墨最大的竞买会场!不过我没进去过,我爹不带我进。” “为什么?”小武随口问。 薛楚楚撅撅嘴巴,“说是太脏。” 众人:“……” “我那时还小,听爹爹说‘脏’,还以为是那儿里边的环境脏……况且,即墨好看好玩儿的地方太多了,简直眼花缭乱,爹爹说不去也就不去了,我也没有追问……现在想来,我爹应该是说那里的交易肮脏……” 虽说因天险阻隔加上种族势力划分,情报流通性极差,各地消息闭塞,但即墨着实盛名在外,一路走来,在明逍一行的有意打探下,也收集到了不少信息。加上数年前薛楚楚随父亲来即墨的所见所闻,众人已大致拼凑出即墨集市的大致模样—— 一个表面无比繁华亮丽、背地里无比残忍黑暗的大型黑市。 就比如,明逍从小武族长那里听闻大批妖族被捉去即墨贩卖,薛楚楚也曾随薛掌门来即墨买了一只白鹿妖当坐骑,众人都天真地以为,在即墨,妖族就只是被当做奴役贩卖。 但据沿途所闻,妖族能被当做坐骑贩卖,已是命最好的。更多的,是被当做x奴出卖给各色各样奇怪x癖的买家,亦或是,被活剥妖丹。 但你如果以为在即墨被当做商品售卖的只有妖族就错了。人族、魔族,同样可以是被贩卖的商品。只是有贩卖价值的人魔比妖要少上许多,故而贩卖妖族的风声更盛一些罢了。 在即墨,没有什么是不能卖的。 薛楚楚的一句“肮脏”,显然勾得众人忆起沿途听闻的许多传言,一时都面色阴沉,无人言语。 还是明逍故作轻松地率先开口:“瞧这八方来客人头攒动,咱们还是赶快找家客栈落脚。晚了怕是就没地方住了。” 薛楚楚最是积极。 ——她实在是受够了幕天席地和睡破庙。 “那咱们去那边!我之前两次来,都是住的那边一个客栈,环境很好的!” 薛楚楚正要拨开人群往前挤,突然被一只手抓着上臂拽回去。 “!”薛楚楚猛然被明逍揽在身侧,被迫蜷缩在明逍身边,惊疑不定地从侧下方仰头向上看,视线撞上明逍漂亮的下颌线,差点喊出口的惊呼哑在了嗓子眼儿。 虽然她是人,他是魔,二人之间还有着一言难尽的恩恩怨怨,但薛楚楚不得不承认,这个魔族真的好看得该死。 脸开始发烫,心也不听话似的狂跳。 虽然她对明逍毫无爱慕之情,但……但被一个这么好看的男人不容抗拒地揽进怀里,换成哪个少女都会忍不住春心萌动一瞬的吧! 转瞬,薛楚楚又意识到白玉衡就在旁边,慌乱去推明逍,红着脸小声嗔道:“你干嘛?” 明逍收紧手臂,示意薛楚楚乖乖跟着自己走。 “怪不得要大开城门广盈八方来客。原来,宾客也是被狩猎的目标。”白玉衡低声说,“薛姑娘,你和小武务必要额外小心,千万不可远离我和明逍。” 第42章 薛楚楚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小武是妖,虽说是个半妖,但好歹是鲛人血脉,来到这么个盛行贩卖妖族的地方,自然该额外小心。 可她一个平平无奇的人族又招谁惹谁了? 明逍看出薛楚楚疑惑,笑道:“纯洁无瑕的处子,高贵的仙门掌门之女,却因获罪而沦为奴。这样的标签一打,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把你买回去呢?” 薛楚楚霎时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又向明逍靠了靠,伸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襟。 明逍安抚性地用揽着薛楚楚的那只手在她肩头拍了拍,扬唇笑道:“倒也不必如此害怕。那些杂碎看清了你是谁的人,只要不傻,断然不会来找死。” 明逍如此说,倒也不是指自己乃是画像满天飞而颇具知名度的灭世灾星。 通缉犯要有通缉犯的自觉,来这么个热闹非凡的地方,明逍也是做了变装的——一个单眼眼带,以遮住他那只过于异类的金瞳。 正如神族因灵息而眼如碧玉,魔族亦因魔息而双目赤红。明逍则因魔灵双修,一只赤瞳渐渐变为金色。 现在他掩去金瞳,就是掩去了“灭世灾星”的身份。 没有身份却还敢如此嚣张,乃是因为就魔族而言,单看容貌,便能分辨强弱等级。 所谓魔息,其实就是大地裂后,自深渊溢出的毒气、瘴气和死气的混合体。故而九成九的人族沾染,都是死路一条。而幸存下来的那百分之一,则可视其魔化进程,自低至高,分为低魔、中魔、高魔,和天魔。 所谓魔化过程,便是指自沾染魔息后,先因魔息侵蚀而自内向外地慢慢溃烂,又在适应魔息后,转为被魔息逐步修复自身并进化的过程。 天资越低,魔化过程越漫长,后期成长速度越慢。天资越高,魔化过程越短暂,后期成长速度越快。 部分低魔甚至终生都困在魔化过程中,一边被魔息侵蚀,一边被魔息修复,最终魔息的修复速度追不上侵蚀速度,还是要痛苦死去。 而那些成功渡过魔化期的低魔,也会因为对魔息的操控能力弱而无法有效修复自身。很多低魔身上都残留着不同程度的溃烂疤痕,皮肤如火烧般呈焦炭色,头发是毫无光泽的花白色,眼睛也是灰蒙蒙的暗红色,整个人都泛着一种行将就木的死气。是那种见了就会让人忍不住惊悚大喊“诈尸了”的程度。 与之相对,天魔的魔化过程通常只有数日,完全为己所用的魔息不仅会帮他们修复初期侵蚀所形成的溃烂伤疤,还会让他们的容貌像那些魔化的植物一样,变得更为艳丽—— 虽然受魔息影响肤色会变深,但并不是低魔那种死气沉沉的焦炭色,而是十分诱人的蜜糖色,细腻而有光泽。头发完全褪色,变成干净透明的银白,发丝柔顺又飘逸,不似低魔那般干枯毛躁。眼睛亦是红玛瑙般的艳红,明亮惊艳,诡异,却又勾人。 即便是父母均为魔族的天生魔族,受父母资质影响,天资有不同,天资过低的,仍旧免不了魔息侵蚀,还是会有或长或短的魔化过程。 像明逍这个品相的魔族,越是见多识广的越会清楚,便是放在天魔里,也是天资卓越的佼佼者。 那些躲在暗处蠢蠢欲动的,看到少女被如此高阶的天魔护在怀中,想必便不会再打什么鬼主意。 “看来游客多有失踪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小武紧跟在后边说。 他现在没戴狼耳发箍,左半边脸的妖纹也都被薛楚楚用妆粉盖住了,看起来只是个比寻常人高壮一些的人族。 事实上,明逍一行现在所扮演的角色便是:一对阔绰的魔族兄弟,带着一个人族丫鬟、一个人族马夫,以及……一个路边捡来的人族瞎子。 明逍听完小武说话,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耸动肩膀兀自笑起来。 几个人纷纷向明逍投去疑惑目光。 明逍摆手,示意大街上人太多,待会儿再说。 今儿是六月廿八,距离年中大集只剩两天。旁人都是至少提前三天就来,更有提前半月的。明逍他们这群今天才到的,到客栈一问,果然已经没房了。 但商人素来都是会做生意的。没房,没的也是普通客房。天字号的客房可是留了数间,就等着出手阔绰的肥鸭子来呢。 白玉衡的兄嫂当初赠送了不少银两,吴天也塞了明氏兄弟不少盘缠,结果一行人因为种族成分太过复杂,基本没法儿进城投宿,都是在野外将就,遥遥千余里走下来,钱基本没怎么花,正砸在这儿。 钱是够,问题是,怎么分房。 常规操作,便是明逍和明遥一间,白玉衡和小武一间,薛楚楚单独一间。 可让眼下基本没有自保能力的薛楚楚独自一间,在这么个混乱环境中,明逍着实不放心。 更不放心的,是小武那个八卦鬼和白玉衡那个大嘴巴。让这两人一间房住一夜,指不定明天小武看自己的眼神儿会变成什么样,又会转头去跟薛楚楚分享些什么添枝加叶的八卦。 稍微想一想明逍就觉得头痛。 不能忍。 但是不这么分还能怎么分?薛楚楚是女孩子,肯定不能跟大男人睡一间,就算是跟明遥分一起也说不过去。只能是自己入夜多留意。 剩下他们四个男人,如果不想白玉衡和小武在一起,也就只能…… 第43章 但是自己跟白玉衡睡一间房,更会招来小武和薛楚楚起哄吧!还得跟明遥那孩子解释…… 可这要怎么解释嘛! 把明遥和白玉衡分一间更是想都不用想。 若是为此定四间房,把白玉衡单分出去,又未免太过矫情…… 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 头痛。 “客官,您这房到底还定不定,定几间,还麻烦您尽快给个话儿。这新来的客人等着哪。”掌柜的催促。 薛楚楚探头一瞧,发现竟是一众蓬莱弟子!虽未穿门服,但领队的那个她是见过的,好像是什么什么长老来着。 薛楚楚急忙往明逍等人的身后躲了躲,生怕被认出来。又偷偷扯了扯明逍衣襟,叫他注意。 “无妨,我们已有人提前过来订房了。”一名年轻弟子说道,“掌柜的您先接待这几位客人,待小二忙完了,过来带我们过去就行。” 掌柜万分抱歉道:“这几日来客暴涨,现在又是午饭时间,小店人手欠缺,怠慢各位贵客了。” “掌柜的客气了。”那弟子礼貌道。 那边说着话,明逍则因薛楚楚的提示侧头看着。 那蓬莱派长老也在看他。 二人视线互不相让。 “客官,想好了吗?您定几间哪?”掌柜又问明逍。 明逍还在跟那长老对视。 “三间!”薛楚楚急忙伸手比了个三,小声应了句,然后翻兜掏银子——矮子里边拔大个儿,他们这一行人里边就没一个有寻常人的生活常识的。勉强薛楚楚算是最接近寻常人的那个,于是薛楚楚就成了管家婆。 当然也不排除就是那四个懒得管。 掌柜的收了银子,扬声喊道:“天未、天申、天酉,三间房入客!” 刚把上一批新客送进房的小二跑下楼,满脸堆笑地招呼道:“诸位客官,这边请!小心脚下台阶。” “我们是天寅到天巳四间房。”蓬莱弟子道。 “哦!那您几位也这边儿请!”小二热情道。 一行人跟着店小二上楼,在楼梯尽头各分左右。 薛楚楚埋头紧贴着里侧走,努力让自己被明逍几人的身影挡住。可又忍不住担心,频频从空隙间越过天井看往另一边去的蓬莱弟子。 那边好几个人也都频频盯着这边看。 最后两边各自进房。 明逍一群人先挤进一间房。 “哥,那群人有什么问题吗?”明遥一进门就问。 明逍没应声,而是看向白玉衡和薛楚楚。 “是蓬莱弟子。”白玉衡说,“怕不是……认出你了。” 毕竟明逍只戴了个单眼眼带。而明逍过分明艳的容貌实在太过引人注目。六大仙门又都是天天盯着明逍画像的人。 明逍一副恍然模样,不甚在意道:“我说那老头儿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薛楚楚埋怨道:“他盯着你看,你就一直盯着他看!生怕人家认不出来吗?这下好了,什么都没开始,身份就暴露了!我就说应该在你脸上涂点泥!” 明逍好笑道:“要不是带着你们,我连这个眼带都懒得带。你还想在我脸上涂泥?知道暴殄天物是什么意思吗?” 薛楚楚蓦然忆起被明逍揽在身侧的瞬间,突然红了脸跳脚道:“你以为你那张脸有什么了不起!玉衡仙君才是惊为天人!” “咻~”明遥起哄似的吹了个口哨。 一路走来一直如此。每每薛楚楚说出什么对白玉衡有些爱慕的话、或是做出什么对白玉衡有些亲近的事,明遥就在旁边起哄。 明逍还为此私下找明遥聊过,不想竟起了反效果。素来只在外人面前骄横,在明逍面前乖得不行的明遥终是迎来了叛逆期。 明逍知道明遥在别扭什么,可他没法把话挑明了说。 他自己都还没想明白。 管不了明遥,明逍倒也没向白、薛二人请罪。 虽然每次明遥起哄,薛楚楚都是一副急红了脸的样子,但在心里某个角落,应该是享用的。 至于白玉衡,呵,明逍才懒得管。 是以,明逍又是只给了明遥一个训诫眼神,便权当惩戒过了。 历经数次的吵吵闹闹,薛楚楚也懒得再跟明遥这个比自己还小上两岁的小毛孩儿计较,只是狠狠瞪了明遥一眼便不再吭声。 白玉衡素来板着一张脸,现在又蒙了一条黑纱挡住眼睛,着实看不出什么情绪。总归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 早就习以为常的小武咳了一声,把话题带回正途,“也不排除他们只是对咱们的种族构成感到奇怪。毕竟人魔两族水火不容,就算扮做仆从关系,其实也很难说得过去。” “青元长老并未过多打量我们这一群人,而是一直在看明逍。”白玉衡说。 “认出来又能怎么样?进城前城墙上不是贴着血红的告示:不管你与别人有什么血海深仇,到了即墨的地盘,来者都是客,若是起了冲突伤了即墨贵客,可是会招来‘神秘力量’,就地正法。”明逍唇角噙着一抹讥笑道,“我倒巴不得蓬莱主动出击,挑起什么事端,好让我见识见识那股‘神秘力量’。” 小武半是无奈半是哀求地笑道:“老大,你想挑事儿可以,但得把妖族先救出来再说啊。” 明逍摸着下巴笑道:“你们不觉得,制造一场大混乱,让众妖趁乱逃跑,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第44章 小武听明逍这么说是真的急了,忙劝阻道:“老大,妖族在即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咱们还一无所知,还是得先调查啊!万一那些被贩卖的妖族跟炼妖谷里的妖族一样,已经被折磨得半死不活了,是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趁乱逃跑的啊。” 明逍摆手安抚道:“我只是列举一种可能性。” 说罢,明逍突然神色不虞地看向白玉衡,“你看我干什么?” 众人纷纷看向还戴着黑纱眼带的白玉衡。 这是怎么看出来白玉衡在看谁的? “六大仙门之中,以蓬莱派最为天机阁马首是瞻。如果那群弟子已经确认你的身份,即便不在即墨动手,怕是也会通报宗门,甚至上报天机阁。到时……还不知会是一番怎样景象……”白玉衡沉吟道。 小武脱口道:“那,这里岂不会变成第二个炼妖谷?!” 经过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众人都已对彼此经历过的事件有了大致了解。小武所提的炼妖谷,即为明逍在五绝派地盘上掀起血雨腥风的导火索。 半年前,蜀山药王谷事件结束后,被白玉衡的一颗紫金丹救回一条命的明逍,一是为了给被拐去做实验体而重病在身的明遥寻医,二是为了躲避天机阁的搜捕,故而带着明遥一路南下,前往南疆寻找一位盛名在外的魔族巫医。 那巫医查看明遥的状况后,提出要五种仙草、五种毒草、五种灵兽之血和五种毒虫之液为药引。 巫医隐居之处魔息泛滥,毒草毒虫易得,但仙草灵兽,却只得五皇山才有。而那里,是妖族地盘。 第30章 那巫医也算不得好人, 开口便叫明逍直接猎杀五只灵兽回来。 灵兽,即为妖,只不过是修为不够、尚不能化形的妖。明逍心有不忍,百般追问, 甚至说要带明遥另访高人, 那巫医才不情不愿地说, 不必杀生, 每只只取一碟底的血就好。 明逍赶至五皇山,正撞见五灵兽之一的麋鹿, 遂打晕, 于不太影响活动的前肢取血, 而后又以气疗术助其伤口愈合。 林中野狐只撞见明逍打晕麋鹿割伤取血, 便一溜烟儿地跑去告知五皇山众妖的统治者——一只老狼,说是又有人进山屠杀妖族。 狼皇子立马带了一队精英, 跟着野狐来找明逍。瞧见人后,不问青红皂白, 上来就是一阵猛攻。任明逍磨破了嘴皮说他只是想取一点灵兽血救人, 并非要杀害,众妖都不信半个字。 明逍见众妖群情激愤,完全无法对话, 只好先行折返, 准备另寻时机。 次日,明逍再往五皇山, 想着这次一定要谨慎一些, 避开妖族眼线, 抓紧将剩余四种灵兽血和仙草搞到手。 不想离着五皇山还有数里,便远远瞧见山林烈火熊熊。御魔疾驰前去查看, 原来是邕城五绝派放火烧山,并在众妖出逃的方向布下天罗地网猎妖。 明逍果断出手,悍然击退五绝弟子。 虽然救下一部分被抓到的妖族,但也有相当一部分妖族被匆匆撤退的五绝派带走。 妖族因大火伤亡惨重,明遥又亟待明逍带回药引救治,明逍虽有心追击,但各方面的情况都不允许他再节外生枝。 老狼王目睹明逍仅以一人之力便轻松击退五绝派数百修士,甚为惊骇:以明逍的实力,想要灵兽血完全可以强行夺取、甚至屠杀妖族。可他不仅没这么做,还一直低声下气地好言相求,求不得便退了。今日复来,不仅没趁火打劫,还从五绝派手中救下这许多妖兽。 妖族为感明逍大恩,主动送上明逍尚未采集到的仙草及灵兽血。 明逍亦千恩万谢,带回去治疗明遥,待明遥好转,又带着明遥前来感谢众妖,并主动提出,愿前往五绝派所在的邕城,救出在此次灾难中被掠走的妖族。 老狼王当即就老泪纵横地给明逍跪了,拉着明逍的手声声泣血地诉说五绝派长久以来虐杀妖族的滔天罪行。 六大仙门各有所长,姜氏擅于布阵,蜀山擅于医毒,五绝,则擅于御兽和炼丹。 所谓御兽,便是驯化妖族,使得妖族完全听从人族差遣,或是从事繁重劳动、或是成为人族月夸下坐骑、或是代替“主人”征战。 而炼丹,便是将那些无法顺利驯化的妖族,活生生推入“炼丹炉”,历经九九八十一日,炼化成可助修士快速提升修为的“仙丹”。 一只妖,潜心苦修数十年,最终却只能沦为供人驱使的奴隶,更甚至是为满足人族的贪婪和野心,被活活推入炼丹炉尝尽被拉长至数月的死亡酷刑,在无尽的烈火灼烧中,凝为一粒小小“仙丹”。 老狼王年轻气盛时也曾集结南疆数万妖众前去攻打五绝派,但结果,就是落得如今这般,妖族凋零,只能藏身于这片靠近大裂谷、灵息已极为稀薄的山林中苟且偷生。 狼妖部落在众妖中已算强盛,但也不过区区百余只,而且还在日渐减少。其他部落更不知流落在何处过着怎样朝不保夕的日子。 老狼王虽有心拯救同胞,但已心有余而力不足,唯一能做的,便是劝说族中年轻气盛的妖不要鲁莽、不要好勇斗狠,看见人就快逃,拿出把自己活活跑死的劲儿,逃…… 如今天降救兵,老狼王不由得涕泗横流,哭得像个孩子。 明遥虽已好转,但身子尚虚。明逍把明遥留在妖族,自己随狼皇子前往众妖口中的“炼妖谷”探查敌情。 第45章 其实在听众妖口述之时,明逍有怀疑过,妖族是否因为怨恨而有一定程度的添油加醋。好歹,五绝也是六大仙门之一,行事当不会那般灭绝人性。 但亲眼所见之后,明逍方才体悟,世间愿将妖族平等视之的乃是极小众,在绝大多数人族眼中,宰杀一只妖,与宰杀一只偷鸡的黄鼠狼无甚区别。 可人族逮住黄鼠狼尚能一刀毙命,对于已开了灵智、甚至能化形成与自己八九分相似的妖族,却会极尽折磨与虐杀之能事,全然泯灭人性。 【许是正因为相似,却又不是同类、甚至要比自己强上许多,所以才会格外恐惧?】 【人族生而弱小,故而内心脆弱。内心脆弱,故而在占得上风之时,会做出许多残忍之事,以彰显自身力量,形成威慑。】 【笑笑你内心强大坚韧,方才能平等地看待世间万物。可惜,如你这般内心强大坚韧之人,世间并不多见。】 【我?呵,我也不过徒有其表罢了。】 【如果你觉得我很强大,那是因为,有你,和阿遥在我身边。因为你们两个,我才不再是一副徒有其表的躯壳。】 【人,是在有想要守护的人和物时,才会真正强大。】 【满心只想着索取和掠夺的,不过是丑陋又可怜的虫豸罢了。】 彼时明逍跟狼皇子趴伏在草丛中,窥探着炼妖谷内如屠宰场般的惨状,蓦然想起那人的昔日话语。 明逍暗暗苦笑,自己又算得哪门子的内心强大。 他只是害怕,怕得要死,怕幼年的经历再现,怕童年的见闻重演。 因为自己遭受过那些苦难、见证过那些苦难,所以才心有不忍。 这难道不是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同理心? 谷里那些欺凌妖族、丑陋又可怜的虫豸,就是活得太好了。 没疼在自己身上。 明逍听完狼皇子根据数年前妖族来探查敌情时获得的情报,又带着狼皇子沿炼妖谷周边仔细探查一番,折返妖族。 其实按明逍原本的打算,是想一个人端了这群畜生行凶作恶的窝点。如此一来,五绝派只会把账算在他的头上,与妖族无关。 但在探查过后,明逍发现,干掉炼妖谷内的五绝弟子容易,想带走被圈禁于此的妖难。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已被折磨得伤痕累累。若是无人搀扶或是背负,就算杀光这里的五绝弟子,这些妖也走不出这炼狱般的谷底。 明逍请老狼王抽调青壮妖族随自己去救妖。并且千叮咛万嘱咐,此番趁夜行事,众妖只需带走族人,无需做其他的事。他一个人目标小、行动快,可以悄无声息地干掉看守,以免惊动五绝派本部,演变为一场恶战。 可嘱咐好了外边的妖,却不想被谷内的妖背刺。 明逍没有想过,傲骨和反骨这种东西并非谁人都有。许多妖在长期的痛苦折磨下彻底奴化,看到有人打晕夜间值班看守弟子,第一反应不是为有人来解救自己而开心,而是为“主子”被人打伤而拼命发出警报,极尽忠诚,甚至谄媚。 五绝派外驻在炼妖谷的弟子约有三百余众,此时全部因妖奴的嚎叫惊醒、出动。 刚刚“以一己之力荡平蜀山”的明逍风头正盛,很快就被五绝弟子认出,众弟子大惊,管事的立刻派出信使出谷传信。 狼皇子虽率众于各出谷关卡埋伏,就怕风声泄露,却不想谷内还有出谷密道。 明逍虽不确定五绝弟子已出谷报信,但谷内已然引发巨大骚乱,想也知道今夜的营救不会顺利。 谷内弟子并不亲身迎战,而是放出许多妖奴,驱策他们去围攻明逍。明逍完全放不开手脚,生怕拿捏不好力道便打死几个。 而且他想,许是因为自己是魔,才招致这种恶果。如果由狼皇子出面说清他们此行目的,那些被驱策的妖奴必定会反水站在他们这边,届时他便可放开手脚,一举搞定谷内弟子。 于是他吹响口哨暗号,叫狼皇子率众妖进谷。 却不想,当夜最惨烈的事,不是与五绝弟子的拼杀,而是妖族间的同类相残。 那些彻底奴化的妖族的忠诚和固执,让明逍和前来救援的妖族大为动摇。他们的冒死救援,真的是炼妖谷里的众妖所期望的吗? 好在,还有那些抵死不愿为奴、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妖族坚定了救援队的信念。 炼妖谷位于五绝派及五皇山之间,距离五绝派两百余里,但距五皇山仅五十里。五绝派本是为了方便抓完直接圈禁,避免长途押运的风险,现在倒是方便了营救——就算是骚乱一起,便有弟子趁乱回宗门通风报信,这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两三个时辰。 只是刨除那些彻底奴化、现在已经被打死或者打晕丢在一边的,和勉强还能自己跑的,剩下的残弱妖族竟有七百余众。 这远远超出了此前明逍和狼皇子来侦查情报时观测到的数量。 而老狼王各方调度,前来救援的青壮妖族不过区区百余,此前混战又伤了近二十,着实无法一次带走这么多妖。 狼皇子看着那些被折磨得早就不成妖形的同族,九尺高的汉子悲怒交加到肩膀抖得像是筛糠。 他说,跑,一遍遍往复跑。就算跑死,也要把这些同族背回五皇山。一同前来的青壮妖族亦是立誓般表态。 第46章 妖族不冷静,明逍不能不冷静。 他算了算时间,如果五绝派行动够快,许是两个时辰后援兵就会到达。慢的话,四个时辰怎么也过来了。 妖族这边,往返一次大约要一个时辰。可随着往返次数增多,妖族肯定会体力渐渐不支,往返耗时变长。开始的时候或许强壮的妖还能一个背两个,可越到后边,体力消耗越严重,一个背一个怕是都勉强。 他不能做乐观估计,要做最坏打算。最坏的情况就是,狼皇子他们只得救出两百同族,五绝援兵便已赶至,而且……带着天机阁神兵。 届时莫说是这些残弱到毫无抵抗力的妖族,便是前来救援的青壮妖族怕是也难逃敌手。 必须要有取舍。 “先挑小的和还算健康的走。”明逍跟狼皇子说。 狼皇子反应了一下,眼神霎时变得犀利到能杀人。“为什么?”他问。 “小的和自己还能动一动的背起来会省力些。那些完全不能动的背起来会很吃力。第一轮你们就把力气耗掉大半,后边岂不越来越难?”明逍说。 狼皇子神色明显缓和许多,稍一思索,点头应道:“你说的在理。”遂安排部下先将小的和看起来更健康一些的带走,自己则留下来安抚暂时还无法脱离这炼狱般谷底的妖族,告诉他们,今天无论如何都会把他们全救出去。 明逍琢磨了一会儿,再度拉过狼皇子,叫他谁也别带,自己全速奔回五皇山,劝说老狼王带领众妖转移。 狼皇子迟疑片刻,点头说他明白了。拜托明逍照看好这里的妖族。明逍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五绝派那群人渣再碰你族人一根汗毛。 狼皇子抱拳离去,只是未孤身上路,坚持带了两只小妖一起走。 明逍看着躺了满地的五绝弟子,有心把那些还活着、只是晕过去的弄过来垒成个人墙,这样五绝援兵到来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当成人质用用。 可是拖了五六个后,明逍发现这办法耗时又耗力,还不如到时候直接动手来得方便。 明逍把拖来的几个弟子垒成一座小山,自己在上边坐了,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瑟缩在暗处、等待救援队折返被带走的众妖,叹气。 那一双双本该充满野性、明亮无比的眸子,全都黯淡无光,或是麻木不仁、或是畏缩恐惧。 全无抗争之意。甚至毫无求生意志。 “爬。”明逍冷声说。 众妖于惊惧中露出不解。 “你们也看见了,救援人手不够,一次最多带走两百。五绝派援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到,越往后越危险。不想死的,不想继续留在这里受罪的,跑不动、走不了,还不能爬吗?” 眼见众妖只是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却全无动作,明逍托起右手,掌心呼地燃起一团黑红色的魔焰,“全都给我爬!不然现在就烧死你们!” “你、你不是来救我们的吗?”一只妖鼓起勇气,颤抖着问道。 明逍冷笑道:“老子只救想拼命活的,不救只眼巴巴等着别人来救、自己却坐以待毙的。” 眼见众妖还是没有动作,明逍直接丢了一团魔焰在众妖后方,霎时吓得后方妖族拼命向前扑腾了几尺。 明逍冷笑,“这不是能动吗?还不给老子爬?非要我把火点你们身上?!” 后方差点被魔焰烫伤的妖族拼命叫喊道:“你这哪里是想救我们!你这是要我们快点死!我们大家伙儿伤成这样,爬到天亮又能爬到哪儿去?尤其是那些伤重的,怕不是还没爬到谷口便要活活累死!” “你们怕活活累死,就不怕来救你们的同族活活累死?他们欠你们的?”明逍抽出鞭子,起身踩在原本坐在屁股下的五绝弟子的背上,扬鞭凌空抽出一声爆响,惊得地上萎靡不振的妖族纷纷身躯一震,而后仰头。 明逍撸了一把手中长鞭,看着那一双双充满畏惧的眼瞳,若有所悟地笑道:“这么怕鞭子?也是,逃命的时候自己跑不动,做苦役的时候,倒是被皮鞭催着跑得欢。” “给我动!”明逍跃身浮在半空,于众妖后方将长鞭舞得“啪啪”作响,闻之好似抽打在谁的血肉之躯上。 原本瘫做一团的妖族,还有些力气的立马连滚带爬地往前跑,实在虚弱的也在费力爬,至于那些仍是无动于衷的,着实是重伤在身动不了半分、甚至是昏迷不醒的。 “快快快!不想被鞭子抽就给我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前跑!往前爬!别给我装死!老子对你们可没那只小狼崽子那么宽容!”明逍恶声恶气地吼着,手中长鞭凌空抽得“啪啪”响。 数百妖族很快因为行动能力的不同而渐渐拉开一条绵延向谷口的长线。明逍站在谷口,一边戒备着五绝援军的到来,一边不停鞭策众妖。 救援力量有限,注定无法全员获救。总有一些要被抛弃。 狼皇子不忍,那便让他来做这个恶人,他来替狼皇子选择,哪些被救,哪些被抛弃。 二度折返的狼皇子沿途看到奋力爬行的残弱同族,先是赶忙将其扶上同伴脊背,而后询问缘由,不由大为光火。可沿途已经稀稀落落散落这么多同族,他们也不能不管,只得被迫看到一个捡一个,捡了的就先带回去。狼皇子则一路直奔炼妖谷找明逍对线。 “我只是想让你们少跑几步。这群一动不能动的,我不是还帮你好好照看呢嘛。”明逍笑得真诚又乖巧。 第47章 狼皇子揪住明逍衣领,呲着獠牙低吼:“所有的族人我全都会带走,不劳烦您费多余的心思,恩公!” 明逍在脸上堆满笑容。 过了大约三个时辰,五百五绝弟子骑着妖奴赶到。 高坐谷口巨石上的明逍早已察觉,待人近了,倏而释放强大魔息,如一堵烈焰高墙,将正努力爬行逃生的妖族与五绝弟子分隔两边。 五绝弟子被迫驻足,领队用手中皮鞭指向居高临下的明逍,趾高气扬地要他乖乖束手就擒,还能给他留个全尸。 今夜的所见所闻及所行,本就让明逍极为不爽。如果说此前作战,明逍还秉承谷内看守弟子也不见得全员恶人的善念而手下留情,此时看见这群像牵着狗一样牵着妖奴的五绝弟子,明逍已经断然给他们扣上了全员恶人的罪名。 话他都懒得回,一个大招“怒海狂涛”放出,至纯魔息便山呼海啸般呼啸而去,瞬间将五百五绝弟子及其妖奴掀了个人仰马翻,一个个瘫倒在地痛苦不堪。 领队的原还以为“以一己之力荡平蜀山”是以讹传讹,厉害的天魔他五绝弟子又不是没见过,可怎么也不敢想,眼前这个大魔头,根本就是超出了天魔的存在。 当然,他们原本也没指望凭这五百弟子拿下大魔头。他们只是先遣队,任务便是拖延,避免魔头见形势不对望风而逃。却不曾想,五百弟子外加五百妖奴,竟禁不住对方一击! 领队的趴在地上,胆战心惊地看着大魔头的靴子一步步逼近,色厉内荏地嘶吼:“魔头休得嚣张!你若有种,便留在此地,与天机阁圣子一决胜负!” 第31章 “哦?”原本面色如霜的明逍似是来了兴致, 蹲下身抓起领队的头发逼迫他抬起头,“天机阁圣子?你们叫了天机阁?” “哼,你怕了?”领队弟子继续外强中干。 明逍却笑起来,月光下一张脸明艳近妖, “那我可得好好谢谢你们。” 那弟子以为明逍在说反话, 终是忍不住暴露惊惶, 急得破了音:“你想干什么?!你若敢残害我派弟子, 天机阁定不会轻饶于你!” 大魔头的笑容愈发明显,在五绝弟子眼中也就愈发渗人, “你不知道, 我有多想见天机阁众神。谢谢你们帮我把人叫来。” 音落, 魔息自指尖流出, 那五绝弟子在满脸惊恐中抽搐一阵,一翻白眼, 不动了。 魔息持续放出,潮水般将五绝弟子及其妖奴淹没, 很快所有人和妖便彻底昏死过去。 明逍收了功法起身, 回望这月色下的幽谷。 暗影处有点点亮光,那是那些最为残弱的妖族、映着月光的眼瞳。 明逍无声哀叹。 他确实很想见天机阁的人。 但眼下显然不是时候。 又过了半个时辰,爬出谷外的妖已经被捡了七七八八, 狼皇子带着腾出手来的一小队妖来接谷内重度残弱的同族。可是他们前脚刚到, 第二批五绝派弟子后脚便至。 明逍再度释放魔焰高墙以掩护妖族,而后抓过狼皇子, 叫他们不用管这批援兵, 他一个人就能搞定。他要狼皇子他们动作快, 别贪多,一个带一个, 带上就跑。 因为天机阁马上就要来了。 狼皇子疑惑,“天机阁……是什么?” 毕竟老狼王当年率领数万妖众攻打五绝派时,狼皇子尚未出生,也就没见过那群从天而降的白衣神兵。 那是年长妖族记忆深处的恐惧和禁忌,年轻一辈的妖族对此一无所知。 明逍沉默一瞬,说:“天机阁,是容不得你我这样的存在,且可以以压倒性力量抹除你我存在的势力。” 他笑了笑,又说:“人族将其奉为‘神’,明白了吗?” 狼皇子震惊。 那边五绝弟子正试图攻破魔焰之墙,明逍来不及多言,只道:“我会尽可能拖住他们,你……要懂得必要之时的取舍。” 说罢,不给狼皇子反应的机会,明逍纵身掠上半空,提息运气,再次发动“怒海狂涛”。 不想一道青光自五绝弟子后方疾驰而来。 那彗星似的青光在与魔息相撞的瞬间,倏而展开,如一道屏障般阻绝了明逍释放出的如涛魔息。 明逍双眸一凝,加大力度。强烈的魔灵双息相撞,彼此消解,连明逍先行设下的魔焰之墙也被轰碎。 强大的冲击波还将冲在最前的五绝弟子及其妖奴掀了个人仰马翻。后边往前冲的弟子又刹不住,一时间前后相撞,混乱不堪。 明逍浮在半空,在确认那疾驰而来的白衣仙君正是白玉衡后,抽出腰间长鞭,忍不住扬唇笑道:“白玉衡,又是你?怎么我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嗯?” 白玉衡负剑而立,垂眸扫了眼地上因自家人踩踏自家人而哀嚎连天的五绝弟子,又去看山谷暗影处正忙着搬运残弱同族的众妖,再一一扫过谷内正中那巨大熔炉似的奇怪石具,各种驯化、刑罚器具,以及谷底四周那一间间铁栅栏阻隔的、牢房似的处所,不久前刚刚仔细探查过药王谷的他,又怎会看不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所差之处不过是,那边祸害的是人魔,这边祸害的是妖。 “你这是嫌自己命长?”白玉衡忍不住皱眉。 “命再长,若是活得不够痛快,又有什么意思。”明逍笑道。 第48章 “上次是为你弟弟,此番又是为谁?”白玉衡问。 “你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明逍有些不解地偏头,双手抻直手中长鞭,摆出开打架势,“要打就快些动手!” 白玉衡微微抿了下唇,拔出长剑,一个光速冲击,直将明逍自半空逼退至众妖身边。 明逍一惊,万没料到白玉衡竟会出手便如此发狠,正调集周身双息准备全力迎战,却闻得以剑抵着自己长鞭的白玉衡低声道:“带上你带来的妖,立刻消失。” 此时的明逍完全不会想白玉衡是有意帮他。更何况白玉衡的话听起来也是不近人情。 明逍擎着长鞭与白玉衡暗暗角力,咬牙笑道:“我要是不呢?” “天机阁大军须臾便至。你现在不走,便是能走的,也走不了。”白玉衡说着,已经收了气力,只是装模作样地还将慑天剑搭在明逍的银蛇鞭上。 明逍终于反应过来白玉衡这是有意放自己和众妖一码。他甚至,就是先飞过来给自己报信的? 眼见白玉衡身后的五绝弟子已经重整旗鼓奔袭而来,明逍看了一眼白玉衡,视线交汇的瞬间,二人便已达成某种默契。 只见明逍当胸一脚,白玉衡立即仰面飞出,裹挟着强劲的冲击波,狠狠砸向一众五绝弟子,再次阻拦了他们的前进。 几名被砸到的弟子忙不迭地爬起来谄媚地唤着:“圣子大人,您没事儿吧?” 白玉衡撑剑起身,弹弹衣料上的尘土,冷面冷声道:“尔等不许出手。” 圣子大人这是要跟那大魔头杠上了?五绝弟子急忙应声,是是是。 一名弟子凑上前心急道:“圣子大人,那些妖……”正翻山越岭地往谷外跑呢啊! 白玉衡冷着脸横剑一扫,一道恢弘风刃便直切对面山谷斜壁,激起烟尘无数。 五绝弟子心下稍安,却不知白玉衡的剑气未伤一妖,众妖反而凭借烟尘掩护跑得更欢了。 “只带一个!快走!”明逍催促已经背了两个妖族、正准备再将第三个妖族背上的妖。他直接伸手将第三只妖扯下来,皱眉凶道:“你这样根本跑不快,别说救他们的性命,怕是自己的也要搭进去!” 一旁帮忙的狼皇子一下子就急了,“你干什么?!” 他连同同伴再将第三只妖架上那已经半背半抱了两只妖的青壮妖族的脊背,尝试用绳索固定,声线有些暗哑艰涩,不知是疲惫还是恐惧,抑或是愤怒,“今天必须将这里的同伴全部救走,这罪多一刻都不能挨!” 明逍一把揪住狼皇子的耳朵把比自己高壮了近两头的狼妖扯到自己近前,咬牙低声道:“天机阁神兵马上便到!你是要跟这几个同伴给这些救回去也活不了几天的妖陪葬?!” 他放开狼皇子,缓和了一下语气,“跑!记得拿出你们妖族的看家本领——隐藏气息。否则今夜的一切都是徒劳,明白吗?” 见狼皇子还是一脸倔强地不动,明逍怒吼:“跑啊!” 狼皇子双目噙泪,万分悔恨不甘地招呼同伴一个带一个,趁着烟尘掩护赶紧撤离。 尚未被带走的妖族发出绝望呼号:带我走啊!求求你们别扔下我! 明逍站在一边看着,暗暗捏紧掌心。 “你怎么还在这儿?” 清冷声音自明逍背后传来。 明逍不急不慢地回身,看着穿过烟尘向自己走来的人影。 夜色模糊了他的轮廓,一袭白衣却在明逍眼中隐隐发光。 “因为我还不想就这么走。”明逍笑道。 白玉衡侧目扫了眼迷雾深处那些瑟缩的眼瞳,冷声道:“他们已经没救了。”顿了顿,他道:“这里会和药王谷一样,被抹除得干干净净。” 明逍好笑道:“那可真是令人意外。斩妖除魔,在你们和人族眼中,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吗?药王谷那种丑闻遮遮掩掩也就算了,这炼妖谷内的无数妖骨,不该被拿出去大肆宣扬你们的除妖功绩才是?” 白玉衡不与他争辩,只是再上前一步,以剑相抵,“我再说一次:马上走。” 明逍垂眸看向距离自己咽喉不足一指的利剑,唇角浮起一丝似是戏谑、又似是无奈的笑。 这家伙的剑,从第一次狭路相逢的时候起,就从未有过半分杀气。 偏还总是扮做一副冷血杀神的模样。 他抬眼盯住那双玉眸,慢慢抬手于剑尖处分开两指,见白玉衡没动作,明逍唇角笑意愈甚,并拢两指夹住剑身,一个巧劲儿外加移形换影,停下来时,长剑已横在白玉衡颈间,而明逍在白玉衡背后。 “若是我劫持了圣子大人,可能逼得天机阁让步?”明逍笑问。 “他们会在你动手前先杀了我。”白玉衡以一指抵住明逍暗暗用力压近的剑锋,语气无波。 明逍颇为扫兴地“嘁”了一声,放开白玉衡,“还真是有够冷血无情。” “还不快走?”白玉衡忍不住皱眉,“你若再像蜀山时那般发疯,我救不了你第二次。” 剑气横扫山壁激起的烟尘即将消退,浓厚得极具压迫感的灵息正快速逼近。 ——天机阁众神已近在眼前。 明逍站定在那群未能被带走的妖族前方,淡淡笑道:“我不走。” 白玉衡猛然挥剑。 剑气擦着明逍头顶飞过。明逍似笑非笑地凝视着白玉衡的眼睛,纹丝不动。 第49章 只是在剑气激起的尘土飞扬中,唇角的笑意愈甚。 白玉衡在烟尘掩护中逼近明逍,急道:“你留在这里只会激化矛盾!” 他叹息一声,似是无奈又似是哀求地说道:“你若护着他们,这些妖必死无疑。你走了,或许还有转圜余地。我会想办法尽可能保全他们。” 金红异瞳在弥漫的烟尘中迸发出惊喜的光亮。 明逍俯身随手抓了两只妖,一左一右夹着,半侧过头对背后的白玉衡笑道:“说真的,我觉得你不适合待在天机阁。什么时候在那儿混不下去了,可以来找我。我罩你。” 说罢,明逍准备飞身离去,却被迫停下——几只妖抓住了他的脚腕。 明逍垂眸,对上那瑟缩眼瞳深处的怨毒,面色如霜,“现在有抓我的力气,何不之前向外爬个半尺?但凡肯动一下,也不会成为被剩下的。” 说罢,明逍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抓着自己的那几只残弱妖族,在渐渐消散的烟尘中飞身离去。 明逍顺着明遥身上的血契找到妖族新的落脚点,没提白玉衡的许诺,只说剩下的妖族没救了,让老狼王劝狼皇子死心,别再跑去送死。 明逍并非认为白玉衡会诓骗他。只是鉴于天机阁对蜀山事件的处理,明逍觉得想要保全那些妖族的性命,实属天方夜谭。 既无希望,又何必给这些妖族以期待呢? 事实亦是如此—— 明逍虽不许妖族再度前往炼妖谷,自己却于次日深夜再次前往查看。 偌大的炼妖谷,所有炼妖、虐妖、囚妖的器具设施全毁,只余一片大火燃尽后的废墟。 明逍又在周遭搜寻一番,未见一只幸存的妖。 明逍也说不好自己那时的心境。 他不叫妖族期待什么,可在他自己的心底深处,似是有着某种期待的。 可当这种期待落空,他又并不觉得失望亦或失落。毕竟,他自己都没坚持拯救那些妖族,甚至,他是从一开始就已决意要舍弃一批妖族的。所以,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期待白玉衡做什么呢? 老狼王对未能救出所有妖族这件事看得很通透。明逍本来就是主动去救妖的,已经付出很多。没有明逍,就妖族现在这点儿战力,去了就是白送。他们没任何理由对明逍进行道德绑架,要求他一妖不落地全员救出。 何况,当年万妖大战五绝派之时,老狼王是下令舍弃过大批同族的。 他深知,这种舍弃不是无情、不是残忍。 只是必须。 他真心诚意地叩谢明逍,说:感谢恩公,让这些前去救援的妖,一只未少地平安归来。 明逍回以淡然微笑,一直被他无视的罪恶感却在这一瞬,毫无预兆地掀起万丈波澜,将他的内心轰然淹没。 明逍会些简单医术,也颇通医理,忙前忙后地帮着治疗妖族伤患。 帮忙治疗的过程中,明逍不止见过一次,狼妖安慰伤重的妖族,要咬牙坚持,因为月圆之夜马上就要到了,月神一定会救他们的。 明逍好奇之下询问,众狼妖却又三缄其口。明逍自知不该多问,却被老狼王叫过去主动告知:每逢月圆之夜,月神都会降临,赐给妖族疗伤治病的圣药。只要这些被救回来的妖族能熬到月圆之夜,服下月神赐予的圣药,一定能活下来且恢复健康。 一旁的明遥很兴奋,“那个月神长什么样子啊?能让我和哥哥也见见吗?” 老狼王却说,只有被选中的人才可觐见。希望明氏兄弟能够尊重他们的神,不要随意冒犯,以致招致灾祸。 明逍瞬间明白,老狼王主动告知,就是不希望他继续在妖族之间打听“月神”的事。 可老狼王不讲这些还好,既然讲了,他又怎能按捺住好奇呢? 自炼妖谷救出妖族是二月十二凌晨,三日后便是十五月圆之日。 子夜时分,狼皇子带着八只男妖和八只女妖组成的小队,身着盛装,在接受全族的祈愿祝福和顶礼膜拜后,向着西北方向进发。 明氏兄弟跟着妖族送走狼皇子一行,按部就班地回到狼族特意为二人准备的舒适树洞中“睡觉”。 明遥装模作样地躺了一会儿,拨楞他哥,小声问:“哥,咱们什么时候跟上去?他们都跑出我的感应范围了。” 明逍闭着眼睛游刃有余道:“沿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追去便是。”他翻了个身,双目晶亮地坏笑道:“你先去,便装作是起夜。” 明遥秒懂,立即爬起来,披了衣服爬出树洞,撞见守夜的狼妖向他致礼,问他何事。明遥衣衫不整、睡眼惺忪地说:“撒尿。”便进了林子深处。 其实妖族普遍单纯。明遥说撒尿,守夜狼妖便不疑有他,继续守夜。 可是过了半晌,也不见少年回来,狼妖觉得不对劲儿,便进林子里小声喊着找。找了一圈,不见半个人影,正心慌,突然察觉背后有人,猛一转身,发现竟是明逍,不由愈发慌了。 “怎么了?”明逍笑眯眯问。 狼妖紧张道:“恩公的弟弟说要撒尿,可是一直不见回来……” 明逍做恍悟状,拍拍狼妖肩膀笑道:“阿遥就是贪玩儿,说不定看见什么奇怪虫子就去抓了。我去找他,你别担心。” 狼妖还想说什么,可是漂亮的天魔似乎只是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第50章 明逍追出百余米后,猛然刹停回身—— 什么情况?这猛然爆发的灵息?是在东南?! 稍作迟疑,明逍果断放弃西北方向,转向东南。 他有一种预感,狼皇子的祭祀小队,是个幌子。那骤然炸裂的灵息源头,才是“月神”所在! 明逍御魔去追,不由大为震惊——那灵息虽时强时弱,移动速度却快得惊人。便是明逍已使出全力,却仍是越追越远。 直到明逍撞上南流江,望着满月下奔流而去的江水,加上感应中那灵息远去方向正是江水所流方向,明逍不由心下一动。 全力御魔飞行近一个时辰,一路追到入海口的明逍浮在半空望着波澜壮阔的大海,茫然。 看来他是真的追丢了…… 亦或是,那灵息源头,在水下。 明逍略作思索,打定主意,落于一处岸边礁石,敛去周身气息,坐定不动。 不到一刻钟,微波粼粼的海面上乍然显出一道白线,那是大型鱼类快速梭游时引起的白浪。 白线一路延伸至海岸,伴着一朵巨大浪花的绽放,美得只能以“梦幻”二字来形容的银发青尾鲛人左右摆动着尾巴爬上沙滩,上了另一块礁石。 满月的清辉到底不足以让明逍将十余米外的鲛人看得真切,可正是这种黯淡、朦胧,更凸显出那传说中的神兽之优美。 明逍不敢呼吸,努力让自己与礁石融为一体。 他瞧着那青尾鲛人将怀中抱着的什么东西放在礁石上,而后便砰砰砰砰地砸了起来。似是觉得砸得差不多了,那鲛人便左手握拳置于先前砸过的东西上方,而后用右手指尖上的利爪,在左手手腕处狠狠一划。 霎时血流如注。 “咕噜。”明逍因这突如其来的放血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谁?!”青尾鲛人喝问,明显十分慌乱。 明逍听那声音,不由一愣。而后自礁石跳下,向那鲛人坦然走去。 “恩、恩公?!”鲛人大惊,捂着血流不止的左腕磕磕巴巴道:“你、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32章 明逍眼见着暗色液体自鲛人指尖滴落沙滩, 赶紧捉着鲛人小臂挪回礁石上——礁石上铺着一块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上边有许多粉末,和一些没砸碎的小块,虽是满月, 但颜色也不太能辨得明晰, 像是红的。 鲛人腕处的血成溜地落在那些红灰里, 足见伤口之深。 明逍被唤醒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痛感, 不由得皱眉咧嘴,身子猛地一抖。 割腕放血的滋味并不好, 可鲛人却如此果敢决绝, 想必是自愿, 而非被迫。 掌心捏着的鲛人手腕在微微发颤。那月白的皮肤看着细腻, 实则覆盖着密密的细鳞。明逍忍耐着强烈的好奇感受了一下掌心的真实触感,在鲛人的抵触拉满前放开自己的手, 并且后退一步,以示无害。 “怪不得狼王和皇子死活不同意你随我们去救妖。”明逍轻笑到。 鲛人微微咬着下唇, 垂眼盯着礁石上那些不断落入血液的红灰不说话。 明逍便继续说道:“妖之修行, 与人族相似,又不尽相同。人族以世代相传的功法炼化灵气为己所用,而妖族在有能力炼化灵气以前, 主要以吸收日月精华为主。故有传言, 满月之夜,乃妖族妖力最为强盛之时。” “只是不想, 原来满月之夜, 也可令半妖化为全妖。” 明逍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 一边细细打量眼前如梦似幻的奇妙生物。 银色长发还滴着水,映着月华, 折射出绸缎般的质感。玉色的眸子,比神族的更为清澈、通亮。且许是受鲛人乃深海生物影响,双目已近退化,那双玉眸观之不见瞳孔,目光空洞,却更添几分令人难以自拔的魅力。细鳞和体表附着的水膜映着满月清辉,整个人……或者说,整条鱼,都华彩熠熠。 美,实在太美了。只能说,不愧为传说中的绝美神兽。 此前明逍就觉得一直默默跟在老狼王身边的这只半妖与其他狼族相比容貌太过清秀了。但猜测许是受了人族血脉影响。却不想,半妖的一半是人不假,另一半却不是狼,而是鲛。 “传闻鲛人泣泪成珠,鲛人油浸泡过的灯芯可万古不灭,而鲛人血,则可包治百病、益寿延年。”明逍小心试探着。 鲛人不应声。见血量差不多够了,右手双指压住左腕伤口,温柔白光一闪,伤处便已完好如初。 如此强悍灵力,怕是白玉衡那厮都比之不及。明逍不由暗暗心惊。 他不禁有些后怕:好在这鲛人情绪稳定、不似寻常妖族那般急躁。否则若是一言不合动起手来,自己怕是挨不住对方一击。 但既然对方情绪稳定,明逍胆子便愈发大了起来。 他看着那鲛人默不作声地将那些掺了鲛人血的红粉搓成一颗颗黄豆大小的丸子,心中猜测愈发确定。 “狼妖口中的‘月神’,就是你,对吗?” 见鲛人仍是沉默,明逍继续道:“我猜,你可满月化鲛、血可疗伤治病之事,只有狼王和皇子知晓。他们为了保护你,故而编出‘月神’的故事,好叫这些药丸的出现合理化。” “皇子带队前去祭祀,并非只是为了掩我和阿遥的耳目,也是为了掩族人耳目。,” 鲛人终于按捺不住,侧过脸来,冷声问道:“你想怎样?” 第51章 明逍蓦然而笑,双目弯弯,呲着一口小白牙,难得露出几分少年心性,“你别这么戒备,我没有一点儿恶意!纯粹就是……好奇。好奇得不得了!就这么看着你,心里也跟猫爪子挠似的。我……我就想好好看看你,要是……能让我摸摸就更好了。” 鲛人:“……” 漂亮年少的天魔双目晶亮,满是期待。活像孩童看见什么新奇的玩具。 确实不见丝毫的贪婪、恶意。 鲛人继续搓小药丸,“不许摸尾巴。” 明逍愣了一下,立马欢欢喜喜地凑上前,抬手,又好像不知道该从哪摸起。 他用指尖小心滑过鲛人上臂的肌肉,肉眼看不出来,只瞧着鲛人月白色的肌肤在月辉下撒了层银粉似的细腻、晶亮,可指尖摸了才知道,那是一层细鳞。 明逍小心地一点点用力去压,确认那看似细腻柔软的肌肤表层实则硬如铠甲,要用好大力气才能压下去一点点。 明逍的用力让搓药丸的鲛人投来一个不快眼神,明逍急忙赔笑,绕到另一边,左左右右地晃着身子,仔细打量鲛人身上那些近乎透明的、随着呼吸如蝶般翩跹的鱼鳍。 明逍看了眼鲛人,似是征求同意,见鲛人只是专心垂眸搓药丸,舔了舔嘴唇,极其小心地伸出手—— 那翩跹舞动的耳鳍在指尖触碰的一瞬,便似受惊的蝶一般灵巧地躲了开去。 明逍急忙收手,却听鲛人开口道:“是本能。” 明逍:? “这些鳍会本能地避开触碰到的物体,并非我所控制。”鲛人说。 明逍眨巴眨巴眼睛,懂了,鲛人这是在告诉他,并非是他触到了什么不能触的禁区,鲛人没有不开心。 虽然很眼馋,但这些透明的蝶一般的鳍实在太惊艳、也太脆弱的样子,明逍决定还是不乱碰了。只是绕着鲛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眼巴巴地看。 似是也察觉到自己近乎“痴汉”的行为不太礼貌,明逍终于停下来,强压着内心躁动,在不会挡住月光的侧面半趴在礁石边,双手托着下巴,安安静静地欣赏月色下鲛人那张美得动人心魄的脸。 被火辣辣的目光热切注视的鲛人实在淡定不了,撩起眼皮看他。 明逍厚着脸皮咧嘴笑道:“你让我多看两眼吧。是不月亮落了,你就没办法维持现在的姿态了?” 鲛人倒也不瞒着,“只得每月十五的亥时至十六的丑时三个时辰。” 明逍满脸可惜。又问:“你……怎么会跟一群狼在一起?” “听义父说,二十一年前,狼群迁徙,路过一座村庄。全村的人都因大地裂溢出的魔气死了。只有一个小婴儿没死。就是我。” 明逍恍然。 寻常人难以抵御魔气侵染。但半妖天生具有灵力,可以保护自己不被魔气侵染,故而幸存下来。 人族热衷修仙亦是为此——妄图长生和变得强大都还在其次,主要是为了抵御魔气侵染。 “你跑这么远做什么?是为了取这些东西?”明逍指指那些掺着碎块的红灰。 “这是赤血珊瑚,本身就有很高的药用价值,能安神镇惊、敛疮止血。只是生长于深海,寻常是得不到的。最重要的是,它能最大程度地激发出鲛人血的药效。” 鲛人说着,将刚搓好的一颗递到眼巴巴看着的明逍面前,“要来一粒吗?” 明逍一愣,急忙摆手,“不用不用,谢谢。” 鲛人意外,“怕灵气会有害于你?你不是魔灵双修?” 明逍笑道:“我又没受伤。” 鲛人又递过去一些,似是诱惑道:“那也可以强身健体、益寿延年。吃了没坏处。” 明逍撩起眼皮看看对自己笑得一脸和善的鲛人,不由露出些古怪神色,而后有些尴尬地笑道:“还是不了。” 鲛人挑挑眉,“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两个时辰后,这其中的鲛人血便会失效,就只是一粒普通的赤血珊瑚粉末做成的药丸了。” 明逍毫不犹豫:“真的不用。” 他有些赧然地笑了笑,又说:“虽然之前……我采过妖族的血,但……那是为了给阿遥救命啊!” “现在我无病无伤的,若不知这药的成分也就罢了,既已知道,你叫我如何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呢?” “你难道不想活久一点吗?”鲛人似是十分疑惑,“我听说,魔族虽然力量增长很快,但寿命却很短暂,一般活不过三十岁。便是天魔,四十岁也就到头了。” 明逍动摇一瞬,继而对视着鲛人探究的神情,坦然笑道:“不求长生,但求无憾。” 鲛人盯着明逍看了片刻,终于收回递出药丸的手,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明逍方才恍然,鲛人在试探自己。 “我来这里,也不光为了采赤血珊瑚。”鲛人主动坦白道,“海水。满月和海水,二者缺一不可。否则,你看到的只会是一只长着鱼尾的丑陋怪物。” 明逍重又双手托着下巴满脸花痴地看着鲛人笑:“你这么好看,再丑陋能丑陋到哪里去。” 鲛人也好笑道:“见过魔化的野兽吗?青面獠牙的那种。” 明逍瞬间变了脸色,小孩子耍脾气似的埋怨道:“我又没看见!今后也不会有机会看见!你为什么要特意告诉我这么残忍的事实!就让我只记住你现在的样子不行吗?” 第52章 明逍烦躁搓头发,“我现在脑子里止不住地想象你青面獠牙的样子!毁了!全毁了……” 鲛人忍不住笑起来,“原来你也会有这么小孩子脾气的时候。我现在相信你确实比我还要小上两岁了。” 明逍眯起眼一脸不高兴道:“难道我看起来很老?” 鲛人笑着摇头,“你看起来很小,光看脸,说是只有十六七,我也会信的。只是看你之前行事说话,一直很老成,完全不像是只有十九岁。” 明逍挑挑眉,没应声。 鲛人将搓好的小药丸倒进挂在腰间的葫芦里,塞好嘴儿,看向明逍,“回去吧。” 明逍乖巧道:“今夜所闻,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包括我弟弟阿遥。” 鲛人点头笑道:“我信你。” 鲛人跳入大海沿着水路返回,明逍也御魔飞行返回妖族新的聚居地。 因为明逍飞的是直线,鲛人沿水路返回则要绕一个大弯,故而明逍得以先鲛人返回聚居地。 明逍敛去气息躲在大树枝桠上,等明遥回来以便一同现身。 紧随明逍后边回来的是鲛人,已经又变回了贴近人族形态的半妖,趁着夜色掩护、避开守夜狼妖的视线偷偷溜回老狼王的树洞。 很快,明逍感应到明遥的气息,立即偷偷过去把人拦住。 明遥睁大眼睛问他哥去哪儿了,明逍随便扯了个谎糊弄过去,然后带着明遥堂而皇之地从密林走出,跟一直提心吊胆的守夜狼妖说小孩儿追兔子去了。 明遥十分配合地跟哥哥撒娇,“要不是哥你突然出现,我就抓到那只小兔子啦!” 等回了二人睡觉的树洞,又把他哥按在地上“暴打”,埋怨道:“哥我已经不小了!下次再扯谎你能不能别再把我说得跟个七八岁的小孩儿似的。” 明逍笑着揉明遥的脑袋,半是叹息道:“我只是把你当我最可爱的弟弟。” 明遥小脸一热,悻悻地放下举在半空用来威胁明逍的小拳头,从明逍身上滚下来,坐旁边撇嘴。 “看见‘月神’了吗?”明逍坐起来问。 明遥满脸的不开心,撅着嘴巴道:“他们一路向西北行了大约一个时辰,那边有个石头搭成的、说不好是房子还是祭坛的建筑,很小!开口只能容皇子一个人钻进去,剩下那十六只妖都站在八卦方位上守着,我根本靠不了近前,什么都没看到!” 明逍安抚地揉了揉明遥的小脑瓜,温柔地笑道:“没看到就没看到吧,总归也不是我们该看的。说不定真的看到了,反而是种冒犯呢?” 明遥撅着嘴巴皱眉,满脸的不情不愿。最后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树洞外突然骚动起来——是前去拜祭月神求取圣药的狼皇子一行回来了。 明氏兄弟赶紧钻出树洞看热闹。 狼皇子将装着“圣药”的葫芦恭谨地交给老狼王身边的半妖,半妖绕到一株到他胸口高的树桩后,高举葫芦,恭谨地置放其上、双手护持,老狼王及狼皇子率领众妖纷纷下跪,顶礼膜拜,“嗷呜嗷呜”地对月长嚎。 明逍拉着明遥站在众妖后方静静看着,与木桩后的半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浅淡微笑。 那葫芦,想必是半妖借着树桩遮挡的空档儿,换了自己身上装着真圣药的葫芦。而老狼王如此安排,想必,是想以这种方式,带领不知真相的族人,对赐予他们康健的真“月神”,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和爱戴吧。 人族鄙妖愚钝,可妖到底比人愚钝在哪里呢? 分明只是比人族更容易相信、更重情重义罢了。 顶礼膜拜结束,狼皇子带着部下开始分发圣药。 并非每只妖都有,只有伤重病重,怕是以妖族的草药和医术医不好的,才会被赐予圣药。否则救回来的四百多只妖和族中原本的老弱病残加一起,怕不是要放掉鲛人一半的血。 救命是势在必行,可在此之上,老狼王绝不再给半妖增添更多负担。 明逍一直在旁边看着,不禁感慨,老狼王对这只捡来的“异类”,当真是情至意尽。 人族谓之“愚钝”的妖尚且如此包容博爱,可自诩“聪慧”的人呢? 那群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呢? 明逍正黯然出神,老狼王带着狼皇子和半妖闯入视野。明逍慌忙施礼。 “此次救妖,全凭恩公力挫五绝恶人,方才得救我族数百余众。我们,也没什么好礼答谢恩公,这里还剩了几粒‘圣药’,望恩公不要嫌弃。”老狼王毕恭毕敬地递过药葫芦。 明逍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跟在老狼王身后的半妖。半妖随着老狼王鞠躬致意,头是垂着的。 明逍急忙扶起老狼王,“妖皇,您严重了,我也没帮上什么大忙,只是略尽绵薄之力……何况,是你们助我救阿遥在先啊!如此大礼,逍,断不敢收。” “恩公当知圣药为何物,既如此,又岂有不收之理?服下此药,百利而无一害啊。”老狼王贴近明逍殷切道。 明逍心下一颤,正色道:“正因我知圣药为何物,更不能收。妖皇,时间紧迫,剩下这些圣药,您还是给其他的妖分了吧!” 老狼王将目标转为明遥,把葫芦塞过去,“小娃娃,你哥哥不收,你替他收了,好不好?” 明遥果断推回去,脑袋摇成拨浪鼓,“我哥说不能收,就不能收!” 第53章 “哎!”老狼王急了一声,似是还准备再说什么,明逍劝阻道:“妖皇,您这族里肯定有比我更需要这圣药的妖。时间紧迫,您就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老狼王无奈,只得叫狼皇子再寻些伤重病重的,酌情分药。 次日,已经看够了热闹,伤病的妖族也因圣药好了七七八八,没什么能用得着明逍的地方了,明逍准备辞别众妖,带明遥上路。 只是还未走到老狼王近前,远远便瞧见一只女妖似在跟老狼王哭诉什么。明逍便打算折返,待会儿再去。正巧闻得两只凑在一处的妖在谈论什么“即墨妖市”。 明逍饶有兴致地凑过去打听,原来那女妖的女儿两月前被五绝派捉走,却并未在此次被救回的妖族中。女妖本也以为女儿是死了,又听闻被救回的妖说,不是所有被捉的妖都在炼妖谷,若是有姿色的,极有可能被卖去了即墨妖市。那女妖正哭求老狼王想办法救她女儿呢。 即墨妖市?明逍摸了摸下巴,听起来很有趣的样子。 妖族式微,连撞见自家地盘旁边的五绝派都得绕着走,又哪来的能力和兵力去打远在天边的即墨?老狼王自是不能满足女妖的救子之心。 “实不相瞒,在下正欲前往即墨。”明逍笑着登场。 一脸阴霾的老狼王及身边负责守卫的众妖闻言,霎时脸上光彩焕发,数道热切目光直直汇聚于明逍。 那伏地哭求的女妖更是悲痛难耐,“哇”地一声大哭出来,连着给明逍磕头,“谢谢恩公!谢谢恩公啊!” 明逍急忙弯身扶起女妖,向众妖坦言道: 他此去即墨,是为私心。如果女妖女儿确实在即墨,且还活着,他一定尽力相救。便是其他受困妖族,他也会尽全力一并救出。 但,女妖女儿是否真的被送去即墨,就算被送去了,是不是又已经被转手卖掉了,更甚至是已经因为什么意外死了,都是未知。 且听闻即墨距离五皇山遥遥五千里,其间本就山川阻隔,加上各族势力错综复杂,怕是行路艰难。他再怎么赶路,这一去,恐怕也要花上数月。 总而言之,叫女妖不要放弃希望,但也不要抱有太大期望。 虽然明逍说了很多消极的话,但那女妖见明逍言辞恳切,哪里还有责怪之理?何况这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只是忙不迭地躬身道谢,紧紧攥着明逍的手说相信恩公一定能帮她把女儿救回来。 将险些要寻死觅活的女妖再次宽慰一番,并将其送走,明逍拉过一旁的明遥,向老狼王、狼皇子和半妖正式辞行。 老狼王一番欲言又止,叫明逍随他进狼王居住的树洞,其他人都不许跟着。 “恩公,老夫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恩公答应。”老狼王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欲躬身施礼。 明逍急忙过去扶,“妖皇何必如此!什么事,您开口便是。我能做到的,定义不容辞!” 老狼王拉紧明逍扶他的手,满是期待地望进他的眼睛,万分恳切道:“恳请恩公带上嗷呜一起走吧!” 明逍瞬间懵逼。 他滞留狼妖部落这几日,遇到的最要命问题便是,所有狼妖的名字在他听来都是“嗷呜”。 虽然在狼妖耳中,每声“嗷呜”的音长音调都是不同的,有不同的含义,对应不同的妖。可明逍听不出来呀! “您说的这个‘嗷呜’,是指谁?”明逍颇为尴尬地问了一句,而后恍然,“是先前过来求您的那只女妖?” 说罢又觉得不对,那女妖想随他去即墨的念头,还没等他出口拒绝,老狼王和狼皇子就帮他否决了。 那这个“嗷呜”是哪个“嗷呜”? 老狼王扯过明逍,偷偷给他指树洞外不远处与狼皇子聊天的半妖。 明逍愕然。 他真的想不通老狼王如此安排是何用意,只得满眼震惊不解地去看狼王。 老狼王年纪大了,只是站了片刻,说了会儿话,便累得又想坐下。 ——凡界灵气稀薄,再怎么勤修苦练,资源不足,上限就会被卡死。狼的寿命不过二十年,便是修炼成妖,也不过再长个三五年,想再延长,便难于上青天。老狼王能活到这把眉须全白的年纪,应该是得益于“月神的圣药”。 可似乎也就到此为止了。 老狼王关节不好,族人给编了个高度合适的藤条小板凳,可以让老狼王舒服地坐下。放在人族着实寒酸,但放在妖族,却是件顶奢华的家具。毕竟,就连明逍这个恩公的树洞,也就是多铺了点干草而已。 老狼王拄着藤杖,颤巍巍地在小板凳上坐下,开口便是一声叹息,“我老啦。” “包括我儿子,这族里的许多狼,许多看着嗷呜长大的狼,很快都会老去……” “甚至那些嗷呜看着长大的狼,也会比嗷呜先老去……” “传闻鲛人寿命有三五百年,嗷呜虽是半妖,想来,也是要比我们长寿许多的。我们这群狼妖,最多也就活个二十几年,可是你看嗷呜,二十一啦,才刚刚长大的样子。” 老狼王叹息地说到这里,望着洞外半妖的目光满是慈祥与疼爱。 他偏转视线看向明逍,“我近来时常会想,等我们都死了,嗷呜要怎么办。他身上藏着那么大的秘密,我能把他托付给谁呢?” 明逍:“……” 第54章 老狼王笑盈盈地看着明逍,“恩公降临我之一族,一定是上天的恩赐。” 明逍沉默片刻,真诚道:“让他跟我走,比让他留在这里危险得多。” 老狼王只是慈祥地笑着不说话。 但是那笑容已经明确地表达了:但是你会好好保护他的,不是吗? 第33章 当然, 对于过往事件的细节,非亲身经历者是难以知晓的。 比如除明逍自己以外的其他四人,都不知那晚明逍在炼妖谷到底是怎样解救众妖的——明逍当然不会说他用魔焰和鞭子吓唬过妖族。 又比如,小武并不知自己已经被老狼王托付给了明逍, 一直以为自己是代替众妖来给恩公报恩的。 再比如, 除明逍和小武外, 其他三人尚不知小武可于满月之夜在大海中化为绝美鲛人。他们还一直以为传说中的鲛人, 便是那日栖霞山下破庙,小武激发妖气、幻化出来的青面獠牙的可怕模样。 不过后加入的薛楚楚和白玉衡倒是明白了小武为什么叫“小武”—— “嗷呜”什么的简直太好笑了! 忍着笑叫了, 还会被小武很严肃地纠正他们的发音不对, 是“嗷呜”, 不是“嗷呜”! 认真学习了几次还是“嗷呜”不对的薛楚楚和白玉衡纷纷表示, 明逍随口给起的“小武”真是个好名字。 此时小武提及“这里会变成第二个炼妖谷”,众人自然明白, 小武并非是说即墨也是个驯妖、炼妖的邪恶之所,当然, 或许也包含了这层意思, 但主要还是指,那夜被五绝弟子和天机阁众神、如铁桶般团团围住的炼妖谷,以及, 那之后的一片灰烬。 明逍扭头问白玉衡和薛楚楚:“六大仙门跟天机阁的联络机制是什么样的?天机阁听起来很了不起的样子, 可从之前的情况看,我怎么感觉天机阁就是个六大仙门随叫随到的‘打手’?” 薛楚楚说道:“蜀山派内是有一处专门用来‘谒神’的宫殿, 但只有掌门和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才能进去, 就连我也没进去过。” “听我爹说, 宫内设有一处法阵。如果门内有需要向天机阁请示的要事,便将要事书写于天机阁提供的传信专用符纸之上, 念动咒语,将符纸丢入法阵,符纸会漂浮起来,而后自燃,信儿就传到了。一般两个时辰内就能得到回复。” “就算是需要面谈的要事,也是请天机阁的神来这边,人是去不得神域的。” 明逍问白玉衡:“那天机阁收到信是怎么处理的?仙门叫你们你们就去?岂不是太没面子?” 白玉衡被问得一愣,而后有些赧然道:“我不清楚……我只是……遵从十二仙的命令行事。” 明逍投以一个颇为鄙夷的眼神。 白玉衡微微咬住下唇,垂眸不语。 “我猜,是因为‘供奉’。”薛楚楚说,“六大仙门,每年都要给天机阁上交足够的‘供奉’,若是有事相求,还要献上额外的‘贡品’或‘贡金’。具体是多少我也不清楚,只记得有一次姜掌门来蜀山,跟我爹抱怨过——那年长江下游洪灾,姜掌门想请求天机阁降低纳奉标准,但好像没有得到允许……” 明逍嗤笑一声,“原来如此。堂堂神族,竟也是收钱办事。” 白玉衡:“……” “交不够会怎么样?”明逍又问。 薛楚楚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 “或许——”白玉衡开口,见吸引众人目光,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声音更弱了些,“六大仙门之所以能成为六大仙门,就是因为,他们能每年都交得起‘供奉’?” 见众人一副若有所思状,白玉衡继续说出自己的分析,“凡界地裂频发,魔息四溢。为求自保,各地仙门林立,人人皆愿拜入仙门修习以抵御魔息侵袭。可在这大大小小数以千百计的仙门中,只得蜀山、姜氏等六家成为有天机阁背书的大宗大派,究其原因,这六家,无不处于物产丰饶之地。” 蜀山——蜀地,天府之国; 姜氏——金陵,鱼米之乡; 五绝——邕州,四季如春; 鬼谷——云梦,中州腹地; 蓬莱——蓬莱,人间仙境; 青霞——雾灵,紫塞明珠。 “其实除六大仙门外,许多小仙门也都跟天机阁有联系,我时常会奉命去协助他们斩妖除魔。”白玉衡继续说道,“之前我也未深思过,如今想来,许是很多仙门都在天机阁的栽培名册中。毕竟凡界地域广阔,只依靠六大仙门,能辐射的地域极为有限。” “只是那些小门小派与六大仙门相比,着实寒酸……所以……” “天机阁嫌为他们背书丢了上神脸面,是么?”明逍讥笑道。 白玉衡敛眸抿唇不语。 薛楚楚很是焦躁不安,十分懊恼地挨个指过去:“咱们这几个,一个大魔头!一个小魔头,一只传说中血可以令人不老不死的鲛人,一个天机阁叛徒!还有我这个蜀山余孽……天哪,每一个都是可以上天机阁通缉令的家伙!为什么我们这群人会聚在一起?!” 椅子里的明逍半歪着身子靠着茶桌,单手支颐笑得轻狂,还有几分妖艳,“你已经把我们聚在一起的理由说了不是吗?我们这里的每一个,都是‘穷凶极恶’、‘罪大恶极’。” 薛楚楚痛苦扶额,“我是想说!如果是六大仙门有事相求,自然需要事先贡品贡金,可如果是为了抓我们这群‘罪犯’,根本用不着准备贡品贡金,只要蓬莱烧张符,天机阁众神一定立马就来了呀!就跟当时天机阁得知你出现在炼妖谷一样!到时别说救谁,你连自身都难保!” 第55章 小武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听闻蓬莱此地只有三百余里,如果他们现在就差人回去送信,想必入夜时人就来了!” 薛楚楚急忙道:“之前炼妖谷的时候,怕是因为在夜间,没有办法用信鸽,才花了那么长时间。现在是白天,如果那几个蓬莱弟子想报信,根本用不着差人回去,放个信鸽就好了!如果信鸽够快,从这里到蓬莱,只要半个时辰!最晚三个时辰后天机阁便来了!一个时辰后也说不定呐!” “停停停停停!”明逍急忙抬手示意他们打住,不屑地笑着,“怎么被你们说得下一刻天机阁就要破门而入似的?稍微想想就知道,就算天机阁来抓人,即墨集市,也是咱们这群人最好的‘护身符’。” 明逍在薛楚楚困惑的神情下继续说道:“即墨集市已有数百年历史,天机阁不可能不知晓其存在。所以,就算天机阁不是幕后撑腰的,至少,天机阁没有动这里的打算。周边的三大仙门数百年来也与即墨相安无事。数百年的安定,怎么可能为了咱们区区这几个‘罪犯’而肆意毁坏?” “就算他们真的想动手,也一定会千方百计将咱们引出城去。”明逍竖起一根手指,十分肯定道:“只要咱们不离开即墨,在集市散市、人去楼空前,必定是安全的。” “至少比离开这里安全。” 薛楚楚似是觉得明逍说得有理,但还是一脸愁云。 明遥没好气道:“害怕你就走咯。”而后又不是好脸色地笑道:“你的玉衡仙君肯定会放心不下你一个弱女子,跟去保护你的。”接着又变得冷言冷语,“本来咱们就不是一路人,趁早分开,对谁都好。” “阿遥……” 明逍多少有些看不过去了。不过不等他说什么,那边薛楚楚的音量已经完全盖过了他的。 “你个死小鬼!我这一路忍你很久了!”薛楚楚站起来嚷道:“是啊!我是很崇拜玉衡仙君!可我从来没妄想过什么!何况玉衡仙君和你哥都已经……都已经那个了!你当时不也在旁边亲耳听着呢嘛?!你明知玉衡仙君和你哥的关系,还总是这样说我和玉衡仙君,你……” 情绪激动的薛楚楚猛然停下,把即将脱口而出的恶毒言语咽了下去,只是胸膛还因尚未平息的怒气剧烈起伏着。 室内针落可闻。 “‘那个’是‘哪个’?”明遥不屑冷笑,神态与明逍不屑冷笑的模样如出一辙,“‘做了’嘛!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不是知道,我们魔族跟你们人族和神族不一样,在这种事情上很放得开的~!做过一次怎么了?做过就得结婚啊?做过就得绑死啊?” 他转向白玉衡,“我今天就跟你把话说明白——那天晚上我哥会跟你做纯粹是因为……” “阿遥。”明逍出声。 明明是很温柔的音色,却叫房间里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遍体生寒。 “因为?”白玉衡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房间里糟糕气氛,只有满脸纯真的求知欲。 “因为……”明遥决定把话说完。 “因为我也很久没做了。”明逍把话头抢过去,满脸轻浮。 房内再次针落可闻。 白玉衡盯着明逍,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唇线似乎有被抿紧。 “你……不是第一次吗?”他问。 明逍神色微变,而后笑得颇为讥讽,“怎么?圣子大人觉得被我玷污了您圣洁的处子之身?” “不……”白玉衡急忙否认,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一旁薛楚楚的话打断。 “光天化日之下!还是在女子面前!还有一个小孩儿!你、你们就这么无遮无掩地……”薛楚楚简直脸红到爆炸,“他们魔族不讲礼义廉耻也就罢了,玉衡仙君你怎么也……” 自薛楚楚开口,白玉衡便也反应了过来。虽然脸上因为妆粉看不出有多红,但耳尖确实已经红到滴血。 “抱歉。”他低声说着,把之前未出口的话也都咽了回去。 “啊!对了!”一直试图救场的小武终于想到一个可以把对话拉回正事儿上的问题,“老大,那时候你突然笑什么?就是我说这里的游客失踪传言可能并非空穴来风之后。” 明逍整理了一下心绪,回想一番,而后努力装作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哦,就是由你,突然想到一个潜入调查的好法子。” 众人均露出一副“快说出来听听”的模样。 明逍倒腾了一下自己原本遮着金瞳的单眼眼带,转为遮住赤瞳,露出金瞳,而后说道:“金瞳虽然在神人魔三族中十分异类,但在妖族中反而比较常见。比如妖皇和狼皇子,我记得都是金瞳来着?” 小武点头,“义父义兄确实都是金瞳。狼族中,大概三分之一的眼瞳都是金色的,确实不算罕见。” 明逍唇角笑意愈深,“那时楚楚被盯上,又听小武说话,我就突然想到,若是我戴上小武的狼耳发箍假扮成一只独眼狼妖招摇过市,被暗地里的那些‘猎手’盯上,带回他们收押妖族的老窝,不就轻而易举地找到我们想要解救的妖族了?” 明逍劈腿坐在板凳上,腿长不及凳高,搭在两边晃荡着,偏头说话的模样满是小少年的天真可爱,“但是哥你没有妖纹哎。而且,有黑皮银发的狼妖么?” 明逍默了一下,装作无事发生,“好吧,当我没说过。” 第56章 “那我去吧!”小武说,“我最合适了!” “啧。”明逍皱眉,毫不客气道:“我去那是‘打入敌人内部’,你去那叫‘自投罗网’。夹起你的‘尾巴’好好做‘人’!你要是被抓了,你身上有鲛人血脉的事马上就会被发现!别以为你是个半妖别人就会放过你!” “那我去?”明遥从板凳上跳下来,脸上一扫之前的阴霾,看起来很是兴奋,“不是说他们也会贩卖魔族吗?我应该挺好卖的吧?而且我身上有跟哥定下的血契,不管我被带到哪儿,哥都能找到我!” 明逍伸手打住,“‘潜入调查’这条路我们就此放弃好不好?你们谁都不许再有这种以身犯险的危险想法,知道吗?还是按预定方案,两两一组,先去街上收集情报。” 他站起身,指指还堆砌在客房中央圆桌上的一大堆包裹,原本想叫众人先各自回房整理一下,可是瞧见白玉衡那张素布包裹的古琴,蓦然想起还没想好如何分房,要说的话就卡在了嗓子眼儿。 “包袱……怎么了?老大?”小武问。 “啊……”明逍心虚,颇有些不自在道:“楚楚住中间那间房,剩下咱们四个住两边,夜里要多留意些楚楚的房间。” 白玉衡点头,小武说“明白”,明遥臭着一张脸。 “那走吧,玉衡。”打从白玉衡加入,小武就叫得亲热,这会儿也是除了自己的包裹,连着白玉衡的包裹和古琴也一并拿了,招呼着,“咱俩去边儿上那间。” 白玉衡急忙上前要自己拿,小武也不客套,随手塞回给他。 清冷如雪的面容再次浮现出淡淡笑意。 他喜欢这种亲切又自然的相处方式。 薛楚楚抱起自己的包袱跟在二人后边。 “哎!”眼看着众人要出门,明逍脱口喊出声。 三人纷纷驻足回头。 明逍盯着白玉衡,面色不善地警告:“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白玉衡反应了一下,郑重点头。 小武和薛楚楚的八卦之魂立刻熊熊燃烧,两双眼睛闪闪发亮地盯向白玉衡,“你答应了老大/他什么?” “喂!”明逍试图阻止。 白玉衡却已一脸认真道:“数日前路过兰陵……” 明逍耳朵一竖,这好像跟他料想的不一样?兰陵?路过兰陵时怎么了? 他停下奔过去的脚步和张开的口,权且听着。 “明逍寻得一本《广陵散》拓本,要我尽快学会,弹给他听。”白玉衡说。 “哦~弹琴哪~”薛楚楚拉长声音一脸坏笑地看向明逍,“真是好风花雪月呢~” “不是这件事!”被薛楚楚一激,明逍急道,“我是叫你不许乱说那晚的事!” 白玉衡急着张口似是想辩解什么,转而又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闭上唇,垂了眼眸喏喏道:“嗯。” 小武和薛楚楚自是有心调侃,可瞧着明逍马上就要炸毛了,忙拉着白玉衡笑嘻嘻地离开。 明逍一口气憋得不上不下,见人走了,瘫坐回椅子里,一口气还没吁出来,又瞧见耷拉着小脸儿、一脸审视地盯着他的明遥。 明逍:“……” 一失足成千古恨! 一行人各自简单整理了一下,一起在客栈的一楼大堂吃了顿丰盛午饭,而后按照预定计划,小武和明遥一组、白玉衡和薛楚楚一组、明逍自己一组,分头去收集情报,晚饭时分回客栈碰头。 明逍回到客栈时,白玉衡和薛楚楚已经先回来了,在白玉衡和小武的房间里低声分析他们到手的情报——毕竟女孩子的房间是不方便随便进的。明逍用暗号敲了敲门,加入其中。 三人聊了一阵,眼看已经过饭点了,明遥和小武还没回来的迹象。 “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儿吧?”薛楚楚担心。 明逍点了下头,“我看看。” 说着,他从圆桌中央的茶具中取过一只茶碗托盘,顺带抽了一个牙签,注入魔息,在自己指尖猛地一戳—— 血珠滚出,落入茶盘。 “这就是你之前提过的……‘血契’?”薛楚楚好奇。 明逍捏着被戳破的指尖,用气疗术给自己止血,应道:“嗯。阿遥小的时候特别野,放出去就没影儿。有一次在山里跑丢了,害我们找了三天三夜。那次找回来后,我就跟他结了血契。” 薛楚楚盯着茶盘里的血珠,“嗯……完全没反应啊?” 明逍忍不住笑道:“还没开始呢。” 薛楚楚颇为赧然地“哦”了一声,乖乖坐在旁边满脸期待地等着。 见指尖已停止出血,明逍阖眸,静息凝神,右手双指置于唇前默念咒语,很快,便倏而张眸,双指向茶盘中的血滴一点,道了声“鉴”,那静止不动的血滴便如活过来一般,先是微微颤了颤,而后按照一种类似漩涡的轨迹,自中心向外,缓慢滚动起来。 薛楚楚颇感神奇地探头盯着,抬起脸来看明逍,“怎么感觉它在原地打转?” “因为它也需要时间寻找。阿遥离我越远,需要的时间越长。”明逍说。 “小鬼头也能用这种方式找到你吗?”薛楚楚又问。 明逍摇头,“单向的。” “咦?为什么?”薛楚楚奇怪。 明逍半是好笑半是无奈道:“我也不知道,‘血契’就是这样的。” 第57章 “不是的。”白玉衡突然出声。 明逍二人齐齐投来视线。 白玉衡敛目略作沉思,抬眼看向明逍,“此前听闻你和明遥之间结有血契,我本以为,是‘血缘血契’,如今看来,你二人之间所结并非‘血缘血契’,而是……”他顿了顿,小心道:“‘主奴血契’?” 第34章 “主奴?!”薛楚楚诧异地看向明逍。 这一路上明氏兄弟有多兄友弟恭, 薛楚楚都是亲眼看在眼里的。他们之间……怎么会是“主奴”关系? 明逍亦是神色一变,似是第一次听闻,颇感兴趣道:“二者有何区别?” 白玉衡答道:“‘血缘血契’的结成很简单,因为双方具有血缘关系, 施术者直接在结契双方身上施法即可。结契后, 双方两体一心, 彼此感应,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若非情况特殊,血缘血契非但无用, 还是种牵累, 故而结契者极少。” “‘主奴血契’则不然。一主可结多奴。结契后, 奴会天然忠于主, 将毕生奉献于主。奴死对主毫无影响,主死则奴必然殉葬。” 说到这儿, 白玉衡似是想起来什么,说道:“蜀山事件中, 原本明遥被你从药王谷救出后, 伤病便慢慢好传,但后来突然病情加重,或许, 就是因为你那时命悬一线, 而非是因为你那几日不在他身边疏于照顾。” 明逍神色剧震。 白玉衡抿了下唇,继续道:“与结契后奴方的付出相对, 主方需于结契前付出相应代价。否则, 血契不可成。” “什么代价?”薛楚楚忙问。 白玉衡看了眼薛楚楚, 再度看向明逍,开口前先忍不住皱了眉。 “以自身血肉饲奴。”他说。 明逍的神色明显是受到了什么冲击。 “‘以自身血肉饲奴’……是什么意思?”薛楚楚满脸惊悚地问, “是滴一滴血就算,还是……?” 白玉衡略作沉默,应道:“需血肉各一斤。至少。” 薛楚楚瞪大眼睛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一斤?各一斤?!” 她抖着双手胡乱比划了一会儿,“一斤肉……大概是这么大?”似是觉得比大了,又缩小一些,“这么大?” 白玉衡直白道:“薛姑娘你纤细瘦弱,差不多,就是将你一只小臂上的肉剃下来的量。” 薛楚楚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自己一只小臂被剃掉血肉,只剩血迹斑驳的一截白骨的恐怖模样。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胳膊,猛地一抖,活见鬼似的转向明逍,“你把自己的一条胳膊喂给了那个小鬼头?他吃了你的一条胳膊?!” 神色有些恍惚的明逍回神笑道:“你们在讲什么鬼故事?我全身上下哪里不是好好的?” 白玉衡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明逍,似是想要穿透他的皮囊看透什么。 明逍不再理会,垂眼看向茶盘,却见自己的那滴血还是无头苍蝇似的原地打转。 “奇怪……”他忍不住狠狠皱眉。 “怎么?”薛楚楚察觉不对,忙问。 “即墨纵使繁华,方圆也不足十里,断无道理这么久还感应不到阿遥所在方位。” 话音刚落,房门突然被约定好的暗号敲响。 “阿遥他们回来了!”明逍惊喜一瞬,忙又不容拒绝地低声叮嘱白玉衡二人:“不许提刚才的事情,知道吗?” 见二人乖巧点头,明逍这才起身去开门。 门外只得小武一人,一副风尘仆仆,气还没喘匀的模样。见明逍开了门,不由分说一头把人推进房内,闭合房门,小声而又急切道:“老大!阿遥不见了!” 明逍神色一震,倒也没急着问什么,而是拉着小武在桌边坐下,倒了杯茶水推到他面前,柔声安抚道:“别急,慢慢说。” 小武本还张嘴急着说话,稍顿,还是端起茶水先喝了一口,缓了口气,稳定下情绪,这才说道:“就在刚才!主干大街!我跟阿遥正要回客栈的路上,被人流一挤,等我站稳,就找不到阿遥了!我就急忙跑回来找你!” “啊?抓那个小鬼头?抓他干什么?”薛楚楚脱口问道。转念,她又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那还都坐在这儿干什么?赶紧出去找啊!” 明逍很淡定,“茫茫人海,人生地不熟的,去哪儿找,怎么找?” 小武急道:“老大,你不是和阿遥结了血契?赶紧……” 话语在小武注意到明逍面前茶盘中的血滴时,戛然而止。 他凝神仔细看了那血滴片刻,抬起头时满目惊惶,不敢相信地问:“用血契也找不到?!” 明逍轻轻叹息,点头。 小武瞬间面白如纸。 明逍伸手搭上小武肩膀,安抚道:“别急,别慌。事出蹊跷,你觉得,阿遥为什么会被抓?” 小武茫然无措,“我不知道……” “你们这一下午都干了什么?”明逍问。 小武反应了一下,点点头,又端起茶碗喝了口水洇洇因着急上火喝方才一路飞奔而干得冒烟儿的嗓子,“我从头说。” 明逍淡定道:“嗯,不急。” “我跟阿遥上街打探了一阵,就得知,虽然距离年中大集还有两日,但不少卖家为了避开‘万宝汇’的风头……”小武停下来,解释道:“‘万宝汇’,就是之前楚楚给咱们指的那座高楼处、于七月初一开办的竞买大会,据说卖家就是顺天教,所以无人敢与争锋。” 第58章 明逍点头,“这个我们也打听到了。” 小武也点点头继续道:“所以,很多卖家已经提前开集了!我发现这件事后,就非常心急……虽说妖市也不是今日才有的,在我们来之前,就已经有成千上万的妖被从这里卖了出去,可我!可我还是……!” 明逍再次拍拍小武肩膀,安抚道:“我们都明白。” “我想尽快打探到这些卖家关押妖族的地方……可许是我太心急了,让人起疑,一直没能问出来什么。阿遥就说,他想到了一个好法子……”小武变得小声,半低着头,颇为不安地撩了撩眼皮看向明逍。 明逍略一思索,了然道:“阿遥说他来扮成小妖,让你卖了他,然后借助我与阿遥间的血契,找到关押妖族的地方?” 小武震惊,小鸡啄米式点头,“老大你真是猜得分毫不差!”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同意的,一定又是阿遥那孩子耍性子逼你陪他胡闹。”明逍说。 被明逍这么一说,小武愈发无地自容,“没有没有……这一路走来,阿遥已经稳重很多,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见我死活不同意,阿遥也没坚持,而是说,我们不是真卖,而是装作‘要卖’,去那些专门卖妖的地方询问出售价格,说不定就能顺道打探出许多别的消息。” “我觉得这个办法倒是真的不错。不然,一个魔族少年和一个人族男子的搭配,真的很容易让人起疑,什么都打探不到。” “所以……我就跟阿遥去买了妆粉和女装,学着薛姑娘的技巧,把阿遥打扮成了一只小雌兔……” 薛楚楚恍然大悟状:“对啊!小白兔的眼睛是红的!”转念她又疑惑,还有些幸灾乐祸,“但是……为什么是小‘雌’兔?” 小武皱眉,神色纠结,似是难以启齿,“因为我们打听到……年幼的女妖销路最好,长得漂亮的更不用说……” “胡闹!”明逍啪地一拍桌子,难掩怒气。 小武满脸愧疚自责。 明逍无奈地无声叹了口气,催促道:“接着说。” 小武似是刚想起来什么,急忙补充到:“哦,对了,我跟阿遥之所以会想到这个法子,是因为我们打听到:这即墨不光买家来自五湖四海,卖家也是来自天南地北。卖家还分为一手卖家和二手卖家。所谓‘一手卖家’就是……” “嗯嗯,这个我们也打听到啦!”薛楚楚打断他。 一手卖家,便是将手中货物直接卖给买家;二手卖家,则是将手中货物卖给其他卖家。 选择做一手卖家的,多半在即墨有自家产业,有地方存货,有房子做商铺,没什么经营成本。剩下绝大多数卖家都会选择做二手卖家,尽快消掉手中存货,降低成本。 “你往下说。”薛楚楚催促。 “许是阿遥太过漂亮可爱,刚一上街,就有好几个卖家模样的魔族过来问我卖不卖手中的小妖。他们还彼此竞价,争着抢着要我把阿遥卖给他们,要请我去店里跟他们的东家谈。” “这时来了一个天魔。他一出现,其他魔族就都点头哈腰地退了。原来那天魔是顺天教的人,要请我带着阿遥去见他东家。” “我问他见他东家是要去哪里。那人不肯说,只叫我随他去便是。那我自然不能带明遥去涉险,便婉拒了。那天魔倒是也没纠缠,说我带着品相如此好的‘货物’,小心谨慎些也是应该。还颇为好心的模样告诉我,城东北有一处大型一二手卖家交易集市,可以去那里看看。” “我和阿遥便一路打听消息,一路向城东北去。” “离开繁华喧闹的城中心后,很快就像进入了一座死城!我和阿遥都觉得不对劲儿,怕那天魔是挖了坑等着我们跳。正准备折返城中心,却遇上另一个魔族,手中铁索拴着两只妖。他说自己也是要去那个交易市场‘出货’,不如同路。” “瞧对方模样顶多是个高魔,牵着的两只妖也都无精打采的,看起来没什么威胁。我和阿遥便决定与之同行,再往前走走看。” “那魔族居无定所,主要活动在齐鲁一带,以猎妖、贩妖为生。他说即墨周边一带,强大些魔族大多以此为生。” 小武说着,下意识地捏紧拳头。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满脸歉意道:“抱歉,说了些无关紧要的。” “没关系。”明逍微微笑着安抚道:“都是很重要的情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小武点点头,继续道:“那个魔族对即墨的情况很熟悉,我们确实听到很多新鲜事。比如我们最关心的妖族关押地点——” 其余三人立即竖起耳朵。 “那魔族虽然也不知道具体位置,但他是这样说的:除顺天教外,即墨的三大一手卖家,也都有自己的囚妖场所。大部分‘便宜货色’是被关在地牢里,‘昂贵货色’则会视妖族天性饲养在令其舒适的环境中,以期出售展览时能呈现出一个好卖相。其他卖家多半没有自己的囚妖场所,需要向顺天教租赁。” “还有一个极为惊人的消息——”为防隔墙有耳,小武说话时本来音量就不大,此时更是压低,掌心半扣在唇边,示意其余三人凑近些。 “传闻,今年的万宝汇,会有神秘买家登场。” 薛楚楚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期待小武说下去。小武则一脸讳莫如深、别有深意地看向白玉衡。 第59章 明逍看见了,垂眸略一思索,低声问:“神族?神族也会来?!” 小武点头,神秘道:“听闻,是因为顺天教抓到了一只凤凰。” 其余三人俱惊。 “凤凰?!你说凤凰?!那个传说中不老不死的神鸟?!”薛楚楚压低音量惊叫,“凤凰也是真实存在的?!” “这么重磅的消息,我们完全没打听到。你们碰见的这个魔族,到底是什么人?”明逍皱眉问。 小武小心道:“会不会……是别人觉得你们可疑,所以不愿意说太多?可能……我正好碰上个话痨?” 其他三人一时竟无法反驳。 “总之,我跟阿遥就跟着那个魔族一路到了那个一二手卖家的交易集市。” “那是一个门禁森严的大院。长街两侧还是杳无人烟。那魔族告诉我们,这是二手卖家专用的正门。二手卖家‘出货’的高峰期已经过去了,所以才这般门可罗雀的模样。放在半月前,这条街可是车水马龙,连门槛都要踏破。” “门外坐着一个看守,自然也是顺天教的人。那魔族先过去交了一两场地租赁金,之后大门打开,有人接待。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拿了一两银子,那看守却开口就要十两!我自然要问个明白。” “那看守说,以阿遥的‘品相’,该放在甲级场馆售卖。甲级场馆的租金就是十两。那魔族是去丁级场馆,故而只需一两。” “我觉得在这种事上撕扯可能会引人注意,所以乖乖交了十两。” “不过也不像被坑了。因为我们被引去的场馆确实宽敞干净又明亮。等待被售卖的妖族也都是长得很漂亮可爱的。” “整个场馆被分割成一个个的小房间。每个小房间三面是隔板,一面是铁栏。二手卖家带着自己准备售卖的妖坐在里边,一手卖家如果发现中意的妖,就隔着铁栏询问、议价。” “阿遥假扮的小兔妖漂亮可爱又有灵气,不像其他妖,虽然也漂亮,但看起来都死气沉沉的。所以很快吸引来很多一手卖家。他们出的价都很高,其中一个竟然愿意出五千两!” “不过我们的目的是打探消息,对方就算出十万两也不能卖啊。” 明逍笑道:“真出十万两的话,还是可以卖一卖的。” 其他人:“……” 真亲哥。 明逍:“反正我们会把阿遥救回来。” 其他人:“……” 奸商! 不过被明逍这么一调笑,原本紧张的氛围倒是轻松不少。 小武轻咳一声,把话题引回正路。 “可能商人都比较精明,我们在那儿呆了半天,也没问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场馆也要闭馆了。” “那儿还提供寄存服务!阿遥让我把他留在那儿,说他看看能不能趁晚上把寄存在那的妖族放走。” “想也知道晚上会有顺天教的看守!我怎么可能让阿遥冒这个险。” “我拉着阿遥往回走,中途还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帮他把妆卸了,衣服也换回来了。就是怕有人打他这只‘小兔妖’的主意。没成想……”小武狠狠皱起眉。 沉默。 “所以,有两种可能。” 明逍竖起一根手指,“第一种,对方十分想得到阿遥这只‘兔妖’,虽然离开场馆后,阿遥恢复了魔族模样,但对方却觉得,是你为了掩藏阿遥的‘兔妖’身份,故意把他装扮成魔族。” 接着他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种,对方明知阿遥是魔,却还掳走他,那对方,要么是专门贩卖魔族的,要么……是冲我来的。如果是后者,想必是在我们进城时,便已盯上了我们。” “无论如何,阿遥好歹也是个天魔,对方能在一瞬间悄无声息地掳走阿遥,想必,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 他转向白玉衡,“什么情况下血契测位之法会失效?” 白玉衡略一沉吟,应道:“有三种可能:第一种,自然是血契被解除;第二种,有术士在明遥身上施了屏蔽之法;第三种,明遥被带去了一处有结界阻隔的地方。” “明遥被掳走的时间还很短,对方应尚未发现明遥身上结有血契,所以,第一、二种可能都可以排除。” “原本我不是很确定,所以一直没有说。现在明遥不见,血契无法测位,倒是印证了我的猜测。城门告示上写的城内严禁御灵、御魔飞行,想必,也是为了掩饰这个秘密——” 白玉衡在桌面上点指勾画着说:“万宝阁既是万宝汇的开办场馆,也是城北那座城中城的入城门楼。而那座城中城,便是顺天教的总教会。” “如今看来,那座城中城,不仅有三丈高墙,更有结界笼罩。” “结、界……?”明逍垂眸沉吟。 “截……介?是什么?”小武问。 白玉衡恍然:结界乃精妙深奥之术,需要施术者有极高修为,以人、妖两族的灵力而言,确实很难习得结界之法,没听说过倒也正常。 “所谓结界,便是以术法将某一空间笼罩、隔离起来。结界的功能有很多种,比如隔音、隐身、屏息、防御、圈禁……就拿天机阁来说,天机阁外围便设有巨大结界。若是没有通行令牌,便是寻上千年,也找不到天机阁所在。”白玉衡解释道。 “可有破解之法?”明逍问。 第60章 白玉衡摇头,“结界属于阵法的一种,有时还会辅以符咒。既是阵法,想破除结界当然要找到阵眼。顺天教的那处结界,想必,阵眼是在结界内部。” “即是说,只能硬闯了?”明逍起身。 “等等!明逍,我们也不是确定明遥一定就被抓到那儿去了!”白玉衡急忙追过去阻拦。 明逍已经将银蛇鞭插上腰间,正低头挂他那把冰青剑。 “不是他们抓的,那就让他们帮着找。我的人在他们的地盘上丢了,那群混蛋还想独善其身?” 第35章 挂好了剑, 明逍看向白玉衡,不容拒绝道:“你留这儿保护好他们两个,顺便商量商量怎么解救此地的妖族。” 说罢,他走到小武跟前, 视线跟着起身的小武抬起, 诚恳道:“抱歉, 小武。阿遥对我而言, 比妖族重要得多。” 小武晃了一瞬间的神,急忙绕过桌子追上准备推门而去的明逍, “老大!阿遥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丢的!我有责任跟你一起去救他!” 明逍无甚表情地在小武手臂侧方拍了一下, 推门而去。 小武盯着面前被关上的房门, 转身向白玉衡急道:“玉衡!听闻顺天教高手云集, 老大再怎么强悍,一个也打不过一百个啊!你不要管我和楚楚, 去帮老大吧!” “他都不管你们妖族死活了你还担心他?!”白玉衡还没应声,薛楚楚突然发起脾气, “他都明明白白告诉你了!他心里最在乎的只有他那个弟弟!只要是为了他的弟弟, 他才不管别人死活!” “薛姑娘?”白玉衡诧异。 “蜀山的时候就是这样!他为了那个小鬼头,一把火烧了药王谷也就算了,还不分青红皂白打上蜀山!放狠话说如果那个小鬼头有个三长两短, 就要我们整个蜀山给他陪葬!结果呢?!结果那小鬼头现在屁事没有, 我却已经家破人亡啊!” 薛楚楚崩溃地哭了几声,努力忍住, 猩红着眼铁板钉钉地告诉小武:“你等着吧, 等他闹大了, 天机阁就会来。天机阁一来,这里就什么都没了!你的那些妖族同伴连撮儿毛都不会剩下!他却可以带着他那只会到处惹祸的‘可爱’弟弟逃出生天!” 死寂。 “薛姑娘。”白玉衡开口, 却被小武抬掌拦停。 “楚楚,我没亲身经历蜀山一役,可是我知道,如果老大真的是你说的那么坏,你或许也会委屈自己留在他身边,但绝不会像这一路走来的这样,跟着我们一起笑得那么开心。”小武很沉静。 薛楚楚:“……” “其实你的心思,我们大家都明白。”小武说。 薛楚楚双眸震颤,似是强作镇定。 “在整个蜀山事件中,老大是始作俑者。你怪他,没毛病。” “可你也知道,他虽然是始作俑者,却不是最终的那个毁灭者。” “你知道你真正该憎恨的,是那个彻底覆灭蜀山的毁灭者,可是那个毁灭者太强大了、距离你太遥远了,是你穷极一生都无法完成复仇的对象。” “那谁来弥补你失去的一切呢?这份无法磨灭的怨憎又能向谁发泄呢?如果找不到一个发泄对象,它会把你压垮。” “毁灭者远在天边你够不到,始作俑者却近在眼前。而且赎罪一样,对你很好、很包容。” “你知道他没有你说的那么坏,可很多触景伤情的时候,你还是会忍不住,把本该砸向毁灭者的愤怒砸向始作俑者。” 薛楚楚死死咬着唇不吭声,只有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小武走到薛楚楚跟前,双手撑膝弯下身,自下往上地看向薛楚楚,露出一个温暖笑容:“说中了?” 薛楚楚一愣,恨恨撇过头去。 小武脸上笑意更浓,语气愈发温柔道:“我是只妖,其实不是很懂你们人族如此纠结复杂的情感,何况,我也没有经历过你的遭遇。” 薛楚楚慢慢转过还淌着泪的脸,蹙着眉心带着浓浓的哭腔问:“那你怎么……” “老大开解阿遥的时候,我听到的。他叫阿遥不要总是跟你顶嘴,要阿遥多让着你一些。也告诉我们多照顾你一些。”小武比划了一下自己和白玉衡,又笑道:“你不是总夸我很细心?细心的不是我,是老大。我问他为什么不自己上前,提升一下你对他的好感,他说:因为你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 薛楚楚怔怔地盯了小武好一会儿,猛地推开他,趴回桌面嚎啕大哭。 小武颇为怜爱地看了看薛楚楚,转身向白玉衡,“玉衡,你去帮老大吧。他孤身一人闯顺天教的总教会,再怎么说也……” 薛楚楚努力忍住哭,抬起一张小花猫似的脸,看着白玉衡欲言又止。 白玉衡似是不解,“你们不去?” 小武叹气道:“怎么会不想去!只是怕……去了反而需要老大分心保护我们,添乱。” “一起去吧。”白玉衡露出一丝淡笑。 小武和薛楚楚面露不解。 “他会因为你们需要保护,而变得更强。”白玉衡脸上笑意愈甚。虽然还是很浅淡。 小武怔了一下,一把勾住白玉衡脖子“哥俩好”地把人揽过来,笑嘻嘻道:“就冲你这句话,你跟老大这门儿亲事,我同意了!” 白玉衡瞬间从脖子红到耳尖儿,有些慌乱地低声道:“不、不要胡说。他会生气……” 第61章 时间紧迫,小武虽兴致未消,也不打算再拿白玉衡逗开心,把人放开道:“那咱们快走!” 他瞧见还愣坐在桌边的薛楚楚,一把把人拉起来,笑道:“这一路你都没日没夜地练功,不想检验一下自己的修炼成果?” “你不救妖族了?”薛楚楚皱眉问,“他自己去闹,我们还可以找机会救你同族。可我们都去闹了,怕是就没机会了。” 小武粲然一笑:“老大不欠妖族任何妖什么,但五皇山的妖族却欠老大的救命之恩两次。” 薛楚楚咬了下嘴唇,跑回自己房间取出在金陵时就打造好的“玉女剑”,回到两个男人的房间门口,十分侠女地一甩头,“还不快走?” 三人刚跑出客栈,便是一阵地动山摇。街上霎时尖叫声一片,有的抱头鼠窜,有的贴着墙根或是抱住同伴,修为高强的则直接御灵或是御魔腾空。 白玉衡本是本能地想要御灵腾空,但看到强震下左摇右摆的小武和薛楚楚,遂定子般站在原地,左右各牵住一个。 “怎么回事?!地震吗?”薛楚楚抓紧白玉衡手臂惊慌大喊。 白玉衡望向偏东北、与他们隔了两条街、自街对面屋顶上露出来的万宝阁塔尖,塔尖后方,正隐隐现出一道弧形青光,逐渐明晰、逐渐膨胀、逐渐淡去,在大地颤动到最为猛烈之时,那半球形笼罩住顺天教总教会的青光,便似一个膨胀到极致的气泡,破了。 浓郁的魔息刹那间喷涌而出。 那不是来自地裂深渊的魔息,而是数百天魔身上的强劲魔息。 白玉衡正暗自心惊,下一瞬不由眉头狠狠皱起—— 在那浓郁魔息之中,竟混着几道至纯灵息。 一声轰然巨响,前一刻还恢弘屹立的万宝阁竟是自正中裂开,右半侧发出一阵刺耳又令人心惊的木椽挤压的“吱嘎”声,在即墨众生的惊诧注视中,一点点倾斜开去,最后轰然倒塌,激起烟尘万丈。 “薛姑娘!抱紧我!”白玉衡揽过小武,双臂抱在胸前。 “啊?啊?!”薛楚楚震惊。仙君说什么?! “来不及了!我带你们飞过去!”白玉衡说。 “哦!”薛楚楚恍然,急忙自背后紧紧抱住白玉衡腰身。 白玉衡提息运气,带着小武和薛楚楚腾空而起,流星般直冲那万丈烟尘而去! 飞到近前,不待出声召唤,只见数道身影破尘而出,猩红魔焰如地狱恶鬼般张牙舞爪地紧追而至!众魔族齐齐出手,将那可怕“恶魔”轰碎至灰飞烟灭。 而于那消散的魔息中,又一身影箭矢般破尘而出,于半空划了个弯钩,稳稳悬浮,手指鞭柄直指对方正中那魔—— “宁作非!你集结数百天魔、近千高魔,不思举旗反抗,竟甘做神族鹰犬?!实属魔中败类!” 执鞭者正是明逍。遮住金瞳的单眼眼带已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摘了去,“灭世灾星”的身份就这么赤倮倮地亮在众人面前。 对面被一众天魔团簇正中的,正是顺天教教主宁作非。 同所有天魔一样,宁作非亦有一张俊美无暇的面容。只是看着年纪颇长,约莫有四十模样——放在魔族中,着实长寿。 被明逍当众骂作“败类”,宁作非不急不恼,反而露出一丝讥笑,“美人儿,识时务者为俊杰。我顺天教众顺应‘天’命,故此安居乐业、吃香喝辣、逍遥快活。作甚要逆‘天’而行?难不成要大家像你一样,被全界通缉、四处逃亡、风餐露宿才好?” “安居乐业、吃香喝辣、逍遥快活?!”明逍眯起眼咬牙道,“一个种族的生存,不应当以牺牲别的种族为代价!你迫害妖族、谄媚神族,睡着累累尸山、饮着涛涛血海,居然还能腆着脸说出这种毫无罪恶感的话?!” “啊?”宁作非似是听到什么笑话,摊手笑道:“美人儿,你身为高贵且实力非凡的天魔,别告诉我,你居然会与妖那种低劣种族共情,要跟它们平起平坐?你这么高尚,那你要不要心疼一下围栏里的猪、地洞里的老鼠?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竖子不足与谋!”明逍斥了一声,挥鞭便上。 七八个天魔上前阻挡、围攻,宁作非却一个猛子扎回下方尚未完全消散的烟尘中,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老贼休跑!”明逍大骂,却被众天魔纠缠着脱不开身。 “老大!我们来助你!”小武大声喊道。 忙着打斗的明逍这才注意到胳膊弯儿里夹着一个、背上还背着一个飞到近前的白玉衡。 “你、你们怎么都来了?!”明逍诧异,又不免惊喜。 白玉衡落在尚未坍塌的那半侧的万宝阁楼顶,将小武和薛楚楚轻轻放下,交代一句“你们随明逍去找明遥”,便弃二人于不顾,飞身冲向明逍与顺天教众。 “啊?”薛楚楚探头看了眼下边,滚滚烟尘覆盖、根本看不清地面情况,急道:“这、这怎么下去啊?倒是把我们放地上啊!” 那边白玉衡已将顺天教攻击全部承揽,捉空对明逍道:“还不去找明遥?” 明逍抽出身来,看着白玉衡忙于缠斗的身影,诚挚道:“多谢。”而后飞身转离。 “带上他们两个!”白玉衡忙说。 明逍这才想起被丢在楼顶的两个,抬头一看,两人正闭眼睛准备“跳楼”,急忙一个急转弯冲过去于半空将两人捞住,而后稳稳落地。 第62章 “老大,你怎么光顾着自己闹得欢,却不带我们玩儿?”小武故作嗔怪。 “你……!”薛楚楚还惊魂未定地喘着气,也想说什么,但呛了满鼻子满嘴的灰尘,刚说出一个字便“咳咳咳”地皱眉咳起来。 明逍一时五味杂陈,“抱歉。” 薛楚楚一手捂着口鼻,一手在明逍背上“啪”地拍了一巴掌,“快……咳咳……找人啦!” 被猝不及防拍了一个趔趄的明逍稳住身形,脸上挂着笑,摊开掌心—— 之前滴入茶盘中的那滴血就被他控在掌心。 原本静止不动的血滴像是见了光便苏醒的小动物,微微颤了颤,而后向着一个方向慢慢滚动了一下。 众人齐齐望去。 此时他们正站在落满坍塌木架的万宝阁一楼大堂,而血滴所示方向,正是一条不知延伸向何处的通道,入口还被坍塌的木料掩去大半。 “阿遥在那边?!”小武问。 明逍沉默一瞬,果断道:“走!” 三人刚行动起来,不远处的前方“库咚”一声,似是有什么重物坠落下来,刚刚散去些的烟尘重又弥漫开来。 “难道是玉衡仙君?!”薛楚楚担心。毕竟是以一对多,而对面全是天魔。 “他没那么弱。”明逍已经感应到落下来的是个天魔,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天魔间的实力差距可是很大的。这顺天教的上百号天魔,能比得上阿遥的怕是不到十个。” 说罢,一记灵息攻击已经在烟尘的掩护下射出,准备给那天魔致命一击。 不想那天魔竟连滚带爬地躲了过去,还大声喊起来:“他们在这儿!快……” 不过不等他喊完,另一道来自空中的灵息便如箭矢般穿透了他的天灵盖儿。刚摇晃着站起来的天魔再次重重栽倒进废墟。 白玉衡循着气息落在明逍一行人面前,蹙眉道:“怎么还在这里?” “是是,我的圣子大人,我这就……”明逍吊儿郎当地应着,突然双眸一凝,出手轰飞一个紧追白玉衡而来的天魔。 白玉衡转过身去,耳尖血红,嗓子发紧,“还、还不快走?这里、我来应付。” 明逍颇感古怪地从侧后方瞧了白玉衡一眼,却也只说:“那这里就交给你了。” “老大!你带楚楚去!我留下跟玉衡一起!”小武已经激发妖气,周身细鳞覆盖,双手化为利爪。不过还是人族形态,身形并未变大,也没有变出鲛尾。 明逍已然察觉到又有许多魔族正向此处汇聚,饶是白玉衡再强,双拳毕竟难敌四手,遂点头,“小心!” 他带着薛楚楚冲向通道,长鞭挥舞,须臾便将那散落的木料击飞,清理开入口。 二人鱼贯而入,薛楚楚跟在明逍身后一边跑一边幽幽道:“你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吗?” “啊?”明逍莫名其妙,“我说了什么?” 薛楚楚默默地、用力地翻了个白眼儿,一脸的“我就知道”。 “你刚才说,‘我的圣子大人’。”薛楚楚无甚语气道。 “啊?”明逍一边盯着掌心血滴的动向一边在前边极速飞跑,闻言微微皱了下眉头,还是一头雾水,“哦,我刚才是说了,怎么了?” “‘我的’、‘圣子大人’。”薛楚楚说。 明逍又跑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猛然停住、转身。 跟在后边的薛楚楚来不及刹停,一头撞进明逍怀里——明逍的衣服还是敞怀儿的,薛楚楚差点整张脸都贴上明逍胸膛的皮肤。 她慌乱推着明逍退后一步,红着脸凶道:“你干嘛啊!” 明逍的脸比她还红。哪怕是那么深的肤色,都能一眼看出来。 “你怎么不阻止我?”明逍狠狠皱眉。 “啊?!”薛楚楚莫名其妙。 明逍热锅上蚂蚁似地来回走了两步,猛然停住,双手在唇边笼成喇叭状,冲着他们来时方向大声喊:“姓白的——!我刚才没别的意思——!你别给我想偏了——!” 喊完了,明逍瞧见薛楚楚正用一种怜爱的眼神看他。 明逍:“……” 薛楚楚:“……” “我们去找阿遥。”明逍尽量若无其事。 然后扭头就跑。 薛楚楚跟在后边,憋笑憋得好辛苦。 一路跑到通道尽头,二人被一扇紧闭的房门挡住去路。 明逍低头看了眼掌心血滴,仍在向此方向翻滚。 薛楚楚也探头凑过来看,小声问:“会不会小鬼头就在里边?” 明逍蹙眉:“可我并未察觉里边有谁的气息,只是一座……灵息很强的空屋?” “灵息?!”薛楚楚差异,“这里不是顺天教的总教会吗?” 明逍略一思索,果断道:“不管了,进去看看!”音落,抬脚踹门! 偌大的室内果然空无一人,率先闯入眼帘的便是室内中央空地上的法阵。沿着阵法线条,淡淡的青光以接近呼吸的频率时隐时现。法阵四周插着许多幡,幡杆之间结有白绳,绳上悬有符咒。 “啊!”薛楚楚双手捂唇,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明逍问。 薛楚楚回神,伸出一只手,颤巍巍地指向屋内,“蜀山内的传送法阵,就是这样的!” “什么传送法阵?”问完,明逍瞬间反应过来,“跟天机阁的?!” 第63章 薛楚楚用力点头。 明逍又偏头皱眉,“你不是说,你没进去过那里,因为不被允许?” 薛楚楚跺脚急道:“可是我趴门缝偷看过呀!和这里一模一样!” 明逍神情严肃地盯着那法阵,唇角蓦地浮起一丝冷笑。但是下一瞬,他又立刻肃了神情,左右看去——只得墙壁,根本没有其他路。 “看什么……” 薛楚楚还没问完,就被明逍狠狠“嘘”住,“有人过来。”明逍极小声道,“是神族,而且有六个。” “啊?”薛楚楚一惊,继而惊惶地抓紧明逍,“怎么办?怎么办啊?!六个?!你打得过六个吗?!” “所以我在看我们往哪儿藏……敛息。”明逍拉着薛楚楚进入室内,从里边关上房门。 “他们明显就是要来这里吧?!我们还躲进这里来?!”薛楚楚尽量压低音量、用表情咆哮。 明逍拉着她站到房门打开后会被门掩住的位置,用唇语道:“敛息。” 第36章 事到如今, 薛楚楚也没更好的办法,只得按明逍说的,乖乖照做。 屏息凝神有一会儿,薛楚楚终于听见一阵“咔啷咔啷”的声响, 以及一声不耐烦的催促, “走快些!”紧接着便是一声有些痛苦的轻哼, 但又……莫名地魅。那“咔啷咔啷”的声响也变得凌乱, 过了一阵儿,才又恢复成比较稳定的频率。 是……脚镣?薛楚楚下意识看向明逍。明逍只是低眉敛目地站着。 那“咔啷咔啷”的声响愈发近了。 而后, 在与他们只有一门之隔的地方停下。 薛楚楚彻底屏住呼吸, 心脏却疯狂地跳动起来。 她闭紧眼睛告诉自己别紧张、别害怕, 心跳得这么大声会被神族发现的! 可是全身奔流的血液和疯狂跳动的心脏并不听她的。 一道灵息自手腕缓缓注入, 强制、但又温柔地帮薛楚楚舒缓了血流和心跳。 一声“吱嘎”轻响,紧闭的房门再次被从外边推开来。 率先进来的, 竟是此前匆匆溜走的顺天教教主,宁作非。他推开左右两扇门, 而后退至左侧门边, 恰巧在明逍和薛楚楚面前露出半个背影。 “诸位神使大人,请。”他微微躬身,语气谄媚。 “咔啷咔啷”的声响再次响起, 一名白衣神族走在最前, 四名白衣神族两两各分左右,中间走着一个手脚都带着沉重镣铐, 连脖子上也扣着锁环的红衣红发之人。一条粗壮锁链自那颈环前方延伸出去, 被其中一名神族紧紧攥着。 ……妖?! 明逍心下诧异。 这妖好强的至纯灵力, 莫说白玉衡,便是那夜月下海滩上的鲛人小武, 也不曾有如此强大灵力。 正因如此,在未亲眼所见之前,明逍误将其判断为神族。 瞧这红衣红发……明逍猛然福至心灵:莫非是小武提及的——凤凰?! 这边心念电转,那边的五个神族也已牵着红衣红发之人迈入阵中,而后转过身来—— 宁作非躬身九十度,“恭送神使大人!” 然则法阵并未启动。 因为神族看到了宁作非身后贴墙而立的明逍,以及因为门板遮挡,只露出小半个身子的薛楚楚。 而明逍这边呆愣住,则完全是因为那红衣红发之人一转身后现出的倾国倾城之容。 不,倾国倾城并不足以形容其美。当是——摄人心智。 凤凰之美,合该如此! 巨大的意外和震惊,使得近距离面对面的双方谁都没有动一下。 凝固。 死寂。 察觉到哪里不对的宁作非小心抬头,看到满脸愕然盯着自己身后的神族,正要回头—— 因为躬身而撅起的屁股便被人毫不留情地狠狠踹了一脚,差点摔个狗吃屎。 “公子!救我!”那红衣美人最先反应过来,伴着一声凄厉哀婉的叫喊,提襟捉足便奔明逍而来,却被脖子上的铁链狠狠拽住,进而被连着锁链的颈环狠狠勒住喉咙,霎时神色痛苦地就要跪地。 也就在此时,一道银光闪电般劈过,粗长锁链应声而断! 黑色身影一闪,差点跪地的红衣美人便已被拦腰抱起,天旋地转间,转瞬又被抛了出去! “带他走!”明逍冲已经被他推至门外的薛楚楚喊着,与四名神族战至一处。 至于闪至一旁袖手旁观的另一名神族,也是房门开启后最先进来的那个,看气势就像是天机阁的什么上位者,完全不屑于出手。 薛楚楚这边,虽然恢复了部分功力,但也架不住这么一个大活人砸过来。还是戴着沉重镣铐的。 “你……啊!”虽然很想骂明逍,但薛楚楚还是本能般地张开双臂准备接住美人,结果不出意外地被砸得哀嚎一声,拥着美人跌倒在地。 红衣美人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拎开还压在薛楚楚身上的沉重锁链,低声细语道:“抱歉,冒犯姑娘了……” 薛楚楚眨巴眨巴眼睛,蓦地红了脸,低声喏喏:“没事……” “快走啊!”明逍挡在门口,怒而催促。 薛楚楚犹豫一瞬,还是猛地拉起美人的手,爬起来开始拔足狂奔。 可是美人脚上的沉重镣铐,让她连走路都费力,哪里跑得起来,没出两步,便坠了个平地摔。 第64章 薛楚楚也被扯了个趔趄,急忙俯身把美人扶起来。瞧着她一脸柔弱不堪折的模样,薛楚楚舔了下嘴唇,果断背着美人半蹲下来,“上来!我背你!” 美人惊诧,“姑娘……” 薛楚楚急道:“不想死就快点啊!” 她倒不是担心被那几个神族和宁作非追上来,毕竟有明逍拦着。 她是怕这里又塌了——这木质建筑根本禁不住身后的神魔斗法,四处晃动得厉害,什么时候塌了都不奇怪。 美人咬了咬牙,爬上少女单薄的肩背。 薛楚楚被坠得晃了一下,急忙提息运气,将人背稳,而后艰难地跑起来。 可是跑了没多远,前方突然轰隆一声巨响,震得本就脚下不稳、跑得歪歪斜斜的薛楚楚直接跌倒在地,背上的美人也被摔了出去。 “对不起对不起!你还好吗?”薛楚楚急忙爬过去查看美人情况。 美人半撑着身子坐起,微微摇了摇头。不胜柔弱的模样叫薛楚楚一个小姑娘都忍不住心旌摇曳。 薛楚楚拉住美人的手想扶她起来,红衣广袖顺着美人的手臂滑落,薛楚楚猝然发现美人细白的手腕已被那粗重的镣铐铁环磨得血痕斑驳。 “呀!你这……” 看着都叫人疼得紧。 如此娇柔美人,那群家伙怎么狠心如此糟蹋! “楚楚!”前方突然传来小武的喊声。 薛楚楚扭头一看,竟是白玉衡和小武赶到了!原来方才那声轰响和震动,是白玉衡为阻止顺天教众追过来,直接毁了通道入口。 “玉衡仙君!你来得太是时候了!能不能帮他斩断这镣铐?”薛楚楚抓住白玉衡,简直看见救星一样。 白玉衡迅速上下打量一番红衣美人,又拎起颈环上缀着的锁链看了看,也没多问,直接道:“这位姑娘,我要震碎这铁环,但不会伤到你,只要你相信我,不要乱动。” 美人点了下头,细软的声线温婉可人,“好。” 白玉衡收了剑,先双手环住美人颈间的铁环,大概五个数后,只听一阵细微脆响,而后“咔嚓”一声,那两指粗的铁环竟断成两半! 很快,美人手脚上的镣铐也都被白玉衡一一震碎。 “多谢这位公子。”美人点头致意。 薛楚楚冲小武点点下巴,示意他看美人光裸的脚,脚踝处被那沉重镣铐磨得满是血痕,几乎伤可见骨。 “你背他!”薛楚楚说。 一直戳在一旁一瞬不瞬地盯着大美人的小武闻言震惊:“啊……啊?!” 薛楚楚没再多跟小武解释,而是向白玉衡急道:“明逍在跟五个神族和宁作非打!你快去帮他!” 白玉衡二话不说,立即沿着薛楚楚所指方向飞身而去。 “你们……竟然是一起的?”美人难掩诧异。 薛楚楚:“是啊,怎么了?” 美人:“你们……一个是人,一个,是半妖,一个是魔,还有刚才帮我除掉镣铐的公子,他是神吧?四个不同种族的,怎么会在一起?” 小武笑起来:“说来话长。你就是传闻中的那只凤凰吧?” 美人神色微变,小心道:“什么传闻?” “我们听说顺天教抓了一只凤凰!瞧你这红衣红发红瞳的,又如此……如此美丽,应该就是凤凰了?”小武有些脸红。 美人愣了一下,继而轻声失笑,算是默认。 “别闲聊了,快把人背起来,咱们快跑!”薛楚楚催促。 小武听话地背起凤凰美人,又皱眉问薛楚楚:“往哪儿跑?这就一条路,也没有岔路。来时路已经被玉衡堵死了。” 薛楚楚抓狂地一指神族所在的方向,“那也离那边越远越好!”说罢便绕到小武身后,推着他跑起来。 “你们抢了天机阁的东西,不怕被天机阁盯上?”凤凰美人趴在小武肩头,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抢了天机阁的东西?!什么东西?”小武满脸诧异地看向薛楚楚。 薛楚楚边跑边指了下小武背上的凤凰美人,“明逍从神族手里‘抢’来的。” 小武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继而偏侧回头对凤凰美人笑道:“这你就多虑了。” “我告诉你啊,这位姑娘呢,叫薛楚楚。原本是前任蜀山派掌门薛崇之女。因为一些原因,被天机阁降罪,发配昆仑。路上‘擅自逃离’,自是戴罪之身。” “把你抢过来的那个魔族呢,叫明逍。你应该看到他赤金异瞳了?他就是那个让天机阁终日寝食难安、大名鼎鼎的‘灭世灾星’~” “而刚刚帮你震碎镣铐的那个神族呢,叫白玉衡。他原本是天机阁圣子,不过现在已经脱离天机阁,是我们这一边的了!” “你看,我们根本就是全员‘罪人’。就算不抢天机阁的东西,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的。既然如此,不跟天机阁作作对,抢抢他们的东西,怎么对得起我们的‘戴罪之身’呢?” 美人默默消化了一番,从小武身后半探出头仔细打量着他,“那你呢?你有什么‘罪’?” “我啊,我……” 小武刚开口,便被薛楚楚抢了先:“这家伙身上有鲛人血脉!被天机阁知道的话,一定会像对你一样,用粗粗的链子把他锁起来!然后放血炼丹什么的。” 薛楚楚说完,冲小武做了个张牙舞爪的鬼脸,好像在说的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只是一个笑话——因为,有明逍和白玉衡在。 第65章 但美人却认真点头应道:“嗯,确实。” “笑话”瞬间不好笑了。 另一边。 白玉衡赶至通道尽头,看清眼前所见,当即如遇雷击,僵立当场。 他自是认得那法阵。他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那法阵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其实此前察觉此处有神族气息,白玉衡心中并无太大波澜。即墨既为通商之地,广迎四方来客,神族来此采买旷世珍宝,也不足为奇。 可将传送法阵安置于此,性质则全然不同。 这意味着,天机阁与顺天教,正如明逍等人所言,乃是一丘之貉、蛇鼠一窝。 而最让白玉衡难以置信的,则是那名始终袖手旁观的神族,竟会现身于此。 要知道,“真神从不下凡”。而此神族正是位列天机阁十二仙之首、亦是天机阁现任阁主的“真神”,玄明。 “玄明……师祖……”巨大的震惊让白玉衡下意识地唤出声。 其实早在白玉衡尚未现身此处时,玄明便已察觉到有一神族正在快速接近。不想闯入视野的竟是一身青灰布衣,眼部缠着黑纱似有眼疾的凡人。 此时对方开口,玄明再凝眸仔细观对方那虽然蒙着黑纱、却衬得面部线条愈发优越的面容,以及鼻子、嘴巴的形状,眼中的疑惑瞬间转为震怒: “白玉衡?!” 正与明逍缠斗的其他四名神族闻言均是一惊。 明逍抓住机会,一举将那四人打飞。 明逍正欲再进攻,却被一柄冷剑拦住去路。 他扭头去看白玉衡。对方唇线紧抿,隐隐可见颤抖。但握剑的手却是没有半分犹疑。 “这里交给我。”白玉衡说。 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 明逍有些意犹未尽。但他明白白玉衡此时的想法,也明白自己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做。 遂十分干脆地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别输了啊。” “追!别让那魔头跑了!”玄明下令。 明逍头也不回。背后传来的刀剑碰撞声让他可以完全不用顾及背后。 明逍很快追上了小武和薛楚楚。他看着不远处的前方已被坍塌下来的木料堵死的通道,奇怪道:“前边不都堵死了吗?怎么还往前跑?” “那难不成要往回跑去送死吗?”薛楚楚焦躁地回怼一句,又马上反应过来,伸手指向前边,“你把路劈开啊!” “阿遥又不在那边。” 明逍说着,众人已经跑到尽头,被迫停下。 薛楚楚猛然意识到:“你怎么自己过来了?玉衡仙君呢?那几个神族呢?” 明逍用拇指指了一下,“他说那里交给他。” 薛楚楚瞪大眼睛,“难道不应该你们两个一起打吗?!” “浪费战力。”明逍说着,甩开鞭子在通道两侧的墙壁上啪啪抽起来。 整条通道本就因为尽头的神族打斗而不断震颤摇晃,明逍这边再一施力,更是不得了。薛楚楚吓得抱头尖叫:“你干嘛?要把我们活埋在这里吗?!” 明逍一边甩鞭一边向前慢慢行进,也不解释,只说:“跟我来。” “啊?又要回去?”薛楚楚不可置信,但瞧瞧身后被废墟堵死的路,也只能跟上。 很快,明逍在一阵颇为发闷的“噼啪”声响中听到一声清脆的。他在那处又劈了一鞭,确认那处发出的声响不同于别处,遂叫背着美人的小武和薛楚楚退开些,一击魔焰轰出—— 墙壁那边是另一个房间。看陈设倒也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房间,总归无人。 明逍果断自墙壁缺口跳过去,推门而出,竟是一处院落,且四下无人。只剩一半的万宝阁就矗立在他们身后。天空中还弥漫着尚未散尽的淡淡烟尘。 明逍叫小武和薛楚楚跟上,跟着血滴的指引寻路向前。 “你们在找人?或者说,妖?”美人瞧见了明逍掌心的血滴,忍不住问。 “是啊,我老大的弟弟被抓到这里来了。”小武应。 美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说,魔?说不定我见过。” 明逍急忙停下来,伸手比了比自己胸口,急道:“他大概……这么高!身子瘦瘦的,可是脸圆圆的,很可爱!看起来很像女孩子!……是个天魔!肤色发色都跟我差不多!……哦!他十四岁了!但是看起来会更显小些……” “怎么?”明逍发现随着他的描述,红衣美人的神情越来越难看。 美人略一垂眸,而后拍拍小武肩膀,示意他背着自己按照自己的指示移动一下。 众人随着美人的指示移动到一处空地,美人抬手指了指远处的一栋阁楼,“那里,是顺天教教主宁作非的住处。他……很喜欢长得漂亮的男孩子……尤其是……年纪还小的。” 明逍只觉得脑子“轰”的一下,满腔血都要爆裂开了。 他下意识地捏紧掌心,就要飞身直奔那座楼阁,只是在动身前下意识地又看了眼掌心血滴,却发现血滴滚动的方向并非阁楼方向。 明逍愣了一下,急忙将掌心伸过去给美人看,急道:“可是‘血契测位’所显示的方向,并非那座阁楼……” 美人顺着血滴所示的方向抬头望了望,问道:“是刚被抓进来?” “是!”明逍急忙点头,“也就半个时辰!” 第66章 “那应该是送去了‘入籍房’。”美人说。 明逍反应了一下,“‘入集房’?那是什么地方?” “是每个被抓到的奴隶,最先送去的地方。”说完这句话,美人意识到现在不是细说的时候,转而道:“我给你们指路!” 一行人按照凤凰美人的指示一路飞奔,沿途过五关斩六将,终于来到位于城中城一隅的入籍房——一间位于地下的石室。 外面的天崩地裂似乎并未惊扰到此处,明逍锁着一名看守的喉咙逼他打开通往石室的地道开关后,第一时间撞入眼帘的,便是被扒得精赤条条、乌龟一样张着四肢、被面朝下锁在石台上的明遥。一个魔族正将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压在明遥的屁股蛋儿上。 “呲——”伴随着皮肉被烧焦的声音,一声尖叫瞬间穿透众人脑仁—— 原本被迷晕的明遥被活生生疼醒了。 明逍双瞳皱缩,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凉了下去,又好似爆裂开来。他一把甩开锁在身前的看守,力气之大竟令那看守直接撞死在石墙上。长鞭如电,那手执烙铁的魔族已是头颅飞出,只剩下身子还杵在原地,断裂的脖颈处鲜血喷泉般飞溅。 “呀——!”又一声尖叫响起。 是薛楚楚。她何时见过如此血腥场面。 石台旁还站着三个魔族,还为着突然闯进来的一群人惊愕,不想一名同伴已在电光石火间没了脑袋。鲜血喷溅到他们脸上,三个魔族才晃过神来一举攻上前,又哪里是暴怒到极致的明逍的对手。 只见明逍收回鞭子时直接缠住那尸体手中的烙铁,而后左手接住烙铁把手,闪电般依次戳过扑向自己的三个魔族的脸。 那三个魔族瞬间倒地,捂着被烫伤的脸凄声惨叫。也不知眼睛烫瞎没有。 明逍不再理会他们,一跃落到石台边,正想脱下自己的外袍盖住明遥,又发现明遥的衣衫就被丢在一旁的地上,遂急忙捡起明遥的外袍,先小心盖在明遥腰间,避开他屁股上的烙印烫伤。 小武几个人也绕开那三个魔族赶紧围过来。 薛楚楚站在小武身后,探出脑袋一副想看又不好意思看的模样。在看清明遥屁股上的烙印形状后,薛楚楚全身一僵,面色也白了几分,而后慌忙缩回头,转过身去。 “哥……哥你快帮我解开。”明遥带着哭音胡乱挣扎,愤怒又委屈。 明逍正弯身仔细查看他的伤势,软声道:“等会儿,你先别乱动。” “你们、你们都转过去!不许看!”明遥恼羞成怒地哭嚷,“小武!你也给我转过去!” 凤凰美人立即跟薛楚楚一样背过身去了,小武却一脸好奇地弯身凑近,“咦?这个烙印的形状……?” 第37章 明逍正将掌心虚扣于明遥伤处上方, 释放魔息帮他治疗,闻言问道:“怎么?” 小武转头看向薛楚楚。 薛楚楚似有所感地回头,视线相对的一瞬登时炸了毛:“你居然偷看过我?!什么时候?!” 小武急忙摆手满脸无辜道:“不是的不是的!楚楚!我并非有意……是、是那时你身上的那件衣服太破,我透过衣服破洞看到的……就是栖霞山下, 我们刚救下你的时候!” 薛楚楚一愣, 正努力回忆那时的情形, 明遥那边又痛苦哀叫起来。 “好痛好痛!哥!你快停下!痛死我了!” 明逍急忙收回魔息, 半蹲下贴近明遥的脸,瞧见少年已是痛得满脸冷汗, 心不由得揪紧, 一边忙不迭地捏着袖口为他轻轻擦拭, 一边柔声问:“怎么了?怎么会这么痛?” 明遥小脸儿皱成一团, “哥,我是魔啊, 你糊涂了吗?放灵息?” “灵息?”明逍诧异,“我刚放出的是魔息啊。” “啊?”这回轮到明遥诧异了, 哀哀叫着道:“可我怎么感觉被灵息蛰了似的疼, 哎哟哟……疼死我了……好疼啊,哥,真的好疼啊。” 想明遥打小儿强悍, 又处处被明逍护着, 何时受过这种伤?又几时受过这种屈辱?肉伤加心伤,叫素来骄矜的少年几乎是无法自控地埋着脸呜呜呜地哭个不停。 明逍是又急又怒, 又不敢再乱动明遥的伤处, 只得先给明遥解开捆住手脚的锁链, 把埋头哭泣不肯起来的小少年捞起来,裹着外袍半抱在怀中低声安抚:“没事没事, 一点小小的烫伤,回去找点药擦一擦,一定很快就好了。阿遥不哭,不哭了,嗯?” “没用的……”凤凰美人低低开口。 明逍抬眼,也感觉到怀中少年身体猛地一绷。 “所谓‘入籍’,便是入奴籍。”凤凰美人说罢顿了顿,转身走到那燃着火焰的铁盆旁。盆中火焰的颜色颇为诡异,乃是黑金双色交缠。美人拾起被明逍丢在地上的烙铁,给众人看那烙铁末端的形状,“这烙印,便是成为奴隶之身的证明。” 他将烙铁伸进火盆中搅了一下,拿出时,烙铁末端竟似挂着什么灿金液体,只是不待看清,便落光了。 “这是源自天界的‘流金水’。莫说凡界生灵,便是天界真神,也无法抹除流金水烙下的痕迹。你们可以理解为,这印记,是烙在魂魄上的。即便原本的肉身损毁,魂魄附着进新的肉身,这奴隶印记,还是会在身体的相同位置显露出来。” “一朝为奴,便永世为奴。” 第67章 “放屁!”明逍怒不可遏。眼见娇柔美人被他吓得一个激灵,明逍忙压了压怒气道:“抱歉,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是说做出这种事和定下这种狗屁规矩的家伙!” 他把明遥扶起来一些,弯身帮少年抹着眼泪,露出一张阳光笑脸,“别往心里去,阿遥,我们是什么,能成为什么,绝不是区区一个烙印可以决定的,对吗?” 一直低垂着眼帘默默站在一旁的薛楚楚蓦地眼帘一抖,抬眼望向明逍,黯淡眼眸中亮起一丝光彩。 虽然容颜十分娇艳,但一直神色清淡的凤凰美人亦是露出一丝动容,而后垂下眸子,娇艳的红唇轻轻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明遥还是抽抽嗒嗒地止不住哭,在明逍的不断安慰下,终于“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扎进明逍怀里说出他最大的、也是真正的委屈——原来明遥虽中了迷药却并非神智全无。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扒了他的衣服,把他绑了起来,胡乱摸他的身子,说着许多下流无耻的话。 他知道小姑娘被坏人掳走了可能会被百般羞辱、欺凌,却未曾想他明明是男儿身,这几只畜生竟也…… 明逍抱紧明遥,简直恨不得即刻便将这顺天教总教会夷为平地!可比起报复,显然还是先照顾好明遥更重要。 明逍接过小武递过来的明遥衣衫帮明遥穿衣服,强忍怒气道:“咱们先回客栈。等你伤处不疼了,哥带你回来找这群牲畜算账!” 明遥从准备将他背起的明逍身上挣脱,抓着明逍恳切道:“哥,我没事儿。这点儿小伤我能忍!可是我忍不下这口气!我们这就去救被绑来这里的妖吧!……不,是所有被绑来这里的‘奴隶’!这种屈辱,绝不是有灵智的种族该承受的!同为魔族,我真为顺天教这群畜生的罪恶行径感到无地自容!我要证明给所有种族看,不是所有魔族都像顺天教这么坏!我们这就把整个即墨掀个天翻地覆!把所有‘奴隶’都解救出来好不好?哥!” 明逍满是怜爱地摸摸明遥的脑袋,眼中盈出热泪:“好。当然好!” “嗷——!”小武激动地发出一声狼嚎。 明逍转过头来,先是失笑,而后有些抱歉道:“抱歉,我知道这很胡来,完全脱离了我们的预定计划……但我不会停手的。” “老大你在说什么啊!”小武摩拳擦掌道:“还什么计划不计划的!总之把这破地方砸个稀巴烂就是了!” 明逍欣慰一笑,又看向薛楚楚。薛楚楚慌忙抹了一下眼角,凶巴巴道:“都已经闹成这样了,当然就是要闹到底了!” “你们……到底是来干嘛的?”凤凰美人颇为惊惶不解。 明逍走到那几个还倒地哀嚎的魔族跟前,弯身捡起一把短剑丢给明遥叫他对付用——毕竟此前上街打探情报不可能带着武器,明遥的绝命刺还在客栈。 “来砸场的。”明逍扬唇一笑,转向明遥,“阿遥,这三个畜生你打算怎么出气?” 明遥看看手中短剑,大步走到其中一个魔族跟前,蹲下身掐着他的下巴逼他张开嘴。 那魔族想反抗,被明逍当胸一脚死死踩住。明遥拽出他的舌头,手起刀落!剩下两个也依法炮制。 “叫你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明遥狠狠啐了一口。 又挨个挑了他们的手筋,“叫你们还敢乱摸!” “就完了?”明逍问。 明遥也觉得不解气,可是,“一剑杀了他们太便宜他们!” 明逍摇头,即无奈明遥到底坏水儿不多,又庆幸明遥还是坏水儿不多。 他走回石台又抄起那柄烙铁,戳进火盆烧到通红,而后走到其中一个魔族跟前,叫明逍将那胡乱挣扎的魔族踩住,将烙铁伸出一半时,突然中途停下,偏头看看薛楚楚和凤凰美人,冲小武一点下巴,“带她们俩出去。” 小武已经看出明逍准备烙的是哪里,忍不住猛打一个激灵,急忙推着两名淑女出石室。 还没走完石阶,背后就传来一阵惨绝人寰的嚎叫,而且因为舌头被割,喉管呛血,那嚎叫听起来尤为渗人。 杀猪似的嚎叫此起彼伏了好一阵,最后似是那几个人都彻底没力或是痛昏死过去了,明逍终于带着明遥出来了。 本是大仇得报、一雪前耻,小明遥的脸上倒并不见多少喜色,反而很一言难尽,走路还有点两腿发软。 太狠了。他哥真的太狠了。 他看着都疼得慌、腿发软。 “大魔头终于暴露邪恶本色了!”薛楚楚挽着胳膊撇过脸,又是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 脸上阴霾尚未散去的明逍难掩寒意地看过来,却见薛楚楚转瞬笑道:“不过我喜欢!” 明逍微微愣了一下,忍不住也笑起来:“想不到你还挺重口。” 薛楚楚回以一个鬼脸。 明逍转向凤凰美人,本欲张口说话,猛然意识到什么,十分恭敬地抱拳施礼道:“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凤凰美人轻展广袖,双臂环抱,双手虚扣,回了一个众人都未见过的揖礼,轻声细语道:“不敢当。在下,凤不鸣。” “凤公子可知顺天教将掳来的人妖魔三族囚禁于何处?”明逍问。 “公子?!” 早在凤不鸣自称“在下”就心有疑惑的小武和明遥同时大叫起来,又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狠狠打量眼前的红衣美人—— 第68章 这唇红齿白的娇艳面容,这顾盼多情的温柔眉眼,这撩人心弦的动人音色,这纤细聘婷的婀娜身段,这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这袅袅娜娜的大红裙衫…… 哪里像个男子?! 薛楚楚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点着一脸不可置信的小武和明遥,“哈哈!我就知道你们肯定会认错!但你什么时候认出来的?”她好奇地问明逍。 “一开始。”明逍高深道。 他才不会说,他是揽了那一下时发现对方没有胸。而且,成年男子再如何瘦弱,抱起来的手感总归跟女子不同。 “你呢?”明逍也意外薛楚楚竟然已经看穿了,“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提起来薛楚楚就来气,“你把他砸我身上了啊还我怎么看出来的!” “抱歉……”凤不鸣再次致歉。 薛楚楚摆手,“关你什么事啦,都是他的问题!”冲明逍挤鼻子瞪眼。 明逍看着凤不鸣,等他回答自己先前的问题。 凤不鸣心领神会,立即将话题引回,“我确实见过一处关押了许多妖族的监牢。那个地方从里边看像是一座空心塔,有很多层,每层关着等级不同的‘奴隶’,有很多看守。不过因为我当时是昏迷的,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带过去的。” 明逍略一思忖,御魔腾空,四处望着,“大概多高?” 凤不鸣拧眉回想着:“至少有……四五层?可是应该不止,那里光线昏暗,上边看不太清楚。”想了想,他又补充道:“虽然说不上来,但我感觉,那里并非地上,而是地下。” 明逍立刻落回地面,点头应道:“那应该是地下。” 这城中城内建筑多为一层或二层,城内最高的便是凤不鸣之前指给他们的宁作非的住处——一座三层阁楼。最高建筑则是兼具门楼作用的万宝阁,共五层,可是现在已经倒塌一半了。放眼望去,城中城内再无其他高楼。 “地下?只有这一条线索,我们要怎么找啊?一寸寸挖吗?”薛楚楚问。 明逍轻轻拍了一下薛楚楚的头顶,忍不住好笑道:“抓一个知道的不就好了?我们是来砸场子的,不是偷东西的,偷偷摸摸的做什么?” 薛楚楚默了默,双手给明逍比了个大拇指。 明逍再度腾空而起,丢下一句“我先去抓人了,你们跟上”,便箭一般消失在院墙外。气得薛楚楚跳脚大喊:“会飞了不起啊!” 小武背着凤不鸣,薛楚楚搀着因为屁股痛跑得一颠一颠的明遥,追着明逍远去的方向还没跑多远,明逍拎着一个被打得半死不活的高魔飞了回来,告诉四人一个“不幸”的消息——原来入籍房便是地牢入口。 几个人还得再跑回去。 就在一行人马上就要回到入籍房所在的院落时,大地再次猛烈震颤起来!一声轰然闷响,继而一阵“嘎吱嘎吱”的木材积压、断裂声传来,又是“啪”的一声爆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只剩半边的万宝阁残骸中箭似的蹿出数道身影,定睛细看,乃是四道白光与一道青光,流星似的于空中乱舞,时而碰撞、时而分离。而万宝阁仅剩的那半边残骸就在这毁天灭地的斗法中彻底坍塌,沦为一片废墟,再次扬尘万丈。 “玉衡仙君一个人没问题吗?”薛楚楚很担心。 “放心吧。”明逍说,“所谓‘圣子’,可是神族倾一族之力造出来的、实力远在神族之上的怪物。被自己亲手饲养出来的怪物反咬一口,真想过去看看那些神族脸上的精彩表情。” 众人重新回到入籍房,横七竖八瘫倒在地的那具无头尸和三具无脸无鸟“尸”以及四处喷溅的血迹显然吓坏了那个被抓来的魔族,要不是还被明逍拎着后颈,必定哐当跪地了。 明逍毫不留情地照着那魔的膝弯儿就是一脚,“起来!入口在哪儿?!” 那魔族快委屈哭了:要我站着还踹我膝弯儿! “你们跟我来。”他湿着裤子两股战战地下台阶,又被明逍揪着后领不让他动。 他们现在站在通往地下石室的台阶上,整间石室不过六步见方,室内情况一目了然。 “这哪儿像有什么入口的样子?你该不会是想暗算我们?”明逍冷声训斥。 “小的不敢啊不敢啊!”那魔族带着哭音道,“这石室就是入口啊!这、这房间会动的!” 明逍眼睛一亮,挑挑眉,轻轻搡了魔族一把,示意他带路,同时提醒同伴,“注意脚下。” ——之前离开前,他将那盆流金水踹翻了,流了满地。 魔族小心翼翼地避开同伴尸首和流金水,来到其中一柄火把前,将火把从将其固定的铁圈上拿下来,只闻“咔哒”一声脆响,房间地面开始晃动,而后竟连着他们下来的那截石阶,开始缓缓下降!屋顶距离众人慢慢变远。 “好家伙!”明遥睁圆眼睛感叹。 “注意戒备。”明逍提醒其他正感到新奇的几个人,又晃了把身前战战兢兢的魔族,低声逼问:“地牢有多少看守?” “我、我也不清楚,好些时日没来了……” 正说着,一丝光亮突然自楼梯方向渗入,而后渗入的光线越来越多,整个屋顶逐渐暴露在一个宽敞的空间中。 嘈杂的音浪也随之涌入,偶尔能辨识出一声愤怒的叫骂或是撕心裂肺的哀嚎。 第69章 一直高度戒备的明逍瞬间感应到了这巨大空间里的无数人、妖、魔气息,同时也察觉被自己控制的魔族似有异动,直接五指用力,把人脖子拧了,丢在一边。 随着石室继续下降,众人渐渐看出来,他们所在的石室就像个巨大的升降篮,正贴着这巨大地下空间的石壁凹槽缓缓下降。用以圈禁众多“奴隶”的监牢模样也渐渐显露在众人眼前。 诚如凤不鸣所言,这里一层一层的,有点像一座空心塔。只是,这“塔”是倒着的。而且瞧这规模,说“塔”着实是委屈了,更像是一座大型的地下石窟。 每一层都有许多牢房,远远看去密密麻麻的,一层少说也有几十间。 光线多是从底部漫来的,上方确实光线暗淡,隔着很远才插着一只火把,光源附近偶尔能看到巡逻而过的一小队守卫身影。 “守卫应该不少,但是这里气息太过杂乱我也辨不清楚。总之,待会儿我打头阵,小武背着凤公子跟住我,你不要做多余的事,只要保护好你自己和凤公子。阿遥和楚楚……” 明逍还未低声交代完,下方突然传来打趣般的叫喊:“哟?这个点儿了居然还有新货?外边天都黑了吧?” 又闻得另一人说:“嗨,这不马上就要开集了嘛。又弄来几个啊?啥成色的?” 明逍冲同伴一笑,扬声喊道:“五个!全是上等货!” 明遥几个忍不住捂嘴笑。 “什么上等货啊?”下边的人追问。 “等会儿你们不就看见了?”明逍喊完,又压低声音继续交代:“我尽量牵制住所有的看守,阿遥和楚楚去救人,先挑有战斗力的。阿遥你要保护好楚楚。” 两个小朋友倒是都很懂事地没在这种时候再继续掐架,都乖乖点头。 “做好战斗准备。”明逍说着,已经察觉到六七个高魔和天魔级别的魔族正在接近他们,看来马上就要落地。 但叫众人惊诧的一幕发生了——好几颗人头竟然慢慢自四周墙头显现! 第38章 原来, 明逍一行人所在的石室最终会落入地牢底部的一个方形坑洞中,那处连同房屋一起下降的石阶就是用来此时登上地牢地面的。 好在明逍反应够快,在那几个凑过来围观“上等货”的看守还没看清室内情况时,便强势出手, 将几人全都打飞、或是打晕过去。继而飞身而出, 在众看守全都没反应过来时, 先下手为强, 先是用灵息群攻轰倒一片,而后鞭风扫灭大片火把, 顺带击碎多处土石, 激得尘土飞扬, 叫众人看不清四周状况, 自己却可以利用强大的感知能力占尽上风。 明逍扰起的动乱瞬间吸引了地牢内的所有看守,身形瘦小的明遥和薛楚楚借着本就黯淡的光线和烟尘的掩护顺利摸到牢房旁边, 砍断门锁,压低音量招呼着:“出来!出来!我们是来救你们的!快出来!我们一起打出去!” 连续开了几间, 里边关的都是长得年轻漂亮的女妖, 牢门被打开了,她们也不敢冲出来,反而瑟缩在牢房深处, 一脸的惊疑不定。待明遥和薛楚楚急不可耐地跑走了, 才战战兢兢地走到牢房门口,探出头满脸茫然地查看情况, 而后与隔壁牢房的同族面面相觑。 “咱们去上边一点的牢房看看?找找那些大声叫骂的, 肯定能帮到咱们!”薛楚楚说着, 提息运气,先掠了上去。 刚刚砍开又一处门锁的明逍着急:“哎你等等!自己瞎跑什么!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哥会骂死我的!” 没多久, 明遥带着一群看起来凶残至极、嗷嗷叫着的妖族冲回地牢最底层,协助明逍大战此处的近百名看守。 “楚楚呢?”明逍踹飞一名天魔,问凑到自己跟前的明遥。 “她带着另外一群妖族四处开锁去了!”明遥说着,也打飞一个天魔,靠上明逍后背笑道:“现在那家伙挺强的了,我觉得哥你不用对她这么过度保护。” 明逍笑了笑,一边跟明遥打配合,一边奇怪道:“这里怎么会关着这么多这么剽悍妖族?这种应该不好卖啊?” “我也奇怪呢。”明遥说。 “是用来‘表演’的。”凤不鸣说——小武一直背着他紧紧跟在明逍身边。 明逍边打边问:“表演?” “万宝汇之所以热度非常,不光是竞买期间展出的各种稀世珍品和妖兽,还有竞买结束后的‘斗兽表演’。看客可以在出场拼杀的妖身上下注,若是爆了冷门,则可大赚一笔,满载而归。” 明遥简直不敢相信:“这群家伙真是一点同理心都没有啊!他们怎么不自己下场拼杀给别人当赌博的乐子?!” “当一个个体或是一个群体,拥有绝对力量、处于绝对优势地位时,他们是不会考虑‘低等种族’的想法的。弱者的生死哀乐,只在强者的一念之间。”凤不鸣幽幽道。 “才不是!”明遥一边奋力打斗,一边大声反驳,“就是这群魔骨子里坏!论厉害,谁比得上我哥!可他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了!” 不久前刚刚用烙铁熨平了别人的鸟、又拧了好几个人脑袋的明逍默默汗颜。 “顺天教的这些垃圾,就算没有魔息,只是最普通的人族,想来也不会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一定还会欺男霸女、鱼肉乡里!”明遥气呼呼道。 凤不鸣愣了愣,一时竟无法反驳,不由失笑,“你说得很对。” 第70章 众人于地牢内恶战了小半个时辰,从一开始的敌人占据绝对数量优势,到后来随着被释放的妖族越来越多,形势逐渐翻转,在大批勇敢抗争的妖族的协助下,明氏兄弟很快解决了地牢里的近百名看守。 薛楚楚从四层喊:“明逍!找钥匙!钥匙!一个个劈锁太慢了!” 众妖很快从倒地的看守身上找到了各层牢房的钥匙,明逍拿了四层的部分钥匙,飞身上去陪薛楚楚开锁。小武和明遥号召没怎么受伤、还有力气的妖族各自拿上一些钥匙,大家分散开来,尽快把牢房里的“奴隶”全放出来。 明逍一边开锁一边打量满头大汗的薛楚楚,她手中的玉女剑双刃都已经卷了。也难怪,这里的牢门和锁头可是用来锁身负灵力的妖的,自然非凡铁。薛楚楚的玉女剑又非神兵利器,想斩断这铁锁,需以灵御剑,着实是个体力活。 “辛苦了。”明逍轻轻一笑。 薛楚楚愣了一下,又下意识地用指尖去缠发尾,撅撅嘴道:“你也辛苦咯。” 她知道,若非明逍出手相护,她哪能活到现在,随便冲过来一个天魔都能一刀宰了她。 而明逍护着的又不止她一个,小武和凤不鸣,明遥,还有那放出去的许多妖,他都在尽力护着。否则以他们这些弱小,数量再多,又如何能战胜这里的近百天魔和高魔。 这边气氛正好,那边直冲顶层也就是七层牢房的明遥突然大喊:“哥!小武!你们快过来!快过来呀!” 明逍把手中钥匙丢给已经被放出来的妖族,要他们继续去开其他牢房,自己则立马将薛楚楚拦腰一夹,直飞对面七层。 薛楚楚下意识地看向地牢地面,霎时一阵眩晕,尖叫着双手抱紧明逍腰身,“混蛋——!你不会好好抱紧我吗?!” 然而尖叫声还没落,人便已经被明逍放回地上。薛楚楚手脚发软地刚刚站稳,一看眼前景象,霎时瞪大双眼,而后身子猛地一耸,转过身去一阵干呕。 原本在六层的小武也背着凤不鸣很快赶了过来,同样愣在牢房的铁栅栏前。 这是一间很宽敞的牢房。 可惜并不舒适、也不干净。 因为里边塞满了赤身倮体的妖。不分男女、不分老幼。每一只的身上,都有着跟明遥身上一样的烙印。 这一层完全没有火把,倒塔形的洞窟结构也使得下部的光亮很难照到这里,全靠明遥擎着的魔焰。 牢内景象在这幽蓝色火焰的衬托下,愈发像传闻中的幽冥地狱。 地面折射出莹莹幽光,那是积了满地的粪便尿液,恶臭扑鼻。哪怕气窗就在他们头顶,也没叫此处的浑浊空气好到哪儿去。 长期的幽暗监禁叫被关在这层的妖畏光、神志不清。他们像一群没有思想的肉虫,蠕动着试图远离铁栏外的那团幽蓝色火焰。 明逍不解:“这里的妖不是都要卖的吗?弄成这样,还怎么卖出去?” “这些是‘劣等商品’,多半是被当做坐骑、或者活剥妖丹。卖之前拖出去拿清水冲一下就好了。顺天教不可能耗费成本好好养着他们……”凤不鸣幽幽答道。 “哥,这……这怎么办?”明遥一手捏着鼻子转过来,满脸无措。 明逍答不上来。 他从未自诩圣人,也没想过要成为圣人,所以也不会勉强自己踏入那脏污至极的牢房中,去背几个出来。 但他还是会纠结:就这样见死不救吗?就算把其他妖叫过来,又有谁会愿意呢? 凤不鸣拍拍小武,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气到浑身发抖的小武慢一拍地反应过来,匆匆放下凤不鸣,说:“我去找水!” 凤不鸣一把拉住他,微微摇头。而后在几人的惊诧目光中,微微弯下身去,穿过明遥早已打开的牢门,拖着那身袅娜红衣,赤足踏入那粪坑般的牢房。 明逍几人目瞪口呆地盯着红衣美人的纤美背影,看着他抬手结印,低念咒文,看着他伸展双臂,微扬头颅,如赐福众生的神明。 带着淡淡金色的柔和白光自红衣美人的周身散发,渐渐盈满牢内,照亮这一方天地。骤然乍亮后,那柔光凝成一朵朵蒲公英球似的光团,雪花般地慢慢散落。 不止是此处的“茅厕”,偌大的地牢都飘满了白色的“蒲公英”。 所有的脏污消失,空气变得清新,连众人身上的伤痕和疲惫似乎都得到了一点修复!被关在“茅厕”里的“肉虫”也都多少恢复了一些神智。 这……这简直是神迹! 正在众人感叹于神迹降临时,牢房内的凤不鸣却双膝一软,直接晕倒在地。 “凤公子!凤公子!”小武急忙钻进去将人扶起来。 凤不鸣半躺在小武怀里,微微睁开妩媚的凤眸,虚弱道:“抱歉,我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小武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得哽咽道:“若是世上当真有神明,合该,是你的模样。” 凤不鸣虚弱地笑笑。小武将人抱出牢房。 明逍收回一直死盯着凤不鸣的视线,回神招呼下方的众妖:“这里需要人手!快过来帮忙!” 小武四处张望一番,几乎所有的牢门都已经被打开了,被圈禁的妖族也都被救出来了,问题就只剩下—— “老大,这么多妖,咱们怎么出去?”总不能全指望那个“升降篮”。 第71章 明逍似是早有打算地抬手一指。 薛楚楚眨巴眨巴眼睛,猛然反应过来后,不可置信地仰头望望头顶,满脸震惊地看明逍:“你要把天顶打穿?!” 明逍淡定点头。 “你是要把所有人活埋在这里吗?!”薛楚楚嚷。 明逍指指对面,“你们先去对面站着。” “可是,哥,这里离地面应该还有一段距离。”明遥担心。 明逍笑得轻狂,“他们能打出一个气窗,你哥我还打不穿一个洞?” “那必须能!”明遥一个跳高,赶紧拉上小武和薛楚楚组织众妖往对面的上层移动。 见所有的妖都移动完毕,明逍提息凝气,双手于身前虚虚对扣,掌心间慢慢凝聚出一个魔灵双息交缠的球状物,而且越来越大。在球体膨胀至约有两尺后,明逍又双掌缓推,慢慢挤压。被高度压缩的魔灵双息碰撞得愈发剧烈,甚至自球体迸发出道道闪电。 明遥双瞳皱缩,急忙尽自己所能张开一道魔息屏障,同时招呼众妖都尽可能地御灵保护好自己和同伴。 而明逍那边则于此时将圆球压缩到了极致,似是双掌就要掌控不住,顺势猛地一推—— 轰一声巨响,整座地牢山摇地动,地牢天顶的土石开始扑簌簌地掉渣,继而成块的土石开始纷纷掉落。 待到烟尘散去,这吃人的石窟上方,已是晚霞如血的朗朗晴空。 “嗷——!”众妖忍不住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明逍长身屹立于凌乱堆砌的废墟之上,墨色衣袂翻飞,银色长发飘舞,整个人宛如一面旗帜。 “‘天’虽然破了,但抗争还没有结束!外边不是‘自由’,而是一座更大的牢笼!有着更多、更强的看守!但我要告诉你们!今日,你们走出这里,等待你们的,也许是死。但如果你们不走出这里,等待你们的,一定是生不如死!不怕死的,就随我来!” “嗷——!”最有活力的一群妖立即蹿梭而去。 “等等!等等!”薛楚楚将自己一直搀扶的一只女妖推给小武,急忙跑到缓台前方试图拦阻那些往外冲的妖,“你们不要只顾着自己跑,带上同伴啊!” 可并没有几只听她的,全都嗷嗷叫着杀将而去。 “喂!喂!”薛楚楚着急。 “没事儿,那些都是还能打的,让他们跟着老大去开路,剩下这些打不动的,互帮互助也够了。”小武上前笑着安慰。 薛楚楚仔细看了看,一溜烟儿跑没的确实是少数,大多数妖都还搀扶着孱弱的同族没有抛弃他们,就连明遥也还跟他们在一起。遂颇感欣慰地点点头,“嗯,咱们绝不丢下一个!” 小武笑起来,“好!绝不丢下一个!” 明遥先跳出去,在上边帮着拉人,小武把凤不鸣送上去放下,而后又跳下来帮那些没什么体力的妖族上去,薛楚楚一直忙前忙后地安抚排在后边的妖族,给他们加油打气,叫他们勇敢些,不要畏惧那些天魔,因为有更强大的天魔是站在他们这边的!甚至最强大的神也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他们是正义的,顺天教是邪恶的,正义绝不应当畏惧邪恶!只要每只妖都听从指挥、跟紧队伍,大家一定都能离开即墨这座牢笼,回归广阔天地! 众妖本就亲眼目睹明逍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打败地牢里的那些看守,此时再被薛楚楚鼓舞,原本还有些胆小的也都彻底振奋起来,大家分工协作、不争不抢、井然有序地从明逍打开的“天窟”逃出。 薛楚楚是倒数第二个爬上来的,小武是最后一个。 二人爬出来时,只见所有妖族都未走远,而是挤在这处陌生院落里相互抱着瑟瑟发抖。就连最先跑出来的那些颇有战斗力的妖,也都直愣愣地站着,满脸惊惧之色。 他们都望着同一个方向。 薛楚楚和小武下意识地顺着众妖视线望过去,最先看见的,便是孤身立于院墙角楼塔尖,单手张开魔息焰墙的明逍。 而在那微波般闪动的魔焰屏障的另一边,早已飞沙走石、天地色变,神魔斗法的强劲冲击接连不断地撞在明逍张开的魔息焰墙上,激起一波连着一波色彩斑斓的震荡。 青光暗影于激扬漫天的沙尘中穿梭闪现,快如闪电、势如雷霆。 那不是凡界生灵可以染指的战斗。 若非那强大天魔撑开的屏障,这些刚刚从地狱爬上地面的弱小凡界生灵,怕是早已被双方对轰的冲击波碾压成齑粉。 虽然已经偏离了入籍房,但此时众人所处位置仍是城中城的边缘地带,更准确地讲,他们西边的那堵三丈高墙,便是顺天教总教会的西城墙。明逍站得高看得远,他瞧见不远处的城墙已经被撞开了一个缺口,虽然还剩两丈余高,但坍塌下来的砖石正好可以当做垫脚石。 “阿遥!”明逍把明遥叫上来,给他指那处城墙缺口,“叫小武指挥妖族从那里逃出去。” 明遥立刻点头,飞身跳下城楼,跟小武、薛楚楚组织众妖赶紧转移。 众妖正慌乱奔逃,突然一阵狂风席卷而来,裹挟着砂石打在脸上、身上,刀割一样。而且那气息莫名令人毛骨悚然。 不过那狂风只是一瞬。若非皮肤上还残留着刀割般的痛感、身上落了许多沙尘废墟,简直快得像是一场幻觉。 一直紧张盯着远处天空战况的薛楚楚看得清楚,是明逍撑开的屏障,破了。而后他又重新撑开一道新的屏障。 第72章 他们距离白玉衡与神族及顺天教斗法之处,少说也有百丈远,明逍的实力又是何等强悍,可由他撑开的屏障,竟然被撕破了。 原因很简单,那四个神族、和看不清有多少人的天魔,竟然齐齐出招,将强劲到令人远远看着都遍体生寒的魔灵双息汇聚成的能量体,狠狠打向白玉衡! 白玉衡挥剑纵劈,两边力量相撞,可怕的冲击波直接撕碎了明逍展开的屏障! 尽管自察觉到危险,明逍便迅速抬起另一只手以双手顶上,但一瞬的时间差还是让对面的恐怖威压撕碎原本的屏障袭向众妖。所幸明逍反应够快,及时重新撑开更为强韧的屏障,才使得众妖仅仅是被砂石割了几下。 而直接迎面接下那恐怖魔灵双息能量体的白玉衡,却被猛然掀飞,直直撞上城中城西南角的角楼,整座角楼都在强劲的冲击下轰然坍塌,而白玉衡又穿出烟尘倒飞出去好远,直至消失在众人视野。 “玉衡仙君——!”薛楚楚失声大喊。 一直悬于高空袖手观战的玄明早就看到了明逍。此时暂时解决了白玉衡,玄明抬臂一指,那四名神族立即飞身而来,释放灵息攻击明逍的屏障。宁作非也立即指挥顺天教众协助神族发起攻击。 “小武!快!加快速度!”被迫使出全力的明逍突然大喊。 开玩笑,地面这群神魔的战斗力跟之前地牢里的完全不是一个量级!一个一个上明逍自是无所畏惧,可这么多人一起上,白玉衡都扛不住,他又哪儿有那个本事抗住? 除非…… 明逍匆忙按下活泛起来的心思,暗暗训斥自己:连天机阁的门都还没踏进去,才遇到些什么垃圾货色,自己居然就想把底牌亮出来了? 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并不是光有心气儿就行。纵使明逍绞尽周身的魔灵双息,还是没能支撑多久。 屏障轰然碎裂,大半妖族被强劲的冲击波掀飞,明逍亦被逼得连退数步,直到被一双手撑住脊背。 第39章 明逍回头, 惊喜又欣慰,“阿遥?!” “小心!”明遥双眸一凝,拽着明逍猛地闪到一边,避开几个天魔紧随而来的远程攻击。 好在明逍身后的众妖被此前的冲击波掀飞很远, 虽然也有可能被冲击波所伤, 但若还在这里, 吃下这几个天魔的攻击, 那就必死无疑。 反身护住明遥的明逍转身,本欲冲上去与对面那群神魔开战, 破解他们的联手强攻, 可自己冲过去了, 谁来护住这么一大群妖? 明逍咬咬牙, 准备重新撑开屏障。可对方根本不给他时间,一连串的强势攻击暴风雨般地袭来, 光是防御便已应接不暇。 身后不断传来被波及的妖族发出的惨叫。明逍尝试移动到其他地方以引走对方火力,可他一走, 妖族受到的便不再是冲击波的伤害, 而是直接攻击,死伤更惨重。 正焦灼,一道灵息屏障倏而于面前张开, 青竹般的身影落于明逍身侧。 明逍二话不说, 急忙放出灵息,助白玉衡强化屏障。 二人合力, 对面原本压倒性的优势突然不复存在。 暗暗松口气的明逍这才抽空扭头打量了一眼白玉衡——满身尘土, 发丝凌乱, 甚至还插着许多木屑。 着实狼狈。 明逍颇为嘲讽地冷笑一声,“堂堂天机阁圣子, 竟然被打飞那么远,真是丢人。” 白玉衡全力支撑屏障,双目注视前方,十分认真地应道:“下次不会了。” 明逍一时语塞。 这家伙好无趣!嘴架都吵不起来! 明逍没注意到另一边鼓着包子脸的明遥,正恶狠狠地盯白玉衡。 本来自己跟哥哥打配合打得好好的,这家伙一来哥哥就配合他去了!明遥简直要气死。可眼下又不是能耍脾气的时候,明遥只能转身捞起地上受伤的妖族扶着往城墙缺口去,嘴上凶巴巴:“快起来往外跑!别哼哼唧唧!” 眼见妖族溜得差不多了,明逍问白玉衡:“你自己能撑多久?” 白玉衡:“……十个数。” 明逍也不废话,“那你撑好了!”便突然撤手,纵身跃上城墙,掌心渗出的魔息凝成丝网,团起满地废墟,结成一个直径足有三丈的球体,用力甩向对面的神魔,同时大喊:“击碎它!” 白玉衡言听计从,立刻收了屏障改为攻击。 那废墟之球在明、白二人及对面的多重攻击下,瞬间粉碎成齑,扬尘万里,莫说顺天教的城中城,半个即墨都被烟尘淹没。 “跑!”明逍喊了一声,瞬间跳下墙头,消失在城墙的另一边。 白玉衡诧异一瞬,急忙跟着飞出城墙,于茫茫烟雾中凭感应找到明逍,跑在他身侧,颇为意外道:“我以为你会再跟他们纠缠片刻。” 明逍扭头瞧了他一眼,“我倒是想。” 白玉衡遂笑起来,“你的行动总是比你说出的话诚实得多。” 明逍神色微变,伸手把白玉衡的脸拨回正面:“别冲着我笑!禽兽!” 白玉衡:“……” 虽然有烟尘掩护,但敌人也有相当的感应能力,很快便向着逃亡队伍聚集而来。明逍一边尽量替妖族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一边大喊,要他们前边跑慢点、后边要跟上,不要太分散。 “我去前边,你守后边。”明逍说。 第73章 白玉衡击退一个冲过来的天魔,应声道:“好。” 原本准备飞身走人的明逍忍不住又看了白玉衡一眼,奇怪道:“怎么感觉……你很开心?” 白玉衡点头:“有种从未体会过的畅快感。” 明逍挑挑眉,笑道:“我就说天机阁不适合你。” 白玉衡望着明逍渐渐被烟尘掩去的身影,似是回味着什么,末了勾唇浅浅一笑。 明逍一路掠到队伍前方,沿路看到众妖你搀我扶,强壮有战斗力的跑在队伍外侧,将弱小的护在里边,不由大为感慨。 “抱歉……炼妖谷的时候,我应该也坚持带所有妖一起走的。”明逍说。 一直背着凤不鸣跑在前边带队、被明遥护卫左右的小武一惊,扭头看向“神出鬼没”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明逍,爽朗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嘛。那时老大你要一个人抵挡所有的五绝弟子和神族,身边连个能打辅助的都没有。现在的情况就不一样啦。虽然还远比不上你们神魔,但能抗个一招半式的大有妖在!最重要的是,彼时的劲敌,变成了现在的同伴啊。” 明逍撇撇嘴,“哼。” 小武立刻打住。 这一路走来他早就看明白了,白玉衡到底怎样,明逍那也都是看在眼里、心跟明镜似的。但就是容不下外人跟他提,一提就容易炸毛。 本来顶坦率的一个人,偏在白玉衡的事儿上别扭得很。 小武嘿嘿笑了两声,急忙把话题引向别处:“老大,咱现在跑出来了,然后呢?” “那当然是——”明逍勾唇一笑,一把扯过还准备跑直线的小武拐上主干大街,提高音量,似是鼓舞军心般地扬声喊道:“打出城门!直奔崂山!” 音落,明逍以魔息运鞭,啪啪两下劈开主干大街两侧的两个铁笼,而后一个纵身跃上屋顶,冲众妖高声呐喊:“兄弟姐妹们!亮出你们的獠牙利爪!抄起所有可以当做武器的家伙!反击的时候到了!解放所有妖族!妖族誓不为奴!” “妖族誓不为奴!”小武跟着大喊。 “妖族誓不为奴!”明遥、薛楚楚跟着大喊。 “妖族誓不为奴!”那些还有旺盛战斗力的妖族跟着大喊。 最后所有妖族都热血沸腾地齐声呐喊:“妖族誓不为奴!” 那被劈裂的铁笼中、原本精神萎靡的妖还被惊得瑟缩在角落颤抖,但很快双目便被点燃,不知从哪来得力气,高高跃起,跳出铁笼,加入到逃亡……不,是抗争的妖族队伍中。 他们像一阵热浪,滚滚洪流席卷过即墨的大街小巷,所经之处鸡飞狗跳、惊叫阵阵,术法对轰、屋毁人亡。有残弱妖族在这期间被重伤甚至丧生,但有更多妖族被从街道两边的铁笼中被救出。 更有许多原本是被人族或是魔族骑在月夸下、牵在身后的妖族奋力挣脱束缚加入队伍。甚至连商铺内被圈禁的妖族隔着门窗、或近或远地听到、看到外边的动荡,也被点燃心火,嘶吼着、咆哮着试图挣脱束缚。 其实早在明逍破了顺天教结界、干倒半座万宝阁时,整个即墨就人心惶惶、鸡飞狗跳了。 原本大多数本地魔族和游客都选择躲进房屋避难,可眼见震荡不断、冲击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盖得结实的房子还能支撑,不结实的都快摇散架了,谁还敢继续在房子里猫着,都争先恐后地跑上大街向城外涌。 此时还据守在即墨城内的,多为顺天教众。 买家被吓跑了,“商品”也要被“抢”光了,辛苦筹备了一年的年中大集就这样在开场前被砸了个稀巴烂,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顺天教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必然是杀红了眼。 落日余晖将天际染成了血红色,长街也被四处喷溅的鲜血染成了血红色。 “轰!”一击魔焰轰出,明逍将被他网罗至一处的几名顺天教众轰飞,自己也在反作用力下被迫落回地面,恰好退回小武身边。 一直背着凤不鸣的小武贴过来急道:“老大,妖族伤亡越来越严重了。” 前来围追堵截的顺天教众,已集结八百余众,半数为高魔、半数为天魔。而明逍他们这边高端战力严重不足。虽说有明逍和白玉衡这两大超强战力,但要守护这么多老弱病残,着实分身乏术,难策万全。 唯一的破局之法,便是让妖族尽快跑出城去,进入山林。有了山林掩护,大家四散开去,拿出妖族的看家本领——隐藏气息,顺天教想抓也就难了。 明逍只能无奈地再次重复:“告诉大家,尽量集中,别因为对方的分化战术变得零散。否则我跟白玉衡实难彼此照应!” 刚抓着空儿说完,前方突然炸开。 伴随着冲击波,数道身影被炸飞过来。明逍眼疾手快地跳起来,一把捞住原本是冲在最前的明遥,看着明遥精致漂亮的小脸上已经多了许多擦伤、血痕甚至是灼伤,明逍心中是又疼又怒。 “谢谢哥!”明遥倒是无知无觉似的,从明逍怀里跳下地,便要再冲上前去教训顺天教的混蛋。 明逍扯住明逍,叫小武:“小武,你去后边找白玉衡,叫他视时机张开屏障护住所有人。” 而后向明遥道:“阿遥,尽你所能替我拦截住所有攻击,别叫人打断我。” 明遥也不多问,十分干脆地点头。 第74章 小武忍不住皱眉,“老大,你要干什么?” 明逍吐出四个字:“大开杀戒。” 小武和明遥都是一惊。 明逍挥手弹开一道攻击,看小武,“还不快去?” 小武紧张得喉头滑了一下,放下背上的凤不鸣,拔腿去队尾找白玉衡。 明遥也赶紧乖乖给明逍护法。 明逍将长鞭往腰间一插,一面觉得自己此前的坚持甚是可笑,一面又怀疑自己此刻的决定是否太过意气用事。 可他的动作却没有半分犹豫。 提息运气,阖眸,双手起势。伴着唇间低语,双手飞快地结着法印。很快,五个青色光环自明逍的脖颈、手腕和脚腕处浮现。 一旁的凤不鸣惊愕地张大双瞳,失声道:“明公子,你……!” 明逍不为所动,继续阖眸低念。那五道青环一点点自明逍皮肉之下浮出、脱离,环面慢慢膨胀,膨胀得似乎只剩下外边一层薄膜、一戳即破。 风自明逍脚底乍然而起,龙卷似的升腾,将他的银色长发吹得漫天飘舞,衣袂翻飞,整个人都被寸尺之地的灵风托着满满浮起,恍若瑞光镀身的天仙下凡。 四周人、妖、魔无不被吸引目光。有的甚至忘了打斗,只是张大嘴巴,愕然地看着。 可就在那青环膨胀到极致,似是下一瞬间就要碎裂之时,为护明逍施法的明遥突然被数道齐齐攻来的术法击退,直直撞上明逍。 施法被打断,原本膨胀开去的青环瞬间收缩,眨眼间便重新融入明逍体内,消失不见。 被撞得一个趔趄的明逍伸手捞住明遥,低头一看,少年嘴角竟挂了血丝。 “哥,我没用……”明遥懊恼不已。 不待明逍回应,数道来自天魔的魔焰攻击便已逼至眼前! 明逍把明遥往身后一甩,急忙运功抵御。不想功法还未使出,一柄长槊裹挟着猩红魔焰横飞而来,瞬间将那数道魔焰化解。 长槊在惯性下又前行数丈,通灵性般凌空一个掉头,自动折返飞回主人手中。 天上的,地上的,所有人、妖、魔的视线都被正这一柄长槊吸引而去。 只见一袭猩红长袍的俊美天魔正收了周身魔息缓缓落地,稳稳握住飞回的长槊,寒刃锋尖向前一指,朗声号令:“上!” 三百余名以天魔和高魔组成的精英弑神教众便嗷嗷叫着四散而去,与疯狂攻击明逍阵营的顺天教众厮杀成一团。 “天哥!”明逍看见来人简直要喜极而泣,“我就知道你会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只是没想到,你来得这样及时。” 吴天带着左右护法快步而来,看看明逍,又低头看看明遥,抬手摸上明遥的小脸,收手时用拇指蹭了一下明遥唇角的血迹,又抬眼去看明逍,挑眉刁难道:“相信我会来还不等我?自己瞎胡闹也就罢了,差点把咱们可爱的小阿遥搭进去!” 明逍缩着脖子咧开嘴笑笑,像个知道自己犯了错,又知道对面的长辈并不会把他如何的孩子。 而后他又收了笑容认真道:“神族果然也来了。” 吴天神色一凛,“在哪儿?!” 明逍将明遥往凤不鸣身边一推,给了明遥一个眼神示意他务必保护好凤不鸣,决不能被任何人掳去,而后冲吴天一甩头,御魔浮起,“随我来!” 吴天命左右护法留下,照顾好明遥、指挥弑神教众,而后御魔浮空,随明逍而去。 沿途解决几个顺天教众,明逍寻到队尾,一个猛子扎下去,拉过正联手几只妖守在队尾的小武,狠狠皱眉道:“白玉衡呢?!” 小武仿佛见到救星般,反手扯住明逍急道:“玉衡怕打斗的冲击伤到队尾这些伤患,将敌人引去了那边!你快去看看!我听那神族说今日势必要清理门户!一大批顺天教众都跟过去了!” 明逍顺着小武指的城北方向看去,正瞧见又一座矮楼被术法轰塌,烟尘四起中,一道青灰身影破烟而出,带起一缕清尘。紧接着,四道雪白身影紧跟飞出,又有许多魔族从四面八方追上。 明逍二话不说,起势便要御魔去追,却被吴天自身后一把拖住:“白玉衡?是金陵时的那个神族?” 明逍:“是。” 吴天极为疑惑地偏头,皱眉:“你们一直在一起?” 明逍:“是。” 吴天愈发错愕,皱着眉狠狠盯明逍。 明逍吁出一口气,扯吴天,“说来话长。咱们先过去!” 吴天拽死明逍,“何不让他们同门内斗,咱们晚点过去坐收渔翁之利?” 明逍迟疑一瞬,而后眯起眼似是挑衅道:“你怕神族?” 吴天立刻来了脾气,御魔便冲,“谁会怕!” 明逍笑着摇头跟上。 二人很快加入战局。一众神魔于即墨城北的荒野直打得天崩地裂、日月变色。 直至天际最后一点光亮消失,廿八残月和满天繁星并不能点亮这暗暗沉夜,明逍和白玉衡的超大范围、超强感应却能让他们在这样的黑暗环境中如虎添翼。超高速移动加精准打击,很快就将顺天教众打得找不着北。 吴天本想和当年在炎魔教时一样,与明逍打配合,至于那个白玉衡,让他自己玩儿去。没想到,一直在耍单儿的,却是他自己。 吴天看着配合默契的明、白二人,心底不由生出一种异样感觉。 第75章 明逍打了一阵,突然感觉不对劲,寻机凑到白玉衡身边低声问:“我怎么探查不到那几个神族的气息了?” 白玉衡仔细辨察片刻,心下一惊,说他也感应不到。 明逍略一思索,猝然抬眸,道了一声“糟糕”,便飞身直奔城南而去。白玉衡立刻跟上。 二人掠过吴天身边,还在与几个顺天教教众缠斗的吴天感应到二人气息,一边招架一边大声喊:“哎?你们俩干嘛去?怎么也不叫我!”用力格挡开对面攻击,急忙御魔追上。 结果因为缀在最后,被迫为先“溜”的那二人断后。 “喂!你们两个!喂——!” 弑神教教众已将妖族大部护送出即墨,左护法夏雨信正率领部分教众与顺天教与南城门激战,为妖族南逃断后。再向东南五里,则是正向崂山奔逃的众妖。 明逍和白玉衡赶来时,明遥和右护法幸元忠与弑神教其他三名干部正合力对战四名追击而来的神族。小武背着凤不鸣就在旁边——跟在强战力身边总比带着凤不鸣逃命安全。 “阿遥!小武!干得好!”明逍纵身跳入战场,瞬间接过明遥对面的神族,暂时击退对方攻势,又冲白玉衡喊道:“白玉衡!带他们走!” 已经与另一名神族短兵相接的白玉衡略有意外。 他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应当留下跟明逍一起阻击神族,但稍一思索,又觉得明逍的安排更为妥帖。遂点头应诺,叫小武跟他一起走。 明逍叫明遥也跟着一起,这样他这边打完后可以按血契找到他们。 “别担心,还有天哥呢。”明逍抓空儿,笑着推了明遥一把。 明遥望了一眼正御魔疾驰而来的吴天,虽然身后追着一群顺天教众,不过左护法夏雨信也带着另一批弑神教众赶了过来。 明遥遂放心地乖巧点头,“那,哥你千万小心!” 吴天赶过来落在明逍身边,与他协力击退一名神族,瞧着白玉衡几人远去的背影,忍不住挑眉问道:“你怎么让那个姓白的走了?有他在,打起来不是更省力?” 明逍一边打斗一边应道:“我怕他会添乱。” 吴天忍不住将英挺的眉挑得更高。 明逍回以一个微笑,在黯淡夜色的勾勒下,颇有几分邪魔风采。 吴天心领神会,唇角挑起一抹轻狂邪笑,震槊高呼:“教众听令!弑神游戏,开始!” 第40章 -倒v结束 “回答我几个问题, 答得我满意了,或许,可以饶你性命。” 明逍说出这话时,最后一个神族正被他掐着脖子, 拎鸭子似地举在半空。 那神族挣扎不得半分, 红得发黑的魔息正如一条条有生命的藤棘, 紧紧捆着他的身体, 而且蠕动着,越勒越紧。荆棘刺穿他的皮肉, 叫他脚下的地面不断发出水滴滴落的微响。 那是神族流出的血。 或许, 还有其他液体。 那神族费力地张开嘴, 已经有些涣散的绿瞳流露出强烈的求生渴望。 明逍将扣紧的五指微微放松一些。那魔息结成的藤棘便也随之微微松动。 “天机阁在什么地方?”明逍问。 “神域之所……”那神族被掐着喉咙, 极为费力道:“没有传送法阵和通行令牌,我们也找不到……” 明逍没再追问, 很干脆地换了一个问题:“你认不认识闻机?” “闻……机?”那神族停顿片刻,“他是你……什么人?” “轮不到你来问我。”明逍冷声, 魔息猛然勒紧, 逼得那神族极度痛苦地想要蜷起身体,却在魔息的捆绑和重力的拉扯下,只能是近乎抽搐地反复微微弯曲又挺直, 仿佛一只被拎着触须不断扭动的虾。 “我错了我错了!”那神族拼命哀嚎道。 明逍再次放开他一点。 被掐着脖子的神族涕泗横流地哭着求饶道:“你只说一个名字, 我一时想不到!不如你再说些其他特征?我再好好想想!……你问的这个人是神族吗?” 明逍并不废话,十分干脆地五指用力, 准备直接掐死这个神族。 神族拼命挣扎, 费力地从喉咙里寄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似是想再说些什么。 明逍再次松手。那神族死里逃生,猛地大吸一口气, 不敢耽搁,气还没喘匀,便挣扎着费力道:“虽然我不认识‘闻机’,但天机阁神君名为‘闻道’!不知道跟……” 那神族话还没说完,“咔嚓”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那具被掐着脖子举在半空的身体在抽搐一下后,便乖顺垂落,而后,被松开脖颈,扑通一声落地。 “怎么不听他说完?”一旁的吴天忍不住问。 明逍转身,夜色淹没了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似是万分疲惫的声音,“都是些我听过的废话。” “抱歉,放跑了两个。尤其是那个叫玄明的。不然或许能问到些什么。”吴天说。 明逍转过身,冲吴天笑了笑,但是很勉强,“说的哪里的话,天哥。你已经帮了我大忙了。这次要不是你及时赶到,事情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吴天看着眼前的清瘦轮廓,听着他满是逞强的疲惫音色,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去找阿遥。” 明逍没动,而是似有所求地唤了一声:“天哥。” “嗯。”吴天软声应道。 第76章 “刚刚发生的事,我不想别人知道。”明逍低声道。 吴天微挑眉毛,问:“别人?” 明逍沉默一瞬,说:“阿遥他们。” 吴天似是不解,“为什么?” “我可以不回答吗?”明逍问。 短暂的沉默后,吴天还是没忍住,问:“你是不想阿遥知道你也有残虐的一面还是……不想让那个姓白的知道你杀了他的同族?” 明逍沉默一瞬,好笑地笑了一声,而后一声长叹,声音听起来愈发疲惫:“我只是不想被追问。就像现在,你要我再多说一句,都是在要我的命。” 吴天心下一惊,急忙上前半步伸手将身形单薄的青年揽进怀里,柔声道:“抱歉。我明白了。我会安排的,不叫他们多嘴。跟阿遥他们,就只说神族都趁机溜了,你看好吗?” 明逍把额头抵着吴天肩头,闷声道:“谢谢天哥。” 吴天一手揽着明逍腰身,一手扣在他后脑安抚地轻轻抚摸。 说实话,吴天有点被明逍吓到。 不是觉得明逍可怕,只是此前他从未见过如此“魔性深重”的明逍。 吴天自觉身负血海深仇,年少时终日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极度看不起坐拥上万教众,却偏安一隅、避祸不出炎魔教教主,也是他爹的旧日部下,陆行舟。只是彼时他尚且年少,且也懂得韬光养晦之理,故而耐着性子,在炎魔教待了五年。期间他借助炎魔教左使的身份,暗中煽动青壮教众、培养心腹,以待羽翼丰满之时率众脱离炎魔教,重振弑神教雄风。 在众多炎魔教教众里,吴天最想拉拢的,就是明逍。 他知道明逍的事。他觉得明逍合该跟自己一样,满腔怒火,誓要让仇人为逝去之人陪葬! 可明逍断然拒绝了他的离教邀请,要陪陆行舟那个“没出息的老东西”,躲在山沟沟里照拂一群老弱病残。 吴天像看不起陆行舟一样看不起明逍。离教前把明逍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后一句告别的话都没说,决然离去。 直到金陵重逢,看着跳出来阻止自己屠灭姜氏的明逍,有那么一瞬间,吴天是真的恨不得宰了这“没出息”的义弟。 虽然明逍说他的目标是颠覆天机阁,可对姜氏都不肯下手,何谈“颠覆天机阁”? 吴天不信。所以他断然拒绝了明逍在凤凰城养伤期间磨破嘴皮的邀请。 至于为什么又率诸多精英教众不远万里赶来即墨,吴天想,许是因为同在炎魔教的那三年,他与明逍,到底是结下过深情厚谊的。 否则当年被明逍拒绝一同离教,他也不会翻脸得那么难看。 吴天现在很庆幸自己来了。 他终于明白,明逍不是“没出息”,他只是在以一种跟自己完全不同的方式复仇。 甚至比自己更疯狂。 但他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情义,只是提起来,就能让前一刻还凶悍到可以手撕神魔的可怕家伙,转瞬便像坏掉的脆弱人偶。 他从未见过明逍这副模样。 先前同在炎魔教时,偶有提起,明逍会愤怒、会哭泣、会强颜欢笑、会沉默,但都只是寻常人的寻常反应。 不像现在,他明明抱着一个很安静的人,却感觉是在抱着一团正在崩裂的废墟。 吴天下意识地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对方却深吸一口气,微微撑开他直起身笑道:“好了,走吧。” 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失落,但被吴天忽视了。 二人走了一小段路,明逍突然按住吴天,向着一个方向扬声道:“出来。” 一阵窸窣声响,一道瘦小身影自粗壮树干后走出。 明逍跟吴天相视一眼,几步掠过去,掌心擎起一簇魔焰权做照明,万分诧异道:“你一直在这儿?没跟白玉衡他们走?” 先前专注打神族和顺天教,倒是没留意到此处竟然一直藏着人。 少女的神色有些木然,并不应声,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明逍。 被幽蓝魔焰照亮的眼瞳中,有惊惧,但更多的是热烈、疯狂。 明逍微微偏头,轻声又唤:“楚楚?” 少女的纤长睫毛一颤,似是木偶突然活了过来。 薛楚楚扑通跪在明逍面前,开口便是一声嚎哭,连带着不住叩头:“明逍!我求你帮我!我求你帮帮我!我求你……” - “哥!天哥!你们回来啦!”明遥开开心心地扑过来,扑完他哥,又扑吴天,欢快的模样似是屁股上的烫伤已经没太大影响了。 “老大!你们都没事真的太好了!”小武也满脸欣喜地迎上来。 “当然没事啦!有我哥又有天哥,还有信叔和忠叔他们,就算天机阁全都来了都不怕!”明遥炫耀什么似地搂着吴天冲小武摇头晃脑。 小武急忙向吴天深鞠一躬,抱拳万分感激道:“此番多谢吴教主仗义出手!小武谨代妖族,拜谢吴教主、左右护法、及贵教诸位!”说罢又欲跪地叩首。 吴天急忙抬手托住小武。颇为好奇地上下打量一番,侧头低声问明逍:“这位就是之前你跟阿遥提起的小武?完全看不出鲛人模样啊?” “都说了是半妖啦。”明逍笑道。 吴天倒也没再执着于“鲛人”,转回头对小武笑道:“小武兄弟客气。既是阿逍的兄弟,便也是我吴天的兄弟,何必如此见外。跟阿逍阿遥一样,叫我 ‘天哥’……”吴天猛然停住,问道:“哦,我今年二十有三,不知小武兄弟年岁几何?” 第77章 小武笑起来:“我今年二十一。不过,即便是我年纪虚长几岁,为表敬重,也该叫您一声‘天哥’。” 明逍忍不了了,“哎哟你们两个真是够了。都是自己人,唱什么戏词儿?赶紧过去坐!打了半天架,累死了。” 一众人笑着相邀而坐。 说是坐,也不过是一株不知何年月枯折的古树,横亘在林地上。前方生着一小堆篝火,权做照明。不然这无月之夜,荒郊野外的,着实伸手不见五指。 明逍张望一番,只隐约可见四周一些负责戒备的弑神教众,便问:“那些妖呢?” “都往深山里去了,我们留下来守在这里看还有没有追兵。不过既然哥你们已经毫发无伤地回来,想来那几个神族和顺天教已是被打得屁滚尿流了!”明遥高兴道。 “嗯。”明逍笑着揉了一把明遥,倾身过去跟他咬耳朵,“烫伤还疼吗?” 毕竟被烫的位置有点尴尬,明遥忍不住一阵脸热,很小声地告诉他哥:“小武帮我擦了点药,已经不怎么疼啦。” 明逍叹息一声,伸手将明遥揽过来半搂在身侧。 虽然明逍没说,但明遥也能感觉到明逍的歉疚。小少年双手环抱住明逍腰身,奶声奶气地安慰道:“哥,我没事!一点小伤而已!” 明逍没说话,只是揉了揉明遥的脑袋。 这边明氏兄弟说小话的时候,那边吴天问道:“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虽然顺天教现在被打残了,可要不了多久,说不定就又死灰复燃。就算顺天教再起不来,还会有第二个顺天教出现。而我们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守护妖族。光守这里也没用。” “天哥说得对。我们目前能做的也就是这些。明儿再去城里找找被关押在其他地方的妖族,这事儿就算告一段落了。”明逍把目光投向小武。 小武急忙点头,以示并无异议。 他站起身拉过一直拘谨缩在暗处的一只小妖,推到明逍面前,万分高兴道:“老大!这就是嗷呜的女儿,嗷呜!真的被咱们找到啦!” 明逍懵逼一瞬,迅速反应过来,小武说的应该是,那个跟老狼王哭求的女妖,和她的女儿。 “那可真是太好了!”明逍也很高兴,但看得出来这小妖很畏惧他们这些魔族,也就没有上前。“你先好好照顾着,明儿去城里再扫过一遍,再定接下来的事。大家都又伤又累的,今晚先回胶州休整一下。” 来这儿的路上明逍听吴天说了,弑神教这数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从金陵赶来即墨,必然不是轻装而来,是带着粮草辎重的。后勤就驻扎在胶州东部的大裂谷附近,肯定已经扎好了帐篷等着他们胜利凯旋。至于即墨,到底是顺天教地盘,虽说这一战力挫顺天教,可并未全歼,想来城内还有不少教众,教主宁作非也趁乱溜了,回即墨过夜显然不安全。 明逍要明遥他们跟吴天去胶州东部跟后勤汇合休整。至于他自己,打算回即墨一趟,毕竟一行人的行囊还在客栈。 尤衣物钱财还在其次,主要是明遥的武器绝命刺,还有…… “玉衡已经去了。”小武说,“见没什么追兵过来,这里又有这么多弑神教的兄弟,他便说回即墨去拿咱们的行囊。” “老大你知道的,就算钱财什么的都不重要,还有玉衡娘亲的遗物。” “他自己去的?”明逍问。 小武没应声,只是面色略有为难地扫视了一下四周,言下之意:这里都是魔族,不跟白玉衡起冲突就不错了,怎么可能有人随他同去。 明逍正欲说什么,突然注意到安静坐在一隅的凤不鸣,将小武拉近些低声问道:“凤公子没随其他妖族离开?” “没有。”小武也正想和明逍说凤不鸣的事情,“他说想留在咱们身边。等着老大你回来定夺呢。” “求之不得。我也有好多事情想问他。先带他一起去胶州吧,这一路就麻烦你多费心了。”明逍拍了一下小武肩膀。 “你要去即墨?”小武问。 明逍点头。 小武忍不住露出姨母笑,又拼命忍耐,“那老大你小心。” 明逍抬手拍了小武脑门一巴掌,转身走人。 “哥?”明遥追上去,“我要跟你一起!” 明逍单手搂过明遥,俯身贴近他耳边道:“你先跟天哥他们去休整,很快咱们还有件大事要办。” 明遥侧过脸,睁大圆溜溜的眼睛满是好奇地看他哥。 明逍拍拍明遥,朝弑神教众已经进发的方向点了点下巴,示意明遥听话,赶紧过去。 明遥撅撅嘴巴,心有不甘道:“那哥你小心,早点回来……” 明逍揉着明遥的头顶笑道:“就去拿个东西,很快的。” 小武在一旁道:“别担心,还有玉衡呢。他们两个联手,城里那点儿虾兵蟹将,肯定没事的。” 明遥狠狠瞪小武一眼,“要你多话!” 这边音刚落,那边吴天开口:“我跟你一起吧。” 明逍似是有所迟疑,明遥却高兴道:“好啊好啊!有天哥陪哥哥一起,肯定没事的!” “只是去取个东西。天哥你还是留下来统帅教众比较妥当吧?”明逍说。 “这边还有信叔和忠叔,用不着我。倒是城里,还有大把残兵败将,若是聚集起来,仅凭一人之力,怕也力有不逮。我陪你一起,更为妥当。”吴天说。 第78章 “是啊!让天哥陪哥哥你一起去吧!”明遥忙道。 吴天所说正是明逍顾虑所在。吴天愿意与自己一道前去自然是好的。明逍也不再推拒,二人又向众人交待一番,御魔直奔即墨而去。 将至即墨,明逍猛然刹停。吴天见明逍面有震惊之色,忙问:“怎么?” “灵气……许是天机阁的人来了。”明逍答。 吴天瞬间明白过来,“你是说……天机阁的援兵?可是怎么可能?!他们怎么会来得这么快?!你不是说此处的传送法阵应当已经被姓白的毁了?” 明逍思索片刻,沉吟道:“要么,是即墨城内还有其他传送法阵,要么……是蓬莱派干的好事。” “蓬莱?六大仙门之一的蓬莱?”吴天有点晕,“这和蓬莱有什么关系?” 明逍叹息一声,带着吴天落地,收敛气息,向着即墨城小心移动。 “说来话长。总之,我们刚进即墨不久,便撞上了蓬莱的人。那蓬莱长老许是认出了我。对方看似按兵不动,搞不好早就想办法联系了天机阁来诛灭我这大魔头。” 吴天看着明逍,有些无语。“你明知身份暴露,不赶紧撤退、另行谋划,还闹出这么大动静,是想就此与天机阁开战?” 明逍回头看了眼吴天,咧嘴一笑:“我何时有过什么谋划,都是走一步看一步。” 吴天:“……” “怎么?后悔带了那么多兄弟来陪我胡闹?”明逍呲着一口小白牙问。 吴天实话实说,“有点儿。” “不过,”他又道,“就冲你当众宰了三个神族,所有兄弟都会觉得,这趟跑得值!” 察觉到异常的明逍扯着吴天快速闪身躲至一棵垂柳后,示意他敛息,而后勾唇一笑,“才三个而已。今后更多。” 吴天回以一个会心微笑,未再多言。 因为他也已经察觉到,数道强劲灵息正向二人直逼而来。 而后自二人头顶流星般掠过。 正是白玉衡及紧随其后的天机阁神兵。 “……六、八……八个?”吴天小声说。 明逍点头:“我查也是八个。” 吴天:“倒是不多。” 他还以为会来很多。弑神教可是来了三百精英,天机阁总不会狂妄到以为区区八名神族就能消灭他们? “应该就是蓬莱请来的。”明逍确信。 如果是之前溜走的那两个神族召唤来的,不可能就这么几个,无异于送死。 只有蓬莱请来的,那时动乱还没发生,弑神教也还未到,天机阁才有可能只派这么几个人来,觉得联合已在此地的五名神族及顺天教众,可以轻易抓捕甚至诛灭自己。 “现在怎么办?”吴天问明逍,“你要去帮他吗?” 正准备回答吴天第一个问题的明逍转头,试图穿透厚重夜色传递自己脸上的无奈,“天哥,你好像对我跟白玉衡的关系有什么误解?” 吴天忍不住挑眉,“你们是什么关系?” “相互利用的关系。” 总归神族已经追着白玉衡远去,明逍放松身体,神哉哉地往树上一靠,口中吐出无情话语。 吴天:“怎么个‘相互利用’?” “那家伙对天机阁的‘正义’抱有疑议,却觉得我的所作所为更符合他心中的‘正义’。所以他想与我同行,寻觅他所探寻的‘正义’。”明逍面带讥讽,摊手道:“而我,只要不说出我的真正目的,就可以平白多个得力帮手。” 吴天挑挑眉,“仅此而已?” 明逍:“不然?” 吴天没应声。 他在想金陵城外的时候。彼时白玉衡代姜玉琢受刑,被砍得浑身是血,重伤刚醒的明逍摇晃着闯入刑场。彼时二人的对话和神态,怎么看,都不像明逍现在轻描淡写的“相互利用”。 他从未见过明逍为了谁,那么激愤。 夜色淹没了吴天脸上的神色,明逍只当他无话可说,遂问道:“现在可以继续咱们的‘弑神游戏’了?” “就咱们俩?”吴天有些担心。 “咱们仨。” 明逍说罢,提鞭要冲,被吴天一把扯住。 “这会儿你又不瞒他了?” “接下来的路还要不要一起走,就看他怎么做了。”明逍冷声道:“他若还是对神族手下留情……” “你就连他一起宰了?”吴天抢过话头似是玩笑地问。 明逍冷声,并无迟疑,“没错。” 第41章 白玉衡背着古琴和明遥的绝命刺、拎着众人行囊, 一路向与胶州所在相反的东北方向御灵疾驰,试图寻着一片林地匿身其中,甩掉紧追不舍的八名神族。不想一路却尽是田舍旷野,全无匿身之所。 正心急, 猛然察觉两道强劲魔息正极速逼近。 闪身避开数道攻击, 白玉衡跃上高空乘势转身, 两处魔灵双息对冲产生的环形光纹便撞入眼帘。 “来者何人?!”一名神族厉声质问。 “灭世灾星, 明逍。” “弑神教教主,吴天!” 话音一落, 明逍与吴天便联手疾攻, 须臾便将一名神族击落。 “七星阵!”先前问话的神族大喊一声,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众神族立即训练有素地移形换位, 蓄势待战。 “攻左三!”白玉衡立即喊道。 第79章 明逍果断出手,击飞左边第三名神族。 白玉衡飞身而至, 联手明、吴二人各自缠住两三个神族,使之无法成阵。 “你们怎么来了?”白玉衡抓住机会凑到明逍身边问。 “你怎么引来这么一大群尾巴?”明逍反问。 白玉衡乖乖回答:“我想去客栈拿我们的行囊, 不想天机阁的人已经伙同之前我们在客栈碰见的那几名蓬莱弟子埋伏在那里。” 明逍心道果然如此, 一阵猛攻击退自己面前的两名神族,又联手白玉衡去打他对面的三个,“别留手, 速战速决。” 白玉衡无意与这几名天机阁弟子开战, 见明逍打得凶猛,便收了手只追在明逍身后道:“不必纠缠, 甩掉他们便是!” 不待明逍应声, 对面的年轻神族倒是怒不可遏:“叛徒!你还想跑?!” 此人名为秦玉臻, 与白玉衡同为“玉”字辈弟子,虚长白玉衡三岁, 在白玉衡被领上灵山前,曾是最有望成为“圣子”、天资极为卓越的天生神族。不想竟被原本是“低贱人族”的白玉衡抢去了“圣子”之名,这些年间,心中积压了多少愤恨可想而知。 白玉衡早年间于天机阁所受欺凌,秦玉臻可谓“居功至伟”。而白玉衡的师父元清及十二仙,都将此视为圣子成长路上的试炼,从未出面阻止,权做不知,秦玉臻更是变本加厉。 圣子叛变,阁内上下噤若寒蝉,无人敢议。秦玉臻嘴上不提,心里却是乐开了花。天知道他有多么疯狂地期待能够亲手抓到白玉衡这个叛徒,而后加冕圣子! 此番接到蓬莱急报,说在即墨发现灭世灾星行踪。从前缉拿灭世灾星乃是圣子之责,而现在圣子不在,十二仙点兵,第一个点到了秦玉臻头上。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秦玉臻还被告知,阁主玄明率四护卫正在即墨,可通过传送法阵直奔即墨,先行拜见阁主,将灭世灾星现身即墨一事禀报阁主,听从阁主调遣。 秦玉臻斗志昂扬地率领一小队神族准备出发,却发现连通即墨的传送法阵失效。请示十二仙后,走蓬莱,率一千蓬莱弟子疾奔即墨。 秦玉臻立功心切,抛下蓬莱弟子率众神御灵疾驰。然而赶到即墨也已是暮色时分。彼时弑神教众的一部分正护送妖族向崂山方向转移,另一部分则在城南阻击顺天教众,明逍、白玉衡、吴天三人正在城北荒野与四护卫及顺天教众鏖战,即墨城内只剩闭门不出的“平民”,和满目废墟。 秦玉臻四处搜寻“灭世灾星”的踪迹,碰见还留在客栈的蓬莱弟子。虽然没搞清楚即墨动乱的始末,却得知灭世灾星一行人的行囊都还留在客栈。 秦玉臻一脚踹开客房门搜查众人行囊,喜出望外地发现一顶金冠,及一件只有天机阁的大人物才配拥有的宝衣“白绡锦袍”。 行囊主人是何人,不言自明。 他将客房恢复原样,率众神敛息藏身于蓬莱弟子下榻的客房内。虽然度日如年,但不负所望,果真等来了比“灭世灾星”更让他兴奋的狩猎目标白玉衡,哪里还有放跑之理? “先清理门户!”秦玉臻喊着,避开明逍的攻击,直奔白玉衡。 他已经迅速看清了战场形势——不先处理白玉衡,他们这八名神族对上这三个人,着实没什么优势。 那弑神教教主虽然强悍,但不足为惧。灭世灾星名副其实,实力恐怖,当不在白玉衡之下。但只要辅以阵法,逼其就范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只要没有白玉衡“吃里扒外”。 所以破局关键,就在白玉衡。 白玉衡实力固然恐怖,但背上那柄古琴,似是他的“软肋”。 秦玉臻抓住时机,虚晃一招,待白玉衡侧身闪避,便攻其背后长琴,果不其然,逼得白玉衡匆忙对招,以致身形不稳。 “攻琴!”秦玉臻发现什么致胜法宝似的兴奋大喊。 其余七名神族都是秦玉臻亲信,十分懂得投其所好,很快创造出一个可以让秦玉臻破琴的机会。 然而不待秦玉臻靠近,一记魔息悄然而至,猛地将他击退数米。 心提到嗓子眼儿的白玉衡松开一口气,抬手抚上露出肩头的古琴,只觉心窝很暖,下意识地向明逍所在方位看去。可惜夜色茫茫,他感应得到他,却看不见他。一句“多谢”,也因接踵而至的攻击未能出口。 缠斗片刻,白玉衡终于寻到机会凑到明逍身边,说出那句按捺了许久的:“方才,多谢。” 明逍却无动于衷,无情回应道:“有余力说些有的没的,不如快些解决这几个尾巴!” 说罢,魔息轰出,准备给刚刚被他击飞的秦玉臻致命一击。 白玉衡双瞳皱缩,猛然出手轻击明逍手腕,迫使明逍的攻击打偏。 明逍怒目圆睁,当即火道:“你干什么?!” 白玉衡亦是狠狠拧眉,“这几名弟子不过奉命行事,其本领根本不足以威胁你我性命,何必痛下杀手?甩掉便是。” 刚刚死里逃生、回过神来的秦玉臻也恼羞成怒地在一旁大喊:“白玉衡!别惺惺作态!” 音落,便重整身形,疾攻而来。 明、白二人怒目相对,没一个将目光匀给秦玉臻半分,却又不约而同地出手。只不过一个是意图将秦玉臻的攻击化解,另一个则是打出更为强劲的攻击。 第80章 秦玉臻抵挡不住,再次被击退数丈。 正与另外三人缠斗的吴天借移形换位之势猛然撞开还在跟明逍大眼瞪小眼的白玉衡,语气不善道:“不打就滚,别留这儿碍事儿。” 白玉衡稳住身形,看着与神族打得激烈的明、吴二人,一时进退两难。 正迟疑,猛然察觉灵气波动,再一感应,八名神族虽然被打得七零八落,三个仍然浮空,五个坠落在地,却正好可成“巽风之阵”。 巽风之阵乃是所有阵法中较为阴狠的一种,其形成的灵气波动可以混淆敌人对布阵弟子的方位感知,使得布阵弟子能够出其不意地对敌人进行偷袭。若是阵法得成,便是白玉衡也难以破解。因为阵眼弟子,往往也是被“隐身”的弟子。 来不及权衡,白玉衡果断再次出手,冲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神族,在法阵成型前破坏阵型,气得秦玉臻跳脚大骂。 明逍和吴天抓住时机,齐齐出手攻向秦玉臻,那边刚刚稳下身形的白玉衡又再次出手协助秦玉臻抵御。 明逍气极,飞身直攻白玉衡,“你到底站哪边?!是不是要我连你也一并杀了!” 白玉衡自看懂明逍和吴天意图,便一直在思考自己的立场,此时一边尽力化解明逍的攻击,一边泰然应道: “我常闻你教导明遥,不可以点概面、以偏概全。莫说天机阁与顺天教的关系尚不清楚,便是天机阁恶贯满盈,其阁中弟子亦不见得尽皆有罪。便是有罪,又如何轮得到你我来裁决其生死?” “又闻你斥责宁作非,‘一个种族的生存,不应以牺牲别的种族为代价’。若是利用自身强大、滥杀弱小,你我二人与顺天教所行有何区别?又与仰仗自身权势,擅定他人善恶生死的天机阁有何区别?” 明逍怒气难消,长鞭暴风雨般朝着白玉衡招呼过去,“说得好听,当初在金陵又是谁人一口咬定弑神教为‘恶’,对教众痛下杀手?” 白玉衡抓住明逍鞭身,贴近明逍万分诚挚道:“那时的我是错的!” 明逍没想到白玉衡认错如此坦然,一时愣在当场。 “明逍,你我皆为凡人,有权反抗命运不公,但无权裁决他人生死。这是你教会我的。” 明逍不由心中震动。 “明遥被拐去药王谷以毒药残害,当是你最怒火中烧之时。可你并未屠戮蜀山,而是请薛掌门出面给个说法。” “炼妖谷内刑具遍野,观之较即墨贩妖更无人性。可你也未对五绝弟子赶尽杀绝,只是打晕以为妖族逃离争取时间。” “便是对直接操纵即墨妖市的顺天教众,也不见你有重伤几人,多以击退为主。怎的对上刚刚来到即墨的这几名神族,你却突然要狠下杀手?”白玉衡蹙眉问道。 明逍一时语塞。 却在此时,突然感应到极为浓烈的灵息。 白玉衡亦有所感。二人对视,默契止战,飞身移动到正孤身奋战的吴天身边,击退正全力围攻吴天的神族,背靠背围成一圈,神色戒备。 “怎么回事?”明逍蹙眉低声问。 吴天也感应到了,不由神色大变,“还有援兵?!” 白玉衡亦是紧张得不由喉头滑动了一下,“人数太多,我们快撤!” 可是为时晚矣。白玉衡话音刚落,旷野北部便倏然亮起无数星芒,点亮了半边夜幕。 也点亮了明逍众人所在的旷野。 明逍三人欲抽身撤离,八名神族使出浑身解数拦阻。 缠斗间,天际处的星芒已极速逼近。乃是天机阁阁主玄明,亲率五百天机阁弟子前来诛杀明逍白玉衡一行。 眼见众神从天而降,先前还亢奋厮杀的吴天突然僵立当场。 上一次亲眼目睹这般场景,还是在十五年前,金陵城外。占尽上风的弑神教即将踏着姜氏弟子的尸首攻入金陵之际,一群白衣杀神突然从天而降,而后…… 大脑突然一阵锐痛,仿佛是自我保护般,阻止了吴天继续回想,却也叫他一个恍惚,身形一歪,差点倒地。所幸掌心长槊助他稳住身形。 原本准备去追明逍的白玉衡不得不留下、为神色恍惚的吴天挡住一波攻击,“吴教主!怎么了?” 吴天强行振作,声音却是发虚,“我没事……” 突然,他双眸一凝,大骇道:“逍弟——!你干什么?!” 原来明逍竟是孤身一人直冲敌军! 吴天有心上前助阵,双脚却不听使唤。而身侧青影一闪,再凝眸细看,白玉衡也已飞身追了上去! 秦玉臻见吴天落单,立即招呼其他七名神族全力围攻。 吴天见状,转身便逃。 即便他在心中把自己骂了个半死,可自天机阁的五百神兵从天而降,他的身体便完全被童年时残留的恐惧所支配了。 当年弑神教数万教众,在数以百计的天机阁弟子面前却仍是以卵击石。如今只他们三人,饶是明逍白玉衡再如何强悍,又如何敌得过?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明逍那个蠢蛋!再如何想知道那人的生死,那天机阁阁主身前可是有着五百神兵啊!只身一人冲上去,不是送死是什么?!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明逍不是说他想尽可能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不是说他知他一人无法颠覆天机阁?这么多年他都忍耐下来了,突然之间发什么疯?至少回去喊上教中兄弟…… 第81章 没错。吴天宽慰自己,他不是逃兵,他只是战术撤退,回去搬救兵。如果自己也像那二人一样头脑发热,所有人都要折在这里! 有明逍、白玉衡两大“诱饵”,天机阁神兵对吴天这个魔教教主全无兴趣。连秦玉臻等人也未多做纠缠。 吴天一路疾驰回胶州东部的弑神教营地,明遥正等着他哥回来坚持不肯睡,见吴天独自一人回来,还神色慌张、气息紊乱,立马扑上来紧张道:“天哥?你怎么自己回来的?我哥呢?” 吴天喉头滑动,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明遥愈发急了,“天哥?你说话呀!发生什么事了?我哥呢?我哥呢?” 吴天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这才嘴巴发干道:“天机阁的人来了。” 明遥及围在旁边的左右护法和教内干部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所以呢?” “有……大概五百人。”吴天说。 众干部均是神色一变。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当年金陵城外神魔大战的亲历者和幸存者。他们深知,虽说论个人力量,天魔与神族相当,但论团体力量,五百天魔绝非五百神族的对手。 想当年弑神教鼎盛之时,教众数万,天魔近两千,却在天机阁的数百弟子面前不堪一击。 神族的战力,绝非以人数简单相加,而是会随着人数增加呈指数级暴涨! 明遥没见过数百神族汇聚在一处的恐怖战力——虽说当年前去清剿炎魔教的神族也有数百乃至上千人,但为魔炎窟的复杂地形所迫,神族根本无法汇聚合力,反倒被炎魔教教主陆行舟因地制宜的“火雷战”和“麻雀战”打得抱头鼠窜,最后被迫撤兵。 所以在明遥心中,区区五百天机阁神兵倒也谈不上多可怕。 可问题是,当年是举炎魔教数万教众之力对抗天机阁,现在只有他哥一人!这种敌我力量的悬殊差距,明遥还是清楚的。 那是五百神族,不是五百修士!一头狮子踩死五百只蚂蚁容易,但想要咬死五百只狼,只怕…… 他用力摇着吴天,愈发心急地问着:“我哥呢?我哥呢?” “他……一言不发就冲了上去。”吴天艰难道。 明遥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半惊半怒道:“你没管我哥,自己跑回来的?!” “白玉衡还在那儿!”吴天脱口而出,似是急着辩解什么。 明遥愈发激愤,猛地推开吴天,指着他的鼻尖厉声道:“吴天!枉我和我哥尊你一声‘天哥’,你、你竟……你连那个姓白的都比不上!你不配!” 说罢,明遥便往营帐外冲,被左护法夏雨信眼疾手快地拦腰抱住。 “小阿遥!你别激动!” “放开!信叔你放开!我要去帮我哥!你放开我!”明遥挣扎大喊。 幸元忠也忙在一旁劝解:“阿遥!你冷静些!你这样手无寸铁地冲过去,无异于送死!教主赶回来通知大家是明智之举,咱们商量一下怎么办,再行动!” “还商量什么!”明遥发疯了似地挣扎,夏雨信一个人快抱不住他。“现在多说一句话,我哥就多一分危险!信叔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隔壁营帐的小武、薛楚楚、凤不鸣等人纷纷被明遥的吵嚷声吸引过来。 听闻明、白二人正对阵五百神族,小武当即冲到明遥身边将人从夏雨信怀中拽出,坚定道:“阿遥!我陪你去!咱们这就走!” 转而又向薛楚楚和凤不鸣道:“你们留在这里。” “小武……”薛楚楚神色惊惶,欲言又止。 “小武公子!不可莽撞!”凤不鸣劝道。 “好了!”吴天勃然大怒,朗声号令:“左右护法听令!清点各营将士,即刻随我出击!” 左右护法相视一眼,幸元忠上前一步,似有迟疑地唤道:“教主……” “还不快去!”吴天愠怒。 “……是!”左右护法领命率众干部离开营帐。 明遥并未因此开心,还是狠狠剜了吴天一眼,狠狠“哼”了一声,便要往营帐外冲。小武紧随其后。 吴天赶紧扯住二人,冲明遥皱眉道:“不跟着我,你知道你哥在哪儿?” 明遥一怔,愤愤甩开吴天,把头扭到一边不吭声。 吴天按捺下纷乱心绪,转向小武几人,“你们就留在此地。” 小武急道:“天哥!” 吴天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你们与神族力量差距悬殊,何况你们都是阿逍在意的人,我绝不能让你们有闪失。” “我也不想让阿遥去,但想来他死也不会愿意……” 明遥闻言,重重“哼”了一声。 “我会保护好阿遥……”吴天停下来。 他原本还想许愿将明逍也平安带回,却终是不敢信口开河,只得就此沉默。 这几日濒临朔月,正是小武妖力最为微弱之时,实属心有余而力不足。小武也只好用力点头,“我明白。那我留下照看楚楚和凤公子。” 吴天略带感激地拍了一下小武肩膀,带上明遥出营帐。 薛楚楚追上前一步,盯着重新闭合的帐帘柳眉紧拧,双手于身前满是不安地拧着十指,翕动着唇瓣低声祈求道;“明逍……你不能有事……求求你不要有事……千万……千万……” 吴天率弑神教众一路狂奔至先前遭遇天机阁神兵的旷野,却四下不见人影,亦感应不到任何气息,不由心如擂鼓。 第82章 距离他逃离此处,已过了一个多时辰。难道…… “怎么没有人?”明遥四处跑着大喊了几声“哥”,又跑回来揪着吴天衣襟急道:“你确定是这儿?人呢?我哥人呢?!啊?!” 吴天不应声,推开明遥,擎着魔焰弯身四处寻找。 明遥虽然心急得不行,但也没再叨扰,只是紧跟在吴天身后,探头探脑,满眼焦急地盯着他。 吴天找到一处因魔焰攻击而烧焦的草地,直起身道:“就是这里,不会错。” “那我哥呢?你说的五百神兵呢?他们去哪了?!”明遥急得不行。 吴天也心焦,但他不能像明遥一样放肆地嚷个不停。 四处探查了一番的左右护法上前禀报:“教主,附近确实不见任何人踪迹……” “那是天机阁把我哥抓走了?!”明遥脱口问完,又慌忙摇头否定,“不不不!不会的!我哥怎么可能输给天机阁的狗!何况还有那个……” 明遥不愿提白玉衡,转而又闹吴天,揪着他的衣襟捶打他胸口,哭嚷道:“我哥呢!你把我哥弄哪儿去了!天机阁放出那么多狗,你不拽着我哥一起回去,怎么能丢下他一个人!我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吴天!我跟你恩断义绝!” 吴天几乎再也承受不住内心的愧疚自责,一把将明遥抱紧怀中失声哽咽道:“我派人找。便是打上天机阁,也要把阿逍找回来!” 第42章 即墨城东偏北四十余里, 有处三条小河汇聚而成的湖泊。湖边碎石丛生,却生着一棵三人合抱粗的古柳,半侧柳条垂入水中。柳下一片三尺见方的天然巨石,许是曾被人当做棋盘, 石面上还刻有横七竖八的线条。 只是那些线条现如今都已被掩去。是岁月的磨砺, 更是被石上之人不断流出的血液所掩盖。 幽蓝色的魔焰一寸寸移过, 照亮石上之人毫无血色的面容, 和完全被血浸透的破碎青衫。 温热的血液泉眼似地冒着,不止一处。是很多处。 血流蜿蜒过崎岖的伤处, 不断侵染四周的布料, 染红石台, 再沿着石壁流淌, 被流水冲刷而去。 魔焰熄灭,原本擎着魔焰之人的神色便迅速淹没于如墨夜色中。只隐约可见一双缀着星芒的红绿异色的眼瞳, 和紧抿的唇线。 -【接下来的路还要不要一起走,就看他怎么做了。他若还是对神族手下留情……】 【你就连他一起宰了?】 -【没错。】 -【你到底站哪边?!是不是要我连你也一并杀了!】 记忆碎片划过脑海, 艳红的瞳中亦划过一丝冷酷决绝。 -【这种渣滓直接一剑了结不就好了?何必费心费力交送这里的管事?】 【你我尽皆凡人, 如何有权裁决他人生死?】 【笑笑,你需明白,世间多有不平事, 皆因私念而起。人心复杂多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自己的正义、自己的利益考量。你我亦是如此。】 【所以才需要‘法度’。】 【我们要对抗的,永远是不公的‘法度’, 而不是某个特定的‘人’。】 【尤其你现在身负异能, 若是平日里不对自己多加约束, 极易堕入以自身喜恶定夺他人生死的邪道。】 【越是强大的力量,越是需要一颗强大的内心, 方能驾驭。】 【阿逍,此番册封,你可知,为何封阿天为左使,你为右使?】 -【难道不是因为天哥入教早、资历深,且比我年长?】 【非也。‘左’为‘拳’,‘右’为‘首’。‘拳’当冲锋在前,‘首’当约束调和。你虽年少,却中正平和、执法有度,故而委以‘右使’重任。】 【便是有罪,又如何轮得到你我来裁决其生死?】 【若是利用自身强大、滥杀弱小,你我二人与顺天教所行有何区别?又与仰仗自身权势,擅定他人善恶生死的天机阁有何区别?】 【明逍,你我皆为凡人,有权反抗命运不公,但无权裁决他人生死。这是你教会我的。】 仰首闭目一声叹息,双指汇聚至纯灵息,飞速点过白玉衡身上几大穴位,为他护住心脉,虚影一闪,明逍已身在数米之外,开始俯身于草丛中摸索。 若是天亮些,从高空看,便能发现,这半人高的杂草间,竟然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具尸首。 神族的。 明逍扯了几个天机阁弟子的锦囊,倒是有些丹药,可没一瓶是他吃过的紫金丹。又搜尸片刻,仍旧如此。瓶瓶罐罐得了不少,可明逍并不知这些都是什么药,有什么用。索性瞬移回白玉衡身边,以至纯灵息注入其神庭穴,试图强制唤醒,好问问他哪个有用。 奈何人伤得太重,明逍已经注入大量灵息,却不见白玉衡有丝毫反应。明逍不敢继续,怕自己体内过于丰沛的至纯灵息撑坏了白玉衡此时破烂不堪的躯体。可他又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便只是静静站着,任浓郁的血气刺激自己近乎麻木的感知。 脑海开始不由自主地浮现刚刚结束的一切。 - “明逍!我来助你!” 彼时,迎敌而上的明逍突然听到身后的呼喊。 诧异回头,“白玉衡?”明逍一边飞掠向前,一边冲赶至自己身侧的白玉衡笑道:“怎么现在反倒不劝我撤退,还主动来助我?” 第83章 白玉衡目视前方应道:“观天机阁此番阵仗,定是不诛灭你我二人誓不罢休。若是你我二人现在逃了,玄明师祖必定率兵四处搜查。众妖刚刚脱离虎口,弑神教教众亦在对战中有所折损。若是被天机阁寻到,后果不堪设想。” 明逍颇为惊讶地笑道:“圣子大人对妖族心有垂怜也就罢了,怎么竟连当初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弑神教也护着了?” 白玉衡微微偏过头来,玉色眼眸在远处点点星芒的辉映下闪着温柔的光,“曾听小武说过‘某位圣人’的至理名言——不以种族论贵贱、不以种族论善恶、不以种族论亲疏。闻之如雷贯耳、倍感敬服。” 明逍不由微怔,继而失笑,“圣人?” 白玉衡肯定,神色愈发温柔,“圣人。” 明逍虽有心再与白玉衡说些什么,可大敌当前,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抛开白玉衡所说理由,明逍直冲敌阵,亦是有心捉住玄明逼问些事情,可五百神兵挡在玄明身前,着实没什么机会,明逍也不会白白送死,与白玉衡配合默契地掠到阵前只虚晃一枪,便佯装败退,引着天机阁神兵向远离胶州的东北方向去。 二人本想边战边退将天机阁神兵尽可能引得远些,以给弑神教足够的转移时间——明逍相信吴天是明白他的意图,方才撤离战场。 不想二人都大大低估了五百神兵的作战能力——躲避身后追击,就会降低逃离速度,而天机阁五百神兵却可以分兵数路,全速绕前包抄。一来二去,二人就沦为笼中之鸟,被五百神兵团团包围。 “我来制造破绽,你趁机快走!”白玉衡向同自己一道奋力突围的明逍喊。 明逍一惊,“那你呢?!” 白玉衡胸有成竹道:“快走!我自有打算。” “你有个屁的打算!”明逍果断无视一道被白玉衡奋力撕开的缺口,一边招架潮水般的攻击,一边靠近白玉衡喊道:“老子遭了一宿罪救下的你,你别又想着给人当活靶子!” 白玉衡蓦地心窝一热,脸也跟着热起来,一道恢弘剑气挥出,再次于重重包围中破开一道缺口,“你快走便是!” 明逍挥鞭成屏,为舍身制造破绽的白玉衡挡住一波攻击,“你是不是单打独斗惯了,总想着自己扛下一切?你怎么就不能想想有没有能让我们两个都脱身的法子?” “没有。”白玉衡断然否定,“乾坤万象阵一成,你我绝无脱身可能。所以在大阵未成之前,你快走!” “明逍。”白玉衡唤他,“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合该以命报之。” 明逍突然冒出一股无名火:“你爱死就死,但别死在我眼前。更别为了我死!恶心!” 双掌轰飞逼至身前的一众神兵,明逍不给白玉衡说话的机会,不容拒绝地命令道:“给我护法!至少撑住十个数!” 白玉衡立即转攻为防,撑开“灵幕”形成一道护住二人的金钟罩,同时飞身贴近明逍,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灵幕’小些,才好支撑得更久。” ——毕竟这一路走来,明逍总是吼他不让他轻易靠近自己,不然就骂他“变态”、“禽兽”。 明逍并未回应,已然开始阖眸低念咒文,颈部和手脚腕处的青色光环再次浮现、膨胀。 白玉衡一边全力支撑灵幕,一边极为震惊地盯着明逍。 如果他没认错,这是……?! “明逍,你……?!” 一直袖手观战的玄明看到明逍身上异象,不由大惊,当即下令:“快!快攻破‘灵幕’!决不能让那灾星‘解灵’!” 这边音落,那边因为明、白二人都停止攻击,乾坤万象阵已得成型,玄明立即喊道:“剑雨!” 不同于金陵城外白玉衡召唤出的由一点散射四周的剑雨,乾坤万象阵所唤出的剑雨乃是由多个方向向一点集中射击,且每支灵剑的威力绝非当日金陵城外由姜氏弟子所成阵法召唤出的灵剑可比。 高密度的至纯灵气所凝成的灵剑,只一支便可劈山碎石。而此时,万剑齐发! 在剑尖接触到灵幕的一瞬间,淡青色的屏障便迸裂出无数蛛纹,然后在下一瞬间,迸裂、弥散。 白玉衡早有应对——早在玄明喊出“剑雨”之时,白玉衡便撤出右手转向明逍,为还在念咒解禁的明逍套了一个“罩中罩”,并以自身为媒,将原本罩住二人的灵幕所汇聚的灵气向保护明逍的单人灵幕迅速转移。 是以,原本的灵幕屏障才一击即碎。 而将所有灵息用以保护明逍的白玉衡,则以毫无防御的肉身被不计其数的灵剑狠狠贯穿。只是无数泛金的青芒汇聚成耀眼亮光,并看不见白玉衡到底伤势如何。 而单独保护明逍的灵幕亦未能支撑更久,不过须臾,便在不计其数的灵剑威力下崩碎成齑。 但这短暂的时间,足以改变一切—— 只见原本自四面八方射向二人的灵剑在空中一滞,继而加速飞向明逍,却未能伤到明逍分毫,只是全部没入他的身体,凝成一团亮光,而后消失。 转瞬,伴着黑雾的暗色红光自明逍周身炸裂,数万魔息凝成的魔剑自明逍体内飞出,沿着原本灵剑的轨迹,向着将二人团团围住的天机阁神兵疾射而去! 众多神族为眼前剧变所惊,避之不及,纷纷中剑,一个个似被射中的飞鸟坠落在地,一时间哀鸿遍野。 第84章 明逍双目如炬,于众神族中迅速锁定玄明,百丈之遥,几乎瞬移而至!不想却有许多神族如死士般冲过来挡在玄明身前。 不过对于解灵后力量暴涨的明逍而言,解决一个神族就如同之前解决一个人族修士,砍瓜切菜一般简单。 玄明一边在众神族的拼死护卫下飞速后退,一边高声命令:“速速诛灭白玉衡!” 几鞭抽碎十数人盾的明逍身形一滞,看看近在眼前的玄明,再回头看看被自己丢在身后的血人,咬碎了一口银牙,终是放弃玄明,转身一记魔息远攻,先行轰飞欲取白玉衡性命的数十神族,而后飞掠回白玉衡身边,为其挡去源源不断的攻击。 明逍望望玄明逃离的方向,再垂眸看看脚边的血人,又抬眼去看奉命留下诛灭他二人的诸多神族。 【你我尽皆凡人,如何有权裁决他人生死?】 【尤其你现在身负异能,若是平日里不对自己多加约束,极易堕入以自身喜恶定夺他人生死的邪道。】 【明逍,你我皆为凡人,有权反抗命运不公,但无权裁决他人生死。这是你教会我的。】 【越是强大的力量,越是需要一颗强大的内心,方能驾驭。】 唇角微陷,勾起一丝苦涩弧度。 “其实天机阁说得没错。我确实是‘灭世灾星’。” “自十四年前那场天灾,我的内心,便全是杀戮。” 音落,滂沱魔息自明逍体内轰然炸裂,如一只只饿极了的地狱恶鬼,四处游荡着疯狂猎食。 奉命留下的神族本就被解灵后强悍得不似此界中人的明逍吓破了胆,此时又见如此凶悍、如有灵智般会自行觅食的魔息,被其追上全无生还可能,腿脚还麻利的全部落荒而逃,此前被魔剑雨所伤行动不便的,则在阵阵痛苦哀嚎中,成了魔息的腹中餐。 秦玉臻已被明逍先前为护白玉衡、放弃追击玄明时的回身一击打成重伤,却仍贼心不死,撑着剑爬起来,想要杀死白玉衡给自己拉个垫背的。 明逍并不知晓秦玉臻与白玉衡之间的恩怨,甚至在如墨夜色中,他根本看不见对方就是先前八名神族中领头的那个。他只是感应到居然还有神族胆敢接近自己,便朝着秦玉臻的方向抬手一指—— 一道魔息箭矢般贯穿秦玉臻的天灵盖,秦玉臻身形一僵,便大睁着双眼直挺挺地仰面倒下。 手臂尚未放下,明逍猛然感觉自己脚腕被一只无力的手覆上。 他放眼望望四野已全无战斗能力、只是被魔息纠缠着哀嚎的众神,未再理会,弯身蹲下,擎起一束魔焰,照亮脚边的血人。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明逍伸出手,想抚上那人在幽蓝魔焰下愈发苍白虚弱的脸,却又不知何种心绪作祟,终是没能再探前半分,只是虚停在半空。 话语卡在喉间,亦是张不开口。 却闻得那人气若游丝、满怀关切地问他:“……逍,你……事……” 明逍知道,白玉衡说的是,“明逍,你没事吧?” 不知怎的,突然想哭。 见明逍不应,抓着明逍脚腕的手指多了几分力,玉色眼瞳中的神情也更为急切,“你……好……?” 你还好吗? 明逍终于摸上那张微凉面颊,低声应:“我没事。我很好。……你……” 他想问,你呢? 可是有什么好问的呢?白玉衡怎样,不是一目了然? 也就是神族圣子,便是肉身,总也比凡人强健许多。 否则,已然是……尸骨无存。 白玉衡也没给明逍问的机会。 在明逍说完“我很好”后,白玉衡眼中的急切变为欣然,握着明逍脚腕的手也再没了力气,拼命扬起的头,“咚”地,就砸回了地面。 明逍轻触白玉衡面颊的手,就那样空落落地悬在半空…… - 不知过了多久,尸体般瘫在石台上的人突然发出一声口申口今。石像般杵在一旁的明逍猛然回神,急忙俯身贴近,语气万分急切:“白玉衡?” 对方唇瓣翕动,似是在说什么。 “什么?你说什么?”明逍问了一遍,又附耳过去,隐约听到“娘”、“冷”。 明逍踟蹰片刻,解下外袍盖到白玉衡身上。动作间不经意触碰到对方湿冷的手,明逍又瞬移开去,从神族尸身上扒了好几件锦袍,抱回来一股脑盖在白玉衡身上。而后又捏着对方拇指和食指间的合谷穴,缓缓注入灵息,试图为其暖身。 奈何重伤之下的白玉衡筋脉淤塞,灵息根本无法通畅周转。 明逍将人拉起,摆成坐姿,尝试为其疏通经脉,却发现只是徒增白玉衡的苦痛。 方一收手,失去支撑的白玉衡便软绵绵地向后仰倒。 正坐在白玉衡身后的明逍迟疑一瞬,撑着对方肩膀的双手缓缓收力,让人顺势靠进自己怀中。 夏日衣物单薄,明逍又脱了外袍只剩中衣,转眼便被怀中人的一身血迹染透。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但让明逍更不舒服的,是对方的体温。 怎会这般凉? 印象中,分明是滚烫的…… 烫得他想要逃离。 却怎么也逃不开。 这家伙那时的狠劲儿呢? 这双手臂,曾桎梏般地圈禁着他,怎么突然就这般绵软地垂着了? 第85章 “白玉衡?” “白玉衡,你要死了吗?” “我不是告诉你,你爱死就死,但别死在我眼前。” “更别为了我死。” 明逍神色麻木地抱着怀中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你之前明明那么听我的,怎么这一次……却不肯听我。” “你要是就这样死了,你要我怎么办呢?”明逍问得很轻,轻得风一吹,就散了。 “嗯?……你说什么?”明逍闻得声响,急忙低下头,将耳朵贴近白玉衡唇边。 努力辨析片刻,终于听清两个关键字“娘”、“琴”。 “……我不是你娘。”明逍想抽出被白玉衡攥紧的手,甚至想把人丢一边儿去。 却终究没能狠下心。 还在听对方口申吟着说“冷”之后,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而后又伸长腿,勾了勾脚,勾过堆在一旁的行囊,勾到近处,抱着身前的白玉衡费力地探身,伸手拉过那一团被破布包裹的碎木。 天光熹微,眼前不再是一团墨色,已隐约可辨物。明逍一手抱着白玉衡,一手一条条抽开被乱剑刺成布条的素布,那柄被白玉衡无比珍视、一路来都倍加呵护的古琴,早已看不出琴的模样。若不是还挂着几根蜷曲的弦,观之不过一团碎木。 并肩作战之时,明逍何尝看不到,白玉衡便是宁肯自己受伤,也不会让敌人伤琴半分。 可他把所有灵力全用来护了他。半分没留给自己,亦是半分没留给古琴。 【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合该以命报之。】 明逍仰头靠上背后的古柳树干,望向天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目光空洞地喏喏道:“那晚不过是我鬼迷心窍……不过一副皮囊,你又何必……” 明逍没再说下去,而是双唇紧抿、双眉狠拧。 ——“锁灵结”乃终极秘术,“解灵”自需做好万全准备。且解灵后需小心行动,以便肉身有时间适应千百倍暴涨的内息。万不可如明逍这般于战场中草率解灵,而后便大杀四方。 简直与自残无异。 先前明逍顾不上自己,此时痛得厉害了,方才感觉到全身筋肉都好似在一寸寸迸裂。 万蚁噬骨般的痛。 难忍,却痛得动不了分毫。动了便是更为尖锐的刺痛。 明逍开始觉得有些浑浑噩噩。他挣扎着伸手扯过几件搭在石台上够得着的神族衣袍,将怀中人又严严实实地裹了几层,心中念着“别死”,在盖完衣物、重新圈住怀中人后,便再也抵不住遍布周身的刺痛,脱力地昏了过去。 吴天率着一小队教众寻至此处,先是震撼于野草中的数十具神族尸首,而后凭借气息感应蓦然回首,一眼便看见湖边古柳下相拥而坐的两人。 是时天色已然明朗,朝阳恰好自地平线冒出一个尖尖,将二人一寸寸照亮。 那倚柳而坐的美艳天魔,正垂首亲吻怀中熟睡之人的发顶。 柔情缱绻,不消细言。 吴天神色一滞,只觉体内有什么东西轰然爆裂开来。 第43章 明遥正在不远处一边一遍遍大喊着“哥”, 一边漫无目的地四下乱跑。 注意到吴天的异样,明遥顺着吴天的视线一看,当即疯跑过来,没好气地一把扯开那只不知廉耻倚靠在他哥怀中熟睡的“禽兽”, 下一秒却身形一僵, 瞳孔剧震—— 明逍的白色中衣上满是已经变成褐色的血渍。 明遥晃着明逍急切喊道:“哥?!哥你醒醒!” 见明逍没反应, 明遥又急忙扒开明逍的中衣查看。 虽然胸膛的皮肤上也沾了不少血渍, 但除了肋骨下方的那道贯穿伤伤疤,并不见其他伤口。明遥又不确定地伸手摸了一遍, 确实光滑平整。 那这些血…… 明遥皱皱眉, 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扭头去看半栽在明逍腿上的白玉衡, 不由呼吸一滞。 原本盖在白玉衡身上的层层白色锦袍因为明遥的推搡滑了下去, 露出一副被血染透的破碎身躯。 紧跟过来的吴天见状,亦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遥?”明逍睁开眼, 唇间发出涩哑的微弱声音。 明遥闻声一滞,急忙将被白玉衡的惨状勾住的视线转回明逍脸上, 喜出望外道:“哥?!哥你还好……” 声音戛然而止。惊喜也凝固在明遥脸上。 他双手捧着明逍面颊, 左右扭了扭,迎着日光观察、再避开日光观察,万分诧异道:“哥, 你的眼睛……?” 明逍疲惫的面容上露出一丝询问。 “这只金色的, 怎么变成绿色的了?……而且……”明遥又倾身凑近些,仔细看了看, “两只眼睛里都有奇怪的纹路……” 他又注意到明逍的眉心, 用指腹蹭了蹭, 确认那不是迸溅上去的血点儿,“这里还冒出一个很大的红色的……痣?” 明逍神色有些恍惚, 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哥?你还好吗?是不是伤到了哪里?”明遥担心地在明逍身上四处乱摸。 明逍又呆滞片刻,突然乍起,用目光急切地四处寻找,“白玉衡!白玉衡呢?!” 很快,他就注意到倒在自己腿上的血人,不由分说地一把推开跪在面前、有些碍事的明遥,将侧向栽倒的白玉衡扶起来重新抱紧怀里,满脸惊恐焦急地试探他的鼻息。 第86章 被明逍推得跌坐在地的明遥呆愣地盯着明逍满眼只有白玉衡的紧张模样,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哥为了别人,推了他? 他从来都是他哥的心尖肉。 为了让他活下来,他哥放自己的血饮他,割自己的肉嚼碎了喂他。 会为了找他三天三夜不睡觉,跑遍大半白马雪山。 会因为他被喂了奇怪的药,大开杀戒、火烧药王谷,又带人一路打上蜀山要蜀山掌门下跪谢罪。 就算是那个让他哥说出“死也要死在一起”的人,最后也是因为他,让他哥放弃了死生相随。 可现在他哥却为了一个白玉衡,推他?! “哥……”明遥失声唤道。 可是明逍完全没听到,脑子里只有一个巨大的声音:白玉衡死了。 他说我不信,我不信!又捞起怀中人的手臂去捉他的手腕想要探脉,可是心焦地拨开被血迹粘在腕口的碎布,入眼的全是模糊一片的血肉,哪还存在什么筋脉。 明逍抖着指尖试探地触上去,缓缓压入那片血肉,除了粘稠滑腻的触感,什么都没有…… 明逍抬起脸,望向还跌坐在对面的明遥,又去看站在明遥身后的吴天。 虽然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呆滞,可明遥和吴天都从中看出了他们从未见过的惊惶无措。 “天哥……”明逍唤了吴天又将视线移回明遥脸上,“阿遥……” “白玉衡死了……他为了我,死了……” “我该怎么办?” 他问得轻淡,听的人却是心惊。 明遥再次无法抑制地忆起那日永宁村外,他哥死死抱着七窍流血的那人,哭着说他不走,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不会死的,他不会死的!”明遥爬起来扑跪在他哥面前,死死抓着他的手臂,好像是怕他哥会变成飞走的蝶,大脑前所未有地飞速运转起来。 “凤凰!哥!我们救了一只凤凰!”明遥猩红的瞳闪着某种狂热的光。 明逍有些呆滞的面容很快有了神采。他抬起一只沾满血的手摸上明遥后颈,勾着人拉近些,“阿遥!你真是我的好弟弟!你说得对!还有凤公子!和小武!” 明遥盯着夸他是“好弟弟”的明逍用力点头。 明逍满怀期待地张望一番,又忍不住蹙眉,“他们人呢?” “他们在营地,没一起过来。”明遥看着明逍再次暗淡下去的目光,立马探身扯过一件染了血的白袍抖落开来铺在地上,拍拍上面,向明逍道:“把白玉衡放上来,咱们这就抬回去!” 明逍闻言准备依计行事,又停下准备将白玉衡推开怀中的手,带着几分恳求意味道:“不行,营地靠近裂谷,魔息漫溢,对他没有好处。阿遥,你跑一趟,带凤公子和小武过来,好不好?” 明遥毫不迟疑,“好,我这就去!哥你等我!” 说罢,明遥倾身过去,用力抱了抱明逍,甚至不介意中间还有一个他原本十分讨厌的人。 “还是我去,你留这儿。”吴天拉住准备动身的明遥。 明逍点头:“多谢天哥。” 吴天深深看了将白玉衡紧紧抱在怀中的明逍一眼,没有说话,转身离去。 此地距离弑神教驻扎的营地颇有一些距离,以吴天的魔力,全力御魔飞行,往返怕是也要一个时辰。可回来时还要带上小武和凤不鸣,根本不可能那么快。 明逍几乎没心思跟明遥说别的话,只是反复问明遥,吴天怎么还不回来。明遥死死捏着掌心,脸上笑得乖甜,不停地软声安慰明逍,要明逍别急,时间并没过去太久,只是明逍心急之下的错觉。 明逍伸出一只手揽过依偎自己而坐的明遥,让他的头往自己肩头靠了靠,偏过头去与他蹭了蹭,哑声道:“阿遥,幸亏有你……” 明遥急忙顺势紧紧抱住明逍腰身,扬起小脸儿用力蹭了蹭明逍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哥哥,也绝对不会让哥哥离开我!” 明逍没应声,但是搂着明遥的后脑偏过头去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发顶。 靠在明逍肩头的明遥立刻开心地勾起唇角,双眼却在明逍看不见的角度,盯着靠在明逍另一侧肩头的白玉衡,发出几乎可以称之为“恶毒”的光。 他在心底疯狂祈求吴天在路上慢些、再慢些,最好让这个死鬼死得透透的,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也回天无术。 那样就不会有人跟他抢哥哥了。 嘴上却软声宽慰着明逍:“哥你别太担心,这家伙可是神族圣子,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明逍迟疑良久,方才满是担忧地应道:“嗯……” 明遥直起身来,正想再安慰明逍些什么,却看到明逍突然神色大变,满眼震惊地盯着怀中的白玉衡。 “……哥?”明遥心底突然升腾起不好的预感。紧接着就被明逍扯过一只手去按上白玉衡的下颌侧方。 “他还活着!他还有脉搏!你摸摸这里!是不是?!”明逍盯着明遥,异色瞳中有股子疯狂。 明遥心尖一颤,指尖向脖颈脉搏处微微移了移,用力压下去,仔细感受片刻,果然还有极其微弱的脉搏。 “我就说这家伙不会那么轻易死的!”明遥看起来跟明逍一样惊喜。 得知人还活着,明逍锈死的脑子终于又转了转,悔恨不已道:“我真是傻了,怎么会要天哥去,分明我自己去更快些!” 第87章 说罢,便小心翼翼地扶着白玉衡躺下,又转过身来按上明遥双肩,仿佛要托付给他什么极度重要的事情,“阿遥,你留下来帮我好好看着他。” 明遥巴不得他哥赶紧离开这个狗男人,可看着明逍大病初愈般的疲惫脸色,又很担心道:“哥,你脸色很差。你还是在这里等吧,比天哥也快不了多少。” 明逍勾勾唇角,“不,我现在很快。” 他俯身扯过自己那件沾满了白玉衡血迹的墨色锦袍穿在身上,拍了下明遥肩膀,只一眨眼,便已消失无踪,叫明遥和留守此处的弑神教众全部惊得张大嘴巴。 “小阿遥,你哥……?!” “我不知道……我也第一次见……” 明遥盯着白玉衡坐了一会儿,转头看看附近帮他们戒备的弑神教众,“你们离远些,魔息会影响到他。” 众魔族乖乖退远数丈。 明遥挨个瞧了瞧,都是背对着他们的,便伸手从那堆被扎得破烂的包裹中拿起自己的绝命刺,对准白玉衡的心脏—— 这狗男人身上这么多剑伤,快被捅成马蜂窝了,他再戳几下,也不会被发现。 只是…… 这家伙真的死了,他哥会怎么样呢? 明遥其实很清楚,自那人离开的那天起,他哥的内里就碎了。这么多年,他哥只是惯性地按着那人期待的模样活着。 “阿遥还小”、“或许他还活着”,是支撑他哥活下去的唯二理由。 可他现在已经长大了,那人的幸存几率愈发渺茫。 明遥总觉得,他哥离“死”,只差那么一个契机。 白玉衡的死,或许就是那个契机。 当年那人是没有死在他哥眼前。若是就在他哥眼前死了,明遥觉得,他哥一定会丢下他随那人去的。 白玉衡和那人太像了。所以他哥要是看见白玉衡死了…… 挣扎良久,明遥终是放下了手中的绝命刺。 他要哥哥。若是白玉衡能弥补那人的离开给哥哥内心留下的空洞,那他便要白玉衡活着。 “姓白的,你别死。你要是死了,我哥一定也活不成了……你听到了吗?” “你要是想害死我哥,你就去死。” 明遥刚刚收好绝命刺坐回白玉衡身边,明逍便一左一右地夹着小武和凤不鸣落在眼前。 明遥及众魔显然被再次震惊了。但最担惊受怕的显然是刚双脚落地、明逍一松手便瘫软在地的小武和凤不鸣。 这速度太可怕了!完全不是肉ti凡胎承受得来的!这还是明逍给二人撑了屏障,否则疾风简直能把人直接撕碎! 明逍再不复往日的细心体贴,也不管二人尚还惊魂未定,扯起来便往白玉衡身边拽,“小武!凤公子!你们快看看,他还有救吗?” 即便在营地听明逍心急地描述了一遍白玉衡的状况,已经有了心理预期,但亲眼见到白玉衡的惨状,小武和凤不鸣还是震惊不已,就连极速飞行带来的生理不适都被压下去了。 “怎么样?你们有什么办法吗?”明逍心焦地催促。 “我不知道。”小武立即应道,而后有所顾忌地将明逍往旁边拉了拉,压低声音道:“虽然没有满月,但这里离海不远,老大,你带我过去。先取我的血试试!” 明逍望着小武,百感交集,“小武……谢谢你……” “玉衡既是妖族恩人,也是我的好兄弟,老大你不用谢我。咱们还是马上动身吧!”小武攥着明逍发凉的手说。 “等等。”跪在白玉衡身边仔细查看白玉衡伤情的凤不鸣开口阻止。 “凤公子?” 明逍虽未明说,可真正抱有期待的,是对凤不鸣。只是刚刚相识,不知对方愿助几分。拉小武过来只是以备不时之需。 凤不鸣起身来到明逍面前,注视着他的眼睛问:“明公子,你可信我?” 明逍思虑一瞬,点头,“当然!” “那就什么都不要做。”凤不鸣说。 明逍和小武均是一脸愕然。 凤不鸣不慌不忙道:“天机阁圣子乃‘神君’继任者,肉身绝非凡人可比。只要命魂未损,便肉身不灭。我方才查看,白公子虽肉身受损严重,但命魂未损分毫,痊愈只是时间问题。” “若是送回天机阁,那边自然有办法令其加速痊愈。你若心急,给他敷些生肌止血的药便是。” 他看了眼小武,又向明逍道:“小武公子眼下受朔月影响,灵力低微,血于白公子而言不过杯水车薪,不过是叫小武公子平白受苦。” “杯水车薪也无所谓!只要能加速玉衡恢复!”小武急道。 凤不鸣注意到石台上的一堆瓶瓶罐罐,过去拿起几瓶细细看过,扭头看向明逍极为诧异道:“这里怎么有这么多天机阁的药?” 明逍抬手指指远处,那里是被野草挡住的神族尸首,“我从天机阁弟子身上搜来的。但不知这些药都做什么用,不敢乱用……是对白玉衡有用吗?他们身上还有许多!我去拿来!” 凤不鸣点头,“用得上!” 明遥十分有眼力见儿地拽住他哥,要他哥好好歇着,自己招呼上弑神教众去搜刮神族尸首。没多久就捡回了一兜子的瓶瓶罐罐。 明逍几人正商量如何安置白玉衡。 “不如就去崂山?较之附近地域,也算是灵气充沛之地,当有利于白公子养伤。”凤不鸣说,“崂山距离胶州亦不远,方便两边策应。” 第88章 明逍稍一思索,立即点头,“就去崂山!” 崂山靠海,山区内有九水十八潭,堪比仙境。明逍按凤不鸣的建议,将白玉衡的养伤处安置在潮音瀑边。吴天带人为他们扎了个营帐,并送来许多生活物资。 如果不是身为教主又是魔族,吴天似是恨不得一起留在这里。 明遥则十分乖巧地表示他会时时刻刻收敛魔息,绝不会影响白玉衡,抱着他哥赖在这里不肯走。 此前被单独留在营地的薛楚楚终于得以跟着物资小队赶来,看见白玉衡的惨状直接哭得晕了过去。被唤醒后坚持要留下一起照顾白玉衡。 明逍一是觉得女孩子总比他们这群大男人温柔细致些,二是他们都留在这里,却让薛楚楚一个人回魔族营地也不合适,便也答应下来。 在吴天准备离开前,明逍把吴天和薛楚楚单独叫出来,跟薛楚楚说:“楚楚,昆仑之行……” 不待明逍说完,薛楚楚便抢着说道:“我明白!救玉衡仙君要紧!” “可是,我们晚去一天,你蜀山门人就多受一天罪,甚至……”明逍皱眉道。 “我知道。”提起门人,薛楚楚瞬间就按捺不住地红了眼圈儿,可她捏紧掌心说道:“我一直都知道。可我是想要平安救出他们,不是拉着你们去送死。” 她努力露出一张灿烂笑脸,“等玉衡仙君好起来,我们大家一起去,才是万全之策,不是吗?” 明逍沉默一下,抬手拍拍薛楚楚肩膀,回以一个会心微笑。 明遥本以为他哥会不吃不喝地守在白玉衡身边,直到白玉衡苏醒。可自从得知白玉衡死不了,他哥对白玉衡的态度就又回到了从前的冷淡模样。 敷药、包扎、喂药、看护……都是小武和薛楚楚的活儿,明逍完全不、闻、不、问!要不是明逍还留在这里,明遥简直要怀疑湖边垂柳下所见一切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哥,你不进去看看那家伙吗?”明遥满眼不解地打量在潭边削木头的明逍,小心翼翼地问。 明逍放平木材,弯下身从水平面看了看剖面,拿着明遥的绝命刺继续抛光,不甚在意道:“有什么好看,他不是死不了。” 明遥又围着专心磨木材的明逍转悠片刻,又小心翼翼地问:“哥,你在忙什么呀?” “闲着也是闲着。”明逍应了句,停下来竖起手中的绝命刺看了看,觉得很不顺手,便丢给明遥,去抽腰间的冰青剑。 可是刚摸到剑柄便停下来,抬抬下巴支使明遥:“去把白玉衡的佩剑拿来。” 明遥立刻钻进帐篷拿出白玉衡的慑天剑。 于是天机阁打造的绝世名剑,就成了明逍手中聊以消遣的削木刀。 明逍又削了一会儿木头,叫明遥:“阿遥,去给我买点东西。” 坐在石头上满脸疑惑盯他哥的明遥立刻跳下来,凑到明逍身边乖巧道:“买什么?” “上好的蚕丝。越轻越韧的越好。不必计较金钱,总归从那群神族身上拿到不少。”明逍说。 “买蚕丝?做什么?”明遥奇怪。 “买回来你就知道了。” 明遥撅撅嘴巴,乖乖“哦”了一声,进帐篷找管家婆薛楚楚要了银两,御魔翻山而去。 明遥刚走,一直在帐篷内帮着小武和薛楚楚忙前忙后的凤不鸣便掀开帐篷门帘,拖着及地红衣袅袅娜娜地走过来。 “凤公子?”明逍笑起来,指指明遥刚刚坐过的石头,“坐。” 凤不鸣施了一礼,仪态万千地欠身而坐。 明逍看看他,“凤公子可是有话要说?” 凤不鸣浅浅一笑,“我倒没什么想说。只是,想来明公子有许多话要问我。” 第44章 白玉衡第一次苏醒, 是在三天后。 其实算不得苏醒,只是神志不清地呻口今、梦呓,但总归不再是一副死尸模样。 小武兴奋不已地冲出帐篷把消息告诉明逍,结果明逍只淡淡应了一声, 也没说进去看看, 反而愈发沉迷削木头, 拿着明遥的绝命刺专心致志地在上边雕花。 白玉衡第一次短暂地清醒过来, 是在第四天。 小武又来告诉明逍,明逍还是不肯进去看一眼, 只是忙着捻蚕丝。 薛楚楚跑出来说玉衡仙君在问你, 关心你有没有事, 想看看你, 明逍也只是冷淡道:“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你告诉他就是。” 薛楚楚和小武早就对明逍对白玉衡不闻不问颇有微词,此时薛楚楚更是指着明逍鼻子骂他冷血。明逍也不理会, 专心致志地咬着蚕丝一头,双手细细捻。明遥要帮他抻着明逍还不干。 第七天深夜的时候, 白玉衡再次醒了。 这一次, 他终于能动了。 他极为费力地偏过头,借着自帐帘缝隙透进来的细微暗光,瞧见薛楚楚在一旁的床铺上和衣而卧, 小武趴在他的床边睡着。 之前白玉衡几次醒来, 却动也不能动、连说话都没力气发出声音的时候,看着二人为了照顾他忙前忙后, 知晓他们有多累。 想来今夜也是小武心疼薛楚楚, 叫薛楚楚去睡, 自己看守白玉衡,结果因白日里太过疲惫而睡了过去。 白玉衡小心翼翼地起身, 生怕弄出一点声响。结果站起来时,两腿一软,眼看要倒—— 被他强行运转灵息,生生撑住了自己。 第89章 抓着床沿站稳后,白玉衡急促喘息了一阵,尝试调理被自己强行运转而混乱的内息。 筋脉的淤塞程度叫他有些绝望,只得靠着床铺慢慢坐下,默默忍耐几乎又要让他昏死过去的苦痛。 终于又能行动后,白玉衡强撑着自己站起来,步履维艰地向营帐外走去。 掀开帐帘,白玉衡脚步一顿。 新月如钩,流水淙淙。摇动的波光将这山涧一隅荧荧点亮,幽美得有那么几分不真切。 顺着感应到的魔息垂首,抱胸盘坐在营帐门边的魔族少年正仰着脸没好气地看他。 “滚进去躺着。”明遥压低音量,对着浑身缠满布条、木乃伊一样的白玉衡没好气。 白玉衡早就习惯了明遥对自己的态度,不过是嘴巴凶而已,却从没做过什么真正会伤害到他的事情。 跟他哥哥一样,像只总喜欢炸毛的小猫。 比天机阁那群表面上恭恭敬敬唤他“圣子大人”、背地里不知都对他干过些什么、说过他些什么的“师兄弟”可爱多了。 白玉衡自动把明遥的敌视理解为关心,颇为客气地问:“明逍呢?” 原本清越的音色尽是暗哑虚弱,听得明遥明显愣了一下。而后继续没好气道:“明逍明逍明逍,每次睁开眼睛就找我哥干嘛?我哥是你娘?!” 白玉衡被噎了一下,而后竟然微微笑起来,点头应道:“有些地方,是像的。” 明遥惊了——白玉衡昏迷这些时日,神志不清时嘴巴里最常吐出的字就是“娘”——合着这两人全是在对方身上寻找别人的影子? “我哥哪里像你娘?”明遥忍不住好奇道。 白玉衡贴着营帐慢慢坐下来——一是他已经站不住了,二是他明白,不过了明遥这一关,大概是见不到明逍的。 “其实,我本是一个内心充满黑暗和杀戮欲望的人。”白玉衡语出惊人,而后转过脸来冲着被惊到的明遥浅浅笑道:“如果没有我娘,和你哥。” 明遥看看白玉衡,示意他继续。 “我爹是前任姜氏掌门,我娘是名动江南的歌伎。如果他们不曾相遇,本可以各自安好。可自从遇见姜清……我是说,我爹,就成了我娘苦难的开始。” “世人皆嘲我娘是攀权附贵、‘戏子进高门’,可我娘是因为弑神教祸乱江南,自幼流离失所,才被迫沦为歌伎……她比许多富家小姐更为知书达理、看重清白。她只是,很敬仰那个率领姜氏对抗弑神教,‘守护苍生的盖世英雄’。” “所以当那个已经娶了六房妻妾的男人说想娶她,我娘便报恩般、或者说献祭般,顶着巨大的世俗压力嫁入姜氏。” “虽然我娘说她嫁入姜氏后也与姜清恩爱了一段时间,只是后来姜清忙着清剿弑神教方才没时间来看望我们母子……可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未见过我那个所谓的父亲。” “唯一一次见他,已是具被从战场上拉回来的尸体。” “他们要我叫‘爹’,给他下跪、哭丧,我不肯。” “我不觉得那是我爹。” “但是我娘要给他守灵,我便陪着我娘。” “娘跟我说,这世上人无完人。也许姜清确实有负于我们母子,但他未曾负江南百姓。若是无他率领姜氏抗击弑神教,整个江南地区早已生灵涂炭。她就是倾慕姜清这一点才不顾一切地嫁给他,姜清在这一点上没有负她,她便无怨无悔。” “也是自那时起,我便暗暗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个能‘守护苍生的盖世英雄’,让娘以我为豪。” “姜清死后,我和娘的日子愈发难过,甚至不如府里的下人……” “没有人陪我玩儿,娘要来一只小狗陪我……然后那只小狗被府里其他的孩子,在我眼前用开水活活烫死……逼我吃它的肉……” “我当时很想杀了他们。”白玉衡笑了笑,“可是我那时还十分弱小,虽然有些天资,但从未被教过任何修炼之法,根本不是其他孩子的对手,被打得很惨。” “之后我娘赶了过来,狠狠训斥了那群孩子,赶走他们。” “娘抱着我跟我说了很多话。” “她叫我不要怨恨姜清,也不要怨恨那群欺辱我的孩子。” “她说真正有负于我的,是她这个娘亲。是因为她的任性,才叫我这么苦。” “可娘亲是这世上唯一疼爱我的人,我怎么可能怨恨她?” “没多久,我娘就沾染了魔气。他们以‘隔离’为名,把我娘关进了一间废屋,每日只命人隔着门板送饭送水。我想陪着我娘,他们不准,说怕我也已经沾染魔气只是还未出现症状,便把我关进了柴房。” “半月后,之前烫死了小狗的那群孩子跑过来,隔着木窗满脸恶毒地告诉我,你娘被掌门烧死了。” “他们说的掌门,便是我那同父异母的哥哥,姜玉琢。” “又过了半月,仍旧没有任何魔化迹象的我才被从柴房里放出来。娘是我幼年时唯一的亲人和依靠,可我却没赶得及参加她的葬礼……” “当然,姜氏根本没给她举办葬礼,甚至连坟冢都没有。” “他们不承认我娘是姜家人。” “如果不是我被天机阁选中,他们应该也不想承认我是姜家人。” “所以在师父问我姓名时,我说我姓白,叫白玉衡。问我愿不愿意离开姜家随他去神域灵山天机阁,我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 第90章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天机阁是什么,我只想逃离姜氏,随便去到什么地方都可以。” “等进入天机阁,慢慢明白那是什么地方后,我就默默下定决心,要好好修习,将来回去屠灭姜氏。” 明遥闻言,一脸震惊。 好家伙,天机阁的圣子如此叛逆,天机阁十二仙知道吗? 白玉衡微微摇头,露出一丝苦笑继续道:“可午夜梦回,我听娘说的最后一句话又总是在时刻提醒我:不要怨恨,不要让自己一直活在仇恨的阴影中,不要让自己成为绵延不断的、仇恨锁链的一环。” “娘敬仰的是能够守护苍生的盖世英雄,不是为一己私欲杀人泄愤的杀人狂魔。若是我学了一身本领却回去屠灭姜氏,娘在天有灵,一定会失望透顶。” “我不想让娘失望,所以我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能‘守护苍生的盖世英雄’。” “我遵从天机阁的指示,斩杀妖魔无数,心中从未有过迟疑,甚至颇有成就感和……快..感。” “直到去清剿炎魔教,遇到你哥。” 明遥立马竖起耳朵。 “之前我所除妖、魔,尽皆强壮之辈。可到了魔炎窟,看到你们炎魔教拖家带口地撤离、族中那么多老弱病残,我第一次意识到,所谓‘魔’,并非皆是身强体壮的‘恶’魔,不过是……肤色发色和瞳色与所谓‘人族’稍有差异的另一群‘人’罢了……” “我很难想象,这么一群生活在魔炎窟里老弱病残,要怎么翻山越岭、长途奔袭,去袭扰与之相距甚远的蜀山、五绝两大仙门和人族聚居地。” “就在我迟疑时,蓦然察觉到一道强大气息。寻源望去,只见裂谷深渊另一边,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天魔,正四处作战,协助炎魔教教众击退紧咬不放的天机阁弟子。” “他是那么与众不同。”白玉衡仰起头靠上身后营帐,新月的莹辉将他脸上的神情晕染得愈发温柔。 明遥撇嘴不屑:“没见过我哥那么强大美丽的天魔?” 白玉衡偏头看了明遥一眼,轻笑道:“你说的也没错。但,当时明逍吸引我的,绝非他外在的漂亮皮囊,和强大力量。” 明遥看了看白玉衡,“那是什么?” 白玉衡抬手,轻轻戳了戳自己的心窝。 明遥偏头以示困惑。 “他与我力量不相上下。故此,如若他有杀心,想解决那些因地形原因只得分散作战的神族绝非难事。” “可他一直都是以击退为主,最多不过是将天机阁弟子打到失去作战能力。” “我当时很困惑。魔族不都是嗜杀成性?他明明拥有足以碾压神族的力量,为什么不取那些天机阁弟子性命?何况,天机阁是来清剿炎魔教的,是要炎魔教所有魔族的命的,他怎么会对想要自己和族人性命的敌人手下留情?” “我冲过去与他打斗,他笑我眼中尽是迷茫,剑里没有杀意。” “我当时确实不想杀他。但原因或许不是明逍想的那样。” “我不是因为心中迷茫才对魔族手下留情,我只是……不想杀他。” “一是我已经很久未逢敌手,能遇见明逍,着实打得酣畅。” “二是,”白玉衡顿了顿,“我想逼他杀人。” 明遥瞪大眼睛,猛地扭头去看白玉衡,满脸的不可理解。 “我一直认为,‘守护’,就是‘杀戮’。可是明逍的所作所为狠狠刺痛了我。我无法容忍有人比我这个‘圣子’看起来更正义。尤其,对方还是个合该嗜杀成性的邪恶魔族。” 明遥盯着白玉衡的目光愈发震惊、不解。 这家伙看着人模狗样的,内里竟然这么黑暗?! “因为我的纠缠,明逍没办法再去支援,炎魔教教众开始出现比较严重的伤亡。” 明遥瞬间火冒三丈,捏起拳头就想照着白玉衡的脸揍过去! 但忍了又忍,还是忍住了。 ——就白玉衡现在这副弱不禁风的小模样,容易被他一拳直接送地府去。 小武和那位薛千金的辛劳还在其次,主要是他哥这些时日的心血…… 明遥咬咬嘴唇,愤恨放下手去,气呼呼地继续听。 原本准备承接明遥怒火的白玉衡微微勾了勾唇角,继续轻声道: “一开始明逍想以理服人,或许还存了些策反我的心思,质问我:炎魔教偏居人迹罕至的南疆边陲,教众多是些老弱病残,与人无扰,不过是想活着,天机阁何以赶尽杀绝?” “我自然是答不上来的。” “他又叫我既然不动真格,便别再纠缠他。我激他说,想脱身,便杀了我。” “可他亦不肯下狠手。只是最后被逼得急了,遂将我引去一处洞窟。” “我猜他原本只是想利用那里迷宫般的地形甩掉我,但我去追他时,脚下一处石台却突然断裂……” “裂谷深处,是滚滚翻腾的岩浆,便是想要御灵腾空,也无垫脚借力之处。” “就在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一条长鞭突然飞至眼前缠住了我的手腕。” “我抬头去看,正是明逍。” “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救我。就在我想开口询问时,另外一名天机阁弟子来到此处。” “他叫秦玉臻。素来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瞧见明逍趴在断崖边拉着我,我们二人都无法动弹,便想一箭双雕。” 第91章 “当时明逍的角度虽然看不见来人,但以他的本事,必然是感应得到的。” “我以为他会为了自保放开我,但他没有。” “甚至当秦玉臻的剑刺穿他,他也没有。” “秦玉臻?!”明遥叫出声,而后倒也没言语,只是捏紧拳头撅起嘴,一副默默下定什么决心的小模样。 白玉衡偏头看了看明遥,轻笑道:“怎么?准备将来找到他给明逍报仇?” “我要把他扎成刺猬!”明遥恶狠狠道,又扭过头来警告似地,“你要敢阻拦,我就把你也扎成刺猬!” 白玉衡浅浅笑笑,“我自然不会拦你,因为,你已经拿他无可奈何了。” 明遥瞪圆眼睛怒道:“你看扁我?!” 白玉衡轻轻摇头笑笑,“他已于七日前,死在明逍的弹指一挥下了。” 明遥闻言一滞,嗤了一声,撇过头去,“便宜了他!”语气里还是有几分爽快的。 “然后呢?”明遥忍不住追问,“你们怎么脱身的?” “我出手击飞了秦玉臻。”白玉衡说。 明遥咋咋嘴巴,心道:打得好!打得轻。 “我问他,为什么要救我。” 白玉衡沉默片刻,似是有些失落道:“可是他没有告诉我。” 明遥心道,这个问题,他也问过明逍。可是他哥也没有告诉他。 但明遥想,他是知道为什么的。 说不定,白玉衡自己也是知道的。 “我又问他,为什么对神族手下留情,不除之以绝后患。” “他笑着反问我,怎么除。杀得尽今日来到魔炎窟的神族,杀不尽神域天机阁的神族。炎魔教示弱逃了,许是还能得片刻安宁。可若他今日大开杀戒,天机阁定然不会善罢甘休,那炎魔教将永无宁日。” “杀戮只能引发祸端,换不来安宁。” “分明是同样年岁,可明逍的境界格局,绝非我可比……”白玉衡摇摇头,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我只是一个没有思想的空壳……” 他又皱了皱眉,继续摇头否定道:“一个……披着‘执行正义’这种冠冕堂皇的外衣,实则在以杀戮宣泄内心阴暗的……渣滓。” 明遥扭头看着白玉衡,微蹙的眉心下,瞳中似有几分怜悯。 他咬了咬下唇,带着几分别扭转头盯着别处道:“你能自己反思这些……倒也不算没有人性。” 白玉衡垂首失笑。 笑过后,他又抬起头来,凝望着那弯新月,神色温柔道:“虽然常听我娘说,我爹是个守护苍生的盖世英雄,可一个‘守护苍生的盖世英雄’是什么模样,我却没什么概念。” “在姜氏和天机阁的见闻让我一度以为,守护一群人的方式,就是杀戮另一群人。” “直到遇见明逍……” “我觉得,他就是我娘口中,一个‘守护苍生的盖世英雄’应有的模样。” 明遥忍不住再度偏过头来打量这个一直叫他十分敌视的家伙。 不知是不是月色太过温柔,竟然觉得眼前的男人顺眼许多。 明明一脸的苍白,脸颊和眼眶都塌陷了,跟鬼一样。 明遥急忙用力甩头,痛骂自己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 “这么说,你对我哥是一见钟情?”明遥狠狠皱眉问道。 白玉衡认真想了想,摇头,“是敬重、倾慕。” 明遥露出困惑表情。 白玉衡未曾开口,先红了脸,便是在如此清淡月色下,依旧红得乍眼。 “若是未发生那夜之事……我想……我想,我也不会对明逍有现在这般……情愫……” “我不知这种因……因……因那夜之事而生的情愫,算不算得上‘情爱’。” “若是算的话,很怕……是对明逍的亵渎……” “但我对明逍的敬重、倾慕是自始至今的。且随着一连串的事件,对他的敬重、倾慕愈甚。” “我想,我现在对明逍的感情,许是和当年我娘对姜清一样。不管他想怎样,我都接受。唯命是从,甘之如饴。” 说罢,白玉衡似是在自己心底肯定了什么,微微咬住下唇兀自用力点了一下头。 明遥盯着白玉衡的侧脸张开嘴,觉得自己想说什么,又不知要说什么。 心里边堵堵的,烦躁。 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狗男人迟早要把他哥抢走。 “现在可以告诉我明逍在哪儿了吗?”白玉衡转过脸来,素来没有过多表情的脸上还是能清楚看到诚挚和急切。 明遥瞬间炸毛:“你一直找我哥干嘛?!” “我很担心他。”白玉衡说。 明遥一愣。 “他那日匆忙解灵,一人对战数百神族,怕是对身体和灵体造成了极大负担!这几日他一直未出现,我真的很担心他的安危!是不是他现在很不好,却要你们瞒着我?”白玉衡皱眉道。 明遥在“你以为你是谁,犯得着我哥如此费心?”和“解灵是啥?”之间纠结了一瞬,决定还是先说前者。 白玉衡果然露出些许尴尬神色,让明遥有种出了口恶气的感觉。 “他真的没事?那怎么一直不见他?”白玉衡追问。 明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看起来更气鼓鼓了几分。 他才不要告诉狗男人他哥这几日在废寝忘食地忙什么!他这么气,才不要狗男人开心得尾巴翘到天上去! 第92章 哼! “你刚刚说什么‘解灵’?是什么东西?”明遥问。 白玉衡诧异,“……你不知道?” 明遥暴躁:“知道我还问你干什么!” 白玉衡沉默片刻,问道:“谢平生,是什么人?” 明遥睁大眼睛,万分震惊道:“你从哪儿知道这个名字的?!” 不可能是他哥!小武都不知道,他哥怎么可能会把那人的名字告诉白玉衡! “当初在魔炎窟,明逍看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问我:‘谢平生在哪儿?!’”白玉衡说。 明遥赤瞳微沉,很快明白了当时大概是个什么样的状况。当时的情境下,他哥这么问倒也情理之中,算不得意外。 “我问你‘解灵’是什么,你怎么反倒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明遥奇怪道。 “因为我想,这二者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白玉衡说。 明遥努力思考了一下,还是不得不问:“怎么讲?” 白玉衡摇头,“既然你不知,想来,是明逍并不想你知道。由我来说不合适。”他顿了顿,又道:“你……最好也不要去问他罢。” 明遥更生气了,忍不住地嚷嚷道:“要你管!” 怎么一个刚认识他哥半年多的狗男人都比他知道更多关于他哥的事情! 真是气死! 狗男人狗男人狗男人! 本来他和哥哥在魔炎窟跟着教主和一群相亲相爱的教众生活得好好的,好得看起来哥哥已经忘记了那人。就是自打这个狗男人出现!哥哥突然就说要离开炎魔教要去打天机阁,结果一路上遇到这么多不开心的事不说,还被这个狗男人狗皮膏药似的粘上! 他哥还被这个狗男人给……! “深更半夜的嚷什么呢?隔着瀑布都听到了。”一道柔亮音色自瀑布方向传来。很快,墨色身影便走出幽谷暗影,立于新月清辉之下。 沾了水的银发在月辉下闪着银色丝绸般的柔光,朱碧异色的眼眸映着星芒,于夜色中闪闪发亮。 白玉衡瞬间双眸亮起,扶着身侧的营帐门柱挣扎着起身,满眼欢欣道:“明逍。” 明逍带着一身水汽踏着月辉走近,上下打量一番眼前的木乃伊,“怎么这个时间醒了?” “已经躺太久了。”白玉衡应了一句,偏头借着月光细细打量眼前的银发美人,“倒是你,这个时间,这是去哪里做什么了?” “试琴。”明逍淡淡道。 白玉衡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偏着头,颇为不解地看着明逍。 “怕在这里试会吵醒你们,所以去瀑布另一边弹了会儿。” 渐渐明白过来什么的白玉衡脸上神色逐渐变得惊诧。 “抱歉让你因为我失去了那么重要的东西……盼能以此聊做弥补。”明逍自身后拖出一把古琴,双手捧在白玉衡面前。 第45章 儿时最闲适的时光, 便是依偎在娘亲膝头听娘亲抚琴。 可时光逝去得太久,彼时的白玉衡还太小,已然不记得娘亲那张古琴的细节,只依稀记得, 纯黑的琴身之首, 雕着一朵盛放的牡丹。 虽以白漆涂饰, 但难掩其娇艳。 他也是凭着这朵白牡丹, 相信姜玉琢交还给他的,确实是娘亲的遗物。 取回琴后, 白玉衡便将所有的闲暇都用在了研习琴艺上。一点一滴地学起, 逐渐知道了琴有七弦十三徽, 雕着牡丹的部分称为“额”, 支撑“弦眼”的部分为“岳山”,岳山之下为“承露”, 琴尾收弦处为“龙龈”,两侧为“焦尾”…… 他曾无数次以指尖和目光细细抚摸过那张古琴的每一处, 知道除了儿时记忆中的那朵牡丹, 娘亲的纯黑古琴上还有艳红的承露,橘红的焦尾,纯白的十三徽, 以及缀在承露背部的墨色流苏。 每每拨动琴弦, 弦音回荡,周遭的时空便都跟着温柔起来, 恍惚重回儿时娘亲的怀抱。 那张古琴于白玉衡的意义, 无需赘言。 不过, 若非明逍提起,白玉衡尚且来不及考虑古琴的事。而当他想起, 还来不及为失去古琴而失落、悔恨,就已被失而复得的惊喜填满。 眼前的古琴,与娘亲的那张,别无二致。 可是,怎么会?娘亲的那张琴,应该已在此前的乾坤万象阵下粉身碎骨,怎会如今这般完好如初地出现在他面前? 便是去买,又去哪里能买得到一张与娘亲的琴一模一样的?琴额的白牡丹,乃是以娘亲名字命人雕刻,普天之下,独一无二。 白玉衡抬眼,满是惊喜和不确定地看向明逍,“这琴……?” 明逍垂眸淡然道:“年少时学过做琴,便试着做了一张。” 白玉衡眼中惊喜愈甚,“是你做的?” “嗯。”明逍轻轻应了一声。 白玉衡目光热烈地盯了垂眸而立的明逍片刻,方才抬手轻轻触上琴板、琴弦,一寸寸细细抚过。 琴板是和娘亲那张古琴一样的梧桐木,甚至左手压弦时腕处偶尔会触到的一圈圈年轮纹理,新琴亦有。 指尖轻勾琴弦,一声弦音缓缓震荡开来,蚕丝琴弦的温柔清亮音色亦与娘亲那张古琴别无二致。 白玉衡觉得自己的心被填得很满,满得有什么温热液体快要从他眼中溢出来。 明遥一直在一旁挑着眼角没好气地盯白玉衡,此时按捺不住地忿忿不平道:“你看什么呐!我哥不眠不休花了七天给你做琴,手都磨起泡和茧子了,你连句谢谢都没有?!” 第93章 “阿遥。”明逍偏过头去,蹙眉冷声。 白玉衡正细抚古琴的手一顿,满是诧异地抬头去看明遥,又转向明逍,狠狠皱眉道:“不眠不休,七天?!” “阿遥胡说的。”明逍淡漠道。 明遥呼吸一滞,愤愤撇过头去。 白玉衡一时没有做声。 他研习琴艺,自然了解过琴的制作工艺。听闻一张琴的制作涉及两百多道工艺,通常耗时两年左右,工艺讲究的则耗时更久。明逍七日赶制出如此良琴,期间耗费心血,白玉衡简直难以想象。 他怕自己站不稳,先向后靠上营帐门柱,方才郑重其事地双手接过古琴。 古琴不重,却仍有千钧。 他没有说谢,而是用低沉暗哑的声线道:“明逍,我又欠你良多。” 明逍双眸微张,而后又缓和下来,“你何曾欠过我什么。这是我还你的。” 白玉衡亦是双眸微张,而后缓和下来,映着月辉的玉眸盛满温柔,“还是我欠你的更多。” 明逍看看他,神色微变,侧身撇过头去看潮音瀑。 而后未再言语,脚下一用力,御魔腾空飞去,转眼便消失在瀑布口。 明遥一愣,急忙御魔腾空追他哥而去。 白玉衡有些莫名。虽有心去追,可抱着琴已然竭尽全力,只得望着瀑布口黯然叹息,反思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惹明逍不高兴。 身子虚得很,白玉衡感觉自己快站不住了。哪怕脊背贴着门柱也没用。 好怕摔了怀里的琴。 “小武,麻烦帮我……”白玉衡咬牙费力道。 蹲在营帐门帘另一侧偷偷听八卦的小武和薛楚楚:“……” 神魔的感应能力好讨厌!他们明明已经很小心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差一直屏住呼吸了! 小武深吸一口气,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掀开门帘一角,探出头去,惊喜地发现有些难搞的明逍和明遥竟然已经不在了,只剩素来好说话的白玉衡,额头尽是冷汗地倚着营帐。 小武一惊,急忙伸手去扶。白玉衡微微侧身避了一下,将双臂转向小武,费力道:“琴。” 小武立刻明白白玉衡的意思是要他接琴,却不想,他刚将琴接到怀中抱稳,白玉衡便一脸心满意足地瘫倒在地,重又昏了过去。 次日。 吴天又带了一小队教众翻山越岭地来给明逍等人送生活物资。一进营帐,不由一怔—— 往日他来时躺在床上的都是白玉衡,今日睡在床上的却是明逍。一身绷带的白玉衡正盘膝端坐营帐一角,阖眸调息。 吴天以眼神向其余三人询问这是什么情况,从昨夜……不,从七日前气到现在的明遥把河豚似的小脸儿往旁边一扭不想说话,小武上前迎人,薛楚楚则去叫明逍。 “哎……”吴天想叫住薛楚楚。 他虽然不知明逍最近几日一直未曾休息,但每次过来都发现明逍的状态越来越差,现在看他休息,吴天并不想打扰。 不过薛楚楚尚未靠近床边,明逍便已撑身坐起,招呼道:“天哥,来了。” 吴天走过去坐下,“没睡着?” 不待明逍回话,明遥没好气道:“连着七天没睡,还能睡好?” “阿遥……”明逍无奈。 “七天没睡?!”吴天瞪大眼睛,“怎么回事?!” 已经停止调息的白玉衡默默抿住嘴唇,敛眸不语。 明逍直接岔开话题:“人齐了,咱们聊聊正事。” 吴天心领神会,对教众道:“放下东西,去谷口警戒。” 小武立刻道:“我去请凤公子。” ——这几日凤不鸣虽然也在这里帮忙照顾白玉衡,但无甚事情的时候,凤不鸣喜欢在水潭对面的石壁一处石凹里独处。甚至夜晚也睡在那里。 他说是凤凰天性,但其他几人都觉得明逍才是一语中的——那双沉静的艳红眼眸中,埋葬着太多故事。 教众和小武离开后,吴天立刻看向明遥追问:“他为什么七天不睡觉?” 明遥刚想告状,接收到他哥的严厉目光,只好悻悻闭嘴。 吴天见状,又看向明逍,狠狠皱眉道:“你自己说。” “我睡了的。”明逍软声,像个被大哥训斥了的乖巧弟弟。 “是啊,七天睡了六个时辰呢!”明遥在一旁噘着嘴阴阳怪气。 “明遥。”明逍叫明遥大名。 明遥浑身一僵,跳下小凳子,不跟他哥发脾气,而是跑到白玉衡面前冲他狠狠哼了一声,冲出营帐。 正准备进帐的凤不鸣急忙侧身让开,小武则试图把人喊住:“阿遥?” “不用管他。”明逍冷声。 小武和凤不鸣相视一眼,只好先进营帐。 吴天死死盯着形容憔悴的明逍,脸上遍布阴霾。 他虽然猜不到具体,但已然明白,明逍不睡,必定与白玉衡有关。 原本前几日过来瞧见明逍都在帐外雕木为乐,似是完全不在意帐中人的情况,这两日来时更是人影都没见到,吴天还有些暗爽,未成想…… 脑海中再次无法抑制地浮现出湖边柳下,明逍拥着白玉衡,垂首“亲吻”他发顶的一幕。 袖管下的掌心下意识地暗暗捏紧,直到骨节间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响,引来众人注目。 第94章 吴天回神,急忙松开掌心,装作无事。 可刚一放松,脑海中便再次浮现出湖边柳下的那一幕…… 吴天深刻地记得自己当时的心境。 当初与明逍分道扬镳后,费尽心力按捺下去的懵懂情愫,于那一刻,来势汹汹地—— 故态复萌。 明逍无视账内众人的神色各异,操着略显疲惫的音色直奔主题:“感谢在座诸位一路以来的陪伴和即墨一战中的鼎力相助。即墨事件暂时了结,接下来,我要去昆仑。想问问大家,是否还愿意与我继续同行。” 他抬手止住准备开口的众人,继续道:“其实这几日,我与在座诸位都私下里或多或少地谈论过这个话题,也问过大家的意愿、说过我自己的想法。考虑到目前每个人掌握的信息不尽相同,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像现在这样,把大家聚在一起谈一谈。” 他轻轻笑了一下,“毕竟,那里有上千神族,去了无异于送死。” “我已许诺会陪你战到最后,这次定不食言。”吴天说罢,暗暗捏紧掌心。 七日前抛下明逍独自败逃的悔恨,他再也不要发生第二次。 绝对。 绝对。 “老大,我也想去!你让我跟你们一起啊!”小武心急道。 “承蒙明公子不弃,不鸣愿一同前往。”凤不鸣起身施礼。 完全未被明逍私聊过、亦没听说任何消息的白玉衡满眼惊惶地看着众人纷纷表态,慌忙压下心中无数疑问,看向明逍急道:“我也……!” 话未说完,便被急匆匆冲进营帐的明遥声音打断。 亦是完全不知道这码子事儿的明遥扑到明逍身边,伏在他膝头仰着小脸儿急道:“昆仑?怎么突然要去昆仑?怎么他们全都知道的样子我却什么都没听说?哥你是不想带我去吗?!我绝不要跟你分开半日!” 明逍抬手摸摸明遥头顶止住他一连串的焦急话语,神色温柔道:“没跟你说,是因为我知道无论如何,你都一定会跟我在一起。” 满眼焦虑的明遥瞬间神色明朗起来,弯身把脸贴在明逍膝头,小狗似地蹭着,开心地嘿嘿笑。 “我也……”白玉衡重复了一遍刚刚吐出的两个字,把原本要说的“去”,换成了“什么都没听说”。 他止不住地期待,期待明逍没跟他说的理由,跟对明遥一样,不是不想带,而是默认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在一起。 明逍撩起眼帘淡淡扫了他一眼,“现在听也不晚。” 白玉衡:“……” “笨蛋,当然是因为老大想你安心养伤啊!”与白玉衡坐在一侧的小武倾身靠过来与他小声咬耳朵。 原本黯淡下去的玉色眸子瞬间重又有了光彩,满是欢喜地瞧了眼明逍,又羞涩似地迅速收回视线,敛眸盯着地面,唇角却是抑制不住地凹陷。 明逍:“……” 吴天:“……” “楚楚。”明逍尽量神色如常,“昆仑什么情况,还是由你来给大家讲述吧。” 自明逍提起这个话题,便异常沉默的薛楚楚点头应道:“好。” 说罢,她站起身,逐一看过众人,敛眸咬了下嘴唇,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而后沉默地背过身去,低头解开腰带,揽着衣衫双襟,自肩头将衣衫一脱而下! “你!你怎么突然……!”明遥急忙双手捂住小脸儿,匆匆背过身去,气急败坏地嚷:“没廉耻!” 明逍没说话,只是一手搭上明遥肩头,待明遥转过头来,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转回身去看。 明遥迟疑着转回头,瞬间被撞入眼帘的景象惊得睁大双眼。 其他几个男人原本也是慌忙错开目光,可又被猝不及防撞入眼帘的少女脊背牢牢勾住,只得拧紧眉心,死死盯着。 薛楚楚挨过鞭子。 早在栖霞山下救下她时,明逍、明遥和小武三人,便透过当时薛楚楚那身破烂到几近衣不蔽体的青灰布衫的破洞中窥见过。之后赶到的白玉衡也曾窥见一二。 不过,一来,男女有别,当时明逍三人谁也没想过要扒开尚且昏迷的薛楚楚的衣服仔细查看; 二来,以明逍几人当时透过衣服破洞看到的情形来看,那些鞭伤大都结了痂,看起来不像有什么问题; 三来,苏醒后的薛楚楚像只情绪不稳定的刺猬,时不时就说几句难听的话狠狠刺人一下,一副不好相与的千金大小姐模样,但总归吃了天机阁神药还算活蹦乱跳,自然也就没人再关心其鞭伤恢复情况——最有可能关心薛楚楚的小武被姜氏抓走了,而在明逍和明遥的认知里,鞭伤这种“小伤”都是隔夜就会痊愈,有什么好问。 而几日后从金陵姜府出来时,薛楚楚便已重回锦衣玉钗的金贵小姐模样。之后一路同行,薛楚楚也从未表现出哪里伤痛不适,众人自是默认薛楚楚的伤已经痊愈。 而薛楚楚自己,亦是对碰到明逍之前遭遇的事情,绝口不提。 谁也未曾想到,一个十六岁娇俏少女合该光洁的脊背,竟然爬满狰狞可怖的鞭痕。 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完全找不到一处好皮。全部是隆起的疮疤。 尤其是腰部左侧连至左后方、盘踞在一片金色与暗红交错的烙印上的鞭痕,简直像一条条活着的,不断向四周蠕动爬行的粗壮长虫。 第95章 明遥盯着那处烙印,伸手指着,下意识地凑过去,“这里……” 明逍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明遥。明遥回神,转回头问他哥:“她那里有跟我屁股上差不多的烙印!” “是‘罪奴’之印。”薛楚楚低声说着,挽起挂在同样鞭痕累累的双臂上的衣衫,将丑陋可怖的脊背重新藏回衣衫之下,一边整理衣衫,一边继续低声道:“用‘流金水’烙上去的。” “只要天机阁还统治着这个世界,哪怕我死了,转世了,来世的我,也还是天机阁的‘罪奴’,下生便会在昆仑,自幼服刑,生生世世,永无尽头……” 明逍和吴天早已于数日前听薛楚楚讲过,此时再听,自然神色平静;小武和明遥亦于石室中听凤不鸣讲过“流金水”是何物,虽然施刑对象从顺天教变成了天机阁,但对二人而言,着实算不得意外,也就谈不上震惊——说到震惊,他们更震惊于薛楚楚这一路的隐忍。 凤不鸣则在看过薛楚楚背上伤疤烙印后便垂了眸子,脸上的清冷神色倒是看不出与平时有什么不同。 五人之中,最为震惊的,当属白玉衡。 他知道昆仑是什么地方——天机阁钦定罪犯的流放地和关押地。 但他所知也仅限于此。 昆仑在何处,是什么样的,那里关押的都是些犯了什么罪的罪犯,罪犯的管理制度为何,白玉衡一概不知。 当然,在此之前,他对此也是漠不关心。 可如今听薛楚楚所言,观薛楚楚身上鞭痕,白玉衡猛然惊觉,昆仑,可能不会是他潜意识中默认的那般,因冠以天机阁所辖的名号而如神域灵山一般神圣纯洁、秩序井然。它可能……比即墨妖市更不堪。 虽然对天机阁的“正义”抱持一些怀疑,但如果非要在“善”、“恶”之间择其一来定义天机阁,白玉衡会选择“善”。 他觉得,天机阁只是维护秩序、执行正义的手段有些强硬、激进。 正所谓“乱世重典、盛世宽仁”。眼下神、人、妖、魔四族之间纷争愈烈,天机阁用些非常手段,也无可厚非。 不只是从前,直到此时此刻,他仍旧如此认为。 或者说,是固执地希望如此。 否则,仿佛有什么构成他的东西会崩碎。 他震惊、错愕、惶然。 他想张口为天机阁辩解些什么,可他又不知自己能为天机阁辩解些什么。 明逍说得对,他虽为天机阁圣子,却对天机阁一无所知。 所以他只能僵着身子,满眼惊惶地听着。 “我此前的修为,不是被什么高手一击废掉,而是被天机阁弟子手中的鞭子,一鞭一鞭,活活‘抽碎’的。”薛楚楚语气平静。 白玉衡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神族一鞭,岂是凡人rou身可以承受?不想死,必然要御起周身灵息,方能挨住。若是只打一鞭或数鞭聊以惩戒便罢,可若是一直狠狠抽打,被罚之人全力御灵至灵息透支,确实极有可能损伤修为、重伤灵体。 这不是惩罚。 这是虐待! 对象还是六大仙门原掌门的子嗣!一个尚未成年的柔弱姑娘! 天机阁怎会……怎会做出这等毫无道理、丧尽天良之事?! “我能在我爹、兄长、众师姐妹的舍身相护下逃离昆仑,实属幸运……” “可那里还有许多本是无辜的蜀山弟子……以及和蜀山弟子一样,或许只是被牵连、被冠上莫须有罪名的、不计其数的‘罪奴’……” “我根本无法想象,他们要怎样在连日的鞭打酷刑中活下去……” 薛楚楚满眼痛惜地说罢,脸上神色又转为嘲讽: “可是天机阁不会让他们死……” “他们只能痛苦至极地活着……” “不止这一世,还有下一世,下下世,生生世世!” 薛楚楚咬牙切齿地低声说到这里,猛然抬眼,猩红的眼中早以盈满屈辱不甘的泪水,声嘶力竭地喊道:“昆仑就是人间炼狱!神族根本不配为神!他们是比人、妖、魔都邪恶无耻的最烂种族!!!” 明逍、白玉衡、吴天、凤不鸣、小武五人神色各异,明遥则小心翼翼地蹭过去,拉过薛楚楚原本坐着的小木凳,十分殷勤又小心翼翼地拉着薛楚楚的胳膊扯她过来坐下,“你……你别激动……坐下说,坐下慢慢说。” 之后,明遥又小跑着递过一方手帕和一杯热水,在薛楚楚仰头投来盛着感激的目光后,微微红了脸,小声道:“我……刚才不该那么说你……还有之前许多时候……对不住了……” 薛楚楚没应声,却垂着眸子捏紧了手中的热水和手帕,眼泪噼里啪啦地掉。 明遥不知所措地躲回他哥身边,求助似地看明逍。 跟薛楚楚吵吵闹闹了一路,现在这种情况,刚才的努力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啊啊啊! 明逍反手扣住明遥偷偷扯他袖口的手,安抚地轻轻摩挲了几下,示意他不必紧张,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放少女独自平复情绪,是此时最好的方式。 很快,薛楚楚便镇定下来,语出惊人: “昆仑名义上是天机阁关押罪人的天然牢狱,实则是天机阁奴役罪犯,挖掘灵矿、炼制武器和丹药的‘军事要塞’!” 第96章 “天机阁的丹药武器之所以天下一绝,并不全因天机阁灵气浓郁。昆仑关押的上万‘罪奴’,才是一切秘密的所在!” “天机阁的所有丹药武器均是先在昆仑炼出胚胎,而后才运去天机阁精炼、精淬。而这些丹药武器的胚胎,全部都是以活人作祭才得到的!” “哈。”明遥似乎并不意外地发出一声嘲讽。 白玉衡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苍白起来。 “越是高阶的武器丹药,用以活祭的人越多。” “而这些用以活祭的‘人’,并非我这样修为低微的凡人,甚至连我爹那样的高阶修士都不够格。” “像我们这样的人族修士,只配被当做牲畜似的劳役,干些开山挖石的‘下等’活儿。没有棉衣,没有饭吃,甚至没有水喝,日夜无休!全凭一身灵息强撑。撑不住的,会被发些‘劣等丹药’好让我们回复体力灵力继续劳作。而那些所谓的‘劣等丹药’,便是那些即便被喂了劣等丹药,也还是撑不下去的罪奴的尸骨所炼!” “这……”小武几乎愤怒错愕到不能言语,“这不是逼你们人吃人吗?!” “人吃人?”薛楚楚露出一抹讥笑,“在天机阁那群监兵眼中,我们哪里算得上是‘人’,连牛马都不如!不过是一群怎么作践也死不光,要不了多久便会因为罪奴烙印又新生出一批的丑陋虫子。” “你看见一只丑陋的虫吃了另一只丑陋的虫,会心生怜悯吗?” “应该只会觉得痛快、有趣,甚至想在还活着的那只虫身上踩一脚。” “天机阁的那群监兵,就是这样看我们的。” 众人沉默。 光是听着,心口就已然被压得喘不上气来,待到亲眼见了,又不知会是何种震撼和愤怒。 “但是,”薛楚楚继续道:“神族不光对我们这群下等罪奴毫无人性,对他们的同族亦是毫无人性。” “我方才说,我们这群灵力低微的人族修士根本不配被当做炼丹制器的‘活祭’,就是因为,所有‘活祭’,全部是犯了罪的神族。他们的灵力强大纯净,是做活祭的上好‘材料’。” “但有些奇怪的是……那些犯了罪的神族,一个个都行尸走肉一样……” “犯了罪的神族,也被关在昆仑?”明逍开口,微微颤抖的音色似乎是在极力按捺着什么。 “是啊,昆仑的‘罪奴’,人、神差不多各占一半,所以天机阁才派来那么多‘监兵’。”薛楚楚点头应道。 “你上次怎么不说!”明逍几乎是吼着。 “我……”薛楚楚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开始回忆那晚是怎么跟明逍说的。 她觉得自己是把自己知道的、看到的全部都说了的。或许只是那时哭得太厉害,脑子太乱,有些没说清楚? 明逍也没等薛楚楚解释,当即起身披上外袍、抓了武器便向营帐外去。 “哥?!”明遥急忙拽住明逍,惊恐道:“你干嘛去?” 明逍回首,语气森然:“踏破昆仑。” 第46章 明逍最终没能孤身前往昆仑。 因为薛楚楚不肯给他带路, 说要等白玉衡痊愈后,大家一起动身。 实则,是薛楚楚前两日听凤不鸣说,眼下明逍的身体状态, 可能存在很大隐患, 务必再给他几日时间调整。 明逍亦是很快冷静下来, 态度强硬地与众人敲定次日启程后便未再言语, 出了营帐准备去潮音瀑下打坐调息。 “老大!”小武追出来,“老大, 许多妖族都打算向南迁徙, 此番解救出来的妖奴中也还有很多来自南疆的, 根本不需要我护送嗷呜回家。让我跟你们一起去昆仑吧!” 明逍似是早有准备, 自怀中抽出一封书信交给小武。小武接过一看,信封上未有任何文字。 “不止是护送那只小狼妖回家, 还有这封书信,需要你务必亲手交给妖皇。”明逍说。 小武忍不住好奇, “这是……?” 明逍叹息一声, 遥望着南疆方向道:“妖皇曾托我一件要事。可是,如今看来,我必定有负所托。故此书信一封, 恳请妖皇另做筹谋。” “是……什么事?”小武试探地问道。 明逍轻轻摇了摇头。 “这信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由你去送最为妥善。务必亲手交到妖皇手中。” 听明逍如此说,小武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得道:“那老大你沿途留下记号, 我送了信就回来找你们!” 明逍再次摇头, “妖皇看过信后应该会有所安排,你听从妖皇安排便是。无需挂心这边。” 小武沉默片刻, 问:“老大,你不要我了?” 明逍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继而笑道:“说的什么话。什么要不要的,你又不是我的所有物。你是与我一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自南疆至即墨,一路时常风餐露宿,若是没你相照,我们这群人怎能顺利来到这里?” “只是……”明逍话锋一转,“我当初答应带你出来,本就是为了来即墨找那只小狼妖,如今已经找到,你离开妖皇和皇子、族人也有许多时日,比起我们,他们更需要你的照顾,不是吗?” 小武抿唇皱眉,陷入两难。 虽说离开南疆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挂心族人,可现在明逍突然要他回去,他又着实难舍。 明逍抬手拍上小武臂膀,笑道:“等解决了昆仑的事,我带阿遥回南疆去看你。” 第97章 小武高兴了没一会儿,盯着明逍脸上的浅笑又起了疑心,“老大……” 他迟疑片刻,一狠心道:“老大,我直说了吧!刚刚在帐里看你的反应,大家一定都察觉了异常。我知道你有秘密,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但看你刚才的模样,真的很让人放心不下!” 明逍神色从复杂变成柔和,然后轻勾唇角笑了笑:“抱歉,让你们担心了。但是……就算是为了阿遥,我也不会冲动行事。这点,你总该放心?” 这倒是。 小武又犹疑片刻,终是松了口气,妥协似地点头道:“好吧。” 而后又急忙道:“那等解决了昆仑的事,你一定要带阿遥来南疆看我!还有玉衡和楚楚!” 明逍笑着应:“好,一言为定。” 小武瞬间又笑不出来了。 要明逍带着楚楚也就罢了,要明逍带着白玉衡,还应得这么痛快,可见明逍的这声“好”应得有多不走心。 可小武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自己对明逍没那么大的影响力,能牵住明逍的还得是明遥。 又或者,白玉衡。 他非要跟着去,可能也确实帮不上什么。 说不定这封信也很重要,他还是听明逍的,回南疆送信去。 小武离开后,第二个来找明逍的是吴天。只说了几句话,问明逍除了启程日期有变,其他有无变化。而后便赶回弑神教营地去安排,顺便带走了小武。 ——明逍求吴天安排一小队本领高强的天魔为南下的众妖护行。 小武没有与明逍等人正式告别。 如果告别了,总有一种今生不会再见的感觉。 所以他只是普普通通地离开,就好像明日还会跟着吴天再来。 明逍等人亦是默认了如此平淡的分别,无人特意去与小武说些什么。 吴天和小武离开后,早就等在远处的薛楚楚上前。 “真的明天就要动身?”她问。 “你想再让他养养?”明逍给了营帐一个眼神——自然是指白玉衡。 薛楚楚垂着头轻轻摇摇,“我和你一样,都恨不得马上动身。” 明逍意外,“那……” 薛楚楚抬头打断明逍的念头:“可我们是要去救人,不是去送死!” 明逍带着几分无奈道:“又不是现在出发转眼就到。我虽不知具体路线,但也知昆仑位于西北,距离此地遥遥数千里。只怕还要在路上耗费至少月余,足够休养调整了。” “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便是好人也会疲了、病了,何况是玉衡仙君那么重的伤。他是为了保护你才伤的,你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心疼他。”薛楚楚噘嘴。 “不是已经让他休养了七日?”明逍无情道,“这已经是第八日了。” 薛楚楚眼珠一转,又道:“以你现在的力量,全速飞行去昆仑,应该也就一日,要不你带上我,咱俩这就去?” 明逍无奈苦笑。 这正是他不得不冷静下来的原因——浮空飞行是种非常消耗灵力/魔力的术法。若他当真疾速飞去昆仑,数千里之遥,怕是还没飞到,体内的魔灵双息就耗光了,到时面对上千神族,还拿什么对敌? 而若以车马代步,明逍又不可能凭空变出来,还需要吴天去安排,不得不耐心等待明日出发。 “好啦,我不是来怪你的……”薛楚楚又开始下意识地用指尖缠发尾,“虽然很对不起玉衡仙君,但是得知明天就能启程,我真的真的……好开心。” “其实自八日前向你坦白一切后,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后悔自己为何不早些向你求救,在栖霞山遇到你时就向你求救……” “你不必说,我都明白。”明逍轻笑道,“是我的问题,没能更早取得你的信任。” 薛楚楚惊讶得微微张开嘴巴。 明逍替薛楚楚说道:“虽然天机阁治罪蜀山时,我已经带阿遥去南疆,但薛掌门及其亲系均被治罪、发配昆仑,我亦有所耳闻。” “所以,在栖霞山遇到你时,我已大致猜到,想必是你父兄合力,设法让你逃了出来。” “而当你对我提出那些要求,我就已经知道,你心中真正的仇人不是我。而且,你有想解救的人。” “我也明白你为什么拼命让白玉衡同行。因为比起我这个魔族、罪魁祸首,还是白玉衡让你更有安全感。可是因为天机阁的所作所为,让你对白玉衡也不敢全然信任。” “所以你拼命拖着我们两个一起,想我们相互制衡,方便你两边下注。” “自金陵至即墨,你一直在仔细观察。观察我,也观察白玉衡。” “我想,如果不是我当真公然对抗天机阁,甚至杀了那几个神族,你还会觉得我也不过是说说大话,不敢全然信我,继续观察下去?” 薛楚楚诚实点头,“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敢相信,你是当真要与天机阁为敌,而且是打得败神族的人!” 薛楚楚放下缠着发尾的手,站正身体,望进明逍双眼,“明逍,谢谢你。” 说罢,对着明逍按照江湖礼节,郑重其事地抱拳躬身施了一礼。 直起身后又道:“还有,对不起。” 明逍不由一怔。 “谢谢”这两个字,他已于即墨城外林地边,听跪地不起的薛楚楚说太多次。 第98章 他没有想到,在自己表现出如此之重的私心后,薛楚楚还会特意向他道谢,还如此郑重其事。 更没想到,薛楚楚会向他道歉。 “你早就把我看得透透的,知道我是没勇气、没办法向天机阁、向神族宣泄,才总是对你说些难听的话……谢谢你一直以来,这么包容我、关心我。我为我曾经对你说过的那些难听的话,郑重道歉。” “那,我也得向你道歉。”明逍说。 薛楚楚露出不解的表情。 明逍垂下眼帘沉默片刻,方才重又抬起眼来,直视薛楚楚的眼睛道:“其实药王谷的孽,我本可以在药王谷了结,于蜀山无碍。我也已经查到,药王谷的背后靠山是蜀山的青阳长老,而非整个蜀山,更非你父亲。” 薛楚楚:“……” “但是……”明逍深吸一口气,长叹出来,继续道:“当年若非蜀山弟子多事,招惹来天机阁十二仙,我就不会失去那个对我而言,极其重要的人。” 薛楚楚:“……” 明逍突然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自嘲,“其实我跟天哥一样,他想在覆灭天机阁之前,先覆灭姜氏。而我,复仇的第一步,就是要覆灭蜀山。” 薛楚楚:“……” “但是,你父亲的当众一跪,打消了我这个念头。” “他确实是一个好掌门,一个好人。” “我也没有想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蜀山虽然没有覆灭在我手里,却到底是因我而覆灭。” 明逍兀自勾起唇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而后抬眼看向双目猩红的薛楚楚,唇角又勾了勾,“所以,你不必感谢我,更不必对我说抱歉。我就是害得你父兄和门派弟子遭遇劫难的罪魁祸首,这一点无可辩驳。” 他看看双拳捏紧,双颊因为牙齿用力咬合而微微发颤,猩红的眼底已经盈出泪光的少女,带着一丝浅笑道:“你可以打我几巴掌消气。不会影响我们明日的行程。” “你怎么这么可恶?”薛楚楚咬牙捏拳、双目含泪地问。 明逍坦然点头:“我确实可恶。” 薛楚楚微微摇头,极力按捺的愤怒中透着不解:“别人都是拼命粉饰自己,在别人面前把自己粉饰成好的、对的。即便是自己做错了,也要找理由粉饰成绝对正确的。你却偏要告诉别人,你是坏的、错的。你为什么不继续瞒着我,为什么要说出来?!” 明逍淡淡道:“因为你有权知道真相。” 薛楚楚沉默片刻,问:“你说的那个对你极其重要的人,是谁?” “是那把剑的原主人?”薛楚楚抬手指向明逍挂在腰侧的冰青剑。 明逍目光微冷,“你无权亦无需知晓。” 薛楚楚又看了明逍两眼,气呼呼地转身走人。 明逍亦干脆地转身朝潮音瀑去。 只是没走两步,听见薛楚楚在背后气急败坏地喊他:“死明逍!” 明逍脚步微顿,轻轻勾勾唇角,颇为苦涩无奈。而后继续向前。 不想薛楚楚又喊:“我还是很感谢你!” 明逍驻足,微低了头颅沉默片刻,再回首,已不见少女身影。 明逍又兀自站了片刻,再次轻勾唇角。 只是这次不再像之前那般沉重。 星垂四野时,白玉衡拄着他的剑出了营帐。 沿着潭边的嶙峋奇石走了不远,便到了尽头。 银色的月辉下,潭水是黑的,瀑布是白的。明逍一袭白色中衣,周身环绕着青金和黑红两道气息,阖眸悬坐于黑白激烈冲突的交界处。 白玉衡隔着一汪清潭,默默注视着明逍。 明逍现在身上所附的魔灵双息强于他千百倍……不,或许是现在的他根本无法测量的。白玉衡想。即便明逍没有睁眼,也一定能够“看”清他的一举一动。 白玉衡垂眼看了眼脚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叠放着明逍惯常穿的那身玄色锦袍,上边压着明逍的银蛇鞭,石头旁是明逍的墨色长靴,以及那柄从未见他用过,却始终佩戴腰间的冰青剑。 “明逍,我想和你聊聊。”白玉衡轻声,声音几乎完全被瀑布的轰响淹没。 明逍却睁开眼,精准无误地望向白玉衡所在的位置,淡淡看他一眼,提气、收息,只一个眨眼,便带着一身水汽站在白玉衡面前。 白玉衡下意识退开一步,撇过头去。 ——绸白的中衣因被水打透而粘在明逍皮肤上,底下的蜜色肌肤和肌肉纹理若隐若现,着实令人…… 白玉衡想,若是他未曾见过,许是此时脑子里便不会浮现出那许多画面。就因为他见过,此番景象…… 他又不是圣人。 对面之人似是看穿了他的窘迫,轻嗤一声,扯过石头上的玄色锦袍,长摆一甩划过一道优美弧度,便已披在明逍肩上,将那令白玉衡无法泰然处之的景色掩去大半。 他在原本放着衣服的石头上坐下,言简意赅道:“说。” “你身上怎会有‘锁灵结’?”白玉衡问。 明逍左脚蹬着身下石头,右腿叠在左腿上,手肘拄在膝盖上方,掌心托着下颌,微仰起脸看白玉衡,满脸都是:如果你不再多说些什么,我并不打算回答你的问题。 白玉衡遂道:“这是只会用在‘圣子’身上的秘术。” 明逍被月色照亮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这么说,你也?” 第99章 白玉衡迟疑一瞬,点头,“但是我没有办法自己解灵。所以那天……” “嗯。”明逍应了一声,便反守为攻:“为什么锁灵结只用在圣子身上?” 白玉衡愣了一下,不确定道:“许是因为……只有圣子承受得住?” “那为什么他们没有教你解灵?” 白玉衡:“……” 他不知道。 他答不上来。 在遇到明逍之前,他活得像具行尸走肉。只是机械地执行十二仙的命令,默默感受杀戮带来的快..感,对其他事情,十二仙不说,他便不闻不问。 “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身上会有锁灵结。”白玉衡试图用问题掩饰些什么。 “为了控制暴涨的力量。”明逍说。 白玉衡想知道的自然不是这种避重就轻的答案。 于是他决意单刀直入。 “你急着去昆仑,是要找那个叫‘谢平生’的人?” 明逍神色明显一变,眼中的寒意近乎杀意。 “你听谁说的这个名字?” “初见时,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问我谢平生在哪儿。”白玉衡语气无波。 明逍一愣,努力回想一番,却发现自己已记不太清了。 但是回想一下当时的情形,自己确实有极大可能问过。 所以他说:“哦。” 自己记得与他相遇后的每一个场景、每一句话,而在对方的记忆中,这一切似乎都无关轻重。 白玉衡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努力按耐的不满突然就爆发了。 “他是神族?” “我很像他?” “那晚……你是把我当做他?” 一直沉默的明逍突然扬手狠狠扇了白玉衡一记耳光。 本就站不稳的白玉衡直接被扇倒在地。 他忍着身下嶙峋怪石带来的钝痛,半撑着坐起,满心的愤懑对上明逍怒火中烧的异瞳。 “别侮辱我对他的倾慕。”明逍咬牙切齿。 白玉衡似被兜头破了一盆冰水,自体表一路寒到心谷。 侮辱。 那夜情迷是白玉衡不敢宣之于口、只好默默珍藏于心的隐秘圣地。 可在明逍心中,较之于他对那人的情感,竟是一种“侮辱”。 那他在明逍心中,算什么? 次日,一行人上路了。 白玉衡、薛楚楚和凤不鸣坐马车,明遥赶车,明逍和吴天骑马。 众人都察觉到了明逍和白玉衡之间的异常,但无人挑明。 原本最有可能管一管这档子事儿的薛楚楚眼下最惦念的是身陷昆仑的同门弟子,至于这两个家伙——成熟的男人应该懂得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她一个小姑娘跟着操什么心。 而且薛楚楚正有求于明逍,生怕一个多嘴惹了明逍这尊大佛,遂决意暂时委屈一下白玉衡。 与六人同行的,还有数名弑神教教众。他们负责骑快马于前方探路打点。是以暮色时分,一行人得以在一处种族混居的村落落脚。 重伤未愈的白玉衡坐在马车中颠簸一路,虽然又累又乏,但明逍的那句话始终让他如鲠在喉,如何睡得下去。 他抱了琴,走出民宅,借着月色寻至村尾山岗,于坡顶席地而坐,仔细打开包着古琴的素布,而后垂眸盯着膝头的古琴静坐。 白玉衡心底一直有一个疑问: 那夜暴雨山洞,明逍为何甘愿委身与他。 没错,甘愿。 以明逍的功力,若非他甘愿,如何会被失了心智的白玉衡百般“欺辱”? 因他走火入魔力大无穷?开什么玩笑,正因他走火入魔,明逍若想取他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所以白玉衡想不通,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他也几番想问,只可惜每次刚刚开口,便被明逍一句气急败坏的“不许再提那晚的事!”给吼住。 但是后来,一起相处的日子久了,白玉衡便渐渐明白了。 明逍有时会看他。但每次看他的时候,明逍瞳里映的是他,心里的,却不是他。 尤其是在即墨城外,他被薛楚楚打扮成那副眼蒙黑纱、身着青衣、墨发侧束的模样后。 傻子才会看不明白明逍当时的反应。 但事情总是这样,不给你足够的适应和反应时间,一切就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还没从被明逍送琴的幸福狂潮中回过神来,就被明逍一句“侮辱”狠狠踹进深渊。 心口堵得慌。 白玉衡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 他突然憎恶起那个叫“谢平生”的人来。哪怕他根本不知道那个“谢平生”什么模样,年岁几何。 他甚至察觉到自己心底正冉冉升腾的杀意。 但“杀戮”不是明逍会喜欢的模样。 所以他带了琴,独自来到这里,想用娘亲的琴,安抚内心躁动的黑暗。 可是娘亲的琴已不在。 眼前手下的,是明逍为他做的琴。 整整七日,不眠不休。 他试着勾了几个音,琴声像他此时的心境,乱得不成型。 白玉衡觉得自己果然不适合思考。像从前那样,只做一个奉命杀戮、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要简单快乐得多…… 吗? 他那时,何曾真正快乐过。 快乐,都是这一路同行中得到的。 第100章 上山抓兔子、下河捉鱼,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势不对风紧扯呼。 听小武讲笑话,听楚楚讲八卦。打架有人掠阵,说错话有人圆场。 从一开始游离在队伍之外,到后来被小武偷偷讲:“一开始觉得你不近人情,后来才发现你只是不谙世事。” 他有了朋友,身上有了烟火气,体会到了世间最平凡、也是最难得的快乐。 这一切,都因为,他遇到了明逍。 他那么看重明逍。他把明逍几乎摆在跟娘亲一样的位置。 可在明逍心里…… “怎么不弹?” 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正心乱如麻的白玉衡一个激灵。 循声去看,如墨夜幕悬挂的如钩新月下,异瞳银发的美艳天魔正于自己身侧负剑而立,垂眸看他。 白玉衡没应声。 他被明逍手中那柄脱了剑鞘的冰青剑刺了眼。 他来这里弹他的琴,他却来这里舞那人的剑? “弹一曲来助兴。”明逍说罢,将冰青剑提至身前舞了个剑花。 白玉衡转回头,僵坐片刻,将古琴用素布重新包好,起身便走。 他有些震惊于自己的喜怒无常。 他听见有一道声音在劝说自己,不如借此机会与明逍和好如初。 可是哪来的什么“初”? 他差点忘了,明逍爱听他弹琴,也不过是透过他看那人罢了。 明逍“还”自己这张琴,有几分是对他的情义,又有几分是为了那人?! 白玉衡一直走了很远。 其实只要明逍开口唤他一声,白玉衡觉得,自己一定就乖乖回去,软声向明逍赔礼道歉,为他抚琴助兴。 可他拖着重伤未愈的身子蹒跚着走了两百零七步,直到走下山岗,明逍也没叫他一声。 白玉衡只得自己停下脚步,回首仰望。 许是新月黯淡,只是离开这些许距离,便已失了那人身影…… 白玉衡正心下黯然,欲垂眸离去,视野里倏然掠过一道青光和银光。 是冰青剑和明逍的发。随着那淹没于暗夜的灵动身影,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白玉衡看呆了。 他未曾想到,明逍的剑术并不逊色于他的鞭术。 更没想到,明逍的剑法竟然与他师承一脉。 明逍与天机阁……到底是何关系? 或者说,那个谢平生,与天机阁,是何关系? 明逍不说,白玉衡便去问明遥。明遥亦是不肯说。 白玉衡狠下心来,将自己刚刚承受的疮疤剥开给明遥看,告诉明遥他问了明逍怎样的问题,明逍又是怎样回答他的。 明遥睁圆了一双红玛瑙似的瞳子,满脸不可理会地瞪着白玉衡,“你疯了吗?那人是养育我和哥哥长大的恩师!你如何能拿你和我哥的关系去比?!你这样问,是将我哥对那人的情义置于何地?!” 白玉衡脑子里轰的一下,拖着尚不能活动自如的身躯转身便跑。 他质问自己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那人是明逍的恩师。 当谜底揭晓时,白玉衡才恍然惊觉,这是多么的理所当然。 是他以己度人,是他的心太狭隘。 明逍对那人,想必是高山仰止、奉若神明。他却以情爱度之,偏还提的是rou体之欢! 活该他被明逍扇巴掌,骂他是侮辱了明逍对那人的倾慕。 他得去跟明逍道歉。 第47章 “明逍?!” 白玉衡万万没想到, 刚走出村口就迎面撞上了明逍。而且看样子,对方是有意在此处等他? “明逍……”他收敛起激动的心绪,颇为忐忑地抱着琴挪到明逍近前,仔细观察着明逍神色, 张了张口, 小声道:“我……抚琴给你舞剑助兴?” 非是白玉衡不愿向明逍低头道歉。 当众下跪他都可以。 可就是因为跪过, 所以白玉衡不敢重蹈覆辙。 他清楚记得明逍当时有多生气。 但他至今也没搞懂明逍生气的点。 这件事虽然跟那件事不一样, 但似乎都会让明逍一戳就炸。那件事每次白玉衡想提,明逍都会立刻喝住他, 想来这件事也是。 明逍那么聪明, 不需要说得很直白, 他也一定明白自己的真意吧?白玉衡万分忐忑地想。 明逍的脸色看起来还算温和, 甚至比此前“下令”让白玉衡为他弹琴助兴时更温和一些。 白玉衡的脸上亮起一些神采,满眼期待地盯着明逍。 明逍几不可查地微微挑了一下眉毛。不知道为什么, 看着此时的白玉衡,幻视的竟不再是师父, 而是师父带着他和阿遥落脚永宁村时, 药堂院子里栓的那条小狼狗。 许是因为日常投喂它的都是明逍,每次瞧见明逍,小狼狗就异常热情地立起身子往明逍身上扑。 明逍忍不住又不动声色地多瞧了白玉衡两眼, 实在想不通自己看着这么一个虽然病弱得颇有几分弱不禁风的感觉, 但总还称得上“人模狗样”、“衣冠禽兽”的家伙,怎么会莫名想到那只狗。 难道是因为那只狗很喜欢把自己扑倒? 某些被明逍极力忘却的影像突然毫无预兆地喷涌而出。明逍迅速撇开头去, 无视心底荡起的波澜, 而后就势转身向此前他二人不约而同看中的小山岗方向去。 第101章 白玉衡迟疑一瞬, 立刻抬脚跟上去。 同行两个多月,白玉衡觉得自己还是摸清了一些明逍脾气的。比如, 明逍不冲自己炸毛,就是默认可以。 明逍听着背后有些拖曳的脚步声,心底不由生出几分烦躁。 他不想白玉衡走在他身后,他能感觉到对方那如有实质的目光,简直如芒在背。可若是叫白玉衡走在自己身侧或是身前,亦是有各有各的别扭。 明逍开始狠狠后悔那个暴雨夜自己到底是搭错了哪根筋。 其实他时常思考这个问题。 在付诸行动前,明逍就拼命做过思想斗争——虽说魔族普遍放荡不羁,但落在个体上还是千差万别。尤其明逍受那人言传身教长大,不管表象如何,骨子里还是非常保守的。 所以被走火入魔的白玉衡扑倒、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时,明逍的第一反应,是一掌怒劈过去,直接打晕了白玉衡。 他有想过背白玉衡去远近闻名的香月楼。 可一来,洞外大雨如瀑、伸手不见五指,他也不保证自己能顺利出山; 二来,白玉衡已然形如死尸,岂不委屈了楼里姑娘; 三来,万一传出去,白玉衡以后还怎么混? 想到最后一点,明逍也有些奇怪,自己担心白玉衡的前途做什么?要是白玉衡因破了色戒被逐出天机阁,自己不是少了一个大麻烦? 明逍最终为自己找到的答案是——里边有人好办事。就像炼妖谷时,要不是白玉衡最先跑过来给他们通风报信,怕是自己和狼皇子他们要跟天机阁众神来一场遭遇战了。 明逍也有不甘心地尝试帮白玉衡运功逼毒,结果却诚如他听闻那般,反而加强了毒性。 眼看自己弄巧成拙,白玉衡命悬一线,明逍只得咬牙自己亲身上阵。 是时时间紧迫,不容细思。心中虽有千头万绪,但叫得最响亮的却只有一个声音: 他没办法看着白玉衡死。 等中途白玉衡苏醒,受了惊的明逍本也是下意识想要逃开,可…… 许是最开始的时候不得章法弄伤了自己,流了不少血,痛得要死不说,也累得要死; 又或许,是引得体内的魔灵双息冲撞,叫自己有些浑浑噩噩; 何况,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所谓“送佛送到西”,白玉衡体内的毒素还只清除了一半…… 事后明逍给自己找了一万条理由,但没一条能说服自己。 其实他清楚自己为什么继续下去,哪怕姓白的越来越不做人,他也没动过一丝一毫的反抗念头,反而将白玉衡抱得更紧。 他也清楚,不是白玉衡不做人,是他自作孽。 是他勾出了白玉衡心底的魔鬼。 他放纵了一夜。 等天亮了,他不能、也不想再放纵,所以他翻脸不认人,将一夜纠缠,轻描淡写地定性为一次皮肉关系,抛诸脑后,打算继续自己的旅程。 可这人偏…… 明逍仰天一声长叹,惊得身后的白玉衡立马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和神经。 明逍未再前行,转过身来,看了白玉衡片刻,终于开口道:“从金陵出发时,我问了你一个问题。因为你答对了,我才同意你与我们同行。现在我要再问你一次。” 白玉衡咽了口唾沫,紧张应道:“……你问。” “你喜欢我吗?”明逍语无波澜。神色也完全淹没在暗夜中。 白玉衡却是在大脑空白一瞬后,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什么叫“因为你答对了,我才同意你与我们同行”?意思是如果他答错了,明逍便要赶他走?! 白玉衡记得很清楚,他当时没有答上来。因为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当时只是觉得,自己应当为那一夜对明逍犯下的“暴行”请罪、负责。 但是明逍或许看出了他的茫然,很快换了个问题:“如果没有那天晚上的事,你会想娶我为妻吗?” 他十分干脆地应:“不会。” 然后明逍紧绷的神色突然就放松很多。 所以,明逍想要的答案,是“不喜欢”? 白玉衡想,即便明逍现在再问这个问题,他仍会毫不犹豫地答,不会。 但,不会去想娶明逍为妻,并不代表…… “如果我答错了,会怎么样?”白玉衡问。 “要你答了才知道。”明逍说。 白玉衡借着抱琴姿势偷偷按住剧烈跳动的心脏。 而后上前一步。 明逍双瞳骤缩,猛地退后一大步,“你干什么?!” “回答你的问题。”白玉衡说。 “回答问题就回答问题!站这么近干什么?!”明逍炸毛。 “你怕?”白玉衡问。 明逍一怔,而后挺身上前一步,逼近到白玉衡眼前,瞪眼道:“我怕什……!” 最后一个“么”字,被白玉衡用唇堵在了明逍唇间。 白玉衡怕明逍炸毛,虽心有迷恋,却还是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这是我的回答。”他凝视着明逍双眸,低声细语。 明逍很久没有说话。 夜色太浓,他又是背对月光而立,叫白玉衡根本窥不见他脸上神色。 白玉衡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在等待宣判的罪人。 他没想到,明逍对自己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会是:“昨天晚上,抱歉。” 第102章 白玉衡一时没反应过来。 而后,是无法抑制的欣然。 他吻了明逍,明逍没有生气,没有骂他,甚至没有拒绝! 可也没有表态…… 现在这样,算是默认可以吗? 白玉衡不确定。 只是在心底深处,有一丝直觉般的惊恐。 他不敢喘气,安静地凝视着明逍,等待他说下去。 “我没想过你会对我有所期望,所以,也没想过你会因此而误解我和我师父。”明逍说。 惊恐从白玉衡心底一点点爬上他的脸。 “听着,白玉衡。”明逍语无波澜,“我之前无数次说,不准你提那晚的事,就是想要你当做那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不必觉得我是‘舍身相救’施与你多大恩惠,我说了,我只是很久没做了,而且我也爽到了,你不必觉得欠我什么。” 短暂的静默后,明逍再次开口:“如果是我的一些所作所为让你有了本不会有的念头,我很抱歉。” 这次轮到白玉衡很久没有说话。 不过因为他是迎着月光站着,脸上的神情倒是被对面的明逍看得一清二楚。 其实他也没什么表情,不过是一双玉色眸子,像极了那天被明逍狠心砸石子驱离的小狼狗在跑出一段距离后的回眸一望。 明逍不由感慨,这个原本总是扳着一张冰雕脸的清冷仙君,竟然也会赤倮倮地露出这种神情了。 还记得最初时候,除了冷漠,明逍在白玉衡脸上看不出第二种表情。不会笑,不会皱眉,不会生气,不会发怒,高冷神秘得一批,搞得明逍日常觉得容易被白玉衡惹炸毛的自己很神经。 但想想薛楚楚讲的那个“故事”,明逍明白,那应该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儿在那处冰冷无情的“神域”,为求生、自保而逐渐长出的保护套。 套子套久了,不是一朝一夕能脱下来的。 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曾经“高冷神秘”的仙君终于一点点的脱下他那厚厚的保护套,逐渐向明逍他们展露出真实的喜怒哀乐。 尤其变得爱笑。从最初的只是几不可查地唇角微陷,到后来的唇角微微翘起,再到现在,居然能时不时地看到那一排整齐洁白的贝齿。 到底不过是十九岁的年纪,笑意一旦融化了脸上的万年冰雪,倒颇有几分少年的纯真懵懂,甚至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每次看到白玉衡这样笑时,明逍都会心底一片柔软,自己也偏过头去,忍不住地翘起唇角。 不过现在,他情愿白玉衡还是从前那张冰雕脸,这样自己就不会为他那双玉色眸子中留露出的神情心痛。 叫他忍不住想再说些什么,弥补一下自己给他造成的伤害。 不过不待明逍绞尽脑汁,对面的人突然变了神色,竟是露出一副颇有几分讨好意味的微笑,向明逍捧了捧怀中古琴,软声问他:“你之前不是想我抚琴为你舞剑助兴吗?我现在抚给你,好不好?” 明逍不由蹙起眉心,困惑道:“你有没有听懂我刚才的意思?” 对方脸上的微笑在勉力支撑极为短暂的片刻后,终是崩碎开来,露出原本那副被主人驱逐的小狗模样。 他垂了眸子,喏喏:“听懂了。” 明逍又看了白玉衡两眼,暗暗捏了捏掌心,沉默不语地绕过白玉衡身侧,准备回村。 “你不赶我走?”白玉衡急忙转身追问。 明逍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楚楚需要你。”他说。 “那!”白玉衡心焦地接话,又小心翼翼道:“你呢?” “呵。”他听见明逍一声低笑,听起来甚至有些嘲讽,“以我现在的力量,你觉得呢?” 说罢,明逍没再给白玉衡说话的机会,身影一闪,便不知消失去了哪里。 白玉衡想追,奈何重伤在身根本无法催动灵力。无法使用灵力,便无法感应,连明逍离去的方向都捉不到,又如何去追? 原地垂眸踟蹰片刻,白玉衡抬眼四顾,夜色沉沉,杳无人烟,索性就地盘膝而坐,将古琴置于膝头,小心打开裹琴的素布,弦音铮铮地弹了起来。 明逍亦未走远。村口有块一人高的巨石,被当做村碑,上边朱刻着“成家村”三个大字。明逍就站在碑后。 心乱如麻。 他怎么也没料到,白玉衡会……亲吻他。 就如同那一晚,明逍怎么也没料到,中途苏醒的白玉衡在看清身上之人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推开他、斥责他,而是拉着他俯下身来,扣着他的后脑,珍而重之地吻了他。 被突然苏醒过来的白玉衡惊得浑身紧绷的明逍一下就软了个彻底。 一阵天旋地转后,上下颠倒,那人像是第一次吃到糖果的孩童,重又垂下头,在他的唇上流连忘返。 明逍便软得不能再软,任那人在他身上肆意妄为。 明逍想不通,不过是一个吻而已,何以令他意乱情迷至此? 他也不知白玉衡为何会亲吻他。他没有问,也不想问,只当是一场没有起因的放纵梦境。天亮后便是梦醒时。 可那个混蛋,却将他拼命忘却的梦境拉进现实。 弦音飘荡,是明逍没听过的曲子。许是那人随心而弹,听来颇为柔情,甚至有几分旖旎,叫明逍身上那些早已褪去的吻痕,一处处重又自身体深处浮现出来般,灼热得熬人。 第103章 明逍下意识抬起手,自半敞的衣襟口探入,又在指尖触及胸口皮肤的瞬间,猛然回神,捏指成拳,似是顶着什么巨大阻力般,咬牙慢慢将手臂垂回身侧。 而后快步离开。 - 弑神教其实不止有凤凰城的上万教众,于整片神州大地的魔气逸散地都散落有大大小小不同规模的支部,若是全部召集起来,十几万人的规模也是有的。 得益于此,明逍一众人此行向昆仑,一路几乎称得上是好吃好喝好睡,再也没有露宿荒野。白玉衡的伤也得到了很好的休养。 吴天和明逍则乘机联络各部,共商大计—— 根据薛楚楚所述,昆仑既为天机阁的“军事要塞”,号称“小灵山”,想必若是出现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来天机阁的大量援兵。 明逍现在虽然力量暴涨,那日一人对战五百神族亦可轻松取胜,可自己的上限在哪里,明逍也不清楚。他不敢托大,己方力量自然是越多越好。 明逍和吴天都毫不怀疑,昆仑一战,会是他们与天机阁正式开战的序幕。 甚至,一切会在昆仑尘埃落定。 沿途风景自郁郁葱葱,逐渐变成灿黄如金。 入秋时分,众人抵达了天水——常人认知中,神州大地的一处边陲小镇。因为再向西,便是无边无际的茫茫雪山。那是以凡人之力无法跨越的天然屏障,亦是以凡人之力无法踏足的神秘领域。 这里也是弑神教在西部的最后一处支部,再向西,就需要明逍他们自行探索了。 薛楚楚的引路作用,亦是自此方才得以发挥。 她要众人在天水准备好足够的食物、水和棉衣,放弃车马,做好徒步长途跋涉的准备,至于他们的灵力、魔力,最好留着御寒。 天水虽然西临高原,但天水当地却是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此时虽然入秋,众人在天水也不过一件单衣足矣,并感觉不到来自西部雪山的超寒威力。 而且众人当中,除白玉衡幼时感受过灵山严寒,其他几人均自幼生长于南方,根本想象不到所谓的“严寒”是种怎样的“寒”。凤不鸣亦是天性喜暖,虽然时常被捉,经历过很多,但“严寒”这种酷刑倒也真的未曾经历。 而天水,距离薛楚楚提及的下一处落脚点“格尔木”,还有近半月脚程。 明逍闻言心急,提出众人御魔/灵飞行前往,薛楚楚却为难道,她只认得陆行路,若是飞行,她根本不知怎么走。 无法,众人只得随着薛楚楚在崎岖山路中跋涉、攀登。 火力最旺的吴天仍旧一身轻薄单衣,笑称雪山严寒不过如此。听明逍的话早早换上了厚衣的明遥在走了一段山路后也是感觉热得不行,索性重又换上单衣,给吴天帮腔,说薛楚楚小题大做。 薛楚楚在前边沉默带路,不言语。 明逍和白玉衡亦是在长途跋涉一段路途后感觉微热,不过都没说什么。只有凤不鸣感慨山区温度果真要比外边凉上一些。 行至第四日时,一路都在反复问薛楚楚“怎么还没到”、“还要走多久”的明遥终于按捺不住,撇嘴问道:“臭丫头,你真的记得路吗?不是带着我们在大山里绕圈圈吧?” “那里有日夜受苦受难、等着我去解救的数百同门。”薛楚楚在片刻的沉默后开口,“我就算忘了自己是谁,都不敢忘记这条路。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要在脑子里回忆一遍。而且沿途我都有留下记号。你放心。” 自觉说错话的明遥噘噘嘴,悻悻道:“我、我就是随口问问……” 薛楚楚回眸一笑,“我知道。你们愿意陪我来,楚楚已是感激不尽。” 明遥一愣,撇过脸去别扭道:“你还是跟我吵架吧。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别扭。” 薛楚楚只是笑了笑,便转回头去,继续在前边沉默带路。 行至第十日,众人已经抵达雪线附近,四周寸草不生、山石倮露,只得一些薄薄青苔和细雪。偶有寒风袭来,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众人都已换了棉衣,却还是不得不御魔/灵以御寒。 入夜以后,更是狂风呼啸、细雪如刀、遮天蔽月,根本无法前行。一行人被迫蹲在一处背风的山石后过夜。 一行人各自带了两件棉衣,明逍自己穿了一件,把另一件裹在明遥身上。白玉衡的给了薛楚楚,吴天的给了凤不鸣。 众人把最为娇弱的薛楚楚和凤不鸣挤在中间,白玉衡挨着薛楚楚在最右,明逍抱着明遥在凤不鸣左边,吴天挨着小哥俩儿坐在最左。 被裹成团子的明遥黏糊糊地抱着明逍,跟他哥紧紧偎在一处。吴天跟哥俩儿也不见外,长臂一展,将哥俩儿都半揽过来。三人都魔力高强,紧紧偎在一处更是暖和不少。 而对于白玉衡而言,御灵避寒乃是初学术法时的基本功,虽然此处的风雪较灵山而言狂躁了些,但与他练功时被丢进去的苦寒之地相比,还算温柔。他阖眸打坐,不动如山。 只是苦了薛楚楚和凤不鸣,只能各自缩成一团抵御严寒。 “逍弟,我怎么瞧那凤凰美人一副冻僵的模样?”吴天小声跟明逍咬耳朵。 明逍匆忙转身一看,只见身侧的凤不鸣阖眸蜷坐,唇鼻间全无热气。他心下一惊,急忙拉过凤不鸣手腕,明显感觉到肌肉的僵硬,指尖触感更是冰冷。 第104章 “凤公子?!凤公子?!”明逍一边尝试向凤不鸣体内注入灵息,一边焦急喊着。 可明逍很快发现,灵息注入不进去。不是对方筋脉不通,而是……抵触?就像水和油无法相融。 “怎么了?!”薛楚楚费力转动有些冻僵的身体,惊惶地问。 白玉衡亦睁开双眸转头看过来。 “白玉衡!你来试试!我的灵息注不进去!”明逍急道。 亦已察觉凤不鸣异样的白玉衡立刻绕过来,捏起凤不鸣手腕尝试为其注入灵息,结果却和明逍一样,受阻。 白玉衡蹙眉奇道:“奇怪,凤公子的灵息……似乎与我们的不同。” 薛楚楚一边脱自己身上白玉衡的棉衣往凤不鸣身上裹,一边急道:“用你们的魔焰烤一烤,能行吗?” “就算不会把他烤熟,也会把他身上的衣物烧成灰。”明遥说着,也把自己身上明逍的棉衣脱下来盖在凤不鸣身上。 “沿途天气如此恶劣,你怎么不提前说清楚,好叫我们趁天黑前做好准备!”明逍突然冲薛楚楚发脾气。 薛楚楚一惊,却没有回嘴,只是咬住下唇,默默红了眼眶。 吴天没见过以前薛楚楚和明逍的相处模式,并不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什么不对。 而且他也觉得薛楚楚确实思虑不周,否则他们本可以寻处更好的躲避风雪处。 不过看着眼前楚楚可怜的少女,吴天也不禁觉得,还是明逍的话重了。 毕竟他们这一行人里,力量最低微的就是薛楚楚。既然薛楚楚都不觉得如此风雪夜是什么致命问题,对于其他人而言,就更应该是小问题。 这个凤凰美人虽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副柔弱不堪摧折的模样,可体内灵息却极为磅礴。吴天原还想要问问凤凰美人能不能为众人燃火取暖,谁能想到,打眼一看,不过片刻,居然冻僵了。 这种意外,谁能料到呢? 自始同行而来的明遥却是惊诧不已——一直近乎无底线包容薛楚楚的明逍,居然对薛楚楚发脾气?!更离谱的是,薛楚楚居然默默受着了? 她不应该跳起来指责他哥的不是吗?她不应该又提起蜀山弟子受罪都是他哥的错吗?她不应该乘机又提出一堆无理要求吗? 白玉衡开口道:“临近傍晚时我们路过一处山坳,楚楚曾问过我们要不要停下来休息过夜,是你说如果大家体力都还支撑得住,便星夜兼程。” 明逍瞬间瞪圆眼睛,声音都拔高了几个度,“你是说这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薛楚楚急忙倾身冲到二人中间将剑拔弩张的二人分开一些,“是我心急赶路,才让大家陷入如此恶劣境地。明逍,你骂我吧。” 明逍呼吸一滞,撇过头去。 白玉衡看了明逍一眼,转头去查看凤不鸣的状况,而后指尖捏诀、掌心推出,淡青色的灵息便丝丝缕缕自掌心溢出,如蚕丝般将凤不鸣层层包裹起来。 薛楚楚好奇地探出指尖,那层蚕蛹般的淡青色光晕并无实质,却能感觉到一丝丝温暖的感觉。 过了一阵,凤不鸣缓缓睁开眼来。 “凤公子!凤公子你没事吧!”薛楚楚吓坏了,几乎快哭出来。 凤不鸣环视一周,看着齐齐盯着自己的十只眼睛,很快明白了当下状况。 “抱歉,让诸位担心了。” 一如既往的细软温柔音色,搭配那张比寻常女子更为娇艳精致的容颜,叫吴天忍不住深深怀疑,这群人异口同声地告诉自己这位红发美人是个男的,该不会是合伙骗他。 “大凤凰,你灵力这么强,怎么不御灵避寒?”明遥不解。 凤不鸣向白玉衡躬身致谢,示意他不必为自己耗费灵力,而后垂了眸子轻轻笑道:“总归我是死不了的。” “那你也不该放任自己被冻僵啊!”明遥皱眉。 凤不鸣张了张嘴,终是坦白道:“我的灵力,是不被允许为己所用的。” 众人:?!! “我此前向明公子坦白过,我本是来自异界的异类,此番同行,实则是寻求明公子的庇护。我虽然身弱,但好歹是只凤凰,轻易不会死。便是夜里冻僵了,待到明日朝阳升起,自会苏醒。诸位不必忧心于我。”凤不鸣温声细语道。 “异界?!” “什么样的异界?!” “我们能去吗?” “异界有凤凰,那是不是还有许多其他神兽啊?比如……比如麒麟、龙什么的?” 明遥和薛楚楚立刻满脸兴奋、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在我看来,那是一个徒有其表,内里却比这里更为黑暗的世界,没什么值得你们憧憬的。”凤不鸣说。 明逍薛楚楚:“……” “你刚刚说寻求庇护,是有人想要害你?”吴天问完,见凤不鸣轻轻点了一下头,遂追问:“是指天机阁?” 凤不鸣点头,“是。” 虽然白玉衡已经离开天机阁不短的时间,但此时众人还是不约而同地看向白玉衡,目光中还隐隐带着对天机阁的谴责。 白玉衡敛了下眼眸,抿了唇,重又抬眼问道:“天机阁,为什么要害你?” 凤不鸣没有回答,而是望向明逍。 “大家一路同行至此,我想,凤公子愿意对我说的,对这几位,也没什么不可说。”明逍说。 第105章 凤不鸣闻言略微垂眸沉默片刻,抬眼道:“因为我是凤凰。” 其余几人显然还是不懂。 “天机阁‘神君’想得到我,以求长生不死。”凤不鸣语出惊人。 众人:“……” 明遥咽了一口唾沫,环视一周,觉得还是自己可以“童言无忌”,遂开口问道:“真的可以长生不死?” 凤不鸣转头淡淡看了少年一眼,点头。 众人俱惊。 “吃你的肉……还是喝你的血?”薛楚楚忍不住问。 凤不鸣偏头微微一笑:“这是秘密。” 众人沉默,而后看向明逍。 明逍:“别看我,我也不知道。” “诸位,可是祈盼长生?”凤不鸣问。 刚刚似乎露出长生渴望的薛楚楚急忙摇头,“我活着,是不忍辜负我父兄、师姐们的苦心,是为了肩负起掌门之女的责任,将被困于昆仑受苦受难的蜀山弟子救出。我若是怕死祈盼长生,也不会带你们来这种鬼地方……” 从最初的紧张中缓和下来,薛楚楚已经又开始冻得牙齿打架,说到后来已经有些口齿不清。 “我、我只是好奇,绝对绝对没有害你以求长生的心思!” “我也是我也是!”明遥也急忙道,“就是好奇。为了长生而伤害别人什么的,我要是真这么干了,我哥一定不会要我这个弟弟了。” 明遥说罢,又撒娇地一头靠进明逍怀里,扬起小脸儿冲他哥笑得乖甜。 明逍拍拍他的小脑袋,给他一个赞赏眼神,明遥就腻歪歪地伸手环抱住明逍腰身。 “既然如此,凤公子何以随我们一同来昆仑?”吴天不解。 他听明遥说了那天凤凰美人在“锁妖塔”里施放的大术法,又感应到凤凰美人体内的磅礴灵力,本以为“易碎花瓶”只是凤凰美人用以伪装自己的假象,而明逍是知晓凤不鸣真实实力的,带他来,是带来一个强大帮手,却不想,对方不仅真是“易碎花瓶”,还是天机阁的重要猎物。 不得不说,他这个逍弟是真的很会戳天机阁的肺管子。 或者说,很会作死。 只是,既然明逍答应庇护凤不鸣,又何以带着他来“小灵山”昆仑?这不是送货上门吗? “是我央求明公子带我来的。”凤不鸣说。 除明逍外的其他几人面露疑惑。 “我有……无论如何,都想亲眼确认的事。”凤不鸣说。 第48章 行至第十四日, 翻过又一座风雪弥漫的山头,明遥猛然跳起来指着远处兴奋大叫道:“城镇!哥!城镇!那儿是不是就是臭丫头说的格尔木啊?” 众人正欲看清,又一阵风雪刮过,逼得众人不得不背过身去。 明遥举起双臂护住脸, 还在兴奋叫着:“咱们终于可以找家店歇歇脚, 暖暖身子, 补给点吃喝了!” 薛楚楚闻言似是急着说什么, 可风雪刀子似的,逼得人根本张不开口。 风雪过去, 众人急忙转身向之前明遥指的西北方向看, 果不其然, 穿越重重山峦, 于群山环伺之中,竟有一片平坦地域, 一座银装素裹的石城稳坐其中,在四周崇山峻岭的衬托下, 竟有几分袖珍模型般的精巧可爱。 “臭丫头你快看!那儿是不是就是格尔木?”明遥把薛楚楚向前推了一步, 催她确认。 薛楚楚伸长脖子用力看了看,转头看向同样神色急切的明逍,点头道:“那应该就是了。” “嗷——!”明遥学着小武模样发出一声兴奋的狼嚎, 一个跃起, 便顺着山顶的皑皑白雪滑身飞速而下。 “死小鬼——!” 薛楚楚心急要去追,却见一道银光劈过眼前, 不由脚下一顿。再定睛细看, 那如蛇银鞭已是牢牢缚住明遥腰身将人拽了回来。 “你急什么!我不是说了!格尔木不是我们应该去的地方!”薛楚楚朝被明逍拦腰接住放回地上的明遥急道。 只是在一个月前凑热闹似的听了一耳朵行进计划的明遥:“啊?不去格尔木那我们费劲巴力来这里干什么?!” “因为我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啊!我只认得我逃走时经过的路!”薛楚楚握拳跺脚。 明遥蹙眉反应了一下, 一脸恍然地指着薛楚楚大叫道:“那要是你逃跑的时候兜了弯路,我们岂不是也要按照你的弯路走?!” “才不会!我是一直努力向东南方向跑的!我会看太阳和星星辨认方向的!”薛楚楚争辩道。 明遥又反应了一下, 再次一脸恍然地用手掌比着波浪道:“所以我们才这样一直不停地上山下山?!” 薛楚楚呼吸一滞,微微嘟起嘴吧没有吭声。 明逍一边收鞭子,一边语气不虞道:“既然只要一直向西北就好,为什么我之前提议飞过来你不同意?” 薛楚楚张口似是想要辩解,却又不知如何辩解,最后只是张着嘴巴满脸焦急地看着明逍。 一时气氛微妙。 “据我观察,”白玉衡上前一步道:“此地之于天水,并非位于正西北,而是正西、些许偏北。此地距离天水近三千里,若是自天水出发时未能锁定精准的飞行方向,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怕是难以顺利找到格尔木。” 薛楚楚急忙小鸡啄米式点头,“对对!就是这么回事!” 可明逍的脸色却仍不见好转,甚至更不爽了几分。 第106章 只不过眼刀的对象从薛楚楚变成了白玉衡。 白玉衡微微抿了一下唇,道:“要不然,你大可以现在向东南飞个三千里,看能不能顺利回到天水。” 眼见明逍的眼神冰冷到快要杀人,薛楚楚急忙挤到二人中间,主动向明逍认错,“是我不好!只能带你们走这样一条路……但、但至少这一路上我们没有遭遇任何敌人!找到格尔木,明天……说不定今天太阳落山前,我们就能到昆仑!” 明逍收回逼视白玉衡的眼刀,看向薛楚楚,语气仍是冰冷,“你说自昆仑至格尔木不过一日脚程,可我现在完全察觉不到昆仑的气息——那里应该灵息异常浓郁?” 并无超常感应能力的凡人·薛楚楚:“……啊?一天脚程少说也有几十公里,在这里感应不到不是很正常?” 明逍按捺下心头焦躁,换了个问题:“接下来要怎么走?” 薛楚楚又转头张望过去,伸手隔空对着格尔木城指指点点一番,而后抿起嘴唇,蹙着眉再次指指点点一番,停滞片刻,似是终于确认,先自己用力点了一下头,而后才转头对着明逍,向远方一指:“看见城北偏西的方向那条山沟沟了吗?我就是从那儿跑出来的,咱们可以直接去那儿!” “那咱们就直接飞过去吧。”吴天说罢,开始提气御魔。 明逍却是眯眼打量一阵远方皱起了眉,转头问薛楚楚:“你确定?” 他们现在站得又高又远,格尔木城北那些体积庞大的山峦看起来就像一座座小山包,山包与山包之间的山沟沟可不止一处,光是寻着薛楚楚指的方向,就有紧挨着的两道。 薛楚楚明显不敢确定,被明逍一问,立刻又伸长脖子张望一番,转回头有些为难道:“应该没错的……” 明逍:“应该?” 薛楚楚猛地抖了一下,不知是打冷颤还是被明逍吓到。 “我们飞过去看看就是。”白玉衡说,“到近前再看,才更好确认不是吗?” 薛楚楚向白玉衡投去感激的眼神,明逍则神色阴霾地一把揽过薛楚楚腰身,冷声道:“看路。” “哎等等等等!”明遥急忙拉住准备起飞的明逍,“哥,咱们真的不去格尔木歇歇脚,直奔昆仑?吃喝都没了,一直御魔抗寒爬山,魔息体力都有不少消耗,万一进了昆仑直接打起来,不是很不利?” 明逍扫视一圈满脸风霜的众人,最后视线落在已经很疲惫虚弱的薛楚楚脸上,略作沉默,抬眸冷声:“不歇。” 薛楚楚也点头急道:“格尔木城内的无极宗是天机阁的鹰爪,万一起了冲突,我们可能会身陷格尔木,无法前往昆仑了。” 明逍不想再滞留于此多话,扔下一个“走”字,便夹着薛楚楚箭矢般飞了出去。 吴天明遥急忙跟上,白玉衡则背起凤不鸣在最后。 “白公子,飞行本就耗费灵力,你无需再释灵为我御寒取暖,这样消耗太大了。”凤不鸣伏在白玉衡肩头满怀歉意道。 白玉衡言简意赅道:“无碍。” 顿了顿,似是自觉两个字的回应颇显冷漠,遂又补充道:“此片地域的灵气,虽不及灵山浓厚,但较之凡界其他地域也算充沛。这半月来,我的灵息有增无减,凤公子不必担心。” 凤不鸣放心地吁了口气,“那就好……” 他自侧后方小心打量青年坚毅的侧脸片刻,又道:“如果天机阁所为真如薛姑娘所述那般罪大恶极,白公子……当如何?” 白玉衡沉默片刻,低声应:“我一直在努力思考。” 凤不鸣又看了白玉衡几眼,抬眼去望飞在最前的明逍,“离昆仑越近,明公子越焦躁了。” “不止是天机阁,我们的所作所为,也是凤公子此番同行想要观察的对象,对吗?”白玉衡以问应答。 凤不鸣没应声。 “那就请凤公子亲眼见证下去。”白玉衡说,“直到,你愿意将一切告诉我们。” 凤不鸣微微笑了起来,“好。” 掠过格尔木上空时,明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发现城池竟然不小,堪比即墨!只是兴许天气寒冷,街道上倒不见多少行人。 “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城池啊?”明遥忍不住脱口感慨。 “此言差矣!”飞在明遥身边的吴天笑道,“我们魔息消耗得多,不仅是因为抵御严寒,还因此地灵气充沛。虽然日子可能清苦些,但对于人族修士而言,这里可是绝佳的修炼场所。” 明遥立刻反应过来,“那咱们打昆仑,岂不就和当年天机阁打炎魔教一样?” 吴天点头,“客场作战,难呐。虽然不甘心这么说,但——胜负完全取决于你哥。可他最近几天的状况,让我着实有些担心……” 明遥没吭声,而是突然回头恶狠狠地瞪了白玉衡一眼。 白玉衡:“……” 吴天不动声色地看着明遥的小动作,不动声色地问:“阿遥,阿逍,跟那个白玉衡,到底怎么回事?” “啊?”明遥眼珠一转,“什么什么什么呀!我哥跟那家伙才没有关系!那家伙就是跟着臭丫头过来的!” 吴天瞧了明遥一眼,抿了抿嘴唇后开口道:“阿遥。” “嗯?”明遥应声,转头看见吴天一脸认真,不由也肃了神情,作出认真聆听的样子。 第107章 “即墨的那次……是我对不起阿逍。”吴天说。 明遥反应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吴天说的是天机阁五百神兵“下凡”时,吴天丢下他哥和白玉衡自己跑了的那件事。 虽然最后他哥没事,白玉衡差点挂掉的模样还让明遥暗爽了一阵,但他并不打算因此原谅吴天。 不过眼下当以大局为重,何况又有同在炎魔教时期的深厚情谊在,吴天为什么会丢下明逍逃跑,明遥虽然情感上无法接受,理智上还是能理解。 所以吴天重提此事,明遥也没有表现出过激态度,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转而又奇怪道:“突然提这个干什么?” “此番与你们来昆仑,非是为了讨伐天机阁,只是为那次的事,向阿逍赎罪。”吴天认真道。 明遥似是隐隐明白了什么,微微睁大眼睛。 “如果……”吴天顿了顿,“如果这一战之后,我们都能活下来,我想向阿逍求婚。” 明遥蓦地睁大眼睛。 “你会帮我吗?好阿遥。”吴天转头盯着明遥。 明遥跟着明逍加入炎魔教时,明遥九岁,明逍十四,已经是炎魔教左使的吴天十八。 刚入教的时候,教中人都把他们明氏兄弟当小孩子。不过一年后,被当做小孩子的,就只有明遥了。 魔族普遍短命,绝大多数人活不过三十,所以立室很早,甚至出于繁衍需求,成了人族口中的“滥交”。 故此,虽然当时明逍刚刚十五,但前来求爱的男男女女,已将他兄弟二人蜗居的溶洞洞口磨得光滑如镜。 正主无动于衷,很多人就开始从小明遥的身上下心思,希望明遥能给吹吹“枕边风”。 但此举显然是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哪个来给明遥献殷勤,明遥就在他哥面前拼命说那人的坏话。 而在诸多献殷勤的狗男女中,有一个是特别的。 那就是吴天。 他很关照明遥,关照到称得上是“殷勤”的程度。但他从未提过要明遥去帮他在他哥面前说什么。 甚至明遥有想过,如果是吴天的话,帮他美言几句,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一年过去,又一年过去,教里几乎都默认了左使和右使是对儿小情侣,只有明遥知道,吴天从未对他哥说过什么儿女情长。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吴天默默注视他哥的细节,又长大一些的明遥才有些恍然: 吴天只是嘴巴上没说。 他哥又那么聪明。就算吴天不说,他哥也一定明白。 只是他们俩那么像—— 因为心里装着太多,所以默默埋葬了许多。 明遥想,好在吴天当时没有说破,还能跟他哥再做好兄弟。 否则,怕就是今日的白玉衡。 转念明遥又觉得不对。就算吴天说破了,也不会成为白玉衡。 因为他哥不喜欢吴天。 他哥…… 明遥弯了眉眼,翘起唇角,冲吴天笑得乖顺又开心,“当然!” 另一边,明逍已经带着薛楚楚落了地。 “好好看看,是不是这里。”明逍一边打量四周,一边单臂半抱着薛楚楚没松手。 薛楚楚现在双腿发软、头昏眼花。这还是明逍张开灵气屏障,为她遮挡了飞行时的凛冽寒风,要不薛楚楚丝毫不怀疑自己会被高速飞行时强风撕碎掉。 她听说了明逍功力暴涨一人干掉五百神族,也看到了明逍容貌上的细微变化,但对于明逍的功力到底暴涨到什么程度,这还是第一次切身体验。 之前听小武说被明逍带着飞比被白玉衡带着飞的时候吓人一万倍,薛楚楚还觉得小武太过夸张,现在只觉得小武还是保守了。 分明是吓人一百万倍! “呕——”薛楚楚终于按捺不住,脊背一怂,从明逍臂弯滑落跪地,干呕起来。 “这都扛不住?”明逍微微皱眉。 “你以为她是你?”带着凤不鸣刚落地的白玉衡说。 明逍狠狠瞪了白玉衡一眼,继续冲薛楚楚道:“你这样怎么给你父兄和宗门师兄弟姐妹报仇?” “这十四天来我们几乎星夜兼程,薛姑娘身为人族修士能够做到如此程度已经很了不起了!”白玉衡道。 “是啊哥,臭丫头能一个人逃出环境这么恶劣的地方,这一路也完全没拖过后腿,我都有些佩服她了。” 这几日明逍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针对薛楚楚,以致明遥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薛楚楚本人则十分清楚,她抱的大腿哪里是在针对她,分明是在针对那个总帮她说话的人! 最初薛楚楚也以为自己是导火索,以为是玉衡仙君那个榆木疙瘩又拎不清,可几次三番下来,薛楚楚逐渐发现,纯粹就是那对狗男男想吵架找不到由头,在她身上借题发挥! 不要把我当成你们play的一环好吗?!薛楚楚一边在心里悲愤哀嚎,一边强撑着尚且发软的双腿站起来,张开双臂作势拦了拦白玉衡和明遥,示意他们不必替自己说话,而后转身向明逍乖乖巧巧道:“我去看路。” 说罢,探着脑袋张望一番,便朝着一个方向径直跑去。 明逍狠狠剜了白玉衡一眼,一抚衣袖,转过身视线追着薛楚楚身影而去。 白玉衡呼吸一滞,默默捏紧掌心,片刻后重又放开,紧绷的肩膀也微微放下来,无声地无奈叹息。 第108章 “是这里是这里!”薛楚楚站在一块大石头后兴高采烈地蹦着朝众人挥手。 明逍一行急忙过去。 薛楚楚扯过明逍指给他看,“当时我跟哥哥跑出山谷,看到远方有座石城,不敢冒进,就寻了一块石头躲在后边观察。这就是那块石头!这是我哥戳出来的洞!就是从这里开始我们才想到要沿途留下记号的!” 明逍弯腰看看,只见石头偏下方的位置确实有个小洞。 他又直起身来,望望脚下这条尽头淹没于群山与风雪的崎岖山谷,问薛楚楚:“接下来,我们只要沿着山谷一直走,不出一日,就能到达昆仑?” 薛楚楚用力点头。 可是众人沿着山谷疾行一日,不见昆仑。 薛楚楚小心翼翼道:“是不是走得太快,走过了?” 明逍说他沿途并未察觉灵气异常。 薛楚楚又说,许是昆仑的灵气较附近地域并没什么差别,毕竟这一带的灵气都很充沛。 众人商议一番,决定折返,明逍在空中探查。 仍是无果。 遂又重向深处行进,两日后,仍未发现昆仑踪迹。 薛楚楚是真的慌了、急了,四处转着圈的乱跑,带着哭音道:“怎么会这样呢?昆仑明明离格尔木很近的啊!我跟哥哥真的只跑了一天一夜就到格尔木了!那时我们俩都有伤在身,灵息所剩无几,肯定没现在咱们走得快的,没道理走了两天还不到昆仑啊!” “会不会,是他们搬去别的地方了?”明遥问。 “灵脉就在那里,他们往哪儿搬啊!”薛楚楚急道。 “你真的没有带错路?”明逍问。 薛楚楚尽可能镇定道:“刚从昆仑逃出来的时候我跟哥哥跑得急,沿途没做记号。可是……可是你们也看见了,从那个山口进来,几乎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不是吗?” 白玉衡神色微变,似是想到什么。 “怎么?”明逍问。 白玉衡说:“结界……” 明逍一惊,而后神色震惊,继而又朝白玉衡怒道:“你怎么不早说?!” 白玉衡颇为自责地低声应道:“抱歉,我也是才……” 明逍满心暴躁只觉打在了棉花上,不由更为暴躁,却无处发泄。 因为他也气自己,没能更早意识到这一点。 “天哥,你照顾他们。”丢下这一句话,明逍便纵身一跃,消失不见。 “逍弟!” 吴天正无措大喊,身边白影一闪,吴天心道不好,侧头一看,果真是白玉衡追了过去。 他追不上明逍,还追不上白玉衡吗! 吴天正欲御魔跃起腾空,却被明遥一把揪住。 吴天诧异低头,见明遥冲自己微微摇头。 吴天心急,看了白玉衡飞去的方向,又看明遥,开口似是准备说什么。 明遥却抢先道:“我哥叫你留下来照顾我们,你还跟姓白的那个‘不懂事的’一起飞走,把我们三个老幼病残丢在这里,万一我们有个三长两短,你觉得我哥是会怪那个姓白的还是怪你?” 吴天浑身一紧,转而又指着白玉衡飞走的方向冲明遥急道:“可是……!” “天哥,你要追我哥,就不能走跟那家伙一样的路。”明遥认真道,“你有你的优势!” 一旁的薛楚楚慢慢睁大双眼。凤不鸣则微微偏转身体,一副你们在聊什么我并没有在认真听的模样。 第49章 白玉衡疾速追了一阵, 雪山深处风雪弥漫,肉眼根本寻不着明逍身影,便是感应,也随着二人距离的拉远而弱到几不可查。 正在白玉衡以为把人跟丢而茫然四顾时, 某个方向突然传来灵魔双息冲撞而引发的波动。白玉衡神色一凛, 急忙纵身飞去。 穿透漫漫细雪, 只见一身玄衣、银发翻飞的明逍, 正释放猩红魔息,向着四方群山狂轰滥炸。 白玉衡身形一滞, 加速朝明逍飞去, 途中险些被明逍胡乱丢出的魔气弹打中。 明逍见状, 下意识停手。 “你在干什么?!”白玉衡冲到近前皱眉。 “干什么?当然是找出昆仑所在!”明逍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便瞬移消失。 白玉衡急忙循着感应到的方向去追。 “明逍——!明逍你等等——!” 明逍停下了,但显然不是因为白玉衡。他只是在新的位置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狂轰滥炸。 “你这样只是白白消耗内息!”白玉衡试图阻止明逍, “说不定还会引来神族!” “那不正好?”明逍见被魔息轰击的区域没有反应,便再度瞬移开去, 换到相邻地域, 似是准备进行地毯式轰炸。 “我们是去救人,不是去打架!”白玉衡制住明逍手腕。 明逍扭头看他,语气不善:“有区别?” “当然有区别!”白玉衡急道, “在没有找到昆仑、确认内部人员情况前, 我们应当尽量隐藏行踪、避免正面冲突,这不是之前商定好的吗?你这样只会打草惊蛇!万一引来大量神族、引发混战, 叫薛姑娘她们出个三长两短, 岂不是本末倒置?” 明逍抬手一指, 气急败坏道:“我不是远离了他们?!何况怎么会一下子就来成百上千的神族?若是真被他们发现异常,难道不是先派几个探子?正好捉了逼问他们昆仑所在!” 第109章 白玉衡一顿, 立刻反驳道:“若真是探子,自会隐了气息!你这样心浮气躁,还怎么察觉?!” 明逍一时答不上来,只得气冲冲地瞪白玉衡。 “此前你师父的下落毫无头绪时,你尚能泰然自若,如今昆仑就在眼前,怎么你却反而心浮气躁了起来?”白玉衡忧心道。 明逍焦躁道:“你也听闻了昆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如果是你娘身陷昆仑,你会不会急!” “会。”白玉衡点头,不待明逍正欲再说什么,白玉衡又道:“但我会尽力克制,不会像你现在这般莽撞行事。” “我莽撞?!”明逍简直要气炸。他忍了又忍,“好,那你说,怎么才能马上找到昆仑?!” “你先跟我回去。”白玉衡拉起明逍手腕。 明逍触电般抽回手腕,指着白玉衡鼻子凶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禽……” 明逍微妙地停顿一下,眼神闪躲,继而更凶道:“禽兽!” 白玉衡抿起嘴唇,一如从前,眼中瞬间显出愧疚和歉意。 可明逍总觉得哪里不对,总感觉……白玉衡在笑? “好久没听你这么骂我了。”白玉衡眸色温柔。 明逍满是不可理喻地睁大眼睛,半晌憋出一句:“变态!” 可是白玉衡唇角的笑意似乎更明显了几分。 明逍瞪了白玉衡片刻,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神经病!” 说罢,明逍似是想丢下白玉衡再次瞬移消失,可停顿一瞬,明逍又猛地转过身来,指着白玉衡鼻子凶巴巴道:“白玉衡,我再跟你说一次!我……” “你不必说。”白玉衡包住明逍的手,将他那根指着自己的食指曲回去,似是叹息道:“我明白。” 明逍在用力抽手。可白玉衡的手随着他动,叫心乱如麻的明逍怎么也抽不出,最后只得气急败坏地冲白玉衡吼:“白玉衡!” “想来,昆仑的结界,与灵山结界,应该是一样的。”白玉衡突然说。 明逍一顿,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没再用力挣脱被白玉衡握着的手。 “所以?”明逍心急地追问。 “我听说,结界越大,越容易出现震荡区域,因为灵力难以在如此巨大的结界上均匀分布。震荡区域在结界上是不断游动的,而且因为灵力分布不均,所以震荡区域附近的空间也有可能发生扭曲。这也是为什么即便是天机阁弟子,出入灵山也只能用传送法阵的原因之一。”白玉衡一边思考一边说道:“我在想,薛姑娘是不是自昆仑逃出时,恰巧撞上了结界上某处足以扭曲空间的震荡区域。” 明逍偏头,明显是有听没有懂。 白玉衡看了眼明逍,迅速压下眼睫,掩去有可能自眼中迸出的“变态”目光,暗暗捏了捏没握着明逍的那只手的掌心,按捺因被对方的模样可爱到而忍不住疯狂眷恋那双唇瓣柔软触感的躁动,尽可能镇定道: “如果昆仑结界确实与灵山结界相同,那么正常情况下,应该会叫靠近结界的人撞上鬼打墙。比如,昆仑结界就在距离你我所在方位的正西十里远处,我们本打算一路西行,但因为结界的存在,也许在我们西行一里地后,前进的方向就偏向了东、南、北,总之不再是西行,可是我们察觉不到,还自以为仍在继续西行。” 明逍下意识地抓紧还被白玉衡握着的手,满脸惊诧道:“结界居然可以这么厉害?!” 白玉衡努力叫自己不动声色,点头应道:“所以说,结界之术是门很高深的术法。正因为有结界存在,千百年来,灵山和昆仑方能不为外界所知。外面的人进不去,里边人的,可能也无法轻易出去。” 明逍困惑:“那楚楚和她兄长……?” 白玉衡点头,“所以我猜,他们许是正好撞上了震荡区域。震荡区域无法阻碍人靠近、穿过,但因为灵力分布不均,极有可能引发空间扭曲,当他们穿越结界的一瞬间,极有可能一步跨越了数里,乃至数十、数百里地,也不是没可能。若是漫步徐行,或许能注意到周遭景色的变化,但那时薛姑娘兄妹被追兵追赶跑得急,这雪山之中景色又大同小异,没注意到也是情理之中……” 明逍震惊,“那这还怎么找昆仑?!” “你别急,我已经有了一点头绪。”白玉衡抿了抿嘴唇,改用双手握住明逍的手。 明逍这才意识到这么半天自己的手一直被白玉衡握着。 “我一定帮你找到昆仑,救出你师父。”白玉衡凝视着明逍眼瞳,无比郑重。 明逍又恍惚看见那日白玉衡跪在他面前,也是这般郑重,说:“娶你为妻。” 明逍心脏猛地一跳,猝不及防地将手用力抽出,凶巴巴地瞪着白玉衡道:“别以为我会谢你!” 白玉衡轻轻摇头,“是我欠你三条命。” 明逍一愣,撇开头去,语气微微软下来,“你不欠我什么。” 若说是魔炎窟里他拉了白玉衡一把,那白玉衡已在蜀山的时候还了。 若说是山洞里那一次,白玉衡也已在即墨的时候还了。 至于即墨的那一次,哪里是他救了白玉衡,分明是白玉衡救了他…… 而且,每次他救白玉衡,都无非举手之劳。可白玉衡救他…… 他和他,到底是怎么变成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的? 第110章 明逍努力按捺下心底被勾起的烦躁,将那只被握得温热、止不住微微发颤的手背到身后,用力捏紧,尽可能语无波澜道:“你打算怎么找昆仑?需要我怎么做?” 白玉衡微微笑起来,软声道:“需要你先跟我回去。” 明逍:“……” 眼见明逍又有隐隐炸毛的架势,白玉衡忙道:“我想,突破口可能要从格尔木的那个无极宗找。” 明逍微顿,若有所悟地看白玉衡。 “现在愿意回去了吗?”白玉衡轻轻笑道。 明逍强作镇定,但还是难掩别扭地应了一声:“走。” 可下一瞬,正欲飞行的明逍就愣住了。 走,往哪儿走?他从哪个方向来的?天上下着蒙蒙细雪,根本看不见太阳,难辨南北。脚下群山山雾迷蒙,更是不辨东西。 他确实……冲动了。 他怎么能这么冲动? 这还怎么闯昆仑救人? 明逍心下自责,可并不想对白玉衡认错。他迷了路,难道白玉衡追他追得这么紧就记得路?哼。 明逍脑筋一转,果断将食指指尖凑近唇边,张口就要咬。 白玉衡见状一把拉住他,“你又干什么?!” “用血契循着阿遥的位置回去。”明逍理直气壮。 白玉衡压住明逍又准备抬起的手臂,半是无奈半是宠溺似地道:“我沿途留了路标,你跟我走便是。” 说罢,白玉衡自然而然地顺势牵着明逍手腕,另一只手单手做结,结成,不远处倏然升起一道细细的青色光柱,一闪而逝。 “那边。”白玉衡回眸一笑,牵着明逍飞身过去。 “这是……什么?”明逍不得不承认,天机阁的术法花样真的很多。他一时看呆,不自觉又忽视了自己手腕正被某人握在掌心。 “我沿途捡了些石子在身上带着,以自身灵息蕴养。算是……一种能与我感应的灵石?入山以后,我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就沿途一边捡一边丢……现在正好派上用场。”白玉衡微微笑起来。 明逍惊讶:“是你自创的法术?” “算不上‘创造’,只是一种很简单的小把戏。”白玉衡唤醒另一颗他沿途丢下的小灵石,一边拉着明逍朝一闪而逝的光柱飞去,一边从锦囊里掏出一颗小指甲大的碎石放进明逍伸过来的掌心,贴近明逍解释道:“每个人的内息有其独有的波动频率。我将自身灵息注入这些小石子,等到需要的时候,只要释放自身灵息引发共振,它们就会这样回应我了。你瞧,说破了是不是就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小把戏?” 明逍抬头,眼中原本满是惊喜赞赏,可发现自己竟和白玉衡凑得如此之近,脸上神色顷刻翻转。 想丢下白玉衡先行飞走,又发现自己的手腕还被白玉衡握在掌心。 明逍一脸怒气地用力甩开白玉衡。白玉衡未做纠缠,顺势松手。 “你……你……”明逍指着白玉衡鼻子“你”了半天,恶狠狠道:“不许你再随便碰我!” 白玉衡听话点头,“好。” 明逍又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只得憋着一股气扭头先飞过去。 白玉衡微垂了眼睫,唇角轻轻勾起一丝有些苦涩无奈的弧度,而后立刻飞身跟上。 - “谁!” 脚边的一颗小石子突然迸发出一缕灵息,冲起一道一瞬即逝的青色光柱,吓得明遥炸了毛的小猫似的一蹦三尺远,亮出绝命刺高度戒备。 “怎么了?!”正在为薛楚楚和凤不鸣以魔焰取暖的吴天忙转回头问。 “刚不知道什么东西突然闪了一下。”明遥神色戒备地盯着四周。 “该不会……是我们不小心触发了什么机关?!”薛楚楚惊慌道。 几人瞬间紧张起来。 感应到什么的吴天突然扭头朝某个方向看去。 不过不待他脸上的惊喜展开,也跟他看向同一方向的明遥已经欢喜地跃上高空,直扑进来人怀中,“哥!哥你回来啦!” 明遥探脑袋一看,没见白玉衡踪影,不由心下暗喜:看来那个姓白的果然没追上他哥,最好就此与他们走散。 “哥!刚这里不知什么东西突然爆出一缕灵息还闪了一下!咱们是不是先转移为妙?”明遥急忙说正事。 “是一道青色光柱?”明逍揽着明遥落地,语气淡定。 明遥一怔,点头:“是呀。哥,你怎么知道?” “是白玉衡设下的路标。”明逍应了一句,快步走向薛楚楚和凤不鸣。 “路标?什么东西?”明遥亦步亦趋地跟在明逍身后。 “不必理会。”明逍敷衍了句,蹲下身来,用跟白玉衡学来的招式释放出蚕蛹状的灵息,为蜷缩在一角、冻得哆哆嗦嗦薛楚楚和冻得双唇发白的凤不鸣取暖。 抱着双臂缩成一团的凤不鸣抖着双唇虚弱道:“明公子……给你……添麻烦了……” 明逍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抿起双唇,垂下眼睑。 在那双红绿异色眼瞳被彻底遮挡前,眼中似是有着歉疚。 一旁的明遥开始跟他哥告状:“哥,姓白的也太不负责任了!臭丫头和大凤凰不耐寒,根本片刻都离不开你们俩。魔焰虽然也能取暖,可换来的那点儿热乎劲还不够双息相冲难受的。姓白的又不是不知道。结果你走了他竟然跟着你走!哥你现在这么强,哪里用得着他?!自己该干什么不知道?也不知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还好哥你回来得快!” 第111章 明逍没应声,嘴唇抿得更紧了些。 “他没追上你吧?” “那他不会一个人走丢了吧?” “这家伙怎么这么麻烦啊?该不会还要我们去找他吧?” “哥,这茫茫雪山可没法儿找啊!那么大个昆仑我们都还没找到呢。” 明遥围着明逍一会儿一句地说着。 最后一句刚说完,猛然察觉到白玉衡气息的明遥错愕抬头,只见白玉衡也飞了回来。 明遥撇撇嘴巴,声音不大,但确保是能被白玉衡听见的音量轻轻哼了一声,小声叨咕:“粘人精。” 刚落地的白玉衡脚下一顿。 明遥毫不掩饰地狠狠白他一眼,而后转回头继续粘他哥,蹲在他哥身边吹耳边风:“用不着他了,他也回来了。瞧瞧天哥多靠谱,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们。” “可以了,明公子。”凤不鸣冻得发白的脸色好了不少。 明逍遂收起灵息,起身转向吴天,“谢谢天哥。” 吴天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道:“这有什么好谢的……” 他不自在,明逍似乎比他更不自在。吴天抬眼去看向他二人走近的白玉衡,又看看眼前身体紧绷的明逍。 直觉告诉他,白玉衡追上明逍了,而且二人之间又发生了些什么。 既然追上了,为什么不一起回来,而是前后脚? 是为了掩饰什么? 吴天暗暗捏了捏掌心,只觉心底愈发躁郁。 “你跟他们留在这儿,我尽快回来。”白玉衡对明逍说。 明逍急道:“我跟你一起!” 白玉衡用眼神指了一下薛楚楚和凤不鸣,望着明逍微微笑道:“他们需要灵力保护。而你我之间,我去更合适。我自己可以。” 明逍微微咬紧嘴唇。 明遥站在二人身侧,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满脸疑惑:“你们在说什么?” 白玉衡看了一眼明遥,没回答,而是走到凤不鸣身前,“凤公子,要是明逍又冲动行事,还麻烦你劝着些他。” 凤不鸣有些意外,“我?” 白玉衡点头。 凤不鸣犹豫一下,点头,“我明白了。” 明逍有些别扭道:“我不会再冲动了。” 白玉衡转过头来笑了笑,“那最好不过。” 其余四人看着明、白二人,神色各异—— 凤不鸣是略显欣慰的微笑; 薛楚楚一脸若有所悟的高深; 明遥气成一只小河豚; 吴天则爬了满脸冰霜。 白玉衡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原本准备离开的他脚尖一转,径直走到明逍身前。 距离近得,恰如成家村外的那个月夜。 明逍再次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又逞强似的强迫自己不准怂。 他就不信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白玉衡这个死正经敢公然对他做什么! “明逍。”白玉衡叫他。 明逍一愣,“嗯?” 回应他的,是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的—— 一个吻。 而且不是成家村外那晚的一触及离。 而是宣誓主权般的,没完没了。 明逍感觉着轻轻压住自己嘴唇的柔软、温热的触感,脑子里似是炸响一片、乱糟糟的,又好似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 脑子不转了,身子便也动不了。 他浑身僵硬地站在那儿,只有一双本就漂亮得摄人心魄的异瞳无措地闪动,眼底莫名漫上一层水雾,看起来有种任君采撷般的乖顺、脆弱。 明逍身后,凤不鸣在短暂的惊诧后,微微而笑;薛楚楚则震惊得睁大眼睛、张大嘴巴,连身体都忍不住后仰,而后抬起双手,掩住脸上荡漾开的笑。 而在明逍和白玉衡的两边,明遥和吴天则满脸震怒地僵在原地,跟明逍一样,因着巨大的精神冲击以致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 看似十分大胆的白玉衡实则一直在屏住呼吸。 尽管如此,他还是听到了自己如雷般的心跳。 同时也感受到有什么一直被压制在心底深处,很疯狂的东西,再也无法抑制地喷涌出来。怂恿着他,对明逍做些更过分的事。 但不是在这里。 他见过明逍被弄坏时的诱人模样。 那是只有他能看的秘宝。 白玉衡叫头脑发热的自己冷静下来,逼迫自己退开。 因为比起弄坏,他更想珍惜。 可是……退开后的白玉衡在看清明逍神情的瞬间不由在心底苦笑,他真的不是圣人。 虽然明逍曾一脸轻浮地说过“因为我很久没做了”,把自己说得像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一样,可他根本不知道,被亲吻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有多纯情…… 纯情得叫人忍不住想把他狠狠弄脏、弄坏…… 但是又舍不得。 那双漂亮眼瞳中漫起的水雾,会叫欺负他的人满心罪恶感,舍不得弄疼他一分,只想奉在心尖,小心疼爱。 白玉衡揪着心,发出一声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无奈的叹息,重又倾身上前,在嘴唇快要贴上明逍的面颊时微微停下。 眼前的人乖顺得不行,大睁着一双水雾弥漫的漂亮眼瞳,眨也不眨、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于是他的唇,轻轻贴上他的眼角。 纤长的银白睫毛一颤,那双红绿异瞳中早就积蓄满了水雾便凝成一粒剔透的水滴,不待滑落面庞,便被一双唇瓣轻柔吮去。 第112章 “我很快回来。” 耳畔响起那人柔得云朵般的话语,撩得明逍心颤得发疼。 他还恍惚着没反应过来,眼前白影一闪,很快又冲过来一道墨影。 明逍神经一绷,猛地退后一大步。 眼前水雾散去,他看清了吴天几乎可以称之为暴怒的脸。 “你明明可以躲开。”吴天发出一声冷笑,只是面部已经被暴怒扭曲,“你瞧你躲得多快。” 明逍满脸无措,但无言以对。 他的脑子仍旧是乱糟糟的,又好似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你喜欢他?”吴天问,似在极力压制什么。 “不……”明逍下意识摇头否定。 “那你为什么愿意让他……!”吴天停住了。 他不想说那个字。他不确定如果说出来自己会不会当场失控。 吴天很激动,情绪似乎在爆发的边缘。可明逍看起来比他更激动,刚流过泪的双眼爬满血丝,连额头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我没有。”他咬牙否定。 “我没有!”他近乎崩溃地嘶吼。 “那你……!” 同样猩红着眼嘶吼的吴天话没说完就被一记侧踢踹了出去。 一直捂着嘴巴的薛楚楚脸上早就从姨母笑变成震惊。 凤不鸣仍是神色淡淡,颇有几分疏离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被猝不及防踹倒在地的吴天刚要撑起身子,就被发怒的小豹子似的魔族少年骑上腰身,揪住衣领。 “别逼他。”明遥逼近吴天低声狠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吴天:“……” 又一阵寒风裹挟着细雪刮过,彻底掩去了渐远的地面。虽然人已腾空飞离,但一直回首观望的白玉衡终于转回头。 片刻后,紧闭的唇线末端微微翘起。 他抬手按向胸口。那里是尚未平息的狂热心跳。 脑海中是定格一般的,明逍被他亲吻时的面容。漂亮,乖顺,易碎。 比合欢散更致命。 白玉衡开始忍不住地幻想一个场景——他要告诉吴天,那些合欢散,是你手下扬在我脸上的。 虽然当时恨不能杀人,但现在,很感谢你的那些手下,和你。 想来吴天的表情会很精彩。 想到这里,白玉衡觉得自己很邪恶。 如果被明逍知道他其实是个内心十分偏执阴暗的坏家伙…… 微微压下的唇角重又翘起。 “是你不好,明逍。要怪就怪你自己,不该招惹我。”白玉衡低声道。 第50章 山里的夜降临得很突然, 仿佛只是一个眨眼,天就黑了。 白玉衡还没回来。 薛楚楚很是担心。那个无极宗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应该很厉害。 因为她的兄长就死在那里。 虽说那时她兄长也身受重伤,虽说是她兄长故意去做诱饵好让薛楚楚逃走, 可薛楚楚还是觉得, 她兄长被杀死得太轻易了。 那可是她自幼便被誉为天资卓越的兄长, 被寄予厚望的蜀山掌门继承人, 怎么会那么轻易地,死在几个同是人族修士的手中…… 唯一的可能, 就是这个无极宗与天机阁的关系并不简单, 他们懂得比“六大仙门”更为高阶的术法。 否则, 天机阁怎能容忍一个人族的小门小派, 设立在距离昆仑如此之近的地方? 这些猜测薛楚楚自然跟明逍他们说过,明逍他们也认同薛楚楚的猜测, 所以在连续半月的翻山越岭、冻饿交加的情况下,众人还是径直越过格尔木去寻找昆仑, 没有冒险去格尔木休息、补给。 薛楚楚自是明白白玉衡要比她兄长强上百倍、千倍, 可所谓“双拳难敌四手”,白玉衡毕竟还没有强到明逍那个程度,可以一人对抗数百神族而毫发无损、完全是超越了世间所有生灵的强大存在, 万一城内的无极宗弟子很多, 万一无极宗叫来了天机阁……薛楚楚实在很怕白玉衡又变成两月前那副血葫芦般的凄惨模样。 她满脸焦虑地向着明逍的方向张口,顿了顿, 最后又泄气地缩回去, 默默闭上嘴巴。 ——打从白玉衡飞走, 明逍在明遥的追问下简单交代了白玉衡的去向,一队人就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哪怕薛楚楚并未身处漩涡中心, 光是感受那三个魔族身上散发出来的低气压,就已经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了。 “薛姑娘可是担心白公子?”身旁的凤不鸣微微倾身,小声问。 薛楚楚急忙点头。 凤不鸣说:“薛姑娘暂且放宽心便是。此地距离格尔木有两日脚程。明公子又心急,这两日怕是走了寻常四日的路途。白公子便是一路飞去格尔木,也要花上一些时间。此时许是尚未到达格尔木,又许是刚刚到达。无论白公子要做什么,乘着夜色,总归更方便些。” 薛楚楚闻言不由宽慰许多,遂点了点头。 第二日日上三竿,白玉衡还没回来。明遥说要不他去瞧瞧,明逍不准。吴天说,那我去。明逍就一个字,“等。” 傍晚的时候,狂风终歇,飘了三日的细雪洒满群山,连阴了三日的天空终于彻底放晴。 原本打坐调息的明遥倏地睁开双眼,脚下一个借力,御魔腾空,放眼而望,不由吹了声口哨以表震撼。 好一片洁白险峻的人间仙境。空气剔透得像是洗过了一样,一眼可望万里。 第113章 明逍缓缓转动身体,努力远眺,竟然真的在东南方向看到了格尔木城。 “哥——!”明遥把手挡在唇边做喇叭状,冲地面大喊,“从这里竟然可以看见格尔木哎!” 一边打坐一边助薛楚楚和凤不鸣取暖的明逍闻言睁眼,收回灵息,调整一下内息,而后御灵腾空,向着明遥所指的东南方向远眺,果真看到一座银装素裹的石城。 吴天见状,也腾空凑过来远眺。 明遥抬手在眼睛上方搭了个小帐篷,伸着脖子左右晃着身子,努力看了看,跟明逍说:“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 明逍努力叫自己忍不住微微蹙起的眉心舒展,尽可能冷淡道:“离这么远,即墨那么大的格尔木看起来不过巴掌大,即便是城内现在鸡飞狗跳,我们在这儿又能看出什么?” “但如果打起来了术法对轰,应该有亮光闪过之类的?”明遥撇嘴。 明逍扭头看了明遥一眼,“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就知道使用暴力?” 明逍本意是想告诉明遥有些事情要用计谋而非暴力,可这话说出来,别说明遥和吴天,他自己都立刻察觉到不妥。 明遥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脸色一变,扭头落向地面。 明逍正不知所措,又撞上吴天满是责备又夹杂着浓浓怨恨的目光。 明逍不敢跟吴天对视,飞身下去追明遥。 “阿遥……我不是……” “哥。”原本气呼呼背对着明逍的明遥转过身来,仰头看着明逍,“那家伙自己亲口承认的,说他就是个披着正义外皮以杀生为乐的伪君子。只有你总在他身上看见师父的影子,才把他当个好人!” 明逍没想到明遥生气的点竟然在白玉衡身上。 不过他还没说话,薛楚楚先急了,从旁插嘴反驳道:“玉衡仙君本来就是个好人!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明遥指着薛楚楚急道:“被那家伙的表象迷惑的笨蛋!那天晚上他自白的时候,你跟小武不是也躲在帐篷里听着呢?” 薛楚楚被噎了一下,转而又反驳道:“你才是笨蛋!真正坏的人才不会那么说自己!” 明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那天晚上……是哪天晚上?……是……我送他琴的那晚?” 如果说是薛楚楚和小武躲在帐篷里偷听,明逍能想到的也只有那一晚了。 薛楚楚经明逍一提,方才想起,白玉衡那些话都是跟明遥说的,正主明逍出现得晚,根本没听到!而明遥这个小鬼头显然不可能把白玉衡的话转达给明逍。 那些都是多么重要的话啊!明逍没听见简直是重大损失! “是啊是啊!就是那天晚上!玉衡仙君跟小鬼头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呢!”薛楚楚急忙道。 “……关于我?”明逍突然有些紧张,甚至察觉到自己心跳的不正常。他抿了下嘴唇,还是按捺不住好奇,问:“他说我……什么了?” “说了好多呢!”薛楚楚瞧着急得跟什么似的明遥,一副故意气他的模样拉长声音卖关子似地道:“玉衡仙君说啊——” “臭丫头!”明遥尖声叫嚷起来,“你要是敢……唔唔!” 吴天直觉不应该让明逍知道,可他自己也实在好奇,遂不光没有帮着明遥,还从明遥身后一手圈着他,一手虚虚捂住他的嘴,问薛楚楚:“说什么?” 薛楚楚看乐子似地瞧着明遥在吴天身前奋力挣扎到两条腿都踢起来,猴子挂树似的,捂嘴笑了两声,眼珠一转,微微噘着嘴道:“那么重要的话——” 她倾了身子冲明逍眨眼一笑,“想听就自己去问玉衡仙君呀~” 明逍嘴唇微微动了动,背过身去,冷声道:“随便他说什么。” 薛楚楚脸上瞬间现出一丝焦急,似是想再跟明逍说些什么,可想了想,又安下心来,抿着嘴脸上露出一丝坏笑。心道:你也就是嘴巴硬。 “白玉衡都跟你说了什么?”吴天弯身小声问明遥。 明遥烦躁地挣开吴天,冲他哥嚷嚷:“哥!你就那么信他!带着我们蹲这干等两天?有这两天时间说不定我们自己找都找到昆仑了!可那家伙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干嘛呢!难道他不回来咱们就这么一直干等下去?!” 明逍答不上来。 这两日他也一直在问自己,自己是不是被白玉衡那家伙下蛊了,不然怎么这么听他的话。 自己问自己的时候,明逍还能勉强镇定。想不到答案,或者说,想不到他想要的答案,那就强迫自己不再想。 可被明遥这样当着众人面问了,明逍就镇定不了了。 那是一个这里所有人都看得分明的答案。 只有他自己不愿意接受而已。 他被众人注视着,有种被当众扒光了的难堪。 明遥瞧见明逍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下去,原本想逼问的那句“就因为他亲了你?!”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可咽回去后,明遥心里更憋气了。 他狠狠瞪了明逍一眼,转身几个大步走回去,将角落里自己的包裹弯腰拎起来一把甩到肩上,又转身走到明逍眼前,因为憋着气而语气极其生硬道:“哥,你要还认我这个弟弟,就别等他。我们现在就走!” 明逍艰难开口:“阿遥……” 明遥再逼上前半步,几乎贴着明逍,仰头盯着他,认真道:“哥,我们自己去找昆仑。等找到了昆仑,找到了师父,你就会明白,你对他的好感,都是移情,都是错觉。” 第114章 明逍身形猛地一晃。 师父? 移情?! 第一次听到这个信息的薛楚楚和吴天不由得竖起耳朵。 明逍的双眼似是因为慌乱而快速闪烁,他不知所措似地摇头,没什么底气、却又分外心急地辩解着:“不是的阿遥……不是的!怎么连你也觉得我对师父有那种心思!” “我不是说你对师父有那种心思!我是说……!”也被勾得语气激动的明遥猛地停下来,缓和了语气道,“如果不是因为他像师父,你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豁出性命救他?甚至不惜……!” 明遥又停住了。 他知道他哥不愿意提栖霞山那晚的事。他知道他哥还在彷徨。 他是要绝了他哥念想,不是要推波助澜的。 “那天你没能救得了师父,所以你没办法看着跟师父很像的白玉衡死,仅此而已。等我们找到昆仑,找到师父,你一定就会恍然大悟,白玉衡,就只是一个跟你不相干的人而已。”明遥平静地对明逍说着,仿佛在念什么蛊惑人心的咒语。 而明逍,则像一个被蛊惑了的人,满脸惊惶、茫然。 不待明逍作出更多反应,身后突然发出一声什么重物坠落的闷响和积雪被挤压发出的“吱嘎”声。于此同时,面向明逍方向站着的薛楚楚猛然睁大眼睛,双手掩唇,似是不敢相信般地,眼中爬满惶恐。 “玉衡仙君——!”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踉踉跄跄地越过明逍身侧向他身后奔去。 明逍回神,尚未转身,便感应到身后之人熟悉的气息,和浓重的血腥气。 他似有所感地惶然转身,撞入眼帘的,是被满地白雪衬得愈发刺目的血衣。 暗红自那人身下慢慢侵蚀着刺目的白…… 怎么会有那么多血呢?明逍双瞳震烁着急切寻找。 好多的剑伤。 但伤得最重的,是白玉衡的左肩。 血沿着断裂的袖管,流得像滴水一样。 怎么会流血流成这样呢? 明逍下意识地抬手去掩唇,可是胳膊似乎丢了,又在跟白玉衡伤处一样的位置莫名传来钝痛,叫明逍只抬到一半,便又垂了回去。 这叫一直在拒绝认知眼前景象的明逍终于反应过来: 胳膊。 白玉衡的胳膊呢? 他的胳膊呢?! 明逍努力定了定神,在白玉衡殷切祈盼又虚弱无力的注视下,摇晃着走过去,走到他面前,双腿一软,扑通跪了下来。 白玉衡也是跪着的。若不是薛楚楚奔过来扶住他,整个人已是趴进雪地里了。 他半压在同样跪地扶着他的薛楚楚右肩上,看着明逍笑。 那笑容很浅、很疲惫、很虚弱,却很痴,又很悲伤。 明逍脑子里突然划过一个念头:他和明遥的对话,白玉衡听见了。 他注意到薛楚楚的腰侧,一只染满鲜血的右手正向着他费力抬起。明逍急忙双手去拉,却被塞进掌心一块绢布。 “昆仑……地……图……” 他看着白玉衡张口说话,每吐出一个字,便淌出一口血。 明逍愣了愣,急忙展开那块沾满血迹的白色绢布。 过程中有几滴温热的液体落下,打在明逍的手背上,落在那沾了血的绢布上,晕开几朵淡粉色的霞。 明逍吸了下鼻子,就着低头的姿势飞速眨了眨眼睛,试图挤干那些汹涌上来的滚烫液体。 绢布上的地图,亦是用血画的。只是用来画图的血迹早已干涸变深,与新染上的血迹颜色分明,而且新染上的血迹主要集中在地图外缘,影响不大。 地图画得有些粗糙,但信息却很详尽:哪里是灵脉,哪里是人族囚牢,哪里是妖族囚牢,哪里是神族囚牢,哪里是监工弟子房,哪里是活祭坛……不同区域的囚犯目测有多少人,监工又有多少人,其他弟子有多少人…… 基本上,一图在手,已经不需要明逍他们再做什么探察工作,叫上弑神教众,商定好作战计划,就可以开打了。 但还是那个问题,也是最根本的问题:昆仑在哪儿? 这是昆仑内部的地图,不是去昆仑的地图。 不过这并不是明逍现在考虑的问题。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白玉衡为了这么个破玩意儿,丢了条胳膊?! 他从绢布上抬起头来,满是不可理解地看白玉衡。 他想问他,值得吗? 可他看着白玉衡的脸,又觉得自己不该问。 明摆着的答案,问了,就是糟蹋白玉衡的心意。 他看着白玉衡口中涌血地费力笑着:“今晚,昆仑的夜……空,会……为……你……” 话没说完,薛楚楚肩头一沉,白玉衡已是彻底晕死过去。 明逍随手把绢布塞进身后的明遥怀里,从薛楚楚身前小心翼翼地揽过白玉衡,抖着声音叫他:“白玉衡?白玉衡?!” 没有回应。 “谁问你昆仑了……”明逍突然激动地吼叫起来,“你的胳膊呢?!你的胳膊哪儿去了?!啊?!” “明逍!明逍你别晃他!”薛楚楚试图制止拼命摇晃白玉衡的明逍,“我们得赶紧给他处理这些伤口!” 一直站在明逍身后,狠狠拧着眉毛死盯着白玉衡的明遥终于也微微动了动,垂眼看向手中拿沾满血迹和他哥眼泪的绢布,猛地用力捏紧。 第115章 站在稍远地方的吴天则一脸败犬之相。 不过很快,他似下定什么决心般,微微发颤的唇抿成一条凛冽的线,脸上的神情也变得狠厉起来。 - 除了那条被砍断的胳膊,白玉衡身上其他的剑伤算不得重。 当然,仅对白玉衡而言。换成人族,应该够死上几次的。便是换成其他神族,怕是也得去鬼门关走一遭。 可白玉衡不是寻常神族,他是天机阁圣子,此前差点被乾坤万象阵戳成筛子他都活下来了,这次的伤自然问题不大。 子夜的时候,白玉衡醒了。 遍席全身的暖流缓缓退去,抵在自己背后双肩的双掌随之撤开。 雪山深夜的凛冽寒风和遍布全身的锐痛迅速席卷而来,白玉衡只觉一阵虚弱,身子发软。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克制,不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虚弱。可电光火石间他又反应过来眼下自己所处的状况,便放任自己向后倒去。 身后的人颇为慌乱地接住他,急道:“白玉衡?” 白玉衡微微偏过头,看到明逍满是担忧的眼。 心中突然多了几分愉悦。 他仰倒的方向偏左。他想他应该尽快撑坐起来,离开明逍的怀抱,好不被明逍发现自己的小心思。所以他想伸手去撑。 可是,好像感觉不到自己的左手。整条左臂,他都感觉不到。 白玉衡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哦,他的左臂,已经被师父元清,砍断了。 再去昆仑,明逍要救他的师父,自己却要和师父刀剑相向了。 “白玉衡?”明逍低头打量着怀中人惨白的面容,不知是不是冷月照在上面引起的错觉,他觉得白玉衡脸上的神情,并非伤痛引起痛苦,而是……悲凉? 一直揪着的心不自觉地又生出几分柔软,明逍用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音色低声问着:“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白玉衡回神,靠在明逍肩头望了望夜空。 连续风雪交加了数日,今夜却是明月皎皎,繁星璀璨。 真是,老天爷都在帮他。 “逍。”白玉衡虚弱道。 明逍一愣。 ……逍? 一定是前边的“明”字说得太弱了,他没听到。 对,一定是这样,没错。 “带我去那儿。”白玉衡费力地抬了抬右手,想尽量举高,可举到中途,便重重坠了下去。 “哪儿?”明逍忙问,他循着白玉衡刚刚指过的方向,看了看,只有皑皑雪山。转瞬,他便心有所悟道:“你要去山顶?” 白玉衡点头。 “伤这么重,你给我老实呆着!”明逍顿时来了火气。 白玉衡却微微笑着,又唤他:“逍。” 明逍竟从那全是气音的虚弱声音中听出了几分撒娇意味。再看着对方脸上的温柔神色,明逍只觉得心尖一阵酥麻,刚来的火气瞬间便消失无踪,被下了蛊般,只想对白玉衡言听计从。 他咬了下嘴唇,嘴上不情不愿似地埋怨着“怎么刚醒来就这么多事情”,手上却是小心翼翼地扶着白玉衡站起,见他脚下踉跄,干脆直接把人背了起来,“要去哪个山顶?” “高的那个。”白玉衡说。 眼见明逍要飞,早就凑到近前,一直没什么插话机会的明遥和吴天急忙叫人: “哥!” “逍弟。” 另一边的薛楚楚和凤不鸣也颇为担心地问: “你们要干嘛去?” “可需要我们做什么?” “只我们两个,一会儿就好。”白玉衡伏在明逍肩头,在他耳边虚弱道。 “只我们两个,一会儿就好。”明逍转告众人。 薛楚楚和凤不鸣懂事地点头退开,明遥和吴天则脸色都不太好看。 “哥!我跟你们一起!”明遥仰着小脸道。 吴天自是也想跟着,可他们都去了,把战五渣的薛楚楚和凤不鸣扔在这里,显然就是他这个“大哥”不懂事。吴天心里急,却只能憋着,劝说自己,有明遥跟着也行,谅这个白玉衡现在这副模样也干不了什么。 可明逍却说:“阿遥乖,我去去就回。” 说罢,没给明遥再说什么的机会,背着白玉衡身影一闪便消失了,叫明遥追都不知道怎么追。 明遥气得直跺脚。 明逍寻着一处还算平整的地方,慢慢降落,试探着脚下积雪,感觉冻得很实,撑得住他二人,这才彻底落了地。 “到山顶来做什么?”明逍问被他背在身后的白玉衡。 “送你一个小礼物。” 他听见那人满是虚弱的气音在耳畔温柔轻笑。 撩得他浑身酥痒。 明逍发誓,如果不是白玉衡的声音真的很虚弱,如果不是他断了一条胳膊,他一定直接把人从肩头直接丢下山去! 可现在,他只能浑身僵硬地背着白玉衡,没好气道:“断了条胳膊,脑子也出问题了?” “我答应帮你找到昆仑所在,就一定会做到。” 明逍隐隐预感到了什么,侧头想去看身后的白玉衡,撞见对方正越过他的肩头,微微偏着一张病弱疲惫的脸,满目温柔地笑着看他。 明逍一惊,急忙转回头去,心跳得狂乱。 白玉衡感受着身下之人因着紧张呼吸而剧烈起伏的身躯,方才还隐藏在眼底深处的贪婪丝丝缕缕地漫上来,沿着银发天魔那挺直的鼻梁、柔软的嘴唇、漂亮的下颌线,用贪婪到近乎偏执的目光一寸寸描摹,到那圆润的耳垂,和青筋隐现的脖颈…… 第116章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夜篝火哔啵作响的狭小山洞里,这人被他叼着耳垂轻轻含弄时,双目含泪、全身发颤,却又双臂紧紧抱着他,仿佛溺水之人抱着救命浮木般,可怜、脆弱、又极为撩人的模样。 要是被他知道自己此时在想些什么,他会把自己丢下山摔死吧。白玉衡在心底自嘲。 他并未再像从前那般,因为脑海中回想起的场景而自责、羞愧。 现在的他不仅很坦然,甚至还会放任自己,去想象一些更过分的事。 他就是喜欢明逍,喜欢到即便跟他这般近,被他背在肩上,还是心中仿佛有什么巨大的空洞没有被填满,空虚得发疼。 只有像在山洞那晚,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这磨人的不满足感,或许才能被填满。 “在哪儿?”明逍想尽可能地镇定,可一开口,颤抖的气便出卖了他。 “我也不知道。”白玉衡轻笑。 明逍心底的酥麻瞬间被吹了个灰飞烟灭。不过不待他生气,白玉衡继续道: “我跟薛姑娘一样,也是从昆仑结界的动荡区域穿回来的。” 明逍一愣,把白玉衡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一遍,猛地扭头看他,“你去了昆仑?!” 白玉衡只是看着他,温柔地笑。 “看天。”他说。 明逍不看,死盯着他急道:“你离开后都去哪干了什么?!怎么就没了条胳膊还受这么重的伤?!你先一五一十跟我说明白!” “这不重要。”白玉衡轻轻笑着,“你看天。” “我不看!”明逍生气。 “那你是想我吻你?”白玉衡说着,微微压下头。 明逍慌乱撇过头去,恼羞成怒道:“你信不信我把你从山上扔下去……!” 话音戛然而止。 原本满脸羞愤的明逍突然变得满脸无措,双唇微微张开,急促地喘息着,呼出一团团的白气,惶然张大的双眸也漫上一层迷蒙的水雾。 罪魁祸首则见好就收地松开唇瓣。只是在离开前,又坏心地用牙尖轻轻咬了一下那柔软的耳垂尖尖。惹得身下人猛地浑身一抖。 怎么不扔?白玉衡本想这么问一句,可瞧着明逍极度无措慌乱的模样,实在心有不忍。 “不去昆仑救你师父了?”白玉衡轻声问。 明逍猛地扭过头来,一双美艳异瞳噙着泪光,似在无声控诉他的卑鄙。 白玉衡知道自己不应该再招惹他了,不然小猫会炸毛的。 可明逍这副模样,叫他如何忍得住。 他顿了顿,垂眸凝视着那双微微发颤、看起来异常甜美的唇瓣,慢慢凑过去…… 而后算不得意外地,被明逍从肩头狠狠扔在了地上。 山顶积雪很厚,并未摔疼。 他仰卧在深深的雪坑里,看着浑身写满慌乱和担心的明逍,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坏小孩儿。 明逍气冲冲地瞪着他,几番张嘴似是想骂他些什么,可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而白玉衡却在此时猛地测滚过身体,半伏在雪地里,身子一耸,咳出一口血来。 ——虽然没摔疼,可这么被扔下来,到底还是震到了身上的那许多伤。 明逍吓坏了,一个箭步冲过来跪在白玉衡身边扶起他,心急道:“都怪你!要不是你……你怎么样?啊?!” 白玉衡抬手蹭了下唇角的血,抬眼看着满脸担心的明逍笑。 明逍看了他几眼,原本扶着他肩膀的双手用力一推,又把人推倒回雪坑里,自己则气呼呼地站起来背过身去。 “你到底要干嘛?!”明逍心乱得不行。 身后的人不应声,只是传来一阵积雪被挤压的吱嘎声,很快又是一声闷响。 明逍急忙回头,果真是白玉衡那家伙想站却站不起来,又摔回了雪里。 明逍烦躁得不行,却还是身体更为诚实地赶过去把人扶坐起来,狠狠皱着眉暴躁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想你看天啊。”白玉衡满脸无辜。 明逍狠狠剜了他一眼,见人坐得还算稳当,遂放开扶着他的手,站直身体赌气似的仰头看天,没好气道:“看了,然后呢?” 白玉衡暗暗催动了一下周身灵力,结果还没完全调动起来,就难过得快要吐血。 他正暗暗调息,明逍已经不耐烦地低下头来,语气愈发暴躁:“然后呢?!” 白玉衡冲他招手,笑道:“你过来,坐下。” 明逍忍住骂人冲动,一屁股坐下。“坐了,然后呢?!” 白玉衡往明逍身边蹭了蹭,可是费力,便又叫明逍,“你坐过来一点。” 明逍猛地偏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他,但还是向他那边挪了一下。 “坐到我身边来。”白玉衡笑着。 明逍先是用眼刀杀了他一千次,而后咬着牙贴着白玉衡右边坐了,又咬着牙警告他:“要是你给不了我一个满意的结果,今儿就是你的死期!” 白玉衡笑着往他身上贴。 “你干什么?!”明逍警铃大作。 “别动。” 温柔的低语像是魔咒,叫明逍瞬间乖乖定住了。 他浑身紧绷地感觉到白玉衡的右臂自他身后绕过,没有御灵抵寒、已经被冻得冰凉的手指微颤着覆上他的右手。 明逍当然是想躲开的,甚至想把白玉衡推一边儿去。 第117章 可他看着对方那双温柔注视自己的眉眼,那张不知是因为伤痛还是因为寒冷而毫无血色的脸,因为被“冒犯”而刚刚筑起的寒冰便顷刻间土崩瓦解,只剩一颗柔软的心,恰如此时被对方握住的右手,可以被其握在掌心,随意拿捏。 “你……冷啊?”明逍极不自在地低声问,声音里是他自己没能注意到的温柔。右手已经十分诚实地反握住那只“冒犯”他的冰冷右手,调起灵力,暖着他。 白玉衡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笑起来,“有点儿。”而后顺势又动了动身子,更向明逍贴近几分。 明逍没吭声,只是浑身不自在地微微向右偏转一些角度,把自己的后脑勺丢给白玉衡。 “还记得我昏迷之前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字字含笑的低语响起在左耳后方很近的地方,叫明逍又是一阵浑身酥麻,双手下意识地捏紧。 他已然忘了自己的右手正握着白玉衡的,不知道自己的紧张全被对方真真切切地感受去了。 “啊?”明逍心里一团乱麻,脑子也乱糟糟的,他努力想了想,却只能回想起那时全是看到白玉衡少了一条手臂的巨大冲击。“你那时……说什么了?” 白玉衡故作嗔怪道:“那可是十分要紧的话,你却听完就不记得了?” 不待明逍开口辩解,左耳后方的声音突然又近了几分,也更低了几分,“你当时是在想些什么?” 明逍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大喊着回答:你!我当时想的全是你! “我……我……”明逍慌乱得似是快要哭了。 白玉衡看得心疼,觉得自己逼得紧了,想了想,微微倾身,将下颌轻轻压上明逍左肩。 明逍的慌乱瞬间因为这新的暧昧举动短路了。原本乱成一片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借我灵力用用。”白玉衡说着,捉着明逍的右腕举起右臂。 正晃神的明逍被他的动作一带,不由得身体左偏、后仰,直到撞上白玉衡的胸膛。 ——看起来,就像是他依偎在白玉衡怀里。 明逍一惊,忙要离开。 “别动。好好感受我。”耳畔响起白玉衡的轻柔低语。 明逍愈发乱了。 感受他?感受他什么?! 轻抚过耳畔的温热气息叫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夜山洞里…… 可几乎是同时,右腕处突然感受到白玉衡传来的灵力,丝丝缕缕,顺着他的筋脉向指端攀爬。 明逍恍然,原来白玉衡,是叫他感受他的灵力? 自己在想些什么!明逍简直无地自容,转念又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白玉衡混蛋! “试着让你的灵力,跟我共鸣。”白玉衡说。 明逍愣了愣,虽然不知道白玉衡要干什么,但还是乖乖的,“哦……哦。” 他努力尝试着,但一时不得章法。 “这、这要怎么搞?”明逍问。 白玉衡无情道:“自己悟。” 明逍生气,却又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他跟白玉衡的灵力共鸣过。就是在那座山洞里。 可、可现在总不能…… 打死他也不会干的! 想到此,明逍又突然一惊:这家伙叫他跟自己的灵力共鸣该不会是……?! 耳畔突然又响起白玉衡那清冷的声音:“别胡思乱想,凝神。” 明逍愈发赌气了,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莹莹白雪在心里狠狠抽了白玉衡千八百鞭,而后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悟。 大概过了一刻钟,明逍感觉自己的一缕灵力终于搭上了白玉衡的,急忙努力控制着,将自己的灵力稳定在那一频率。 不知是不是灵力共鸣的影响,他感觉自己的心竟然也开始跟着悸动。 简直……就和那夜山洞里的情形,一模一样…… “昏迷前,我说——” 耳畔再次响起白玉衡的声音,有很明显的颤抖,似乎也在努力克制什么。 “……说什么?”明逍靠在白玉衡怀里小声问着,似是快要软成一滩水。 “今晚,昆仑的夜空,将为你而闪烁。” 音落,明逍只觉得一道灵息自腕处涌入,裹挟着自己体内那些已然共鸣的灵息,如一声响彻云霄的擂鼓,叫他的身体禁不住地猛然一颤。 与此同时,余光瞄见东南方向的天空突然有什么亮起。 明逍急忙转过头去,只见数道青光自遥远的群山深处腾空而起,在到达某个高度时,似是激发了什么透明穹顶般的膜,于膜上荡开一圈圈水纹状的青色波纹。 瑰丽、绚烂,宛若一团团只为他绽放的烟花,浪漫得叫人想哭。 第51章 绚烂的青色“烟花”稍纵即逝, 可明逍还一动不动地靠在白玉衡怀里,静静凝望着那片夜空,仿佛要把什么刻进自己的眼眸中。 耳畔响起白玉衡颇为意外的感叹:“竟然这么远……” 他偏过头看向明逍笑道:“要是没有你,光凭我自己的灵力, 怕是……” 话语戛然而止。 一滴突然从明逍眼眶滚落出来的泪珠所折射出的一道月光, 如箭矢般穿透了白玉衡的心。 他一下子慌了。 他喜欢看明逍双眼噙泪露出一副柔弱不堪摧折的模样, 但并不是任何时候。 第118章 应该说, 即便是那种时候,他也是心疼多过喜欢的。更何况是现在。 “明逍?”白玉衡小心翼翼地唤。 漂亮的异瞳倏而一眨, 乖乖靠在他怀里的美人微微咬了嘴唇垂下头, 一瞬间, 有更多折射着月辉的晶莹珠子落下来。 白玉衡不敢说话了。 甚至连气都不敢喘。 明逍把头撇向另一边, 抬手飞快地抹了一把。而后就着那个方向仰起头,睁大眼睛, 叫干冷的空气尽快带走蒙住他眼睛的那些水份。 等眼睛干了,明逍半转过身, 看白玉衡。 白玉衡一副自觉犯了错、却又并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的无辜可怜模样, 小心翼翼到有些畏缩地迎上明逍的目光。 “你想我怎么谢你?”明逍问。声音有尚未褪去的哽咽带来的微哑。 白玉衡愣了一下,脑海里飞快闪过几个念头: 以身相许。 亲我一下。 让我亲你一下。 让我再抱你一会儿。 都被他一一否定了。 他轻轻笑了一下,说:“不用谢。” “要谢的。”明逍认真道。 “真的不用。” “用。” 白玉衡看着明逍, 被按捺下的欲望又蠢蠢欲动起来。他的眸色深了几分, 小心试探道:“那,不管我提什么要求, 你都会答应吗?” 明逍微微抿了下嘴唇, 错开目光后重又对上白玉衡的, “你先说说看。” 白玉衡偏过头去看一边,有些闹小脾气似的, “我说了,不用谢。” “这份礼物太贵重了,我……”明逍停下来,似是有些说不下去。他垂了眼,沉默片刻,方才又看着白玉衡认真道:“我不想亏欠你这么多。” 白玉衡猛地转回头来,盯着明逍的碧色眸子里似乎隐隐有了怒气。 片刻后,他微微笑起来,眸子里却盛着满满的执拗。 “明逍。”他叫他的名字,“我说‘不用谢’,不是真的不用你谢。” 明逍露出一丝茫然。 白玉衡唇角的笑意愈甚,眼中神色却愈发偏执,甚至有了几分阴狠,“我就是要你欠着我的。” 说罢,在明逍尚未反应过来的一脸茫然中,抽出尚且与他十指交握的右手,踉跄着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冷冷看了他一眼,便拖着身子独自离开。 只是没走两步,白玉衡便被迫停下了。 山尖尖上巴掌大的地方,他能走去哪里?一个人飞下山去?开玩笑,他现在连站都是赌气勉强撑着。 身后传来积雪挤压和布料摩擦的微响。而后是越来越近的积雪被踩过时的吱呀声,就停在他背后。 心脏有些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白玉衡无法按捺地期待着,期待明逍能软下来,对他说点真心话。 可他等了很久,身后的人还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就只是在他身后,沉默地站着。 白玉衡禁不住仰天深吸一口气,长长呼出来。心道:算了。 他心焦、难过,身后的人又能比他好几分?他拼着命地从死亡线上赶回来,是要疼他、爱他、保护他、帮助他,不是要逼他、折磨他。 他努力做出一张笑脸,故作轻松地转身,而后愣住,想好的说辞都哑在了喉间。 他想,明逍应该在跟自己想一样的事情——他们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脸。 明明眼眶还红着,眼睛里爬满血丝,像是狠狠哭过了一样,唇角却用力地向上勾着,用一张原本很漂亮的脸,生是作出了一个难看得要死的假笑。 白玉衡盯着跟他一样发愣的明逍看了一会儿,突然偏过头去嗤笑一声。 满是无奈。 甚至有些绝望。 明逍也收了脸上的假笑,把头偏向另一边,狠狠皱起眉心,忍耐又模糊了眼睛的碍事水渍。 “你是准备跟我说什么?”白玉衡转回头问。 明逍舔了下因为想哭而被上涌的血气烘得发干的唇,没转头,还是躲着白玉衡看着一边,尽量淡然道:“我是觉得你大概要说:‘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别当真。咱们下山吧。’我准备说——”明逍顿了顿,侧仰起脸让干冷的空气蒸干眼中的湿润,翘起唇角笑了笑,“‘我当然知道你是在开玩笑。’” 白玉衡死死盯着明逍,目光阴鸷得似是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如果不是听明逍这么说,白玉衡确实打算这么做。 明逍把他原本准备说的话,猜得一个字都不差。 但现在,他改主意了。 他忽地伸过手去捏住明逍下颌强迫他转过头来,几乎是恶狠狠地吻了上去。 明逍猝然睁大双眼,已经抬起双手准备去推,却又意识到白玉衡身后便是陡峭山崖。 想要自己退开,却被白玉衡的右手虎钳似地狠狠捏着下颌。 明逍吃痛,顺着白玉衡的手劲儿张开下颌,不想却是正中白玉衡下怀。 在被对方侵入口腔的一瞬,明逍瞬间大脑空白一片,原本虚撑在白玉衡胸膛想推又不敢推的双手,十指慢慢收紧,仿佛求救般地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襟,全身紧绷的整个人也被抽了骨头般地软了下去。 徒留一双漂亮美艳的异瞳,满是茫然地大大睁着,眨也不眨,又慢慢积蓄起盈盈水光。 白玉衡忙放下右手,环住贴着自己软下去的怀中美人的劲瘦腰身,顺势放肆地加深了这个吻。 第119章 这并不在他的计划内。 他是做好了强吻后被明逍推下悬崖的心理准备的。 可明逍总是会给他一些意外惊喜。 白玉衡一边贪婪地索取,一边更为贪婪地想: 原来这就是明逍的弱点——只要无视他的禁区,悍然闯入,他就会乖得不像话。 从现在开始,他会好好利用明逍的这个弱点。 不过很显然,明逍的“乖”也是有时限的。只不过是在尚且虚弱的白玉衡快揽不住他腰身的时候。 猝然失去支撑的失重感叫明逍惊慌回神。 他似乎在挣扎。 说是“似乎”,是因为明逍推拒白玉衡胸膛用的是只推到一半便变得酸软无力的手腕,手指却一直紧紧抓着对方衣襟。推不动,他又想要扭头去躲,可左摇右摆却怎么也甩不开。 总之,不仅不像在拒绝,反倒像是他主动抓着白玉衡亲吻得意乱情迷、没完没了一样。 不过白玉衡知道,这并不是明逍在玩儿欲拒还迎的把戏,他是真的想结束这一切。只是明逍心有顾忌,不像自己这么卑鄙无耻—— 白玉衡已然站不住了,他现在是把自己的身体完全压在明逍身上。明逍自觉欠白玉衡的,自然舍不得对重伤在身的白玉衡下一点点重手,甚至会帮这个欺负自己的混蛋撑着。 白玉衡又想到,如果明逍真的不愿意,完全可以咬他。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现在在做的事有些过分了,明逍怕失手把他推下悬崖不敢推他,还不敢咬他逼他自己退开吗? 可不知为什么,明逍也没有。就很乖地站在他身前,仰着头张开唇,任他压着他攻城略地、大肆搜刮。 只有一双手十分克制地用着力,与其说是在推他,不如说是在撑着他。 当水雾在那双朱碧异色的双瞳中蓄满,凝成一粒璀璨珍珠顺着眼角无声滑落时,明逍的忍耐似乎终于到了尽头。 他终于想到了逼退白玉衡的办法——凭什么对方的就可以在他的地盘上攻城略地、大肆搜刮,他的却要收回深处小心翼翼地蜷着,还时不时地被对方的揉蹭,叫他浑身悸颤? 他要用自己的把白玉衡的逼回去! 却不想此举正是中了白玉衡最初想定的“报复计划”。 只不过在白玉衡原本的设想中,一切都是速战速决的,而现在,他心情大好地准备再趁机好好欺负明逍一番。 中了圈套的明逍后悔不迭,他拼命想收回自己反击的“武器”,却被对方紧紧咂住,双方“武器”上细密颗粒的摩擦,叫明逍从舌尖一路酥麻到头顶、脚底,几乎快要承受不住。 他急得“呜呜”直叫,手上却还是没能狠下心直接推开那个压着他可劲儿欺负的混蛋。 白玉衡欺负够了,觉得就算下一刻被明逍鞭尸也够本了,这才将最初的“报复计划”付诸行动——狠下心,在明逍的舌尖上狠狠咬了一口。 血腥味顷刻间在二人口中弥散开来。 白玉衡终于心情极佳地放开了明逍,唇角翘起餍足的弧度。 明逍没想过白玉衡那张素来正派清冷的脸上竟然会现出如此欠揍的表情。他双目含泪地狠狠瞪着他,身子直抖,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 不知是水渍还是血迹在顺着唇角流。明逍想要舔干净,可舌头稍微一动就刺痛得要命。 “勒(你)……!” 明逍气得想要破口大骂,可一个“你”字出口,明逍就意识到,这一时半会儿自己是说不清楚什么了。 白玉衡逼上前一步,唇角噙着笑,“我什么?” 明逍几乎是同步地猛地退后一步,如临大敌般地瞪着白玉衡。 于是白玉衡又跟上前一步。 但明逍没再退了。因为身后已经没有可退的地方,是另一面的悬崖峭壁。 “恩(禽)嗖(兽)!”明逍忍着疼恶狠狠吼出两个字,而后立刻疼得斯斯哈哈,想抬手摸又不敢真的碰到,眼泪也又被逼了出来。 看着可怜得紧。 白玉衡蓦地向他伸手。 明逍猛地一抖,想躲又意识到已经无处可躲,只能僵着身子死死盯着白玉衡的手。 瞧见明逍受惊的可怜模样,白玉衡原本已经下意识地停下,可瞧见明逍虽然满脸的如临大敌,身体却还乖顺地站在原地,白玉衡眸色暗了暗,在明逍极度紧张的注视下,似是在给他反应时间,又似是在拉长某种折磨般,慢慢地继续抬高手,直到重又捏上明逍下颌。 明逍被带着微微扬起脸来,眼中还噙着尚未退去的泪光,满是惊疑地盯着白玉衡。 白玉衡眸色深暗地盯了他一会儿,感受着指尖处传来的微微颤抖,然后目光下移,落在那双染了水光和血渍的唇瓣上。 他原本只是想帮明逍擦一下嘴唇,可瞧着明逍现在这副任人揉躏的柔软模样,实在压制不住心底的恶劣因子——拇指压上去后微微用力,自左向右地刮过一遍后,微停,又自右向左地蹭了回去。 白玉衡瞧着眼前的银发美人,一双美艳的异瞳不仅盛着泪光,也盛着一丝屈辱和不甘,不禁心生疑惑:他明明有足够的反抗力量。那他为什么,不反抗呢? 因为他是白玉衡,还是因为,他像那个人? 移情…… 那人是明逍的师父。那明逍应该很听他的话。 第120章 他很像那个人,所以,不管他怎么过分,明逍才会都这么乖? 白玉衡并不知自己在想着这些的时候目光有多阴鸷,也未查手上早已失了分寸,反复地狠狠揉躏着那瓣柔软下唇,直到将它蹭得嫣红到快要滴血。 而后无法自控地复又低头含进口中,狠狠吮了一番。 明逍还是没有抵抗、没有推拒。 但也没有迎合。 只是像个人偶一样,乖乖站着,任他胡作非为。 直到白玉衡自己退开,才似是控诉地哽咽着:“白呜(玉)衡,勒(你)被(别)爱(太)过分呃(了)!” “过分?”白玉衡垂眸盯着那瓣被自己揉躏得凄惨的唇瓣,轻轻笑起来,看着竟有几分病态,“你不是说你欠我的?你欠我这么多,让我亲一亲就过分了?” 他慢慢抬起眼来,将视线从明逍的唇瓣移上他的眼睛,“原本,我还想着,要是你肯让我亲一亲,就足以抵了这笔人情债。但我变卦了。” “逍逍,我要你欠着我的,拿什么都还不清。” 明逍瞪了白玉衡一会儿,狠狠裹了一口肿胀的舌尖,裹出一大口血水,侧头朝一旁吐了,猩红着眼怒道:“你发什么神经!我现在也明明白白告诉你!白玉衡!你爱做什么都是你的事!我才不会觉得欠你什么!你就是为我死了,我都不会觉得欠你什么!” 白玉衡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神色平静地注视着明逍。 这叫刚刚炸起毛来的明逍有些慌,不由又缩回去几分,回视着白玉衡的目光愤怒又忐忑。 白玉衡蓦地笑起来,语气温柔。但说出的话却叫明逍心都揪起来了。 “如果一定要我死才能换来你一句真心话,逍逍,我会的。” 明逍一直以为自己是招惹了一个死脑筋。 现在他才发现,他招惹的,好像是个疯子。 “你有病。” 明逍丢下一句诊断,慌慌张张地转身自己跳下山崖跑了。 白玉衡踉跄一下,一直强撑着的一股气跟着明逍的身影一并消失,脱力地跌坐在地。 呆坐了片刻,他垂下头哼笑一声,而后向后一倒,任自己自生自灭似地陷入皑皑白雪。 他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 明逍明明也喜欢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 他又笑自己,到底在发什么疯。明逍虽然嘴上不承认,可身体却足够诚实。哪怕刚才他再得寸进尺些,想来明逍也会乖乖受着。 可他想要的是明逍的身子吗? 他当然想。 但只得到明逍的身子是不够的。 远远不够。 甚至会让他更加发疯,更加欲壑难填。 他要明逍心甘情愿地亲口承认喜欢他。 否则,内心的巨大空洞便永远得不到填补。 白玉衡正琢磨着怎么再逼一逼明逍,一道暗影突然落在身边,挡去了天上的银河与明月。但那一头散落下来的如绸银发,却比银河与明月更为华彩照人。 白玉衡咧开唇笑起来,像个撒娇的小孩儿,冲来人伸出右手。 他就知道明逍不会真的扔下自己不管。这不是十个数的时间都没到,人就来了? 明逍没好气地瞪着赖在地上跟他撒娇的人,掐死了心底的柔软,没去拉他伸出的右手,而是直接俯身揪住那无耻混蛋的后衣领把人拎起来,就这么一路拎下山去,丢破烂似的把人往薛楚楚跟前一扔。 堂堂天机阁圣子(前)就这么毫无形象可言地在地上翻滚一圈,滚到薛楚楚脚边,而后无法抑制地,又咳出一口血来。 他想撑着自己站起来,至少坐起来,在吴天和明遥那两个情敌面前维持一下脸面,可是没能。 白玉衡伏在地上忍着五脏六腑的阵痛,苦笑着想,看来自己是真的把明逍惹毛了。 薛楚楚尖叫一声,急忙俯身去扶白玉衡,同时冲一脸冰霜的明逍尖声叫喊道:“明逍!你发什么神经哪!” 明逍冷着脸径直走去一边,给又快冻僵的凤不鸣暖身子。 凤不鸣哆哆嗦嗦地小心问:“明公子,你跟白公子……?” 明逍没好气,“摔一下又死不了。” 凤不鸣闭上嘴,安心享受明逍制造出的灵丝蚕蛹散出来的暖意,不再说话。 明逍说得没错,反正又死不了。那剩下的就只是小情侣吵架,不是他们外人能插嘴的事儿。 但是阖眸静坐片刻,凤不鸣重又睁开眼睛打量对面释放灵息为他取暖的天魔。 明逍似有所感地睁开眼,与凤不鸣对视少许,问:“凤公子有话说?” 凤不鸣轻轻柔柔地笑了一下,轻声道:“我只是在想,正因为人生短暂,有好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才更应该努力抓住,尽情享受。” 明逍看了凤不鸣几眼,说道:“但是,活着却已经失去的人会很痛苦,不是吗?” 凤不鸣似乎所有触动,沉默下来。 “话虽如此,”他又道,“‘曾经得到’,总比‘从未得到’要幸福一些吧。” 明逍迟疑一下,急道:“‘从未得到’,自然就不会有‘失去’的痛苦。” “但是——”凤不鸣像一个长辈一样温柔又慈祥地笑着,“你已经让他得到过了,不是吗?” 明逍如受重击,垂下眼去不再说话,连掌心释放出的灵丝也乱了,淡青色的蚕蛹丝丝缕缕地瘫解开来。 第121章 明逍急忙重新凝聚灵力。凤不鸣却笑道:“我已经好多了,明公子不妨去照顾应该照顾的人。” 明逍看了凤不鸣几眼,起身。 不过他找的并非白玉衡,而是吴天和薛楚楚,“你们两个跟我来。” 已经给白玉衡脱了棉衣,在冰天雪地里为他重新包扎伤处的薛楚楚抬起哭红的眼,冲明逍凶道:“看不见这边在忙吗?!不知道过来搭把手吗?!” 明逍暗暗用力捏紧掩在袖管下的掌心,下颌微扬垂眸冷言道:“你就是不管他他也死不了。” “明逍你有没有心呐!”薛楚楚气得不行,甚至不惜顶撞她正抱着的这条“大腿”,“玉衡仙君是为谁伤成这样的?!” “他自己愿意。”明逍极为无情地回了一句,不想再跟薛楚楚多言,遂问:“你还想不想去昆仑?” 薛楚楚一惊,满脸不忿地缩了回去。 “想去就跟我过来。”明逍背过身去,不想再看见白玉衡。 御灵抵寒、运功疗伤几乎已经耗尽白玉衡的全部气力。他合着眼对薛楚楚虚弱道:“跟他去吧,我没事。” 薛楚楚想了一下,果断拎过明逍的包裹把明逍的备用棉衣翻出来披在白玉衡身上。 ——白玉衡穿回来的那件棉衣已经被血染透,在冰天雪地里冻成了一件“铁衣”,彻底不能穿了。先前给他包扎完后换上的备用棉衣,也不知这两人上山之后都干了些什么,加上下山后明逍那不管不顾的无情一摔,总之又浸了不少血,也不太能穿的样子。 白玉衡没棉衣穿了,那自然是要穿明逍的!哼! 明逍背过身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薛楚楚过来,不由好奇她在磨蹭什么,回头瞧了一眼,正看见薛楚楚把自己的棉衣往白玉衡身上披。 明逍本来想阻止,可瞧见堆在一旁的血衣,终究没能再无情下去。 站在明逍身侧的吴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明逍神情,偏过头去扬声道:“薛姑娘,把我那件棉衣也拿出来给他披上吧。” 那敢情好。薛楚楚急忙去拿。 明逍皱眉低声跟吴天说:“你管他死活。” 吴天笑道:“替你管的。” 明逍一怔,撇过头去。 然后又转回头来,盯着吴天眼睛道:“天哥,我的心意从来都没有变过。” 吴天只是笑了一下。 薛楚楚忙完小跑过来。明逍也不说话,直接把人一夹,直冲山顶。只留下一阵薛楚楚惊慌失措的尖叫。 明逍把薛楚楚和吴天带到方才他跟白玉衡登上的山顶,给他们指先前绽放过青色“烟花”的那片夜空,“昆仑在那个方向,目测距离此地,大概有三四百里。” 薛楚楚仰头看了看天上星星和月亮的方位,确认明逍所指的确实是南偏东的方向,不由震惊道:“东南?你没搞错?我和哥哥逃出昆仑后是一路向东,虽然沿着山谷方向拐了一些小弯,可大体方向还是向东没错的!然后我们出了山谷,格尔木也是在我们的东南方。所以昆仑应该是在格尔木的西北啊!怎么会在东南呢?” 明逍没有解释结界的事,只说:“但昆仑确实在那里,白玉衡已经去过了。” 薛楚楚和吴天俱惊。再联想到白玉衡那一身伤,和带回来的染血手绘地图,很快也就明白了什么。 “所以这两天的时间,玉衡仙君是先去格尔木,问出昆仑所在,而后直接一个人闯了过去,探明昆仑情势后,画了那张地图带回来给我们?!”薛楚楚努力梳理着信息,万分震惊道。 明逍没吭声。 许是细节待定,但大体情况应该就是这样。 说起来三两句话的事,可真实发生时……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傍晚时,他惶然回首,看见浑身是血、断了一条胳膊的白玉衡无力跪在苍凉白雪上的那一幕,明逍闭了闭眼,忍下涌上喉头的肿痛和血气。 “今晚大家好好休息,明日天亮我们就出发。”明逍说完,转头对吴天道:“天哥,大军可以出发了。” “等等等等!”薛楚楚急道,“明早出发?!” 明逍转过来,“有什么问题?……你想现在就走?” “不是……”薛楚楚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目光看明逍,“玉衡仙君伤成那个样子,你不让他好好养养伤,还明早就走?!” 明逍看看薛楚楚,吐出三个字,“不带他。” 薛楚楚一愣,徒然睁大双眼。 吴天亦是极为意外,但很快接道:“我让人把他送回天水休养。” 稍顿,吴天又试探似地道:“但是,我怕他不会愿意。” “管他。打晕了带走。”明逍无情道。 吴天点头。唇角似乎挂着一抹压不住的笑意。 “喂!”薛楚楚怒视着明逍,“你有问过玉衡仙君的意愿吗?!” “那他有问过我的意愿吗?!”明逍突然怒了。 薛楚楚被吓了一跳,有些惊恐地看着明逍原本一张冷漠无情的脸突然暴躁得像头疯狂发怒的狮子。 明逍看看被自己吓到的薛楚楚和吴天,努力将失控的情绪压回去,深呼吸了一次后,再开口时又变回了那副冷漠无情的语气:“想他死在那儿你就让他去。” 薛楚楚似是明白了什么,抿紧嘴巴不再吭声。 吴天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彻底消失了。 第122章 山下。 正打坐调息的白玉衡察觉到逼近自己的魔息,睁眼。 是明遥半蹲在他面前。 他原本还有些奇怪无时无刻不粘在明逍身边的明遥,在刚刚明逍离开没带他的时候竟然没去粘着,原来是有话要跟自己说。 他也不开口,等着明遥说。 明遥挑挑眉,开口道:“我问你哦,如果你被天机阁抓回去了,你觉得,他们会让你活多久?” 白玉衡有些不明其意,但还是苦笑着答道:“应该会立刻杀了我吧。” “哪怕你贵为‘圣子’?”明遥偏头。 白玉衡深深吸了口气,叹出来,轻笑道:“什么‘圣子’,不过是颗‘棋子’。‘棋子’不听话,甚至对饲主露出獠牙时,杀掉,才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吗?” 明遥点点头,有问:“所以你觉得,一个五年前被天机阁抓回去的‘叛徒’,现在还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大?” “当然不可能还活着。”白玉衡苦笑着脱口应完,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倒吸一口凉气,满眼震惊地盯着明遥。 明遥叹息一声,“我哥他就是不肯面对现实。总觉得只要他没亲眼看见那人被杀,没发现那人尸体,那人就还有可能活着。” 明遥停下来,心累似的也深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呼出来,继续道:“我跟你说这个也不是要你阻止我哥去昆仑。‘或许他还活着’,是支撑我哥活下去的唯一念想。你跟他说了,非要他面对现实,或许他就不想活了。” 白玉衡:“……” 明遥又吸了口气,倾身逼近白玉衡几分,几乎顶着他的鼻尖,声音也压得愈发低了,“我跟你说这个,是想你明白——” 明遥用指尖戳了戳白玉衡缠着绷带的胸口,“你再怎么枉费心机,怎么赢得过一个死人。” 第52章 白玉衡想, 他这个人是真的很坏。坏到他自己忍不住嫌弃自己了。 因为在听到那个对明逍而言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人已经是个死人时,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为明逍伤心。 而是为自己开心。 天知道在他“不小心”听到明遥对明逍说的那些话后有多惶恐。 白玉衡想,也许、大概……明逍对他师父的感情,和对他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这也是此前得知“那个人”是明逍的师父后, 白玉衡放下心来的原因。 但当从明遥口中听到“移情”这个词的时候, 白玉衡突然又慌了。 并非是白玉衡介意明逍是因为“移情”才对他有好感。 他甚至庆幸存在这种“移情”。因为如果没有这种“移情”, 白玉衡几乎可以确定, 在他和明逍之间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他是怕自己满足不了明逍的期待。 如果说明逍对他有对师父的移情,那他对明逍, 又何尝没有对娘亲的移情?白玉衡确定明逍极好地满足了他的移情, 可他不确定, 自己能不能满足明逍的移情? 能被明逍那么放在心上的师父, 一个能教出明逍这样好徒弟的师父,一定是个近乎完美、近乎圣人的人吧? 可他的内心却这么阴暗、狭隘。 万一有一天明逍突然在他身上发现什么跟师父相冲的恶劣之处, 会不会瞬间厌恶他? 万一明逍找回了师父,是不是就不再需要他这个移情对象, 他会像明遥说的那样, 沦为一个“不相干的人”? 白玉衡甚至开始犹豫,要不要把手中的地图交给明逍,要不要把昆仑所在告诉明逍。 而当明逍转过身来, 白玉衡看见明逍紧张到浑身紧绷、目眦欲裂的模样, 原本似被按进苦水里的心,突然就像被捞出来泡进了甜水里。 所以原本还有所迟疑的他, 立刻将手中紧攥的绢布塞给了明逍, 有点卑微的、近乎讨好般的。 仿佛他塞进明逍手里的, 不是一块绢布,而是自己的心。 他笑自己不知何时竟已如此痴恋明逍, 只要能得到对方一点点回应,一切的付出和伤痛都甘之如饴。 就帮他去找师父、救师父嘛。 就算明逍找回了师父就不再需要他这个移情对象了,不过是—— 再接再厉。 而现在,他竟然得知,明逍一心寻找、想救的师父,是一个不可能还活着的人。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只要他好好管住自己,不展露出会被明逍反感的点,明逍对他的“移情”就不会消失。 意味着他可以以“我帮你一起找师父”为由,陪明逍去找他那个永远都不可能找得回来的师父,进而永远赖在他身边。 意味着那个人的一切都已经定格在了五年前,而他有今后漫长的时间去超越那人的一切,最终,取代那人在明逍心中的地位。 “你再怎么枉费心机,怎么赢得过一个死人”? 呵,自古以来,从来都是活下来的才是赢家。 “你笑什么?!”明遥惊疑不定地皱眉看着唇角慢慢挑起一丝诡异弧度的白玉衡。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白玉衡尽量压住争相浮出表面的笑意,“你愿意再多跟我讲讲你们的师父吗?” 明遥本以为白玉衡多少会露出一些挫败之色、退缩之意,可怎么对方的眼底……反而点燃了充满斗志的光亮? “我怎么讲没有用。”明遥扬起下巴,把头微微偏向一边。 第123章 “那什么有用?”白玉衡浅笑着问。 明遥扭回头来挑着眼角看看他,露出一抹半是挑衅半是不屑的浅笑,用食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那人在我哥的记忆里,是什么样的。” 对面的神族脸上终于现出几分烦恼神色。 明遥本以为对方终于明白了他要对抗的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完美的神”,生出退却之意,不想对方再开口时问的却是:“可是你哥好像非常不愿对别人说起你们的师父?” 白玉衡话音未落,明遥突然神色一变,急忙起身转身,对着刚刚带着薛楚楚落地的明逍换上一副纯真笑脸,“哥?这么快就回来了?” 明逍一手拎着还未习惯超高速坠落而双腿发软的薛楚楚,微微扬起下颌,满腹狐疑地打量明显有些紧张的明遥和他背后冲自己微微笑的白玉衡。 很快吴天也落了地,明显也感觉到了异常。 正常情况下,白玉衡坐这边,明遥不是应该在尽可能远离他的另一边? 明逍放开薛楚楚,径直走到明遥身前,垂眼看他,“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呀。”明遥仰头一脸乖巧地呲着小白牙笑。 明逍把目光移向白玉衡。 “闲聊。”白玉衡说完,立刻收获一枚明遥回头丢过来的眼刀。 明逍把明遥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继续问白玉衡:“聊什么?” 明遥死盯着白玉衡的眼睛露出些许惶恐,但还强作一副“你敢乱说话我就吃了你”的凶巴巴模样。 “阿遥问我怎么又把你惹生气了。”白玉衡微微笑着,面不改色地撒谎,还露出几分被冤枉的无辜。 薛楚楚和吴天、包括明遥自己都颇为诧异: “阿遥”?!他们两个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明逍虽然也有些意外这一点,但他显然更紧张后续,紧张到脸色都变了。 “你怎么说的?!” “还没来得及说嘛,你就下来了。”白玉衡无辜又乖巧。 明逍却还是没能松下这口气,万分紧张地视线在白玉衡和明遥之间来回移动。 先前众人都被一连串的事件把这一点给忽视了,现在一提,众人才猛然意识到:对呀,上山前这两人还好好的,明逍对重伤在身的白玉衡可谓是无微不至、千依百顺,怎么下来时却一副恨不得把人摔死的架势? 尤其是跟着明逍又上了一遍山顶的吴天和薛楚楚知道,先前明逍和白玉衡来山顶,大概就是白玉衡给他指昆仑的方位。这不是加分项吗?这不是狂刷好感度的吗?怎么下来时明逍反而那么生气? 现在又这么紧张慌乱? 明遥瞧着他哥的反应不对,简直就像……就像当初栖霞山下那座破庙前,被白玉衡当众下跪求婚的时候!他顾不上想许多,脱口问道:“哥,这混蛋又怎么你了?!” 明逍明显更紧张了,回答的声音直发飘,目光更是疯狂游移,“哈!他能怎么我?他都这样了他能怎么我!” 话虽说得硬气,可明逍却侧过身,不敢看白玉衡。整张脊背都爬满了不自在。 简直不打自招。 明遥唰地转过头,用一种要生吞活剥了白玉衡的眼神看他。 白玉衡一脸无辜委屈又带着几分自责地低声“坦白”:“我一时忘情,不小心把逍逍的舌尖咬破了。” 其他几人瞬间被这短短一句话中透露出的爆炸性信息炸得脸上五彩斑斓。 逍、逍?!这么亲昵的称呼,是会从这个素来一脸清冷、不苟言笑、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口中说出来的?! 不小心咬到了自己舌头不奇怪,可是要什么情况下才会咬到别人的舌头啊! 明逍又怎么可能会让白玉衡咬到他的舌头! 这两人就去山顶那么一小会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怪不得听明逍说话有些口齿不清,还以为是入夜气温骤降冻的……虽说以明逍的修为,冻着什么也是根本不可能,但……谁敢想他是被别人咬破了舌头! 气血上涌到快把脑子撑爆的明逍猛地转回身来,扬起手掌,双目猩红地盯着盘腿坐在雪地上,仰着一张没什么血色的病弱脸,却露出一副不知死活的浅笑的白玉衡,几番克制才没真的下杀手,但还是狠狠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接把人打晕了过去。 “我……叫人来把他接走?”吴天小心道。 明逍紧紧捏着双拳压制怒气,冷声道:“我自己来。” - 白玉衡承认自己这事儿干得很过分。 极其过分。 可他觉得自己就得这么干。只能这么干。 对明逍玩儿欲擒故纵是不行的。事实证明,如果他纵着,明逍绝不会主动投怀送抱,会十分干脆地扭头就跑。 就得往死里逼他。 反正眼下他们被迫绑定在一起,又分不开。就算把明逍惹毛了,无非是不搭理他、不跟他说话而已。 这一路差不多都是这么过来的,也不在乎再持续几天。 白玉衡没想到自己打错了算盘。 明逍竟然把他扔出来了! “姜……兄长、嫂嫂?!”白玉衡睁开眼睛,看见围在自己身边的人和自己所处的环境,乍然坐起,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我怎么会在这儿?!” “我还想问你呢!”姜玉琢额头青筋直跳,“我和你嫂嫂一早起来,就看见你浑身血污地倒在我们卧房的外间地上!” 第124章 “小叔,你这是遭遇了什么?你的左臂呢?!”姜夫人捏着手帕心切道。 白玉衡没应声,只是满脸惊惶地兀自垂眸思索着什么。 “现在是几月几日什么时辰?!”他抬眼急道。 姜氏夫妻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姜夫人应道:“今儿是九月初四。”她倾身向窗外看了看,“瞧着现在……许是辰时?” 九月初四。白玉衡暗暗琢磨着,他被明逍打晕是在九月初三的凌晨,也就是说,只过了一日,他就从昆仑被送回了金陵。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只有明逍。 他竟然把自己扔回了金陵?! 白玉衡立刻掀开被子要下床。 “你要干什么去?!”姜玉琢急忙伸手一拦,冲白玉衡吹胡子瞪眼睛。 “小叔你身上的伤刚重新敷药包扎,要静养的!”姜夫人也急道。 白玉衡抱拳,“多谢兄长嫂嫂。要事在身,容玉衡办妥之后再回金陵拜谢兄嫂!” “什么要事?”姜玉琢狠狠皱眉,一手就把尚且虚弱的白玉衡按回了床边坐下,“你瞧瞧你这身伤,都快被捅成刺猬了!能活下来算你命大!” 白玉衡正欲开口辩驳什么,姜玉琢戳着他的脑门道:“想想你自己曾经的身份和现在的身份!再想想能把你伤成这样的人,你两只胳膊的时候都打不过,现在你只剩下一只胳膊了,你还去干什么?啊?送死吗?你给我躺回去好好养伤!” 说罢,姜玉琢便要把白玉衡按下躺倒。 “兄长……兄长……大哥!”白玉衡挣扎。 姜玉琢心头一动,停下动作,不由又打量白玉衡几眼。 看来不是错觉,这小子比上回回来时,又多了几分“凡人气儿”。这声“大哥”喊的,叫姜玉琢心里莫名生出几分感动。 “我不是去送死。我只是去追一个人。但是错过这一次,恐怕我这辈子就追不上了。那会叫我生不如死!” 第53章 明逍飞了一日的路途, 白玉衡不顾伤病,疾飞了三日,也才抵达天水。 而且灵力体力再次耗尽,他不得不停下来修整一晚。 这叫白玉衡忍不住深深地自我怀疑:除了惹明逍心烦, 他真的能帮上明逍什么吗? 白玉衡当然向明逍请教过解灵之法, 明逍也毫无保留地教了。可在明逍身上适用的功法放在白玉衡身上似乎却并不适用。 这让白玉衡深感奇怪。明逍则似乎明白了什么, 只叫白玉衡不要再尝试, 避免伤了元气、甚至走火入魔。 如今将这一路零零散散的碎片拼凑起来,白玉衡已然猜到了事情的大概样貌—— 想来明逍的师父乃是一位与“天机阁圣子”有着十分密切关系的人。 或许, 明逍的师父, 就是曾经的天机阁圣子。 “谢平生”这个名字听着也不像神族之名, 想来是他离开天机阁后的化名。 白玉衡也曾想过会不会是谢平生与自己一样, 也是由人化神,“谢平生”是他身为人族时的本名。但……“谢平生”这个名字着实值得玩味。 “平生”, 乃人之一生,有回顾之意。哪个父母会在孩子刚刚下生时, 就论及“平生”, 还是冠以“谢”姓?“感谢这一生”吗?未免言之过急。 但如果取的是“谢”字另一个意思:道歉、谢罪,那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想来是这位曾经的天机阁圣子与自己一样,也看不惯天机阁的某些做法, 对双手沾满鲜血的自己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故而叛逃天机阁,并以“为平生所行之事谢罪”为意, 为自己取了一个化名, “谢平生”。 之后机缘巧合碰到明氏兄弟, 并将他二人抚养长大。 五年前,天机阁的追兵发现了谢平生的踪迹, 并将他抓了回去。 明氏兄弟则辗转加入炎魔教,并结识当时亦在炎魔教的吴天。 三年前,五绝派最先发现了炎魔教的存在,先后两次出兵清剿,结果都铩羽而归。大战结束后,年满二十的吴天脱离炎魔教,重新杀回金陵。虽然邀请了明逍,但明逍以要守护一教老小为由,并未承允。 得知炎魔教左使率半数教众离教,五绝又派兵清剿,大败而归后,又联合附近的蜀山进行了一次更大规模的围剿,亦是无功而返。 直到去年深秋,天机阁应蜀山与五绝的联名上书,派兵清剿炎魔教。击退天机阁后,明逍方才带着明遥踏上寻师之旅。 而自己这个“圣子”徒有其名,光环加身却对天机阁的一切所知寥寥,自幼被设下锁灵结却未得解灵之法,想必则是天机阁因谢平生的叛逃而吃一堑长一智的结果。 明逍的解灵之术对他不管用,有可能是谢平生针对明逍的特殊体质做过改动,但更可能是天机阁在谢平生叛逃后,将所有术法都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变。 明逍剑术高超却不用剑,想来并非只是出于对先师佩剑的珍惜,或许也是在实战中发现,因为“师出同门”,招式很容易被神族看穿、甚至被神族改变后的新招式压制? 白玉衡觉得自己的推测应当八九不离十。只是很多细节他还想不通。 比如说,到底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才会让一个神族愿意抚养两个魔族的孩子?还是两个天魔。 难道,谢平生遇见明氏兄弟的时候,明氏兄弟都还是人族?那谢平生怎么可能会让他们魔化? 第125章 还是说,谢平生本身与魔族之间存在着某种因缘? 总不会,就只是因为谢平生看中了明逍魔灵同体的特殊体质? 说起来为什么会出现明逍这种魔灵同体的异类?魔灵双息如此相冲,怎么会有人能够同时在体内容纳这两种力量?天机阁又为什么视明逍为眼中钉肉中刺? 就只是因为明逍魔灵双修?可是在明逍解灵前,其功力与自己不相上下。即便是解灵后的现在,白玉衡也相信,天机阁一定还有对付明逍的办法。毕竟自己身上也有天机阁设下的“锁灵结”,想来解灵后当与明逍拥有差不多的力量。虽说天机阁是以未授予解灵之术来控制自己,可白玉衡觉得天机阁绝不仅仅只藏了这一手。 那天机阁怕的是明逍的什么呢? 就因为明逍是谢平生的徒弟? 可明遥也是谢平生的徒弟,却并不见天机阁有多紧张明遥的存在。 明逍与明遥同为谢平生的徒弟,可明显二人对谢平生的感情烈度不同。为什么会这样呢? 还有明逍与明遥之间的“主奴血契”。从明逍的反应来看,他并不懂血契之术,所以为他二人立下血契的,应该也是他们的师父。那他为何会为明氏兄弟立下“主奴血契”呢? 这和明遥看起来并不太喜欢他这个师父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明逍是为了守护炎魔教才没同吴天离开,那在天机阁已经知晓炎魔教存在的现在,他不是更该留在教中?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明逍决意抛下那一教老小,去寻那个他自己心里应当也清楚生存几率不大的师父的呢? 脑海中思绪乱飞,白玉衡根本无法静心打坐调息。短暂休息片刻,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便又起身踏上路途。 得益于天机阁培养出的强健身体,尽管被白玉衡这么不惜命地折腾,但经过这三天,除了断掉的胳膊没能再长出来,身上其他的伤都已经痊愈。而且他现在孤身一人,无所牵绊,不像此前队中还有身娇体弱的薛楚楚和凤不鸣,时常要停下来休息。中途开始又有他此前留下的灵石引路。是以,此前众人花了十四天才走完的路途,白玉衡只用了不到三日。 饶是如此,距离他被明逍从这里丢回金陵,也已过了七日。 白玉衡焦虑异常。 要知道,此前他独闯昆仑,之后又以留下的灵石激发昆仑结界、显露其所在,必定震动昆仑、惊动天机阁,昆仑守卫必定会比他孤身闯入时强上许多。 说不定,天机阁已经在那里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明逍应该也能想到这一点。 可白玉衡就怕,正因为明逍也能想到这一点,所以他不想给天机阁反应时间,仗着自身力量强悍,便要独闯昆仑。 他要独闯,吴天和明遥必定也会跟去。想来薛楚楚也会坚持要一起,毕竟此行的名面目的,就是帮薛楚楚救出蜀山弟子。他们都去,总不能丢下凤不鸣自己。何况凤不鸣一路不畏艰苦跟来昆仑,也是有他自己的目的。 所以,如果明逍坚持独闯,结果必定是他们几个人一起去。 如果当真是明逍独闯,白玉衡倒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提心吊胆。可那四个人跟去,便会成为明逍的四根软肋…… 他现在只能期盼弑神教的大军还在路上,明逍不会那么冲动,还在等大军赶到。 白玉衡心急,本想从格尔木直接赶往昆仑。可他站在格尔木附近的山顶望了望,并不敢确定昆仑所在的方位。如果迷失路途,只怕更耽误时间。他咬咬牙,决定还是先去他们此前错误行进到的格尔木西北四百余里处。 重新登上七日前他与明逍在此相拥而坐、灵力共鸣、共赏“烟火”、“拥吻”后又激烈争吵过的山顶,白玉衡不禁心绪如潮。 他捏紧掌心,闭了闭眼,定下心神,仰头看看偏斜的太阳,以确认方位。确认好后,便如一只白鸟,自山顶俯冲而下,向着巳时方向疾飞而去。 低空全速飞行近一个时辰后,白玉衡突然察觉到强烈的灵息和魔息。不是来自特定的什么人,而是数不清的神族和天魔! 弑神教的大军已经赶到了?!双方已经打起来了?! 可是……感觉不到魔灵双息的强烈冲撞? 白玉衡心急,可前方山岳阻隔。他急忙提升飞行高度以避开视野障碍。 重峦叠嶂的群山退去,深处景色撞入眼帘的一瞬,白玉衡不由身形一滞。 就在前方不远处,群山环抱的山坳中,有一处十分巨大的,大到移过一座山峰来扔进去也填不满的巨大坑洞。 环形“阶梯”自围抱它的山体上开始修筑,一圈一圈,一直环绕到山坳最深处。 可白玉衡知道那并不是什么“阶梯”,而是矿场的“矿层”,每一层,都有十个人摞起来那么高。 而这样巨大的矿场不止眼前这一处,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全都是。 这就是“昆仑”。 此前白玉衡独闯昆仑,是趁着夜色,而且一直在全力躲避天机阁神兵的追击,并未有机会来到如此高的地方俯瞰昆仑全貌。 如今观之,心神剧震。 这不是什么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这是天机阁用无数人命挖出来的“人间炼狱”。 他亲眼目睹了昆仑“矿工”的惨状,比那日看到薛楚楚满背的狰狞鞭痕带来的冲击更为深刻。 第126章 他终于,为自己曾为天机阁卖命而感到厌恶、恶心。 白玉衡定了定神,很快意识到新的问题—— 昆仑怎么会就这么直直撞入他的视野? 结界呢?!那么大那么强劲的结界呢?! 转瞬,白玉衡这七日一直悬着的、近乎打结的心终于欢欣起来! 是明逍!一定是明逍他们赢了! “明逍——!明逍——!”白玉衡满心欢喜地大喊着俯冲下去。 “又来了神族狗?!”矿坑里的几个弑神教天魔立刻发现了一身白衣的白玉衡。 虽然白玉衡现在身上的白衣是兄嫂送的普通锦衣,但在如此远的距离下,与天机阁神兵的华贵锦袍看起来并无差别。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白玉衡身上的至纯灵息。 一个天魔喊出声,数个天魔齐齐出手攻击! 白玉衡灵巧如鬼魅地全部躲闪开来,落向地面,逮着一个天魔就问:“明逍在哪?!” 对面的天魔一惊,正欲出手攻击,却被远处的同伴扬声喊住:“住手!自己人!” 散落在矿坑各处、正欲协同攻击的众天魔闻言不由震惊:神族会是自己人?! 飞身过来的天魔乃是弑神教某支部的干部,此前明逍一行在支部落脚休整时,他见过白玉衡。因为对一个神族竟然会与自家教主和明逍兄弟成为同伴而倍感震惊,故此对白玉衡的印象极深,此时也是第一时间认了出来。 白玉衡并不记得来人,但还是准备抱拳回礼。可右掌抬起却没有左拳相合。白玉衡顿了一下,收回右手改为点头致谢,心切道:“请问,明逍呢?”想到不见得所有弑神教教众都认识明逍,白玉衡又急忙追问:“吴教主呢?”想来他们是在一起的。 那天魔急忙收回盯在白玉衡空荡荡的左侧袖管上的视线,颇为客气道:“他们在炼丹窑那边。请随我来。” “啊,我知道炼丹窑在哪里。不劳移足。”白玉衡忙道。 那天魔原本也是在指挥这边的“清扫”工作,确实不便抽身,闻言便伸手微笑着做了一个“请”。 白玉衡以回以一个微笑,心中不由波澜再起。 这一路走来,着实彻底颠覆了他过往十九年对魔族的刻板印象。 魔族并非嗜血狂暴的“野兽”,他们也有家有业、有情有义、有礼有节。 他们,不过是与自己长相略有差别的另一群“人”。 白玉衡腾空而起,一边向炼丹窑方向飞行,一边打量各大矿坑情形。 此前薛楚楚说昆仑有上千神族,怕不是她只看到了自己所处矿坑的情况。而事实上,如此之多的矿坑加在一起,镇守昆仑的神族约有上万人。可白玉衡这么搭眼瞧过去,竟是没看到几个神族身影。就是尸首也未见几具。 瞧着散落于各大矿坑的弑神教众还在忙着解救“罪奴”,应当没有时间掩埋尸首? 那……是天机阁见没有胜算,便大举撤退了? 正疑惑,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中突然有了一股血腥气,遮挡视线的山峰向身体两侧快速消退,于此时显露出一片鲜血涂了漫山遍野,观之令人怵目惊心的“屠宰场”。 而他心心念念了七日的人,正挥舞早已浸透鲜血、沦为暗色的长鞭,朝着又一排被驱赶上“行刑台”、早已失去抵抗能力的神族身上风驰电掣般地狠狠抽打过去! “啪——!” 伴着一声震彻山谷的脆响,眨眼前还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眨眼后却已成了四处崩飞的尸块。只留下一具具还跪在地上的下半身,七零八落地瘫软倒下,从被抽断的断截面,涌出刺目的、浓稠的、黑红的血…… 被当做“行刑台”的木板被吊绳拉动,倾斜,于是那些下半身便咕噜噜地滚下去,砸进下方已经堆了无数具下半身的天坑。 白玉衡滞留在半空,愣愣地看着,一时未能动。 又一排神族被驱赶上“行刑台”,后边“待宰”的神族已经所剩无几。明逍扫了一眼,发现自己能用来逼迫脚边跪着的这几个“老家伙”的牌已经所剩无几,可想要的答案却还没得到,不由愈发焦躁暴戾。 他没再重复已经重复了不知几十几百遍的问题,而是突然挥鞭,眨眼间便又劈碎了十几个天机阁神兵。 仿佛就只是单纯地为了消解心中戾气而杀人。 仿佛就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白玉衡远远地、呆呆地看着。 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雪山极寒。可白玉衡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似被冻进了骨子里,冰碴子生出刺来。 “吱嘎——”木板被拉动,许多具下半身滑落下去,又一排神族被驱赶上来。 明逍再次挥鞭—— 却在扬手后停了下来。 他有些诧异地扭头,看向自己手中的鞭子——竟然是断了,只余靠近鞭柄的一截。 应当说,对于强者而言,当他们使用武器时,并非是在使用武器本身,只是借助武器输出自己的灵力或魔力,而武器本身是被使用者的灵力或魔力附着着保护起来的。只要使用者够强,一片树叶也可连杀数人而毫发无损。 可明逍的银蛇鞭却断了。 这显然不可能是因为明逍不够强。 所以只能是……杀人太多。 明逍神色恍然地盯着断鞭看了一会儿,轻叹一声,倒也听不出什么语气,而后收回手来,改为用鞭柄去挑跪在他脚边的那个神族的下巴。 第127章 “杀了你们这么多嫡亲弟子,都能无动于衷,该说你们忠心呢,还是没有人性呢?”明逍的声音很冷,隐隐透着一丝疲惫。 被明逍挑着下巴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前在即墨城外率五百神兵“下界”,想要亲自捉拿明逍这个“灾星”和白玉衡这个“叛徒”的天机阁“十二仙”之首、亦是肩负“阁主”之位的玄明。 跪在他旁边的两个则是“十二仙”中负责“探脉”的玄空以及负责“炼丹”的玄灵。 再外边两个,分别是玄空和玄灵座下的首席大弟子,元礼和元真。 离明逍最远的那个叫元清,乃是“十二仙”中负责“功法”的玄修座下首席大弟子,近来刚被调到昆仑做总监兵。 亦是白玉衡师父。 被挑着下巴的玄明孤傲不减地撇过头去,让自己的下巴从明逍的鞭柄上移开,闭上眼睛不说话。 明逍挑了挑一侧眉毛,踱步到元清面前,微笑道:“那就从你开始吧。” 元清神色一凛,身体微微僵直。 “闻机被你们抓回去之后怎么处理了?天机阁在哪儿?这两个问题,随便你回答我哪个,我就放过你。当然,前提是,你的答案得让我满意。”明逍的唇角微微勾着,眼底却是一片寒意。 元清闭紧的唇在微微发颤。他微微偏过头,向着十二仙的方向看去。 明逍身体微微后仰,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一个狂躁到极致的人已经耗尽最后一丝耐心,话出口时都是带着极力克制下的微微颤音:“我数三个数——” 话音一落,“啪——!” 虽然鞭子已经断了,但如此近的距离下,以明逍的功力,要抽碎一个人,只用剩下的半截,够了。 横飞的血肉激得旁边的元礼和元真几乎跳起来。 “你不是说会数三个数吗?!”元真嘶喊着,明显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明逍对着他掰手指,无辜道:“‘三’、‘个’、‘数’,这不是三个吗?我再查三个,不就六个了?……啊,正好,接下来到你了。我数——” “啪。” 不是断鞭抽下的声音。 是明逍的手腕被死死握住了。 第54章 明逍没想到白玉衡居然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但奇怪的是, 当手腕被死死攥住的一瞬,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白玉衡。 许是,在明逍的内心深处, 一直在呼唤着白玉衡。 他想有人来阻止自己。 可是明遥在帮他拉动“行刑台”的绳子, 吴天和他的部下在帮他驱赶待宰的神族, 薛楚楚忙着救她的同门师兄弟姐妹, 凤不鸣站在他身侧淡漠旁观。 有一道微弱的声音一直在明逍的心底喏喏:师父不会愿意看到你现在的模样。 可是一想到师父,一想到永宁村外的那一幕, 再看着眼前这群毫无人性的神族, 明逍说: 是他们逼我的。 他们不肯告诉我师父在哪儿, 我就要他们全部陪葬。 双手染上的鲜血越多, 对鲜血的饥渴就越强烈。 明逍累了。他感觉自己被架在一副飞驰的车轮上,前方就是万劫不复的悬崖。之前一直在心底小声喏喏的那道声音叫声变得愈发尖利, 近乎撕心裂肺地喊着:停下!停下来! 可明逍只是麻木地挥起鞭子—— 如果注定要万劫不复,那就拉着这群罪人一起。 不……不要——!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在内心深处那道声音的凄厉叫喊中, 白玉衡出现了。 明逍浑身的气力突然就卸了, 他定定看着紧紧攥死自己手腕的人,脸上渐渐绽开一抹安心的笑。 可笑容尚未完全绽放开来,被攥着的手腕被用力一推, 明逍猝不及防地踉跄一步, 对上白玉衡双目猩红、噙着泪光、满是愤怒地狠狠瞪视。 明逍因那一眼受到莫大心灵冲击。 白玉衡……竟也会露出这般愤怒、伤心的神色,甚至……会盈泪? 下一秒, 明逍就看见白玉衡转身跪地, 满是哽咽地唤:“师父……” ……师父?! 明逍愣愣地看着白玉衡小心翼翼地扶起那具已经被他自正中劈开, 左半侧上身不知飞溅到哪儿去的残破尸首,脑海中已经有些拼凑不起来这神族生前长什么模样。 这是……白玉衡的师父? 他来找自己的师父, 却在白玉衡眼前,杀了白玉衡的师父? 明逍蓦然回想起此前混战中双方短暂对峙,貌似就是这个神族问的:“怎不见白玉衡那孽徒?” 明逍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死了!”,那神族竟是仰天大笑,“料他命不久矣!” 而后那神族左右的两名天机阁弟子忙一脸笑容地拱拳道:“恭喜师尊!贺喜师尊!成功为天机阁清理门户!” 回应那两名神族的,是元清的开怀大笑。 回想至此,明逍不禁困惑:这是……白玉衡的师父? “白玉衡!快为吾等破除封印!杀了这灾星!天机阁可对你既往不咎,还你‘圣子’身份!”玄明急忙道。 “闭嘴!死到临头的老畜生!”见情形不对,急忙飞身赶过来的明遥照着玄明心窝就是一脚,直接把人踹倒。 吴天也带了右护法飞过来,站到明逍身后,先是满是怨毒地看了一眼白玉衡,而后颇为担忧地小声唤了明逍一声:“逍弟?” 第128章 明逍看着还跪在那儿,把那具血肉模糊的残破尸首往怀里抱的白玉衡,声音有些发飘地告诉他:“他不配做你师父。” “那他也是我师父!”白玉衡抱紧怀中的残破尸首,没有回头看明逍。 明逍突然就懂了。 再怎么无情无义,元清也是白玉衡最无依无靠时,唯一能依赖的人…… 他看不见白玉衡的脸,可他似乎能感觉到白玉衡的苦痛,加上原来自己的,明逍感觉很不舒服。 气息有些不稳。 他在强撑着。 “与其给元清哭丧,不如……啊!”元礼急得快哭了,可惜话说到一半便被明遥踹倒在地。他挣扎着坚持把剩下的一半说完:“快点救我们啊!” “不想死就赶紧回答我哥的问题!”明遥一脚狠狠踩上元礼心窝,亮出手中的绝命刺,朝他的喉咙比划。 明逍瞧了眼还沉浸在悲痛中、并未给出什么反应的白玉衡,转过身来轻轻推开明遥,自己则将断鞭搭在元礼脆弱的脖颈上,微微笑着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想来不是你们不肯说,只是有些事情太过机密,你们确实不知?” 倒地的元礼和跪在元礼与破碎的元清尸首之间的元真都点头如捣蒜,连声应着:“是啊是啊是啊!” “但应该没有什么,是‘十二仙’不知道的?”明逍冲元礼的师父玄空笑了一下,又转回头垂眸看着元礼,“毕竟是首席大弟子,你师父应该很疼你,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变成元清那样,是吗?” 元礼明显迟疑一瞬,带着几分瑟缩地转过头去,看着跪地如坐禅般毫无波动的玄空。 “求求你师父,好保下你这条命?”明逍弯腰用鞭柄拍拍元礼的脸。 “师……”元礼张张嘴,看见玄空闭着眼,无动于衷,被明遥踹倒的玄明则严厉地瞪视着自己,元礼不安地喘息几下,还是闭上了嘴。 明逍笑吟吟地直起身,扬起断鞭,“那我要数咯——三、二、一!” “啪!” 霹雳般挥下的断鞭鞭尾被不知何时站起身来的白玉衡牢牢握在掌心。 明、白二人彼此怒目而视。 不待二人开口,一旁的元礼已经被吓破了胆,紧闭着双眼不顾一切没有停顿地喊着:“你问十二仙!你问十二仙啊!我真的不知道天机阁在哪里!我们出入都是靠传送法阵的!至于闻机,我只知道他第一次犯错是被关进了禁地三个月,但叛逃后被抓回来怎么处置的,我们当真不知啊!当时去抓闻机的,除了玄心和玄悟二位金仙,其余弟子全被处死了啊!我们哪里还敢打听什么!” 明逍微微扬起下颌,打量倒在地上紧闭双眼浑身颤抖不停的元礼,给明遥使了个眼色,“阿遥,扶他起来。” 音落,趁着白玉衡因为元礼的话分神,明逍突然出掌,直击元真眉心!元真身子一抖,便直挺挺地倒地不起。 明逍冲着元礼笑眯眯道:“给你的奖赏。” 元礼满目惊惶地看着倒在自己身旁、开始七窍流血的元真,大口大口地颤抖着喘气。 “明逍!”白玉衡目眦欲裂地怒吼,“你疯了吗?!” 明逍只是回以一个冰冷中带着挑衅的笑,干脆地松开断鞭的鞭柄,转身向三名十二仙去,同时对吴天道:“天哥,你不是不爽他很久了?” “万一我失手打伤他……”吴天问。 明逍的唇瓣颤了颤,满脸冷漠地偏头挑挑眉:“他少了一条胳膊,你却只能打伤他?” 吴天没应声,直接展臂将长槊舞了一圈,越过明逍身侧,朝着白玉衡径直走去,同时周身魔息炸裂! 白玉衡一惊,急忙拔剑御灵,同时冲着明逍背影近乎绝望地喊着:“明逍!” 吴天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个加速冲击,便将白玉衡撞出高台,与他缠斗一处,招招致命。 明逍暗暗用力抠了下掌心,血迹顷刻间顺着指缝渗出。他放开微微发颤的手,深吸一口气,不再理会背后不断传来的一声声绝望呼喊,径直来到还倒在地上的天机阁阁主玄明身前,一脚踩上他的命根子,同时身体前倾,将左臂压在踩着玄明的左腿上,脚尖左右捻了捻,引得一直以来都一脸波澜不惊的阁主大人也忍不住地面容抽搐。 “你……卑鄙!”玄明咬牙道。 明逍勾唇一笑,“还有更卑鄙的。” 说罢,他朝着明遥伸手。明遥不明其意,在明逍抬眼示意后,明遥立刻递过自己的绝命刺。 明逍接过其中一支,精纯魔息释出,银白的寒刃顷刻间化为闪着暗红凶光的黑色利刃。 玄明大惊失色。 强者以自身灵息或魔息包裹武器的他见多了,但能以自身灵息或魔息在一瞬间改变武器形态的,除天机阁神君以外,玄明还是第一次见。 明逍笑吟吟地压下身体,将绝命刺尖端对准玄明的肚脐下三分处,抬起眼对上玄明那双明显已经开始惊惶的眼,笑道:“你说,我要是在这里开个小洞,把我的魔息灌进去,你会怎么样?” 玄明额头和脖子上都青筋暴起,似在拼命挣扎。可周身灵力被封、穴位被封,除了脖子,全身再没有其他能动的地方。 “你……你这个魔头!疯子!”玄明吼道。 “我也不想如此虐待堂堂阁主大人。可是,我杀了上万天机阁弟子,您都无动于衷。看来,只能从您身上下手了?”明逍笑吟吟的,却叫面前的四个神族心惊胆寒。 第129章 “还是不肯说?那我开始咯?”明逍偏头笑着,像哄小孩子吃药的善良大哥哥。 “噗呲!” 几乎没给玄明反应时间,那闪着红色凶光的漆黑利刺已经刺入玄明丹田。只见玄明蓦地睁大双眼,血丝迅速爬满眼白,碧绿的眼珠快要凸出来,一张瞬间失了血色的唇像是被被从水中捞出的鱼,徒然地张着。 “这就受不了了?”明逍笑得意外又无辜,“我还没释放魔息呢。来,缓口气,要开始了哦——” “我说!我说我说!” “我说我说!” “我先说!” “分明是我先说的!” 玄明还未屈服,又或许是他也想屈服,只是被折磨得暂时没力气开口,故而被一旁的玄空和玄灵抢了先机。 两个人争先恐后,生怕被别人抢了先,自己落得跟元真一样的下场,成为别人“立功”后的“奖赏”。见对方与自己不相让,便也不等明逍问话,争抢着大声喊道: “天机阁在长白!” “闻机已成神君!” 见对方抢答了另一个问题的答案,二人又不甘心地争抢着补充道: “天机阁方圆八百里有护山大阵,乃先代神君亲设!若是不晓得其中机关而擅自闯入,管你天魔还是天神,必定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入山须有通行令牌,徒步是无法进山的!可即便你拿了我等令牌,亦无法通过传送阵另一端山内守卫的验证!唯一的办法——放了我,我带你进去!” “我也可以带你进去!” 已经放开绝命刺、任其就那么插在玄明小腹处的明逍直起身,神色有些恍然,声音也有些发飘:“你们刚刚说什么?” 玄空和玄灵一惊,颇为慌乱地相视一眼,又有些不明所以地齐齐仰头看明逍,近乎谄媚地齐声道:“我们可以带你进去!” 明逍微微摇头,开口时声音发抖:“你们说,闻机……已成神君?” 玄空和玄灵战战兢兢地点头。 明逍沉默地戳在那儿,但双眼一直在频繁闪烁,满脸都是想不通的模样。最后他哼笑出来,顶着一张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脸,“闻机……他不是天机阁的‘叛徒’吗?天机阁怎么可能允许一个‘叛徒’做神君?!” 玄空和玄灵一脸为难地相视,“这……” “说。”语气平静地吐出一个字后,明逍突然控制不住似的吼道:“把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 “虽被封‘仙’,”玄明终于缓过来一些,艰难地挣扎道:“可我等,也不过是神君的奴仆。神君决定的事,岂容我等置喙。” “看来你已经想到了。”玄明缓了口气,盯着已经开始露出几分灰败之色的明逍笑得恶毒,“无论是炎魔教被清剿,还是你被定为‘灭世灾星’被不停追缉,你所遭遇的一切,全部都是神君的意思!也就是你师父、闻机的意思!” “甚至这昆仑,也是在你师父闻机继位后才扩大至如此规模!你现在在救的,全是你师父眼中的‘罪奴’!你现在在破坏的,全是你师父的‘心血’!你这个欺师灭祖的东西。” “满嘴胡言。”明逍开口,紧绷的声线似在极力压制什么。 可此前缄默不语的玄明却是不肯停了: “你想见神君?可神君不想见你!” “闭嘴。”明逍额角青筋直跳。 “神君每次召见我们问的第一件事就是‘灭世灾星’除掉没有。” “闭嘴……” “神君亲口说:只要你还活着一天,他便无法安生。” “我叫你闭嘴!”明逍嘶吼着,怒睁的双眸一凝,锁定在玄明腹部的那支绝命刺上,猛然弯下身去握住,滚滚魔息便以势不可挡的气势顺着绝命刺灌入玄明丹田。 原本被刺穿丹田、又强撑着说了许多话,已是颇显虚弱、双眼半耷的玄明愕然睁大双眼,继而面部肌肉开始止不住地抽搐,额头、脖颈全部青筋暴起,而且那些突出的血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青黑色。 “别侮辱我师父。他才不会做这些丧尽天良的事。他就是不想跟你们同流合污才离开的天机阁!别把你们造的孽推到他头上!” 明逍咬牙切齿地说完,也灌完了魔息。他松了手,直起身来,微扬着下颌居高临下地垂眼看着已经痛苦到失声的玄明,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冷笑。 “想要我杀了你给你个痛快?想得美!我要让你为你那些侮辱我师父的话付出代价!”说罢,他用脚尖踢了踢先前被他碾过的地方,满意地看到玄明脸上的已近极致的痛苦又深刻了几分,“好好‘享受’。” 冷笑着说完,明逍将视线转回玄空和玄灵身上。 二人正齐齐侧头盯着被魔息折磨的玄明,神族那本该莹白如雪的肌肤,竟被骇得现出一种死人般的灰白。 “给我一个合理解释。” 头顶传来明逍的冷声,玄空和玄灵俱是一个激灵,满目惊惶地抬眼仰视面前这个满身戾气的可怕魔头。 “闻机为什么会成为神君?还是说,这是你们商量好的谎话?”明逍问。 玄空和玄灵不说话。 不是他们不想说,是已经被吓到说不出来话。 “快说!”明逍在拼命扼制自己的杀人冲动。 玄空和玄灵一抖,张开的嘴筛糠似地颤着,双目已经吓出泪来。可嗓子里就是挤不出一个音。 第130章 ——明逍的反应已经明确告诉了他们,说出来,就是死。 明逍猛地俯身拔出扎在玄明小腹上的绝命刺,裹挟着张牙舞爪的魔息,朝着二人比划,“快说!你们是想跟他一样?!” “明逍——!”另一边,白玉衡终于摆脱吴天的纠缠,疾冲上高台,一剑击飞明逍手中的绝命刺,怒道:“你给我……!” 话未说完,白玉衡便被温热的血雾溅了满身满脸。 不止白玉衡,高台上的众人无一幸免。 定睛一看,方才发现,竟然是一旁的玄明—— 炸了。 尸骨无存,只余一地的粘稠血迹。 众人皆被这极其血腥的景象惊得动弹不能,只有明逍似是早有所料,只惊诧一瞬,便抹了一把眼周的血迹,“呸”地偏头吐出淌进口中的血污,冷声哼笑道:“堂堂阁主居然这么不禁搞。” 白玉衡满是不可置信地将视线从那一地血污慢慢移到明逍染满血污的脸上,“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明逍脸上的冷笑僵了一瞬,而后偏过头,冷笑中多了一分挑衅,“哪样?” 白玉衡猩红着眼,用一种仿佛在看陌生人的目光,满是痛心疾首地微微摇着头,“我认识的明逍,不会这么残忍。不会这样杀人如麻,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明逍扬着下颌与白玉衡对视片刻,蓦然一笑,越过跪在他脚边的玄灵头顶,朝另一边的明遥伸出一只手。 明遥愣了一下,立刻心领神会地将自己另一支绝命刺递给他哥。 “那我今天就让你重新认识认识,让你看清楚,我明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明逍语气轻浮地冷笑道。 原本盯着明逍手上动作的白玉衡闻言,下意识地收回视线看向明逍的脸。 可就在他偏转视线的短短一瞬,明逍手腕翻转,掌心银亮的绝命刺瞬间被魔息镀黑,几乎是同一时间,绝命刺的一端已经刺穿玄灵头顶的百会穴。 玄灵瞬间翻了白眼,身体抽搐得犹如一条濒死的鱼,嗓子眼里发出闻之令人不寒而栗的含混声音。 “说!闻机到底被你们怎么了!”明逍这话吼的是一旁的玄空。 “明逍!”白玉衡怒吼一声,执剑直指明逍咽喉,“放开玄灵师叔祖。放开他——!” 原本怒视着玄空的明逍冷着脸微微偏过头来。 因为明逍的动作,原本距离明逍皮肤还有一点点微末距离的剑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在他的脖颈上划开一条血线。 白玉衡的视线似被那条血线烫伤,执剑的手也猛地抖了一下,捞着剑柄让他的剑远离明逍几分。 但转念,他又将手中剑刺向前去,任剑尖将明逍的皮肤压出一个尖锐的小坑。 血珠自那个小小的坑里一点点渗出,而后绵延出一条新的血线。 一滴泪自白玉衡眼底溢出,爬过挂满血污的脸,流至下颌时,已然与血无异。 仿佛一滴血泪。 他看了一眼已经没有力气抽搐的玄灵,猩红的眼重新移回满脸偏执暴戾的明逍脸上,强忍哽咽道:“住手。” “我要是不呢?”明逍将视线自白玉衡身后收回到白玉衡脸上,面无表情地问。 白玉衡知道吴天就站在他背后,长槊正抵着他脊柱。 没有下手,是吴天在观望明逍的态度。 而明逍刚刚,已经给了他的态度。 “明逍,我知道你很在乎你师……”白玉衡的话刚起了个头,便戛然停止—— 对面的明逍正冷着一张脸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盯着他,手上却是用力,将二尺长的绝命刺的一半都压进了玄灵脑子。 而后在白玉衡的满脸错愕中,猛地拔出,任玄灵的脑浆血液在灌入他体内的魔息作用下,喷泉似的自头顶的洞里喷出老高。 “啊啊啊啊啊啊——!”跪在一旁的玄空吓得失声大叫,而后白眼儿一番,晕死过去。 “明逍——!”白玉衡自震惊中回过神来,嘶吼一声,猛然向明逍身子一倾! 吴天双眸一凝,双手一推,手中长槊便直追白玉衡而去! 不过吴天并未下黑手,终究还是避开了白玉衡要害。 因为他看见,白玉衡在冲向明逍的同时,扔下了手中剑。 白玉衡被自后腰贯穿的长槊推着撞入明逍怀中。 “你干什么?!”明逍张开双臂把人捞住,脸上满是不解。 回答他的,是一记失了力气、或者说,是对方有意收着力气打过来,但却十分响亮的耳光。 明逍被打得偏过头去。 耳边是白玉衡咬牙切齿、却痛心疾首的声音:“你给我清醒点!明逍!你看看这天坑里的尸山血海!你现在在做的事情,跟天机阁有什么区别!闻机!你师父!谢平生!他会愿意看到你这样滥杀无辜吗?!” 原本看起来似是有了几分触动的明逍,在听到“滥杀无辜”四个字后,冰冷重又覆盖面庞。 他转回脸来,扶着白玉衡的手臂也松开了。 “滥杀无辜?”他嗤笑一声,“我滥杀无辜?!”他点着四周的尸山血海,青筋暴起地冲白玉衡喊:“你拉起来一个问问,谁敢说他无辜!” 白玉衡抓着明逍衣襟的手紧了紧,以一种近似哭求的神态一字一句道:“可是明逍……你我皆为凡人,有权反抗命运不公,但无权裁决他人生死。这是你教会我的。我相信,这一定也是你师父教给你的?” 第131章 明逍猛地摇晃一下,脸上覆盖的寒冰突然崩碎开来,神色渐见柔和。 可原本晕死过去的玄空却于此时自行苏醒过来,似自梦魇中惊醒的人一般,不管不顾地叫嚷道:“我说我说!我全都说!求求你放过我!或者给我一个痛快!” 明逍神色一凛,右手猛地推开白玉衡,左手揪过玄空衣领,俯身逼问道:“说!” “我们没有骗你!闻机确实成了神君!玄明说的都是真的!我们都是奉神君之命行事的啊!”满眼含泪的玄空突然注意到一旁默默擦拭脸上血污的红衣美人,瞬间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声音都兴奋得拔高了几个度,“你相信那只凤凰是不是?你问他我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他是神君豢养的床奴,是你师父闻机豢养的床奴!他可以证明闻机确实当上了神君,现在的神君就是闻机!”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凤不鸣。 而红衣红发的绝色美人则恍若未觉地兀自垂眸擦拭着先前被迸溅了满身的血污。 “凤公子……?”明逍的声音直颤。 第55章 片刻后, 凤不鸣终于停下手上动作,抬眼望向满目惊惶的明逍,淡淡道:“明公子是在怀疑自己的师父?” 明逍一愣,猛然回头, 对玄空怒目而视。 在玄空惊慌无比的尖叫声中, 即便白玉衡拼了命地阻止了, 还是没能避免玄空被残杀的命运。 “我说过, 不允许你们侮辱他。”明逍恶狠狠地说着,将已然七窍流血不知死活的玄空抛上半空, 在白玉衡的拼命阻拦下, 一记魔息轰出。 玄空瞬间炸成一片血雾, 如玄明般尸骨无存。 白玉衡脱力地跪在高台上, 呆滞地望着那片血雾尚未散尽的天,又闻得明逍说: “哦?这还剩下一个。” 元礼已经抖成筛糠, 大腿处的衣摆不知什么时候被濡湿出一片水渍。他说不出话,只能用一双盈满恐惧的泪的眼, 满是祈求地望着那个居高临下、冲他森然冷笑的魔头。 “真难看。”明逍捏着他的下颌, 逼迫他把脸抬得更高,“高高在上的神族怎么能露出这种卑贱的表情?就算我放你回去,神君和十二仙也不会饶了你的, 对吗?” 元礼想摇头, 可是捏着他的手叫他动不了分毫,只能看着那一缕缕黑红交缠的魔息如剧毒的蛇一般, 从恶魔的指尖爬上他的脸, 而后钻进他的眼、耳、口、鼻…… “明逍……明逍!明逍我求你放过他……”白玉衡膝行过来尝试掰开明逍的手。 可是掰不动。 白玉衡抬起脸来, 竟是泪流满面,“我求你放过你自己!明逍——!” 明逍放手了。 因为元礼已经死了。 白玉衡的目光追着元礼软绵绵倒下的身体。在尸体倒地的那一刻, 白玉衡听见内心深处有什么轰然倒塌的声音。 一只冰冷的手覆上他的侧脸,以一种温柔到近乎旖旎的力道托着他转过脸去。 他对上银发天魔那双宝石般瑰丽的异瞳,泪眼迷蒙地望着那张美得摄人心魄的脸,恍若隔着一层冰晶般地不真实。 他看着美人俯下身来,美丽的容颜在摇晃的水雾中渐渐靠近、放大。微垂的眼眸凝视的,是他的唇。 意识到明逍准备干什么的明遥和吴天全部睁大双眼,震惊到动弹不能。 白玉衡亦是浑身僵硬。 他想,他本该幸福得死掉。 天知道自栖霞山那一夜过后,他在内心偷偷勾勒如今这般场景有多少次。 他想他一定会无法自控地狠狠拥抱住明逍,恨不能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而后将他温柔按倒,像那个风雨夜一般,不顾他的祈求,将他狠狠弄哭。 可现实却是,他抓起了自己的慑天剑,在二人已经呼吸交缠、近在咫尺时,刺进明逍心窝,叫他再无法靠近自己半分。 在眉心几不可查地微蹙一下后,明逍很快舒展容颜,轻轻勾起唇角,近乎温柔地笑着,用抚着白玉衡脸颊的那只手,拇指轻轻蹭过他的唇,微垂的目光也黏在上边随之缓慢移动,而后慢慢抬起,对上白玉衡盈着泪光、盛满悲愤的眼,轻柔地低声问:“怎么了?你不是很喜欢我吗?” 说罢,明逍便欲垂下头去,继续未能成行的亲吻。 而那柄利剑却是猛然穿透他的身体,顶着他,迫使他远离。 “哥——!”眼见染血的白刃自明逍后背穿出,震惊中的明遥终于爆发出一声凄厉惨叫,迈开腿就要扑过来,却被明逍抬手阻止。 另一边正欲动作的吴天见状也不得不停下。 “你应该扎这儿。”明逍轻笑着,指了指刺穿自己胸口的利刃左上方一寸处,“堂堂圣子大人,剑法怎么这么差?” 白玉衡含着泪摇头,嘴唇发颤,双目猩红。 “把原来的明逍还给我。”他近乎卑微地祈求。 “把我的明逍还给我!”他愤怒到极致地嘶吼。 明逍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原来的?你的?” “白玉衡。”明逍的脸突然冷下来,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从来就没变过!从天机阁抓走我师父那天起,我就变成了一只恶鬼!别说是我师父死了,就算他还活着,我也绝不会放过一个神族!” “我把你带在身边,就只是为了套取天机阁的消息。虽然你什么都不知道,可只要你不是帮着天机阁对付我,而是帮着我对付天机阁,也足够了。” 第132章 “我从一开始就明确告诉过你,我不是一个好人。是你擅自把我当成一个好人,是你擅自喜欢我,是你擅自对我有所期许!” “所以别说什么‘原来的’。我明逍,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只被仇恨驱使的恶鬼,只有杀尽神族,才能填满我的饥渴。” “也别说什么‘你的’。我什么时候是你的了?从前不是,现在不是,今后也不会是!” 白玉衡紧握着剑柄的手松开了,脱力似地跪坐下去,仰着头,脸上的愤怒和不可理解正在慢慢变得空洞。 或者说,绝望。 明逍又突然笑起来,就拖着那副被白玉衡的慑天剑贯穿、胸前只露出一个剑柄的身体,向前一步,在白玉衡近前站定,像最开始那般温柔地抚上他冰冷的、爬满血和泪、已经脏的不成样子,却还是那么清俊的脸,俯身亲吻他的唇角,然后就以唇瓣几乎贴着他面颊的暧昧姿势,用只有他们俩听得见的音量魅惑低语:“陪我去长白。我现在不能没有你,我的圣子大人。你陪我去,我给你亲,给你糙。随便你怎么糙。好不好,嗯?” 说罢,柔软细密的吻再次落上白玉衡的唇角。 “明逍!”白玉衡怒吼着猛地推开明逍,顺势拔出刺穿明逍的慑天剑,激得明逍猛然呕出一大口血。 “你别侮辱他。我不准你这么糟践他!”白玉衡撑着剑站起身,抬剑抵上明逍咽喉,整张脸都在痛苦地抽搐,“如果你一定要毁了他,我会在这里杀了你。” 最后三个字,被他说得很低,但却咬得特别狠、特别重。 明逍用眼神制止一旁吴天和明遥,而后视线重又对上白玉衡的,勾着唇再次笑起来。 “动手。”他扬起下颌,将脆弱的脖颈更多地暴露给就抵着他咽喉的利剑。 白玉衡的剑微颤。 “你现在不杀我,明日的天机阁,便是今日的昆仑。”明逍说。 白玉衡咬死了后槽牙,剑身一凝! 不过在他出剑的同时,明遥便猛地将明逍扑到一边,而吴天则以长槊击偏其剑锋所指。 二人瞬间战至一处。 而这一次的吴天,早已不似先前那般,看似出手狠辣,实则以牵制为主。他现在只是以最简单的招式、辅以最快的速度,目的只有一个,取白玉衡的狗命。 “哥!他刚才是真的想杀了你啊!”明遥目眦欲裂地盯着明逍脖子上又一道被白玉衡划开的血痕,用力摇着明逍大嚷。 “嗯。”明逍应声,面上一片恍惚,微垂的眼眸也不知盯着哪里。 明遥扭头看了看已经与白玉衡战至半空,完全打红了眼的吴天,又转回头看他哥,软声道:“哥,他喜欢的不是你。” 明逍的身子明显一僵。 而后慢慢偏过头去看明遥。 “不管哥哥什么样,要做什么,阿遥都支持哥哥,陪哥哥一起。”明遥仰着头,双臂抱紧明逍腰身,用那双看起来纯洁无瑕的血红眸子,一瞬不瞬地望进明逍的眼睛。 明逍垂眸看着漂亮乖巧的小少年,终于勾起唇角轻轻笑了笑。 只是那笑容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落下泪来。 他抬手极尽温柔地抚了抚明遥光滑柔软的银发,轻轻“嗯”了一声,哑声道:“他喜欢的不是我。阿遥最好了。” 明遥差点喜极而泣。他百感交集地看了明逍一眼,将揽着他腰身的双臂收得更紧了些,小脸埋进明逍胸膛,哽咽道:“哥……” “唔。”明逍被勒得发出一声闷哼。 明遥这才想起来明逍心窝的剑伤,急忙松开手臂,心惊胆战地扶着他哥,“哥?!哥你怎么样?!” 明逍闭了闭眼,似在拼命压制什么。而后睁开眼道:“没事。” 他看到地上的断鞭,指了指,有些费力道:“阿遥。” 明遥急忙捡起来交给明逍。 “去拦下天哥,把姓白的引过来。”明逍深吸一口气,“我要亲手杀了他。” 明遥立刻行动。 可刚转过身,他又担心地回到明逍身边,“哥,你的伤……” “他不也被天哥打伤了。”明逍说话的气息明显不太稳。他顿了顿,咽了口气,推明遥肩膀,“去。就算他没受伤,就算他两条胳膊,凭你哥我现在的功力,还杀不了他?” “可是……”明遥感觉明逍的状况很不对劲。 “快去。”明逍推他。 明遥无法,只得丢下明逍,冲向吴天和白玉衡打斗的地方。 明遥一走,原本强撑着的明逍突然身体一耸,又猛地呕出一大口血来,继而捂住心口,大口大口地喘息。 凤不鸣靠过来,小心打量明逍一番,担忧道:“明公子……” “糟糕,我好像……压不住了……”明逍抹了把唇角,满不在乎地笑着。 凤不鸣蹙着两条细眉,垂了眸子。 “虽然你时常显露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冰冷,可这一路走来,我相信,凤公子的底色,还是温柔善良的。所以,你没阻止我,是因为除了‘杀’,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对吧?”明逍努力调整着气息问。 凤不鸣不说话。 “凤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明逍偏过头来。 第56章 凤不鸣抿唇不语, 明显还是心有迟疑。 “至少告诉我,玄空说的……是怎么回事?”明逍偏过头来,眼中满是对真相的渴求,但眼底深处又藏着对真相的畏惧。 第133章 他相信师父绝不是玄空说的那种……人。在明逍心中, 师父是真正的神, 摒弃了所有人性中恶劣一面的神。 可……玄空也没理由都到了生死关头还编出这种谎话…… 凤不鸣咬了一下嘴唇, 急道:“请明公子务必相信闻机大人!我能逃出天机阁, 全拜闻机大人所赐!闻机大人值得你这样爱他!” 浑身紧绷的明逍略微愣怔,继而神色狂喜道:“你是说, 我师父还活着?!” 凤不鸣神色微变, 抿起嘴唇。 明逍:“……” 凤不鸣见明逍神色从狂喜飞速黯淡下去, 忙道:“我没说闻机大人……!我只是不能确定。” 眼见明遥和吴天已经引着白玉衡飞回这边, 不是继续对话的时候。明逍简单“嗯”了一声,暂时结束对话。但内心已更为坚定, 神色也不由坚毅冷酷了几分。 意识到身边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凤不鸣,如果在高台上打斗极有可能波及到他。加上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下, 郁结之气似乎也散去不少。明逍蓄势发力, 准备迎上去空战。 “明公子!”凤不鸣急忙叫他。 明逍收势,转头。 “你当真要……?”凤不鸣没有把话说完。他觉得光是说出来就已经够可悲了。 明逍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说罢, 便御灵冲上高空。 明遥和吴天突然向两侧让开, 白玉衡猝然对上直冲自己而来的明逍。 谈不上意外,只是心底有些悲凉。 原本也是万分悲恸的, 只是折磨到现在, 已经淡了。 他提剑做好攻击准备。 白玉衡带着伤病自金陵飞行至此, 遥遥五千里,途中基本没怎么休息。虽说昆仑灵息浓郁, 但短时间内能得到的补充与这一路的消耗相比,杯水车薪。之后又与吴天打斗许久,被贯穿腰腹后,又继续打斗,再加上被明逍气得急火攻心,此时已近强弩之末。 何况明逍是解灵状态,硬拼自己根本不可能是明逍的对手。 想要取胜,只能一招制敌。 生死只在一瞬。 “轰!” 伴随一声巨响,天坑的岩壁上扬起无数尘埃,碎石纷纷下落,现出一个直径约有三丈的巨坑! 明遥、吴天和凤不鸣都提心吊胆地站在高台上张望着。 凛冽的寒风很快带走了扬尘,唇角挂着一丝血痕的明逍自淡去的烟尘中飞出,鸿鹄般姿态轻盈地落回高台。 “哥!”明遥急忙上前从头到脚把他哥摸过一遍,“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没有。”明逍轻轻摸着明遥脑袋,轻轻笑着,示意他别担心。 吴天见明逍除了之前心口的那道贯穿伤,确实不见新伤,便又放心不下地转头去看那处巨坑,迫不及待地想要确认白玉衡的状况。 他担心明逍对白玉衡手下留情。所谓“亲手杀了他”,不过是做做样子。 而当烟尘彻底散尽,吴天看清那巨坑中央的景象时,比起放心,更多的是震惊。 那个一身白衣、圣洁如雪的神族青年,竟是被一柄黑棍贯穿胸膛,以一种近乎受刑者的姿态,被死死钉在身后的石壁上。 他毫无生气地垂着头,鲜红的血自黑棍处大股大股地涌出,即便是这种冰天雪地,都无法阻止那汹涌而出的鲜血在他的雪白衣襟上蜿蜒出一条刺目的河流。 吴天将魔息汇聚双眸,终于看清,那贯穿白玉衡胸膛的黑棍不是其他,正是明逍那柄用了多年的银蛇鞭。鲜血之所以会自白玉衡的胸口汹涌外溢,正是因为对折起来的鞭柄和断掉的鞭身之间有巨大的缝隙,活活撑开了伤处。 他肌肉僵硬地慢慢转过头,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明逍。 虽然这是吴天愿意看到的结果,可他亦一时难以接受明逍竟然真的会对白玉衡下这么狠的手。 “逍……” 不待有些找不到自己声音的吴天发出一个清楚的字音,原本看起来并无大碍的明逍猛然佝偻了身子,紧紧抓着心口,额头和脖颈青筋暴起,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整张脸都迅速憋成了紫红色,继而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哥——!” 明遥吓坏了,差点没捞住突然倒下的明逍。 好在吴天及时伸出手,把人稳稳捞住。 “逍弟?!” 把人抱在怀里,吴天才发现,明逍在抖。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可他就是从明逍身上那种极为剧烈的颤抖中,感受到了极大的悲伤。 明逍已经站不住了,吴天急忙捞着他,小心翼翼地将人翻转过来,半抱着扶他坐在地上。 “哥……哥……”明遥吓得眼泪都出来了。 短短的片刻,明逍已经面色发青,唇无血色,就连双眸都仿佛濒死般没了生气,空洞地不知望着哪里。 却有泪珠大颗大颗地翻滚出来,顺着眼角没入两鬓。 转瞬,吴天感觉到怀中人的身体突然一滞,而后便沉沉坠了下去。 “逍弟?逍弟?!”吴天大惊失色,急忙定神捉起明逍手腕摸他脉象。 “天哥?”跪在明逍身边的明遥抬头,惶然地睁着一双盈满泪光的赤色眼瞳。 “我想……”凤不鸣在一旁轻声道:“明公子主要是受了此前冒然解灵的影响。那次解灵,应当对明公子的身体造成了极大损伤,可他一直隐忍未发……加上今日发生的事……” 第134章 凤不鸣轻轻叹息一声,“明公子体质特殊,我们也帮不上他什么,还是抓紧找个地方,给他处理一下外伤。至于内伤……”凤不鸣望着明逍即便晕厥,仍旧悲伤未消的脸,不由心生悲悯,叹息着道:“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内伤…… 明遥和吴天看着明逍眼角已经被昆仑的风雪冻成冰晶的泪痕,皆是若有所思。 昆仑极寒,显然不是什么安营扎寨的好地方。可救出来的大批“罪奴”根本没有体力长途跋涉,弑神教的天魔精英也在此前的混战中多有伤亡。 吴天带人毁了昆仑的传送法阵——就算天机阁见玄明迟迟未归,再增派援兵,没有传送,想来也需要一些时日才能抵达昆仑。 解决了后患,众人便留在昆仑,借着此前关押“罪奴”的窑洞,暂做住处以行修整。 堆满神族的尸山血海的炼丹窑被吴天封了。左右护法亲自带人把守出入口,严禁任何人入内。 其实防的就是薛楚楚,怕她发现白玉衡被钉死在里边。 但薛楚楚并不知道白玉衡回来了。 虽然她料到被明逍扔回金陵的白玉衡一定会找回来,可她没敢想白玉衡会这么快回来。她以为至少也得半个月以上。她还想着,还好玉衡仙君不在,不然看着明逍那般屠杀神族,不知心里会是何滋味…… 说起明逍屠杀神族,薛楚楚最初是很解气的,还拉着被解救出来的师兄弟姐妹一起看。可没多久,她们便再也无法继续忍耐那极致血腥的场景,纷纷逃离炼丹窑,跟着弑神教众去解救其他矿坑里的“罪奴”。薛楚楚也因此错过了与白玉衡的再会,对后来炼丹窑内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因此,炼丹窑被封了也就封了,薛楚楚根本没放在心上。光是照顾明逍和那些备受摧残的同门师兄弟姐妹就足以让她忙成陀螺,无暇他顾。 “咦?小鬼头呢?” 窑洞外的守卫掀开棉帘,薛楚楚端着刚烧好的热水走进来,瞧见守在明逍身边的只有吴天,不禁十分稀奇—— 明遥的宝贝哥哥不省人事地卧床三天了,就冲平日里明遥粘着他哥那劲儿,在他哥没睁开眼睛前,明遥能离开半步? “阿遥也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天了,既然现在阿逍好些了,呼吸匀称了,脉象也平稳了,我就叫他去歇歇。”吴天顶着一张形容憔悴的脸,来接薛楚楚手中的水盆,“给我就好。” “嗯?”薛楚楚挑挑眉,尾音微微上扬,还是觉得奇怪。 明逍不睁眼,明遥能睡得着? 她也没再多想,戳在一旁看着身形高大、外形硬朗的吴天拧干软巾,动作温柔细致地为仍旧昏迷的明逍擦拭面庞、双手,眼中毫不掩饰的温柔疼惜比白玉衡要浓烈得多。 薛楚楚一边在心底喊着:玉衡仙君你再不赶回来你老婆就要被人抢走了,一边嘴上有些拘谨地客气道:“吴教主你也去歇歇吧。我来照顾他就行。” “还是我来吧。”吴天说。 薛楚楚暗暗撇撇嘴巴,这才想起正事,急忙从腰封里翻出一个小瓶子,凑上前去,献宝似地道:“清理药房的时候又发现了这个!应该是凝气丹的半成品,能补血养气的。我自己试过了,没什么副作用,待会儿你给明逍喂了吧。” 吴天接过来,心里有些复杂。 他身为弑神教教主,随身带着不少魔族的圣药。明逍虽说是魔灵双修,可到底是个魔族。结果救下明逍性命的,不是他身上这些魔族的药,而是薛楚楚她们从药房里翻出来的一种叫“紫金丹”的神族的药。 神族的药确实神,喂下去没多久,明逍的脉象就稳住了。可这一颗药里,凝着不知几条人命。脏得很。 魔族的药倒是干净,纯靠草药和矿石炼制。可再干净,却救不了命。 真是讽刺。 他下意识地用力攥了一下瓶身,而后又放开,无奈地轻微叹息一声,将其放到明逍枕边,然后在那一堆瓶瓶罐罐中翻找,“紫金丹还有两粒,你拿回去给需要的人吧。” “嗯!”薛楚楚高兴。 他们找到的紫金丹就这一瓶,瓶里就三粒。薛楚楚本想拿出一粒给吴天,剩下的拿去救别人,可瞧着明逍当时的濒死模样,便将一整瓶都塞给了吴天。 现在剩下两粒,就能再多救两个垂死边缘的人了。 可吴天把那七八个瓶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没一个是装紫金丹的。 “哎?哪儿去了?”吴天奇怪。 炼丹窑。 明遥刚把吴天变寻不找的那两粒紫金丹倒进白玉衡嘴里。 左右护法守的是入窑的山路,明遥是绕路从高空飞过来的。 刚一落地,明遥便大惊失色——原本应当被钉死在巨坑中央的白玉衡竟然不见了踪影! 明遥急忙飞到近前查看,发现石壁上的空洞有撬松的痕迹。他猛然猜到什么,低头一看,果然白玉衡是掉在了天坑底部的尸堆上。 ——鞭柄不似剑般又长又锋利,穿透白玉衡身躯后,后边露出的部分并不长,只在山体里戳了一个很浅的洞,难以长时间挂住一个人的重量。 明遥俯冲下去,把人拎到就近一处二尺宽的石台上,垂眸冷眼看了片刻,又用脚毫不客气地踢了两下。 脚下的人面无血色,毫无反应。俨然就是一具死尸。 第135章 明遥又忍着膈应劲儿蹲下身,在白玉衡的鼻端、颈侧和腕处都探了探。 好像确实是死了。 也是,心脏被捅了个大窟窿,放了那么多血,又在这天寒地冻的天坑里“曝尸”三天,换谁都得死得透透的了吧? 可明遥还记得两个月前的即墨城外,那时的白玉衡被扎得像个血葫芦似的,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没一处好肉,那伤得不比现在重?不也活下来了? 他记得大凤凰说过,白玉衡的身体异于常人,只要那个什么“命魂”没伤着,人就怎么都死不了。 他哥当时也听见这句话了。他哥也一定知道普通的办法杀不死白玉衡。 那他哥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明遥觉得以自己的小脑瓜暂时是想不通了,便也懒得再想。但有一件事他是肯定的—— 如果白玉衡真的死了,那他哥一定也活不长了。 想想他哥两个月前即墨城外紧紧搂着浑身血肉模糊的白玉衡时那副疯魔的样子,再想想三日前他哥“手刃”白玉衡后自己却气血攻心到现在都没睁开眼睛…… 明遥简直火冒三丈,俯身猛地拔出还插在白玉衡心窝的断鞭,照着那黑洞洞的伤口疯了似地猛踹好几脚。 踹完了,明遥又蹲下身来骑在白玉衡腰间,一手揪着他的衣襟把人半拉起来,另一只手“啪啪啪啪”地开始猛扇白玉衡耳光。 但打了几下之后,明遥愤懑地发现,对方已经被冻僵的身体硬得跟石头一样,会疼的只有他的手! 明遥用力一搡,把白玉衡推回地面,自己坐一边儿生闷气。 等寒风终于把火气吹灭了,明遥才满脸不情不愿地掏出那个装着紫金丹的瓶子,费力地捏开白玉衡的嘴,一股脑都倒了进去。 可现在的白玉衡是不可能自己把药丸咽下去的。 明遥气鼓鼓地捏着白玉衡的下颌倒腾半天,还是没能让白玉衡咽下去。 他知道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对嘴吹气。可是要他,去“亲”白玉衡?!明遥觉得不如杀了他。 撇着嘴想了半天,明遥又把人捞过来,一手捏着下颌,另一手的手指伸进去,动作粗暴地推着药丸往白玉衡嗓子眼儿里捅。 见药丸确实被捅进去了,明遥赶紧把人往旁边一扔,满是嫌弃地抓起一把雪,用力擦了擦自己的手指。 药喂完了,明遥却没走,而是在白玉衡旁边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环膝望天的明遥突然说:“其实我和我哥,不是亲兄弟。” 第57章 十四年前。 稻城。 明家村。 腊月十七。 卯时。 东边的天已经隐隐有了一抹暖黄, 西边的天还是暗的,只在天际缀着几颗稀疏的星子。 昏暗中,一个瘦小的、满是彷徨无措的身影缓慢地四处游荡,哭泣着, 颤抖着, 凄凉地一声声唤着:“爹?大伯?三婶?敏姑姑?景哥哥?瑶妹妹?……村长爷爷?……笑笑好怕……不要扔下笑笑一个人……” 他漫无目的地爬上一堵坍塌的石墙, 然后像是凝固了一般, 站成一樽小小的雕像。 天际渐明的亮光将他一寸寸照亮。 那是一个与寻常人长得不太一样,但却很漂亮, 漂亮得让人感觉有些不真实的孩子。绸缎般丝滑的雪发, 蜜糖般深色的肌肤, 还有一双红宝石般、映着朝阳闪闪发亮的赤色眸子。 哪怕身上只一件有些脏兮兮、还湿透了的粗布短褂, 也掩不住小孩儿那种异于常人的、近乎诡异的漂亮。 可是如此漂亮、漂亮到整个人都闪闪发光的宝贝,映衬他的背景, 却是一片大火焚烧后的黑色废墟。 小孩儿慢慢转动着脑袋四处张望,身子却突然失去平衡。脚下一滑, 便从墙头叽里咕噜地滚落下去, 再爬起来时,已经成了一个满身黑灰的小泥人。 可他根本不在乎这些,跪在废墟中又满是哭腔地唤了几声, 似是终于接受现实地堆坐下来。 片刻后, 他开始疯狂抠挖自己面前的废墟。 挖到地面后他立刻站起身,跑到另一个地方, 继续疯狂抠挖。 如此十几次后, 十指指尖已经泥血一团的小孩儿终于按捺不住地嚎啕大哭:“爹——!爹你在哪啊?笑笑好怕!爹——!” 他只喊爹, 是因为他没有娘。 小孩儿的娘亲在他还不记事的时候就不在了。听爹说是染了病,没熬过去。 那时候村里一半以上的人都染了病, 很多人都病死了,活下来的人都留下了奇怪的后遗症:皮肤变黑、头发变白、眼睛变红,很多人的身上还留有烂疮。 爹说感谢上苍垂怜,没把笑笑跟他娘一起从他身边夺走。虽然肤色发色瞳色变得有些奇怪,不过没关系,他的笑笑还是这么漂亮、可爱。 那场大疫过后,幸存下来的明家村人继续他们相亲相爱的生活。小家庭的残缺,让他们这个大家庭之间的情感纽带变得更为牢固。即便染过病的人在染病初期会出现失智和暴力倾向,其他人也不会怀恨在心,更不会因为染病者容貌的异变而认为他们不再是自己同类。 那些世人眼中的“异端”、“魔族”,在明家村人的眼中,不过是生了病、留下点后遗症,完全不影响他们“亲人”、“家人”的身份。 可是只有明家村人这么想是不行的。 第136章 掌管稻城的蜀山不这么想。 是时的蜀山掌门贾仁,立志要让蜀山治域内无一魔族。 于是当巡游的蜀山弟子发现这座人魔相亲相爱的明家村、他们要“斩妖除魔”却被那些“被迷惑了心智”的人族拼死阻拦时,屠村就成了必然。 小孩儿被爹爹抱着,在天际犹如被鲜血染红的晚霞中一路狂奔。 在跑到村外那条水面被红藻覆盖、水深刚过成年人膝盖的小河时,爹爹猛然停下,将小孩浸入河中,折了一根麦秆塞进他手中。 记忆中有关爹爹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隔着摇动的河面,爹爹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温柔地告诉他: “笑笑,爹和娘爱你。” 虽然寒冬腊月的冰冷河水可以轻易要了一个普通人的命,但对“大病得愈”的小孩儿却没什么作用。只要他聚精会神地感受自己的身体,便会有丝丝缕缕的什么东西仿佛听到召唤般地回应他,为他温暖小小的身体。 只是后来小孩儿累了,再凝不起精神,便突然觉得入夜后的河水好黑、好冷、好可怕。 他再也忍不了了,叼着麦秆偷偷从河里冒出一颗头来,瞧着天边已经隐隐有了一丝鱼肚白,心想着这也算是爹爹说的“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了,便急不可耐地爬上岸,跌跌撞撞地跑回村子—— 不想目之所及,全是灰烬。 他的家没了。 他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 小孩儿隐隐明白发生了什么。可刚刚五岁的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瘫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着哭着,小孩儿突然停下来,侧耳细听。 有另一道哭声。 他愣了愣,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循着那道细微的哭声跌跌撞撞地寻找。 片刻后,小孩儿盯着那传出响亮哭声的井口,心脏嘣嘣跳着慢慢靠过去,探头——沉入井中的水桶里,竟然有个襁褓中的小婴儿。 小孩儿愣了愣,急忙绕到转把处,使尽吃奶的劲儿,努力把水桶摇上来,将小婴儿从水桶中抱出。 小婴儿白白嫩嫩的,头顶的毛儿还没长出几根,抱在怀里软软的、暖暖的,煞是可爱。 就连扯着嗓子嚎啕大哭的模样,小孩儿都觉得可爱极了。 终于,有人在一片绝望的死寂中回应他了。 “你是谁家新生的小娃娃,嗯?”小孩儿抱着比他更小的小孩儿靠着井边坐下来,满目温柔地用手指尖轻轻戳他嫩滑的小脸蛋儿。 小婴儿转头“啊呜”一口就叼住了小孩儿的手指。 刚刚抱出小婴儿时,小孩儿手上的泥基本已经被桶上带出的井水冲洗下去了,可血还没止。 “哎!脏。”小孩儿抽出手指,结果引得小婴儿立刻嚎啕大哭,比之前哭得还凶。 小孩儿慌乱无措一阵,将手指头放进自己嘴里裹了裹,把血水都裹干净,吐出去,见指尖没什么血了,又“喂”给小婴儿。 小婴儿用还没长出乳牙的牙床用力“咬”他的手指。 “哎!”小孩儿被咬痛了,下意识地想抽出手指。但转瞬,他反应过来,许是小婴儿饿了。 动物的血能吃,那……人的血应该也可以吧?小孩儿想。毕竟他又没有奶。更没有别的东西能喂小婴儿。 小婴儿的食欲超乎他的想象。小孩儿本身在“大病得愈”后,伤口又愈合得很快。他只能不断咬破自己的手指,喂小婴儿自己的血。 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的时候,小孩儿是被痛醒的——怀里的小婴儿在用力咬他的手指尖,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的肉咬下来。 小孩儿躲了几次,发现小婴儿是真的不满足只吮吸他手指尖儿冒出的血了。 他想也是,就手指尖渗出的那点儿血,怎么够喂一个小孩儿呢?人不能光喝水不吃饭啊。 于是他便放任小婴儿咬自己的手指。 可小婴儿再怎么用力,没有牙也咬不下来。眼看小婴儿又开始嚎啕大哭,小孩儿狠了狠心,自己从小臂上撕下一块皮肉来,嚼碎了,嘴对嘴地给小婴儿喂过去。 小婴儿吃饱喝足,安心地睡了。小孩儿舔了舔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处,捧了口冰得拔牙、漂浮着灰烬的井水咽下肚,忍着饿闭上眼继续睡觉。 第三天的时候,小婴儿哭得厉害。一直哭,哭个不停。小孩儿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地给他喂血喂肉。哪怕自己的小臂已经被撕咬得森然见骨。 第四天的时候,小孩儿终于明白过来,小婴儿昨天哭得凶,是因为生“病”了,今天不怎么哭了,是因为“病”好了。“病”好后的小婴儿跟自己一样,也变成了蜜糖色的皮肤和红色的眼睛。头顶的软毛还太稀疏,看不出来明确的颜色,但应该也是白的跑不了。 想到村里那么多人都没能熬过这个“病”,包括他的娘亲,小孩儿不禁心底一阵后怕—— 他差点就要失去这地狱里唯一的温暖和依靠了。 他把伤口咬得更深、撕下更多的血肉,一个劲儿地喂给小婴儿,咧开沾满血迹的唇瓣虚弱地笑着:“多吃点,再多吃点……哥哥不会让你死的。哥哥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哥哥不能没有你…… 第五天。 天蒙蒙亮的时候,小婴儿再次嚎啕大哭起来。小孩儿极为费力地挣扎着睁眼,可是努力半天,也只睁开一条缝隙,眼皮便又重重地垂了下来。 第137章 他放弃了睁眼,准备抬胳膊咬伤口、撕肉。可是身体根本不听他的使唤。连手指尖都不肯动一下。 小婴儿哭得愈发凶了。 小孩儿在心里焦急地应着:别哭别哭,哥哥这就喂你。马上。 可不管他心里多急,身体就是不肯配合。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被跃出地平线的第一缕晨光所激,小孩儿终于颤抖着眼帘,微微睁开眼睛。 可看到的景象全是模糊的、摇晃的。 自己这是怎么了?小孩儿不明白。 他听说过“死”,但他不知道这就是“死”。 他想许是自己太困了,又睡着了,在做梦。 因为他看到了“神”。 小孩儿经常听村里人讲起“神”,也最愿意听“神”的故事。 听说“神”高居“神域”,白衣胜雪,碧眸似玉,男子芝兰玉树、女子冰肌玉骨。手执利剑,往来如风,斩妖除魔,守护苍生。 总而言之,“神”,满足凡人对“最完美的人”的一切想象。 眼前这个向着他快步走近的人,就和村里人描绘过的“神”一模一样。 不,他比村里人描绘过的“神”更好看。 小孩儿盯着模糊摇晃的视野中,那洁白衣摆上垂着的两条蔽膝上绣的八卦图样,和对方眉心间那点明艳的红,虚弱的小脸儿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 他亲眼见到了传说中的“神”,真好。 - 小孩儿是被小婴儿豪放的哭声哭醒的。 他有些难受地蹙了蹙眉心,而后猛然睁开双眼,扑棱一下坐起来,像是从噩梦中惊醒,又被眼前静谧的现实所混乱,一时呆滞地僵坐着没动。 墨色的夜空缀着不计其数的星子,如一方辽阔的帷幕,温柔地笼罩着大地。 身旁不远处的篝火哔啵作响,散出有些灼人的温暖,也照亮了小孩儿身前圣洁的白衣。 他低头,满脸惊诧、小心翼翼地摸了摸。 好软、好滑。 甚至想捧到脸上蹭一蹭。 小孩儿咕噜咽下一口唾沫,强行忍耐住了。然后突然发现自己浑身光溜溜的。 他一惊,慌乱抬头,看到篝火另一边的木架上正搭着他的几件小衣衫烘烤。 也看到了篝火旁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婴儿、正手忙脚乱、满脸不知所措地安抚着的男子。 他长得可真好看。 小孩儿有点看呆了。他从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 皮肤雪白雪白的,没有一点瑕疵,就连身上那件绸白的中衣,都没有他的皮肤白。可他的眉毛和头发却是乌黑乌黑的,像用墨染过似的。浅碧色的眼睛映着火光,像是会发光的玉石。 小孩儿突然想起一个爹爹给他描述娘亲时用过的词—— 眉目如画。 之前小孩儿听的时候没什么概念,问爹爹“眉目如画”是什么意思。爹爹说,就是说你娘长得很好看,她的眉毛眼睛都像用画笔画上去的一样。 可小孩儿还是没办法凭空想象“眉目如画”到底是种怎样的美。 但他觉得,他现在明白了。 男子动作间,头上那顶在篝火的映射下闪闪发亮的金冠成功吸引了小孩儿的注意力。小孩儿忍不住张大嘴巴,默默在心里感叹:好大的金子! 前一阵他跟爹爹参加敏姑姑和哲七叔的婚礼,看到的那一堆金饰,怕是加起来都没有男子头上那顶金冠的分量多。 嗯,也对,神嘛,一定是很富有的。 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遍之后,小孩儿将他的视线凝在了男子眉心的那一点殷红上。 敏姑姑大婚那日,也在眉心点了一抹红,还细细勾勒出的花儿的模样。小孩儿听说,那叫“花钿”,是女子出嫁时盛装打扮才会化的妆容。 小孩儿不明白一个男人为什么也在眉心点了一点红。 可如果男人的容貌有一百分,有了这一点红,就是翻倍了。 小孩儿痴痴地看着男子慌乱无措地安抚怀中婴儿的模样,突然想,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被爹爹和娘亲这样抱着的。便不由傻傻笑起来。 小婴儿奋力挣出一只短短肉肉的小手,伸向小孩儿,哭得更响亮了。 慌乱成一团的男子顺着小婴儿的手抬头,这才发现小孩儿已经醒了,忙倾身伸手,帮他把滑落的宽大衣衫往上扯了扯,软声道:“快披上,别着凉。” 小孩儿又愣了。 神果然连声音都好听极了。像身上的布料,温软的、柔亮的、清凉的。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男子,小心翼翼地扯着柔滑厚实的衣料裹住自己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 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眼巴巴地等着眼前人把他捡走。 小婴儿挣扎着爆发出又高了一个度的哭声。 男子紧皱的眉头皱得更狠了,一条胳膊托着小婴儿轻轻摇晃着,口中不停轻柔地唤着:“乖、乖……不哭不哭哦……”一边拿起身边的牛皮壶,用牙拔掉塞子、叼着,慢慢倾斜壶身,小心翼翼地往小婴儿口中倒。 小婴儿挣扎得厉害,哭得也更响亮了。 男子只得用牙把牛皮壶重新塞好,放回身边,浑身上下都透漏着焦虑、无措。 “给我吧。”小孩儿有些怯懦地软软道。 男子似是觉得别无他法,便将怀中婴儿小心交到小孩儿手中,轻声嘱咐:“小心你的手和胳膊。” 第138章 小孩儿这才发现,一直传来阵阵锐痛的右侧小臂,从手肘到指尖,被干净的白色布条一圈圈缠了个结实。左手的手指也都被缠上了。 不是他后知后觉。是他早已习惯了右臂的锐痛。他也有意识地不去看。 毕竟被自己啃得血淋淋的,有点恶心。 小孩儿把小婴儿接入怀中的一瞬间,小婴儿立马就收了哭声,甚至咧开小嘴笑了起来,挥舞着两只短小的胳膊,似是想摸小孩儿的脸,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温热的液体突然就涌了上来,小孩儿低下头去贴小婴儿乱抓的小肉手,带着哭腔道:“好乖。” 男子坐在一旁看着,满脸的百感交集。 他微微抿唇,开口正欲说什么,却见小孩儿左臂弯托着小婴儿,颇为费力地抬起右臂,同时弯下身去,颤抖着、却还是坚定不移地用牙齿贴近那缠满绷带的小臂,扯开了上边的结。 男子微怔,立刻明白了什么,飞速倾身上前,一把捉住小孩儿的右腕拉开他的胳膊,满是怒气地厉声问道:“你要干什么?!” 小孩儿吓得一激灵,睁着一双纯洁无垢、在火光的映射下愈发艳丽的赤瞳,瞳中还含着尚未散去的泪花,一脸的楚楚可怜,小声糯糯道:“他饿了……” “他饿了你拆绷带干什么?!” “喂、喂他啊……” 男子愈发怒不可遏,“喂你的血,喂你的肉?!” 小孩儿被欺压下来的成年男子的高大身形吓得缩成小小一团,上下眼皮一磕,蒙在赤瞳上的水光蓦地就凝成珠子滑了出来,“我、我没有别的能喂他的……” 似是被小孩儿的泪珠融化,原本怒不可遏的男子僵硬片刻,慢慢脱力地跌坐下去。 小婴儿自男子质问小孩儿第一句的时候就似受到惊吓般开始嚎啕大哭,此时二人不说话了,小婴儿的哭声更显响亮。 “我、我可以喂他了吗?”小孩儿胆战心惊道。 男子紧闭的薄唇微微抽搐,而后哑声地无情拒绝,“不行。” 他回身捞过不远处的牛皮壶,扒开塞子,递给一脸瑟缩、不解的小孩儿,“喂他这个。” 小孩儿没接,探头看了眼,壶嘴很小,里边黑漆漆的,也看不出装的是什么。但是闻到一股膻味。 他抬眼,瑟缩地望着男子。 男子压下心中的那股火气,神色语气重又变得温柔,微笑着软声道:“是羊奶,我还加了些草药汁在里边,对他好的。就是……可能味道不是很好,我喂他,他一直不肯喝。你试试。” 小孩儿又瑟缩地看了男子两眼,迟疑着伸出那只即便缠着绷带、也因为部分皮肉残缺而形状略显怪异的右臂,接过牛皮壶。 他又看了男子一眼,躬身低下头去,凑近壶嘴闻了闻,再看男子一眼,试探着慢慢举起牛皮壶,先自己尝了一小口。 哪怕实际上是有些苦涩、膻气,但对于已经数日未曾进食、饿到前胸贴后背的小孩儿而言,实在是醇香浓郁到不得了的美食。 他原本只想尝尝,看是不是真的像男子说的那般“味道不好”,可一小口下去,几日来拼命忍耐的饥饿便汹涌而至,他忍不住抬高牛皮壶,猛地喝了一大口。 可是数日未进食的食道根本禁不住如此的刺激,还没咽到胃里,小孩儿就猛地呛了出来。 对面的男子瞬间撑开一张小小的、泛着淡青色光芒的透明屏障,将被小孩儿喷出来的奶汁悉数挡下。而后赶忙凑到小孩儿身边帮他轻轻拍背。 “饿久了不能吃这么急。”男子满是心疼道,“缓缓,有给你准备的吃食,我去拿。” 小孩儿还在佝偻着身子呛咳,视线却紧紧黏在男子身上,满脑子都是刚刚见到的那神奇一幕,心里赞叹着:神果然好厉害! 男子用木枝从火堆下的灰烬里刨出两个黑乎乎的“蛋”,轻轻敲打一番,把上边包裹的泥土都敲碎,露出树叶包裹的什么东西。他先拨开其中一个,肉香瞬间飘散开来。 小孩儿忘了呛咳,眼巴巴地伸脖子看着,不住地咽着唾沫。 男子托着半拨开的大叶子,回到小孩儿眼前,给他看。 里边是一只被烘烤的金灿灿的乳鸽。 “咕——”小孩儿的肚子发出一声响亮的叫声,小舌尖不停地舔着发干发黏的嘴唇。 男子见状,宠溺地抚了一把小孩儿柔软的银发,笑道:“你先喂他,我给你把肉撕下来,嗯?” 小孩儿被那笑容晃了眼,呆呆地点头,心里想要再被男子揉揉脑袋。 像爹爹一样。 可对方不是他的爹爹,是好看得不似世间人的神。小孩儿只敢在心里想想,不敢说。 他乖乖给怀中的小婴儿喂奶,眼睛控制不住地望男子身上瞟,瞧他认真给自己撕鸽子肉的模样。 神好温柔。 像爹爹一样。 小孩儿忍不住地抿嘴偷笑,怀中的小婴儿却又大哭大闹,羊奶撒了许多。 “他不肯吃……”小孩儿睁着一双纯真的赤色眼瞳,一脸懵懂地看男子,“还是……” 话未说完,便被男子无情打断,“不行!” 小孩儿不懂温柔的神怎么突然之间又生气了,皱着一张漂亮的小脸瑟缩成一团,扁着小嘴可怜巴巴地望着男子。 “你得让他慢慢接受正常的食物。难道你要让他一辈子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你是要养一头怪物?!”男子横眉竖目道。 第139章 小孩儿委屈地扁着嘴巴不吭声,又大又圆的瞳子迅速又蒙上一层泪光,可怜极了。 他只想让小婴儿活下去。他只想让小婴儿吃饱。他做错了什么? 小孩儿不懂神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儿。 男子痛心疾首地长叹一声,痛得气音直颤。 他想了一下,对小孩儿说:“要不你先喝一口,放在嘴里含着,再喂他,看他喝不喝?” 小孩儿不太懂,但还是乖乖照做。小婴儿竟然真的肯喝羊奶了。 小孩儿开心得不得了,立刻又喝了一口,准备再喂。不想又被男子阻止,“用壶喂他。” 小婴儿又死活不肯喝,手打脚踢的,又弄撒许多羊奶。 男子见小婴儿活蹦乱跳精神得很,干脆收了牛皮壶塞上盖子放去一边,“我看他就是不饿。” 小孩儿急道:“他很能吃的!就刚刚那一口肯定不行的!……!” 小孩儿突然一惊。 无他,只是男子捏了一条鸽子肉抵到他唇边。 “那也先喂饱你自己再说。……吃啊?” 小孩儿愣怔片刻,小心翼翼地张开嘴,叼住鸽子肉的一个边边,见男子放了手,才用嘴唇抿着慢慢吃进嘴里。 好香。 好幸福。 神亲手喂他吃东西哎。 小孩儿小仓鼠似的动着腮,又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小婴儿似是闹腾累了,没多久就小手抓着小孩儿托抱着他的左手的拇指睡了过去。 小孩儿左臂被怀里的小婴儿压着,右臂又重伤到手指都不怎么会动。一整只鸽子都是男子一块一块亲手喂的。水也是男子托着另一只装水的牛皮壶亲手喂的。 小孩儿全程受宠若惊,乖得不得了。 男子看他的目光温柔得不得了,也心疼得不得了。 半只乳鸽下肚,又喝了小半壶水,虽然小孩儿满眼都是对食物的渴望,可男子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说,一下子吃太多对他现在还很虚弱的身体不好。剩下的半只可以晚点再吃。没敲开的另一只也都是他的。 小孩儿也没仔细听男子说的都是什么,只是感受着头顶的温柔抚摸,看着男子那张完美面容上的温柔笑颜,他就乖乖点头。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男子温柔地笑着,软声问。 小孩儿紧张地抱紧怀中熟睡的小婴儿,拘谨道:“我叫明……明笑。” “明……孝?”男子觉得自己猜的字可能不太对,遂又问道:“是哪个ming,哪个xiao呢?” “日月明,开怀大笑的笑。”小孩儿说。 男子愣了一下,笑起来,“哦,是‘开怀大笑’的‘笑’啊。”他偏头看着小孩儿,笑道:“难道是因为你是笑着出生的?” 小孩儿也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爹娘说,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能一直开怀大笑。” 男子脸上的笑突然就有了微妙的变化。一层水雾迅速漫上他玉石般的眸子。 他又伸手轻轻揉了揉小孩儿头顶,带着几分哽咽道:“真是个很好的名字。你爹娘一定很爱你。” 小孩儿没应声,垂下眸子微微咬住下唇。 他想起那片波光摇动的水面,和透过水面看到的爹爹的笑脸。 【笑笑,爹和娘爱你。】 小孩儿似是又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 “你……你是……你是‘神’吗?”小孩儿鼓起勇气,心急地问。 男子愣了一下,问:“怎么?” “你是‘神’的话……可以让我爹和村里人回来吗?还有我娘!我都没见过她……”小孩儿仰着头,满眼热烈的期待。 男子略微沉默,软声道:“你可以先告诉我,你爹娘,和村里人,遭遇了什么吗?” 尽管小孩儿的叙述并不通顺、连贯,甚至不知道屠村的到底是什么人,但男子已经都听明白了。 束冠、浅灰布衫、用剑,加上此处乃蜀山治域,想来,是蜀山弟子无疑。 枉蜀山专长医术,常以“悬壶济世”、“医者仁心”自居…… 明家村百余户人,不满十岁的娃娃何止眼前这两个,竟全部…… “你是不是‘神’呀?”小孩儿心急地又问了一遍,“我听爹爹和村里人说,‘神’什么都能做到!那你能不能让我爹和……” 小孩儿没能把话说完。 因为男子用一种悲伤到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看着他。 “笑笑。”他艰难道,“很抱歉,‘神’不是无所不能的。‘神’只是一群……罪孽深重的罪人。” 小孩儿仰着小脸儿看他,满脸不解。 男子轻轻覆上小孩儿的脸蛋儿,神色复杂,“不要崇拜‘神’,不要憧憬‘神’。不值得。” 小孩儿满脸疑惑地盯了男子一会儿,追问道:“那你到底是不是‘神’呀?” 男子迟疑片刻,轻轻勾唇苦涩地笑了笑,“我只是一个……罪孽深重的罪人。” 小孩儿鼓起腮,似是觉得眼前的人好奇怪。 但转念,小孩儿立刻开心起来—— 男人说“神”是一群“罪孽深重的罪人”,又说自己也是一个“罪孽深重的罪人”,所以,男人就是“神”嘛! 他想了想,兴奋又有些拘谨地小心问道:“我已经告诉你我的名字啦,那……那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第140章 男子微愣,看着小孩儿盛满炽烈的红瞳,略作沉吟,而后轻笑道:“谢平生。” 第58章 两个小娃娃, 大的抱着小的,蜷缩在篝火旁安静地睡了。 谢平生守在篝火旁,垂眸盯着不住跃动的火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彻夜未眠。 天微微亮的时候, 谢平生将他的衣袍又给两个孩子仔细盖了盖, 看两个孩子睡得还算沉, 便悄无声息地拾起两个牛皮壶, 只穿着中衣,去林子里找今日份的吃食。 离开前, 他在灵息不会影响到两个小天魔的距离设下一处守护结界, 这才安心离开。 不想, 等半个时辰后他狩猎归来走出林子, 一眼就看见明笑抱着小婴儿正无头苍蝇似的在结界里四处乱撞。他急忙御灵飞回,解除结界。 小孩儿紧紧抱着小婴儿, 呆愣愣地看着回到他眼前的男人,片刻后“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他抱着小婴儿跌跌撞撞地奔过去, 一头扎进男人怀里, 看起来要多委屈有多委屈,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谢平生一时百感交集。 他蹲下身来,将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孩儿连带着更小的拥进怀里, 轻轻抚着小孩儿的后脑, 温柔道:“我去找吃的了。看你睡得正香,没忍心叫醒你。” 他指指一旁的锦袍和自己身上的中衣, “你看我的衣服都还在这里。” 停顿片刻, 谢平生感受着怀里浑身发颤、满是不安的小身躯, 放弃了“解释”,改为“道歉”和“保证”:“怪我不好, 没知会你。下次我再去哪儿干什么,一定事先告诉你。” 小孩儿抱着婴儿,腾不出手,只能把头用力埋得更深了些,哽咽着应:“嗯。嗯。” 谢平生一边拥着小孩儿安抚,一边看着小孩儿周身因为之前撞击灵气结界而张牙舞爪地逸散出来的魔息慢慢潜伏回小孩儿的体内,不由暗暗心惊。 他为天机阁征战多年,强大的天魔见过许多,但眼前这个小天魔的天资,仍旧叫他忍不住心惊—— 他还这么小,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如何控制体内的魔息,他甚至连自己变成了魔族都不知道。像他方才那样反复撞击谢平生设下的灵气结界,本该被勾得体内魔息混乱,严重的话甚至会造成内伤、乃至死亡。 可小孩儿什么事儿都没有。他的魔息像是拥有自我意识一样,在自行保护这个还完全懵懂的孩子。 如果不加以引导,如果放任他像其他魔族一样仇恨人族…… 谢平生抚着小孩儿的脑袋,仰头望着天际,默默吁出一口长气,对自己思索一夜却仍未能作出的抉择,向其中一侧多了几分倾斜。 安抚好明笑的情绪,谢平生重新生火准备早餐,等待的空档又给小婴儿擦洗身体,去溪边浣洗尿布,再喂两个小娃娃吃饭。 明笑乖得像个布偶娃娃,还一直用那双纯真懵懂的、红宝石似的大眼睛,满是欢喜、满是依赖、满是憧憬,毫不掩饰地盯着他,叫谢平生的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笑笑。” 忙了一清早,终于笨手笨脚、手忙脚乱地将两个孩子的一切收拾完毕,谢平生正襟危坐,软声唤明笑。 小孩儿似乎明白男人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拍拍怀中一直冲他咿咿呀呀挥手手的小婴儿,示意他安静些,小婴儿便真的安静下来,抓着明笑的一缕银色头发自娱自乐。 谢平生舔了舔嘴唇,有些紧张道:“笑笑,我知道你还很小,让你现在就对今后的人生作出选择……十分的不近人情。对他而言更是。”谢平生满目怜悯痛惜地看向明笑怀中的婴儿。 明笑眨巴眨巴大眼睛,一脸懵懂。 谢平生垂下眼去,低声道:“可现实和命运往往就是这样残酷无情……你已经被迫来到了人生的岔路口,不管你明不明白当下的选择会对今后的人生造成多么大的影响,你都必须作出选择——” 小孩儿似懂非懂地乖乖点头。 谢平生抬眼盯住明笑,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个选择:我会尽快寻一户合适的人家,将你二人托付给他们收养。” “好处是:也许你们能重新过上六日前你过的那种生活;坏处是:也许你还会遭遇六日前遭遇的事。” 小孩儿蓦地睁大双眼,满是惊恐。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谢平生抿了抿唇,“你会在族人的保护和引导下成长为一名强大的战士,为了守护那些与你有着相同肤色、发色、瞳色的人,而去对抗、甚至屠杀另一群与你的肤色、发色、瞳色不同的人……” 见小孩儿似是不懂,谢平生沉默了一下道:“就像六日前,来你明家村,大开杀戒的那群人……” 小孩儿一惊,慌忙摇头,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不要!我才不要成为那种坏蛋!” 谢平生没有接话,而是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个选择,跟着我浪迹……” 不待谢平生把“浪迹天涯”四个字说完,只听了“跟着我”三个字的明笑便立刻眼中迸发出炽烈的光,满是欢喜道:“我选第二个!” 谢平生摇头,“听我说完。” 小孩儿乖乖缩回去。 谢平生抿了抿唇,道:“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是一个罪人。” 明笑偏头,询问昨夜他就没听懂的那个词,“什么叫‘最人’?”他突然明白过来似的笑道:“是‘最厉害的人’吗?” 第141章 谢平生一时哑然。 明笑明白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小嘴一抿,缩了回去。只有一双红艳艳的大眼睛想看又不敢看地打量着谢平生。 谢平生轻叹一声,继续道:“就是说……你跟着我,会吃很多苦……会过得很艰难。” 明笑立刻道:“我不怕!” 谢平生盯着小孩儿的眼睛道:“你跟着我,可能要经常这样露宿野外,没有房子住,没有床睡,在一个地方待不了几天就要去另一个地方,一直流浪,一直在路上。” “还要一直躲避追杀。追杀,懂吗?就是有人无论如何都想杀掉你,不管你逃到哪里、藏到哪里,不把你找出来、杀掉你,他们就不会罢休。” 小孩儿小脸儿一皱,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为什么他们非要杀掉我?!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谢平生一怔,急忙道:“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是我没有说清楚。他们要杀的是我。只是……如果你要跟着我,也一定会被他们视作要杀的对象。” 小孩儿皱着一张小脸儿,似乎被“追杀”吓到了,垂着眸子撅着嘴巴不说话。 谢平生也忍不住跟着皱起了眉。 他知道这很难抉择。他想了一夜,也不知到底如何安置这两个孩子才好。 如果要他来选,他选择将两个孩子带在身边。 但他又觉得自己没有决定别人人生的权力。所以他要明笑自己来选。 可此时看着小孩儿满脸纠结的模样,他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不负责任,竟然逼一个小小的孩子做这么艰难的选择。 “没关系,慢慢想。有什么想不通的,不明白的,随时可以问我。”谢平生忍不住安抚道。 “你想我选哪个呀?”小孩儿小心翼翼地问。 “我想……”谢平生开口,又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凝视着小孩儿满是依恋的眼瞳,说:“我只能告诉你,跟着我,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小孩儿的眼眶和鼻尖一下就红了。可他努力忍着。 “你是不愿意带着我们俩吗?” 谢平生摇头,“不是。” 小孩儿的双眼瞬间亮起光芒,“那你愿意?!” 谢平生点头,“我愿意。” “我选第二个!”小孩儿几乎是兴奋地嚷着。 谢平生亦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 可小孩儿却突然敛起笑容,颇为紧张地看向谢平生。 谢平生:? 小孩儿小心翼翼地看了谢平生几眼,抱着小婴儿慢慢蹭过去,见男人没有拒绝的意思,这才试探着侧身靠进男人怀里,靠稳了、靠实了,方才扬起小脸儿,眼巴巴地望着男人,软乎乎地问:“那你愿意做我爹爹吗?” 谢平生愣住了。 而且愣了许久。 “你可以把我当做‘爹爹’。”他揉揉小孩儿的脑袋瓜温柔地笑道,“不过你最好叫我‘师父’。” 小孩儿笑得眉眼弯弯,甜甜地唤道:“师父!” 谢平生怔然。 半晌,不做表情时颇显清冷的面容渐渐展开一抹动容的笑。似被春风融化了冰雪。 他狠狠揉了一把小孩儿的脑瓜顶,碧色的眸子似被水雾氤氲的玉石。 “对了,这个小家伙叫什么?你知道吗?”谢平生戳戳明笑怀里小婴儿肉乎乎的脸蛋儿。 小家伙一见手指头,双手抓住就咬。但咬了一口就十分嫌弃地松开嘴,开始嚎啕大哭。 明笑忙不迭地摇着、哄着,一边应谢平生的话:“我不知道。”他似突然想起来什么,“前一阵子听说子青叔家的小宝贝快出生了,许是子青叔的孩子!” 谢平生问:“那你有听说他们准备给自己的孩子起什么名字吗?” 明笑摇头。 谢平生看看明笑,“要不,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明笑惊讶地睁大眼睛,“我?” 谢平生笑着点头,“你可是他的‘再生父母’啊。” 明笑困惑歪头,“可是我才五岁!怎么会是他的父母呢?” 谢平生失笑,耐心解释道:“他可是你以自身血肉喂养才从那般绝境中活下来的。他的亲生父母给了他第一次生命,而你,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所以,说你是他的‘父母’也不为过啊。他的名字,由你来起,再适合不过了。” 小孩儿似懂非懂地听着,撅撅嘴巴道:“可是……我哪会起名字。” 谢平生看着明笑抱着小婴儿来回轻摇的景象,倒是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不过他在犹豫要不要说。 “还是师父你来给他取个名字吧!”明笑说。 “我?” “嗯!”明笑用力点了一下头,认真道:“如果不是师父你来得及时,我们两个都死啦!所以师父你才是他的‘再生父母’呀!自然该是师父为他取个名字!” 谢平生想了想,认为也有道理,便借机说出自己方才突然灵光一现的想法。 “笑笑,来。”谢平生一手揽过小孩儿抱在身前,一手在地上写下两个字: 逍遥。 “认得这两个字吗?” 小孩儿歪头看了片刻,不太确定道:“逍遥?” 谢平生惊喜,“你识字?!” 明笑点头道:“爹爹说娘爱读书。我想多了解一些娘的事,便要爹爹教我读书。这两个字爹爹教过我。” 第142章 谢平生忍不住语气更温柔了些,“那笑笑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明笑又努力想了想,一板一眼背书似地道:“逍遥,缓步徐行貌。故引申做‘自由自在’、‘不受约束’之意。” 谢平生满是欣喜地揉了揉明笑的小脑瓜,热切道:“那,我想将此词一分为二,以作你二人之名。你为兄,且‘逍’、‘笑’同音,故取前字‘逍’。他为弟,又整日都要被你抱在怀里‘摇’着才肯乖,故取后字‘遥’。你兄弟二人便是明逍、明遥。至于‘明笑’,便留作你的乳名。可好?” 小孩儿听完谢平生的话,盯着地上的字开始念念叨叨:“明笑,明逍……明逍,明遥……逍遥……逍遥——‘林间的鹿逍遥,水中的鱼逍遥,天上的鸟儿最逍遥’……” 念到这儿,小孩儿若有所思地靠在谢平生怀里仰头望向天空,恰巧看见一群不知道是什么的鸟成群结队地飞过。 欣喜和憧憬在小孩儿的脸上慢慢绽放开来,他猛然转头,满眼炽烈地告诉满脸期待地等着他答复的谢平生:“师父,我喜欢这两个名字!阿遥也一定喜欢的!” 第59章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就是一年。 按照谢平生最初的设想,他是想四处走走、多看看,好为自己解开心中迷惘。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可真的实践下来,谢平生很快就意识到, 他需要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因为两个孩子实在太小了。禁不起跟着他这么折腾。 人魔两边都没他的落脚处, 谢平生只能带着两个孩子隐居深山老林。 虽然清苦了些, 但总归饿不着, 两个孩子又能彼此做个伴。他也会扮做眼盲的赤脚郎中,去附近的人族村庄给人看病, 换来一些米面鸡蛋改善伙食, 或是给两个孩子买几件新衣、小玩具。 起初他是有些焦虑的, 觉得守在两个孩子身边是蹉跎时光, 他分明应该去做更重要的事。 可什么才是“重要的事”呢? 他心有迷惘,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做。 但随着与两个孩子的感情日渐加深, 谢平生开始坚信:养大这两个孩子,就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这天, 一身青灰布衫, 以黑纱遮眼,墨发松束胸前,左臂挎着一只小篮子, 右手一根拐杖探路的“盲眼郎中”沿着山林小路走了一段, 见四周再无他人气息,果断收起拐杖, 摘了黑纱, 御灵起飞, 直奔他的山间小屋。 春天到了,两个小孩儿又长大许多, 谢平生给他们买了新的换季衣裳,还有几个鸡蛋和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见小孩儿脸上灿烂的笑了。 结果刚穿过他设下的守护结界,谢平生便听见明遥在嚎啕大哭,仔细感应,只觉凌厉魔息在四处狂飙乱飞。 谢平生心下大惊,朝着小屋加速俯冲而去。 “笑笑?阿遥?”还没落地,谢平生就心急地大声呼唤起来。 “师父!”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传出来,第一个回应他的竟然是明遥。 谢平生一进门,就看见刚学会走路的小明遥倒腾着两条小短腿,从书房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急忙放下手中东西迎上去,将小孩儿一把抱起,“你哥呢?!” “哥哥!哥哥!”还没学会太多词汇的小明遥伸着小胳膊焦急地指着书房,转回头告诉谢平生,“哥哥死了!” 谢平生脑子嗡的一下,脚下也不由一顿,继而急忙朝书房奔去。 说是“书房”,无非是摆了一张简陋的案台和木椅。更多时候是为谢平生研药、配药所用。 “藏书”倒是也有那么二三十本,半数是医书,半数是话本等谢平生用来打发时间的闲书和给两个小孩儿看的画册。 不过有四本比较特殊——都是谢平生亲笔所“著”。 一本是《行医纪要》。 主要记录谢平生平日行医时的心得体会,以及自行配制的新药药效。 一本是《体术图鉴》。 上边画的都是谢平生传授给明逍的武功招式。谢平生会在亲身示范后,再画下来,方便他外出行医时,明逍自己对照着练功。 一本是《神魔要略》。 这本的内容稍显杂乱。 前边一部分主要记载着谢平生自明氏兄弟身上观察得来的魔族与神族的异同,尤其是力量来源方面。 然后是基于这些观察,他拟定的“教徒计划”。毕竟谢平生是神族,而明氏兄弟是魔族。在还没搞清神魔力量来源的差异时,谢平生可不敢将神族的内功心法随便套用在明逍身上。搞不好就是走火入魔、筋脉尽断。 最后则是在“教徒计划”实施后,基于明逍的修习情况,进行的批注和订正,以及拟推进的下一步“教徒计划”。 最后一本是《解灵》。 是谢平生探索、精进自身灵力的日志。记录的全都是上句不接下句、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只言片语。 万万没想到,惹下今日祸事的,竟是这本《解灵》! 谢平生来到书房门外,只见明逍倒在案边,被倾倒的木椅压着,满是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手边是那本《解灵》,摊开着,露在最上边的几页已经被小孩儿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无意识地抓得皱成一团。 一缕缕黑红交缠的魔息自小孩儿的体内不断散出,像一只只极度狂躁、却又漫无目的的恶灵,张牙舞爪地四处乱飞。 第143章 他愣了愣,回神,急忙放下明遥,一个箭步跨到明逍身边,将小孩儿抱起来,心急地唤着:“笑笑?笑……?!” 将小孩儿翻转过来的瞬间,谢平生的呼唤哑在了嗓子眼儿。 小孩儿面色发青,七窍流血。 “笑笑?”谢平生无法相信眼前所见,又轻轻唤了一声,继而撕心裂肺地喊出来:“笑笑——!” 又过了几秒,精神遭受重创的谢平生勉强回神,急忙拉起小孩儿手腕为他把脉。 还活着,还活着!就是…… 这脉象还活得下去吗? “阿遥……阿遥!”谢平生猩红着眼转头,拉过已经自己跑进来的小明遥,尽力克制着内心的慌乱和急躁,怕自己吓到他,先摸了摸小孩儿脸蛋儿,努力笑了笑,这才开口道:“阿遥能不能告诉师父,哥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但谢平生不知道,此时的他面容扭曲,叫小孩儿本能地感到害怕。 小明遥看看谢平生,“哇”地一声就嚎啕大哭起来。 “阿遥别哭,别哭……阿遥快告诉师父……”谢平生愈发心烦意乱,控制不住地猛然提高音量,几乎是吼道:“不许哭!” 小明遥被吓得打了个嗝儿,含着泪满眼惊恐地看谢平生。 谢平生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又安抚地摸了摸小孩儿,催促道:“阿遥?……阿遥不说,师父救不了哥哥!阿遥不怕没有哥哥了吗?” 小明遥抽泣了两下,颤巍巍地抬起小胳膊,指向地上那本《解灵》,带着哭腔奶声奶气道:“练功。” 谢平生没明白,“练功?” 《体术图鉴》和《神魔要略》都在书架上呢,明逍拿着《解灵》练什么功?那都是神族的心法招式。而且……他看得懂自己在上边的鬼画符吗? 小明遥盯着谢平生,执拗地又说了一遍:“练功。” 谢平生皱眉想了想,还是不明白,准备跟小明遥确认一下,“阿遥是在说,哥哥照着这本书练功?” 小明遥用力点头,“哥哥一直练功。想这个。” 谢平生反应了一下小明遥的话,满腹狐疑地不确定道:“哥哥一直想练这本书上的功法?” 小明遥点头,“哥哥偷偷的。” 谢平生惊诧,不解。 “哥哥喜欢师父!”小明遥又说,“师父练功,哥哥练功。” 谢平生只觉得自己脑中空白一瞬,继而轰地炸裂开来。 他回神,急忙放开明遥,抱起明逍大步流星地赶回卧房,将人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先封住几个大穴,而后火速取来银针,足足下了两百五十六针,这才抱起明遥放在床上,飞快道:“师父去配药,阿遥在这里守着哥哥,要是哥哥动了或者说话,就大声叫师父,明白吗?” 小明遥点头:“阿遥乖乖的。” 谢平生在小孩儿头上抹了一把,“阿遥乖。”而后立刻去抓药。 抓药时,他的手在抖,眼底全是泪。 他怕,怕自己救不了明逍。 但他更恨,恨这种族间的差异。 叫他空有一身磅礴灵息,却不能为爱徒献出半点,只能寄希望于这些疗效低微的凡草。 他突然希望自己是个魔族。 哪怕他早已憎恶自己的神族血脉,但希望自己是个魔族的想法,还是第一次有。 谢平生甚至想,等明逍好了,他就去找神变魔的法子。 等他成了魔,他那傻徒弟应该就再也不会为了他而想要成神了。 不眠不休地治了三日,明逍的情况丝毫不见好转,甚至脉象越来越弱。体内的魔息也早已散尽,要隔上许久,才能看见淡淡的一缕慢悠悠地飘出来,眨眼便散得无影无踪。 像是小孩儿即将消陨的生命。 傍晚时分。 冬日天黑得早,加上四周山林遮挡,屋内已经十分昏暗。 窗边小桌上燃着一只细弱烛火,半死不活地跳着。 小明遥自己吃完了师父给热的晚饭,自己爬下椅子,带着一嘴饭渣,跌跌撞撞地回到床边仰着脸奶声奶气道:“阿遥吃完啦。” 守在床边的谢平生一瞬不瞬地盯着明逍,游魂似的应:“嗯。” 明遥向上伸出两只小短胳膊,“师父抱。看哥哥。” 过了一会儿,谢平生才终于从明逍脸上移开视线,看见明遥的满嘴饭渣,拿起挂在他脖子上的围兜擦干净,而后将明遥抱上床,放在明逍身体的另一边。 小明遥跪坐在明逍身边,歪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盯了明逍一会儿,抬头看形容憔悴的谢平生,“阿遥想哥哥玩儿。” 谢平生恍若未闻。 小明遥提高音量,“阿遥想哥哥玩儿。” 又过了一会儿,谢平生终于慢一拍地应道:“阿遥乖,哥哥病着,没办法陪阿遥玩儿。师父要守着哥哥,也不能陪阿遥玩儿。”他从身旁的小玩具里随手抓了一个递过去,眼睛一直盯在明逍脸上,游魂似地应着,“阿遥乖,自己玩儿。” 明遥看看那只拨浪鼓,撅着嘴巴接过来,百无聊赖地“咚咚咚咚”摇起来。 谢平生盯着明逍几乎已经与死人无异的脸,皱了皱眉,道:“别玩儿了,阿遥。” “咚咚咚咚咚咚咚……” “明遥!”谢平生突然抬眼怒斥。 小明遥一惊,扔开拨浪鼓,猛地扑到明逍身上,用力摇着明逍哭喊:“哥哥!哥哥起来!阿遥要哥哥玩儿!哥哥起来!” 第144章 “明遥——!”谢平生目眦欲裂,急忙起身把小明遥抱起来,怒火难扼地将小孩儿往地上一扔。 “哇——!” 脚还没站稳就被撒了手,摔了个屁蹲儿的小明遥仰着脑袋嚎啕大哭。 “不许出声!不许哭!”谢平生狠狠瞪他一眼,急忙转身去查看明逍状况。 ——明逍身上可还扎着两百多根银针呢!被明遥这么一闹,怕是至少有三分之一都出了问题。 扎一寸是治病,扎三寸便是要命! 谢平生开始拼命祈祷,祈祷明逍不要有事。 银针极细,换做寻常人,若是被扎穿了内脏,也许会引发不同程度的病症,但不至于要命。可明逍现在已经命悬一线,谢平生实在不敢抱持什么乐观想法。 他甚至在想,如果明逍真的因此出了什么事,他会不会忍不住杀了明遥。 其实谢平生时常想这个问题:明逍和明遥明明是一起被他捡到的,甚至最先与他有“交流”的是明遥。而且,一般不都是小的更容易被偏爱?可不知道为什么,谢平生就是偏爱明逍。 他想,如果现在两个孩子相互调换,垂死的是明遥,明逍不小心成了那最后一根稻草,他一定不会这么生气,还会抱着明逍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错。 思绪乱飞间,指尖传来的微妙触感叫谢平生动作一滞。 他捏着拔出后又重新扎入的银针试探着轻轻压了压。 不对,这不对。 这不是给活人针灸时的手感。 谢平生神色慌乱地盯着明逍的脸看了片刻,死死压制住去把脉的冲动,而是换了另一个穴位上的银针,拔出来,再小心扎进去。 没有反应。 他感应不到活人被针灸穴位时,会通过银针传递回来的那种紧致和奇妙的震颤。 谢平生又重新扎了一针。 直到将所有被明遥压乱的银针重新扎好。 谢平生终于死死按捺着失常的心绪,将不住颤抖的手覆上小孩儿细弱的手腕,轻轻压向脉搏处。 一片死寂。 连最微弱的脉搏都感受不到。 他咽了口唾沫,又将手指压向小孩儿的颈动脉处。 仍是一片死寂。 他又不甘心地去试鼻息。 他终于不得不死心。 守着明逍僵坐片刻,谢平生猛然将目光移向还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明遥,神色似是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他一弯身,只抓着小孩儿肩膀上的衣服便将小孩儿提溜上床,不顾小孩儿的挣扎哭叫,将人压着跪坐在明逍身边,压下小孩儿的头,几乎是脸贴脸地逼他看明逍灰白的脸,失控地嘶吼着:“笑笑死了。笑笑被你害死了!笑笑是被你害死的!” 紧接着,他又拎着小孩儿后衣领猛地将小孩儿往后一扯,另一只手紧接着就扣上小孩儿细弱的脖子,将小孩儿死死压在床上,从牙缝里挤出字道:“你得给笑笑偿命。” 小孩儿尖锐的哭叫因死死卡住他脖颈的大手戛然而止。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余一双盛满了泪的赤红眸子,无声地诉说着他的极度惊恐和痛苦。 幸好,在大错铸成前,谢平生猛地松了手。 小孩儿大口而急促地喘息着,盈满泪水的赤瞳眨也不眨,极度惊恐地盯着谢平生,不敢发出一点儿哭声。 谢平生死死盯着他,眼中的恨并未消失。 “你是吃着笑笑的血肉活下来的。他一定把你看得比他的命更重要……” “我不杀你。但你得记着,你欠笑笑的。你欠他两条命。” 咬牙切齿地说完,谢平生双目猩红地冷眼看看已经被吓傻的小明遥,伸过手去。 小明遥猛地一抖。 谢平生没管他怕不怕,径自伸过手去托着小孩儿腋下将小孩儿架到床角坐着,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警告他,“不想死就一声别出。” 小明遥死死咬住下唇,拼命缩进床角,蜷成一团,惊恐的眼泪盈满了眼底都不敢让它掉下来。 谢平生没再管他,先将明逍身上的银针一根根收了,而后坐回床边,一手覆上明逍冰冷的小脸,就那么低头看着他,一动不动地,如同一尊雕像。 直到桌上的细烛燃尽,屋内一片漆黑。 又不知过了多久,床角落里发出一点窸窣声响。 谢平生本不想理会。他料是明遥熬不住,困了,倒下睡了。 可没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起来。 听着像是明遥在爬。 谢平生忍不住回头。 虽然屋内对常人而言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可谢平生却能凭明遥身上的气息将明遥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着明遥摸索着爬到一个位置,而后停下来,稍微改变了爬行方向,又爬了一段,这才小心翼翼地躺下来,怀里像是抱着什么东西。 没一会儿,又传出被什么捂着似的“呜呜”小声哭泣的声音。 谢平生突然难受到无以复加。 他知道,小明遥躺着的位置就是明逍身边,他是爬过来抱明逍。 想想也是,直到三天前,小明遥每晚都是被哥哥抱着睡的。他已经三天没被哥哥抱过了。 他被师父凶了,他想他最喜欢的哥哥陪他玩儿,他想让好几天没抱过他的哥哥抱抱他,他做错了什么? 第145章 他才一岁多。 他已经异常乖巧、异常懂事了。 如果笑笑看到他这个师父这么对他最疼爱的弟弟,一定不要认他这个师父了吧? 谢平生伸过手去,轻轻覆上明遥的小脑袋,再次感觉到小孩儿猛地一颤。“呜呜”地小声哭的声音也立刻消失了。 小孩儿甚至下意识地止住了呼吸。 谢平生急忙抬手。 “阿遥。”他在一片黑暗中开口,原本清亮的音色暗哑得不行,“是师父不好。师父不该那么凶你。师父向你认错。” “这几天师父一直忙着照顾笑笑,都没好好给你做吃的。明早师父给你蒸你最爱吃的鸡蛋羹,好不好?” “阿遥是再也不要理师父了吗?” 半晌,小孩儿才抽泣着应声:“阿遥不要鸡蛋羹……阿遥要哥哥……阿遥要哥哥抱,要哥哥玩儿呜呜呜……” “阿遥乖,阿遥不哭……师父会让哥哥醒过来的……师父一定会让笑笑醒过来的。” 第二日清早。 “来,阿遥来喝鸡蛋羹咯!”谢平生将小明遥抱上椅子,给他系好围兜,又把勺子塞进他手里——完全又恢复了以往的温柔模样。 可小明遥明显还是很怕谢平生。 谢平生忍着心痛,盯着小孩儿眼睛诚挚道:“昨晚师父太凶了,吓到阿遥了是不是?是师父不好!师父保证再不会凶阿遥了!……快吃吧,师父给吹过了,不烫的。” 小明遥舀了一勺,提起来,没吃,又放回去,转头看床上的明逍,又转回头来问谢平生:“哥哥死了吗?” 谢平生沉默一瞬,果断摇头,“没有。” 然后他又说:“哥哥只是睡着了。” 小明遥看看谢平生,又回头去看明逍。 谢平生托着他的小脸儿叫明遥把头转回来,“快点儿吃饭。” 明遥乖乖吃鸡蛋羹。 可是吃到一半,小孩儿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阿遥感觉不到哥哥!” 谢平生心头猛然一震。 他努力笑了笑,搓搓明遥的小脸儿安抚他,而后拿过碗和勺子,一勺一勺地喂明遥,“阿遥说什么傻话,哥哥不就在床上呢。……快吃,吃完了,师父要交给阿遥一件很重要的事,阿遥做好了,哥哥就能醒了。” 明遥立马不吃了,“阿遥饱了!” 谢平生看看他,也没强求,放下碗勺,把饭桌上的两个笼屉推到小孩儿面前,一一揭开,里边各有四只蒸饺。 “这是阿遥今天的午饭和晚饭。阿遥饿了自己过来吃。能做到吗?” 小孩儿点点头。 谢平生重新盖好笼屉,再次看向明遥,似是难以开口。 最终,他还是抬手轻轻搭上明遥头顶,万分沉重道:“今天一天,师父和哥哥都没办法陪你,阿遥得一个人呆着。能做到吗?” 明遥看看谢平生,问:“阿遥做到了,哥哥就醒了?” 谢平生并不能确定。但他只能点头,“嗯。” 小孩儿用力点头:“阿遥能做到!” 眼底蓦地浮上一层水光,谢平生百感交集地轻轻拍拍明遥的小脸儿,“阿遥真的好乖!” - 冬日夕阳的温暖余晖洒满院落的时候,正蹲在院子里用小木棍儿和泥巴的小明遥突然听到哥哥的凄厉喊叫:“师父——!” 小明遥猛然抬头,眨巴眨巴红彤彤的大眼睛,一把扔了手中的木棍儿,跑到紧闭的卧房门外,“啪啪”地用力拍打,大声喊:“哥哥!哥哥!” “都说了师父没事儿,快去开门,别让阿遥等急了……”卧房里隐隐传出一道极为虚弱、几乎只有气音的男声。 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 开门的正是明逍。 眼中盛满炽烈期待、准备来个飞扑的小明遥,仰头看看门槛另一边的哥哥,眨巴眨巴红彤彤的大眼睛,没动。 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 首当其冲的原因,是沾了明逍满身的血。 小明遥还不认识“血”,但他本能地觉得可怕。 其次就是……小明遥满脸疑惑地慢慢歪头,哥哥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是眼睛! 哥哥的两只眼睛怎么颜色不一样?看起来怪怪的,有点可怕。 而且,哥哥身上的气息,也不是小明遥熟悉的气息,之前靠近哥哥会觉得很舒服,可是现在靠近哥哥会很难受!像被很多根针扎了一样! “阿遥?”明逍不懂整天黏在他身上的弟弟怎么突然像见了陌生人一样。 “哥哥?”小明遥不确定地唤。 “怎么了?阿遥?”明逍跨过门槛,弯身去抱他。 “哥哥!”明遥也张开小手,紧紧抱住明逍的脖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阿遥不哭阿遥不哭!”明逍急忙抱着他轻轻晃着哄,软声问:“怎么了阿遥?见到哥哥突然哭什么?” “笑笑!”谢平生突然用力唤明逍。他的声音还是很虚弱,但明显很急切。 明逍立刻想起来屋里还有一个更要紧的,急忙抱着明遥转身往房里跑。 “师父!” “快,快放开阿遥。会伤着他。”谢平生费力道。 他靠在床铺一角,面色青白,看起来极度虚弱、憔悴,甚至整个人都老了十几岁的样子。腹部满是血迹,最边缘的已经完全干涸、变黑了,可搭在腹部的指缝中还在不断渗出嫣红的鲜血。 第146章 见明逍还抱着明遥,一脸的不知所以,谢平生又费力道:“你身上现在带着灵息,你还不会控制,会伤到阿遥,快放开他,离他远点儿。” 明逍还是不太明白,但还是听话地立刻将明遥放到地上。明遥却是立刻扑到明逍身上,忍着刺痛也要抱着哥哥腰身不撒手,“哥哥抱!阿遥要哥哥抱!” 明逍没顾得上管明遥,而是心急地扑到谢平生身边,又问了一遍先前没来得及得到答案的问题:“师父,师父你怎么样?!为什么会伤成这样呢?!谁伤的你?!” “没事,一点小伤。养几天就好了。”谢平生虚弱地笑了笑,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上明逍的脸,满目温柔地盯着他。 明逍注意到师父那双原本颜色清透的玉色眸子变成了浅碧色,还有些发灰。 “师父?”明逍爬上床,跪坐在谢平生身边,心急得快要哭了。 “好漂亮的异瞳。”谢平生用拇指温柔地拭去从小孩儿眼底滑下的泪珠,凝视着那双赤金异瞳,露出一抹十分复杂的微笑。 “我能遇见你,一定是命运的安排。” 第60章 整整一个月, 谢平生的身体都很差。畏寒、无力。 但为了能让两个小家伙生活得好些,他还是坚持下山去行医。 可惜他再也不能御灵飞行,几十里的山路,只能一步一步走。有一次还不慎从陡峭的地方滑了下去, 摔得遍体鳞伤, 反倒叫家里两个小孩儿担心得哭个不停。 谢平生一边感慨凡人生活真是举步维艰, 一边觉得如此行事确实得不偿失, 还是尽快养好自己的身体要紧,便老老实实留在家中陪两个孩子。 明逍在这期间成长神速。 不止是功力。 还有其他的方方面面。 明明只是个六岁的小孩儿, 却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成熟得像个大人。 狩猎是他、种菜园是他, 做饭是他、洗衣是他, 采药是他、熬药是他,照顾弟弟是他、照顾师父是他……总之, 全是他。 谢平生“被迫”过上了跟一岁的明遥一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他自然是不肯的, 可他那不肯听话的“逆徒”已是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一个大男人压在床上动弹不得。 谢平生唯一被允许做的, 就是动动嘴,教明逍练功、传明逍医术。 练功是为了保护师父,学医术是为了治好师父。到头来, 小孩儿拼命刻苦学习的一切, 都是为了他这个师父。 要不是年纪太小看起来实在没什么信服度,怕不是明逍还要下山行医, 赚钱养家。 初夏的时候, 谢平生的身体终于在明逍的精心照料下恢复过来。 他舒展舒展筋骨, 随手拾起根柳条,叫明逍不许动用魔灵双息, 只许用体术跟他对招。 许久未能跟师父对招的小明逍兴奋不已,立马捞着立起来比他还略高一些的冰青剑跳入院中,准备跟师父大战一百回合。 不过想到师父大病初愈,小明逍暗暗决定自己还是得手下留情,给师父放一放水。 不想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没扛过师父三招,不仅丢了师父的宝剑,还被一根柳条追得在小院里抱头鼠窜。 再一次树立了为师尊严的谢平生朗声大笑,并借此语重心长地告诫明逍还需在体术上多下苦功,不要太过依赖他的灵力和魔力。 ——小孩儿炼化于体内的魔灵双息涨幅惊人,谢平生嘴上没说,心中却极为担忧。 输惨了的明逍自是开始乖乖苦练体术。 只不过他不再对谢平生许久未碰的冰青剑爱不释手,而是要过谢平生手中那根柳条用心钻研起来。 谢平生又是感动又是无奈:这孩子就这么喜欢他?怎么什么都要跟他一样的,他用过的什么这孩子都跟宝贝似的。 不过看了一会儿明逍舞弄柳条,谢平生又觉得许是自己多情了—— 很明显,比起剑这种硬武器,柳条这种软武器小孩儿玩儿得更得心应手。他的小徒弟可是个悟性超高的小家伙,说不定只是通过方才的短暂对招,就找到了更适合自己的武器。 如此一想,心里竟还有些落寞。 身体恢复了,谢平生又能重新吐纳灵气、修炼内功了。明逍开心得不得了。他终于可以跟师父一起练功,练一模一样的内功和术法了! 谢平生却语重心长地劝说明逍千万不可荒废魔息的修炼。他说他毕竟是个神族,在修炼魔息这条路上能帮助明逍的有限,还是要靠明逍自己勤加修炼,在修炼中自行体会、参悟。 明逍撅起小嘴儿,明显不太开心的样子。 “难道笑笑是想完全剔除身上的魔息,变成跟师父一样的神族?”谢平生陪他坐在门槛上,摸着小孩儿脑袋柔声问。 明逍扭头看看他,点头。 “那你叫阿遥怎么办呢?”谢平生问。 明逍一时愣住了。 “笑笑。”谢平生把小孩儿侧揽在身边,轻轻拍着他斟酌着道:“你知道吗?你是‘天选之人’。灵气、和魔气,能在同一个人的体内共存,简直就是‘神迹’!你就是‘神迹’本身。” “你既是‘神’,也是‘魔’。你是连接我和阿遥的‘桥梁’。……你会成为连接神魔两族的‘桥梁’。……你会成为结束这场持续了数千年的、漫长的神魔纷争的关键。……一定。” 第147章 低头看见小孩儿偎在身侧仰着小脸儿,满是不解地看自己,谢平生笑了笑,温柔地拨弄了一下明逍的刘海儿,“随便听听就好。……等到某一天到来的时候,你会明白的。” “师父。”明逍软乎乎地叫他。 “嗯。”谢平生温柔应声。 “为什么会有‘神族’和‘魔族’之分呢?我们……”小孩儿皱了皱眉,问出了一句叫谢平生心底掀起波澜万丈的话:“不都是人吗?” 谢平生愣怔地看了明逍许久,恍若参透了什么,神色请所未有地轻松、舒展开来。 “你说得对!我们都是‘人’。世间本不该有什么‘神’、‘人’、‘妖’、‘魔’之分。”谢平生轻轻抚弄着小孩儿柔软的银发,满目温柔地低头看着他,“笑笑,记住你现在的想法——大家都是人,彼此之间并无什么不同。要一直记得!” 小明逍懵懂点头,“徒儿会牢牢记住的。” 谢平生看看他,张开双臂将小孩儿抱住,望着远处安宁的青翠山色,不出声地长长叹了口气。 -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之前还是一副软乎乎的奶娃娃模样的明逍已经抽柳条似的长高许多,变成一个挺拔秀美的小少年,终日里跟着哥哥漫山遍野乱跑的小明遥也从一个只会满地乱滚的奶团子变成一个登高上树不在话下的小魔王。 谢平生的灵力也恢复了一点点——跟他原本所内化的灵力相比,真的就只是“一点点”。人界灵气稀薄,加上时间短暂,能内化的毕竟有限。 但以足够让谢平生在凡界横行无阻。 但谢平生刻苦修行回复灵力,并非为了自己,而是—— “笑笑,来。”摆好最后一块蕴养多日的灵石,谢平生扬声叫明逍。 整连哄带玩儿地陪着小明遥练习控制魔息的明逍急忙应声:“来了!” “哎!阿遥不能过来哦!”谢平生急忙飞掠过去,将紧跟在明逍身后跑过来、就要踏入灵气法阵的明遥一把抱起,放到吊在树下的秋千上,软声哄道:“师父要跟哥哥变个戏法儿,阿遥坐在这儿乖乖的不要动,好不好?” 小孩儿听说能看变戏法儿,立刻眉开眼笑地应“好”。 “笑笑,来。”安顿好明遥,谢平生推着明逍肩膀让他站在法阵中央。 “做什么呀,师父?”明逍扬起脸来好奇。 “先照师父的话做就是。” 谢平生如今的灵力不足以激发如此玄妙的法阵,但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服下他的内丹、内化了他毕生修来的灵力的明逍可以。而谢平生自己,只需做一个能够传递如此磅礴灵力的“媒介”即可。 为此,他刻苦修行一年,今日终于可以将计划付诸实施。 明逍懵懂又好奇地一步一个指令,全都乖乖照做。他看着压在法阵各处的石头逐一亮起,看着法阵的线条在青天白日下骤然亮起比太阳更叫人无法直视的光芒,他感觉自己体内的磅礴能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地被什么唤起,正慌乱中,竟于四周被法阵光芒点亮的极昼中,看到了五个淡青色的、围绕着自己不停旋转的环。 仿佛受到什么召唤般,明逍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用指尖轻轻触了其中一个,那青环便似受了惊的小动物,猛然“咬”住明逍,而后顺着他的指尖“滑”到手腕,眨眼间便没入他的体内。明逍正惊奇,其余四个光环也自行寻了明逍的手腕、脚腕和颈部没入。 明逍摸摸自己并无异样的身体,还是有些慌乱地叫起来:“师父!师父!” 很快,四周的极昼消散,恍若陷入一片极昼神境的明逍看看四周的青翠山色,不由松了一口气,感慨还是人间更好。 “师父!”明逍看见身旁的男人,迈开腿便要往男人怀里扑,好更真切地感受一下回归现实的喜悦,安抚这短暂分离给自己带来的不安。 不想竟直接一个平地摔! 好在男人有力的臂弯及时托住了他。 明逍感觉哪里不对。 他抬了抬手,又踢了踢腿,满是无措不解地仰头看向谢平生,“师父?” “感觉身体突然变得很沉重?” 明逍一脸无法理解地急急点头,“感觉自己都要不会走路了,控制不好力气!” 谢平生扶着他的头发,语重心长道:“要慢慢习惯,这才是‘正常’的样子。” 说罢,他退后一步,单手撑开一道灵气屏障,对明逍说:“来,用尽你全部的灵力或魔力,击碎它。” 小明逍愕然睁大双眼,“师父,会伤到你的!” “那你用往日跟我对攻时的力量先试试。”谢平生说。 明逍皱了皱眉,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但还是收着力量,只放出一点点。 万万没想到,这次的一点点真的就只是“一点点”,灵气弹还没有触及谢平生的屏障,就因为过弱而消散在空中了。 小明逍愣怔半晌,开始尝试放出不同程度的力量去攻击师父撑开的屏障,可直到最后,他真的感觉自己释放了全部力量,也只是在谢平生的灵气屏障上激荡开一圈圈波纹而已。而那道吃了他数道攻击的屏障,别说碎裂,就是连个裂纹都没有。 明逍满眼惊慌地看看自己的双手,又求救似的看向谢平生,几乎快哭出来了,“师父?” 谢平生收了“灵幕”走过来,温柔地抚着明逍的头发安抚,“笑笑别担心,你的力量没有消失,只是被‘储藏’起来了。” 第148章 明逍偏头,不懂。 “笑笑,虽然你天资很高,异乎寻常的高,但你还是承载了你这个年纪和你当下修为所不匹配的强大灵力和魔力。这样下去很危险,所以……很抱歉,师父没有事先问过你的意见,擅自给你设下了‘锁灵结’。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师父会为你‘解灵’的。” 明逍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体内力量被莫名其妙地束缚起来也确实有一丢丢不开心,但因为做这件事的人是谢平生,明逍便都能心甘情愿地接受。 他控制着“沉重”的身体抱住谢平生,贴到师父的一瞬间那一丢丢的不开心便被莫大的幸福感淹没得无影无踪,“师父最疼笑笑了,笑笑都听师父的!” 谢平生倍感欣慰地摸了摸明逍的头发,拉着他走到秋千旁,将一直乖乖坐在上边的明遥抱下来,蹲下身,一手拉着一个孩子的小手,仰头看着他们,以一种近乎祈求的语气问:“在山上住了这么久,会不会寂寞?想不想跟师父去外边看看?” 明遥太小,什么都不懂,所以能给出答案的,只能是明逍。 明遥是打小就生活在只有哥哥和师父的世界里,这两个人和这座山对明遥而言,就是整个世界。他对于所谓的“外边”完全没有任何概念。 两年的山居生活让明逍也有这种错觉——师父、弟弟,和这座山,就是整个世界。 可他到底是在“人间”生活过的。尤其是明家村那种同一宗族的村落,人与人之间、很大一群人之间的情感纽带是十分强烈的。小明逍虽然不懂得这其中的社会原理,可他本能地觉得,像他们现在这样远离人聚居的地方,是不正常的。 他有点期待回到“正常”的世界,但更多的是畏惧。 ——明家村的悲剧留给明逍的心理阴影太大了。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满眼期待的谢平生。很快点了头。 他知道师父这么问他就是想他这么做。而他愿意听从师父的一切安排。 仅此而已。 谢平生换上平日行医时的那身装扮,青灰布衫、黑纱遮眼,墨发松散地束于胸前,看起来一副柔弱、人畜无害的模样,带着两个漂亮的小天魔,踏上了他们观察世界的旅程。 他们遇见过魔族洗劫人族,也遇见过人族围攻魔族;遇见过人族欺骗妖族,也遇见过妖族爱上人族;遇见过魔族奴役妖族,也遇见过妖族残杀魔族;遇见过恶霸欺男霸女,也遇见过萍水相逢拔刀相助。 他们被热烈欢迎过,也被驱赶甚至追杀过…… 明逍开心过、失落过、感动过、愤怒过……但最多的,是疑惑。 - “师父,为什么大家要这样相互伤害,为什么不能友善地生活在一起呢?” “因为,每个人的成长环境、想法、立场,和利益,都不一样。当有了差异时,冲突也就接踵而至了。” “那为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呢?以前村里有人吵架的时候,都是被村长爷爷叫过去,大家坐在一起聊一聊就没事了!” “因为……世界太广阔了,没有人有那个能力当好整个世界的‘村长爷爷’。而且……算了,笑笑,我们继续上路吧。用你的眼睛好好观察,用你的心努力感受,全部,都要记在你的脑海里。” “……哦。” - “师父,‘人’、‘魔’、‘妖’,到底谁是好的,谁是坏的?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人’很可恶,有时候又觉得‘人’很善良,还有的时候又觉得‘人’很可怜……‘魔’和‘妖’也是如此……师父,徒儿不懂。” “那师父问你,你觉得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呢?” “嗯……帮助别人就是‘好’,欺负别人就是‘坏’!” “那,比如,一个女妖利用自己的美色欺骗了一个人族修士,挖了他的内丹以提升自己修为,你觉得这个女妖‘坏’吗?” “当然坏啦!” “那假如,是这个人族修士欺骗女妖的姐妹在先,是人族修士挖了女妖姐妹的内丹吃掉了呢?” “……啊?” “你看,制定一条评价好坏、善恶的标准很容易,但是用这些标准来定义一个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却不一定准确。” “不要擅自去评价一个人的好坏、善恶,更不要仅凭一件事、一句话就去评价一个人的好坏、善恶。” “也不要因为某个个体的好,而忽视了整个群体的恶,或者因为某个个体的恶,而否定他所属的整个群体的好。” “一个‘人’已经是个很复杂的东西,一群‘人’就会变得更加复杂。所以我们要多走、多看、多想,不要轻易被别人的看法和意见所左右,努力寻找自己认可的答案。好吗?” “……嗯!徒儿明白啦!” - “师父!这种为了一己私利草菅人命的渣滓,我们直接一剑了结不就好了?何必费心费力交送这里的管事?” “……你我尽皆凡人,如何有权裁决他人生死?” “……” “笑笑,你需明白,世间多有不平事,皆因私念而起。人心复杂多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自己的正义、自己的利益考量。” “你我亦是如此。” “所以才需要‘法度’。” “我们要对抗的,永远是不公的‘法度’,而不是某个特定的‘人’。” 第149章 “尤其你现在身负异能,若是平日里不对自己多加约束,极易堕入以自身喜恶定夺他人生死的邪道。” “越是强大的力量,越是需要一颗强大的内心,方能驾驭。” “这柄‘冰青剑’,师父希望它从今往后,都是为了保护什么人而出鞘,而非为了制裁什么人而出鞘。” “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 师徒三人于远离天机阁的南疆“四处流浪”的第三个年头,遇到了一个怪人。 彼时是在一处名为“百色”的小城郊外。百色乃是一座魔族聚居的城镇,谢平生不便入内。可师徒三人的粮食和水告急,于是谢平生带着小明遥等在城外,明逍带了钱去城内采买物资。 等明逍拎着大包小裹急不可耐地赶回去时,却远远看见谢平生半躺在地,唇角挂了血,刚满五岁、还不及对面的男人腿长的小明遥正努力张开双臂护在谢平生身前,又怂又凶地冲对面的天魔哭嚷:“大坏蛋!你敢欺负我师父,我跟你拼啦!” “阿遥——!”谢平生心急,想起身扯住明遥,却好似牵动了伤处,身形猛然一僵,脸上的表情都凝住了。 明逍双眸一凝,果断扔了手中东西,抬手就是一发灵气弹! 奈何力量被“禁”,对方又是个实力强劲的,明逍这一记攻击并未给对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不过还是成功把人轰飞了一丈远。 本以为暂时解除了危机,不想明遥却已经像小炮弹一样冲了过去,主动“投怀送抱”,骑到那天魔身上小拳头乱打,“打死你打死你!大坏蛋!打死你!” 那天魔一把将小明遥箍入怀中,就地打了个滚儿,顺势翻身站起。 他本以为突然“偷袭”自己的是另一个神族,不想定睛一看竟是个魔族少年。 等等,他没搞错吧?刚才击中自己的是灵气弹不是魔气弹吧? 一个魔族少年,打出了灵气弹?! 那天魔一时愣在原地,风中凌乱。 “混蛋!你放开我弟弟!”明逍逼上前,自腰间抽出一柄银鞭,“啪”地凌空一甩! 定睛细看,那银鞭上的光芒并非全是银鞭本身折射阳光所发出的光芒,竟是附着一层精纯灵气! 那天魔看傻了,“你……你到底是神是魔?!……哎哟!” 被小明遥疯狂乱踢的小脚击中某处的天魔蓦地神色一变,扑通跪地不起,蜷成一团。 “哥!哥哥!”被松开的小明遥张着小手直扑进明逍怀里。 明逍急忙将小孩儿一把抱起,靠到谢平生身边,戒备地看了那还捂着某处缩成一团天魔一眼,赶紧扶起谢平生,“师父!你怎么样?” “我……咳,我没事,就是……” 谢平生话没说完,那天魔维持着伏跪在地的姿势,手还按着痛处,以一种别扭又滑稽的姿势努力抬起头来,又急又怒道:“‘师父’?!他是个神族!是天机阁的爪牙!走狗!他屠杀过无数我们的族人!你竟然认他做师父?!还把自己搞成这副半魔不神的鬼样子!小的不懂事被人骗也就罢了,怎么你这个大的也‘认贼作父’?!” 明逍当即提鞭怒而起身,“你胡说什么?!” 那天魔忍着尚未散去的痛楚爬起来,挺直腰身,垂眸逼视着明逍冷声道:“我说他该死!” 第61章 双方的剑拔弩张到底是被谢平生制止了。 半个时辰后。 百色城外林间空地。 明逍被谢平生支开, 在稍远的地方带明遥玩儿,不过眼睛却时不时瞪向盘坐在谢平生身边、厚颜无耻地拿着他买回来的猪肉馅饼大快朵颐的年轻天魔。 陆行舟一噎,跟谢平生告状:“你大徒弟又瞪我呢。” 谢平生闻言,转回头看向明逍, 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小明逍撅撅嘴巴, 收回视线, 干脆背过身去, 眼不见心不烦。 “也难怪那小魔头对你这么死心塌地。要是有人愿意为了我自剖内丹,我也给他当牛做马……”陆行舟嚼着馅饼含糊不清地说。 谢平生急忙紧张地冲他“嘘”, “小点儿声!” 陆行舟奇怪, “咋了?” “那孩子还不知道呢!” 陆行舟手里的馅饼差点儿没掉地上, 眼睛瞪得像铜铃, “啥?!” 谢平生恨不能上手去捂他的嘴,“嘘!嘘——!” “不是……”陆行舟把嘴里的馅饼咽干净, “他怎么能不知道呢?!他不知道你的灵力没了?他没发现自己身上的异常?!”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但是他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他那时候还小嘛, 随便几句就糊弄过去了。”谢平生脸上显出一抹愁云, “可是近来撞见过几次人族强夺妖族内丹的事……我觉得那孩子好像明白了什么。不过他倒也没亲口问过我。” 陆行舟皱着眉上上下下打量谢平生好几遍,半是无奈半是好气地哼笑了一下,“亲爹也未必能做到你这个程度。自剖内丹……操, 那罪哪是人受的, 我特么看着都觉得疼死了。你可真下得去手。” 谢平生眯起眼睛,“你剖过别人内丹?” 陆行舟急忙否认, “没有啊, 没有的事儿!咱可不干那丧尽天良的事儿。何况不管是人是妖, 他们的内丹我们魔也用不上啊。抢别人内丹这事儿,不都是你们天机阁尽心守护的人族子民最爱干的吗?”陆行舟阴阳怪气。 第150章 谢平生无言以对。转而又道:“在我面前就算了, 要是跟孩子说话,你不许带脏字!” 陆行舟挺起胸膛似是想要回嘴,想想作罢,不耐烦似地应了句,“行行行。” 他嗦了嗦指尖,笑嘻嘻地盯着谢平生,伸手拿过竹篮里最后一张猪肉馅儿饼——竹篮里装的可是明逍买回来的他们师徒三人三日份的食物。 谢平生忍不住好笑,“陆大侠这是几日没吃东西了?” “‘大侠’不敢当。”陆行舟嚼着馅儿饼含混道:“少说也有五日吧。” 谢平生不由奇道:“陆大侠身手不凡,何以如此落魄?” 陆行舟大咧咧道:“钱财乃身外之物,留给有需要的人,我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饿不死就行。” 谢平生愣了愣,失笑。 “我说你就打算一直带着这两个孩子这么‘流浪’下去?”陆行舟嚼着饼问,“天机阁找到你怎么办?就凭你现在这点灵力,别说天机阁的大军,你连没吃饭的我都打不过,你让那俩孩子陪你一起‘上路’啊?” 谢平生抿唇,敛眸不语。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 可如果真的发生了,谁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就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吧。 陆行舟三下五除二解决了最后一张饼,嗦了嗦手指,倾身凑近谢平生一些,蓦地露出一抹灿烂笑容。 既是实力强大的天魔,容貌自是无可挑剔。但神魔授受不亲,谢平生下意识地后仰躲了躲。 “要不你带上俩孩子上我那儿去吧。”陆行舟说。 谢平生愣了愣,“啊?!” 陆行舟兴高采烈道:“其实我在南边儿一地儿创立了一个新教派……嗯,说是‘教派’也不是要组团打打杀杀,就是大家伙儿聚在一起过日子。” “南疆这片儿,像明家村一样的地方不少!人家根本不分什么‘人’、‘魔’,都相亲相爱地住在一起,很安宁、很美好。但是……”陆行舟忧心地皱了皱眉,“他们不分‘人’、‘魔’,也不会利用‘魔’的力量,根本无法在这乱世之中维持他们的安宁、美好。” “像我一样厌倦了打打杀杀的魔族也不在少数,只是被迫不得安宁……” “我这到处‘闲逛’就是在找这样的人,愿意摒弃种族成见,安安静静、和和气气一起过日子的人!” 他冲谢平生抬了一下下巴,“怎么样?想不想去?” 谢平生眼中亮起光芒。 他狠狠心动了。 可是…… “谢谢你的好意。”谢平生说。 陆行舟面露讶色,而后拧起眉头。 谢平生忙道:“非我不愿,而是……!”他顿了顿,神色有些哀伤道:“天机阁不会放过我的,也不会放过任何跟我有关系的人……” 陆行舟很快明白过来。 短暂的沉默后,他又说:“那至少让那两个孩子……” 谢平生摇头,“天机阁也不会放过笑笑。至于阿遥,不会愿意离开笑笑。” 无言。 陆行舟突然觉得奇怪,“你说天机阁不会放过笑笑是什么意思?” 谢平生似是意识到自己失言,不由神色微变,“啊,没……” “因为他吃了你的内丹?可我们都不说,谁又能知道呢?只要他不使用灵力,看起来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天魔孩子?”陆行舟追问。 谢平生沉默片刻,说:“眼睛。” 陆行舟不解。 “你不是也看到了,笑笑的那双赤金异瞳。” “嗯。” “十年前的十月初九,想来,就是笑笑出生的前一天夜里,天现异象——在代表天机阁的紫微垣正南,突然出现一颗闪烁着十字形猩红光芒,看起来极为不详的新星。与此同时,在紫微垣正北,也出现一颗散发着柔和的环形耀眼白光的新星。” “负责占星的玄机,将它们分别命名为‘赤练妖星’,和‘耀白金星’。他预测二十年后,‘赤练妖星’会对天机阁产生颠覆性影响,而‘耀白金星’则会让天机阁渡过此次危机、变得更为强盛。” “自那以后,天机阁一直在寻找这两颗星星在人界的投射。尤其是‘赤练妖星’。天机阁想要将一切威胁天机阁的隐患扼杀在摇篮中。” “所以如果他们发现笑笑的存在,一定不会放过他……” 陆行舟震惊半晌,压低声音道:“你是说,笑笑就是那个‘赤练妖星’?!” 谢平生神色凝重地点点头,“‘赤练妖星’的十字红芒其实也只闪烁了一瞬,之后就变回了一颗看起来很正常的星星。”他抬眼看向陆行舟,咬重了接下来的几个字:“金色的星星。” “而笑笑……之前那些年我也与无数天魔交过手,但还未见过天资和成长速度如他那般……几乎可以用‘可怕’来形容的天魔。所以看到他那双金红异瞳的瞬间,我几乎就肯定了,他就是天机阁一直在找的‘赤练妖星’。” “你不光叛逃天机阁,还养着……‘会对天机阁产生颠覆性影响’的‘赤练妖星’?!”陆行舟几乎下巴掉下来。 谢平生茫然摇头,“我愿意相信,这是天意。”顿了顿,他艰难道:“天机阁作恶太多……” 陆行舟皱眉沉默片刻,突然眉心拧得更死,“你是因为他是‘赤练妖星’,才自剖内丹救他的?” 第151章 谢平生摇头,平静道:“我是救了他,才发现他是‘赤练妖星’。” 谢平生似是不愿再回想那日的事,深吸一口气,长长叹出来,“当时笑笑已经死了。” 陆行舟:?! “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只是提起,谢平生就红了眼眶,声音也哽咽了,“当时纯粹就是抱着赌一赌的心态。如果不试一试,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都没办法安生……” “我也没料到魔灵双息居然能在他体内共存,更没料到……他的眼睛会因此变成赤金双色……” “我就觉得,这是天意。” 无言。 “值得吗?”陆行舟突然问。 “嗯?” “我说你当时准备赌一赌的时候。用神族的内丹去救一个魔族的孩子,你当时又不知道他是什么见鬼的‘赤练妖星’,就不怕……一切……都打水漂?你没了毕生修为,孩子也活不过来。就算活过来……”陆行舟突然停下来,抿了抿唇,偏头望向别处,又垂下眼去,“你知道的,魔族的寿命很短。用你原本三百年的寿命,去换别人三十年的寿命,你不觉得亏得慌?” 谢平生笑了笑,柔声道:“别说三十年。我当时就想,哪怕耗尽我毕生修为,能让他再睁开眼看我一眼,都值了。” 温暖的阳光落在男人春雪般的面容上,散发出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芒。 陆行舟盯着他看了片刻,撇撇嘴说:“我收回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谢平生:? 陆行舟有些别扭道:“我之前不是骂那小子是‘认贼作父’?我现在收回。捡了你这么个师父,是他的福气。” “福气?”谢平生应了一声,微微笑着,只是那笑容并不见是开心的。 陆行舟似乎懂了什么,神色也凝重下来,不再言语。 “五绝派自成为天机阁钦定的‘六大仙门’之一后,在南疆一带的势力扩张得很快。你们这样四处‘乱逛’还是很危险。”陆行舟又说。 “你是叫我们再回山里去吗?”谢平生皱眉,然后摇头,“他们的世界不该那么小。” “你别急。我想说的是,我还知道一个地方,那里人魔共存、冬暖夏凉,最重要的是——便是手眼通天的天机阁,轻易也找不到那里!”陆行舟说。 谢平生高兴只余又有些怀疑:“世间竟有如此地方?” 陆行舟点头,随手捡起一根断枝在地上画给谢平生,“你带着两个孩子向西北,先至昆明,而后丽江,自丽江沿长江北上,到一处名为巴塘的地方,径直向西,大约两千里,越过苍茫雪山,便是一处名为‘永宁村’的世外桃源。” 谢平生忍不住满脸惊奇,“当真?!西域雪山之中,竟有人居住?!” 陆行舟点头,“还是个很大的村落呢!快比得上一个镇子了!村里人也很热情好客!就是……跟外界语言不通,你们去的话,可能得适应一阵子。也不用太担心,村里的生活很简单,语言也不复杂,我在那住了半个月,基本沟通起来就没问题了。” “哦,对了,你不是喜欢扮成赤脚大夫四处行医吗?他们那儿正巧没大夫,谁家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喂锅底灰,甚至割口子放血……正好你去了帮帮他们。” “从这儿出发,沿途怎么不还有个三四千里,而且有山有水的,够你带着他们俩看世界了。然后就安心在那儿住下,等两个孩子平安长大再说吧。” 陆行舟一句接一句地说着,谢平生微笑着听。 陆行舟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其他要特别交代的了,又从怀里掏出一沓纸来,抽出一张给谢平生。 谢平生接过来低头一看,巴掌大的小纸片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字:陆行舟。 谢平生向陆行舟投去询问的眼神。 陆行舟大言不惭道:“饭钱。” 谢平生一愣,在忍不住笑出声后努力忍住不笑,十分配合地郑重其事地收好,“嗯,我收下了。” “嘶。”陆行舟伸手指着,一脸不爽道:“你别回头当废纸扔了啊。要是……将来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托人捎个信儿,夹上这个。” 谢平生眼睛亮了亮,认真问:“那我叫送信儿的人去哪儿找你?” “魔炎窟。”见谢平生面露迷茫,陆行舟又用手中的断枝在地上写下“魔炎窟”三个字。 谢平生点头,“我记得了。” 陆行舟看看他,起身拍拍身上,整理一下衣衫,十分敬重地抱了抱拳,“一路顺风。” 谢平生亦起身回礼,“愿贵教日渐强盛。” 陆行舟扬唇一笑,“承前·圣子大人吉言!” 二人相视一笑,就此别过。 “师父!那个‘饭桶’是谁啊?”明逍接过谢平生又递过来的钱——东西都被陆行舟吃光了,他还得再去买。 谢平生望望陆行舟远去的方向,笑道:“六年前于金陵,有过一‘剑’之缘的故人。” 第62章 谢平生带着明逍和明遥一路寻至永宁村, 并在此定居下来。 之前身边没有别的小孩子,小明遥只能跟明逍玩儿。就算小明遥下手没轻没重的、魔力全开,对明逍而言也就是挠痒痒。定居下来后,小明遥多了很多同龄的小朋友。可他发现别的小孩儿都脆的薄纸一样, 轻轻一碰就坏了。 第152章 为此, 小明遥没少被师父训话, 被师父带着去别人家登门道歉。 这让小明遥越来越不喜欢师父。 其实师父也没凶过他, 更没打过他。说是“训话”,语气也是和风细雨的, 顶多有些语重心长。 可小明遥就是越来越不喜欢师父。 他觉得师父不喜欢自己。 小明遥已不记得三岁以前的事情了。他不记得有一次哥哥卧床不起了三日, 期间师父曾愤怒到面部扭曲捏着他细弱的脖子差点要掐死他。 虽然具体的事情不记得了, 但终究留下一团模糊的影子——小明遥就是觉得师父很凶、师父不喜欢自己, 自己做什么在师父眼里都是错的。 分明是那些小孩儿长得不结实,轻轻一碰就伤, 凭什么非得要他道歉? 小明遥讨厌跟村里的小孩儿玩儿,只要有哥哥就够了! 可是比起陪他玩儿, 哥哥好像更喜欢围着师父转。 “哥哥, 陪阿遥玩一会儿嘛,阿遥好无聊哦。”小明遥拉住哥哥的衣摆仰着小脸儿来回摇。 脚下踩着药碾来回滚动、手上摘着药草无用部分的谢平生闻声偏头,看看两个孩子, 温柔地笑道:“笑笑带阿遥去玩儿吧, 师父自己弄就行。” 端着簸箕筛药块杂质的明逍抿了下唇,应了声“是”, 放下簸箕, 领着小孩儿走出药庐, 来到小院儿,抽出腰间长鞭, 扬了扬下巴,“给哥哥看看你昨日新学的招式练得怎么样了?” 小明遥瞬间苦了小脸儿,但是理直气壮,“阿遥没有练。” 明逍意料之中似的,也不生气,反而痛快收了鞭子,拍拍明遥的头,“那阿遥乖乖练功,练好了再叫哥哥。” “哥哥!”明遥拖着明逍不让他回屋,“师父都答应哥哥陪阿遥玩儿了!” 明逍轻叹一声,转身覆上明遥的小脸儿,看看屋内,小声说:“阿遥,医馆天天来这么多人看病,你也看到了不是?师父每天要采药、洗药、研药、整理药庐,还要照顾我们两个的饮食起居,看着我们读书练功……师父最近清瘦了好多,阿遥都没注意吗?” 小孩儿仰着小脸儿撅着小嘴儿不吭声。 “哥哥想多帮衬师父一些,好叫师父不那么劳累。……阿遥先乖乖的,练会儿功,或者自己找点什么东西玩儿,等哥哥帮师父处理完这批新采的药材,就陪阿遥玩儿,好不好?” “那阿遥也帮哥哥和师父处理药材。”小明遥眼巴巴地望着明逍。 明逍立马想起小孩儿分不清白芷和天花粉,全倒进了一个药匣里,害他重捡了半天,以及小孩儿筛药粉,结果没端住簸箕扬了大半药粉出去的种种惨烈事件。 “处理药材有哥哥帮师父就够啦,阿遥先自己玩儿一会儿吧。”明逍耐心哄着,“哦!巴桑大叔家的小叶子,你们俩昨天不是玩儿得挺好吗?阿遥可以去找小叶子玩儿啊。” 小明遥撅撅嘴巴,点头。 明逍笑起来,稍微用力点儿力地胡乱在明遥头上揉了一把,“阿遥真乖!”然后便进屋去了。 明遥撅着小嘴儿满脸不开心地盯着哥哥丢下他的背影,心道:阿遥才不乖!阿遥再也不要做乖孩子了! 小明遥发现了,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村里的那些孩子就是比他爱哭,没他懂事没他乖,大人们才什么都依着他们!他也要狠狠地大闹一场,叫哥哥和师父明白不管他的后果!哼! “怎么回来了?”谢平生抬头,“不是叫你陪阿遥去玩儿吗?” “阿遥找小叶子去了。”明逍乖巧地笑着应。 谢平生不疑有他,甚为欣慰地点点头,“让阿遥多跟其他的同龄小朋友一起玩儿是好事。” 到了午饭时间,明逍说:“师父,我去巴桑大叔家接阿遥。” 谢平生满脸笑着应:“难得小阿遥跟别的孩子玩儿这么久,他要是还不想回来,就顺着他吧。” “是,师父。” 明逍笑着跑出去,哭着飞回来。还没落地,就喊:“师父!师父!巴桑大叔说,阿遥根本没去找过小叶子!” 谢平生一惊,急忙拉过明逍,让明逍把从明遥来药庐找他玩儿,他带着明遥出去又回来之间发生的事仔细说一遍。 明逍慌神儿了,被谢平生安抚了好半天,才努力回想当时是怎么跟明遥说的。 师徒这边刚说完,巴桑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十分紧张地问:“谢大夫,你家小阿遥真的没来过我家呀!我听小阿逍的意思,小阿遥这是打从早上就不见了?要不要我喊上大家,帮你们一起找?” 谢平生迟疑一下,点头,“谢谢巴桑大哥!” “谢大夫说的哪儿的话!在咱们大家伙儿的心里,你就是上天派下来救死扶伤的神呐!你的事儿,那就是我们大家伙儿的事儿!……嗨呀,我不在这废话了,我呀,赶紧叫人去!”巴桑挪动着高原汉子的雄壮身躯转身跑走了。 “师父……”小明逍止不住地掉眼泪,“都怪我不好……要是我当时陪着阿遥……” 谢平生蹲下身将小少年拥进怀里,“不怪你。是师父不好。……咱们先问问,看村里有谁看见阿遥去了哪儿没。” 三日后,猩红着一双眼,神色近乎疯魔的明逍,在距离永宁村外一百多里的白马雪山中,找到了蜷缩在一头跪卧的白鹿腹部安睡的明遥。 第153章 正睡得香甜的明遥被猛地捞起来,迷迷糊糊中看见明逍神色狰狞的脸,瞬间清醒过来,脑子里还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一张有着类似可怕表情的师父的脸。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万分惊恐地失声唤道:“哥……哥……” 他以为明逍会打他,会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按在地上,叫他喘不过气来。 明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种可怕的想法,可在看到明逍那种可怕表情的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就无法抑制地冒出这种画面。甚至已经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般,开始喘不过气来。 可明逍并没打他。 甚至没有骂他。 他只是跪在他面前,将他猛地拥进怀里,用几乎将他按进自己身体的力道。 “阿遥……哥哥可找到你了……” 小明遥哽咽着喏喏道:“哥哥,疼……” 少年明逍就急忙放开他,上上下下地慌乱看着,双手也毫无章法地四处乱摸着,“疼?!哪里疼?!伤到哪里了?!快告诉哥哥!” 小明遥再也绷不住,“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扑进明逍怀里,用力地抱住他,“哥哥我错了!哥哥我好想你!……呜呜……” - “小阿遥找到啦!!!村东口呢!” 谢平生和邻里乡亲闻讯急忙赶往村东口。不过待看清自远处走近的几个小人儿,众人皆面露惊诧之色。 少年明逍右手牵着蹦蹦跳跳的小明遥,背上,却背着一个雪肤银发的清丽少女。 少女裹着一件雪白的披风,领口处嵌着长长的白色皮毛,随着山风水藻般地轻轻摇动,将少女的面容衬得更加精致小巧、楚楚可怜。 她有着一双小鹿般惹人爱怜的漆黑眼眸。瞧见村口站了这么多人,本就有些胆怯的神色变得愈发慌乱,双臂也不自觉地箍紧了明逍的脖子。 “你要勒死我啦。”明逍笑道。 少女一惊,急忙松了手臂,软声糯糯道:“对不起……” “别怕,大家都是很好的人。”明逍回头笑道,“我师父是最好的人!” “师父——!”小明遥松开紧紧拉着明逍的小手,张开双臂,小鸟似的一头扎进谢平生身前,双手抱住他的大腿,扬起小脸儿软乎乎地说:“阿遥知错啦……阿遥再也不会叫师父和哥哥这么担心了!” 谢平生长叹一声,狠狠揉了一把明遥的小脑瓜,蹲下身来抱住他,哑声道:“平安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 他推着明遥的小肩膀叫小孩儿转过身,小声问他:“哥哥背着的小姑娘是谁?” “她叫‘欺霜’,是一只小白鹿!阿遥进山后迷了路,全靠欺霜姐姐照顾呢!”明遥转回身去十分乖巧道:“师父,欺霜姐姐的腿摔伤了,你给她看一看好不好?” - 一个月后。 “来,看看走起路来感觉怎么样。”谢平生给鹿形态的欺霜拆了夹板,擦净药膏,和风细雨道。 欺霜用三条腿支撑着自己有些摇晃地站起,看看面前满眼期待和鼓励的师徒三人,慢慢向右后腿施力,惊喜地发现已经伤了三个多月的右后腿居然真的可以吃力撑着自己站稳了! 小白鹿在院子里哒哒哒哒地走了走,很快地欢快就蹦跳起来。 “好了!我的腿真的好了!”小白鹿兴奋不已地围着院落蹦跳,口中却发出少女的细软声音。 “刚拆夹板还是不要做这么剧烈的跑跳,还是要注意休养。”谢平生急忙劝阻。 欺霜急忙停下来,乖乖走回谢平生面前,化成人形,扑通跪了下来,伏地叩拜道:“欺霜谢谢大夫的救命之恩!” 谢平生急忙将少女扶起,“何谈‘救命之恩’呐,欺霜姑娘言重了。” 欺霜摇头,急道:“腿就是妖族的命!尤其是后腿!基本伤了后腿,也就活不长了……我这条命,是谢大夫保下来的!” 她皱了皱眉,无措道:“可是……可是我没有什么能答谢谢大夫的……” 谢平生温柔地笑道:“我们家阿遥在那大雪山里迷了路,要是没有你照顾,后果不堪设想!欺霜姑娘的恩情,可是比我这‘举手之劳’重多了。” 欺霜红了小脸儿道:“我那也只是举手之劳……” 谢平生朗声笑起来,“那就算我们扯平了吧,欺霜姑娘也莫要再提什么答谢的事了。” 少女用那双真·小鹿一般楚楚可怜的墨色眸子满是不舍地一一看过师徒三人,哽咽道:“那我走了……” 谢平生点头。 永宁村的村民虽然很喜欢这只小鹿妖,有事儿没事儿都会过来看看,还带些小鹿爱吃的树叶草叶和菜籽,可人与妖的生活环境毕竟不同,而且永宁村又是人魔混居的村落,魔气虽然不重,毕竟还是有的。 ——如果不是永宁村的魔气影响,以草药辅以谢平生的灵气治疗,欺霜应该能好得更快些。 “欺霜姐姐不哭,你可以随时来村子看我们呀!”明遥上前,踮起脚给少女擦眼泪。 欺霜变回鹿形态,低头亲昵地蹭了蹭小孩儿。小孩儿双手揽住小白鹿的脖颈,也亲昵地蹭了蹭它。 “我也会带阿遥去看你的。你不就生活在那片山区么?”明逍说。 明遥惊喜地猛然转过头去,“哥哥你愿意带我去雪山里看欺霜姐姐?!” 第154章 明逍拍拍他的小脑袋,笑道:“哥哥不是早就答应阿遥,以后会多陪你玩儿?” “哥哥最好啦!”小明遥立马扑到明逍身上。 - 时光就这样安稳地流转过四载。 安稳到谢平生差点以为他可以一辈子做个乡野郎中,可以就这样每天幸福地看着两个孩子平平安安、健康快乐地长大成年。 他没想到意外来得这么突然。 那日,谢平生采药归来,一眼看到有血迹自院门外的小路一路延伸到他们的小屋。而且到小屋门口时,那血迹竟成了拖拽出来的大片血痕,观之怵目惊心! 血迹还很新鲜,尚未干涸。 谢平生心下大骇,来不及思考许多,立刻飞身冲进屋子大喊着:“笑笑!阿遥!” “师父!师父你回来的正好!欺霜姐姐差点被坏人给杀啦!”正用牙齿撕咬绷带的明遥抬头,急忙放下手中东西过来拉着师父告状,给谢平生指欺霜脖颈上和腹部血淋淋的伤口。 欺霜只是一只灵力极其低微的小妖,此时伤了元气自是无法维持人形,而是本体的白鹿形态,虚弱地跪伏在地,身下已经聚了一滩血迹。 明逍正跪在一旁用灵力帮它止血,心急地抬眼望着谢平生,“师父……” 谢平生见受伤的不是自己的两个徒弟,瞬间松了口气。而后马上蹲下身来,查看欺霜的伤情。 略一查看,谢平生不由神色大骇。 “欺霜?欺霜?能说话吗?”谢平生急道。 小白鹿挣扎着抬了抬搁在地上的脑袋,极其虚弱地应声:“谢……大夫……” “伤你的是什么人?!” 小白鹿的身体剧烈地起伏两下,这才又虚弱出声:“蜀山……” 谢平生瞳孔地震。 他立刻扔下肩上药篮,冲出门去,蹬墙借力翻身上屋顶,愁眉紧锁地四处张望。 目之所及,一片安宁祥和。 犹如他从村口一路走回来所见,村内并未发生任何骚乱。 可谢平生的心中却更为惊惶。 为防他不在时村内有人急病却无人诊治,谢平生出门采药,作为大徒弟的明逍势必会留在医馆坐馆。已经九岁的明遥也更加乖巧懂事,俨然成了他这大徒弟的得力小助手。 所以,欺霜不会是他们两个进山看望时接出来的,而是自己逃命跑过来的。 欺霜已经伤重成那副模样,蜀山弟子断无跟丢的道理。 他们一定发现了这里,这座人魔共存的村落。 那他们为什么会什么都没做,就这样消失了?! 第63章 夜已深, 明遥早已打起了小呼噜,小白鹿也因伤势过重而陷入昏睡。明逍原本是陪着明遥按时歇下了,可躺了一会儿,察觉气息不对, 便悄悄起床披了衣衫, 掌一抹如豆小灯, 来到药庐。 果不其然, 谢平生于一片昏暗中独自陷在竹椅中,目光空洞, 愁眉紧锁。 “师父。”少年轻唤。 虽然灯光细微, 但气息和光影早已让谢平生注意到来人。 他偏过头, 冲细高的少年招手, 似是并不意外少年的到来。 “笑笑,过来。” 明逍将小灯在谢平生面前的桌上放了, 扶着竹椅的扶手半蹲下来,扬起脸来看谢平生, “师父, 您有心事?” 谢平生满目怜爱地一下一下抚摸着明逍绸缎般的银发,良久未做言语。 明逍就一声不出地乖乖半跪在他身旁。 “你和阿遥,问过我很多问题。有一些, 我尽我所能地解答了, 有一些,我却总是说, 等到了合适的时候, 我会告诉你们的。”谢平生终于开口。 明逍心中已察觉到什么, 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嗯。” “并不是师父觉得现在到了合适的时候。”谢平生的手从少年的发丝滑到少年的脸上, “你还这么小,才十四岁……” 明逍察觉到那指尖上无法抑制的微颤,和男人眼中映着烛火的泪光一样,满是疼惜。 谢平生闭了闭眼,被挤压的水光便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明逍抬起手来,握住谢平生覆在自己脸上发颤的手指。 “师父。”他顿了顿,“您说吧。” 谢平生看看他,终于开口道:“还记得,师父说,‘神’,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吗?” 明逍垂了下眼眸,重又抬起眼来应道:“师父说,神,是一群罪孽深重的罪人。叫徒儿,不要崇拜‘神’,不要憧憬‘神’。不值得。” 谢平生略有几分苦涩地勾了一下唇角,“你都记得。” 明逍恭谨低头,“师父的每句话,徒儿都记在心里。” 谢平生唇瓣抽动,眉眼间不知几分感动、几分伤感。 “师父还说,”明逍低着头道,“自己也是一个罪孽深重的罪人。” 谢平生点点头,正想说,没错,我也是一个罪人,却不想听闻明逍继续说道: “但徒儿想,师父的‘罪’,一定与其他‘神’的‘罪’不同。至少,不完全相同。” 谢平生一时无言。 他真的完全未曾料到,明逍会突然说出这番话来。 明逍仰起脸来,望进谢平生的眼睛,继续道:“自离开云萝山随师父四处云游,徒儿亲眼见到过各种各样的人、魔、妖。但,从未见过除师父外的其他‘神’。” 第155章 “徒儿好奇过,问过师父,师父不说,徒儿便自己去看、去听。” “虽未能‘见’,但时有‘耳闻’。徒儿听闻,神族高居神域灵山,掌事机构名为‘天机阁’,最高权力者为‘神君’。但‘神君’不问世事,实际掌权者为‘天机阁十二仙’,于炼丹、炼器、星相、阵法、医毒等各方面各有所长,各掌一门。” “天机阁以钦定仙门的方式掌管凡界,其中蓬莱、蜀山、姜氏、鬼谷乃立足千年的四大仙门,其次是青霞,也有七百多年的声望。五绝派虽是新晋上位,但势头很猛。” “故此,虽未能‘见’神,但‘神’之所为、德行,观六大仙门所行,可见一斑。” “那在笑笑看来,神,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谢平生问。 明逍略略思索,很快答道:“诚如师父所言,各族有各族的立场、利益考量。在一方看来当属邪恶之事,在另一方看来,也可能是正义之举……其间因果着实难明,对错着实难辨……” “徒儿以为,神族既有凌驾于众生的强大实力,又有统治凡界的野心,自当对凡界三族一视同仁,努力调和凡界三族间的矛盾,使得三族在凡界和谐共处,而不是一味地扶植人族却极力打压妖、魔两族,恨不能将此二族从世间抹去!” “说到底,人、妖、魔三族的生存环境各不相同,原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不是天机阁只偏袒一方,甚至在其中挑唆,三族矛盾何以激化至此?!” “神族应当知道,只要世间尚有魔灵二息,妖、魔两族便会源源不绝。难不成天机阁还要杀光凡界所有生灵?!还是说,他们统治凡界的方式,就是要凡界生灵这样相互厮杀?!” 明逍越说越气,最后两句反问,原本只是想表达一下对天机阁所行的不解、愤怒和鄙夷,不想谢平生竟点了一下头。 还欲继续说些什么的明逍一愣,看着谢平生眼中黯淡却肯定的神色,双瞳不由得在极度震惊下猛地收缩起来。 “……师父?!” “所以我说,”谢平生叹息道,“神,不过是一群罪孽深重的罪人。” 明逍仰头呆呆地望着谢平生,脸上只有一层过于震惊后的茫然。 “笑笑,能听到你说这些,我很欣慰。真的很欣慰。”谢平生摸着明逍的头,几乎要落下泪来。 明逍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伏在谢平生膝头急道:“都是师父的言传身教!所以……所以师父不必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您和别的神族不一样!您无愧于‘神’之名!——这是徒儿最想说的!” 谢平生微微愣怔,慢慢露出一丝欣慰又苦涩的笑,轻轻摇了下头,止住再欲说些什么的明逍,“笑笑,听师父说。” 明逍欲言又止,乖巧点头。 谢平生拉起他,用下巴点点一旁的凳子,“地上凉,坐那儿。” 明逍听话地起来坐下。 “笑笑,我并不是要为神族开脱什么,只是……有差异,就会有争端。纵使世上没有神族,亦会纷争四起。便是世上只得一族,也不会太平……”谢平生叹息道。 明逍点头,“徒儿明白。” 他们自云萝山一路行至永宁村,所见冲突,有异族间的,更有同族间的。且比较起来,许是同族间的冲突事件更多。只是异族间的冲突往往规模很大、也更激烈,所以给人的印象更深罢了。 “你明白便好。”见明逍如此说,谢平生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神族之罪,不在于其偏袒人族,激化了人、妖、魔三族之间的矛盾。神族之罪在于……” 谢平生突然停下来,看着面前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孩子,慢慢闭上了张开的唇。 毕竟,他看得并不真切。 毕竟,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他怎么能要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去承担自己尚且不敢面对的东西。 他终是决定将那些黑暗留于自己心底。 他看看满眼追问的少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艰难道:“神族之罪在于,他们掩埋了世界的真相。” 少年一头雾水。 谢平生微微摇头,“笑笑,你只要记得为师接下来要说的事情。” 明逍迟疑一瞬,乖乖点头。 “第一,神是一群罪孽深重的罪人。不要崇拜神,不要憧憬神,不要成为神。” 明逍郑重点头承诺。 “第二,你是天选之人,世界一定会因为你的存在而改变!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在时机到来前,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能引起天机阁的注意。” 明逍微微皱起眉,“师父,徒儿……不懂。” 谢平生亦稍作沉默,应道:“冥冥之中,自会有指引。就像,你我师徒二人相遇。” 明逍微微抿起唇,没有应答。 他的不安尚未得到解答,而他自己,尚未弄清不安的点是哪里。 直到谢平生说出第三点。 “第三……”谢平生顿了顿,“天明后,你跟阿遥帮师父去送封信。” 说罢,谢平生拿过放在一旁书籍上的信封,推至明逍面前。 明逍停滞片刻,方才伸出手将信封拉近些,借着昏暗的小灯仔细辨认了一下上边的字迹: [魔炎窟] [炎魔教主陆行舟亲启] 第156章 [闻机] “闻机?”明逍抬头。 谢平生笑了一下,“哦,与陆教主之间的一个暗语。” 明逍看着谢平生,见师父也没有进一步解答的意思,便不再追问。 他垂着眼静静盯了面前的信封片刻,就那么垂着眼问:“师父,你是不是不想要我和阿遥了?” 谢平生暗惊,继而笑道:“你这孩子,突然说什么呢?” 明逍垂着眸子用力绷紧腮部肌肉,看起来十分执拗。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师父的。”少年说。 谢平生装作一头雾水地笑着:“谁要你离开我了?” “师父是想以送信的名义,支走我和阿遥。又在信中拜托那个‘饭桶’直接将我兄弟二人扣在他们教中,不许我们再回来了。对吗?”明逍一直垂着眸子,语气也冷冰冰的,带着一股子赌气的执拗和生硬。 谢平生愣了愣,无奈苦笑。 他在自己这大徒弟面前,真是耍不了半分花招。 明逍终于抬起眸子,一字一句道:“师父,不管是蜀山要来,还是天机阁要来,不管你是想战还是想逃,我都跟你一起。绝不离开你半步。你休想赶我走。” - 天微明时,明逍带着明遥接受了谢平生交给的另一件任务—— 带重伤未愈的欺霜进山,寻一处隐蔽处,将她藏起来。 说到底,永宁村的存在,是因欺霜仓皇逃命,才被蜀山弟子发现。谢平生不确定村民会不会迁怒欺霜,总归先把人藏起来。 而谢平生自己,则直奔村长家,开门见山地提出,要村长号召大家,举村避难。 村长大惊:“谢大夫何出此言?!” 谢平生没提欺霜的事,只说是自己上山采药时发现了蜀山弟子的踪迹。 村长叫来了村中其他几位德高望重的人一起听。大家活了一把年纪,还是第一次听闻外界还分什么神、人、妖、魔,有什么天机阁与六大仙门,对于天机阁与仙门为什么无法容忍他们与自己的亲朋生活在一起简直无法理解。 “他们不需要你理解,他们只需要你遵从。他们要你按照他们定下的规则生存,否则,便要剥夺你生存的权利。”少年的冰冷声音自门口传来。 众人纷纷诧异望去。 “我们明家村,就是这样消失的。”明逍说。 “笑笑……”谢平生急忙大步赶过去。 明逍仰头对师父轻轻笑了一下,示意欺霜那边已经安置妥当,而后望向村长他们继续道:“如果不想失去自己的家人,不想村子里出现任何伤亡,大家,请听我师父的吧。” 明逍直直跪下,向众人叩首恳求。 村长及众人面面相觑—— 离开这里,叫这村中的两百多户人家,到哪里生活呢? 他们的房屋在这里,他们的田地在这里。寻一处新地开荒从头开始,哪里是抬腿就走那么轻易的事。何况,除却永宁村所处的这片山谷,方圆上千里,尽是雪山冰原,他们,又能去到哪里呢? 详细询问诸多事宜后,村长将师徒二人暂请出屋外,与其他人闭门商讨。 明逍贴着墙根儿,脱力似的滑坐下去,环住双膝,把头埋了进去。 ——为了说动永宁村众人,他将那道深埋于心的疮疤,血淋淋地揭了开来。 谢平生紧跟着蹲下身,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安抚,却在指尖即将触到少年的发丝时停了下来。 少年的肩膀还那么瘦削单薄,银白的发盘在头顶,衣领里露出一截细瘦的脖颈,中间一溜骨节分明的颈骨,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断。 谢平生突然觉得,命运对这个孩子好残忍。 他更残忍。他做了命运的帮凶。 他很后悔,后悔自己太过畏惧,而过早地将命运的重担压在了少年肩上。 他又有些庆幸,庆幸自己在最后关头停了下来,没有把这世界最阴暗的历史、最可怕的真相告诉少年。 未来的救世主必须要抱有希望。 这种无望,让他一个人来背负就好。 只是,他终究觉得自己对少年有所隐瞒,有所亏欠。 叫他连伸手安慰,都没了勇气。 他慢慢蜷起手指,收回手,重又站起身,转头去看悬挂在雪山之巅的圆日。 村长及众人很快重新打开了门,但并不是商讨出了结果。如此生死存亡的大事,众人认为,应当征集全体村民的意见,哪怕需要花上一些时间。 谢平生未多做劝说。按照他的推算,永宁村与蜀山的直线距离大约有三千里,就算是飞鸽传书,那蜀山做出决断,清点弟子长途跋涉而来,怎么也需要十数日。留给永宁村避难的时间还是很充足的。 不然,他会在昨天夜里就冲进村长家。 各家各户都派了代表参与讨论,原本是商定了一个折中方案,不迁徙,只入山暂避几日。 想来那蜀山或是天机阁的人来了,见人去屋空,也不会一直守在这里。 可一个年轻人说:“那就不怕他们一把火烧了这里的一切吗?!小阿逍不是说,他原本的村子,就是被一把火全烧光了?他们要是真放火,我们哪还有能回来的地方?!” 另一个年轻人也随之想到了更致命的问题,“马上就秋收了。要是田地都被他们一把火烧了,这大雪封山的,咱们还怎么活?” 第157章 “什么狗屁神族!什么狗屁仙门!根本就是屠夫!” “绝不离开村子!誓死守住这里!” 村民们从惊慌失措变得群情激奋。 明逍师徒为此磨破了嘴皮子,甚至显露功法,以明白告诉村民,就算他们抄起武器,跟人族修士的武力值也不在一个量级,遑论是天机阁。 村民们眼见明逍一个清瘦少年不费吹灰之力便震飞了二十几个精壮汉子,大为震惊,却终究不肯离开他们世代生存的家园。 - 危机尚未降临,日子还是要过。每日来找谢大夫看病的还是络绎不绝—— 这是人魔共处的村落,那些尚未被魔气侵染的人,随时都有可能发症。魔化本身就是极为痛苦的过程,即便平安渡过魔化期,寿命也会大大缩短。所以,谢平生一直在尽力扼制魔化的发生。 他也一直在钻研如何治疗魔族的种种病症,以及,魔化后,如何才能重新变回人族。 只可惜,进展甚微。 假神,终究力不及真神么。 谢平生一边暗自叹息,一边在《行医纪要》中记录新的心得。 “师父。”明逍代谢平生礼貌送走刚刚来看病抓了药的村民,折返回药庐轻声唤他。 “嗯。”谢平生应了一声,笔下不停。 明逍看看他,“师父先忙。” 谢平生停下笔,抬头看向明逍,“想说什么?” 明逍垂眸微微咬了一点嘴唇,快步上前道:“师父,给我‘解灵’吧!大家不肯走,那让我来保护大家!” 谢平生呼吸一滞,略有沉默,而后道:“还不是时候。” “师父!”明逍皱眉。 “如果情况危急,我会为你解灵的。”谢平生道。 师父已经这么说了,明逍也就没什么好说。 “没什么事的话,你去接一下阿遥吧。顺带再看看欺霜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阿遥做事到底不比你让我放心。”谢平生说。 “是,师父。”明逍乖巧领命离去。 谢平生望着少年的背影,无声叹气。 明逍离开有一盏茶的功夫,正埋头书写的谢平生忽闻得有人远远地大声喊他:“谢大夫!谢大夫!” 谢平生急忙收起书笔,起身跑出药庐。 他本以为又是哪家的谁突发急症,不想来人说的竟是:“来了!他们来了!” 谢平生来不及震惊,便感受到了灵气攻击引发的微妙震动。 不需要来人带路,谢平生便箭似的向震动传来的方向飞掠而去。 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笑笑不在真是太好了。 第64章 捉腕, 夺剑,灵息注入剑身,挥剑横扫! 凌厉剑气瞬间逼退一众蜀山弟子。 “住手!” 谢平生一声断喝,执剑而立, 护住身后一群受伤的村民。 众蜀山弟子见状一愣, 下意识地停手。 这个人族好生厉害, 什么来头?! 而待看见那双碧色眼瞳的一瞬, 众蜀山弟子不有大惊失色! 神族?! 但是……神族怎么会在这里?还……这么一身……“朴素”的装扮? 蜀山领队木子英并非什么长老级别的大人物,只是一个精英弟子。不过每年惯例, 年初之时天机阁十二仙及圣子会率领一些随从莅临六大仙门。木子英作为精英弟子, 虽未能近前, 但还是在恭迎神族的仪阵中遥遥瞻仰过天机阁圣子大人的容颜, 只叹着着实惊为天人,印象极深。哪怕已经过去了近十年, 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圣子大人?!”木子英脱口惊道。 众蜀山弟子闻言,不由更为震惊:这不光是个神族, 还是圣子大人?! 谢平生细细扫过眼前的百来名蜀山弟子。 眼下状况基本与他一路疾走而来时的设想一致: 还能有让村民来喊他的机会, 来人大概率是蜀山而非天机阁。而且如果是天机阁,那般强劲灵息,即便他现在灵力不济, 感应能力大幅减弱, 必定也是能够有所察觉。 圣子叛离,对天机阁而言, 乃是天大的丑闻。想来即便是对六大仙门, 天机阁也不会通知。而且之前领着明逍和明遥四处云游时, 他也留心打探过,确不见有什么圣子叛离天机阁的小道消息。所以蜀山弟子应当还会对他以圣子之礼待之, 唯命是从。 “此处并非蜀山治域,你们来此做什么?!”谢平生将斜挡在身前的长剑扔还给那名被夺了剑的弟子,微微抬高下颌,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圣子威严。 木子英眼珠一转,急忙躬身抱拳回话:“回圣子大人的话,此处毗邻蜀山治域,发现妖魔行踪,蜀山弟子身负除魔卫道之责,岂能坐视不理?” 谢平生冷笑一声,“好一个‘毗邻’。我在此执行机密任务,险些被你们坏了好事!速速离去。回去之后,亦不得将所见所闻及此地所在禀报仙门。明白?” 木子英迟疑。 “是想被天机阁治你蜀山的罪?!”谢平生厉声道。 木子英一个激灵,险些跪下,慌乱将本就躬的身子压得更低了些,应道:“是……是!圣子大人切莫动怒,子英这便带众弟子回去。” 眼见蜀山弟子要走,几个村民突然扑上去把人拖住,凄厉哭喊道:“你们要走?!不许走!你们杀了人,不许走!” 第158章 扑上前的村民有人有魔,有男有女,有老有幼,都是在方才短暂的混战中死了家人的。 蜀山弟子听不懂永宁村人的语言,何况扑上来的村民中又有魔族,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要再度拔剑! 眼见冲突又要爆发,谢平生暗暗捏紧掌心,将那几个纠缠的村民逐一敲晕,冷着脸斥令木子英:“还不快走?!” “谢大夫!”一些村民也逼上前一步,似是对谢平生的做法不满。 谢平生急忙张开一侧手臂拦住村民,同时狠狠瞪视木子英,俨然一副蜀山弟子再不撤离他就要“大义灭亲”的架势。 木子英赶紧喝令蜀山弟子收手,一步三回头、满脸狐疑地率领蜀山弟子一溜小跑地远去。 谢平生保持着阻拦村民的姿势,一直逼视着众蜀山弟子消失在视野尽头,这才急忙转身蹲下,查看被打伤的村民,招呼身体还算好的帮忙将伤员全部抬去医馆。 几个受了点儿轻伤的小伙子凑过来,七嘴八舌道: “谢大夫,您可真厉害啊!一个人就把他们赶跑啦!” “您跟他们说的都是什么呀?” “谢大夫,咱们是不是不用避难去啦?” 谢平生抿着唇,叹息一声,“大家还是先帮忙救人吧。” 明逍带着明遥一进院落,便看到或躺或坐、身上全部带伤的村民,不由大惊失色。随便抓了一个人简单问了两句,便“师父!师父!”地喊着冲进药庐。 “师父!你伤着没有?!”明逍也不管谢平生正在研药,一把将人拉过来,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 “我没事。快点帮忙救人。帮我把这个研出来。”谢平生见最得意的大徒弟回来了,果断将手里的活儿丢给明逍,自己去忙别的。 “师父师父!阿遥干什么?”明遥追上去。 谢平生停下脚步,摸着明遥头顶,环顾一圈,很快道:“烧水,多烧一点。” 这一忙,就忙到了傍晚。 许多人家送了吃的过来,给伤患和帮忙照顾伤患的人。当然还有谢平生和两个孩子。 “谢大夫,您忙了快一天了,先去吃点饭吧。”村长亲自过来劝说。 “谢谢村长,我还不饿。”谢平生应了一句,继续为村民悉心上药。 “师父!阿遥吃完了!阿遥来吧!”小明遥嘴边还粘着饭粒儿,跑过来要抢谢平生手里的活儿。 “阿遥去看看哥哥那边需要帮什么忙吧。”谢平生应着,用干净的布条将伤处包扎好,又嘱咐那村民几句,和善地将人送走,转身对一直粘在身边的村长笑得无奈,“我真的还不饿。” “这不还有阿逍和阿遥呢,他们两个很能干的!这伤重的都完事儿了,剩下这些伤得轻的,不差你吃饭这会儿功夫!”村长眼看着谢平生又去忙下一个人,“啧”了一声,扬声招呼,“老婆子!你把谢大夫的饭给我端过来!端这儿来!” “村长。”谢平生转身叫人。 村长从老伴儿手里接过汤面,笑容满面地捧到谢平生面前,“快吃吧,一会儿都坨啦。” 谢平生盛情难却地接过来,村长和老伴儿急忙拉着他往屋里走,“回屋吃!回屋吃!” 谢平生站住,盯着村长认真道:“村长,我是想说……举村迁移避难的事儿……” 谢平生话刚说到这儿,老村长脸上的慈祥笑容便僵住了。 谢平生看在眼里,继续说:“您再多劝劝大家吧。我感觉……事情不会这样结束的。” 村长的眉心拧出深重的褶子,“可是……可是你今天不是已经把他们全赶走了吗?我看他们很听你的话啊!他们再来,你再赶走他们不就好了吗?” 谢平生捧着面碗,低头看那清澈的汤汁和面上卧的鸡蛋,还有清脆的菜叶,热气熏蒸上来,蓦地就湿了眼眶。 “咚。” 是谢平生捧着面碗直直跪了下来。 医馆里,屋内院中,但凡看到的人,皆是一脸惊诧。 “是我连累了大家!我是天机阁的逃犯。如果为了保住村子,本当将今日来犯的蜀山弟子全部杀之灭口!可是我做不到。”谢平生狠狠拧着眉,似乎要从眉间拧出血来。 “今日所见,那些蜀山弟子必定心中存疑,最后必定会上报至天机阁,届时……”谢平生眉心皱得更狠,“这永宁村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下来的!” 村长愣怔片刻,缓缓扭头看向老伴儿,又放眼去看院中各处的乡亲。 天际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众人的面容逐渐被暮色吞噬,方才还颇显嘈杂的庭院,只余晚风萧瑟。 村长长叹一声,走上前,弯身扶起伏地的谢平生,用一双爬满岁月沧桑的眼望着他,宽和地笑道:“可是,如果没有你,这村子今天就没啦。” 谢平生抬起含泪的眼,愕然。 永宁村人之心善、宽厚,超乎他的想象。 “前几日已听你讲的明白,永宁村的存在本身,在他们那群人眼中就是‘罪无可恕’。与你又有什么关系,顶多算是‘罪上加罪’,让他们又多了条借口罢了。” 村长将还跪地不起的谢平生拉起来,叹息道:“他们一定要杀,我们,又能逃得去哪里呢?这与世隔绝的永宁村,不也被发现了?” “与其顺应‘天’意苟活,不如与亲朋同死。” 第159章 “谢大夫于我永宁村有大恩,千万不要将罪孽,揽于己身啊。” 谢平生含泪无言。 明逍一只手臂半搂着明遥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暗暗捏紧掌心。 接下来的两天,谢平生一直带着明逍明遥奔波于村中各家,查看、治疗伤者,为他们换药、包扎,从清晨一直忙到日落。 第三天的时候,按照村中习俗,到了给死难者下葬的日子。全村老少,包括重伤在身的,也都被家人或邻里帮忙搀扶着,一起出席了葬礼。 师徒三人到底是外人,一直默默站在最远处,或跟在送葬队尾。 参加完葬礼,回到家中,刚刚辰时。明逍明遥两兄弟开始各自准备,抓药的抓药、拿东西的拿东西,准备像前两日一样跟师父去各家为伤者进行后续治疗。 “笑笑,阿遥,你们过来。”谢平生在药庐的书桌前坐下,叫二人。 明逍和明遥停下手中活计,相视一眼,来到谢平生跟前,齐声应道:“师父。” 谢平生看看两个孩子,先是拿过《体术图鉴》、《神魔要略》和《解灵》三本书郑重其事地交给明逍,“笑笑,师父把毕生所学、所悟,都写在这三本书里了。你要仔细研读、勤加练习。当你学会这里边的所有功法,自然可领悟‘解灵’之术。” 明逍惊疑不定地接过书籍,盯着最上一本封面上师父手书的“解灵”两个大字,蓦地抬眼去看谢平生,满眼惊惶。 谢平生语气平淡地继续说道:“不过师父希望你不要在领悟解灵之术后便轻易解灵。锁灵的时间越长,你体内积蓄的力量越强大。师父希望,你能利用锁灵结,将力量,积蓄到最后一刻。” 明逍:“……最后一刻?” 谢平生略作沉默,还是没有告诉他,只说:“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你自然会感觉到的。” 明逍的眼珠慌乱地转动片刻,最后紧紧锁定在谢平生脸上,急道:“师父,你突然说这些干什么?!” 谢平生没回答,露出一个浅笑后,转头向明遥,“阿遥。” 明遥也察觉到气氛有点怪怪的,但脑子还是懵懵的,所以就只是乖乖应声:“师父。” “有哥哥在,师父也没什么好叮嘱你的。阿遥乖乖听哥哥的话就好。”谢平生浅浅笑着。 明遥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点头。 谢平生摸了一把明遥的小脑瓜,又转头去看明逍,依旧是那样浅浅笑着:“笑笑,你要记得,你与阿遥已有‘血契’,你的生死,关乎阿遥。所以,你一定要千方百计保护好自己,不能冲动行事。” 明逍反应了一下,神色从震惊慢慢变成不敢置信,“……师父?!” 四年前小明遥闹脾气,跑出永宁村三天三夜未归。虽然被明逍找回来后已经愈发乖巧懂事,但谢平生还是为他兄弟二人结下“血契”,说是方便明逍寻找明遥行踪。 明逍万万没想到,师父竟然还存了这样的心思——用阿遥的命来牵制他?! 谢平生又拿过之前就写好的那封信,放在明逍端着的三本书上边,“这封信你收好。见到陆教主的时候给他……” 明逍心急地打断谢平生,“师父!我不去送信!我不要离开你!” 谢平生仰头看着明逍,轻叹一声,“是师父要离开你们。” 明逍和明遥俱惊。 “我身为天机阁圣子,也是知晓‘真相’之人,从一开始,就应该由我去面对,去抗争。” “是我太过畏惧。是我一直在逃避。” “我甚至将你们,当做自己逃避的理由。” “师父现在,要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如果做成了,师父就回来接你们。如果做不成……” 谢平生拉起明逍的一只手,将目光定在他青涩未消的脸上,“笑笑,师父相信,你知道怎么做。” 明逍猛地反手抓住谢平生的手,满眼惊惶地含泪摇头,“师父……师父,笑笑不知道!笑笑不能离开师父!” 小明遥虽然还是懵懵的,但至少有一件事他已经很清楚了,“师父要离开哥哥和阿遥?!阿遥不要!” 谢平生看看两个孩子,张开双臂将他们拥入怀中,语气中满含温柔的笑意,“已经是两个小男子汉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他轻轻拍拍两个爱徒的脊背,放开他们,故作轻松地笑着,“好了,师父要出门了。永宁村的病患,从今日起,就交给你们两个了。嗯?” 说罢,他转身拿起昨日就已收拾好的、藏在桌边空隙里的一个很小的包裹,起身,看看两个孩子,只是笑了一下,未再言语,转身便走。 轻松得,就仿佛他只是又要出门采药去了。 可明逍和明遥哪里会让他这么走掉。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拖拽着,让谢平生根本无法靠近药庐的房门半步,更别说走出去。 师徒三人正拉扯,谢平生猛然身形一滞,继而脸上瞬间血色全无,满眼惊恐地望向窗外。 察觉到师父异样,正用尽浑身力气拖拽的明逍也停下来,继而立刻察觉到一股强烈的气息。 灵气。 好浓烈的灵气! 永宁村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强烈的灵气?! “天机阁玄心。” “玄悟。” “恭请圣子大人现身一见。” 第160章 空气中突然响起两道音色清冷但底气浑厚的声音。音量不大,仿佛说话之人就在面前。可莫说屋内,便是从窗子望出去,也并不见什么人影。 明逍正紧张地探头张望,后颈突然一痛,便软了身体,昏厥过去。 “师父?!”明遥跟谢平生一起接住倒下的明逍,满眼惊诧、甚至带着点畏惧地看向谢平生。 谢平生将明逍完全交给明遥,拾起落在地上的三本书和信,塞入明遥怀中,压低音量语速飞快地交代道:“背上哥哥走。不要让任何人看见!去山里,先找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等天机阁的人彻底离开,再出发去南疆魔炎窟,找陆教主,务必将这封信交给他。懂了吗?” “师父,师父你跟我们一起!阿遥一个人照顾不好哥哥!”明遥快哭了。 谢平生弯身摸摸明遥的小脸儿,“阿遥可以的。阿遥也已经长大了,可以像哥哥保护阿遥一样保护哥哥了,对不对?师父先出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力,阿遥带哥哥离开这儿,嗯?” “师父……”明遥一直是被师父和哥哥宠在掌心里长大的,何时独自面对过这种情况? 谢平生双手把住小明遥的肩膀,盯住他的眼睛,面上的神色严肃中透着几分狠绝,“阿遥,记住,你是笑笑以自身血肉喂养才活下来的,你的命是笑笑给的。所以,你一定要保护好哥哥。” 明遥睁圆了双眼,巨大的震惊让他一时没有反应。 什么?师父在说什么?! 可是不待明遥追问,谢平生已经提了那柄他许久未碰的冰青剑掠出屋去。 - 谢平生循着气息一路飞奔。沿途不少村民也正抄了锄头镰刀等农具向村东头集结。谢平生来不及劝阻他们,只是一路飞奔,想赶在所有人之前到达,避免爆发新冲突、出现新伤亡。 可是待他赶到时,就住在村东口的几户村民早已抄了家伙站成一排,严阵以待。虽语言不通,但脸上神情却在明白告诉来人:想要进村,就从我们尸体上踏过去! 幸得天机阁的两位首领很沉得住气,一袭华贵白衣,长身玉立地往前一站,下颌微抬、略微垂眸睥睨众生的气场也确实很压得住阵。 “大家不要紧张!不要冲动!让我来解决这件事!”谢平生急忙冲到前边,张开双臂示意越聚越多的村民向后退一些,不要这么剑拔弩张。 村民们也能直觉般地感受到,这次来的人虽然比上次少很多,加一起也才十个,可就是感觉比上一次的一百多个人还要厉害!如果能像上次一样三言两语把他们赶跑自然最好不过。若是动起手来,感觉会比上次惨烈许多…… 故此,村民们都很配合地放下举着锄头镰刀等农具的手,向后退了两步。 谢平生暂时松下一口气,这才转过身去,站定。 双方谁都没有开口,只是不动声色地彼此打量。 先开口的是谢平生,颇为不屑的语气:“天机阁怎么会派你们两个来?” 玄心和玄悟虽然位列十二仙,但玄心主掌医毒之术,玄悟主掌御兽之术,换言之,乃是十二仙中武力值偏低的两个。 以谢平生的推测,天机阁怎么也应该派主掌功法的玄修和主掌阵法的玄天来,或者干脆十二仙一起上。 当然,前提是他还是从前的那个圣子,体内蕴藏着磅礴灵力的圣子。 不过他将内丹喂给明逍的事,天机阁不可能知道,又怎会如此轻敌,只派了玄心和玄悟来呢? 玄心和玄悟也满心疑惑地飞速彼此相视一眼——虽说圣子叛逃已有九载,可九年对神族而言,应该类似于人族的一年而已,怎么瞧着……老了许多?不光皮肤失去了神族的莹润白皙,就连眸子都不再清澈碧绿,有点灰蒙蒙的。 果然,凡界毒气四溢,就连神族圣子待得久了都抵抗不住。 那不知,凡界毒气对圣子的功力影响,又会有几分呢? 便是功力只剩一半,以他二人和这八名随从弟子,怕是也很难轻松制服啊。 如此想着,玄心轻笑一声,装模作样地抱一抱拳,礼貌回道:“我二人适逢来蜀山视察指导,得弟子飞书传报圣子在此,特亲身前来,恭迎圣子归阁。” 第65章 “好。”谢平生痛快应道, “我原本,也正打算回天机阁去面见神君。” 见谢平生应得这么痛快,原本还故作镇定的玄心玄悟二人倒是不由得面露讶色。 上下打量一番谢平生后,玄悟向玄心递了个眼色, 玄心神色微顿, 很快心领神会, 自广袖中摸出一对闪着寒光的金属双环来。 谢平生瞧见那物, 霎时神色一凛。 虽未亲自戴过,可在身为圣子、为天机阁整肃门风时, 谢平生是给别的犯了罪的神族戴过的—— 此物名为“慑灵环”, 据说乃是神君亲制的宝物, 专门用以惩戒犯了罪的神族。 未启用时, 观之只是两个直径三寸的金属镯子,可念动法诀启用后, 便会自动贴合“罪人”的手腕,使“罪人”瞬间感觉被无数钢针刺透般锐痛难忍。而且, 感觉被刺透的, 不是手腕部分的皮肉,而是灵体、全身的每个角落,叫“罪人”只能生生挨着酷刑, 纵体内有几多灵力, 也挣扎缓解不了半分。 “圣子大人是想自己戴,还是让我们给你戴?”玄心皮笑肉不笑地伸出掌心, 掌心上摊着那对“镯子”。 第161章 谢平生的咬肌微绷, 而后故作轻松地浅笑:“我既已痛快答应回去, 二位金仙又何以动用神君法宝。难不成,二位金仙是自觉功力不济, 联起手来,也压不住我一个?” 玄心玄悟并不恼怒,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要跟一个倾天机阁乃至全灵山之力打造出来的“怪物”比胜负的想法。 “圣子大人说笑了。我们也是好心劝说。若是圣子大人不肯听劝,怕是——”玄心扫视过谢平生身后那群又凶又怂的村民,冷淡一笑道:“这些凡人会受牵连。” 谢平生要的就是这句。 “两位身为天机阁十二仙,代表的可是神族和天机阁在凡界的颜面,金口玉言,可不能出尔反尔——”谢平生代玄心玄悟将谈判的条件坐实,“我戴上慑灵环跟你们走,天机阁及各仙门,再不为难此地村民。” 玄心应得痛快,“自然。” 谢平生又看了二人两眼,走上前去,将手中的冰青剑交于玄悟,而后向玄心伸出双手。 玄心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将慑灵环套上谢平生双腕,玄悟在一旁念动法诀。 慑灵环自动收缩箍上谢平生双腕的瞬间,那张清秀俊雅的面容便猛然抽搐了一下,而后几乎是绷紧了每一丝肌肉,方才不至于让面部的表情太过失态。 玄心脸上的笑意愈甚,“请吧,圣子大人。” 谢平生两颊的咬肌绷得凸起,短短时间,额头已经覆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大腿肌肉,想做抬腿的动作。他想他得装出尚未被慑灵环完全控制的假象,让玄心和玄悟对自己心有畏惧。 可拼尽全力,只是刚刚提起脚踵半分,谢平生便扑通跪了下去,想要大口喘息甚至大喊来宣泄爬满周身的剧痛,却又因为多动半分都只会引发更剧烈的疼痛而只能僵着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骨骼,默默忍耐。 只剩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球,凸起得像要快掉出来。 还有一双唇瓣,因为咬肌的过度紧绷,而不受控制地发颤。 唇齿间微弱而急促的呼吸,只是听了,都叫人忍不住地跟着痛起来。 玄悟面无表情地挥手。 不是叫人来搀谢平生。 而是,清理。 神族和天机阁在凡界的颜面固然重要,可颜面早就因为谢平生这个叛徒受了损,那接下来要做的,自然就是清理掉这些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的人。 “玄悟——!” 谢平生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 如果说他还对天机阁心存一丝幻想,那玄悟此举,无疑是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丝期待。 可莫说去阻止什么,光是吼出这两个字,便叫他猛然喷出一口鲜血,而后已然不受自己控制的身体在惯性下继续前倾,以脸抢地,又侧里栽倒下去,最后极度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师父——!” 伴着一道破空而至的少年音色,一道银光如霹雳般抽开八名玄机阁弟子挥向村民的长剑。 银光乱舞中,一团灰色影子凌空翻滚而过,鹞鹰展翅般地舒展开来,稳稳落在谢平生身边。 赤金异色的双瞳燃着熊熊烈火,迅速锁定在一派清傲之姿的玄心和玄悟身上,而后双眸一凝,死死盯住玄悟手中的那柄长剑。 长鞭闪电般出击,不是奔人,而是剑。 玄悟不慌不忙,将剑身斜着格挡在身前。 鞭尾缠着剑身,饶是明逍暗暗用了全力,也不见剑身晃动分毫。更别说从对方手中抢回来。 虽然只是极其简单的一个交手,明逍已经立马意识到,这两个,跟那八个,不一样。 他打不过。 现在的他根本打不过。 解灵……可是他还不会解灵。 怎么办?! 明逍在这边心急如焚,对面的玄心和玄悟也在仔细打量眼前这个魔族少年。 是错觉吗?怎么会从这个魔族少年身上感应到灵息?还很强。但他使出的攻击确实是魔息。 还有这双眼睛是怎么回事? 嘶,不对!在此之前还有个最重要的问题! “你喊的‘师父’,是在叫他?”玄心用下巴点点被明逍护在身后的谢平生。 “哥……师父!”又一道小身影自人群中钻出,愣怔一下后直接扑跪到谢平生身边,扶着他半坐起来,一边捏着衣袖给他擦唇边的血,一边心急地唤:“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玄心和玄悟一直风轻云淡的脸上双双出现一丝皲裂。 神族的圣子收了魔族的孩子做徒弟,还是两个?! 好,真是好。 好得很! 谢平生半躺在明遥怀中,拼尽全力抬起一只胳膊,死死抓住小孩儿臂膀,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是话没出口,血就先涌了出来。 僵着身形与敌人对峙的明逍用余光瞄见了,瞬间目眦欲裂。手腕一拧,缠着剑身的鞭尾便松了开来,灵蛇般缩回,又闪电般击向对方! “你们对我师父干了什么?!”明逍厉声质问着,疯狂攻向玄悟。 玄心只是闪身避开,玄悟也只是以最小动作幅度地边招架边后退,让出空地儿来等着他和玄心的随从弟子上。 ——堂堂天机阁十二仙跟一个魔族小孩儿打架,掉价儿。 眼见着魔族少年陷入与八名随从的苦战,玄心和玄悟只事不关己的看客似的站在一旁,既不理一旁的谢平生和半抱着他的明遥,也不对永宁村的村民出手。 第162章 既然已经坐上天机阁十二仙的位置,自然是只要动嘴就好。但凡亲自动一根手指头,都是有损颜面。 此前十二仙之上还压了个圣子大人,不过托这位四代圣子的福,今后圣子的地位也该降一降了。 早就跟神君进言,“怪物”,就应该脑袋空空。总归神君要的,也只是一副皮囊。 村民见师徒三人陷入危局,自然没有袖手旁观,高举着手中的镰刀、锄头要跟这十个神族拼了,可是玄心随意地一挥手,便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横亘在村民面前,叫村民们根本无计可施,只能在另一边大声喊着,干着急。 明遥心急地兀自说了半天,没等来谢平生说出一个字,知道自己光这么守着师父根本无甚用益,便要放开谢平生,准备去帮哥哥打架。 可却被谢平生死死抓着不放手。 “师父?”明遥不知该怎么办了。 以往他摸不准师父用意都是直接找哥哥,哥哥就像跟师父长着同一颗心,永远精准猜透师父的想法。可他现在问不了哥哥,哥哥正以一敌八,身陷苦战,他不能喊哥哥叫哥哥分心。何况就算叫了哥哥,哥哥也得过来看过了,才知道师父想干什么呀。 “师父……师父阿遥不明白……”明遥含泪看向自己被谢平生拉起些许的手,又看看谢平生费力张开的口。他猜谢平生应该是想他把手放到某个位置。如果是哥哥一定马上就猜到了,可他真的不明白。 谢平生勉力发出一个气音:“da……” “他?!”明遥没太听清,急忙问,“是说哥哥吗?” 谢平生摇头,但是口型又变了,“中……” 明遥感觉着手被牵引的方向,脑海中唰地闪过一个念头,但是不敢确定,“膻中穴?” 谢平生眨眼以示正确。又口中含血地继续费力道:“林……塔……” 明遥开始上路:“灵台穴?!” 谢平生:“……i海……” 明遥:“气海穴?” “点……”谢平生咽了口血沫子,说出来的全是含糊不清的气音,“我……” 明遥:“师父是要我点你的膻中、灵台、气海三个穴位?” 谢平生用眨眼回应,催促,“快……” 打从谢平生顺从地戴上慑灵环,在玄心和玄悟心里,就已与废人无异了。他二人并未关注谢平生这边,注意力全被明逍引去了。 虽说看皮相就是个资质上佳的天魔,可小小年纪就能孤身与八名精英弟子打斗这许久,也是世所罕见。若是放任他长大,必定是个祸害。而且—— “玄悟,你看他的眼睛,想到什么没有?”玄心低声问。 玄悟显然想到了,“你想说玄机的预言?” “虽然这小魔头摆脱不了这几名弟子,可这几名弟子也制服不了这小魔头。”玄心斜视了玄悟一眼,说话时唇瓣几乎不动,“你觉得,是捉了,还是直接杀?” 玄悟闭唇不语。 玄心就烦他这点——喜欢暗戳戳怂恿别人做事,但你要他给什么事情拿主意,他就装聋作哑。 正腹诽,玄心骤然瞳孔地震! 他刚刚看到了什么?!这个魔族少年刚刚打出了灵气攻击?! 一个魔族,能用灵气?! 玄心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玄悟,素来一张死人脸的玄悟也正瞳孔地震地看着他。 转瞬,二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瞬间而下的决定:这个少年,必须死。 收回视线的同时,二人默契地齐齐出招,合二为一的强劲灵气攻击自明逍背后直逼而去! “哥——!” 明遥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扑开了明逍,自己却被巨大的灵气弹擦到腰背,一大片皮肤被火烧了似的火辣辣地刺痛,脊骨也有断裂般的剧痛,压在明逍身上根本爬不起来。 可玄心玄悟显然是要置明逍于死地,第二发攻击已接踵而至! 明逍双眸骤凝,一手还揽着明遥,一手急忙扔了长鞭张开屏障。 可莫说他的屏障未能来得及完全张开,便是给他时间使出全力以防御,以明逍当前所能施展的功力,也绝敌不过两个联手的十二仙。 一声轰然巨响,不光是明逍明遥,就连一旁的八名弟子也被波及,被冲击波震得七零八落。 永宁村的村民倒是被先前玄心二人为防止他们添乱而设下的结界所护,无人受伤。见此阵仗,别说人都不傻,就是仅凭本能,也会让他们在巨大的恐惧下四散奔逃。 玄心玄悟倒是没理会,反正处理掉关键的,剩下这群蝼蚁,不过一把火的事儿。 他们也不管被波及的天机阁弟子死活,只朝着记忆中明逍所在的方位又放出数发攻击,而后便动作整齐一致地以袖掩鼻,飞身退向后方高空,眉间满是嫌弃地盯着地面因冲击而弥漫开来的巨大烟尘。 凡界真的又毒又脏。身上的锦袍,回去得命人好好盥洗。 激扬起来的烟尘散得很慢。 ——也许并没过多长时间,只是玄心玄悟等得心急。因为连吃了这么多强劲攻击,那两个小魔头的魔息还在,没有消失。他们迫切地想要穿透烟雾,看清地面的情况。 “铮——” 被玄悟随手别在腰间的冰青剑突然震动起来,似在回应什么一般。 玄悟大惊失色,急忙伸手去按,那剑竟自行从他的腰带间飞出,挑衅般地于空中兜了个弧,而后“咻”地坠入灰蒙蒙的烟尘中。 第163章 剑身牵动的气流加速破开了弥漫的烟尘,灰蒙蒙的迷雾如幕布般向着两边拉开、消散。 冰晶般的剑身已出鞘,在法诀的催动下稳稳悬于半空,剑锋直指玄心玄悟,凝在剑尖的一点寒光,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长剑后的男人一身粗布短褂,沾满了尘土,前襟还有先前沾上的血污,双肩因为急促且不规律的气息而剧烈起伏,甚至十字形搭于身前的双臂还在发抖。 可说不上为什么,明明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却给人以坚不可摧的震慑。 玄心和玄悟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还能站起来,还是这样坚不可摧地站着! 就为了他身后那两个魔族小鬼?! 二人还未从巨大的震惊中回神,只见男人双腕一翻,指诀一变,唇角微陷的上下唇轻轻一碰,吐出两个字:“剑雨。” 纵使灵力不济,谢平生还有这本命法宝,冰青剑。 此剑和谢平生一样,乃是倾天机阁之力打造,便是没有灵力加持,只要握在谢平生手中,亦可开山碎石! 玄心和玄悟不敢轻慢,急忙合二人之力张开“灵幕”以防御。 利剑与灵幕经过一番胶着的角力,双方的力量都已拼到了尽头,灵幕碎裂,幻化成无数的冰青剑也凝成一支被弹回谢平生身边,直直戳在瞪大眼睛僵硬地看着这一切的明逍面前。 玄心和玄悟不知被冲击掀去了哪里,一直挡在明逍明遥身前屹立如松的谢平生则颓然跪地,血大片大片地从头部洒落进泥土。 是从头部,不是从口中。 因为不只是口中,还有鼻中、耳中、眼中…… 明逍一手揽着还趴在他身上不能动的明遥,就坐在谢平生的侧后方,将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他只是呆愣地看着,做不出一点儿反应。 他在拼命拒绝眼前看到的一切。 “快走……”谢平生咽下口中的腥甜,缓了口气,费力道。 明逍大睁的异瞳眨了一下,人也跟着活了过来。他把身上的明遥不管不顾地推去一边,好像完全忘了明遥也受了重伤,连滚带爬地扑到谢平生跟前,哭得不成样子。 他捏着袖口去擦谢平生眼底的血、鼻下的血、耳边的血、唇边的血,却越擦越多。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师父……师父你不要吓笑笑……笑笑好害怕,师父……” 谢平生没有阻止明逍徒劳的动作和慌乱的话语,他仅存的气力只够他说自己的。 “带阿遥,拿上剑,和那几本书,去找陆行舟。” “该说的,平日里,我都说过了。你一定都记得。” “听话。快走。” “我不走……我不走啊师父!笑笑不要离开师父!笑笑死也要跟师父死在一起!”明逍扑到谢平生身上,紧紧抱着他,哭得崩溃至极。 “笑笑……笑笑……明逍!”谢平生的呼唤从温柔不舍,到颇为愠怒地叫明逍大名。 可明逍只是死死地抱着他哭,不住地摇头。 谢平生满脸是血,像头暴怒的狮子,突然大喊起明遥的名字:“明遥——!明遥——!把你哥拽走!” 可是不待明遥挣扎着爬过来,先前不知被掀翻到哪儿去了的玄心和玄悟又飞了回来! 谢平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将身边的明逍和明遥一下震飞三丈有余,使其二人与落在他面前的玄心玄悟拉开了一些距离。 与此同时,谢平生身下光芒大盛。 玄心玄悟不由又是一阵心惊。 这是……可以借力打力的“太极御灵阵”,和可以快速积蓄四周灵气的“蓄灵阵”?! 戴上了慑灵环就该形同废人!怎的如此难缠?! 玄心和玄悟大为光火。 还在七窍不停流血的谢平生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扶着还插在地上的冰青剑艰难地站起,大片大片的血随着他的动作,不停地坠入泥土。 速来养尊处优的十二仙何时见过此等场景,不知是胆怯还是敬畏,竟不由得退后半步,万分紧张地盯着眼前这个不顾自己死活的“疯子”。 “铮——” 剑身被从泥土中拔出。 对面的玄心玄悟急忙摆出对战姿态。 谢平生已经看不见、也听不见了。耳旁只有被放大无数倍的,仿佛是自身的血肉骨骼在一寸寸断裂的巨响。 他只是凭感觉,用那张被明逍蹭得满是血污的脸,对着玄心和玄悟所在的方向蓦然一笑。 满是无畏,和骄傲。 利剑脱手。飞去的,却不是玄心玄悟所在的方向,而是他最心爱的大徒弟身边。 “笑笑,拿好师父给你的临别礼。” 背对着明逍说完,谢平生冲着感应到的明逍所在的方向回头,用那张七窍流血的脸,努力露出一个他觉得应该是灿烂温暖的笑容,轻声说: “笑笑,师父爱你。” 第66章 昏迷后的第五天夜里, 明逍醒了。醒来没说几句话,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六天白日的时候,明逍的神智彻底清醒了,但唇无血色靠着土墙喝药的样子仍旧虚弱得仿佛开门吹进来一股风都能把人带走。 所以吴天只告诉他, 昆仑的数万罪奴已经在弑神教的护送下分批送出昆仑了。现在昆仑只剩下他和明逍、明遥、薛楚楚、凤不鸣, 和一小支等待差遣的弑神教精英, 就等着明逍好起来。 第164章 明逍点头, 表示知道了。 没问别的。 吴天本以为明逍会问。但既然没问,他就不说。 继续喝药的明逍突然动作一滞, 吴天神经一紧, 心道:来了, 不想明逍转头问他的竟然是:“你说薛楚楚还在?” 吴天了然, “许是有心想走,但怎么也要等大恩人醒了告个别吧。” 明逍说你叫她来。 薛楚楚来了, 先是一番真情实意的嘘寒问暖——吴天照顾明逍照顾得太殷勤了,跟狗看着骨头似的, 她每天也就能过来看一眼。 明逍率先切入正题, “昆仑的事情已经了结,我现在也没事儿了。你可以去追你的师兄弟姐妹,跟他们一起, 寻处落脚的地方, 开始新的生活。” 薛楚楚撅撅嘴巴,颇有几分桀骜不驯似的, “新的生活?我们身上有罪奴的烙印, 就算苟且偷生过完了这辈子, 下辈子还是生来就是个‘罪奴’。狗屁的新生活。” 明逍忍不住笑,“薛大小姐, 你越来越不淑女了。” 薛楚楚撇嘴,“别说得我往日里很淑女一样。”她侧坐在炕沿,双手“啪”地压在明逍身侧,倾身贴近他,双眼炯炯有神地逼视着他,“打完了昆仑,是不是就该直奔长白山了?” 她顿了顿,用不容拒绝的语气,“带我。” 明逍似是早有所料,不见意外,只是淡淡笑笑,“你一个人族,打得过神族?” “我一个是不行,但很多个‘我’呢?总能帮上一些吧?” 明逍看着薛楚楚,沉默。 薛楚楚继续道:“别人我不敢保证,但我的师兄弟姐妹都只待一声召唤。如果你需要,我们就尽全力,拉上更多的人。” “天机阁亡了,我们才能活。” 明逍垂眸。 薛楚楚倒是干脆起身,颇为豪爽地在明逍肩头用力拍了一巴掌,“你慢慢想吧,我去找师姐妹们做准备了。” 她向门口走了一步,又侧回头说:“你要是婆婆妈妈的,我们等不来信号,就自己先打过去。” 她转回头对站在一旁的吴天,像只骄傲的小公鸡,“你们魔族不是向来很狂傲的嘛,可别在这种事儿上,被人族压了风头,嗯?”她用手背敲了敲吴天的胸膛,扬着下巴颌走了。 “嘿——”吴天指着薛楚楚背影跟明逍告状。 明逍低头浅笑,左手搭上右手腕,自己给自己把脉,过了一会儿,说:“我还需要一个月。至少。” 吴天动了动嘴唇,垂下眼去,不知在想什么。 “天哥,你帮我叫下凤不鸣。”明逍说。 吴天应好,转身要走。明逍终于反应过来从醒来就存在的异样感是什么,“阿遥呢?” “睡觉去了,这两日大都是他晚上、我白天。” 毕竟是一教之主,白天还要许多教务要处理。要是晚上让吴天盯,基本一天都没得休。 明逍点头,“让阿遥睡吧。没事儿就好。” 吴天脚下迟疑,等着明逍问另一个人。但明逍只是用一副不明所以的神情看他。吴天敛了眸子,推门而去。 明逍兀自盯了一会儿闭合的房门,仰头脱力似的靠在墙上,好像是之前一直在强撑,这会儿终于撑不下去了。 凤不鸣来了。明逍撑着身体往上坐了坐,而后给吴天一个眼神。 吴天挑眉,“到现在了,我还不能听?” 明逍不跟吴天拐弯抹角,“确实不方便。” 凤不鸣垂着眸子站在一旁。吴天侧头看他一眼,出去,带门。 明逍住的是罪奴们住的窑洞,简陋得很,除了一张大通铺,洞里什么都没。天机阁监工们住的窑洞条件自然是好些的,只不过都在炼丹窑那边。而炼丹窑,已经成了屠宰场。何况那儿的山壁上还钉死过一个人……吴天只能让明逍住这边儿。 洞里也没有别的能坐的地方,明逍便指指炕,叫凤不鸣坐。 “凤公子想亲眼确认的事,可得到确认了?”明逍开门见山。 凤不鸣微微咬住下唇,沉默片刻,方才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 明逍叹息,“那看来,就是还没下定心意。” 凤不鸣略有沉默,转过脸来看明逍,“明公子呢?又能下定心意吗?” 明逍微微挑起一边眉毛,似在询问。 凤不鸣遂说道:“事到如今,我想,就算我不说,明公子也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明公子,已决意去面对了吗?” 明逍垂了眸子,沉默。 片刻后挑起唇角轻轻一笑,“我只管去。等见了人,自然也就有了决断。” 凤不鸣收回视线,垂着眸子想了想,说:“我听吴教主说,你想先休养一个月。” 明逍带着几分自嘲似的笑道:“我是要救人,不是要送死。” 凤不鸣点头,语气中带着恳求,“我会尽快想好的。” 明逍盯着他,似笑非笑的,“那就盼凤公子记得,没有你的帮助,所有人都会死。” 凤不鸣瞬间面无血色。 他没再说什么,起身告辞。 转天,明逍的气色明显比刚醒来的时候好多了,跟吴天和明遥商量离开昆仑回哪儿去休养。这地方他是一天都不想呆了。 吴天看看旁边的明遥,终于告诉明逍,白玉衡的尸体不见了。 浅笑僵在明逍脸上。 第165章 “嗯?”他微微侧头,将耳朵递过去。 吴天咽了口唾沫,重复,“白玉衡的尸体不见了。” 明逍慢慢扫过吴天和明遥,没说什么,掀开被子,指指炕尾的衣袍,“我去看看。” 炼丹窑。 明逍拖着病体顶着寒风,飞来飞去地溜了半天,确实没找到白玉衡的影子。他落回高台,吴天赶紧脱下外袍裹在躬身咳嗽的明逍身上,有些埋怨似的,“我骗你这个干什么。快回去。昆仑的寒风可不比外边。” 明逍没多言语,乖顺地让吴天带他飞回去。可临起飞,又突然抓住吴天衣襟示意他停下,转头看默默跟在后边的明遥。 明遥一惊。 正欲开口的明逍闭上唇,多看了他两眼。 明遥将闪躲的目光迎上去,但很快,没顶住,又移向一旁。 “阿遥。” “……嗯。” “你找找我鞭子哪儿去了。”明逍说完,又呛了冷风开始忍不住地咳嗽。 吴天背向来风的方向,半搂着明逍给他挡风。 明逍咳嗽完了,声音有些虚地跟吴天说:“天哥,先带我回去吧。” 看着吴天带着明逍飞走了,明遥紧绷的背影终于放松下来。 他飞来飞去地仔细找了好半天,没找到明逍的那柄断鞭。忍不住叉着腰撇嘴腹诽:什么脑子,活了不去找他哥,带个破鞭子一声不响地走了? 那鞭子又不是他哥的什么宝贝,还指望他哥为了一柄断鞭去主动找他? 他哥也是……自从白玉衡没了胳膊,明遥感觉自己是越来越猜不透他哥在想什么了。 明遥回去告诉他哥,没找着鞭子。但他哥的心思显然已经不在鞭子上了,只随意应了一句“知道了”,就让明遥出去。 明遥莫名其妙。 吴天看向明遥笑:“我在跟逍弟求婚。” 明遥:!!! 明逍捏鼻梁,“阿遥,你先出去。” 明遥不动,表示他不出去。 吴天:“阿遥是我们的弟弟,他应该知道。” 明逍捏着鼻梁重复,“阿遥,你先出去。” 明遥念着他哥重伤初愈,不敢造次,用力看了一眼吴天,出去,带门。原本也想过躲在门外偷听,但就他哥那个感应力……明遥撇撇嘴巴,作罢。 明遥双手垫在脑后,一边往自己的窑洞走,一边琢磨,天哥居然跟他哥求婚了,可自己好像没什么情绪波动。也没有因此讨厌吴天。为啥呢? 很快,明遥就有了答案。 因为觉得没戏。 明逍这边。 “天哥,你是在要挟我?”明逍简直哭笑不得。 吴天游刃有余地笑着,“你有那么多事情不让我知道,却又要我调集弑神教的上万教众陪你去长白山出生入死,我觉得我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 明逍忍不住皱眉:“我以为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吴天轻轻地、慢慢地摇了摇头,站在炕边,神色温柔地将手覆上明逍侧脸,“我没有什么颠覆天机阁的野心。我的目标一直都是你。” 明逍是有些意外的。 他很快应道:“天哥,我说过,我的心意从来都没有变过。” 吴天知道明逍说的是什么。早在炎魔教,他第一次跟明逍表白时,明逍就告诉他,他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在完成那件事之前,他无意谈情说爱。 “你的心意,真的没有变过?”吴天问。 明逍知道吴天指的是什么。 所以他无言以对。 吴天的语气愈发柔软,贴着明逍面颊的拇指轻轻蹭着,“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感情素来不由人。如果不是白玉衡,我也不知道,原来我这么贪恋你。” 明逍微微张着唇,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真的很不擅长处理感情方面的事。 “做我的教主夫人,我带上弑神教所有人马,陪你去救你师父。”吴天重复他的条件。 明逍不理解,也不跟吴天拐弯抹角,就很直白地问他:“天哥,你知道我给不了你我的心。你是只要这副皮囊也会满足吗?” 吴天在炕沿坐下来,覆在明逍脸上的手向后摸上他的后脑,微微用了点力,想把人拉过来尝尝他的唇角。 意料之中的,受到了推拒。 吴天也不恼,只是苦涩地笑笑,“说得好像一副皮囊并不值钱的样子,你却连皮囊都不肯给我,却要我为你搭上一切?” 明逍看起来有些急,“不是的,我是想说……你不会觉得不公平?” 吴天愣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你能这么问,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明逍看着吴天,一脸的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模样有多撩人。 吴天无法按捺地再次倾身靠近。 在感觉到对方温热的呼吸扑在脸上时,浑身紧绷的明逍突然像只受了惊的小动物撑开吴天肩膀,而后拉起盖在腿上的被子往身上扯了扯,极不自在地看着一边,“你、你等我养一养身体……” “只是亲一亲……”吴天的音色明显暗哑了许多。 可直觉告诉明逍,他真的同意让吴天亲了,那就绝对会变成不止是亲一亲。 他用沉默表示坚持。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又冒出那夜暴雨山洞,脸上的神色变得古怪。 第166章 “他弄疼你了?” 明逍瞬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原地飞起,“你你你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吴天也没想到竟然得到了一条自己还没做好准备接受的信息。 其实他从未想过明逍和白玉衡已经有了事实。这对于吴天的认知而言,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可刚才看着明遥的模样,他突然就搭上了这根筋。 他默默捏紧那只搭在膝盖上的手,努力压制着心头沸腾的岩浆,温柔的语气带着几分诱哄,“我不会那么粗暴,我会很……” 他没说完,被对面面红耳赤的人伸手捂住了嘴。 吴天拉住明逍的手,凑近唇边吻了吻,克制又疯魔。 明逍心惊肉跳地想抽回手,办不到。得等对方主动放开。 明逍搞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怎么才送走一个疯子没两天,第二个就来了。 “我等你养好身体。”吴天放开他的手,抬起眼来,像盯着猎物的野兽,“但你要先给我名分。” 明逍缩回右手,下意识地扣进左掌心,来回蹭着,像要蹭去被碰触的痕迹。 吴天垂眼看着,极力按捺心底的邪火。 “天哥,我跟你说过的。”明逍垂着眼低声喏喏。 吴天随口应:“说过什么?” “我时间不多了。”明逍说。 吴天神经一绷,迅速想起在金陵时,明逍确实跟他这么说过。他当时也在意过这句话,只是当时太多事情、太过混乱,等一切都过去了,他也忘了。 “时间不多了……是什么意思?”吴天隐隐猜到了什么,他努力按着,不让自己的猜测浮出水面。 明逍笑了一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魔族不都命短嘛。” 吴天死盯着明逍,“以你目前的年纪,不至少还有十年?” “那我……我不是跟一般的魔族不太一样嘛,就……更短点儿。”明逍笑着说。 “那是多少?”吴天近乎咬牙切齿。 “嗯……应该能过完这个年?” 吴天死盯了明逍半晌,千言万语只剩下了一句:“那我尽快准备好婚礼的一切。” 明逍睁大眼睛,“就剩两三个月了,你还要娶我啊?” 吴天双手握着明逍的,毫不犹豫,掷地有声,“要。” 明逍有点想哭,垂着眼道:“你这是何苦呢?” 他知道,就算他不答应吴天,只要他去长白了,吴天就一定会带着弑神教来帮他。 他知道,所以他没办法冲吴天发脾气,只能自己难过。 吴天越坚持,他越难过。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样呢? “他知道吗?”吴天问。 明逍抬起水汽氤氲的眼,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在对上吴天视线的一瞬,他反应过来了,于是低头摇头。 “你这么对他,也是因为这个?” 明逍曲起腿把脸埋进掌心,烦躁地哽咽,“你不要再提他了!” 吴天张开双臂将人整个儿地揽入怀里,下颌轻轻搭在怀中人的头顶上,语气温柔地哄着:“好,不提他。那,我们商量商量,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请哪些朋友?在哪儿办?凤凰城?还是魔炎窟?” “老陆懒得要死,他一定不愿意跑凤凰城那么远……”明逍闷声应,能听出对陆行舟满满的嫌弃。 吴天却霎那间心花怒放,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好,那就魔炎窟。” 第67章 南疆。 魔炎窟。紫榕城。 十月初十。 这一天是明逍的生辰, 也是他和吴天大喜的日子。 弑神教教主大婚,炎魔教原左右使大婚,两教教众久别重逢,以薛楚楚为首的人族宾客和以小武为首的妖族宾客的到访, 种种因素叠加, 使得原本不大的紫榕城快要装不下这人声鼎沸、锣鼓喧天。 薛楚楚和小武接到请柬的时候是懵的。异地、但十分同步地反复确认了好几遍请柬上新郎新郎的名字。 不是明逍和白玉衡, 是明逍和吴天?! 但转念, 新郎新郎的名字是明逍和吴天,确实比是明逍和白玉衡更能让人接受。 就……很难想象明逍和白玉衡会穿着大红喜服迈入喜堂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 更难想象他们会这么大张旗鼓地四处送婚柬。 虽然脑子是懵的, 但薛楚楚和小武还是备了厚礼, 拉上一大帮亲近的族人, 呼啦啦地在十月初九赶到了紫榕城。 他们想问明逍怎么回事儿,怎么突然就跟吴教主结婚了?可婚礼前一天两个新郎被人按着做各种准备, 让薛楚楚和小武根本见不着面儿。 他们找着明遥,赶紧把人拉过来问怎么回事儿, 明遥游魂似的, “我也想知道。” 薛楚楚和小武面面相觑,也不怪他俩到现在都懵,瞧这一蹦精蹦灵的小孩儿都给刺激傻了。 两人又想去逮跟着明逍一起过来的凤不鸣问怎么回事儿, 可凤不鸣不知躲哪儿清静去了, 反正没找着人影儿。 按照炎魔教这边儿的习俗,大婚当日, 新郎新娘要身着喜服, 先骑着挂了大红花的马、乘着大红的飞檐轿子, 在紫榕城的东西、南北两条主干大街上来回巡游三次,以“昭告天下”, 巡游结束,才进礼堂。 当然,如果结婚的是两个新郎,那就换成两匹挂了大红花的马,如果结婚的是两个新娘,那就换成两台大红的飞檐轿子。 第167章 魔族在这方面极其包容开放。 明逍和吴天身着大红喜服,各自骑着一匹胸前挂了大红花、身上还装饰有各色勒带的高头大马,在紫榕城的大街上缓慢前行。 前边是吹拉弹唱的娶亲队伍,两旁是追着队伍欢闹嬉戏的天真孩童,身后是热情助阵的亲朋好友,更有无数宾客簇拥在大街两旁,为他们鼓掌、挥手、欢呼、祝福。 明逍一直面带微笑地回应,在感受到身旁投来的视线时,会转过头去,将唇角的弧度拉起得更多。 可他笑得越久,心底汇聚的难过就越多。 他紧紧握着缰绳,想通过这种力道,将心底那股无法言说的难过排解出去。可身边那人却突然飞身从自己的马匹上落在他的身后,拥着他同乘一匹,双手也握住了他的。 明逍便不敢再将双手攥得那般紧。 他怕被身后的人发现他的难过。那会让他因为歉疚而更难过。 可他越是伪装,那种难过的情绪便积蓄得更快…… 明逍感觉自己已经笑不动了。他猜自己已经笑得比哭还难看了。 耳畔的喧嚣变成一种刺耳的嘈杂,让他很想逃。可身后拥着他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将他拥得更紧了些。 他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那么撕心裂肺、尖锐刺耳,泣血一般。 虽然很遥远,虽然很快就被四周的嘈杂淹没,但明逍还是清晰地辨认出了那道声音的音色,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张不合时宜的脸来。 他下意识地扭头去寻那道声音的来源,耳廓却碰到身后人的唇瓣和湿热的气息。他急忙转回头,想,一定是自己疯了。 竟然都出现幻听了。 他盼着这场酷刑可以快些结束。 薛楚楚和小武第一次参加魔族婚礼,好奇心大盛地跟在两位新郎后边的亲朋队伍里凑热闹。 明遥没去,他窝在礼堂,有气无力地靠在陆行舟腿边坐着,等着他哥巡游完了进这里来行正礼。 充当两位新郎父母角色的陆教主高坐厅堂,捋了捋自己的银发,整了整衣襟,动动腿敲敲赖着他腿坐的少年,“起来站着,估计马上就要进来了。” 候在礼堂里的诸多亲朋宾客早就想说了,但这在炎魔教窝里横着走的小祖宗,除了教主和他哥,谁敢说啊。就全眯着。 明遥往后仰脖子,头枕在陆行舟大腿上用一种别扭的姿势眼巴巴地看他。 陆行舟伸手摸摸他额头,笑低声道:“结婚的又不是你。” 明遥小声说:“我想不通,就笑不出来。连站都站不起来。” 陆行舟问:“那换成你说的‘那家伙’,你就能笑出来,站起来了?” 明遥翻白眼儿,“更不能。我直接把他宰了!” 他一手抱住陆行舟的腿,坐起来一点,扭回身子,把下巴颏儿搭陆行舟大腿上,抬着眼睛看陆行舟,可怜巴巴的,“我觉得我哥不开心……我都没法儿跟过去看他,看了难受。他一笑我就更难受,难受得不行不行的……一会儿他进来了,我都能哭出来。” 陆行舟满不在乎地笑,“人家两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个小屁孩儿操这么大的心。”他顿了顿,微微弯身贴近明遥,将原本就很低的音量压得更低了些,“你以为你能看出来的,阿天看不出来?你觉得你能有他难受?” 明遥长叹一声,把脸埋陆行舟腿上,“好烦呐,烦死了。” 堂里已经能听到吹吹打打的乐声了,陆行舟赶紧把腿边没骨头的少年提溜起来,用指关节顶着他脊柱上的穴位逼他站直。明遥揉着后腰扭头冲陆行舟龇牙咧嘴,“老东西!” 陆教主今年“高寿”三十七,放人均年龄不足三十岁的魔族,确实够老的。 他十分“为老不尊”地照着没大没小的明遥小腿就是一脚,用下巴点点礼堂院门,“还不快去开门?” 明遥脚往前走,回头用口型又骂了他一遍“老东西”。 陆行舟瞧瞧手旁没啥能扔的东西,抬手拔了芸娘给他盘了半天的发丝上的发簪,“咻”地冲明遥脑袋后丢去。 明遥跟脑袋后边长眼睛了似的,微微侧身偏头,双指一夹,精准捏住发簪,回头冲陆行舟做鬼脸,“哎!没打着~”然后故意气他似的蹦蹦跳跳地去开门。 陆行舟暗暗笑着摇头,小孩儿多好哄。 礼堂里的众人简直没眼看。大喜的日子老的小的都没个正型,这炎魔教吃枣药丸。 明遥拉开院门,看见吹吹打打娶亲队伍已经上了礼堂院外的小拱桥。娶亲队伍从拱桥高处走下来了,就露出了后边骑在马上的新郎。 明遥很是意外。他没想到他哥会跟吴天同乘一匹马,用那么亲昵的姿势。 吴天看见他了,一手环着怀中人,一手高高举起,笑容灿烂地冲明遥挥手。明遥也立刻一脸笑容灿烂地挥手。 他看向吴天怀中的人。他哥偎在吴天怀里静静地望他,浅浅地笑着。 许是在别人眼中,明逍笑得很幸福,还有一点娇羞。可在明遥眼中,就是觉得他哥快要落下泪来了。 先前被陆行舟压下去的难过又漫上来了。可明遥脸上还是笑着的。笑着看娶亲队伍进门,列队在院落两边,继续吹吹打打,笑着看挂着大红花的高大马匹在院门口被吴天勒停,坐在后边的新郎官潇洒利落地翻身下马,而后高举双手,将马匹上的另一个抱下来。 第168章 马匹被旁人牵走了。吴天挽着明逍跨过门槛,明遥趁这时去扶了他哥一把,摸到他哥的手,冰凉冰凉的。 明遥抬眼看明逍。明逍浅浅笑着,把手抽回去了。 明遥跟在后边看挽着明逍另一只手的吴天,脑子里是陆行舟说的话: 【你以为你能看出来的,阿天看不出来?你觉得你能有他难受?】 明遥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都这么难受,为什么非要结这个婚呢? 司礼迎上来,引着两位新郎官在院中站定,等着宾客入堂。明遥站在明逍和吴天后边,看着说说笑笑、夸赞两人真是般配的宾客从他两边鱼贯而入,恨不能自己也混在宾客里落个清净。 “弟弟”有什么特别的,非要他站这儿“压轿”,逼他跟着一起难受。 又不是亲的。 烦死了。 宾客入完了。礼堂和院子里站得满满当当。这还都是两边关系亲一些的,院外还有好多没进来的,更有一些爬树的、站墙头的。大喜的日子,也就不拘小节了,人多热闹。 薛楚楚和小武因着和明逍的特殊关系,也得了个在礼堂里边的雅座。太多的新鲜让他们没工夫跟明遥一样多愁善感。这两人现在完全就是看热闹似的等着两新郎官入堂行礼。 礼乐停止,司礼就位,开始朗声颂念祝词。 祝词是篇自古流传下来的千字文,全部颂念完毕大概要半盏茶的时间。大义就是赞美天地、感谢先祖,向天地与先祖禀明,有对儿新人马上就要喜结连理。 司礼颂了没几句,明遥耳朵突然动了动。他怎么……好像听到了打斗声?凝神细听,又消失了。但没一会儿,好像又听到了。 等祝词接近尾声时,明遥突然神经一绷—— 他感应到了一股气息。 灵气。 他在电光石火间认定是那人,但仔细辨认,又迟疑了。 是那人的话,灵气不该这么弱。 “入——堂——”司礼于此时颂完祝词,举步引新人入堂。 明遥稳了稳心神,跟着他哥的脚步向前。 就在明遥即将跨入礼堂时,拥堵在院外的宾客突然变得嘈杂,甚至发出阵阵尖叫。 “什么人?!” “怎么这么多血……” “好像是神族?” “神族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 明遥猛地停住脚步,回头,视线穿过庭院、院门,拥堵在院外的宾客已经为那个满身血污的煞神自动让开了通路。 那人满身是血,像在血雨中淋了三天三夜,根本看不出身上衣服的原本颜色,入目只有一片暗黑的红。灵息不强,但煞气逼人。周身三尺,无人敢近。哪怕他躬着身子,步履踉跄,像是随时可能摔倒,再也爬不起来。 可他就是没倒。拖着手中长剑,带着剑尖摩擦砂石料发出的稀碎声响,一步一步,走下拱桥,踉跄着来到院外,跨过院门。 终究是因为没能迈过过高的门槛,扑倒了。 石化了的明遥突然活过来,伸手指着那人大喊一声:“什么人敢来闹我哥的礼堂!给我拖出去!” 一声令下,几乎所有人都动了起来——这些宾客,除了薛楚楚和小武带来的,可全都是炎魔教和弑神教的教众。 可那人能来到这里,就不会停在这里。 一群人扑了上去,转眼就被七零八落地震了开来,跌落在地哀嚎不止。 那人拄着长剑佝偻着身子立在门口,甚至还站不稳地向后趔趄半步,可就是煞得人不敢再近前。 “这么不欢迎我?”他喘息着,还能听出一丝笑意。 堂内。 已经将身体转向堂外的吴天侧过头看身旁的人。明逍还是面朝堂内,仿佛丝毫没被外边的事情惊扰,只等着司礼喊下一步。 座位上的小武和薛楚楚却满脸震惊地站了起来,相视一眼后,拔腿便向外奔。 也就是这个时候,站在堂口的明遥猛地从身旁人手中夺过一柄大刀,异常狠绝地向着来人砍去。 “你他妈死哪儿去了?又这时候来干什么?!你是不是不逼死我哥不甘心!”明遥瞪着稳稳架住他攻击的人,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人音色暗哑,像是长久跋涉于沙漠,滴水未进,顶着一张满是血腥的脸露出一排同样挂满了鲜红的牙齿,“我来送礼。” 明遥瞬间气冲天灵盖儿,“你他妈……” 可到底技不如人,反被一个看起来随时会死的家伙震了开去,砸向人群。 那人拖着身子,在想要阻拦、又战战后退的众魔族的逼视下,向前走了两步,要摔,用剑撑住了。 想上前搀扶的薛楚楚和小武对上那人的目光,停下,没再向前。 那人喘息两口,抬头,盯着堂内一身大红喜服的银发美人的背影,发出嘶哑的声音,“逍逍。” 音色粗粝刺耳,但还是能听出温柔、带着宠溺。 可是礼堂里的人背对着他,无动于衷。 那人只有一只手臂,想拿怀里的东西,便没手拄剑。所以他松了拄剑的手,站不稳,便任由自己跪下去。 像一个月前,他独闯昆仑,回到明逍身边时,体力不支,也是这样直接跪了。 只是那时明逍听见声音便回头了,还满眼心焦地跑过来。而现在,他明明唤了明逍,明逍却不肯回头。 第169章 满身血污的人兀自勾了勾嘴角,跪坐在地上,弓着身子,从怀里掏出一卷绳子似的东西。 被血染透了,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逍逍,你要去灵山,没有件像样的武器傍身怎么行?”他费力地、故作轻松地笑着,“我知道,你还有冰青剑,但还是鞭子更趁手。我拿了柄新的鞭子送你,你看看,喜不喜欢?” 他用发颤的手把鞭子托到前边去。 像捧出自己的心。 “这是螭龙的筋和皮做的,绝对不会断的。” 此言一出,宾客又变得嘈杂起来。 “螭龙?!” “那玩意儿是真实存在的?” “他是神族吧?他把神族的神兽给杀了?!” “不是说那螭龙百余丈长,一个爪子就能把人捏死,那是人能杀死的?……神也不行啊!” “不是,这神族跟咱们右使啥关系啊?” “他叫阿逍‘逍逍’哎……” “逍逍,你过来看看啊。”白玉衡唤他,笑中透着卑微的祈求。 “明逍!” “老大!” 薛楚楚和小武着急,站在堂口帮忙叫人。 见明逍还是毫无反应,白玉衡费力起身,抬腿向前。 “人都是死的吗?!上啊!”先前跌进人堆里的明遥终于头晕眼花地爬起来,拎着刀又冲了上去。 其他人也都跟着明遥往上拥。薛楚楚和小武急忙跳进院里帮忙。 院里乱成一锅粥。 明逍淡声对身旁看傻了眼的司礼说:“继续。” 司礼发愣,“啊,……啊?!” “婚礼,继续。”明逍的声音很淡,但无比坚定,听不出半分动摇。 吴天看了看明逍,彻底转回身来,也说:“不用管外边,我们继续。” 司礼瞄高堂上抱着胳膊、伸着脖子、一脸看热闹的陆教主。陆教主接收到司礼的求救信号,淡定地错开目光。 司礼:“……” 这个破教主!关键时刻一点儿都指望不上! 陆行舟却在这时抽出一只胳膊,耷拉着手腕不耐烦似的冲司礼甩甩,“继续继续,愣着干嘛?” 司礼:“……” 就知道教主从来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接下来就是“三拜”,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只不过每次拜前,都有对应的简短祝词。 司礼清了清嗓子,让自己尽量不要受外面的干扰,开始抑扬顿挫地颂念祝词。 “逍逍——!”白玉衡一边拼力招架,一边大声喊明逍。 陆行舟伸长了脖子眼睛盯着外边,突然扬声喊道:“嘿——!手下都有点分寸!别见血啊!什么日子不知道吗?” 他收回目光,看一身大红喜服的明逍。后者垂着眼,面无表情,神色不见一丝波动。 陆行舟忍不住默默叹气。 然后歪着身子,手肘撑在太师椅扶手上,手掌托着下巴,继续看戏。 余光瞄见一抹红,陆行舟斜过眼去,是凤不鸣从偏厅走出来了。 果然看热闹是所有生灵的共性。大凤凰也不能免俗。 陆行舟拢起嘴唇,吹了个频率极高、一般人很难听见的短促口哨。站在阁栏暗影处的凤不鸣循声回头。 陆行舟招手叫他过来。 凤不鸣迟疑一下,拖着款款红衫,来到陆行舟身边。 陆行舟仰头看着他笑,“站这儿,看得清楚。” 凤不鸣:“……” 陆行舟没说是他有种莫名的不安。 小屁孩儿们都长大了,个顶个儿的能闹事,结个婚搞得天下皆知。当然,这么热闹,说陆行舟不高兴那是假的。 他就担心乐极生悲。 尤其是他这魔炎窟的小庙,来了尊凤凰这么大的佛。 偏厅那旮旯不显眼,万一呆会儿真出点什么事儿,这么多人一拥,就不知道把这柔弱不堪摧折的大凤凰挤哪儿去了。还是把人叫自己身边来安心。 “你都告诉阿逍了?”陆行舟小声问。 凤不鸣抿唇,点头。 陆行舟叹气,“怪不得这孩子心跟铁打的似的。”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赶紧又扭头问:“你跟他师父睡过的事儿,你没说吧?” 凤不鸣低头,眉眼中满是厉色,准备拂袖走人。 陆行舟赶紧薅住美人细白的手腕,赔笑,“站这儿站这儿。我错了。哎呀,我错了,我知道你不能说。……行,我不说了,我嘴欠,我闭嘴。” 陆行舟瞄了几眼大美人变得惨白的脸,怪自己只顾着明逍,却忘了照顾大美人的心境。 那混球干的都是些什么糟心事儿。 造孽啊。 草。 “一拜天地——” 司礼颂完了天地祝词,扬声喊第一拜。 两位新郎齐齐转身,朝向堂外天地,撩起衣摆,先单膝点地,而后另一条腿跟上。 “拜——!” “明逍——!”白玉衡目眦欲裂,猛地架开围攻自己的众魔,想要冲进堂内。 薛楚楚和小武也奋力帮白玉衡开路。 眼看白玉衡就要冲进去,明遥突然冒出来,当胸就是一脚,将白玉衡踹飞出去! “明遥!” “阿遥!” 薛楚楚和小武喊了一声,急忙追过去扶白玉衡。 第170章 明遥站在堂口,持刀而立,瞪圆了眼睛,一副今儿谁敢迈过堂口半步、就砍了他脑袋的凶神恶煞样。 而在明遥背后,两位新郎已俯身参拜。 白玉衡刚被薛楚楚和小武扶坐起来,入眼的便是这一幕。 “明逍——!明逍你不能拜——!明逍——!” 白玉衡撕心裂肺地喊着,紧紧攥着那卷圈起来的长鞭,又要往礼堂里闯。奈何被几十上百的魔教教众拦着。越过攒动人头,就连堂口台阶上的明遥都显得那么遥不可及,更何况是堂内的明逍。 他眼睁睁看着明逍跟吴天拜完天地,被吴天扶着一只手起身,双眼一直垂着,完全无视他撕心裂肺的呼唤,神色没有一丝动容,再次背过身去。 新的祝词颂念开始,已经有些神色恍惚,被众魔推搡着差点推出院外的白玉衡又疯狂挣扎起来。 “明逍——!明逍你早就是我的人了!你不能跟别人成婚!” “明逍——!明逍你喜欢的是我——!你爱的是我——!你怎么能跟别人成婚?!明逍——!” “明逍——!你是在为昆仑的事赌气吗?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向你赔罪!你出来我们把话说清楚!” “二拜高堂——” 司礼的又一声高喊,定身符一般,叫正疯狂挣扎的白玉衡静了下来。 他被一群魔族拥着,像即将被汹涌的浪潮淹没的人,徒劳地举着那只紧紧攥着长鞭的手,猩红着眼,看着明逍随着身旁那人,再度齐齐跪了下去。 “拜——!” “明逍——!” 这杜鹃泣血的一声,怕是整个紫榕城都听得见。 堂内那人向下弯的背影僵了一瞬,没有逃过白玉衡的眼睛。 原本感觉已被抽空了所有的白玉衡又突然有了力气,一下震开沙袋式拥在他身上的近百魔族,准备冲入堂内。 结果再次被守在堂口的明遥当胸一脚,踹回院中。 不知是跌落院中那人的模样太过凄惨、还是身上煞气太重,又或是别的什么,这次,没人再上前。 只有薛楚楚和小武紧张地扑过去,却被白玉衡抬手示意退开。 “咳。” 挣扎半晌,白玉衡终于从仰躺的姿势变成跪趴起来,还没起身,终是按捺不住地咳出一口血。 堂内人已经拜过高堂,准备夫妻对拜了。 白玉衡却没了往里冲的力气,甚至没了大喊的力气。 他就那么单手撑着,跪在院中,被一大群人围着,看着。 像条丧家犬一样。 可是他不在乎。 全身的伤口都崩开了,五脏六腑都在渗血,每条筋肉都在抽搐,每寸骨骼都在碎裂。 他不在乎。 他只是觉得心口疼。 疼得像要裂开了,疼得快要窒息。 绝望像深海、像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在昆仑被明逍用断鞭贯穿胸膛时,他都没这么难过。 因为那时候,他从明逍眼中清楚地看到了,明逍有多爱他。 明逍的眼神让他坚信,明逍会这么做,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总归他死不了,被明逍在身上钻一个窟窿,没什么。 可他没办法接受明逍要跟别人成婚。 无论有什么隐衷,他都不能接受。 “逍逍,我喜欢你。” “好喜欢、好喜欢你。” “我当时并不知道,但最近想来,总觉得,我是来这边,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喜欢你了。” 堂内的司礼在朗声颂念夫妻交拜前的祝词,白玉衡跪在院里,费力地调整着气息,低声说自己的。 虚弱的声音完全被司礼的朗声盖过去了,可白玉衡坚信,明逍一定能听到。 经过先前不理智的挣扎,白玉衡已经悟了,他不是来抢婚的,武力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只要明逍不回心转意,婚礼今天办不成,还可以明天办。 一切,都在明逍一念之间。 “倒也没有什么像样的证据——如果合欢散算的话。” “这是你们魔族的药,你应该清楚:若是原本就没有的欲望,它是激发不出来的。” “但是那时候,我一直在吻你。” “我像上了瘾一样,没有办法停下来不去吻你。” “有个声音,在我耳边,震耳欲聋。它告诉我,我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你。对你的欲望已经深重到,就算那样把你拥在怀里,也还是得不到满足。” “你应该不知道,你没醒的时候,我又偷偷亲了你好久……甚至比药效还在的时候更痴狂。” 他突然笑了笑,摇头,“那破药的药效哪有那么久……根本就是我无耻、我混蛋。” “可是我胆小,我懦弱,我不敢承认。” 他蓦地抬头,望着那个背对自己的人,“那我也早就坦白、早就承认了!为什么反而是你!到现在都不敢承认?!不是说魔族都敢爱敢恨的吗?为什么你现在要违心嫁给一个你根本不喜欢的人!你喜欢的人在这儿——!你看看我——!明逍——!” 司礼:“夫妻对拜——” “明逍——!明逍你不能这么对我——!”白玉衡将长鞭塞入怀中,摸过先前扔在地上的慑天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想要站起来,再往礼堂里冲。 堂内,明逍与吴天四手相执,相对而跪。 第171章 “滚!”明遥拦住想冲进去的白玉衡。 要不是冲他哥今天大婚,他一定让刀见红。 司礼:“拜——” “明逍——!你成婚不等你师父吗?!”白玉衡突然大喊。 明逍向下弯曲的身子瞬间停下来。 他侧头,看向被明遥用刀柄顶在门柱上的白玉衡。 白玉衡一时不知该哭该笑。 想笑的是,明逍终于肯停下来看他了。 想哭的是,他说了那么多,终究比不得一个师父。 “你说什么?”明逍盯着白玉衡那张满是血污的脸。 他不敢往脖子下边看,光是那刺鼻的血腥气带来的许多联想,就足以让他难以自持。 这一路,白玉衡已经为他受了太多伤了。 他不敢去看,这一次,白玉衡又伤成了什么样。 他都下了那么重的手,这家伙怎么就不肯乖乖躺在昆仑装一个死人?! 白玉衡垂眼看向明遥,明遥狠狠瞪着他,收回大刀,赌气似的扔还给刀的原主人,闪身去一边。 白玉衡像一块破布,贴着门框滑下去,倚坐在堂口,扭头看向明逍,费力地笑了笑,冲着他伸手,似是想要明逍过来扶他。 明逍垂眸,作势起身。 双手却还被与他相对而跪的人死死拉着。 明逍转回头,看向面前目光执拗的吴天,不知所措到了极点。 “拜完再去。”吴天说。 明逍垂下眼,舔了下发干的唇,喉结滑动。而后,弯身。 “他马上就来。”白玉衡说。 明逍再次顿住。 “谁?” “天机阁神君,闻机。你师父,谢平生。”白玉衡费力道。 这次,吴天再没能拉住明逍。 “你说清楚!”明逍快步走到白玉衡身边,居高临下地看他。 白玉衡靠着门柱,掏出怀中的金螭鞭,费力地举高,递到明逍眼前,仰头冲着他笑,“给你。” 明逍盯了他一会儿,妥协似的接过来。也没看,就那么随便拎着。 “说。” 白玉衡撒娇似的,“看见我这么惨,都不关心我两句?” 明逍只是冷眼盯着他。 白玉衡有气无力地笑着,“你问问我,问我干嘛去了。……问啊。” 明逍仰头深吸一口气,在白玉衡身边半蹲下来,盯着他说: “看我那么宝贝那柄冰青剑,你不爽很久了。哪怕你已经知道,那剑是我师父的,不是我情人的,你还是不爽。” “你想送我一柄鞭子,把我师父的剑比下去。因为我用鞭子比用剑更顺手,我常用的是鞭子不是剑。” “所以每次到了新城镇,你都会去武器铺逛逛。但凡界的鞭子哪儿能跟天机阁打造的神剑比。” “可能你早就想到了螭龙,但是没有机会。” “你知道我打完昆仑就会去灵山。你想如法炮制,先独自去闯一趟,拿了情报回来给我。” “而且灵山的护山大阵,最后一关的守护神就是螭龙,正好可以宰了它给我做鞭子。” 明逍没什么好脸色地用手里的金螭鞭“啪啪”拍拍白玉衡满是讶色的脸,“你出去玩儿命了一个月,现在回来装英雄,想让我对你感激涕零,坦言说喜欢你。” 白玉衡的脸上没有被识破心机的尴尬,反而是欢喜的,“你都知道啦?” “原本不知道。你拿出鞭子来,就知道了。” 白玉衡笑嘻嘻的,“感动吗?” 这就有点儿不要脸了。 不,不是“有点儿”。 而且就算是感动了的,被这么一问,也容易变成不感动。 果不其然,回应白玉衡的,是明逍冰冷冷的一句:“我讨厌你这么擅作主张。” 可惜哽咽的音色出卖了他的真实情感。 白玉衡笑得更开心了。 他伸手牵住明逍手腕,目光细细描绘过他的眉眼,“你今天真好看。” 顿了顿,他向明逍歪了歪身子,小声说:“你让吴天把他的衣服借我穿穿,我陪你把仪式走完。” 明逍斜眼看白玉衡。 你也知道你大声说出来会被吴天当场打死是么? 白玉衡是这么不要脸的人吗?他以前怎么不知道! “说我师父。”明逍让自己尽量心平气和。 “你亲我。”白玉衡开始蹬鼻子上脸。 明逍狠狠瞪他。 白玉衡用指腹揉他的手腕,撒娇似的,“我为你做这么多,不值得一个亲亲么?” “是你自作多情。”明逍冷酷无情。 白玉衡倒是有心把眼前的美人扯过来亲一亲,好解这些时日的相思之苦,可他也知道,凭自己现在的力气,肯定会被明逍挣开。而且大庭广众的,小猫容易炸毛。 最重要的是,他感觉自己真的撑不住了。 是该说正事了。 “我杀了螭龙后,他出现了。” “我完全不是对手……” 白玉衡握着明逍手腕的手下意识地握紧,眸中神色也全然没了此前的调笑,无比地严肃认真。 “逍逍,听我的,不要去灵山。” “他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你也打不赢他的。多少人都打不赢他的。” 明逍抿唇不说话。 白玉衡摩挲着他的手腕,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不会听……” 第172章 “那就在这儿。” “把他引出灵山,是唯一的机会。” 明逍睁大眼睛,“你把他引来了这里?!” 白玉衡偏着头看他,眼中有股子执拗,“怪我吗?” 明逍没答话。 白玉衡有些委屈似的,“我原本没想的……是他追着我不放。我快死了,却听满世界都在说,你要嫁给别人……逍逍,我不许。” “哪怕今日这里变成血流漂橹的战场,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嫁给别人。” “你的真心、皮囊、名分,我全都要。都得是我的。” 明逍没心思回应白玉衡的占有宣言,只是心急地问:“他现在在哪儿?!” 白玉衡看看明逍,难掩失望和失落之色,但还是强撑着费力答道:“我尽力甩掉他了。可我的最终目的地就是紫榕城,他一定知道……说不定,他比我还先到一步。” 话音刚落,一道白影便凭空出现在二人身边。 “笑笑,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告诉师父?” 第68章 半蹲在白玉衡身旁的明逍听见来人的声音, 先是浑身僵硬,而后满是不可置信地缓慢转头。 视线最先落向的,是地面上那双洁白如雪的绣金白靴。 向上,是洁白如雪的绣金白袍的下摆。两条蔽膝的底部, 是记忆中模糊又鲜明的八卦图样。 再向上, 是乍看素雅、细看绣工繁琐的云纹腰带, 而后是裹在绣金白袍中的挺括胸膛。 明逍的视线停在这里稍顿。 他需要再做一次心理建设, 方才有气力去迎接接下来即将映入眼帘的景象。 春雪般莹白剔透的肌肤,潭水般清澈的玉色眼眸, 清秀俊雅的年轻面容, 最是那眉心一点的明艳红。 他站在自己面前, 浑身上下, 都散着能涤荡世间一切的圣光。 一切,都恍若十四年前, 废墟上的初见。 彼时,是一个濒死的孩童瘫靠井边的仰望。 而今, 是一个拔群的青年半跪在地的仰望。 穿越十四年的光阴, 彼时的孩童和而今的青年目光完全重叠,眼中盛着的,是别无二致的倾慕、眷恋。 唇瓣翕动, 半晌, 发出一点不敢相信的、近乎嘤咛的声音,像是害怕声音再大一点, 便会惊破这不真实的幻象。 “……师父?” 来人唇角微陷, 玉色眸中荡开温柔笑意, 声音一如明逍记忆中那般温和、动听。 “笑笑。” 盈满水光的朱碧异瞳中满是惊喜,明逍膝行上前, 猛地倾身扑过去,紧紧抱住来人的双腿,把脸埋进去无法自抑地哽咽:“师父……师父你还活着!” 几乎是同一时间。 早在白衣人现身的一瞬,便周身犹如被寒冰冻结的凤不鸣终于克服内心的巨大惊恐,发出尖锐的叫喊:“他不是闻机——!明公子小心——!” 同样因为白衣人的出现而惊诧到不能动弹的明遥也突然爆出一声尖叫:“哥——!” 满脸挫败、还跪在礼堂中央的吴天亦是惊恐地睁大双瞳一边起身一边大喊:“逍弟——!” 高堂上的陆行舟更是猛地站起身来,“阿逍——!” 庭院中的薛楚楚和小武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正因众人的叫喊而提心吊胆,便见一道血光飞溅。 慑天剑猛然刺穿白衣人右腕,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刚猛力道,将人从明逍身前带离,剑尖深深贯入另一边的门柱里。 神经紧绷的众人皆被惊得僵在原地。 明逍则因为紧抱在怀中的人被猛然带走,失去平衡地扑倒在地。 他急忙撑起上半身,抬头,入眼的便是雪白手腕上那刺目的红。 不由双瞳骤缩,失声喊到:“师父!” 不待明逍转身向伤害他师父的人发怒,头顶便响起难掩惊喜的赞叹:“伤成这样,竟然还有这样的气力。” “不愧是耀白金星。” 白衣人似是完全不觉得被刺穿的手腕有痛感,只是用一种颇为惊喜的神色打量面前死死握着剑柄,微弓着身子,每一次喘息都带出浓郁的血腥气,看起来似乎下一秒就会晕厥过去,却还是用一种孤狼般的目光,狠狠盯着他,浑身是血的白玉衡。 “这人就是你的师父?他刚才要杀你!” 吴天已经扑到明逍身边,想把人扶起来,从白衣人的脚边拉开,却被明逍猛地挣开,失去平衡地跌坐在地。 明逍转头愤怒地瞪他,“你胡说什么!” 说罢,明逍转回头来,伸手扯住白衣人的衣摆,急切地向前膝行一步,像个祈求神明赐福的卑微信徒,扬起来的脸上蒙着一层有些病态的、执拗的笑,“师父,师父怎么会伤害笑笑呢?” 可他日思夜想了这么多年的师父没有垂首看他,反而是用一种十分满意、惊喜的神色盯着那个刺穿他右腕的人,还抬起左手,仿佛想要触摸什么珍世瓷器般地,伸向白玉衡的脸。 白玉衡神经一紧,猛然拔剑,退开一大步。 拔剑带出的血溅了还跪在地上的明逍一脸。 他慌张地捉住那人被带下来的满是鲜血的手,盯着手腕上那个寸余长的贯穿伤,猛地扭头瞪向浑身高度紧张戒备的白玉衡,“你干什么?!” 白玉衡从未像此时这般痛恨自己少了一条胳膊。 他退开时就想把明逍一起拉过来,可那样他就得放下手中剑。 第173章 而放下手中剑,他就护不了明逍。 “把他拉开。”白玉衡死死盯着白衣人,话是说给吴天听的。 可不待先前被明逍推倒的吴天动作,白衣人已经顺势握住明逍指尖,对转回头仰望他的明逍微笑道:“师父没事。来,起来让师父好好看看。笑笑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明逍双手握紧白衣人的手,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哽咽着唤:“师父……” 可就在明逍站起来的同时,白衣人的左手已经五指成刃,猛然刺向明逍心口! “小心!”吴天一个飞扑,将明逍撞去一边,左侧腰部却被那利刃般的左手生生掏下许多血肉。 好好一个人,活生生就缺了一块。 同一时间,慑天剑自白衣人左腕外侧贯入,带着他的左腕,贯穿胸口,剑尖直入白衣人身后的门柱。 “天哥……”明逍刚爬起来去看吴天,却见白衣人被当胸贯穿,瞬间目眦欲裂,“师父——!” 被明逍半抱起来的吴天急忙伸手抓紧明逍,不准他过去,忍着剧痛艰难道:“他要杀你……他要杀你啊!你……唔!” 吴天呛出一口血来。 明逍抱紧他,看着他左腰上那怵目惊心的残缺,整个人完全混乱了的样子。 另一边。 被长剑钉死在门柱上的白衣人唇角溢出一点血痕。他伸出舌尖卷了进去,盯着白玉衡的目光愈发喜爱。 握剑的手青筋暴起,白玉衡准备扭转剑身,加剧伤害。不想剑身却被对方以手腕严重受损的右手双指轻轻一捏,便纹丝不得动。想拔剑,亦不能。 “别以为我真舍不得弄坏你。”白衣人挑唇笑道。 “我绝不会把自己的身体……” 话未说完,白玉衡便被当胸一脚踹飞数丈远。如同一枚炮弹,沿途所撞上的人、树、墙,皆受牵连,或被撞飞、或被撞毁。 “白玉衡——!”明逍脱口大喊。 见此情景,原本还欲伺机围攻的魔教教众纷纷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随便一脚就如此威力,这……这是什么怪物?! 白衣人用右手双指夹着慑天剑剑身,将贯穿自己左腕和胸口的长剑慢慢拉出,甩了一下剑身上的血,提着剑,缓步迈向庭院中抱着吴天、仰头含泪盯着他的明逍。 “师父……”明逍蹙眉轻唤。 “躲开!”吴天一边催促,一边挣扎着撑起身体,试图将明逍挡在自己身后。 “别过来!”明逍紧张大喊。 喊的是试图从背后偷袭白衣人的明遥。 明遥停住,皱眉告诉他哥,“哥!他不是师父!” 虽然他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儿,但明遥确定,如果真是他们的师父,绝不会对他哥下杀手。 他们的师父,只会拿命护着他们。 明逍几乎将下唇咬出血,含泪仰望着站定在自己面前、唇角含笑的男人不说话。 他知道,早在凤不鸣向他说出一切后,他就知道。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叫了他“笑笑”,却只给他这么短的幻梦。 白衣人垂眼细细打量明逍的异瞳,看着那瞳中神色从倾慕、眷恋,变成怨恨、狠绝。 “你的眼睛,怎么不是一金一红了?”白衣人颇为好奇地问。 明逍放开咬出血痕的唇,含泪哑声,一字一句道:“为了杀你。” 白衣人微扬起头,深吸口气,而后恍然道:“你已经解灵了?” 他笑起来,“那你怎么不动手?” 明逍咬着唇,含着泪,神色痛苦地慢慢摇头。 这张脸,这副身躯,叫他如何下得了手。 白衣人唇角挑起的幅度愈大。他抬起左手摸了摸下巴,露出几分得意之色,好像在说,我就知道。 笑意未退的玉色眸中倏而滑过一道寒光,白衣人举剑—— “龙胤——!” 从礼堂深处跑出来的凤不鸣扑跪在堂口的石阶上,望着白衣人的背影大喊。 见白衣人身形停滞,凤不鸣忙带着哭腔祈求道:“收手吧。我求你收手吧龙胤!” 可是凤不鸣的话还未喊完,白衣人手中的剑便刺了出去。 然而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看,眼前的两个人竟然消失了! 一个重伤侧卧,一个跪地半抱着重伤之人,这么近的距离,怎么可能闪得开? 白衣人不可置信地扭头四顾,看到左手边不远处,明逍正将重伤的吴天交给小武和薛楚楚。明遥已经送来了白玉衡送给明逍的新鞭子。 白衣人轻啧一声,笑得有几分懊恼,“解灵了果然麻烦。我应该再用这副皮囊,多骗你一会儿。”他挑挑眉,挑衅似的亲昵唤道:“笑笑?” 明逍蓦地抬眼,一直积蓄在眼底的泪滑落眼眶。他死死捏紧鞭柄,两腮直抖,“别再这么叫我。” 他本还想骂一句“你这畜生”,可是对着谢平生那张脸,他骂不出来。 白衣人倒是很松弛。他仰着脖子四下望了望,“此地毫无灵气,魔气甚浓,你又解了灵……”他哼笑一声,点点头,“白玉衡的确打得一手好算盘。” 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你们要是以为可以凭这些打败我,未免太过藐视上神。” “我今天收手不为别的——” 白衣人扔开手中剑,顺势将掌心摊开,伸向跪在堂口的红衣美人。 第174章 “过来,跟我回家。” 第69章 不。 美人的唇瓣轻碰, 但说不出声音。 他极小幅度、肌肉僵硬地微微摇头,艳红的瞳中满是惊恐。 “我放了你五年,你还没在外边待够?是外边的苦头吃得还不够多?”龙胤语气严厉,眸中隐有怒色。 凤不鸣只是摇头, 发抖。 龙胤转身, 抬脚, 向着石阶上的凤凰美人一步步走去。 “你知道他们是谁, 你还跟他们在一起。” “你还把我的事告诉他们。” “不鸣,连你都要背叛我, 在我的心口插上一刀!” 男人的语气, 从平静, 到愤怒。 最后一句咆哮, 更是如响彻天地的龙吟虎啸,竟将紫榕城内力量低微的人、妖、魔全部吼晕了过去。 眼看着礼堂内外哗啦啦倒了一片,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早在龙胤将目标转向凤不鸣时,明逍就有心去护凤不鸣。可吴天这边实在伤势过重, 他只是搭了把手, 瞧着龙胤那边行进速度不快,觉得应该赶得及。 可谁能想得到,有人吼一声就有这么大的力量。等明逍反应过来撑开魔息屏障已是晚了, 勉强为身后的吴天几人挡去点儿伤害, 其他人根本顾不上。 小武还能支撑,赶紧扶着吴天从边儿上出院门。薛楚楚已被震晕了, 明遥扛起来跟在小武后边。 明逍给堂内的陆行舟使了个眼色, 叫他赶紧安排众人撤离。他会尽量拖住这个“怪物”。 “怪物”已经来到浑身写满娇弱无助、双目盈泪, 抖得似乎下一秒就要晕过去的凤凰美人跟前,踏在矮他两个石级的台阶上, 居高临下地逼视着他,咬牙切齿地低声问: “你是不是还想我死?” 凤不鸣双掌撑地,跪趴在龙胤面前,仰着头看他,一张爬满泪痕的绝世容颜写满悲恸。他微微摇头,“我只想要你停下来……一千年了,还不够吗?” “不够!”龙胤再次狂躁怒吼。 又有一批先前还勉强撑得住的人倒下了,就连冲过来准备保护凤不鸣的明逍都不由得身形一僵,可距离龙胤近在咫尺、看似柔弱不堪的凤不鸣却好似没受到什么影响,只是更惊恐地缩了缩。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背叛折磨我的。你也被他们折磨凌辱了上千年!你现在来帮着这群畜生对付我?!”龙胤恶狠狠地捏住凤不鸣的下颌,就那样活生生地将他从跪趴在地的状态举到半空。 凤不鸣痛苦地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被掐着下颌举在半空,根本发不出一丝声音。 下颌的骨头都快被捏碎了,比被掐脖子还要痛苦。他双手抓着龙胤手臂,双脚在空中痛苦地乱蹬。 耳畔突然响起一道凌厉的破风声,凤不鸣感觉死死钳着自己下颌的铁爪猛地松开。他在惊惶中下坠,很快就被一条有力的手臂拦腰抱住,轻轻放在地上。 “老陆,交给你了!”明逍抻开金色长鞭,死死盯着龙胤,对堂内的陆行舟说。 陆行舟一把拉过还惊慌失措的凤不鸣向堂内跑。 从偏厅绕进后堂有后门,能出去。 龙胤将视线从凤不鸣的背影移到明逍脸上,“看来,你很急着今天死。” 明逍没应声。他只是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尽管死死咬住了唇,唇瓣还是在颤。 龙胤看看他,脸上的愠怒突然消失,露出几分得意,“笑笑,你能对师父下得去手吗?” 眉心痛苦地一抖,明逍咬牙道:“你好残忍。卑鄙。” 龙胤扬唇一笑,抬手。 明逍双眸一凝,急忙松开握住鞭身的左手撑开屏障。转瞬,又急忙将鞭柄插入腰带,将右手也抵了上去,调动起全部内息。 僵持片刻,明逍猝然发现自己撑开的屏障出现了一条裂纹!而后是第二条、第三条…… 如果他挡不住,身后的礼堂极有可能因为怪物的轰击而坍塌成齑。宾客昏倒半数,撤离还需要时间,礼堂一塌,怕是很多人要砸在里边! 就在明逍心慌之时,龙胤身后的慑天剑竟然自地面自动浮起,调转剑锋,直指龙胤,箭矢般飞射而来! 龙胤自明逍眼中察觉危机,猛然闪身避开。 他一躲,明逍便成了标的。 屏障已满是裂纹,不足以承受这一击。而如此短暂的电光石火间,也不足以让明逍重新撑开新的屏障。 可在剑尖已经抵上明逍掌心的瞬间,慑天剑猛然停了下来。后退半寸,调转方向,剑柄朝着此前白玉衡被踹飞的方向,疾驰而去。 明逍翻转手掌,看向自己的掌心。 没被刺破半分。 他肌肉有些僵硬地转头,看向慑天剑飞去的方向,那个本该早就没气力动弹的人,竟然又撑着剑,摇晃着出现在院墙的缺口处。 “咳。” 白玉衡向前一栽,用肩膀抵着坍塌的院墙,躬身连着呕出好多血来。 “你躺那儿去死啊!过来干什么!”明逍喊。 白玉衡费力地喘息几口,整个肺腑都因为呼吸而撕裂似的疼。 可听见明逍这么喊,他就笑了。 在昆仑时,虽然从明逍的眼神确认明逍爱他,可白玉衡还是不明白明逍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直到他在螭龙镇守的幻境里遇到龙胤。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为圣子,知道了圣子的真正“职责”,也明白了明逍的良苦用心。 第175章 “别怕,逍逍。”白玉衡用没了手臂的左肩抵着破败墙身,抬起满是血污的脸,轻轻笑着,费力道:“我绝不会让悲剧重复上演。” “我是你的。全部都是。心是,身体也是。谁都抢不走。” 明逍蹙眉含泪瞪着他,良久,骂了一句,“神经!” 但下一秒就破涕为笑了。 明明已经全身都破破烂烂的,却还大言不惭。 可明逍就是心安了下来。 龙胤垂着双手冷眼看二人调情,额头已是青筋直蹦。 他现在很后悔,没带几只“狗”来。 可护山大阵被白玉衡这小子破了,就连螭龙都被这小子抽筋剥皮了,剩下那几条狗,他得留下看家。 不过等他回去,得先宰了玄机。狗屁的“耀白金星会让天机阁渡过危机、更为强盛”,亏得自己在白玉衡身上倾注这么多心血,活脱脱一个白眼儿狼,天机阁眼下最大的危机就是这白眼儿狼造成的! 跟闻机那小畜生一个样儿! 思及此,龙胤又将视线转向明逍。 呵,好一个赤练妖星,连着诱拐天机阁两代圣子,就连不鸣都跟他站到一起去了! 龙胤眯了眯眼,果然这妖星才是一切祸端的起源。 今日他必须死。 龙胤再次出手,明逍看出对方已将目标锁定为自己,立刻飞身离开堂口,想将龙胤引去开阔处打斗。 ——别说龙胤的那副身子那张脸,单是紫榕城里这么多人,明逍就不可能放开手脚。 却不想龙胤狡诈的很,作势追了明逍一下,见明逍往远处去,便立刻掉头回礼堂。明逍心中一紧,赶紧再掉头追回去。 龙胤无所顾忌,大开大合,出手凶猛。明逍这边却负累甚多,被动得很,完全是被龙胤压着打。所幸昆仑归来,在魔炎窟这魔气充沛之地休养了近一个月,底气尚足,虽然被动,但还撑得住。 白玉衡瘫坐在塌墙边,看得心急。可莫说他现在重伤在身,便是全盛状态,怕是也插不进这两只“怪物”的打斗。他只能紧紧盯着,看能不能再像先前一样抓住什么时机,帮明逍一把。 龙胤倏而双眸一凝,目光箭矢般射向某处。明逍察觉,急忙攻上前准备拦阻。缠斗十数回合,到底是没能拦住龙胤,被龙胤抽身飞离。明逍一边急追,一边大喊:“老陆——!小心——!” 下方正是你搀我扶、稀稀落落向城外魔炎窟洞窟逃离的人妖魔三族。 凤不鸣那个轻轻捏一下都能在皮肤上留个红印的柔弱美人,陆行舟自然不指望他能像皮糙肉厚的魔族教众一样跟着跑,一开始就弄来了马让美人骑上边。 可凤不鸣不会骑马,陆行舟便捉来了腰侧重伤的吴天跟凤不鸣同乘。 吴天那个伤势显然不适宜骑马,但也不适宜走路。既然怎么都不行,不如骑马。 陆行舟要照顾的不止是凤不鸣,还有这无数教众和人妖两族的宾客,人家不计种族隔阂前来道喜、来他们魔族地盘做客,他身为教主,说什么也不能让人有闪失。 他要指挥大部队,就不可能带凤不鸣先走。何况离开大部队也不是明智之举。 陆行舟选择相信明逍。那是闻机牺牲一切、托付一切的孩子。要是明逍也拦不住,还跑什么跑,都别活。 此时听见明逍叫喊,感受到自上空逼来的恐怖灵压,陆行舟都不用抬头看,就知道怪物来了。 他告诉吴天快走,便想喊上几个教中精锐去拦一拦那怪物,可刚说完“快走”还未转身,便被吴天一把按住肩膀。 “老爹。”他叫陆行舟。而后便自马上跃身迎了上去。 陆行舟一时愣在原地。 教里很多没爹没妈的小辈儿会叫他“老爹”,但不包括吴天和明逍。 教里没人敢叫他“老陆”,但不包括吴天和明逍。 昨天看两个孩子试穿大婚喜服,陆行舟一边欠手欠脚地乱摸那些配饰,一边寻开心地问:“明天二拜高堂的时候,你们俩个小兔崽子想跟我说点什么甜言蜜语啊?” 明逍看看司礼,不确定道:“没这个流程吧?” 吴天在旁边没好气,“祝你寿终正寝。满意吗?出去出去出去,别搁这儿捣乱。” 陆行舟撇嘴离开,又听明逍也在背后笑道:“那我也祝你寿终正寝。” 陆行舟关上门前狠狠送了两个小兔崽子一个大白眼儿。 玩闹归玩闹,陆行舟心里明白,对一个魔族而言,“寿终正寝”有多难。无灾无病地自然老死,是命运对一个人多大的温柔。 所以关上门后,他是笑的。 这两个嘴上别扭的孩子,许给了他人生最大的福气。 现在,他们也因为想让他这个“老东西”寿终正寝,而宁愿搭上自己年轻的性命。 ——面对那样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怪物,谁挡在前边都只有死。 他是抱了死志,才叫出这么多年只藏在心里的那声,老爹。 “阿天——!” 刚喊完,余光瞄见又一道身影几乎同时冲了上去。陆行舟定睛一看,已经凝成麻花的心直接拧成了抹布。 “阿遥——!” 眼见两个至亲之人命悬一线,明逍脚下蹬风,想叫自己再快一点,同时挥出长鞭—— 就算鞭身都不到,挥鞭所成的风刃能起到些作用也好啊! 第176章 不行,鞭子挥出的风刃面积太大,阿遥和天哥都会被波及。 他不敢使用魔息或者灵息攻击也是因此理由——万一龙胤这个狡诈的怪物闪身躲开,遭殃的就会是下方的族人和宾客。 要是鞭子能变成长剑…… 心念刚生,明逍便感觉掌心生出一种微妙感应。一道灵光骤然闪过,明逍急忙调整手腕动作。 丈余长的柔韧长鞭果真在魔息的缠绕下挺直如一柄尖细利剑!明逍加大魔息输出,黑红交缠如霹雳般的魔息便顺着笔直如剑的鞭身一路倾泻,化身成鞭身的延展物,利箭般朝着龙胤的背心刺去! -【师父,这冰青剑里,是住着剑灵吗?】 【笑笑怎么这么问?】 -【它会自己动哎!】 【那是它在回应师父的‘召唤’。】 -【嗯?】 【这把冰青剑,是师父的本命法器。所谓‘本命法器’,首先,得是以天地灵材煅炼的‘神器’。而后镇以符文封印。滴血解封者,便会成为神器的主人。之后,神器与其使用者在经年累月的战斗中愈渐相合,最终会达到‘人器合一’的至高境界。也就是,它会随着你的意念而动。就像这样。】 -【哇——!好厉害!……那师父,我什么时候能拥有一件属于自己的本命法器呀?】 【师父的这把冰青剑,将来就是笑笑的。】 -【本命法器……可以换主人么?】 【……可以的。】 脑海中浮现出那人的音容笑貌,明逍双眸一颤,在魔息即将刺中龙胤背心的前一秒,下意识地收住了魔息。 但转瞬,他又再次意识到吴天和明遥面临的生死危机。 一边是至亲受死,一边是“恩师”受伤,选哪个,看起来根本不需要纠结。 可明逍就是迈不过这道坎儿。 如果师父的魂魄真的已经不在了,他身为师父舍命护下来的徒儿,竟连恩师的躯壳也守不住、甚至还要亲手割上几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地面突然传来一声爆喝:“孽龙!” 本欲击杀吴天和明遥的龙胤身形一滞,只是以灵息震开二人,悬浮在半空,眯眼盯着那蝼蚁一般的“老东西”,漂亮的唇形因愠怒而抿成一条直线。 陆行舟站在马侧,锋利的匕首抵在凤不鸣漂亮的下颌处,刀身已经见了血。 “听说,你已经等不了下一个千年轮回了?”陆行舟尽量压制自己本能的恐惧,语气嘲讽。 龙胤没搭理陆行舟,而是将视线移到了凤不鸣脸上。 马上的红衣美人微微扬起下颌,被刺破的白嫩皮肤正蜿蜒出道道刺目艳红。柔弱的双肩因紧张的喘息而不断起伏,多情的眼中浮着动人的水光。 乍一看,似是被持刀行凶的人所惊吓。可细一想,只要他向后一仰,便可躲开喉间的匕首。 更何况,那拿着匕首抵着他的人,原本是在护着他的人。 不过是出戏罢了。 赌的就是自己对凤不鸣的在意。 不,不是赌。 凤不鸣很清楚,他对自己有多重要。 龙胤捏紧掌心,两颊的肌肉直抖,猩红着眼,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鸣。” “动手啊!”陆行舟催僵立在龙胤背后的明逍。 明逍回神,眼中满是彷徨。 “他不是闻机!不是谢平生!他是这世间一切罪恶的源头,他是杀了你师父的元凶啊!”陆行舟急道。 明逍摇头,近乎崩溃地挣扎着喊:“我知道……我知道!” “跟我回去。”龙胤没管背后那个无法对自己下手的敌人,压制怒气,逼近凤不鸣。 可他刚动,凤不鸣便握着陆行舟的手,将匕首刺得更深了几分。 “凤不鸣!”龙胤怒吼,“你敢死,我就叫他们全部陪葬!” 凤不鸣含着泪,不知所措。 他清楚,他活着,勉强还能对龙胤有所牵制。而他死了,龙胤只会更疯。 龙胤按下怒气,做出一副温柔模样,“好了,不要再闹小脾气。我答应你放过他们,只要你跟我回去。” 他向凤不鸣伸出手,漂浮着慢慢靠近。 “你别过来!”凤不鸣满是惊恐地尖声叫嚷,紧紧握着陆行舟手的双手颤抖着将匕首刺得更用力。 要不是陆行舟在暗暗反向用力,怕不是匕首已经刺穿凤凰美人的喉咙。 龙胤停住。温柔的神色掩不住眼底深处的阴鸷。 “你不是他……不是他……”凤不鸣摇头,任由锋利的匕首尖端在自己的下颌划开道道血痕,恍若无觉。他猛地抬眼,似是呼喊最后的一线希望,“明逍——!你动手啊!” 明逍早已追至龙胤背后,距离龙胤不过三尺,掌心积聚起来的魔息已经积蓄到极致。而龙胤似是料定他不忍伤害自己的身体,就那样背对着他,未做任何防御。 只要这一记魔气弹射出,就算不死,也应该可以重伤龙胤。 “哥——!” “阿逍——!” “老大——!” “右使大人——!” 所有人都在催促明逍。 明逍似是终于狠下心来,将掌心蓄积的魔气弹轰出! 一道红黑交缠的霹雳一闪而过,众人循着霹雳飞逝的方向,看到千里之外的山峰猝然冒出一团巨大烟雾。 第177章 轰隆隆的巨响由远及近,远处山巅的烟尘也已渐消,清淡的烟尘中,那高耸的山峰竟是被轰塌了半边! 众人心惊之余四顾,山都塌了,那、那那个怪物呢? 怪物正与明逍打得天昏地暗。 明逍到底是下不了狠手,稍纵即逝的犹疑,给了龙胤闪避的机会。 吴天本来就重伤,方才又被灵气所震,此时已经彻底晕死过去。许多人赶过去照看。明遥这边同样有很多人围上来。 “我没事……”明遥用拳头轻轻敲了敲有点被震晕的脑袋,“天哥帮我挡了一下……天哥!天哥怎么样了?!” 他被小武扶着,探头看了看吴天那边,又仰头看着天上的明逍。 真是处处被动。 脑海里莫名浮现出那年云萝山上,谢平生拿着一根柳条,打得他哥抱着脑袋四处乱窜的画面。 那时候他好像还不到两岁?按理说不该记得。 可他都想起来了,他哥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他哥现在一定……是有些开心的吧? 不管怎么难过,都一定是有些开心的。 “我哥迷糊了。”明遥低声喏喏。 “什么?”小武没听清。 “不让那混蛋手上祭点儿血,他不会清醒的……”明遥盯着半空中打斗的二人说。 小武明白了什么,目光瞬间变得震惊。 “阿遥!阿遥!”小武拽死站还站不稳,就想往上冲的明遥。 这边正在拉扯,那边突然“轰”的一声巨响! 小武急忙去看,只见礼堂的方向冒气一阵烟尘,而空中只有龙胤的身影,却不见明逍的。下一瞬,龙胤便如俯冲的鹰隼般,直奔那烟尘泛滥处去! 想要挣脱小武的明遥突然卸了力气,微微眯眼盯着礼堂方向,神色不定。 那边,应该有一个人。 可以当祭品。 第70章 “白玉衡——!” 大红的喜服挂满灰尘, 精心编束过的发丝也乱了,蜜糖色的美艳面容上,满是混着泥土的血痕。 两行清泪蜿蜒着,冲刷开血污, 留下两道摄人心魄的痕迹。 明逍带着满身刚从废墟中爬起来的狼狈, 死死拽着手中那如同有自我意志般的金色长鞭。 金螭鞭再次变得像一柄细长的利箭, 或者说一根细棍, 尖端则像是一头被缰绳套牢、却仍旧想要扑上去疯狂撕咬的野兽,微微颤动着, 想要刺穿近在咫尺的人的胸膛。 那人手握剑柄, 手背上青筋暴起。可剑锋, 却是没入了自身胸膛, 三尺长的剑身没留下半寸,剑镡直抵血衣。 他身后压着一个人, 被他以利剑贯穿自身,再狠狠刺进身后的门柱, 叫背后那人与他串在一处, 挣脱不得半分。 脚下,是他先行布下的八门金锁阵和太极御灵阵。 “动手。你舍不得杀他,还舍不得杀我么?”白玉衡笑着。 明逍拽死了鞭子含泪摇头。 他还纳闷儿刚从白玉衡那儿得到的金螭鞭什么时候就认了自己做主, 成了与自己心意相通的本命法器, 却原来,金螭鞭认的主另有其人。 这家伙怎么这么可恶。 这家伙怎么这么可恶! “快。我封不住他多久……”白玉衡虚弱地催促, “不过是在心口开个洞, 你也不是第一次……” “白玉衡!”明逍吼断他的故作轻松, 哭腔里带着极致的压抑,“我恨死了你的擅作主张。” 白玉衡微愣, 浅浅地笑了一下,“彼此彼此。” 察觉到背后涌动的灵息愈烈,脚下法阵已有崩坏之象,白玉衡肃了眉眼催促,“快!” 明逍明白他的犹豫会带来怎样可怕的后果。而且这种后果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了。 可他的心是肉长的,不是石头做的!这一切发生得突如其来,他如何……如何能够狠下心来…… “娘子,你再不动手,夫君就要变成别人的了。”白玉衡唇无血色地调笑。 明逍眼神一变,怒而挥鞭! “谁是你娘子!” 身体先于脑子动了,赤金长鞭带着呼啸风声甩过,朱碧异色的瞳中映出那人慨然赴死般的欣慰笑容。 明逍猛然回拉,可手中的鞭子却不全听他的。 “啪。”一只挂着血痕的皓白手腕抬起,牢牢握住鞭尾。 明逍大惊。 那手不是白玉衡的!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自白玉衡身后伸出来的左手,就那样握着鞭尾,与紧随着自白玉衡右后方伸出的另一只握成拳的手,猛然向中间合击! “嘭”的一声闷响。 可明逍就是觉得自己听到了头骨碎裂的声音。 他目眦欲裂地看着白玉衡的身体软了下去,紧紧握着剑柄的左手松开了,随风飘摆的布招一样摇晃着垂落。 若不是有插在胸口、尾端插入门柱的那柄剑,他一定就堆下去了。 “白……”染血的唇瓣上下轻碰,还没唤出声来,气息便滞在嗓子眼儿。 明逍看着血从白玉衡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里慢慢流出来,而那人脸上片刻前言语轻浮地调笑他时的浅笑尚未消散。 【笑笑,师父爱你。】 【笑笑,爹和娘爱你。】 猝不及防地,沉睡在内心深处,不愿被想起的记忆被面前人的脸唤醒。 第178章 明逍轻轻晃着头,似是在拒绝眼前景象的真实性,慢慢后退。 “扑通。” 那具软绵绵的身体,被猛然推倒在地,脸抢在地上,背后露出长长的剑身。 艳红的血缠绕着雪亮的金属,刺得人眼疼。 “杂碎。”龙胤单手捂着血流不止的心口,朝着倒地的身体狠狠啐了一口,“蝼蚁也想与天斗?” 说罢,他又泄愤似的猛地一脚,将白玉衡拦腰踢了出去,直撞上礼堂院墙。 又一面院墙坍塌,碎砖残瓦飞快掩埋了白玉衡。 “白玉衡!”神色恍惚的明逍终于神魂归位,凄厉地喊叫着追过去。 他没看到,背后的龙胤竟然躬身吐了口血,再直起身时,容颜已不复刚登场时那般年轻、丰神俊朗,甚至比谢平生与明逍明遥分别时的模样还要苍老。不是七八十岁的人族那种老态龙钟的苍老,是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却常年被重疾缠身的那种苍老。 他瞧了一眼明逍那边,又垂眼看看自己血流不止的心口,眼中闪过一丝不甘,转身飞离。 飞行引发的灵气波动让明逍回头。他停下疯狂扒砖块的手,毫不迟疑地起身追上去。 数发魔气弹接连轰出,都被龙胤堪堪避过。 明逍发现龙胤的身形较之前明显迟缓很多,对方似乎无意与他纠缠,加速飞离。 明逍紧追不舍,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再犹疑,不然只会出现更多牺牲。 龙胤的目标还是凤不鸣。但因为明逍的阻拦无法得手。 明逍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可当正面看到那张骤然老了十几岁,与记忆中的谢平生模样愈发贴合、还无端多出许多病弱的脸,他又下意识地手下留情。 他手下留情,龙胤却不会。他四处狂轰滥炸,让明逍为了保护众人而疲于奔命,然后逮住机会,直奔凤不鸣! “轰!” 一道比明逍的威力小得多的魔气弹擦着龙胤的头发丝儿飞过。 龙胤闪开后定身,神色不虞地盯着挡在自己面前的魔族小鬼。 “孽畜,从我师父身体里滚出去!”已经从陆行舟那听了个大概的明遥瞪圆眼睛怒喝。 ……孽畜? 孽畜?! 区区蝼蚁,敢叫他孽畜?! 龙胤简直气得七窍冒烟,正欲出手,明逍已经大喊着赶来。 而原本准备出手的龙胤却身形一僵。 ——这副不堪用的破烂皮囊。真是误事。 他望了眼同样望着自己,眼中满是抗拒和悲愤的凤不鸣,心念电转。 指尖灵丝如蛇,倏忽就将距离自己最近的明遥捞过来捆了个结实、挡在自己身前。明遥挣扎,被灵丝捆着的地方刀割似的疼。 他冲猛然刹停的明逍大喊:“打他啊哥!别管我!” 明逍不敢动。 龙胤也没给他们更多的说话机会,只丢给凤不鸣一个怨恨、但又不止是怨恨的复杂眼神,便带着明遥飞离。 明逍赶紧去追。见龙胤飞去的又是礼堂方向。 他还要对白玉衡干什么?!他要把白玉衡也带走?!明逍心中一紧,咬牙疾冲,想赶到龙胤前边拦截他。却不想龙胤突然射出一道箭矢般的灵气,命中的正是那片掩埋了白玉衡的塌墙废墟,而后便调转方向,倏忽消失不见。 明逍停下来,不知所措地茫然四顾。 “阿遥?阿遥——!!!” 任他扯着嗓子喊多少次,都没人回应他。 明逍魂不守舍地在空中悬浮片刻,猛然想起什么,俯冲而下,落到坍塌的院墙边,发疯似的扒拉那些碎砖。 “白玉衡?白玉衡、白玉衡?白玉衡……”他一边扒,一边魔怔似的喊那人的名字。 很快,他看到了已经完全是土色的血衣一角。然后是插着剑的胸膛。 他又扒了几下,辨识一番,急忙调转位置,先去扒砸在头部的碎砖。可那边的碎砖似乎就是被龙胤的灵息二次攻击过的地方,几乎碎成了渣。 明逍按捺着心底的强烈恐惧和不安,愈发疯狂地扒着那些碎块。 直到某一刻,他终于停下来。 静止片刻,他再次压低手,用已经磨破了、渗血的、上边粘了许多土的指尖,轻轻抚了抚。 而后神经质地猛地抽回手。 静止片刻,再去抚了抚。 再次静止。 然后一屁股跌坐在地,目光闪烁地盯着那片被他轻抚过的地方,慢慢抬起颤抖的手,不顾上边的血和泥,凑在唇边,满是无助地一下一下啃咬起来。 陆行舟带着人赶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阿逍?阿逍你在干什么?你不是去追阿遥了吗?”陆行舟身形灵巧地跳过满地废墟,奔到明逍身边,蹲下来,才发现明逍神色的异常。 明逍没有回应,只是感觉不到疼似的,把自己的十指啃得鲜血淋漓。 陆行舟顺着明逍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一具半被掩埋的尸体,胸口插着一把剑。 这把剑他认得,是那个来大闹喜堂的青年的佩剑。那这具尸体是——? 他看看明逍,又看看尸体,伸手在满是血和泥的头部扑了扑,想把那些污泥弄下去,看看脸。 很快,他猛地停下来。 他剥下去了那么多血和的泥,没看到面皮,却已经摸到了骨头,而且碎得跟渣子一样。 第179章 他看着明逍,心底隐隐有了猜测。“阿逍,这是——?” 明逍啃着指尖盯着那里没反应。 “阿逍……”陆行舟把人拥进怀里,一手扣着人后脑让明逍别再去看,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没事、没事……人还活着,咱们让开,让大伙把他挖出来,好不好?” “还活着?”明逍的声音发颤,像受了惊的小朋友。 陆行舟面不改色、毫不迟疑,“活着。” 明逍突然挣扎起来,回头在人群中四顾,“凤公子……凤公子?凤不鸣——!”他死死抓住陆行舟,神色疯狂,“凤不鸣呢?!” “我在这儿!明公子,我在呢!我没事,你别担……”凤不鸣扬声应着,摇摇晃晃地踏过一地狼藉,拨开围着的人群挤到前边,看清眼前景象,瞬间没了声音。 明逍踉跄着站起来,扑到凤不鸣身前,差点把人扑倒。他双手死死抓着凤不鸣的手臂,把他往尸体旁边拽,抖着手指给他看,神色疯魔地抖着唇瓣问:“凤公子,你说过他不会死的,是不是?只要那什么‘命魂’没有受损,就算变成这样,也不会死的,是不是?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他就会慢慢好起来的是不是?啊?是不是?你说呀,你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 陆行舟在一旁拉明逍,“阿逍,阿逍你冷静点!你问人家,倒是给人家说话的机会啊!” 眼泪开始噼里啪啦地往外滚,明逍抓救命稻草似的抓着凤不鸣,“凤公子,你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啊!” 凤不鸣侧头看着碎砖瓦砾中那具破破烂烂的残缺躯体,沉默。 “……凤公子?”明逍惊恐得像被赐死的罪人。 凤不鸣拥住明逍,温声道:“他不会死。有我在,他不会死。” “……真的?”明逍从凤不鸣的怀里挣出来,不相信似地死死盯他的眼。 凤不鸣微微笑起来,“明公子,你信我。” - 明逍在得到凤不鸣的保证后,便收拾收拾东西,自己一个人,直奔长白山。 谁也没能拦住。 昏迷的吴天经过初步治疗苏醒过来,听闻明遥被捉、明逍独自去闯长白山了,垂眸沉默半晌,虽然十分不甘,但还是问:“那家伙呢?他是死了吗?!怎么能让逍弟自己去!” 然后他就被放在担架上抬着,去了一间冰冷得堪比昆仑的冰室。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具被放在冰床上的面容模糊、残缺不全、严重损毁的尸体。 其实在看到那身衣服和缺失的左臂时,吴天就已经心有猜测了。可他无法相信。 “这谁?”他转头看陆行舟。 陆行舟仍旧一副老不正经的样子,“你情敌?” 吴天无心在这种“小事”上纠缠,而是问:“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陆行舟表示他也不知道,他赶过去时,白玉衡就已经这样了。 不,是比这惨不忍睹多了。这还是他命人精心清理过的,刚从废墟里刨出来的时候简直没法看。 “逍弟怎么会放着他不管?!” 对吴天而言,前两次白玉衡“死了”之后,明逍的反应还历历在目,可谓刻骨铭心。他无法相信明逍会扔下白玉衡就这么离开。 “大美人儿说交给他,保管死不了。那阿逍不得紧着阿遥?”陆行舟吹胡子瞪眼睛,“总得先紧着活着的不是?” 吴天没再说什么,只说要出去。 他重伤在身,在冰室里待着不舒服。身体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 虽说白玉衡来闹喜堂的时候他十分怨毒地诅咒白玉衡去死,可如今看着白玉衡变成这样,心里竟不觉得畅快,反而有几分郁结。 陆行舟在把他送回去的路上叫他别瞎想,专心养伤,养好了伤,才能带人去支援明逍。 躺在担架上的吴天往起爬,“我现在就……” 陆行舟一手指头给他摁回去,吩咐手下,“先让他躺三天,给我看住咯。” 至于为什么是三天,因为凤不鸣说,白玉衡能不能活,要等三天。 陆行舟问为什么要等三天,凤不鸣没说。 活了几千年的大美人心里藏着的秘密太多。他不想说,陆行舟觉得没人能撬开他的嘴,也就没追问。哪怕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 那怪物下凡一遭,把他们这小破地方祸害得够呛,双驼山都给干成单驼山了,更别说那些民屋……哦,双驼山好像是他那小右使给干倒的…… 总之,起死回生这种事儿他站旁边儿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该干嘛干嘛去——比如指挥灾后重建。 - 白玉衡醒来之后感觉很奇怪。 一种难以言喻的奇怪。 很虚。哪里都虚。 脑袋空空,一时什么也想不到,但又不像是失忆。 身子也轻得不像话。他明明只是想坐起来,不想竟然直接飘起来了。 白玉衡浮在半空转了个身,看看仍旧躺在冰床上的破破烂烂的尸首,再看看飘着的自己:“……” “凤公子。”他叫对面那个用目光精准锁定自己的红衣美人。 凤不鸣开门见山,“白公子,你的命魂被龙胤打散,肉身受损严重——你已是个死人。” 白玉衡:“……” 原本放空的脑海猛然泛起大量影像—— 正在崩塌的幻境中,神君突然从天而降; 第180章 心上人身着大红喜服、却背对着他不肯回头的决绝模样; 心上人乖顺跪在神君脚边,捏着他的洁白衣摆,满眼眷恋地仰望他的模样; 心上人蹙着眉,含泪瞪着他,骂他“神经”,而后又破涕为笑的模样; 心上人死死拽住鞭子,祈求般地摇着头,不愿再伤他一分的模样; …… 那之后呢? 白玉衡按捺下心头的焦虑不安,安静地等凤不鸣说下去。 “人死后,魂魄可于阳间逗留三日。三日后魂魄飞离,复活无望。今日是你死后的第二日。我需要你在明日酉时前,告诉我,你是否接受永生。”凤不鸣语气平淡,似是丝毫不觉自己最后丢出来的两个字有多么语出惊人。 白玉衡一滞,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我接受”,颇为疑惑道:“……永生?” 凤不鸣点头,“像我一样,不死不灭。而且你还很年轻,现在施术,容貌也会定格在这般风华正茂的模样。正是这世上许多人渴求的——不老不死。” 白玉衡沉默片刻,满是狐疑地笑了一声,“有这种好事?”稍顿,他道:“凤公子说重点吧。” 凤不鸣盯住白玉衡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第一,白公子复活的条件是,我死。也就是我将自己的‘不死’之力,献祭给白公子。” 白玉衡猝然睁大双眼。 “第二,龙胤之所以打散白公子的命魂,就是想逼我将自己的‘不死’之力献祭给白公子。如此一来,他就能得到一副不老不死、且无比强韧的躯壳,实现他的永生大梦。” “白公子自幼长在灵山,身上,想来有龙胤设下的多重禁术。若是白公子无力抗衡,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给龙胤做嫁衣。” 凤不鸣停下来,给了白玉衡一点消化时间,继续道: “第三,感念这一路来白公子对我的关照,身为一个过来人,不鸣想告诉白公子,永生,绝非什么福气,而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死’是逃离一切苦难的终极避风港。可是被凤凰献祭得到‘不死’之力的人,永远都没有‘死’的权利。无论遭遇什么样的痛苦折磨,都只能活着,一直活着。” “看着身边的一切来来去去,独自一人,游荡在漫长时光的洪流中,回忆全部变成痛苦的枷锁……” 他再次停下来,沉默片刻,向侧方走了一步,低声道:“早在即墨城的时候,我便知道,明公子的时间不多了。” 白玉衡的魂魄猛地扎到凤不鸣身边,“你说什么?!” 他想是自己反应过激,急忙又问,“‘时间不多’,是什么意思?!” 凤不鸣转过身来,抿了抿唇,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幽幽道:“茫茫宇宙,世界并非只此一处。魂魄于三千世界流转,一个人死后,大概率,魂魄是要去另一个世界的。若是能同死,说不定还有缘于哪方世界再会,可你于此界永生,便是被永远困在此界。重逢……怕是无望。” 白玉衡满眼惊惶地向后飘开一点,而后开始在冰室内毫无章法地四处乱飘。 他猛然想去见明逍,可冰室内许多符咒,他出不去。 “明逍呢?他怎么不来?”白玉衡飘回凤不鸣面前,语气急切。 凤不鸣:“明公子已经出发去天机阁了。” 白玉衡大惊:“和谁?!” “他自己。” 白玉衡倒吸一口凉气。 而后又开始在冰室内飘来飘去。 如果是白玉衡本人,他不会这样。他只会垂着眼,站在那里不动。 魂魄更能显露出一个人真实的精神状态。 “小明公子被龙胤抓走了。”凤不鸣又说。 乱飘的白玉衡猛然停下,震惊扭头。 “还有什么需要我知道的?”他问。 凤不鸣想了想,垂着眸子满是歉意地低声道:“昨日我想了一天,还是不知该如何做,只得唤醒白公子的魂魄,让你来做这个决断。” “很抱歉我浪费了白公子的时间……” 顿了顿,他抬起那双艳丽的赤红眼眸看看白玉衡,软声道:“我就候在外边,白公子有了决意,唤我就好。” 说罢,他又带着几分歉意地看了眼白玉衡,半垂着头,转身向门边去。 “神君……”白玉衡张口,“我是说,龙胤,他是什么人?到底想干什么?你又是什么人?和他是什么关系?明逍的师父在你们的故事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凤不鸣看看白玉衡,叹息道:“不过是些陈年往事,对白公子的决断并无助益。永生的所有利害,我都已说与白公子听了。” “凤公子既然想我活,去战,总该让我知道,我要面对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71章 所谓天外有天。 在明逍他们所居的世界之外, 有一方更为辽阔的世界。 生活在此界之人亦未给自己所在的世界取什么名字,我们便权且称之为“上界”。 君临天下的,是天帝。 一个威仪万千、法力无边的男人。真真正正的神族。 在天帝独享的御花园中,有一株遮天蔽日的金梧桐。乃是凤族的栖息地。 凤族无论雌雄, 皆是貌美如花、娇柔若水, 无论哭还是笑、喊还是叫, 音色都婉转动人, 故此,虽则观之仪态高贵典雅, 但事实上, 只是天帝饲养的x奴, 以及, 赏赐给诸神的延寿丹——服下凤凰zi焚所凝成的金丹,便可延寿三千年。 第181章 龙族与凤族截然相反, 人皆英俊魁梧、刚毅威猛,随便往哪里一站便十分具有压迫感和威慑力。 即便如此, 也只配给天帝拉辇。 谁叫龙是牲畜。 牲畜, 天生就该被奴役。 天帝时常因为一些不顺心的小事儿屠龙。拉辇的龙畜换了一批又一批,有那么一个,倒是入了天帝的眼, 晋升为了天帝的近侍。 天帝赐了他名, 胤。姓则直接取种族之名,龙。 龙胤。乍一看好听、高雅, 细一想, 不过是“龙族的崽子”。 天帝的恩赐, 不过如此。 怎会为了一个奴去费心赐名。 凤族又诞生了几只小凤凰。天帝兴冲冲地看过了,把所有小凤凰招进寝宫, 挨个玩儿了一遍。 有的直接被玩儿死了,有的不顺意,中途被天帝掐死了。 死了的都被天帝凝丹吃了,没死的放回去继续养着。 从小到大,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乐子。 赏出去的,都是天帝玩儿腻了的。 他喜欢看自己不要的破烂货,底下的人接了时,还诚惶诚恐地谢恩模样。 天帝喜欢在私有物上留下各种各样的印记。对凤族尤是如此。 不过鉴于他通常只会在寝宫触碰凤族,所以,或许可以换一个更直白些的说法—— x虐。 凤不鸣就是这样入了天帝的眼的。 其他的凤凰都会叫,他不叫。 从小就不叫。 天帝当时是想掐死他的,鬼使神差地在最后时刻松了手。 他想留着,看看这只嘴硬的凤凰什么时候才会叫。 分明,他有着最好听的声音。他会说话,不是哑巴。 天帝想,他叫起来的话,必定会勾得人热血沸腾。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天帝的花样层出不穷,还是没能让这只凤凰叫出来。 凤不鸣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天帝叫别的凤凰都是尝个新鲜,换换心情,凤不鸣却被他一直锁寝宫里。 锁他的器具各种各样。 天帝不知道自己的禁luan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了自己的近侍。难道就是那几次玩儿得狠了,自己又看着心烦,差龙胤去照看的时候? 真是贱坯子,这么高贵的自己他不喜欢,却喜欢那低贱的奴畜。 天帝觉得恶心,叫了别的凤凰来玩儿。但玩儿了好几个都觉得没意思。 叫得他烦。 他扯着银链,把被他命令像狗一样一直跪在床下的凤不鸣粗暴地扯上床,将他身上那些叮叮当当的玩意儿撞得乱响。 “叫。”他把人拘在自己身前,一边暴力折磨,一边狠狠捏着他下颌,咬牙威逼。 他在那双素来没什么情绪的艳红眸子里,看到了抵触。 抵触? 一个奴隶,敢对自己的宠幸有抵触?! 天帝满心阴鸷地琢磨了一阵,想到一个好乐子。 从前龙胤都是站在寝宫门外守卫,现在,他让龙胤站在纱帐外守卫。 天帝让凤不鸣叫,主动做一些动作,说他想让他说的那些下流话。 “你敢不听话,我就宰了龙胤。”他咬着凤不鸣的耳朵说。 凤不鸣流着泪照做,天帝笑容扭曲地一边占有他一边抽打他,骂他婊子、贱货。 龙胤背对着奢华的纱帐,听着背后各种不堪入耳的声音,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凤不鸣想过自绝。可天帝说,他敢自绝,同样让龙胤陪葬。 凤不鸣就不敢了。说到底,喜欢是他一个人的事,那个人……只是忠心于天帝的近侍,对他温柔以待,也不过是奉天帝之命。是他擅自喜欢,是他愈陷愈深。他的独角戏与龙胤没有关系,他又怎能因为自己扛不住这痛苦折磨,害对方为自己陪葬? 他认命了。这无法逃离的炼狱,他认命了。 可他没想到,天帝的酷刑还能更上一层楼。 天帝拉开纱帐,叫龙胤面对他们站着,叫凤不鸣做出自愿的、主动的模样,在龙胤面前摆出各种下贱姿势,说各种自轻自贱的下流话。 天帝把凤不鸣弄坏了,还叫龙胤去照顾。 直到有一天,天帝再次猛然扑倒被迫主动的凤不鸣,压着他倾泻欲望时,近侍手中的龙骨戟毫无预兆地刺了过来。 正痛得晕晕乎乎凤不鸣只感觉腕部又是一阵剧痛,整个人便被强硬地拉离那张俨然刑架的大床,被一张相较于他的细弱身材而言硕大无比的斗篷裹住。 他贴着那坚实温暖的胸膛,仰头看那人坚毅的下颌,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直到听见天帝的暴怒: “抓住那两个罪奴!” “你干什么?”凤不鸣问。 “带你走。”一只手臂就可以将他稳稳抱在怀中的男人说。 “我是问,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凤不鸣又问。 龙胤垂下碧玉般的眸子看了怀中人一眼,目光和语气同样坚定,“知道。” 凤不鸣没再说话,闭上嘴巴,乖乖缩在男人怀里,外侧的那只手紧紧抓着男人身上铠甲的甲片。 可是他们这样的紧紧相拥,只持续了不到一刻钟,便被人强行拉开了。 如果能如此轻易地让两个奴隶翻了天,天帝,如何当得起天帝。 龙胤被强制化出原形,抽筋碎骨。凤不鸣则被罚宫刑和幽闭之刑。而后二人双双被拖至永劫门,踢入“雪隐界”。 第182章 雪隐,茅厕的雅称。由此可知,上界丢进雪隐界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不过那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如今的上界一片清气,没有浊气,雪隐界已经很久没被打开过了。 坠入雪隐界的龙凤二人自昏迷中抬起头来,颇为惊诧地看着漫山遍野的妖异花草。 上界的排浊之所,竟也在这漫长岁月中,孕育出了一方如此瑰丽奇异的小世界。 “龙胤、龙胤你还好吗……”美人顾不得身边奇景,也顾不得自己下身刚刚受刑带来的痛楚,连滚带爬地扑到身旁的巨龙头颅旁,整个人都扑在上边,用细嫩的手掌细细抚摸巨龙的眼底、鼻梁,“是不是很痛?我做什么能缓解一点你的痛苦……” “这样就好。”巨龙翕动嘴巴,尽管气息微弱,却还是如天边滚雷。 一人一龙就这样静静相偎。 不知过了多久。 “谁?!”虚弱的青色巨龙猝然睁眼,竖瞳微动,精准锁定草叶微晃的方位。 比人高的灰蓝紫色草叶摇晃,缝隙间慢慢挤出一个瘦小的身影。 后边还贴着一个更小的。 是一对儿少男少女,像是兄妹。十几岁的样子。 依偎着龙头的凤不鸣虚弱地撑起身子,颇为惊讶地打量两个小孩儿。 看胳膊腿、鼻子眼睛、身材比例,倒是与上界众生的日常形态无甚差别,只是……这皮肤怎么黑黑的?年纪还这么小,头发却全白了?眼睛颜色倒是与自己的相似,不过也比自己的赤瞳更深一些。可自己是凤凰才有一双赤瞳,他们这是……? 少女紧紧抓着哥哥的衣服、贴着哥哥亦步亦趋地跟上前,只从哥哥背后探出一颗小脑袋。 前边的哥哥也是浑身紧绷,上半身因为恐惧而向后倾斜着,脚步也是碎碎的、时停时进地向前挪。 离开草丛不到一米,哥哥猛地放下怀中抱着的几株草,拉着妹妹飞快钻回了草丛。 片刻后,又从巨大的草叶后探出一颗小脑袋,颤巍巍地喊了句什么。 凤不鸣看看身边的巨龙,显然巨龙也没听懂。 凤不鸣起身,忍着下身尚未愈合的伤口的疼痛慢慢走过去。 “别过去。”巨龙微微张嘴。 凤不鸣回身摸摸它的鼻尖,浅浅笑道:“我觉得他们没有恶意。” 话是这么说,可当凤不鸣拾起一株,正想仔细查看,却“嘶”的一声脱了手。 指尖有种被什么蛰了似的刺痛感,仔细看看,倒是无碍。反倒是那株草,像是被火燎了般,蜷缩着焦了。 “呀——”凤不鸣听见少女的惊呼,扭头。 少女赶紧缩回了哥哥后边。但很快又探出头来,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凤不鸣瞧。 俨然是个小花痴。 凤不鸣起身向两个孩子走过去。哥哥一惊,急忙张开双臂把妹妹往身后护,转念又赶紧转身,推着妹妹往草丛里躲。 “等等!”凤不鸣叫人,见小孩儿迟疑着回头,微微笑着软声问道:“你们把那些草给我们,是想干什么呀?” 哥哥看看妹妹,两个孩子大眼儿瞪小眼儿,显然,也没听懂凤不鸣的话。 但红衣红发红瞳,皮肤白得像雪一样的人实在是太好看了,声音实在是太好听了,语气实在是太温柔了,两个孩子一下就安心很多,开始比比划划地跟凤不鸣聊起来。 交谈不是很顺利,最后哥哥心急地拉着妹妹跑了,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凤不鸣。 他忍着痛慢慢回到巨龙身边,偎着他坐下来。抬高手臂,将手掌轻轻搭在巨龙的鼻梁上,轻轻抚着。 “我猜的。那几株草嚼碎了敷在伤口上,可能能加速愈合或是怎样。但是……这里的万物都是汲取浊气而生,我们用不了。” 巨龙费力地轻轻动了动龙头,蹭蹭偎着他的人,闭着眼睛虚弱道:“不需要。我们偎在一起,这样就很好。” 凤不鸣靠得紧了些,低声应:“嗯。” 鼻音里有藏不住的哽咽。 但许是两个孩子确认了这从天而降、卧在百草谷里的一人一大虫没什么危害,安静了数日的百草谷重又热闹起来。每日都有许多村民跑过来观望。 不止一个村儿的。 百草谷方圆百里,三个村儿的,都来看过。 一开始,村民们畏惧那条光是头就有三个人高,眼睛像灯笼一样大、还散着幽幽绿光、卧在那里像一条连绵的山脉似的大长虫,以及那种清冽的、靠近了会浑身刺痛的气息,不敢靠得太近。 但红衣似火、肤白如雪的美人实在太漂亮了,脾气太温和了,村民们也就壮起了胆子,一边小心翼翼地瞄着那守护神似的大长虫,一边恭恭敬敬地努力尝试与美人交谈。 人多了,说话的多了,日子久了,凤不鸣渐渐也就学会了这里的语言。 众人得知那条巨大的,看着十分威猛的长虫是“龙”,而眼前红衣红发的美人是“凤”。 众人笑道:“我们这里叫‘人’,不叫‘凤’。” 凤不鸣又跟他们聊了一阵,明白过来,雪隐界口中的“人”,便是指他们这样可以直立行走、两条胳膊两条腿的生灵。虽然凤不鸣的肤色发色与他们不尽相同,但雪隐界的人仍旧认为凤不鸣与他们是同类,都是“人”。他们以为“凤”只是凤不鸣原本语言中对“人”的称谓,所以好心告诉他,在这个世界,“凤”叫做“人”。 第183章 凤不鸣只是只是笑笑,没多做解释。 凤与龙不同,为了方便天帝亵玩,自出生,便一直是人类形态。终其一生唯一一次现出本体,便是在自焚凝丹时。 后来众人又七嘴八舌的,说凤不鸣应该不是“人”,是“仙”! 凤不鸣弄清楚“仙”是什么后,忙摆手说自己不是。可众人七嘴八舌的,说你从天而降,好看得不像这个世间的人,还带着一条这么威武的大怪物……啊,不是,我们是说龙,你说你不是仙是什么。 凤不鸣争不过众人,只得默默认下。 他在心底苦笑。自己不过一介x奴,被踢出上界,竟摇身一变,成了下界人眼中的仙。 他一点都不觉得开心。只觉得讽刺,以及对这些热情可爱的村民们的深深愧疚。 他发现这里的人都很年轻。他见过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没见过更年长的。他想,许是这百草谷地处偏远,上了年纪的身体不便,走不过来。便也没有多问。 可是没多久,之前来给他和龙胤送药草的少男少女带过来一个小婴儿,说是他们的孩子。 凤不鸣诧异,原来他们不是兄妹。更诧异的是,这两个孩子还这么小,居然……? 很快,他便得知,是雪隐界的人,寿命太短了。三十岁的便是“天寿”,很多人二十几岁就死了。所以为了种族延续,男男女女会在身体刚刚成熟时,便诞下子嗣。 二十年,相较于上界众生动辄数千年的漫长生命,短暂如弹指一挥。便是像龙胤这样被抽筋碎骨踢出上界等死的罪奴,余命也还有三四百年之久。 “原来我们还可以彼此陪伴好久。” 星垂四野的天幕下,红衣美人轻轻捧着面前的巨大龙头,额头抵在它的鼻端,轻声缱绻。 “突然觉得……这些时日来的惶惶,像个笑话。” “他们的人生那么短,可是他们活得那么充实、热烈。” “阿胤,我们的幸福,才刚刚开始。对不对?” “嗯。”巨龙应声,不再是垂死的暮气沉沉,而且满含温柔的笑意。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百草谷里的花草已经彻底变了样子——巨龙呼出的清气,彻底驱散了汇聚于这里的浊气,汲取清气生长的花草,也就有了别样的清新姿态。 附近的村民不怎么来百草谷了,因为浓郁的清气让他们不适。 但是少男少女抱着他们还未满周岁的孩子来了。 他们跪在凤不鸣面前,祈求仙人救救他们的孩子。浑身是血、满是伤口的巨龙能从那种奄奄一息的状态下活下来,一定是仙人有什么法子。 凤不鸣看着年轻丈夫怀中的小孩儿,皮肤严重溃烂,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 这就是这里的人说起的“命劫”吧?说是每个人下生都有这么一遭。有的人很快就自愈了,而且变得身强力壮。有的人好得慢,好了之后也没什么变化。有的人一直好不了,一直病恹恹的,身上还留满疮疤。有的人熬不过去,就没了。 凤不鸣在心底叹息。清气方得长久,上界将浊气全部封进这雪隐界,此界能孕育出生灵已是难得,又哪里能活得长久。 别的地方他没去过,不清楚,但单看这里,就说这百草谷前边的那座长白山,前不久刚喷发一次,喷出来的竟然全是更浊的浊气,简直催命符一般。相比之下,这雪隐界素日里漂浮的浊气已然算“清”的了。 可是听这里的人说,那长白山几乎每隔四五年便要喷一次。照这个喷法,雪隐界的浊气只会越来越浓,生灵的寿命只会越来越短…… “阿胤,你有什么办法么?”凤不鸣附在巨龙的头侧轻声问。 巨龙沉吟片刻,“你把孩子抱过来。” 凤不鸣看了一眼哭成泪人的小夫妇,声音压得愈低,“那孩子已经快不行了,我怕他一碰我身上的清气就……” “死马当活马医。”巨龙说的还是上界的语言,并不怕小夫妇听了去。 凤不鸣把孩子抱过来,还没走回巨龙身边,脚步微妙一顿。 孩子咽气了。 巨龙张开巨口,凤不鸣心领神会,急忙将孩子放了进去。 “仙人!”小夫妇吓坏了。 但很快,巨龙的口中便传出婴孩的啼哭。 巨龙张口,宽大如床的鲜红舌尖上,先前那个黑如煤球、满脸烂疮的婴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白白嫩嫩、皮肤吹弹可破的小家伙。 凤不鸣迟疑着将孩子抱给小夫妇,小夫妇满脸惊疑地接过来,仔细看看,这小脸、这眉眼,确实是自家孩子,只是……这黑变白……?原来的红色眸子也变成了绿色的? 而且这孩子怎么抱着这么扎手?孩子似乎也感觉到不舒服,拼命地扑腾、嚎哭。 “你们也过来。”巨龙说。 “别怕,去吧。”凤不鸣接过孩子,轻声安抚,让小夫妇迈入巨龙口中。 巨龙再张口时,小夫妇也都变成了像仙人一样肤白如雪的人,眼睛则变成了跟巨龙眼睛一样的碧色。小妻子脸上因“命劫”留下的几处疮疤也都消失了! “这样你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平安无事地相处在一起了。只是……不能和邻居们挨得太近。这也是你们想救活孩子的一点点代价吧。”凤不鸣说。 小夫妻抱着面色红润、健健康康的孩子感恩戴德地告辞了。 第184章 凤不鸣担心道:“你把他们变成这样,今后他们的生活可能会有很多不便……” 巨龙倒是神哉哉地卧着,“其他人很快会找来的。” 凤不鸣略一思索,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把先前采来的几株草喂到巨龙口中,柔软的声音满含关切,“你怎么样了?” 巨龙发出一声轻笑,轻晃着头颅蹭了蹭美人,“我很好。” 凤不鸣倾身,张开双臂虚虚拥住巨龙的头颅,用柔嫩的面颊蹭着巨龙坚韧如甲的龙皮,没有说话。 抽筋碎骨,哪里能“很好”。 各村村民很快成群结队地找了过来。多是一些因为“命劫”,而常年沉疴缠身、满身疮疤之人。 巨龙一一治好了他们。 村民愈发将美人和巨龙奉若神明。 几十年弹指一挥,村民们发现,那些被巨龙治疗过的人,不光是变白了,寿命也变长了!都快四十了,竟然还没死! 于是连剩下那些,觉得自己没什么毛病,甚至力壮如牛的,也都去找巨龙“含”了一下。 百草谷清气缭绕,周边的三个村落,人人都变得肤白如雪、碧眸如玉,活上五六十岁,已经不成什么问题。 巨龙还教了他们一些吐纳之法,吸入巨龙呼出的清气,排出体内的浊气,经年累月,便可体态轻盈、延年益寿。 那个第一个被巨龙“含”过的婴孩,宗涟,在吐纳方面颇有悟性,成了后来的第一个百岁老人。还开宗创派,取名为“天机阁”,广纳门徒,传授由他改进的、更易掌握也更适合大众的吐纳之法。 天机阁的总教会,就设在已长久未曾喷发过的长白山上。就是要让世人知道,有天机阁坐镇,这世间便会长久清朗。 宗涟一直对龙凤二人敬重有加,信徒供奉的什么好东西,他都给龙凤二人送去。 后来凤不鸣说他和龙胤不想再被人打扰,宗涟便命弟子封了百草谷,设为天机阁禁地,任何人不得踏入。 坠入雪隐界近百年,凤不鸣将那些仰仗龙胤呼出的清气而得以重塑肉身的雪隐界人当做自己的孩子般宠爱。因为他们给了他和龙胤最初的关怀和持续不断的热情,他们让他和龙胤在等死的绝望中看到了新生和新的意义,他们将他和龙胤奉若神明,给了他们这对原本毫无尊严可言的“卑贱罪奴”以至高无上的敬重。 所以,即便后来意识到,这世间清气,并非单纯是龙胤“呼”出来的,而是他吸入浊气,在体内炼化而成,长久的吞浊,让本就重伤在身的龙胤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凤不鸣也没有办法开口劝龙胤停止。 龙胤停下来,这好不容易变得清朗许多的雪隐界,就又会慢慢变回从前模样。他们的“孩子”会早早“夭折”。 凤不鸣想着,即便如此,相守百年,应该不是奢望,却不想,竟成奢望。 “阿胤……我不想跟你分开……”红衣美人拥着巨龙的头颅泣不成声。 巨龙温柔地轻晃头颅蹭蹭他,轻声笑着:“枯守着一条一动不能动的大长虫这么久,还没够啊?” “不够!不够不够不够!”凤不鸣哭着摇头,“多久都不够……” 龙胤沉默着酝酿片刻,终于说出藏在心底近百年的告白: “不明,你跟了我,可我什么都没能给你。这个新世界,是我唯一能送你的礼物了。” 凤不鸣愕然抬首,望望这鸟语花香、清新美丽的百草谷。他没去过外边,但过了这么久,想来外边世界的大半,也都变成了百草谷的模样。宗涟来看望他们时,也是这么说的。 如此清爽美丽的新世界…… “我不配。”凤不鸣闪躲了目光,自下颌掉落的泪珠叫人心碎,“我怎么值得你……” 他一直没有说过。他觉得说出来便是辜负了龙胤的心意。 不管天帝口中如何贬损龙胤为“奴畜”,可他既然是天帝的近侍,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上界之中,谁人见了龙胤,不得驻足施礼? 他凤不鸣才是真正的“奴畜”,被锁在寝宫受人百般羞辱亵玩,卑微、下贱、肮脏不堪到了极致。 他如何值得龙胤为他牺牲这么多。 他如何配得上这样一个清爽美丽的新世界…… 巨龙用鼻尖轻轻蹭蹭美人,无比亲昵、缱绻。 “你配。你值得。不鸣,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无比的……”巨龙顿了顿,柔情万分地吐出两个字,“圣洁。” 凤不鸣听到了心房被全然击溃的轰响。 龙胤是如此爱他,知道他最在意、最介意的是什么。龙胤用尽自己的全力、余命,抹去了长久以来,蒙在凤不鸣心头的阴霾。 “我死后,会散于天地,会变成更多的清气,会渗入这世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长久地守护你。” “诚实讲……我也很不想放手……但是……这个世界的人很好、很热情、很善良。没有我拘束你的脚步,我希望你能遇见新的幸福。” 凤不鸣把脸埋在巨龙的眼睑下,沉默地听着。过了一会儿,不见巨龙再说什么,吸了下鼻子,抬起脸来,看着那只差不多跟自己一样大的竖瞳,问它:“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巨龙张张嘴巴,“没了。” 凤不鸣张着双臂拥着巨龙的头颅,用脸颊蹭蹭他,哭腔未消地轻声说:“阿胤,你吃了我吧。” 第185章 巨龙的竖瞳骤然紧缩。 感受到身下巨龙的挣扎,凤不鸣急忙安抚,“你听我说。” “你吃掉我,活下去。等过了一千年,我涅槃重生,我们继续相守,好不好?” 已经命在旦夕的巨龙急得直喘,“你重生去哪里?!那畜生的金梧桐?!你怎么还回得来!” “我会回来!我一定会想办法回来!阿胤,阿胤……我不想我们就这样结束,我不甘心,我有好多好多想和你一起做的事,好多好多……”他停下来,缱绻眷恋地吻了吻巨龙的眼睑,脉脉情深地凝视眼睑翻上去后,露出来的竖瞳。 巨龙安静了。 “阿胤,你等我一千年,让我给你一个干干净净的我。我想你能变回人身娶我,给我穿上喜服,遮上盖头。我想给你生许多小龙……” 凤不鸣把头靠上巨龙,柔软的手掌轻轻抚着,柔声缱绻。 “你一直都是这么打算的?”巨龙安静地问。 凤不鸣轻轻点头,“嗯。” 巨龙嘴部的肌肉颤动,声音听起来极度压抑,“你要我吃掉自己心爱的人,在没有他的世界里苦守,等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他?” “我会回来!我一定会回来!”凤不鸣急道,“阿胤,你相信我!” 巨龙不说话,眼睛也合上了。 它在生闷气。 “你是觉得一千年很长,我很自私?那你要死,扔下我自己,受永无止境的相思之苦,你就不自私?”凤不鸣故作生气。 巨龙睁开眼睛,“我……!” 凤不鸣亲吻他,低声诱惑,“只是一场短暂的分别而已。等熬过去,我们会天长地久……” “可你还要我吃掉你……我要怎么……” 凤不鸣抬手轻轻压住巨龙翕动的嘴,柔声道:“不是‘吃掉’,是我与你,融为一体……阿胤,我想与你,融为一体。” 那一天,天机阁后山禁地百草谷,倏然传出一声响彻天地的悦耳鸣叫。很多弟子目击到一只周身火焰缭绕的艳丽巨鸟,舒展双羽,一飞冲天,眨眼间便消散不见。 奇异得像一场幻梦。 那是令后世之人信仰天机阁众神的传说之一。 第72章 千年时光流转, 天帝的金梧桐上又诞生了几只小凤凰。 天帝再荒淫,对于四岁前的奶娃娃还是没什么兴致。这是凤不鸣觉得自己可以抓住的机会。 凤族可以在自焚凝丹前选择铭刻记忆或清除记忆。凤不鸣当然选择铭刻。不过涅槃重生后,他没有立刻表现出自己拥有前世记忆的样子。他装作一只呆呆蠢蠢的幼崽,默默观察, 族里谁可以信赖。 他惊讶地发现, 他和龙胤的故事, 竟然成了凤族中代代流传的凄美爱情传说。凤凰们虽然都很清楚自己的命运, 但是回到金梧桐休憩的时候,个个都在哀叹, 什么时候能遇到自己的龙胤。 但是抽筋碎骨实在太有威慑力了, 而且那之后, 天帝也不再让近侍入寝宫。凤不鸣和龙胤的凄美爱情, 注定要成为绝唱了。 “你们……愿意帮凤不鸣和龙胤,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吗?”一只凤凰幼崽蓦然插入成年凤凰的闲聊, 不出意外地,招来数道目光。 之后。 “不鸣, 我们的人生是没什么指望了。你要代我们, 狠狠幸福下去啊!” “要在雪隐界,跟龙胤永远幸福下去哦!” “我们都在这里狠狠祝福你!” 凤凰们用尽浑身解数,将凤凰幼崽偷偷送到永劫门, 诱惑守备开启雪隐界, 让凤凰幼崽溜了出去。 “我会带着你们的祝福,狠狠幸福下去的!” 从天而坠的时候, 小凤不鸣满怀感恩和期待地想着。 但他没料到的是, 或者说, 这不在他的认知范围内—— 上界千年如一日,但雪隐界的千年, 却是翻天覆地。 小凤不鸣是在被烈火炙烤的剧痛中醒来的。 他死不了。他在熊熊大火中哭喊、挣扎。他不懂雪隐界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他现在的形态,还只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两三岁大的人族幼崽啊!人族怎么会对自己的幼崽这么残忍?! 他在喊,围观他被火烧的人也在喊。小凤不鸣听不懂他们在喊什么,雪隐界的人,在这千年的时光中,语言又有了变化。他能听出个别字音,但拼凑不出完整意思。他只能看出,那些人的脸上,从最初的疯狂夹杂着惊恐,变成完全的惊恐。 因为他死不了。他被熊熊大火灼烧了整整十日,小小的身体不断被烧焦,不断重生。 那些人看着他,像在看什么可怕的厉鬼。 那些人见烧不死他,就把他绑了块大石头,扔进了江里。 窒息的痛苦一直死死缠绕着凤不鸣。可是他死不了,只能活受罪。 他可以选择自绝。可自绝便又是一千年。他的阿胤在等他,他决不能失信,让阿胤在漫长的孤寂时光中煎熬。 可他凭自己也摆脱不了现下的困境。 他在极度的痛苦中呼唤着龙胤,期待他能如千年前那般,将他从绝望的深海救出。 虽然他的阿胤没有来,但来了一只美丽到雌雄莫辨的鲛人……好吧,看胸部,应该是雄性。 鲛人用利爪勾断了石头上的绳子,给小凤不鸣渡了口气,双臂抱着他,于湍急的江流中,箭矢般逆流而上。 第186章 凤不鸣终于被托出水面,劫后余生地深吸了口气,咳得昏天黑地。 等他缓过来,发现自己是坐在一块礁石上,四周是月夜下的茫茫海水,无边无际,看不到陆地。 礁石四周,围着几十只鲛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无一例外,都美得很梦幻。 “好一点了吗?”面前的雄鲛美丽而不失威严,像是鲛王。他轻柔地问过后,又想到什么,打量着眼前狼狈至极的凤凰幼崽,问他:“你听得懂我们的语言吗?” 凤不鸣点头,想说话,又忍不住猛咳起来。 他当然听得懂。鲛人说的,还是上界的语言。 一只雌鲛凑过来,用手指异常纤长、指甲看起来极为锋利的手,温柔地为他抚背。“再缓缓,不着急。” 凤不鸣缓过来一点,抬起因为猛咳而愈发红艳的瞳,生出看到亲人似的喜极而泣,“你们竟然都还活着……” 众鲛人面面相觑。 “我们,可能是你认识的鲛人的后代。”鲛王道。 凤不鸣急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好多年了……许是有上万年了?我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看到鲛人。你们能在这里一代代地延续下来,真的太好了!” 鲛人与凤族同样,是天帝圈养的禁luan。只不过凤族养在金梧桐上,鲛人养在莲花池中。但在很久远的以前,鲛人便全族获罪,被逐出上界,丢进了雪隐界。获罪缘由,已经淹没在漫长的时光中。 或许并不是什么大事。 毕竟天帝喜怒无常。 众鲛原本并不确定凤不鸣的种族,但听他这么讲,便已确认,这个红发红瞳的小娃娃,就是先祖口中、同病相怜的友族,凤凰。 先祖时常感慨,他们被天帝逐下界是逃过一劫,可怜那凤族仍旧身陷永劫。如今见到,众鲛对漂亮又可爱的凤凰幼崽自然是倍加怜爱。 经过简短交谈,众鲛了解了凤不鸣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说,为了躲避凶残的人族,他们已经从靠近陆地的江河迁移到深海数千年。所以对陆地上的事情并不太了解,不知道百草谷和长白山在哪里,没听过什么关于龙的传说,更没有听说过龙胤这个人。 “……凶残?”凤不鸣没想到鲛人会用这个词来形容他和龙胤那些热情、善良的“孩子们”。 “他们要烧死你!还把你绑了石头沉入江里!这还不够凶残吗?!”一只鲛人十分激动。 他位于水面下的黑色鱼尾上挂了个用墨鱼皮制成的囊袋。因为他的某处器官惨遭人族戕害。伤痛和不便还在其次,主要是耻辱。那个囊袋成了他毕生的耻辱,直到他死。 还有一些没有说话,但神色变得阴鸷的鲛人。他们都曾遭受过人族的伤害。 鲛人原本是喜淡水的。也喜欢从水中上岸,摆着尾巴扭着腰肢,在陆上到处走走。这是被天帝饲养的他们的先祖留下来的习性。鲛人的先祖可没被天帝终日泡在齁咸的池子里。 可是为了躲避贪婪凶残的人族,鲛人不得不离开更为宜居的江河,来到这荒芜寂寥的深海。 只是总有一些年少的鲛人不信邪、或者是不甘寂寞,想去“探险”。而探险的结果,往往是去而不返。侥幸逃回来的,也多半破败不堪。 小凤凰无法相信地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认识的人族不是这样的!” “你已经亲身经历、亲眼看到了,为什么还不肯相信呢?!”鲛人不能理解。 “他们秉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莫说是我们这些‘妖’,便是同族,他们都会同类相残啊!”另一个鲛人说。 “妖?‘妖’是什么?”凤不鸣不解,是这里的人对鲛人的别称吗? “‘妖’就是……!”一个鲛人想解释,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解释。 鲛王冷声道:“你且当做——除‘人’以外,皆为‘妖’。” 凤不鸣念着那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抬眼惊惶道:“他们排斥‘妖’?” “何止是排斥!是赶尽杀绝!” “不止是赶尽杀绝,还有奴役!玩弄!” “就像那些上神对待你我两族,有过之而无不及!” 鲛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凤不鸣不想听了,他捂住耳朵摇头,睁着一双含着泪的艳红眸子,“我要去找龙胤。麻烦你们把我送回陆地。” “回去?!你要去送死?!……哦,你死不了,那就是活受罪!”一只雌鲛心急道。 小凤凰说,我要去找龙胤。 不管鲛人再劝他什么,他只说,我要去找龙胤。 鲛王趁着夜色亲自把他送回海岸。 高大的鲛人低头看着还没有自己半截鱼尾高的小娃娃,咽下了所有的劝阻和叮嘱,而是说:“祝愿你能顺利找到龙胤。我和族人会为你祈福的。” 小凤凰极为郑重地躬身谢过,裹了裹湿涝涝的小红衫,转身迈入夜色。 他没想过,或者说,是他不愿相信,隐藏在夜色深处的,是无尽地狱。 那之后的近三百年,他亲身经历了所有比地狱更地狱的黑暗。虽然偶尔有过短暂的光明,但那点点星芒远远不足以驱散那暗暗沉夜。 凤不鸣无数次想要以死逃避。可一想到那人还在这世界的什么地方等着他,他就不敢死。 第187章 一千年,太漫长了。他怎么敢要他再等一千年。 就算自己又已经变得破破烂烂、肮脏不堪,至少,也要找到他,亲口问过了“你还要不要”,那人说“不要”,他才敢死。 这三百年里,叫他最伤心的是,那些汲取清气诞生的白皮人族,竟然不是去帮助那些还被浊气侵染的同族,而是将他们视为异类,称其为“魔”,将他们驱离自己所居住的清气缭绕之地已算友好,更有许多讨伐、屠杀。而被蔑称为“魔”的人亦不甘被欺压凌辱,奋起反抗。双方厮杀不断,积怨渐深。同类相残之惨烈,观之令人心惊、心寒。 叫他最绝望的是,当他终于遇到了知道“天机阁”的人,却听到了一个与他亲身经历的完全不同的故事—— 传闻千年前,恶龙降世,于世间四处作乱,喷吐黑色的“魔气”,害得世间生灵涂炭。 人族中出现了屈服于恶龙淫威的叛徒。他们平日里好吃懒做,此时却在恶龙的帮助下,吸收恶龙吐出的魔气,皮肤变黑、头发变白、眼睛变红,拥有超乎常人的力量。他们为虎作伥,帮助恶龙肆意屠杀同胞,强占他人辛苦劳作的田产、财富,淫人妻女,无恶不作。 他们,便是魔。 英勇顽强的人族倒下一批又一批,但仍旧没有放弃抗争。而且在坚持不懈的抗争中,不断涌现出越来越强的强者。 终于,在所有人族众志成城、精诚一心的努力下,一小队精英斩妖除魔,来到恶龙面前。在付出惨烈的牺牲后,成功屠杀了恶龙。 在那队人族精英中,活下来的有十二人。他们,便是当今守护苍生的至尊仙门“天机阁”的创立者,初代“天机阁十二金仙”。 可是恶龙虽身死,却常以恶灵作乱。十二金仙为护天下苍生,献祭全部法力,布下伏龙八卦阵,将恶龙之灵永镇极北苦寒之地,使之不得再作乱世间,天下太平。 而十二金仙献祭自身后所逸散出的至精至纯灵气,则源源不断地散向世间,福泽众生。 天机阁弟子秉承十二仙教诲,皆高风亮节、心怀天下,放弃一切人间享乐,毕生于苦寒之地清修,只为确保伏龙八卦阵万无一失,并将清修所得修为,延续初代十二仙的意志,化作灵气,源源不断地散向世间,福泽万年。 而世人为感念天机阁的牺牲和奉献,奉其为“神”,世代敬仰。 凤不鸣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人在前往鬼谷派的囚笼里。 他不顾身上荆棘和符咒带来的伤痛,疯狂挣扎着叫喊起来:“什么恶龙?什么恶龙?!他不是恶龙!他不是——!他是救你们于水火的真神!他才是神——!没有他就没有你们!!” “这故事谁讲给你们的?!这么胡扯的事情是谁编的!!!事实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天机阁……天机阁的创立者……不是宗涟吗?他是我和龙胤的第一个‘孩子’,他很乖很听话,他很善良……” “什么伏龙八卦阵?极北苦寒之地在哪儿?!你们对龙胤做了什么?!你们对龙胤做了什么——!你们让我去见他!让我去见他——!” 可是囚笼里的凤不鸣太脏了。衣不蔽体,身上满是男人留下的腥臭东西。 ——是行侠仗义的鬼谷弟子在给治域内的百姓清剿山匪时,在匪寨里发现他这只红发红瞳的“妖怪”的。 弟子们不认得这妖怪,刚被救下来的凤不鸣又有点神志不清,鬼谷弟子便把他捆上荆棘贴上符咒,丢进囚笼,押回门派。 凤不鸣在颠簸的路途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听押运他的鬼谷弟子在闲聊,鬼谷什么时候能攀上天机阁,成为神族钦定的仙门,也沾点仙气儿。 听到“天机阁”凤不鸣赶紧爬起来问。鬼谷弟子见这妖怪还算乖巧,也是存了几分炫耀的心思,便滔滔不绝地讲给他听了。不想这妖怪听完了竟突然发疯似的尖叫。 凤不鸣的喉咙被那些禽兽不如的山匪弄伤了,此时叫喊起来,像是破风箱和尖锐物体划过金属表面时所产生的刺耳声响的混合音,听得鬼谷弟子直捂耳朵,再瞧他那又脏又臭又疯又病的模样,直接催动符咒,把他弄晕了事。 “喊了一堆什么鬼东西。” “不知道。” 凤不鸣被洗涮干净,送到了鬼谷掌门那里。 喉咙本就有所损伤,一番撕心裂肺的叫喊,加上气急攻心,凤不鸣发不出声、说不出话了。但鬼谷掌门也没把一只“妖”当人看。 他不爱色,但求强大、长生。 他准备剖丹。但剖完了,没找到丹。而且都被剖了,这妖怪竟然没死?! 鬼谷掌门震惊了。 他准备炼丹。 他炼了多少日,炼丹炉里的痛苦哀嚎便持续了多少日。 鬼谷掌门一拍大腿,既然自己用不上,那就送礼。 于是,在神使来鬼谷派视察有无作为钦定仙门资格时,凤不鸣被五花大绑地献了上去。 为了掩饰精心编造的谎言,天机阁内一直设有“十二仙”的位子,且对外宣称十二仙即为天机阁的最高权力。所有决定,都是十二仙合议后作出的。 但是人就有私心,“仙”也不能免俗。十二个仙,不可能一条心。 如果说初代十二仙是被共同背负的罪孽绑定在一条绳上的蚂蚱,那继任的十二仙,可没这些约束。 第188章 故此,在漫长的权利更迭中,十二仙的权利时虚时实。比如现在,其他十一仙都是摆设,真正手握权利的,只有兼任阁主的闻天。 闻天与鬼谷掌门一个脾性,不爱色,但求强大、长生。得了一只凤凰,那不得好好研究研究怎么利用? 可是凤凰血喝了,凤凰肉吃了,双修过了也剖过了、炼过了,闻天阁主什么都没得到,还是在二百九十九岁时,噶了。 继任阁主闻时,清心寡欲事业脑。虽然也想用凤不鸣求长生,可他知道上任阁主已经把能折腾的都折腾过了,没折腾出来,他也就不费心折腾了。只是把凤不鸣关进不见天日的密室里,不闻不问。后来干脆就忘了。 直到闻道继任阁主,才把被黑暗幽禁了近三百年,早就神志不清的凤不鸣拉出来。 新阁主闻道,一言以蔽之,青春简约版天帝。他在阁主之位上有多衣冠楚楚,晚上上了床便有多禽兽不如。 在发现凤不鸣以前,他已经不小心玩儿死了不少神族少男少女。神也是爹娘肚子里生出来的,为了给自己的不小心擦屁股,闻道还是费了不少心思。 现在好了,新玩具好看、乖巧、耐玩儿。怎么祸害都死不了,好好洗洗就焕然一新。 爽。 就是总疯疯傻傻、口齿不清的也无趣。 闻道心血来潮地悉心养了一阵,大美人儿的心智恢复了一点点,话也说得清楚了。 会在他玩儿得狠的时候,哭得贼勾人地软声喊他“陛下”,央求他放过自己,和龙胤。 龙胤? 龙胤?! 闻道眯了眯眼,那不是地宫里封印的那条孽龙吗? 阁主十分耐心地,哄小朋友似的,哄着心智尚未完全恢复的凤凰美人讲他和龙胤的故事。 心智不全的美人讲得颠三倒四,但闻道已经拼凑出七七八八。 他没有震惊于“世界的真相”,他只感慨,还是天帝会玩儿。 当着别人亲相公的面儿干,想想就刺激。 “轰隆隆隆……” 伴随着巨大厚重石门的开启,闻道收回按在机关上的手,回首冲身后有些像怕生的小朋友一样的凤凰美人伸出手,笑得一脸宠溺撩人,“来,宝贝儿。” 分明是一张成熟美艳的脸,却透着幼儿般的纯真懵懂。凤凰美人锁着肩颈,撩起眼帘,难掩惶恐地看了看身前冲自己微笑的邪恶男人,迟疑着慢慢抬起纤纤素手,搭上他的。 密道深处涌出熟悉的气息。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里、骨子里,有什么在躁动。 有什么被埋葬了很久的东西,就要涌出来了。 第73章 一千多年前, 凤不鸣自焚凝丹后,龙胤忍痛吞下金丹,很快得以痊愈。 他恢复人身,腾云驾雾升上高空, 将整个雪隐界巡游一遍, 发现整个雪隐界都是越向上气越清、越向下气越浊, 加之长白山喷发出的气更为污浊, 龙胤便猜测,虽然雪隐界全是上界排出的浊气, 但这些浊气经年累月, 也逐渐按照较清的上浮、更浊的下沉之理, 形成了当前的世界模样。 浊气性燥烈, 故而雪隐界火山、地裂频发。每次发生,便是将聚积地底深处的重度浊气喷出一些, 无限恶性循环。 但倘若性安定的清气变多,便可压制燥烈浊气, 让这一方小世界不再如烈火地狱般。 而长白山一带, 正是整个雪隐界浊气聚积最多的地方。龙胤决意,便以原形继续镇守长白山。一边纳浊吐清,继续改善雪隐界, 一边静候恋人重生归来。 千年时光不能荒度, 他总要送他一个更美好的居所。 只是千年孤守实在太过难熬。身体虽静守一处,脑子却不得安宁。龙胤不想折磨自己, 便让自己进入休眠。 这并不影响他继续纳浊吐清。 但他却没想到, 天机阁的后代继任者, 会妄图成“神”。 只是吸“龙气”便可脱胎换骨,比其他人多活二十几年, 那要是喝了龙血、吃了龙肉呢?是不是就可以将神龙的力量化为己有? 阁内有反对的声音:屠龙?!那是守护苍生的神龙啊!没有它,哪有你我今日?! 屠龙派则藏起贪念、大义凛然地主张:起可将我族乃至整个世界的命运交于那大长虫手中?!今日它守护苍生,焉知哪一日它性情大变便要屠戮苍生!力量,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双方争执不下,最终以屠龙派密谋杀害亲龙派结束了这场争辩。 罪孽已生,更无退路。屠龙派勠力同心,涌入百草谷屠杀了沉睡中的巨龙。 他们饮龙血、啖龙肉,抽龙筋、剥龙皮、碎龙骨,以龙骸炼化无数宝物,装备己身,将天机阁,推上凡世神座。 将被龙血染红的百草谷砌成庞大地宫,布满符纹诅咒,以镇压愤怒咆哮的不死龙魂。 初代十二仙在地宫之上修建了新的天机阁十二宫,表面名义为十二仙均为阁主,实则各宫据守大阵十二方位,确保阵法不灭,“恶龙”之灵无法逃脱。 他们在对外散播的精心篡改的历史中,扮演着舍生取义的“圣人”角色,实际上却终日在这龙骨砌成的奢华宫殿中,疯狂汲取巨龙尸骸上逸散出来的磅礴清气。 而龙胤的魂魄,则被镇压于伏龙八卦阵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饱受诅咒折磨。 直至那道石门打开,已是过了整整一千一百一十六年。 第189章 一片幽暗中,本该温润的碧玉眸子,被千年的仇恨与折磨,滋生出嗜血的猩红。 两世种种,无尽的折磨、极致的羞辱、缠绵的爱意、热情的关照……潮水般淹没了愣怔在门口的凤不鸣,叫他双膝一软,怆然跪地。 他刚要扑向向下的石阶尽头那被无数缠着符文的锁链囚困于幽暗中的残魂,便被一只邪佞罪恶的手拖拽回去,扒下了肩上红衣…… 但如天帝、闻道这样的人,多少是有些刚愎自用在身上的。被怒火烧光了神智,于一片漆黑深渊中重新苏醒的龙胤,很好地利用了这一点。 在数次奸y人妻的罪恶戏码后,忍辱负重的凤不鸣终于依照龙胤的暗示,于地宫内完成了夺舍所需的一切准备。 不得不说,雪隐界的人很聪慧。最初龙胤只是教了他们一点最基本的吐纳之法,但历经千年,人族、尤其是天机阁这些“伪神”,竟然自行研悟了许多运用清气——哦,他们现在称之为“灵气”——的术法。并且用那些术法,残忍地杀害了沉睡中的巨龙。 但“夺舍”这种秘术,以及很多上界才有的秘术,雪隐界的人,都尚未领悟。 这也是龙胤敢在闻道面前公然摆下夺舍大阵的原因——雪隐界的人根本不会想到,自己的身体,竟然会成为别人的东西。 当那股令人作呕的东西被当着龙胤的面注入体内时,将下唇咬出了血的凤不鸣猛然感受到来自背后的温柔拥抱。耳畔是那道让他心心念念了千余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明明很冷淡、却极致温柔的语气。 “又让你受苦了。” “都过去了。会好起来的。” 而后,是落在肩头,小心翼翼的,珍而重之的一吻。 莫大的幸福冲击,让凤不鸣没能捕捉到深藏在男人语气深处的那一丝丝阴鸷。 凤不鸣被裹着红衣抱回了阁主所居的十二宫主宫、紫微宫,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惬意生活。 可他的心很焦虑。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龙胤。 抛开他自身的问题不谈,现在的龙胤,套着一副让他恐惧、厌恶、恶心无比的男人的皮囊,但皮囊里面的魂魄,却是他深爱到愿意为之舍弃生命、舍弃一切的男人。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脸上的纠结太过明显,以致于龙胤有些躲着自己。 他深居紫微宫,日日紧张又忐忑地期盼着龙胤的宠爱,又怕他来宠爱。而龙胤只会在白日里来看他,问他过得舒不舒适,缺什么,想要什么,语气很温柔,眼神很缠绵,但手上不会对他逾距半分。 凤不鸣想问,又不敢问。 自己已经又变成了一个被人玩儿烂了的烂货,他还有什么脸面去问龙胤,你还要不要我。 凤不鸣每日在紫微宫黯然神伤,并不知龙胤套着闻道的皮囊,忙着对天机阁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这些个垃圾连自己只是生活在上界“茅厕”里的蛆都不知道,也配跟他并称十二仙? 他是能统治这个世界的至高无上唯一真神。 十二仙算什么东西? 给他做狗他都嫌弃。 奈何现在肉t凡胎,纵使因为魂魄比凡人多了几分力量,但仅靠自己一个人,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太多,他还需要天机阁的威望和势力。所以被天机阁篡改扭曲的历史他不能修正,还得让天机阁的地位更加尊崇。 当然,龙胤本就无意去修正历史。 ——谁会在乎茅坑里的蛆如何看待自己? 龙胤现在只想收回自己的全部力量,以及,重塑一具能够承载这磅礴力量的rou身。 第一步,自己隐居幕后做凌驾众“神”之上的“神君”,另提一人补上十二仙的空缺。十二仙中听话的收下做狗,不听话的就杀掉换人。 无需什么心计,来自上界的绝对力量、对他人生死的绝对掌控,就是让这些下界杂碎俯首做狗的底气。 养好了鹰犬,第二步,便是献祭四分之一神族,设下“护山大阵”。 护山自是必须,但在守护灵山的重重阵法之中,有一阵名为“万元归一”,可将流散于雪隐界的全部清气,慢慢吸聚回灵山。 他要让这些忘恩负义的蝼蚁,重新滚回浊气泛滥的烈火地狱痛苦挣扎。 但是万元归一阵只能吸聚回漂浮于天地间的清气,无法吸回被吸收的清气。 而能吸收清气的,不止是人和动物,还有植物,乃至山川…… 活的好说,只要杀了他们,就可以让积蓄在他们体内的清气重归天地。至于山川大地中的……龙胤思来想去,除了等自己恢复大半力量,运功吸收,眼下倒没有更好的办法。 还是先处理活的。 可是龙胤不想自己动手。那些“蛆”让他觉得恶心,亲手处理他们会脏了自己的手。 指尖轻敲座椅扶手。 龙胤很快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切入点—— 种族差异。 纵观千年历史,龙胤发现人族极为擅长彼此切割、分裂。同宗同源都能分出神、人、魔三支,彼此斗个你死我活,遑论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妖”。 他只要坐山观虎斗,在他们两败俱伤斗不动时,暗暗挑拨、推波助澜即可。 总归吸聚回全部清气、重塑rou身,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注定是一项浩大而漫长的工程。龙胤也不想让这些蛆虫这么轻易地全灭。他要让他们在无休止的战争中,痛苦挣扎、彼此折磨。 第190章 第三步,就是塑造一具能够承载这磅礴清气——哦,他们现在称之为“灵气”——的rou身。 这也是龙胤最为头疼的问题。 天机阁这些伪神常年浸淫在龙骸逸散出的浓郁灵气中,身体确实已与外界人族不同,能够积蓄很多的灵气,平均寿命也已近三百年。 可对龙胤而言,远远不够。 这些伪神的皮囊都不堪重用,外边那些肉t凡胎更是毫无用处。 指尖在座椅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敲着。 男人想到什么,蓦然勾唇而笑。 这天的凤不鸣受宠若惊。 因为龙胤毫无预兆地要了他。 一开始他因为紧张,僵硬得不行。但后来就被龙胤弄软了。 大多时候,凤不鸣是背对着龙胤的。他没办法说服自己,一对上那张像天帝一样、毫无人性地折磨了他许久的闻道的脸,他就会变得很僵硬。但背对的时候,他能感受到自己身后的,是那个他深爱的男人,就会化成一滩水。 “阿胤……阿胤我好累……开始痛了……”凤不鸣趴在柔软的大床上,沿着神经攀咬上来的刺激叫他下意识地想要抓紧脸下的枕巾,可手指已经完全没力了。 还不肯放过他的男人俯下身来,压在他背上,附在他耳边缱绻低语:“你不是说,想给我生很多很多小龙?” 凤不鸣本就潮红的脸更红了几分,手指和脚趾都禁不住地蜷缩起来。 他以为这只是龙胤调情的话,不知道怎么回,便只是羞涩地咬住下唇,继续默默忍耐。 “不行……不行……阿胤,我真的吃不消了……”凤不鸣快哭出来了。 “凤儿,再忍耐些……我想你给我生小龙呢。”男人在背后压着他轻笑。 终于挨到结束,凤不鸣想要清理,龙胤不许。凤不鸣忍着腹部胀痛,终于意识到男人可能不是在调情。 “阿胤,你……真的想我生么?” “凤儿不愿意?” “愿意!当然愿意!可是……我生不出来的……” 男人瞬间变了脸色,可是不安垂眸的凤不鸣没看见。 “凤族,不都是雌雄同体?”龙胤问。 “那……那只是为了满足天帝……凤……奴隶是不配孕育子嗣的……”凤不鸣垂眸伤心道。 龙胤蹙眉,“那你们凤族是如何延续的?” “金梧桐啊。金梧桐便是我们凤族的母体。” 龙胤沉默片刻,语气温柔,“洗洗睡吧。” 凤不鸣感觉龙胤似是不高兴了。可他被折腾得太累了,而且龙胤帮他盥洗的时候也很温柔,凤不鸣便想是不是自己太敏感,想多了,迷迷糊糊地睡了。 龙胤并没放弃。毕竟,没有比让天生灵体的凤不鸣为他诞下子嗣更好的选择。他叫阁中主掌医毒的十二仙来给凤不鸣“看病”,以“滋补身体”为由,哄着凤不鸣喝下各种奇奇怪怪的汤药。 同时,龙胤也启用了并行之策——择优进化。 “清修”、“禁欲”,确实是套在神族头上的紧箍咒。真实原因并非是神族多高尚,而是随着神族人数的激增和灵山灵气的逸散,当时的十二仙突然意识到,灵气渐少而分的人多,这样下去天机阁覆灭矣!十二仙一合计,不能再生了,清修!禁欲!于是这规矩便这样代代流传下来。 但自古以来,“规矩”往往约束的只有社会底层,当权者、制定这些规矩的人,从来不守什么规矩。 于十二宫内侍奉十二仙起居的,全部都是年少美丽的神族少男少女便是明证。 闻道喜欢玩儿漂亮的男孩子,所以紫微宫里都是漂亮的神族少年。龙胤让十二仙给他换成侍女。不看相貌,看天资。要十六到二十岁之间的。每五年换一批。 凤不鸣生不了,他就找别人来生。 但生下的儿子他不要,隐去出身丢给别人养。 龙胤要的是天资奇佳的女儿。等女儿长大了,再将其作为新的优质母体,以期能生下天资更高的子嗣。 闻道这副皮囊还能用两百多年,足够孕育十代人,十代之后,他再选一个天资奇佳的子嗣来夺舍。想来那时得到的皮囊,应该比现在这具能承受更多的灵力。 有了新身体后,他再故技重施。终有一日,他能拥有一具与原本的灵力相匹配的完美rou身。 当然,龙胤是绝对不屑与蛆虫交he的。他都是把龙种弄出来,命神族侍女用工具自己灌入t内受yun。 他还是爱凤不鸣的。而且在第一次有目的的亲热后,他终于切身体会地明白了天帝的快乐。 凤不鸣被来之不易、期盼已久的宠爱冲昏了头。 他生来便是玩物,如今更是甘做一件乖巧的玩物。 其实如果换做他人,譬如明逍,大概率是痛骂龙胤畜生、禽兽不如。而且会动手的那种——明逍对白玉衡可只是嘴上骂骂,并未因白玉衡的行径真的动手。他动手了,也是因为别的事情,而非那件事。 可凤不鸣不觉得。 他遭受过的非人虐待太多了。与之相比,他只觉得,龙胤爱他的时候好温柔。 他沉溺在龙胤给他的温柔乡里,一溺,便是近两百年。 天机阁的各项功能运转正常,神君深居神宫,每天只有三件事,听十二仙汇报工作,练功,让凤不鸣给自己生个孩子。 第191章 侍奉神宫的神族少女已经“进化”到了第七代,跟初代比起来,资质确实有所上升。 但是上升的幅度太小了,进化太慢了,远远低于龙胤的预期。 而且有一件龙胤近来才意识到的危机——这具年近三百岁的皮囊,开始衰老了。 他夺舍闻道时,闻道是六十三岁,但看起来不过人族二十出头的年轻模样。夺舍后,龙胤虽然忙于复仇大计,但更没疏于修炼这具身体。他知道神族会在两百岁左右逐步进入暮年阶段,但神族是什么垃圾,怎么能跟自己精心锤炼的这具皮囊比。 按照龙胤的预想,这具皮囊经过修炼,应该还能保持这种年轻的巅峰状态百年左右,怎么这么快就…… 肉t凡胎终究不堪重用。 可这个问题并不能简单粗暴地用“夺舍”来解决。 施展夺舍大法,对魂魄有很严重的损伤。而眼下这些神女生下的孩子,资质还没有明显的提升。换具新皮囊的收益,远没有施展一次夺舍带来的损失大。 还是得想办法让凤不鸣给他生一个。 但凤不鸣怎么就一直没动静?分明有能孕育婴儿的q官! 不行,龙胤觉得不能只让主掌医毒的那个十二仙努力,自己也得多在凤不鸣身上下下功夫。 “君上,玄明求见。”侍女跪于帐外小心禀报。 香软红帐中的美人已经被折腾得昏过去了,但龙胤还在卖力播种。闻言随口应道:“宣。” 侍女一惊,在脑子里把神君的话飞速过了几遍,还是不确定道:“君上……是要玄明入寝殿吗?” “我忙着,出不去。叫他进来。”龙胤说。 此玄明当然并非千年后与明逍和白玉衡有交集的那个玄明,“玄明”只是主掌阁内人事、肩任阁主一职的十二仙的代号。剩下其他譬如历代主掌占星的,都叫“玄机”,主掌医毒的都叫“玄心”、主掌鉴宝的都叫“玄真”。 十二仙的寿命必然比不得神君长,而且龙胤觉得某条狗不好用的时候也是会换的。但对于新换上来的狗,他懒得记新名字,便将初代十二只狗的名字一直延承给后边继任相应位置的。 玄明被侍女引着,战战兢兢进了寝殿。 床幔是半透明的,神君在干什么,一目了然。 玄明急忙跪了,恨不能自戳双目、自残双耳。 “说。说完了就滚。”龙胤冷声说着,混杂着不甚明显的chuan息。 “君上,奴欲禀之事有二。” “其一,昆仑已着手扩建。因人手急缺,拨了一千神族过去。各大仙门所押罪奴也都送了过去。但人手还是不足,故将近来不甚安分的逍遥一派尽皆定罪,送了过去。” 说罢,玄明沉默片刻,不见神君发表什么意见,又颇为不安地撩起眼皮向床榻之上看了眼,赶紧收回目光,继续禀报。 “其二,玄真牵头设立的即墨妖市首次开市顺利,而且,收到了一只鲛人。” “鲛人?!”龙胤猛然停下动作。 许是硬物角度不对,被戳痛了,深陷在被褥中的人儿发出一声婉转轻呼。 “嗯……” 玄明本是个清心寡欲之人。但只此一声,却撩得他瞬间血气翻涌。 “咕噜。”喉结狠狠滑动。 虽是细微声响,却被偌大的寝宫放大无数倍。听起来有些震耳欲聋。 恶寒瞬间压制了躁动,玄明屏住呼吸,生怕神君一怒,自己便横死于此。 龙胤确实听见了。但他丝毫不在意。他的人,谁敢觊觎? 他微微压下身去,伸手按住美人后颈,似是安抚,腰下却更为勤奋地耕种着,“现在在哪儿呢?” “已经运回阁内,在玄心处医治。之前伤得有些重,现在已经清醒了。好似会人语,但……奴等不才,不懂其意。” “好生养着,我一会儿去看。” “是。君上若无其他吩咐,奴,告退。” 数日后。 被折腾得太狠,又喝下许多奇奇怪怪的药的凤不鸣终于清醒了些,撑住又要播种的龙胤,问:“阿胤,前几日,我听你提起了鲛人?” “鲛人?”龙胤轻声一笑,“凤儿听错了吧?” “我还听见,那人说鲛人就在阁中医治。你还吩咐好生养着,待会儿去看。”凤不鸣蹙眉,不解龙胤为什么要撒谎。他那时虽然有点迷糊,但听得是清楚的。 “阿胤,我忘了告诉你。”凤不鸣雪白的藕臂勾着龙胤后颈,细软的声音便是心急,听起来也像在讲情话,“我刚回到雪隐界的时候,被坏蛋绑了石头沉入江里,是鲛人们救了我!要是真有鲛人来阁中做客,你要带我去见!” 龙胤低头轻啄凤不鸣的唇,“那许是凤儿一直念着此事,做梦了,在梦中听我说的。为夫并未提过鲛人。” 他怎么可能告诉凤不鸣,别念着了,那鲛人已被我杀了喝血了。 他还套旧情,从那条傻鱼口中问出了鲛人族所在,不远万里从极北的长白山飞去南海。可惜知道藏身深海的明显比只身跑来陆上耍的聪明许多,他只能无功而返。 不过已经杀一头了,剩下的,先放海里养着吧。慢慢用。 “……梦?”凤不鸣迟疑。 龙胤与他额头相抵,“如果不是梦,这寝殿里,可会有别人?” 第192章 凤不鸣蓦地红了脸,以致于没能察觉龙胤话中的巨大漏洞。 他满心幸福又感动地拥住龙胤,软声“嗯”了一下。 他的阿胤这么疼他,怎么可能会像天帝和闻道那种变态一样,喜欢在别人面前…… 可凡事有一就有二。 龙胤自己做过了,才发现,那些天帝喜欢做的事,是真的能带来极大的心理愉悦。 他在红罗软帐中召见十二仙,一边辛勤耕种、一边听工作汇报的时候越来越多。 凤不鸣大多数时候是昏迷的。可次数多了,他总有察觉。次数多了,听到的东西,便也多了。 起初他听得云里雾里。等听得多了,渐渐也就拼凑出了一些东西。 他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太可怕了。他深爱着的、那么温柔的阿胤,怎么会做出这些可怕的事情?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他听到的信息太过琐碎,是他自己拼错了。 “阿胤……阿胤你不要再叫他们来寝殿了好不好……”凤不鸣哭泣着低声祈求。 “为什么?”男人叫他直跪在身前,一手将他的双臂锁在背后,一手轻轻描绘着他肚子上自己的形状,“凤儿明明很喜欢……” 凤不鸣透过红罗软帐,泪眼婆娑地看着寝殿门边跪着的人影,身体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紧张到近乎抽搐。龙胤却兴奋得按捺不住地低头咬上他的肩膀。 凤不鸣哭着摇头,“我没有……我不喜欢……阿胤,你别这样对我……” 他不想被人看,也不想再听他们的交谈了。 他想像从前一样,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被龙胤捧在掌心里宠爱的小傻瓜。 “凤儿的身子,可是比嘴巴诚实多了。”龙胤抚在他肚子上的手一路向上,沿着凤不鸣的修长脖颈,慢慢扣住他的下颌,迫使他不得不仰起头来,“来,当着那只狗,叫出来。” 凤不鸣咬住下唇。 “叫。”身后男人的声音冷了些。 凤不鸣更用力地咬住下唇,摇头。 “凤儿乖。凤儿应该不想我生气?”龙胤语气听起来还是温柔的。但内里裹着的,全是寒冰。 凤不鸣偏转盈着泪的艳红眸子,看向微微笑着的男人,只觉脊背生寒、毛骨悚然。 “叫。” 凤不鸣松开唇瓣,“不要这样……阿胤……” 男人微微勾起唇,“再叫。” “不要、不要,阿胤……你放过我……不要、不要这样对我……呜呜……” 男人扣着他的下颌掰过他的脸低头吻上去,满意地笑道:“好乖。” 凤不鸣开始畏惧龙胤。比对天帝、闻道,任何伤害折磨过他的人,都畏惧。 那些人只是坏,而龙胤,是深渊。 “恭喜君上!即墨妖市,又得一鲛人,已运抵阁内。这次这只,很健康。……还是只雌鲛。” 玄明又入寝宫来汇报近期工作进展。 早在得到第一只鲛人的时候,龙胤动过让雌鲛生产的心思。毕竟鲛人也是来自上界的天生灵体。所以有吩咐十二仙留意一下雌鲛。 不过后来龙胤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接受不了长着鱼尾的皮囊,让雌鲛生产的念头也就就此罢了。 如今玄明提起,龙胤没接话茬,只是道:“按上次我教你们的弄。” 玄明微微怔了一下,很快领命退下。 “阿胤,我刚刚,是不是很乖?”凤不鸣问。 龙胤神哉哉地笑:“凤儿近来难得如此乖巧。” “那你让我去看看那只鲛人!……好不好?”凤不鸣卑微祈求。 龙胤摸摸他的脸,笑着,“凤儿不是说过,你的世界,只有我就好。这么想着见别人做什么?” 凤不鸣坚持,尽他所能地使劲浑身解数,求龙胤让他去见见那只鲛人。 他想确认那只鲛人的情况,也想确认龙胤的情况。他无比地希望,这些时日来,他所听闻的一切,只是他在这寝殿之中囚困得太久,生出的心魔。 可他终究没能见到那只鲛人。 只有一碗端到他面前的血,龙胤当着他的面,神色如常地一饮而尽。 凤不鸣晕了过去。 醒来后他哭着问龙胤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坏事。 龙胤圈着他,温柔一如平常:“因为我爱你啊,凤儿。我想与你天长地久。可我的寿命是有限的,我得想办法给自己延寿,对不对?” 凤不鸣哭着摇头:“你不是为我……你是为你自己!” 龙胤放开他,拉开些距离,语气也冷了一点,“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我的,你更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你的。我现在只是对他们施以小惩,你闹什么?” “四处煽动种族战争、即墨黑市贩卖妖奴、昆仑矿坑上万苦役、药王谷拿人试药……你管这些,叫‘施以小惩’?!”凤不鸣狠狠皱眉,“阿胤,是有人对不起过我们,可是……可是他们都已经死了!你在‘惩罚’的这些人,他们是无辜的!” “无辜?”龙胤冷笑,“一群余孽,死有余辜!” 凤不鸣尝试劝说、开解龙胤,希望他不要再这样残害苍生。这世界曾是他不惜牺牲自己换来的呀!他怎么能狠得下心去亲手毁了它?! 可惜任他磨破嘴皮,他这束微光,照亮不了龙胤心底的无尽深渊。 第193章 他无法切身体会千年前那场恩将仇报的虐杀和千年的幽禁折磨给龙胤留下了什么,他只是听着龙胤的回击,愈发感觉眼前的男人好可怕。 他摇着头,用一种极为畏惧、像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龙胤,失声脱口而出:“你不是我爱的他……” 因争执的激烈而表情变得狰狞的龙胤,蓦地收起了脸上所有的表情。 他默不作声地盯着凤不鸣看了一会儿,突然重重甩了凤不鸣一巴掌,直接将人打得倒在床上,半边脸飞速红肿起来,唇角也挂了血,人几乎晕死过去。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空有一副精致皮囊的烂货。” 那之后,凤不鸣被冷遇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担心雪隐界的苍生,可他被囚困于奢华的寝宫,什么都做不了。 他病了,陷在松软的红罗软帐中,食不下咽,高烧不退。 饶是如此,龙胤也没来看过他。 凤不鸣以为自己会被一直关在这里,直到海枯石烂。 直到一个陌生男子突然闯进来,掀开床幔,二话不说就扒他衣服。 凤不鸣吓坏了,疯狂挣扎。可他越挣扎、对方越兴奋。 凤不鸣本就柔弱,又重病在身,哪里挣得过男人,没多久便被采花贼得逞。 他哭得肝肠寸断,想要一死了之。 总归他的阿胤已经不爱他了,总归,他的阿胤早就不在了,便忘记这两世的一切,重生回金梧桐去吧。 虽说都是逃脱不了的悲惨命运,可做一个没心没肺的玩物,应该比现在要好过得多…… “好了,别哭了。”那陌生人终于开口,语气是凤不鸣熟悉的温柔,“凤儿是连自己的夫君都认不得了?” 巨大的冲击让凤不鸣暂时停止了挣扎。 男人俯身,落下密密麻麻的吻。 “凤儿,我想死你了……” 凤不鸣回过神来,开始了新一轮的挣扎。 可他是没什么力气的。挣扎就成了欲拒还迎。 他也就不挣扎了,直接躺尸。 可龙胤实在想他太久了,一旦开了荤,就停不下来。凤不鸣躺尸他也乐在其中。 凤不鸣觉得,他已经无法从龙胤身上感受到一点爱。 只有欲。 “新身体哪儿来的?” 你又杀了谁? 龙胤吃得餍足,但还爱不释手地拥着吻他,语气如很久之前那般温柔中带着诱哄:“我没滥杀无辜,这是我自己造出来的身体。” 凤不鸣没懂,“你……造出来的……?” 这么真实的rou身,是能用术法或是什么造出来的吗? 在听完龙胤讲述他是如何“造身体”之后,凤不鸣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竟然对自己的女儿……女儿的女儿……?!” “你还把自己的儿子……” “你一直让我给你生孩子,就是为了……?!” 凤不鸣说:“龙胤,你让我觉得恶心。” 龙胤面无表情。 而后跟他嬉皮笑脸,“不想我祸害别人,凤儿,那你要加油给我生一个啊。” 凤不鸣不知道自己能为别人做什么。他想,他也只能用自己这具皮囊拴着龙胤,趁机多跟他说说话,看能不能让他改邪归正。 药王谷在很多雌雄同体、但无法生育的妖身上试了很多药,终于有能成的了,赶紧经由蜀山供上来。 凤不鸣吃了,确实怀上了,却总是留不住。 他想,都是活该。孽种,怎么可能留得住。 龙胤则因孩子的有无而对凤不鸣时冷时热。分明流产已经是对凤不鸣身体的极大伤害,龙胤还要雪上加霜地施加暴力或者冷暴力。等他气消了,又哄着凤不鸣喝药,调养身体,养好了再怀。 无限循环。 时间就这样过了五百年。 期间龙胤又换过一次皮。凤不鸣看着陌生又熟悉的新夫君,心如死水。 时间来到距今十四年前。 那一天龙胤暴怒。因为圣子闻机叛逃了。天机阁全体出动,也没能找到。 龙胤很焦虑。 因为又到了该换皮的时候。 其实现在的皮囊也还能对付相当长一段时间,只是龙胤无法忍耐看着自己的皮囊日渐衰老。可是丢了的新皮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回来。 当然,有很多的“备用皮”。可既然选了闻机做圣子,自然是因为闻机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个。 而且圣子的后期培育是倾注了大量资源的。就算现在拉出一个备用皮重新培育,也还得等二十多年。 龙胤等不了。 那一天的龙胤突然对凤不鸣百般温存。然后在凤不鸣情难自禁地意乱情迷时,诱哄地问他:“凤儿,你愿不愿意为我再凝丹一次?千年后你涅槃重生,我们再续前缘。” 凤不鸣眼中的迷乱瞬间就清明了。 时光已经流过了漫长的三千年。 三千年前他主动提出自焚凝丹,龙胤断然拒绝,还为此跟他生气,在他离去前,贴着他缠绵许久,那么大一条龙,哭出了一汪深潭。 凤不鸣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三千年后,他会听到龙胤说:我想用你的命,换我的命。 千年之后,涅槃重生,再续前缘? 跟谁?这畜生吗? 这孽缘,不续也罢。 第194章 凤不鸣斩钉截铁地冷冷回了他三个字: “你妄想。” 是啊,已经三千年了。他给龙胤续的命,也该到头了。 中间龙胤还夺舍过三次,对龙魂应该有不小的损耗,若不是他平日里勤加修炼,又自己续了些命,早该一命呜呼了。 龙胤培育出的这些皮囊,更多的是在承受灵力上的增长,寿命上的增长并不多,也就小四百岁的样子。凤不鸣估摸了一下,这次换完新皮,如果还不能培育出足以承载他全部灵力的新皮,那下下次换皮,就是龙胤命尽之时。 ——他的龙魂之力,已经不足以支撑更多次的夺舍了。 偏这次的新皮还丢了。也难怪龙胤急得都来直接跟他“索命”了。 口嗨的结果,是凤不鸣挨了第二记来自龙胤的耳光。 凤不鸣倒在床上,觉得片刻前的温存讽刺至极。 龙胤愠怒着离开寝宫,但他的焦虑很快就被治愈了。 ——前去金陵姜氏办事的玄天及其座下弟子元清领回来一个人族孩子,名叫白玉衡,说是疑似“耀白金星”。 主掌占星司命的玄机占了白玉衡的生辰八字和对应的天宫星位,确认,这孩子就是“耀白金星”。 龙胤叫过来亲眼看了,暗暗心惊。 虽然是个人族,可这根骨天资,竟是自己辛苦培育了这许多代的圣子都难以企及! “按圣子规格培养。”他吩咐。 第74章 新一代圣子长势喜人。早早就被龙胤设下锁灵结, 助他更快地增长灵力——锁灵结不光会限制本人所能发挥的灵力,更能加快力量的积蓄。 之前几代圣子,考虑到各方面的制衡,龙胤一般会把他们养到三十五岁左右再夺舍。但看着白玉衡, 龙胤琢磨着, 养到二十岁应该就差不多了。 这是上苍赐给他的礼物。说不定, 等把白玉衡养成了, 他就再也不用耗费心力地去养育、夺舍,可以用白玉衡这具身体, 取回原本就属于他的所有力量。 到那时—— “凤儿, 我终于可以与你长相厮守, 直到地老天荒……” 龙胤说得很轻, 轻得仿佛风一吹就散了。而后,在凤不鸣肩头落下叹息一吻。 一直趴在床上闭着眼睛装死尸的凤不鸣心头猛然一颤, 纤长的睫毛也随之一颤。搭在脸旁的手,慢慢用力抓紧了枕头。 “如果你与我长相厮守的代价, 是雪隐界的生灵涂炭, 我不要。”凤不鸣应声,似是有些哽咽。 压在他背上的男人微微抬起身来,偏过脸看他, 脸上满是不可理解。 “凤儿, 它们只是一群蛆虫。” “他们是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有父母有朋友有深爱之人,跟你我一样的生灵!他们是世世代代汲取你的清气生长起来的, 他们都是你的孩子你的子民啊!你说他们是蛆虫, 那你是什么?!” 龙胤垂眸冷眼盯着凤不鸣。 他没说话, 只是伸手扣上凤不鸣的后颈,摁着他疯狂撞击, 叫凤不鸣再也说不出忤逆他的话来。 曾经有一段时间,每次做完离开寝宫,龙胤都满脸阴鸷地想,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凤不鸣。 可仿佛是他沾了名为凤不鸣的毒,过不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又身处那令他欲罢不能的红罗软帐之中。 分明他人面前高高在上的十二仙都是他的狗,全世界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可他却怎么都驯服不了那红罗软帐中,比谁都柔弱的人。 他穿自己的、吃自己的、用自己的,没有自己的保护,他根本活不了!只会被人捉去关在笼子里恣意亵玩。他不感恩也就罢了,还终日给自己甩脸子。 自己也是贱,看不见好脸色还日日去贴。 活像一条狗。 不过没多久,龙胤换了个角度去想,就释然了。 凤不鸣也就能对他甩甩脸子,说几句戳他心窝子的狠话。除此之外,他还能干什么? 管他情不情愿,只要他龙胤想,凤不鸣就得趴那乖乖挨c。 他都把人欺负得那么狠了,再不能连点儿小脾气都不让人闹。 怎么能觉得自己像条狗,不过是养了只爱挠人的小猫而已。小猫再怎么闹,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如此开解自己一番后,龙胤瞬间神清气爽,再也不跟凤不鸣置气,毫无心理负担地又开始日日泡在寝宫。 他怎么也没想到,凤不鸣还真从自己掌心里溜了。 还是他“自己”放跑的。 时间来到距今五年前。 玄心玄悟带回了叛逃的第四代圣子,闻机。 虽然二人发现了明逍这个“赤练妖星”的存在,但是没能抓住,让人跑了,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玄心玄悟对此闭口不提。 ——他们也不担心闻机会提。他想护着那两个徒弟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自爆。 比起放跑了“赤练妖星”,玄心玄悟更担心神君会不会因为闻机的身体状况而定他们的罪。 虽说眼下有了第五代圣子,可他们也拿捏不准神君对四代圣子的态度。毕竟在圣子叛逃前,神君对四代圣子的宠爱有目共睹。 ——在闻机叛逃前,已经因为在一次大规模的除妖行动中维护妖族、公然对抗天机阁,而被带回天机阁问罪。 十二仙也是抱持一种吃瓜心态,想看神君怎么处置。 第195章 这要是换了其他神族,必定株连九族,全部送去昆仑炼丹。不过圣子毕竟特殊,应该会法外开恩。 就是不知道这恩能开到多大。 结果让十二仙惊掉下巴——关三个月禁闭。 想他十二仙对神君鞍前马后、任劳任怨、肝脑涂地,稍有一点小错都可能小命不保,圣子犯下如此大错,竟然只关三个月禁闭?! 但神君旨意,十二仙丝毫不敢质疑。 他们遵从神君旨意,将闻机押去地宫。 地宫乃天机阁禁地,这届十二仙也是第一次来。 传闻此处镇压着恶龙之灵,已经有三千年了。看来所言非虚,便是走在通道里,也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凉。负责押解闻机的四名十二仙沉默相视,不知神君将闻机关进此处是何意。 待到以神君赐予的符印开启机关,石门缓缓拉开,裹挟着血腥和寒意的强劲灵压悍然涌出,如恶龙咆哮般令人双膝发软。 十二仙和闻机齐齐僵在门口。 地宫幽暗,暗到伸手不见五指,完全无法窥见内里情形,只能闻到一股历经漫长岁月、却萦绕不散的血腥气和霉腐味儿。 地宫内的灵压强得令人遍体生寒,总感觉那深不见底的幽暗中,潜伏着什么可怕的怪物。 玄明推了闻机后背一把,抬抬下巴叫他自己沿台阶下去。神君有令,不准十二仙入内。他们只能押解到此处。 闻机深吸一口气,拖着镣铐越过石门,走下长阶,走进幽暗。 厚重的石门在他背后缓缓闭合。 门外的十二仙愈发捉摸不透。虽说这地宫确实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可以此处的高浓灵气,静修三个月,必然可以功力飞涨。神君这……真的是在惩罚圣子么? 十二仙都觉得,换成自己,被神君如此偏爱器重,今后必然死心塌地、甘为牛马。 不成想,三个月后,那圣子刚被放出来没几天,就溜出阁去,再也没回来。 阁内问了一圈儿,最后一个跟圣子说上话的,是玄心一脉的一个小弟子。 彼时他正跟自己的师兄闲聊,说听闻刚刚蜀山递上来的消息,蜀山治域内又出现了大地裂,魔气外溢,想来又是一场连绵祸事。师兄则摇头感慨,说凡界近年来好像地裂发生得越来越频繁。 圣子就是于此时突然降临于他二人面前,很紧张地问了句:发生地裂的具体地点你们知道吗?得知在蜀山东南四百里后便匆匆离去。 那两名弟子当然获了罪被丢去昆仑,当时在任的玄心也一并获罪。 如今与玄悟一同抓回闻机、站在神君面前的,自然是后提拔上来的另一个玄心。 虽说是前任留下的祸事——其实现任玄心也觉得跟前任没什么关系——但现任玄心自继任后一直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卖力搜捕闻机的。 所以撞大运似的发现闻机行踪后,他没有禀报神君、请示神君旨意,而是拉着同行的玄悟先去抓人。 他本想“将功折罪”,结果带回来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圣子,“功”是不可能了,不获罪就是万幸。 龙胤现在无意夺舍闻机,得知玄心二人把人抓回来了,但半死不活的,就没着急见,要玄心带回去治。等能正常说话了再来见,他有话要问。 玄心松了口气,赶紧把人拖走治疗。 隔天,能正常说话,但尚不能正常行动的闻机被带去神君的寝宫问话。 龙胤倒也无意在寝宫召见闻机,只是昨日凤不鸣又戳他心窝子,他一时生气手下失了分寸,把人弄伤了。 伤得有点重,叫他颇为挂心。 “到近前来,小声说话。”龙胤坐于帐中,一直以灵力为昏睡的凤不鸣涵养身体。 他看着凤不鸣有些苍白的脸想:这人要是没有他可怎么办呢?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与他灵力相通之人。还有谁能这样为他疗伤? 他们两个在这世间何其孤单,彼此是唯一的依靠。可这人的心,怎么就不跟自己在一起。 侍女带上了门,闻机拖着身子,一步步蹭到帐外,重又跪下。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见神君。虽然还隔着纱帐。 “自己说,我不想一句句问。”红罗软帐内的神君开口。 垂眸跪着的闻机抬起眼来,又看了眼帐中。 纱没有那么透,影影绰绰的。神君一袭白衣,坐在其中,身影倒还算分明,只是那与红色纱幔同色的松软被褥中,似乎还有个人? ——闻机现在功力全失,形同废人,再不能靠感应去分辨了,只能用眼睛看、耳朵听。 可是看不分明、也听不分明。 “再看把你眼睛挖掉。”神君冷声。 闻机急忙收回探究的视线,垂眸。 “我看见了。”闻机很主动地开口。 毕竟他回来,就是想劝说神君。 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有说话的机会,被直接处死。不想竟能入得神君寝殿。 龙胤懒得搭话,只等他自己说。耳朵听着,但眼睛一直长在凤不鸣微蹙的眉心上。 明知道这人娇弱,自己怎么能下那么重的手…… “地宫里残留的影像。”闻机又说。 剑眉微动,龙胤偏过头去,看跪在纱帐外的闻机。 他看见了……地宫里……残留的影像? 第196章 “您身为天机阁神君,一定清楚的吧?龙是真实存在的,也确实被天机阁的先祖所屠,而后镇压于地宫。” “只是那龙,不是来毁灭这个世界、四处吞吐魔气的恶龙,而是创造了这个世界的神龙!” “天机阁的先祖因为贪念,残忍屠戮了神龙,还设阵囚禁其魂魄、毁其龙骸建造出这巍峨神宫!” “他们疯狂吸食自龙骸逸散出的精纯灵气,又怕被天下知晓他们的罪行、引来别人抢夺这‘风水宝地’,便篡改历史,将真正拯救过这个世界的神龙抹黑成要毁灭世界的恶龙,把贪婪的自己塑造成拯救世界的神明,将这灵气源头,说成是众‘神’汇聚所致。” 闻机自嘲又似冷笑地哼了一声,继续道:“这样的秘史,就算后代弟子不知,神君是一定知道的吧?” “可笑三千年来,天机阁数百任神君,竟无一人,想要揭开这真相。” “我也曾以除魔卫道为使命,为天机阁能守护苍生而自豪!可到头来,天机阁只是一个犯下过罄竹难书之罪、至今都在为粉饰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而无所不用其极的邪恶教会!” 闻机跪在床下慷慨陈词,龙胤则还在琢磨闻机说他看到地宫里残留的影像是怎么回事儿。 听闻机说到这儿,龙胤大概明白过来了—— 除去建造宫殿的这部分龙骨,他的其他遗骸,都被掩埋在地宫之下。他的魂魄又被幽禁于地宫上千年,地宫内到处都是他的痕迹。 此前闻机为维护妖族公然抗命,按阁内之律,实乃大罪,不能不罚。可交给十二仙处置,龙胤又怕他们没轻没重的,弄坏了自己马上就要换的“新皮”,就亲自下旨罚禁闭。 ——龙胤虽然收了十二仙做狗,可很多事情,他都没让十二仙知道。譬如,神君是个靠夺舍活到现在、换过好几次皮的老妖怪这件事儿,十二仙就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神君活了很久,拥有可以轻易捏死他们的无上力量,而他们,只能乖乖听吩咐办事。 保持神秘和拥有绝对的力量,就是最好的威慑。 龙胤安排闻机在地宫关禁闭,单纯地只是想让闻机在那灵气极浓之地修为再精进一层。但现在看来,许是亲子血脉影响,残留在地宫的那些痕迹,与闻机发生了某种精神共鸣,才让他看到自己的记忆片段。 很明显,闻机并未在那些记忆残片中看到后来的事。 “君上,天机阁已然罪孽深重,我们不应该再这样错下去!恳请君上发布昭告,还原历史真相,承认己罪、为神龙正名!” “同时倡议摒弃种族之隔,劝说人魔两族不要再手足相残。神、人、魔三族,原本就是一母同胞啊君上!” “若天机阁当真有守护苍生、福泽天下之心,合该继承神龙遗志,解除天机阁禁制,广迎四海同胞来此修炼。说不定,魔族同胞也可在此洗经伐髓荡去一身魔气,届时天下便再无种族之分,也便没有这无尽争端了君上!” 闻机叩首恳求。 “普天祥和、其乐融融的世界不好吗?君上?” 纱幔中的神君没有回应。 闻机叩首在地,忐忑不安地等着。 床幔中传出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闻机听到语气清冷到不带一丝感情的神君,用与自己说话时完全不同的、极其轻柔的口吻轻声问:“吵醒你了?哪里不舒服?” 闻机按捺不住好奇地小心、慢慢抬起头,微微直起上半身,向纱幔中看。 那给人感觉高高在上、冷情冷性的神君,正压低身子,一手好似在抚床上人的发。 纱幔将人影掩得绰约,更添几分温柔缱绻。 “嗯……” 那鼻音听起来是痛苦的,但仍旧掩不去底子里的撩人。 “别碰我……你别碰我……” 闻机看着一截皓雪玉腕自大红床被中伸出,想要推开神君。可是太过柔弱无力了,转眼便被神君捉着压了回去。 这声音,虽颇为柔美,但……但着实不似女子音色。 闻机面露讶色。 但更叫他震惊的还在后边。 “昨日是我不好……别哭,怎么刚醒来就哭,多伤身子……” “你别碰我……你别这样……不要你关心我……” “凤儿……凤儿!别挣,伤口会裂……好、好!我不碰你!” 闻机大睁着双眼看见神君举着双手坐直。 “你滚啊,我不要看见你……” 闻机觉得,床上人应该是很生气的,说话的时候,应该是带出自己十成的怒气了。可他的音色太软了,太柔了,总给人感觉……像在撒娇。 这样柔弱的一个人,却可以叫高高在上的神君举手投降。 那是不是只要能让他帮自己劝说神君…… 此念一生,闻机便不顾一切地扬声道:“这位……” 刚说出两个字,他就卡住了。这位什么?……算了,随便吧。 “床上这位公子!您既得神君关爱,想必也是通情达理之人!方才我之所请,恳请公子再向神君进言一二!天下苍生幸矣!” 凤不鸣确实是被闻机先前越说越激动的慷慨陈词吵醒的。但他那时迷迷糊糊,醒来便只见龙胤,只听见龙胤,直到此时才真正意识到,这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 他惊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还举着双手摆出一副投降姿势的龙胤。 第197章 龙胤脸色很差,斜眼扫了一眼帐外,“滚出去。” 闻机不滚,还膝行上前两步,似是恨不能直接掀床幔,“公子!” “啧。”龙胤起身抬手掀开床幔,准备自己把人拎出去。 当然,如果不是顾及凤不鸣,他早就直接下杀手了。 凤不鸣从掀开的纱幔空隙瞥见了跪在床下的人。 “……阿胤?”他轻唤,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 一手撑着纱幔,还没迈下床榻的龙胤猛地驻足、回头——凤不鸣已经很久没叫过他“阿胤”了。 心底蓦然浮上莫大欣喜的龙胤赶紧撂下纱幔奔回凤不鸣身边,俯身贴近他温柔地问:“怎么了?” 可自始至终,凤不鸣的目光不在他身上。 “你……你把床幔拉开。……快拉开!” 龙胤看看强撑着支起一点身体、满眼急切地向纱幔外看的凤不鸣,又看了眼纱幔外的闻机,满心疑虑地撩开纱幔。 床上的人和床下的人同时慢慢睁大眼睛。 闻机惊诧,是他从未见过如此艳丽、又有如此浓重的柔弱之气的美人。美得极其虚幻。 待再多看上两眼,闻机便震惊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这、这这……这不就是他在地宫看到的那些模糊影像中出现过的美人吗?! 他还活着?!他怎么会在天机阁神君的床上?! 凤不鸣惊诧,则是因为,他竟然看到了龙胤——上界时的模样。 “阿胤?”凤不鸣醒来本就有些迷糊,此时愈发混乱。 他一手拔开身边想要扶他的龙胤,撑着身子起来,想要下床,结果心急得差点从床上滚下去。好在龙胤搂住了他。 凤不鸣看看搂着他的人,又看看床下跪着的人。 “你是谁?”凤不鸣拧着眉头问。 闻机不小心看见那宽松红衣下如雪肌肤上的痕迹,慌乱收回视线,垂眸应道:“回这位公子,在下闻机。” 可衣衫有些凌乱的美人却不许他避嫌,伸过纤纤素手抓紧他那身从永宁村穿过来的破烂衣衫,“你过来……过来让我仔细看看。” “凤儿。”龙胤的怒气值已经蓄满,而且觉得自己头顶绿得发光。他捏紧掌心忍耐。 凤不鸣没理他,目光仔仔细细、一寸寸地描绘过闻机的眉眼。 确实很像阿胤。但……这个人的面部线条并不及阿胤硬朗,眉眼也不及阿胤锐利,嘴巴也稍稍有些不同,不是那种让人特别想要亲吻的形状…… 但七八分像是有的! “凤儿看够了没有。”龙胤咬着牙挤字。 凤不鸣的身子还半压在他的臂弯中,扭回头来,脸上透着几分茫然,“他好像你……” 龙胤皱眉,“他哪里像我。” 晶莹的珠子蓦地就从那双摄人心魄的艳丽红瞳中滚出来了。 “他好像三千年前的你……” 龙胤瞬间震惊到浑身僵硬。 他慢慢转过头去,看因为听到了了不得的对话、而同样满脸震惊的闻机。 三千年了。漫长得龙胤早已忘记自己的原本模样。 他垂首盯着闻机看了半晌,也才模模糊糊想起,自己好像确实长得类似模样。 他早已忘了。可他的凤儿却还记得。哪怕他换了这么多张皮,他的凤儿,一直记得。 先前积蓄的怒火瞬间全消。龙胤将怀中的美人拉上来些,温柔又凶狠地吮去他落个不停的珠子。 吻够了,他把娇弱chuan息的美人放回床上躺好,细心地掖好被子,而后沉默地将闻机拎出寝宫。 凤不鸣花了很长时间才从“又见故人”的汹涌心绪中平复下来。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龙胤要干嘛,想追过去,却头晕眼花地跌下了床。 赶来的侍女吓得直哭,跪了一地求他不要为难她们,被神君知道了她们都会死的。 凤不鸣恨自己身为男子,竟然挣不过一群女子。 等龙胤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闻机的皮。 在夺舍前,龙胤已经发现了,闻机没了内丹。这意味着,这副皮囊他根本用不了多久。而且闻机身上的伤都还没好,还很重,都得他自己来慢慢养。 这次夺舍,纯粹就是伤魂。 但是为了他的凤儿,他心甘情愿。 不想凤不鸣却不领他的情,说他是杀人魔,虎毒尚且不食子,骂他连个畜生都不如。 龙胤的火气蹭的就上来了,又开始枉顾凤不鸣的意愿。 “是谁看见这张脸就哭的?要不是为了你,我犯得着伤魂换这么副破烂皮囊?” “我没让你夺舍杀人!都是你自己想的!” “是,我贱的。我为了你一句‘阿胤’,为了你一滴眼泪,为了你一次笑脸,我他妈贱的跟狗一样。……比狗都贱!” 凤不鸣一时睁着泪眼愣住。 但很快又继续挣扎起来,“你放开……你放开我……我的阿胤不会这么对我……他不会做你做的这些事……就算你套上一副跟他像的皮,也再可不能是他了!” 龙胤不跟他多费口舌,就是摁着人发疯似的干。 可刚换上的这副身体既没什么灵力,伤也还没养好,哪里经得住龙胤这么折腾。干到一半,突然压到凤不鸣背上,不动了。 凤不鸣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终于得以缓过来气,委屈至极地哭起来:“你说你爱我,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以为你变一次模样我接受起来很容易吗?” 第198章 “你第一次变模样的时候就是扮做陌生人来□□我!你知不知道给我留下多大的阴影……” “这个人只是跟你长得像而已!我知道他不是你!我好不容易习惯了你上个模样,你又突然换成这个人的身体……” “虽然我知道这些人都是你……虽然我知道!可这毕竟是不同男人的身体……我感觉跟这么多人做过的自己是臭b子,烂货……” “我真的心里好难过、好难受……你放开我吧,我求求你放开我……” 死尸般压在他背上的男人猛然深吸了口气,粗喘着,放开他,爬起来了。 凤不鸣惊讶地睁大含满泪的眼。而后手忙脚乱地爬开,裹着红衣退缩到床的一脚,惊疑不定地打量坐在一边,扶额急喘的男人。 “龙……你是谁?!”凤不鸣吓坏了。 男人没说话,只是看起来很痛苦地跪起来,伸手扯过自己的衣衫,动作艰难地翻找着什么。 凤不鸣缩在一边,连气都不敢喘。只是大睁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 “你……是闻机公子?你还活着?!”凤不鸣鼓起勇气,倾身凑上前一些。 男人丢过来一块令牌。在丢之前,动作有非常明显的迟滞。 “逃吧。” 凤不鸣接烫手山芋似的捧住那块令牌。上有一个“神”字。 “有它,没人敢拦你。”男人喘着粗气道。 凤不鸣捧着令牌不敢动。 “放下,凤儿。你不能……”男人目眦欲裂,神色狰狞。 而后又猛然变得焦急,“快逃啊!” 凤不鸣满脸震惊地看着男人在那儿自说自话,额头青筋直跳。 “凤儿!” “快啊!” 凤不鸣浑身猛然一颤,裹了衣服连滚带爬地逃下床去,扯扯拌脚的红衣,头也不回地夺命而逃。 五年后。 于即墨妖市。 被玄明等人买下、即将被再度带回天机阁的凤不鸣,看到了躲在门后的赤金异瞳青年。 【我有个徒弟叫明逍,是个有着一双赤金异瞳的魔族。你可以去投奔他。】 【他一定会帮我们实现心愿。】 “公子!救我!” 第75章 听完凤不鸣的讲述, 白玉衡震惊至极,久久未能言语。 在幻境之前,白玉衡唯一一次看见神君,是在他十二岁正式被封为“圣子”之时。 彼时他跪在长得似乎直通苍穹的白玉石阶之尾, 神君立于白玉石阶之首。朗朗天光、皓皓白日笼罩其身, 缥缈祥云点缀其后, 当真若天神下凡, 神圣璀璨叫人不敢直视。虽然只得一个剪影,仍能令人深感其威。 那是彼时已经颇感独孤求败的少年白玉衡, 第一次体会到畏惧、臣服。 但他也只是觉得, 凌驾于天机阁众神乃至十二仙之上的神君, 合该有如此神威。仅此而已。 后来他在昆仑听玄灵说, 明逍的师父谢平生,也就是闻机, 已成神君。他理所当然以为,是“继任”。 再后来, 便是于幻境之内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彼时白玉衡刚刚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剖杀螭龙——慑天剑自七寸位置刺入, 借着螭龙飞袭而来的巨大势能,和削铁如泥的剑锋,瞬间将螭龙剖为两半, 漫天血雨将他从头到脚淋了个透。 被活剖的螭龙自白玉衡头顶飞过, 坠落在他身后,抬了抬脑袋, 无力地坠下去, 再也不动了。 白玉衡缓了口气, 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转过身,单手拄剑, 费力地慢慢蹲下。 抽龙筋。 他极为后怕地想,还好他先来探了路。 虽然他有听闻天机阁的护山大阵机关重重,擅闯者只有死,可他觉得自己这个前天机阁圣子毕竟不同寻常,应该可以顺利过关。不想这一路当真是九死一生。 若是明逍带了那些人直接来闯,怕是除了明逍,其他人都会折在这护山大阵里…… 明逍已经失去过那么重要的人了,自己绝不会再让他失去更多。 除了自己。 白玉衡想着,忍不住自嘲似的笑了笑。 如果自己死了,明逍会像记挂谢平生一样记挂他吗? 他刚用一只手费力地收好龙筋,便猛然觉察到一股强劲灵压。 比刚刚死去的这条螭龙的灵压恐怖上千倍! 脑海中没来由地浮现出被封圣子之日,那白玉石阶尽头,被天光祥瑞笼罩的神君。 那人就在他背后,没有进一步动作。 白玉衡僵硬着身体,慢慢转身。 那人无疑是极俊美的。看起来比白玉衡年长不了几岁,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可那双眼睛……或者说,是他的灵魂,深藏着白玉衡窥探不到边界的漫长岁月。 “咕噜。”白玉衡下意识地咽口唾沫,不确定道:“君上?” 以此人所着服饰之华美,绝非天机阁一般弟子或长老。十二仙的话,白玉衡都是认得的。何况,此人能如此神出鬼没地降临幻境,除了天机阁神君,似乎也没有别的答案了…… 只是,玄灵不是说,现任神君是明逍的师父?可眼前这个人给自己的感觉,怎么跟当年白玉石阶下的惊鸿一瞥一模一样? “你的胳膊呢?”来人盯着白玉衡空荡荡的左边袖管皱眉。 “被师父砍断了……”白玉衡脱口应完,忍不住暗暗自恼,自己早已脱离天机阁,怎么还这么轻易就回话了。 第199章 那人拧着眉头沉默片刻,撇开头去似是无奈地“啧”了一声。 下边那些不懂事儿的玩意儿,竟敢弄坏他的新皮。 龙胤暗暗咬牙。 他转回头,换上一副温和笑脸,向着白玉衡伸出一只手,“既然回来了,便随本尊回去。” 尚未解灵,少了一条手臂,还能斩杀他悉心饲养的螭龙,如此优质的皮囊,龙胤真的爱死了。 白玉衡没应声,但是极为戒备地握起了先前搁在地上的慑天剑。 龙胤看在眼里,保持微笑,“乖乖的。本尊不想再弄坏你。” 白玉衡忍不住皱眉。 这话听起来着实轻浮、暧昧。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有时看着明逍的一些神情,会忍不住在脑子里默默想象弄坏他的样子…… 但眼下对方口中的这个“弄坏”,跟他的“弄坏”,显然不可能是同一个意思。 那对方用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还是“再”? 白玉衡咂摸了一下双方的简短对话,对方是先关心他的胳膊,而后说“不想再弄坏”。 也就是说……对方是不想他的身体再出现新的损伤? 为什么? 不过比起跟自己有关的问题,白玉衡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 “敢问神君,”他握紧慑天剑,深吸口气,尽可能镇定些:“前代圣子闻机,现在何处?” 音落,白玉衡看到对方看自己的目光变得探究起来。 夺舍之术,不仅能占据对方身体,还能读取原主记忆。所以,夺舍闻机后,龙胤便知道了明逍的存在,甚至知道他应该是去那个炎魔教、寻求一个名叫陆行舟的人庇护去了。 龙胤当然派人去搜捕过。不过彼时炎魔教的规模尚未像如今这般壮大,加之天机阁在南疆的势力薄弱、魔炎窟所在又极为隐蔽,一直未能找到。 直至去年清剿。 其实仅凭闻机的记忆,龙胤其实并未将那个“赤练妖星”放在心上。他真正重视起明逍的存在,就是因为他派了半数十二仙和有史以来实力最为强劲的圣子前去清剿炎魔教,竟然落得个惨败而归?! 他命十二仙重新清点弟子,再战,务必要将那炎魔教连根拔除,尤其是那个赤练妖星。 可是在天机阁大军尚未出发前,便传来消息,炎魔教右使高调退教了。 不久之后蜀山便出了事,然后是五绝。 他悉心培育的圣子数次与那个小魔头交手,数次被那个小魔头跑掉?! 到底是小魔头太厉害还是他的圣子不堪用?! 不过等到白玉衡在炼妖谷为维护妖族、公然违抗天机阁,龙胤终于明白了,不是那小魔头厉害,也不是他的圣子不堪用。 而是这个圣子犯了跟前代圣子一样的病! 他已经引以为戒改变了培育方式,先前的白玉衡也确实就是个没有思想的空壳、工具!那是什么时候、怎么长歪的?! 再之后…… 再之后的事情龙胤真是想起来就气得要发疯! 终于找回来的凤儿眼看要进家门口了,竟然被小魔头掳走! ……不,不是掳走,听玄明的意思,是凤儿主动奔过去的,好像认识那小魔头一样! 消失许久、不知所踪的圣子竟然跳出来为他们断后,跟自己人大打出手! 小魔头还解灵了,瞬灭五百天机阁弟子,连玄明都差点折在即墨! 再然后,就是昆仑的月贡没及时送来,玄明带人去查,至今未归。想再去人,发现传送法阵被破坏…… 而后护山大阵传回警报,他留在螭龙身上的一缕灵息感应到螭龙被杀。 现在,这个不听话的圣子又问自己闻机的事? 他认识闻机?他跟闻机没有一丝丝关系!他上山的时候,闻机已然叛逃,阁内严令抹除一切跟闻机有关的消息,严禁任何人提起,他怎么能知道闻机? 只能是因为那个赤练妖星。 他听玄明说,在即墨时,面对乾坤万象阵,圣子对那个小魔头,以身相护。 以、身、相、护。 不共戴天的立场,白玉衡又是那般不近人情的性子,要有什么样的情义,才会让他以身相护? 又是什么样的情义,会让他现在只身来闯护山大阵,替那小魔头问闻机的下落? 龙胤深吸一口气,阖眸稳定情绪,而后缓缓呼出,睁眼。 “本尊便是闻机。” 白玉衡震惊。 这人便是闻机?逍逍的师父,谢平生?天机阁的现任神君?! 但是……问题就像明逍在昆仑质问十二仙的一样:天机阁怎么可能允许一个“叛徒”做神君?! 而且,听明遥的意思,谢平生没了内丹,重伤垂死。慑灵环那戒具,又对灵体有极大损伤。短短五年,他是怎么重新修炼出这副能承载如此恐怖灵压的身躯的?! ……不,不对!这灵压,不是他身上的,而是他脚下的法阵?! 那是什么阵?怎么自己没见过? 白玉衡的视线再度向上,从法阵移回龙胤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 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不可能是逍逍的师父。 这人没有明遥的故事中,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温润良善,只有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危险。 他伪善的微笑面皮下,隐藏着一只想要吞噬一切的凶残怪兽。 第200章 这样的人,怎么配做逍逍的师父。 “不信?”龙胤勾唇笑道,“你大可以带那小……笑笑来见本尊,或者,带本尊去见他?” 笑笑?白玉衡竖起耳朵。 听明遥讲故事时,白玉衡有留意过这个称呼。 原来逍逍本名明笑,因为他的爹娘希望他能一直开怀大笑…… 后来被师父改了名字,“笑笑”便做了乳名。 好可爱的乳名,不知道今后逍逍愿不愿意他也唤他的乳名…… 白玉衡赶紧收回游走的心神,暗忖道:笑笑这个称呼,外人是绝对不可能知道的。眼前这个危险十足的男子,当真是逍逍的师父,闻机? “不要这么戒备。虽然你犯下大罪,但本尊无意罚你。你是本尊最心爱的圣子。”龙胤说着,向着白玉衡一步步踱去,“先随本尊回去疗伤,其他的事,稍后再说。” 白玉衡收好龙筋,撑着剑向后一跃三丈远。 龙胤驻足:“……” “在把事情弄清楚前,还望君上,莫要近前。”白玉衡擎着剑说。 龙胤眯了眯眼,耐心已然告罄。 他素来以压倒性的力量服人,何时与人这般虚与委蛇过? 不过是疼惜这副皮囊。 “过来,别逼我动手。”先前的温和语气骤然冷如寒冰。 白玉衡汗毛乍起。 之后便是死斗、逃命,以及纠缠过程中,自气极的龙胤口中打探出的只言片语。 原来所谓“圣子”,不过是注定要成为容纳神君魂魄的“容器”。 而所谓的“神君”,不过是依靠这种夺取他人新鲜肉t的无道巫术,苟延残喘至今的怪物。 可彼时白玉衡尚不知这“怪物”到底为何物。他猜测是数代前的某一任神君,因妄图长生不死,而研究出了这种“巫术”。 怎么也没想到,这“怪物”,竟是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的龙。 而且在成为“怪物”前,也曾是对这个世界而言,当之无愧的“救世神明”…… 等等等等等等…… 游魂态的白玉衡努力收住因为过于炸裂的世界真相而一片混乱的思绪,努力让自己去抓住最重要的那一条。 “你说……你是被闻机放出天机阁的?那具身体里,寄宿着双魂?!逍逍的师父,还活着?!” 凤不鸣微微咬住下唇,略作沉默后,摇头,“我不知道。” 他在身前捏着手指,来回踱着步,一边思索,一边慢慢道:“夺舍之术,我也不甚了解……只是听龙胤说过,夺舍,便是以‘魂’相搏,与原主的魂,去抢夺身体的控制权。” “他说,没了rou身这层‘护甲’,每个生灵的魂魄,都只是精赤条条的幼童,力量相差无几。故此,夺舍风险甚高。成功了,魂魄总会在争抢中受损,失败了,便是魂飞魄散……” “我也很担心他会魂飞魄散,可是他又叫我放心,说他有‘必胜的秘宝’,绝对不会夺舍失败……” “我想……魂魄的力量,是不是,在于某种执念……”凤不鸣蹙着眉心道,“龙胤心底的仇恨太过深重,这份恨意,使得他的魂魄强于任何他要夺舍的人……” “但闻机公子是个例外。他有想守护的东西、和人,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所以他的魂魄也很有力量,没有那么轻易地被龙胤抹杀。” “可如果闻机公子还活着,天机阁便不会是这个样子,天下也不会是这个样子。”凤不鸣停下来,转头看向白玉衡的魂魄,“我想,你遇到的那个‘神君’,和这紫榕城里发生的一切,足以证明——闻机公子败了,他早就不在了。” 白玉衡不由得松了口气。 死了最好。如果没死,事情会变得相当麻烦。 转念,白玉衡又暗骂自己混蛋。 那是逍逍心心念念的人啊。许是逍逍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谢平生的魂魄,或许还寄宿在那具身体的某处。 【‘或许他还活着’,是支撑我哥活下去的唯一念想。你跟他说了,非要他面对现实,或许他就不想活了。】 不久前明遥跟他说的话,犹在耳畔。 那人死了,问题固然变得容易解决。可他的逍逍怎么办呢? 他能替代那人,让逍逍愿意为了他继续活…… 白玉衡突然想给自己一耳光。 怎么死过一次还变得消极了?什么能不能?他必须能! 给自己定下心思,白玉衡方才问道:“逍逍肯定也问过你这个问题吧?你怎么跟他说的?” “明公子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还是在昆仑。那时我虽然觉得闻机公子还活着的可能性不大,但没有把话说死。”凤不鸣咬了咬下唇,“不过,现在又发生这么多事,想必明公子心里,也是清楚了吧……” “他才不清楚!他就算清楚也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白玉衡突然赌气似的怼了一句。 他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满是套着闻机壳子的龙胤刚出现时,明逍跪在他脚边,捏着他的衣摆,仰头望着他,眼中、脸上,乃至全身,透露出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近乎病态的眷恋。 白玉衡也是在那时才彻底宽下心来—— 明逍看他师父的目光,跟看自己的不一样。他对他师父,没有师徒、或者说父子以外的情愫。 但雄性的占有欲,还是会让白玉衡看到、想起来时就极为不爽。 第201章 “那毕竟是将他悉心养大、对他有三次救命之恩的大恩人,明公子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凤不鸣劝慰道。 白玉衡:“哼。” 凤不鸣有些意外地打量白玉衡一番,了然而笑。 “白公子,若是你见过你三次重伤垂死时,明公子的反应,便不会这般‘小气’了。” 白玉衡愣了一下,“咻”地飘到凤不鸣近前,盯着他紧张地问:“逍逍是什么反应?” 凤不鸣看看他,叹息一声,告诉他:“活像丢了三魂七魄,恨不能随君而去。” 白玉衡愣愣的。 凤不鸣回想着明逍那时的模样,垂眸叹息道:“观之叫人心碎……” 白玉衡看看凤不鸣,又开始在冰室里四处乱飞。 片刻后飞回来,急刹停在凤不鸣面前:“他真的这么在乎我?” 凤不鸣微微蹙眉,“我以为我不说,白公子也是心知肚明的?” 白玉衡又兜了一圈儿,飞回来,急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他到现在都不肯承认他也喜欢我……他‘杀’了我,转头却和吴天成亲!我……!我那么求他,他都不肯终止成婚仪式,甚至都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难道不是因为,明公子怕回头了,便心软了,假装不下去了?”凤不鸣微微笑道。 白玉衡:“……” 突然没那么委屈了,甚至有点甜。 他背过身去,瓮声瓮气道:“我还是想不通,既然他也喜欢我,为什么要一直假装不喜欢……” 他等着凤不鸣为他答疑解惑,可是凤不鸣沉默。 白玉衡莫名感到一些不安,转回来,撞上凤不鸣有些哀伤的脸。 一道灵光突然划过白玉衡脑海,他失色道:“是你先前跟我说的,他‘时间不多’了?!” 凤不鸣抿了一下唇,侧过身去,走到一边。 “凤公子!求求你跟我说清楚!”白玉衡追过去,着急。 凤不鸣深吸一口气,道:“魔灵双息,其性相冲,明公子能活着,便已是神迹。力量越是强大,对寿命,损耗越多……” “自解灵之日起,明公子的寿命,便是进入倒计时了……” “而且明公子是在战场之中匆忙解灵,损耗更是难以预估……” 白玉衡退开一些,眼中满是惊惶。 解灵…… 明逍解灵之时,是与他在一起。 虽说当时情势危急…… 是他没用,他没能保护明逍,所以明逍才不得不解灵…… 是他害了明逍…… “白公子莫要自责!”凤不鸣忙道:“明公子与我说过当时情形,若无白公子相护,明公子早已尸骨无存,彼时解灵,只是情势所逼,并非白公子之过啊!” 但白玉衡显然听不进去。 他魂不守舍了一会儿,猛然抬起眼来问道:“他还能活多久?!” 凤不鸣看看他,提了一口气,正色道:“白公子,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关心,你们能不能打败龙胤。如果不能,无论命长的,还是命短的,都会死。” 白玉衡:“……” 他向凤不鸣抱拳施礼,同样正色道:“恳请上神明示,如何才能打败龙胤。” 第76章 凤不鸣的神情有些许不自在, 垂下眼去,“我怎配得起‘上神’二字……白公子莫要再如此唤我了……” “凤公子所为,于此界万千众生而言,自是当得起‘上神’之名。”白玉衡诚心赞颂过后, 也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拉扯, 遂又道:“但若凤公子不喜, 我不再说便是。我们还是说要事吧。” 凤不鸣看看白玉衡, 略做沉默,道:“破解之法, 其实, 我刚已说了。” 说罢, 他看着白玉衡, 似是期待白玉衡能自己领悟到什么。 白玉衡面露困惑,但很快, 便由困惑转为震惊。 凤不鸣见白玉衡已然领悟,叹息一声, 向侧里踱着步慢慢道:“明公子答应吴教主的求婚, 原因之一,便是想吴教主能率领弑神教教众随他一起去讨伐天机阁。但紫榕城一战,想必, 是明公子切身体会到了‘神’与‘人’的差距, 明白便是拉上再多人去也只是送死,所以, 便一个人去了……” 白玉衡的关注重点再次偏了:“那, 原因之二呢?” 凤不鸣刚起的话头被带偏, 被迫从忧心的情绪中抽离出来,颇有些无奈地扭头瞧了白玉衡一眼, 还是耐心道:“原因之二,自然是明公子不爱吴教主。” 白玉衡微怔,偏过头去,瓮声瓮气:“可若是真无一丝情意,逍逍怎会愿意嫁他,还满天下地送婚柬,弄得四海皆知……” 他似猛然想到什么,急忙贴过去问凤不鸣:“是不是我不在昆仑的时候,逍逍和吴天之间发生过什么?!” “什么也没有!”凤不鸣给白玉衡吃定心丸,“第一次明公子将重伤的你送回金陵休养,赶回来便是与我们汇合,向昆仑进军,而后便是血战。之后你便赶回来了。再之后……” 凤不鸣长叹一声,“明公子假意杀你之后,他自己也急火攻心,何况先前还被你刺了一剑,他之前解灵留下的内伤也被勾得一同发作,命在旦夕……要不是在昆仑的药房里翻出了‘紫金丹’,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便是你‘死而复生’、不告而别的时候,明公子都还没醒……” 第202章 这事儿白玉衡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那时半梦半醒地听明遥给他讲谢平生和他们兄弟二人的故事,醒来的时候,身边早就没了明遥的影子,只有裹挟着血腥气的刺骨寒风,和身下被昆仑的酷寒冻成石头的破碎尸块。 心中,亦只有对明逍的不满和怨恨。 他没提着剑再去找明逍已是克制。他觉得再见只会是更激烈的争吵。 他不想再听明逍说那样的话了,更不想再往明逍的心口捅刀子。 他想他们都需要时间冷静。 他不知道,他“死”了一回,明逍也差点死了一回…… 白玉衡不由得想起凤不鸣刚刚跟他说过的话:活像丢了三魂七魄,恨不能随君而去。 “他这又是何苦……”白玉衡蹙眉低声。 “其实……要不要把这些秘密告诉明公子,我一直很犹豫……”凤不鸣忍不住蹙起眉心,双手握在胸口,纠结地扭着十指。 “因为,你还爱他?”白玉衡问。 凤不鸣垂眸沉默,片刻后,又轻轻摇摇头。 “最初,是不知可不可以相信你们,将一切托付你们。” “之后,是忧心你们打不过他,只是白白送命……” “所以,虽然明公子很敏锐,从一开始就在问我知道什么秘密,对天机阁了解多少,但我一直没有说太多。” “直到去了昆仑,亲眼目睹龙胤造下的孽,也确认了明公子的决心和力量,我才决意,将一切告诉他。” “你说的事,是我这两天才想的……” 白玉衡默默听着,不知自己能说些什么。 虽然凤不鸣在讲述时,将他与龙胤之间的情感纠葛尽可能地一笔带过、轻描淡写,但仅仅是透过那些只言片语,又或者,仅仅是想想“三千年”这漫长岁月,白玉衡便觉得,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一定厚重复杂到难以想象。 姑且不论最近这一千年来龙胤对凤不鸣如何,单是三千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逆天而行,便能抵得后世多少磋磨。 白玉衡想,凤不鸣能做出如今这番决定,必定是愁肠百结过无数的日日夜夜,其间锥心刺骨,旁人无法揣摩。 “我是想告诉你,昆仑之时,明公子为何那般‘惨无人道’、又为何那般对你‘狠辣无情’。”凤不鸣将话题拉回来。 白玉衡急忙凑近一些,脸上露出急切的渴求。 明逍屠戮天机阁弟子是两人冲突的导火索,但白玉衡冷静下来,便觉得,以明逍性情,无论如何被激,都绝不会作出那般惨无人道之事。而且他当时对自己说的话、做的事也都很奇怪。 他相信明逍有隐衷,但他一直猜不到那隐衷到底是什么。 他现在已经知道,原因之一,是明逍想赶自己走。但只此一点,绝不足够。一定还有很多其他他不知道的隐情。 凤不鸣叹了口气,说道:“事情,我是一点点告诉明公子的。你去独探昆仑时,我方才告诉明公子,所谓‘圣子’,便是龙胤的下一个夺舍目标。” “我很担心,若是你们在昆仑闹大,会不会直接招来龙胤……我怕再不说,届时你们全无防备,被龙胤夺舍,只怕一切就全完了……” “之后你重伤归来,明公子便顺势将你送回金陵。我们谁都没有想过,你会在伤那么重的情况下,那么快赶回来。” “我猜——”凤不鸣抬眼望向白玉衡,“一定是你这份不顾生死的深情厚谊,让明公子觉得,如果他不对你再心狠手辣些,是逼不走你的。” “他一定,很怕你为他而死……” 【你爱死就死,但别死在我眼前。更别为了我死!恶心!】 白玉衡蓦地回想起即墨城外,明逍对他说过的话。接着又想起昆仑附近那座雪峰上的“争吵”: 【我不想亏欠你这么多。】 【逍逍,我要你欠着我的,拿什么都还不清。】 【白玉衡!你爱做什么都是你的事!我才不会觉得欠你什么!你就是为我死了,我都不会觉得欠你什么!】 【如果一定要我死才能换来你一句真心话,逍逍,我会的。】 白玉衡想,时至今日,他终于得以窥见一丝明逍彼时的心迹。 那夜他站在雪峰的悬崖峭壁边,满心期待地祈盼着明逍能从身后拥住他、对他敞开心扉、表明心迹,可等到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他那时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在那样一种情境下,明逍还能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咬死了不肯说喜欢。 原来,他是怕自己时日无多。 原来他是怕说了喜欢,更无法将自己推开。 白玉衡想,掩饰喜欢,是比得不到回应更辛苦的。 他将情绪推到那样一个极致,明逍必已愁肠百结。可恨自己那时什么都不知道,明明对明逍的心意心知肚明,偏还要为了一句亲口承认的心迹,那样逼迫明逍…… 他真该死。 那时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的明逍,心中该是怎样的撕扯…… “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凤不鸣说。 白玉衡急忙回神凝听。 凤不鸣:“就是你独探昆仑、重伤归来之后,当天夜里,你不是被明公子背上山,两个人去做了什么。” 白玉衡点头,“我告诉他昆仑所在的方位。” 第203章 凤不鸣看看他,眉眼间露出几分调笑的戏谑,“但是,不止于此吧?明公子下山后,可是脸色极差。” 白玉衡:“……” 是他刚回想完的一段。 凤不鸣:“我无意打探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是想告诉你,那之后,明公子与我聊过什么。” 白玉衡露出迫切神情。 凤不鸣叹息一声,说道:“我当时有劝明公子,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可是他跟我说,他怕‘活着却已经失去的人会很痛苦’。” 白玉衡:“……” 凤不鸣看看明显受到冲击的白玉衡,继续道:“闻机公子离开的这些年,明公子一定一直生活在这种痛苦中。他深有体会。他在乎你,所以他不想你也承受这种痛苦。” “尤其,与魔族相比,神族的寿命有十倍之久……” “他答应吴教主的求婚,一方面是想借助弑神教的力量,另一方面,也是想叫你彻底死心吧?” 凤不鸣苦笑着摇摇头,“虽然对吴教主而言可能不太公平,但魔族寿命短暂,明公子许是想着,便是害人痛苦,也不会痛苦太久……” 他又自觉失言似的摇摇头,叹息道:“其间到底几多思量,只有明公子自己最清楚罢。” 白玉衡没有说话,只是撇开头去,默默按捺翻涌的心绪。 “总之,明公子倾心于你,在乎你的生死!”凤不鸣急切道,“所以在你独探昆仑、重伤归来后,我想,哪怕不考虑你的圣子身份,明公子也一定是极不希望你继续参与其中的。” 他皱了皱眉,难过道:“若是你能体察明公子一片苦心,哪怕,你能在金陵多修养几日、回来得再晚些,事情,也不会变成那时的样子……” 凤不鸣忍不住再次叹息,“明公子那时能那般狠心待你,想来,也是你回来的时机,太不凑巧……” 他望定白玉衡,说:“明公子血洗昆仑,绝非他暴虐。” “是我要他全部杀光的。” 白玉衡震惊地睁大双眼。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龙胤最恨的,明明就应该是天机阁的神族。可这么久以来,他却一直放任天机阁神族作威作福,毫无惩戒?”凤不鸣问。 经凤不鸣提起,白玉衡方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不过这并不能怪他迟钝,毕竟他才刚刚听凤不鸣讲完所有,千头万绪,都尚未来得及消化。 此刻他万般心绪都还系在明逍身上,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去想,遂直接向凤不鸣寻求答案:“为什么?” 凤不鸣:“因为天机阁众‘神’,只是为他储存灵气的‘容器’。” 白玉衡再次受到巨大冲击。 凤不鸣:“我方才与你讲过,龙胤早于夺舍之初,便于灵山长白设下了‘万元归一阵’,要将逸散于世间的所有灵气收回去。可与此界相比,灵山何其之小,如何能聚积那般磅礴灵气而不散?” 白玉衡神色恍惚地接话:“故以众‘神’之体为容器……” 凤不鸣点头,“这个比方许是不好听,但我觉得找不到更恰当的了——天机阁众‘神’,便是龙胤养在围栏里的猪,只等时机一到,便要全部宰杀献祭!” 白玉衡:!!! 凤不鸣:“我对龙胤会用的诸多术法不甚了解,但我知道,他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关头、穷途末路。这场他筹划千年的复仇,就要进入尾声,那些他酝酿已久的暗招,就要接连发作!” “我有一种很强的预感……明公子打上灵山、打到龙胤面前之时,便是龙胤屠杀众神之日……” 白玉衡大惊:“为什么?!” 凤不鸣摇头,“之前只是一种预感。但龙胤来到紫榕城后,我几乎可以确定,现在的他很虚弱,敌不过明公子。要想取胜,需得兵行险着……” “龙胤相信,待到把你养成、夺舍,他便可以用你的身体吸取回所有灵气。既然,在未解灵之前,你与明公子的实力不相上下,那我猜,解灵后的明公子,自然是达到了龙胤所期许的你解灵后之后应当拥有的力量。而这种力量,距离龙胤恢复原有神力,只差一步之遥——吸回所有灵气。” “莫说他现在没能夺舍你的躯壳,便是夺去了、解灵了,怕是也不能轻松战胜明公子……” “他一定会献祭神族,以获取更强大的力量……” “与其,为龙胤所用,不如杀掉。” 白玉衡神色惊惶地喏喏:“可是……他们是‘人’,不是‘猪’……” 凤不鸣背过身去,沉声道:“你当时没在昆仑,没看到那些神族罪奴……他们,只是有着神族外貌的‘猪’……” 白玉衡惶然地睁着双眼兀自惊诧片刻,猛然忆起薛楚楚在给他们讲述昆仑情况时,曾说过“那些犯了罪的神族,一个个都行尸走肉一样”。 莫非……?! 凤不鸣在身前握紧双手,痛心疾首道:“天机阁弟子,只是数万神族中的一小部分。他们灵智正常,是因为龙胤要利用天机阁统治这个世界……剩下那些只是单纯被拿来做储存灵气的容器的神族……他们都没有灵智……被驱赶进炼丹窑时,他们看起来,甚至是笑着的……” 白玉衡因巨大的精神冲击,半晌未能言语。 过了好一阵,他又追问:“那那些天机阁弟子呢?他们是‘人’,不是‘猪’啊!” 第204章 凤不鸣猛地转过身来,用一种责备的目光看白玉衡,“他们都是龙胤的爪牙!要阻止龙胤,势必要先清理干净所有的天机阁弟子!他们的下场只会有两个,被我们杀掉,或者被龙胤‘吃掉’、‘吸干’!如果我们心软,一次次放过他们,死的终究会是我们!之后整个世界都会完蛋!” 白玉衡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看见凤不鸣这样一个容貌无比柔弱的人,神色如此狠厉,说出如此很绝的话语。 但他不得不承认,凤不鸣说的是对的。 他无言以对。 半晌,他幽幽道:“逍逍杀他们的时候一定很难过的……” 他抬起眼来,有些幽怨地望着凤不鸣,“凤公子,你为什么只告诉逍逍,却不告诉我呢?” “屠杀上万人的罪孽,拯救天下苍生,你压给逍逍的担子,太重了……” 凤不鸣看看他,叹息道:“因为明公子跟我说,这‘真相’对这世上还活着人而言,太残忍。他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尤其是你。” 白玉衡:“……” 凤不鸣叹息一声,盯住白玉衡的眼睛告诉他:“白公子,明公子对你,当真情深义重。” 白玉衡闭了闭眼,按捺住翻涌的心绪。 双眼再睁开时,语气极为平静,“凤公子还有什么想要嘱托的吗?若是没有,我准备好了,接受‘永生’。” 凤不鸣看看他,问:“白公子可知此行目的?” 白玉衡稍作沉默,应:“瓮中捉鳖。” 凤不鸣愣了一下,失笑,又问:“白公子可有致胜法宝?” 白玉衡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而后睁开眼,呼出来,一字一句道:“我爱明逍。” 如果世间存在比“神力”更伟大的力量,那一定是爱。 爱你,会让我无所不能、所向披靡。 第77章 这是明逍被困的第十天。 但被困住的明逍并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这里是永昼。 目之所及, 是无边无垠、白得刺目的雪山。 头两天的时候,明逍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困住了。他只以为是自己迷了路,直到他意识到,这里的白天, 太长了。 他开始休息, 醒来后四处探索, 寻找出路。 可是没有结果。 他再次意识到, 自己要对抗的,是一个什么可怕的怪物。 对方甚至不用动手, 只要一个小小的神秘法术, 就可以将他困死在这里。 他连龙胤的面都见不到, 还谈什么救人、报仇。 明逍要自己稳住心绪、保存体力、维持清醒和理智。 可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单是无法感知时间这一点, 就可以轻易击溃一个人。 何况这里苦寒无比,光是御寒就要不断消耗内力。而只带了一日份水粮上路的明逍, 现在当真是饥寒交迫。若非有强大的内力撑着,怕是已成一具冻尸。 强撑着御灵飞行探索出路的明逍毫无预兆地从半空跌了下来, 砸进厚厚的雪中。 他没爬起来。 没多久, 压抑的哭声从雪坑中一点点溢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趴在雪里的人终于爬着坐起来,顺手捧了把冰冷的雪, 在脸上狠狠揉搓一通, 而后起身,拍拍身上的雪, 深吸一口气, 闭上眼睛, 调整因情绪而有些混乱的内息。 就在他调整好准备再上路时,侧里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逍逍——!” 明逍愣了愣, 不敢相信地动作僵硬地扭过头去。 是他,白玉衡。那个没了一条手臂,又因为龙胤丧心病狂的轰击,整个头都碎掉的人…… 竟然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面前?! 明逍还在震惊,白玉衡已经几个瞬移冲到他面前,脸上的神情从惊喜变为忧虑,满是心切地打量着他,而后一语中的:“你被困在这儿了?” 明逍不应声,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 白玉衡想到什么,急忙解开背上包裹,拿出水粮来递给明逍,“是不是好久没吃东西了?来,先坐下把东西吃了,瞧你都熬成什么样了。” 明逍木偶似地拿着白玉衡塞进他手里的干粮和水壶,被人扯着坐下,眼睛一直盯在白玉衡脸上。 白玉衡偏头看他,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笑意,“这么意外?你不是跟凤公子确认了我不会死,才出发来这里的?” 朱碧异色的眼瞳缓慢眨了一下。 啊,是凤不鸣…… “凤公子已经……?”明逍开口,声音无比低哑。 白玉衡看看他,转头看向前方,错开目光,低声应:“嗯。” 明逍呼吸一滞,毫无预兆地失声痛哭起来:“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几次三番对龙胤手下留情,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受伤,阿遥就不会被抓,你不会死,凤不鸣也不会死……都是我的错!我没用!我不能杀了龙胤给师父报仇,救回阿遥,我甚至被困在这里根本见不到他!” 其实一照面,白玉衡就已隐隐察觉到明逍的精神状态不对,此时已经完全确信,被困幻境数日,明逍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了。 凤不鸣的死讯,成了触发河堤崩溃的最后一个蚁穴。 他急忙将人揽过来拥进怀中,轻轻拍着后背安抚,“别这样想,别这样想,逍逍……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现在我来了,我马上就带你出去。嗯?” 第205章 明逍立刻制住了哭声,低头忍耐一瞬,撑着白玉衡的胸膛直起身来,眼底的泪还没干,却目光坚定地点头,“那快走。” 白玉衡露出几分心疼又无奈的神色,把干粮和水壶推给他,“你先吃点东西。” “我不饿。”明逍推回去。 白玉衡盯着明逍干裂发白的唇和凹陷的眼眶,皱眉道:“那待会儿出去了你就这么跟那怪物打?” 明逍看看白玉衡,红着眼圈低头大口大口地吃东西。 白玉衡看得心疼,软声道:“逍逍,别把自己逼得太死,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明逍灌了口水,就着水嚼干粮,不吭声。 “吴教主的弑神教,陆教主的炎魔教,小武和他的族人,薛姑娘和许多此前从昆仑解放出来的人族和妖族,我哥带着姜氏,还有与他私交甚好的青霞掌门所率领的青霞一派,他们都来了。”白玉衡看着从他话说到一半就似乎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而慢慢睁大眼睛、忘记咀嚼食物的明逍,微微笑道:“我只不过是先行一步。” 明逍艰难地将塞了满嘴、还没来得及嚼碎的和着水的干粮咽下去,激动道:“他们来干什么?!他们都来干什么?!送死吗?!” 力量相差无几时,人多是优势。可力量相差悬殊时,来几多人,都是蚍蜉撼树、自寻死路! 白玉衡轻轻叹息一声,温柔道:“逍逍,我刚刚不是说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龙胤要毁灭这个世界,要毁灭我们生存的家园,这是我们所有人的事。灭世危机来临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有抗争的责任和义务。没有人是被强迫的、裹挟的,他们都是自愿的。为了自己、为了亲朋。为了守护自己看重的一切。” 明逍盯着白玉衡的眼睛,“可我不是来拯救世界的,我只是来救我弟弟,夺回我师父。” 白玉衡笑了笑,“那便算作是我们‘殊途同归’。” 明逍眼眸微闪,唇瓣微颤,似在忍耐某种情绪。片刻后,又咬牙似地凶巴巴问:“那你来干什么?!你明知道龙胤的最后一步棋就是你!他一定做好了准备要夺舍你!”他用手指狠狠戳了戳白玉衡肩膀,“你是来成全他的?!” 白玉衡笑笑,“没错。” 明逍呼吸一滞,用力瞪他。 白玉衡拉起明逍的一只手,正要开口说话,却察觉明逍的手冰凉凉的,赶紧将另一只手也牵过来一起握在掌心调起灵息帮他暖着。 明逍把手抽回去,不自在地撇开脸去,搓了搓被摸过的手背,“用不着你。” 他是不知道自己还要被困到什么时候,便一直以极少的灵力维持最低程度的御寒。 白玉衡略显无奈,也没再说什么,而是换上一副欣喜的口吻道:“听着,逍逍,凤公子告诉了我打败龙胤的方法!” 明逍并没什么惊喜的表情,而是冷着脸转过头来,“诱他‘得逞’,而后在你的身体里,以魂相斗?” 惊讶的变成了白玉衡,“你知道?!” “我不同意!”明逍生气地撇过脸去,“我已经明白告诉凤不鸣了!我不同意这么做!他为什么还要告诉你!” 他猛地转回头来,怒气冲冲地盯着白玉衡,“你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那你为什么要把一切揽到你一个人身上?!你把龙胤的魂魄引到你的身体里,你跟他斗,那我呢?其他人呢?我们围成一圈坐在旁边干看着?给你擂鼓助威?” 白玉衡顺着明逍的话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由失笑:“也不是不行。” 明逍根本没觉得哪里好笑,他快要气死了。 “你有没有想过,你斗不过他怎么办?”明逍狠狠拧着眉毛。 白玉衡微笑着温柔道:“不会的。” 明逍无语,又问:“你拿什么保证?!” 白玉衡凝视着面前人的眼瞳认真道:“我爱你。所以,我绝不会让他伤害你。” 明逍愣怔片刻,起身走去一边。 白玉衡乖乖坐在原地,紧张地盯他的背影。 “逍逍,你相信我。”白玉衡小心道。 “就凭你一张嘴?!”明逍猛地转回身来,快步走回白玉衡面前,弯身猛地揪住他的衣襟,把人拎起来,“我就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斗不过他,之后要怎么办?” “不会的。”白玉衡还是微笑着。 明逍忍无可忍,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你败了你要我怎么办?!” 白玉衡:“……” “你是要我再杀你一次吗?!”一直被明逍死死压抑的、濒临崩溃的情绪,再次自他的脸上一点点显露出来,“你当我的心是石头做的是不是!” “我没有……”白玉衡满脸无辜。 明逍不听他的,只是极为激动地嘶吼着:“我下不了手的!上次过后,我就知道我再也不可能下得去手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翻滚出来,“白玉衡……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承受不了的!承受不了的!!” 明逍说着,抓着白玉衡的衣襟,脱力地跪了下去。 白玉衡跟着跪下来,将人拥紧怀中,不知所措。 这……算是明逍对他表明心迹吗? “逍逍,请你相信我。我绝不会让你那么难过的……”白玉衡说。 明逍抓着他的衣襟,把头埋在他胸前,似是要将这些时日被囚困幻境所积压的负面情绪全部宣泄出来一般,哭得叫人心碎。 第206章 “逍逍……逍逍,你不能这样下去……你先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会儿,什么都不要想,好吗?”白玉衡试图安抚明逍不稳定的情绪。 明逍再次迅速止住了哭泣,站起身,顺带抓着白玉衡肩膀处的衣服把他也拎起来,揪着他往白玉衡来时的方向走,“你现在给我滚回去,滚的越远越好!滚到一个龙胤找不到你的地方去!” 白玉衡被拽得踉踉跄跄,“逍逍……你听我说,逍逍……” 明逍猛地站住回头,怒吼道:“别再这么叫我!” 白玉衡一惊。 明逍喘了几口粗气,泪又蓦地涌出来。 “白玉衡,”他近乎祈求道:“你要是真的喜欢我,你就快点走。我受够了为你担惊受怕……我只要一想到你被他侵占了身体,我要对你刀刃相向,我就……我就……” 情绪到了极致,眩晕突至,明逍松了紧紧抓着白玉衡衣襟的手,摇晃着要倒。 一双有力的手臂及时捞住了他的腰身,而后一手托起他的脊背,一直滑上后脑。 唇瓣上蓦然传来湿润柔软的触感。 刚从眩晕中回过神来的明逍蓦地睁大双眼,盯着那近在咫尺的如玉面容,本就乏力的身子彻底软成了一滩水。 手却抓着救命浮木般,死死抓着白玉衡的衣襟。 感受着怀中人突然绵软的身体,白玉衡微微离开那双叫他流连忘返的唇瓣,却还鼻尖蹭着明逍的,低声问他:“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被亲吻的时候,都乖得叫人心疼?……让我感觉自己是个只会欺负你的混蛋……” “……你就是。” 软绵绵嗫嚅的话音未落,唇瓣便又被那混蛋摄了去。 不知过了多久,人被搞得气喘吁吁,脑子也七荤八素,那个只知道欺负人的混蛋终于把人放开了。 明逍站在那儿,微微喘息着,垂着眼不说话。 原本干裂发白的唇瓣已经被揉躏得艳红,耳尖更是红得快要滴血。 白玉衡微微偏过头,试图去看明逍的眼睛,小心翼翼道:“现在还胡思乱想吗?” 明逍微微咬住下唇把脸撇向另一边。 还想什么。脑子里一团浆糊,全身发热,嘴唇又酥又麻,眼前全是那混蛋的脸! “逍逍。”白玉衡软声唤着,小心翼翼地牵起明逍双手。 明逍挣扎着试图把手抽开,却在听到白玉衡的下一句时,停下不动了。 “我好喜欢你。” 明逍把头又压低了一些。 “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到,就这样看着你、抱着你、亲吻你,还是会觉得不满足……” “你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我的心,我怎么舍得让你难过?” “你连对我这种‘混蛋’都下不去手,又何况是对你的恩师?” “让我去,让龙胤离开你师父的身体。” “你不用担心我。我一定不会有事。我还没听你说过喜欢我,还没和你夫夫对拜……我还有好多好多想和你说的话,好多好多想和你做的事……我这么贪恋你,怎么舍得死?” “为了你,我一定会打败龙胤。” 明逍咬咬嘴唇,抽出手背过身去,“先从这出去再说……” 白玉衡笑起来,“好。” 他让明逍原地休息,自己去四处探查,看如何破解。 明逍刚被亲得整个人乱七八糟,又听了那么直白又肉麻的话,觉得自己迫切需要跟白玉衡分开,冷静冷静,于是便乖乖捧着白玉衡塞给他的水和干粮,垂眸应好。 先前龙胤精心布置的护山大阵中的几重幻境都已经被白玉衡破了。如今再破一个匆忙设下的新幻境,亦是手到擒来。而且在遇到明逍前,白玉衡已将幻境探查了七七八八。 明逍正吃着东西,猛然察觉到周遭的风不一样了。 “逍逍!逍逍!”白玉衡循着他用石子做的“路标”,一脸欢天喜地地飞回明逍身边,“幻境破了!” 明逍愣了愣,把剩下的一小块饼塞进嘴里,收拾收拾行囊,连着水壶一起丢给白玉衡,起身道:“那走吧。” 白玉衡探过头小心翼翼打量明逍的神色,“怎么不开心?” 明逍将身体偏转一些角度,“没有。” “分明就有。”白玉衡扯着明逍胳膊让人转向自己,仔细打量几眼,“是……因为一个把你困了这么久的幻境,这么快就被我破了,所以在怪自己?” 明逍挣开白玉衡,更烦躁了—— 这人怎么这么容易就看穿他啊。 白玉衡想了想,厚颜无耻道:“你应该为自己的夫君这么厉害高兴才是。” 明逍猛地扭回头来横眉竖目地瞪他:“白玉衡!你要点脸行不行!” “夫君在娘子面前,最不重要的,就是脸面。”白玉衡振振有词。 明逍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他突然有点纳闷儿,什么时候他和白玉衡反过来了?最开始的时候,不都是他口无遮拦地调戏白玉衡吗? 如今想想,白玉衡当初那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哪是单纯的被激怒啊,分明是和现在的自己一样,是恼羞成怒!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 你说你嘴欠撩拨他干什么! 明逍惹不起白玉衡,只能暗暗骂自己。 白玉衡在一边儿暗暗打量明逍纠结的神色,脸上露出几分得意又安心的微笑。 第207章 调情是最好的解忧草。百试百灵。 而且,他私心也想要明逍只想着他,莫要再去想别的了。 护山大阵这种超大型阵法可不是随随便便说重新设就能设得起来的。大阵雏形,还是龙胤率领千年前的十二仙,献祭半数神族设立起来的。此后千年,每隔百年修缮、强化一次。修缮、强化亦需得十二仙率领大量弟子一起作法。 简而言之,自月前被白玉衡破了护山大阵,龙胤又一路追着白玉衡飞去南疆,再折返回来这短短数日,根本不足以重设大阵。眼下这些重重迷阵,跟之前的迷阵相比,对白玉衡而言,根本就是纸老虎。 只是,迷阵虽不复杂,但一一破解起来,到底还是要耗费一些时间。 每次撞入新的幻境迷阵,都是白玉衡自己飞来飞去地探查破阵,明逍则被要求原地打坐、养精蓄锐。 养精蓄锐……明逍暗暗撇嘴,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看包的…… 不,这四下无人的荒芜雪原,包也用不着他看。 他就是个废物。 如果没有白玉衡,他根本…… 可明逍每每为此暗自失落时,脑子里就蹦出白玉衡的无耻笑脸: 【你应该为自己的夫君这么厉害高兴才是。】 “啊……”明逍捧脸埋首。 自己到底为什么招惹上那家伙…… “好了,走吧。”那家伙又满脸笑容地飞回来。 明逍急忙放下捧着发烫双颊的手,面无表情地起身,一言不发地前行。 在被困住前,明逍自己破掉一个阵,之后白玉衡破掉了六个。按照白玉衡的说法,这样的迷阵应该共有八个。也就是说,再破掉最后一个,就能找到天机阁所在,见到龙胤了。 他要就这样,让龙胤见到被凤不鸣复活的白玉衡吗?他能从龙胤手中,护住白玉衡吗? “啾。” 好端端走着路,侧脸就被那个臭不要脸的家伙无端亲了! 明逍捂住被亲过的地方,满眼震惊地扭头看变态。 甚至忘了发怒。 “都来到这里了,就别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了。”白玉衡笑道,“待会儿进了山门,我去斗龙胤,你去找阿遥。就这么说定了。” 说罢,便一个人自顾自地向前走。 明逍又愣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怒道:“你这登徒子!与其被龙胤夺舍,我现在就杀了你!” “啊——!谋杀亲夫哇!”白玉衡大笑着飞走。 不过明逍到底是解了灵的,段数比白玉衡高上许多,转眼便将全力逃跑的“变态”捉到,举手作势要劈死他。 “娘子饶命!”白玉衡急忙双手抱拳,作出一副软弱告饶的模样,转瞬又嬉笑道:“便是要打,也等我破了这幻境再说。” 明逍一愣,四处看看——风和光的感觉都不对。果真是一不留神又撞进了新的幻境。 他看看被自己抓着衣领的人,气呼呼地推了一把。 “那娘子在此处稍事休息。”白玉衡嬉笑着殷勤道。 明逍猛地抓起一把雪扔过去,对方跑的比兔子还快。 明逍盘腿坐下,十指插进头发,发狠地胡乱搓了一阵。 泄愤。 原本一路都很沉重纠结的心境,被对方搞得乱糟糟的…… 好烦!好气! 但又有种……想要更多的……上瘾感觉。 明逍觉得自己应该多想想怎么对付龙胤,怎么抢回师父的身体,怎么救阿遥,可是现在满脑子都是白玉衡白玉衡白玉衡! 心跳得好快,脸好烫…… 明逍翻身扑进厚厚的雪里。 过了一阵,明逍猛地翻身坐起来,聚精会神地感应着什么。 “白玉衡——!白玉衡——!”他大喊起来。 “来了!”很快,身后传来应声。白玉衡几个起落,飞回明逍身边,“怎么了?” “你有没有感应到什么?”明逍紧张道。 白玉衡凝神感应片刻,看着明逍笑道:“是我们的援军赶上来了。” 明逍:“……” - “老大?!”小武第一个扑上来用力拥住明逍,难掩激动却又诧异道:“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早就过来……”话到嘴边,小武自知失言,急忙又用力抱住明逍,“你没事儿真的太好了!” “咳。”一旁的薛楚楚用力咳了一声。小武似是明白了什么,急忙放开明逍,退开几步。 吴天仔细打量一遍明逍,看着清瘦了些,但是没有受伤。 他上前一步,张开单臂将人抱了抱,低哑的声线里明显压抑着什么,“没事就好。” 明逍借着拥抱顺势在吴天左腰上摸了摸,可惜冬衣太厚,倒也摸不出什么。 “天哥,你伤那么重,怎么还……” 问到一半,明逍自己闭嘴了。 这些人的情义,他自是知晓,又何必多此一问。 吴天刚才拥抱他只用了右臂,自然是腰侧的伤尚未痊愈,以致于抬左臂都会痛。 他又重新抱了抱吴天,哽咽道:“谢谢天哥。” 吴天在他的头顶揉了一把,未再多言。 明逍跳过熟人,先跟小武身后的狼皇子抱了抱拳,“皇子殿下,好久不见。” 狼皇子用力一抱拳,“见过恩公!此番讨伐天机阁,我妖族定将全力以赴!请恩公放心!” 第208章 明逍满怀感激道:“明逍在此先行谢过!” 而后,他看向陆行舟,满脸无奈,“老陆你一把年纪了来凑什么热闹……” 陆行舟毫不客气地就是一记爆栗,“老子才三十七!正当年!你个小鬼头当着这么多人面没大没小……” 明逍露出一口小白牙,孩子气地一笑,而后拥住陆行舟,哽咽道:“谢谢老爹……” 陆行舟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拍拍明逍脊背,轻轻一声叹息。 明逍又转向薛楚楚,“楚楚……” 薛楚楚挽着双臂一撇头,重重“哼”了一声,“叫谁‘楚楚’呢?我跟你很熟吗?” 明逍此时哪有心思跟薛楚楚拌嘴,只是满脸无奈又宠溺地看着小姑娘在那儿咄咄逼人似的说个没完。 “死明逍,在昆仑的时候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如果要打天机阁一定要叫上我?结果呢?!你自己一个人跑过来逞英雄,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这个小小的人族修士?!你是不是……” “楚楚,谢谢你。” 简单的五个字,让一脸傲娇的小姑娘瞬间熄火了。 薛楚楚看看明逍,红了眼眶,伸出粉拳在他肩上用力锤了一下,“以后不许再这么见外!” 明逍笑了笑,来到白玉衡身边。 剩下的两位援军领袖,自然就是姜氏掌门姜玉琢,和青霞掌门蓝臣。明逍在与吴天他们说话的档儿,白玉衡已经代为与两位掌门寒暄过了,倒也算不得失礼。 明逍向姜玉琢和蓝臣抱了抱拳,“明逍拜见两位掌门。感谢两位掌门大义。” 姜玉琢只回抱一拳,没说话。目光在这个曾在金陵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天魔脸上身上反复打量—— 虽说姜玉琢早已对天机阁行事多有不满,但能率众来逆天讨伐,自然是白玉衡将能说的都说了。 姜玉琢现在虽然神色平静,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这是他的弟媳? ……啊?! 蓝臣与明逍素未谋面,此番前来全是凭借对多年好友的信任,故此也只是沉默地抱拳回礼。 一一打过招呼,明逍挺身望了望诸位首领身后黑压压的大军,一时心绪如潮。 想他当初起意颠覆天机阁,离开炎魔教,一路北上,自是想着要尽可能联合能联合到的力量,方好大举攻上天机阁。 他确实有心做了许多事,但他未敢想,当他所要讨伐的对象比最初以为的要恐怖千百倍时,竟有这么多人愿意来陪他一起。 更重要的是,聚集于此处的,可是相争相斗了上千年、彼此之间不共戴天的三个种族。可他们如今聚集在如此狭窄的山谷内,却相安无事,甚至为了共同的目标,同仇敌忾。 明逍深吸一口气,只觉数日来被焦躁不安充斥的内心,被一种滚烫的情绪填满,生出无尽的勇气和豪情。 “各位,我们上吧!” 第78章 白玉衡引路, 大军浩浩荡荡向山门去。 最外围的迷阵虽已全部破解,但沿途还有许多利用天险设置的关卡。 每遇一关,首领们都配合默契地派出自己军中最擅长应付的战士出战,阻拦天机阁的攻击, 让明逍他们及大军尽快通过, 不在这些小卒上消耗时间和战力。 尤其是小武, 听说明逍被困了十天滴水未进, 二话不说就把人背起来跑。 “放下放下,我早就休息好了。”明逍挣扎着要下去。 “那就继续休息。”小武把人背得很稳, “老大, 俗话说, 好钢使在刀刃上。你和玉衡现在就应该什么都不干、养精蓄锐……” 说到这儿, 小武又叫过一个精壮妖族,不由分说把白玉衡也背起来, 而后笑道:“这些杂碎就统统交给我们。” 明逍没再说话,只是一脸的百感交集。 白玉衡看着他笑, 明逍立马肃了神色, 没好气地白他。 虽然行进路上颠簸,但许是身边的氛围太过让人心安,一直神经紧绷的明逍趴在小武背上, 不知什么时候便真的沉沉睡了过去。 行进到一处狭窄山谷入口, 白玉衡示意大军停下,指指前方蜿蜒曲折的谷道, 与诸位首领说道:“穿过这里, 便是天机阁山门。” 众人四处观望, 不由感叹,好一处天险。 “两侧高山当会有埋伏吧?”陆行舟担心道。 白玉衡笑着摇头, “天机阁自有天机阁的骄傲。神族仰仗其强大力量,并不屑于兵行诡道。我想说的是,穿过前方谷道,就要与天机阁大军正面交锋了。” 众人:“……” 白玉衡:“山门处想必已有重兵把守,甚至,天机阁将全部兵力都堆在那里也不为过。” “天机阁能有多少兵力?”蓝臣又问。 白玉衡沉默了一下,方才应道:“单论人数,应在三万左右。” 狼皇子闻言振奋,“我们有十余万!不怕他!” 白玉衡摇头,神色凝重,“可这不是人数的问题……而且,只要龙胤想……” 他没有把话说完,直接看向吴天,“待会儿我留下指挥,麻烦吴教主抽调一支精锐,等天机阁的防御阵型出现缺口,便护送明逍一举冲进去。首要任务是找到明遥、救出明遥,不要与无谓的人做无谓的战斗。” 吴天看了看白玉衡,明白了他话中的隐藏含义,点头应诺。 第209章 “小弟你跟他们一起,牵制小兵这种事,交给我便是。”姜玉琢道,“论排兵布阵,姜氏不输任何人!” “嗯,玉衡。”狼皇子随着小武的叫法,“你跟恩公他们一起吧,我们妖族都听姜掌门的安排!” “天机阁这群伪神又不是什么不死之身,我们蜀山弟子,不光能治病救人,更能毒倒一片!”薛楚楚说着,刷地,右手亮出一排淬了剧毒的毒镖,左手变出一小包不知包着什么剧毒的药粉,冲着白玉衡满脸得意。 白玉衡一时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 他转头看向姜玉琢,深吸一口气,郑重道:“谢谢大哥!只是……别忘了嫂嫂和侄儿都还在家等着你……” 吴天闻言立即侧头道:“忠叔,你率人务必护姜掌门周全。” 姜玉琢听到了立即扭头瞪过去,“我姜氏弟子是死绝了?用你魔教的人来保护?” 嗯,虽然暂时统一了战线,但有些仇怨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化解。 就好比姜氏和弑神教。 吴天狠狠还了个白眼,扭过头去一脸的“我不屑与你计较”。 姜玉琢也狠狠哼了一声,把头撇向另一边。 小武怕吵醒背上的明逍,站得稍远些,见状赶紧上前道:“玉衡你放心,我一定护姜掌门周全。” 白玉衡摇头,正要说话,陆行舟把话抢过去,“行了行了行了,没谁是来送死的。大家不都是为了活下去才来到这儿的嘛。都尽全力护好自己的小命先!” 白玉衡笑起来,“陆教主所言极是。”他看了看众人,“诸位,请务必珍重!” “行了,别废话,快点开打,天黑之前打完,打完回家吃饭!”薛楚楚笑道。 众人皆会心而笑。 沿着山谷一路前行,拐过最后一道弯,看着面前的山门,所有人都惊呆了。 众人常识中的山门,当是干净的石阶,和石阶尽头雕梁画栋的气派门楼。 眼前这堵堵死了整个山谷,高耸入云的巨大石门是怎么回事?! 这要怎么过去?! “这……便是神族所在?”姜玉琢震惊到面容恍惚。 他不由再次忧心,自己此行,是不是要彻底断送姜氏的千年基业。 后方军中亦响起阵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和嘈杂的议论。 “别慌,是幻术。”白玉衡沉声道,“这并非天机阁真正的山门。” “幻术?”狼皇子愣了愣,从族人手中抢过弓箭,当即射出一箭。可那箭并未穿透石门,而是在箭头碰到石门后,便坠落在地。 狼皇子瞬间大惊失色。以他的力量,和箭尖的锐利,便是真的石头,也合该埋了三寸箭身进去!怎么可能直接掉下来?! 他不顾众人呼喊,疾奔过去,拾起坠落在地的箭矢。箭头倒是未见受损,可这石门,亦未见半点伤痕。 他抬起手,小心地放上去。 这纹理,这无比真实的触感,这是幻术?! 他满脸惊惶地看追过来的白玉衡。 “是幻术。”白玉衡肯定道,“天机阁此前绝未有此山门。” 他仰头望了望直插天际的巨大石门,那种神秘感和压迫感当真是扑面而来,叫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不得不承认,龙胤好计谋。一个幻术,想必已叫大军军心动摇。 得尽快破掉。 白玉衡叫众首领命大军原地休整,他和姜玉琢及姜氏精英四处查探,看如何破阵。 可是过了一刻钟,仍旧毫无头绪。 白玉衡沉吟片刻,叫众人退开,自己则挥剑,全力一击! 巨大石门毫无反应。连片飞灰都不曾落下。 事已至此,众人都相信这扇巨门只是幻术。因为世上不可能存在如此坚硬的石头,能扛得住天机阁圣子的全力一击。 但如此一来就显得天机阁更可怕了好吗!幻术竟可以假乱真到如此地步,还能扛下如此恐怖伤害?! 这仗还怎么打? 果然逆天而行,不得善终…… 大军愈发骚动起来。 白玉衡听着背后的骚动,紧张到手心发汗。 得尽快破掉,时间拖得越久,对军心的影响越大。 他叫来诸位首领,让他们请出各族的高手,凑了约百余人,协同自己一齐攻击。 一击之后,坚如磐石的巨大石门表面竟然出现了极为细微的水纹状波动,只是转瞬即逝,许多人都未捕捉到。 看来这幻术还套了一层防御结界。 白玉衡急忙叫诸位首领召集更多高手,协力攻击,他则趁着结界波动,继续探查如何破解。 “怎么了?已经开打了?”睡得昏沉的明逍被先前百人协力攻击石门的巨大轰响惊醒,睁眼看到眼前高耸入云的巨大石门也是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小武如此这般解释一番,明逍拍拍他肩膀,“放我下去。” 视线扫到小武额鬓的汗,在这冰天雪地里滋滋冒着热气,明逍忍不住心疼地埋怨道:“你这背着我站多久了?我都睡着了,你把我放下就是。” 身形明显比明逍强壮许多的小武嘿嘿笑笑,“背老大你跟背个小孩儿差不多,不累。” “行了,你坐这儿歇会儿,我过去瞧瞧。” 明逍走到还等着诸位首领召集人手的白玉衡身边。 “把你吵醒了?”白玉衡赶紧迎上来,满脸愧疚。 第210章 明逍不跟他废话,“要打这扇门是吗?” 白玉衡点头,“有层防御结界,需要强力攻击方才能显出结界本体。” “不早点叫我。”明逍一脸嫌弃,“闪开。……都闪开。” 白玉衡急忙一脸小媳妇样地乖乖退远些,在明逍驱逐第二声的时候,拉上各首领和召集过来的人手,再退远。 明逍站定,朝着巨大石门抬起一只手。 几乎没有前摇,一团令众人惊得目瞪口呆的巨大灵气弹便射了出去! 轰! 灵气弹撞上结界,整个山谷都跟着地动山摇。石门上更是出现了巨大的水纹状波动。 三族大军先是因地动山摇而惊惶失措,但转瞬便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这也太强悍了! 先前观天机阁圣子所释放出的一击,已经强悍得令众人敬佩得五体投地。但能来到此地的,都是各族中的精英,在他们的认知中,白玉衡的强,也还在正常范围内。可明逍的强,已经远远超出了众人的认知,强得不似此世中人! 而如此强悍之人,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区区天机阁,还有什么好怕! 萎靡的军心霎时间便振作起来! “看出什么来了?”明逍问跑到身边的白玉衡。 白玉衡忍住在明逍脸上狠狠亲一口的冲动,凑在他耳边小声夸赞,“娘子好生厉害!” 一心想着正事的明逍瞬间闹了个大红脸,哪怕是天生的蜜糖肤色也看得分明。 “你……!”念及背后一大群人盯着他们,明逍不好发作,只能扭头狠狠瞪白玉衡。 白玉衡赶忙说正事,指着左下方,“再往那边点儿,我刚才看,好像是那里有问题。”末了又加一声,“娘子。” 明逍忍住把搅乱他心境的混蛋暴揍一顿的冲动,化怒火为攻击,向着白玉衡指的位置又轰了一击。 这次不用白玉衡指,前边的人几乎都看到了左下方一处纹路奇异的位置。众人不约而同地齐齐向那处攻击。 巨大石门上的水纹开始变得凌乱、像是剧烈震荡的湖面,而后在震荡到最为剧烈的一瞬,崩裂消散。 紧接着,高耸入云的巨大石门竟如燃烧的画卷般,自顶端一点点化作飞灰,消散不见。 三族大军静寂一瞬,猛地爆发出震天欢呼! 站在最前的明逍和白玉衡却是瞳孔骤缩! “防御!防御!”白玉衡大喊。 奈何他一个人的音量如何敌得过千万人的欢呼? 而在白玉衡预警的同时,那燃烧的画卷上方已然出现点点星芒,转瞬便已流星雨般急速坠下! 是灵箭!强劲灵息凝成的箭矢! 白玉衡正欲张开“灵幕”抵御,却被明逍一掌推到身后。明逍自己则凌空跃起,再次用出了即墨城外的那一招—— 只见他张开双臂,落雨般的箭矢便随着他的动作倏而滞空,而后纷纷调转方向朝着明逍疾速而去! 无数道灵光汇聚成一颗耀眼得叫人无法直视的光球。在众人屏息凝气的提心吊胆中,那青白色的耀眼光芒渐渐便淡、消失,而成为众矢之的的俊美天魔却并未被那数以万计的灵箭扎成筛子,仍旧完好无损地悬于半空,而后—— 黑红交缠的强劲魔息倏而自那天魔体内炸裂开来,九天雷霆般,恐怖威严得叫人忍不住膝软臣服。 那仿佛能将时空震碎的数道魔息顷刻间化作无数魔箭,逆着灵箭来时的方向,疾速射去! 那巨大的“画卷”此时也燃烧到了底,众人越过跃动的“火光”,正瞧见无数魔箭流星雨般砸向天机阁的骇人光景。 虽说众人都还站在百米之高的石阶下方,看不到石阶上方天机阁内的情形,但单是那漫天黑红魔箭坠落的光景,就足以震撼人心。 薛楚楚仰头看着,蓦地热泪盈眶,撕心裂肺似的大喊一声:“兄弟姐妹们!杀尽神族!冲啊——!” 霎时间,人群的呐喊,野兽的咆哮,十余万人妖魔三族联军,巨浪般扑向通往天机阁的长长石阶。 明逍要身先士卒,白玉衡赶紧追上去拉住他,“接下来就交给他们吧。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休息。” 明逍眯起眼睛,“又用不着我去打龙胤?” “我就是心疼你……”白玉衡拉着明逍手腕不放,满脸关切道:“刚才那种招式,是不是很消耗体力?” 明逍把人甩开,背过身去,嘴硬道:“并不会。” 白玉衡贴上来,又劝道:“那也不要辜负大家的一片心意。先下去在后方等着,等他们冲破山门这道关卡。” 白玉衡停下来,声音沉了几分,“你应该清楚,这里还是他们能对付的敌人。但天机阁的防线绝不会仅此一条。我们的战场,在这之后。你虽力量强悍,但亦有力竭之时,不是么?” 明逍垂眼望望下方冲杀陷阵的大军,不过交谈这短短片刻,壮阔的山门石阶上便已血迹斑驳,有了一些倒下的身影。 他不忍再看,转身落回后方。跟白玉衡去找吴天。 一直站在地上看着二人在半空拉拉扯扯的吴天尽量保持语气平和,“这是我钦点的三千精锐,待会儿护送我们冲进去。” 白玉衡抱了抱拳,“多谢吴教主。” 吴天没回应,看明逍,“你先坐下休息。” 第211章 明逍在两个男人身上扫了一眼,眼不见心不烦地去一边打坐调息。 ——虽说明逍觉得自己在成亲前已经把一切都跟吴天说得很清楚了,可事情搞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还是觉得很对不起吴天…… 有很重要的一点,他没说,也不知道吴天看没看出来——他当时会答应跟吴天成亲,是因为他在生白玉衡的气…… 气他不懂自己心思,气他跟自己争吵,气他捅自己一剑,气他不告而别…… 他觉得自己和白玉衡不会再有以后了。如此一想,很多事情好像都变得无关紧要。 比如成亲,比如名分。 所以吴天说要,他就给了。 反正这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他当时完全没有考虑这些对吴天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等明逍彻底冷静下来,把事情想明白,吴天已经把婚柬发了出去,整个紫榕城都在忙着筹备他们的婚礼。生怕他反悔、跑了。 天知道白玉衡一身血地出现时,明逍有多想扒了身上喜服冲出去。 可是他想,人总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负责。吴天有什么错,他不能这么对不起他,让他当众难堪。所以他把自己钉死在那里,强迫自己不准回头。 他怕一回头,自己就忍不住会飞奔过去…… 而等到白玉衡开始字字泣血的呼唤、告白,明逍甚至开始想,吴天并不是没错的。他明知自己不喜欢他,还非要成亲,就应该做好被当众逃婚的觉悟…… 鬼知道白玉衡用他师父来阻止他们夫妻对拜时,明逍停下来,有几分是为了师父。 他是为了得知师父的消息才中止婚礼的,他不是为了这个大闹喜堂的野男人中止婚礼的。明逍想,这样,总不会让吴天太过难堪…… 明逍觉得,婚礼闹成那样,别说来助他攻打天机阁,便是吴天要恨他和白玉衡一辈子,也无可厚非。 可吴天还是来了,带着未愈的伤来的。而且与白玉衡尽量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明逍真是愈发愧疚。 可如果去说“对不起”,好像更是一种侮辱。 明逍还在假装打坐,实则愁肠百结,前方来报,山门守卫差不多已经撕开了一条口子,让明逍他们做好准备往里冲。 在一片混战中,在三千弑神教精锐的护卫下,明逍一行人火速攀上高达百米的长长石阶,冲破天机阁那庄严气派的白玉石门楼,和一片血海的中央广场,直逼天机阁主殿阶前。 一路冲杀至此,众人方才有机会停下来,好好打量一番这神之所在。 但看那广场石阶,皆以白玉铺就,亭台楼阁,具皆金瓦琉璃。傍山而建,错落有致。上有浮云缭绕,下有清池睡莲。虽坐落雪域,却能于不同区域同时欣赏四时之景。 只能说,话本里的云宫仙境,不过如此。 在目之所及的诸多殿宇中,最最气势恢宏的,无疑就是众人面前这长长白玉石阶尽头的主殿——天机阁。 跟随明逍他们一起冲杀到这里的弑神教众中有人骂街:“他妈的,怎么又是这么长这么陡的台阶?架没怎么打,爬山先没了半条命。” 白玉衡站在阶前抬头仰望天机阁的匾额,一时不禁思绪万千。 七年前,十二岁的他便是跪在这里受封圣子、宣誓毕生效忠天机阁,如此再来此处,竟是要颠覆天机阁。 “在想什么?”明逍出现在身侧。 白玉衡转过头去,“赤练妖星和耀白金星,你也听说了吧?” 明逍点头。 白玉衡仰头望着天机阁的匾额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我怎么会是那个‘耀白金星’呢?” 明逍看看白玉衡,也仰头去看石阶尽头的雄伟宫殿,而后道:“此战之后,无论输赢,天机阁神君,都是你。” 白玉衡诧异扭头,但转瞬也就明白了明逍的意思。 赢,是他;输,是被龙胤夺舍的他。 沉默片刻,白玉衡似有不甘地问:“你信命?” 明逍亦沉吟片刻,挑唇一笑,“坏的不信,好的就信。” 白玉衡愣了愣,失笑。 “龙胤就在那儿?”明逍问。 “不是。”白玉衡摇头,“神宫在后山,需得从主殿内一处地下室的法阵传送过去。” 明逍抬手指指天机阁背靠的大山,“后山?是说这座山的后边?飞过去不就得了?” 白玉衡再次摇头,“‘后山’只是一种说法,乃是有结界笼罩的另一处所在。如今四处混战,哪有机会让我们四处探查、破界。何况,那处结界的强度必定不同寻常,便是寻得到,也未必破得了。还是传送最为妥当。” 明逍忍不住皱眉,“可是传送不是需要令牌?” 白玉衡挺了挺胸,胸有成竹道:“龙胤会放我进去的。” 明逍唰地扭头盯向白玉衡,沉默几瞬后,果断下令:“你们这一队!给他压在这儿,不许他上去!天哥,我们上!” “哎!”白玉衡刚要动,便被两个弑神教教中一左一右地架住,四周更是唰地围过来一圈儿人。眼看明逍几个瞬影,便已蹿上石阶,白玉衡气得直跳脚,“明逍——!你过河拆桥啊你!” 吴天等一众天魔为了节省魔力体力,只能跑着爬台阶,明逍不在乎这点儿损耗,直接飞了上去准备一个人开打。 第212章 殿前小广场集结了约有两千弟子,已经摆好了攻击阵型。明逍刚一冒头,便遭到山呼海啸的猛攻,逼得明逍不得不落回石阶低一点的地方。 吴天率众赶上来,“上边人很多?” 明逍撑开屏障协助众人抵挡攻击,“不多,也就两千,但实力绝非山门处的那些小兵可比。” “阿逍,你跟教主在这儿等着,我们上去清人。”左护法夏雨信凑过来说。 “我跟你们一起!”明逍正要上前,却被吴天一把拉住,“让他们去。这不是你该干的事儿。” 明逍回头看看吴天,只得转头跟夏雨信说:“信叔,你们小心。” “等等!”一道声音喊住带人往上冲的夏雨信。 众人循声回望,一道白色身影已经掠过众人,顶着凶猛攻击飞了上去。 “白玉衡——!”明逍要气死了。 跟上来的魔族赶紧低头认错,“属下无能,夫人恕罪!” 正准备起身去追白玉衡的明逍闻声,回头冷冷瞧了那教众一眼,这才动身去追。 那教众不由心中委屈:毕竟白玉衡是自己人,不能动真格的。何况,就算动真格的,那可是天机阁圣子!这世上除了明逍,谁还打得过啊。 “没关系,做得很好。”吴天在那人肩上笑盈盈地拍了一把,这才去追明逍。 夏雨信也回头丢下一句:“有前途。” 搞得那教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教主和左护法这是真心夸他呢还是说反话呢? 天机阁殿前。 白玉衡一出现,天机阁弟子果然停止了攻击。打头的长老奉上一块令牌:“圣子大人,君上已等候多时了。”而后示意众弟子让开通往主殿的路。 白玉衡接过令牌,看了看对面的人,毫不迟疑地直奔殿内。 “白玉衡——!你给我站住!”明逍紧追而来。 “列阵!攻击!” 一声令下,通往主殿的路迅速被众天机阁弟子封死,潮水般的攻击接踵而至。 已经进入主殿的白玉衡免不了要担心明逍安危,立刻转身想要回去帮忙。但观望片刻,确认这些弟子不足以伤害明逍,反而能阻拦住他,狠狠心,掉头便走。 明逍急得不行,吴天看在眼中,号令教众为明逍开路。 “为教主夫人开路!”教众高声传令。 “为教主夫人开路!” “为教主夫人开路!” 教众一声接一声。 已经跑到殿内深处的白玉衡闻声,脚下一顿,果断折返,于混战的众人中一把扯过于半空中打斗的明逍,不由分说,在明逍侧脸吧唧就是一口,而后仰着下颌扫视四下,扬声道:“看清楚这是谁夫人!” 原本混战成一团的神魔双方全都惊了,忘记生死相搏,一个个全都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呆呆傻傻地望着二人。 白玉衡趁着众人愣神的档儿,扯着明逍直奔殿内。 天机阁弟子急忙去追,吴天率先赶上前拦截,弑神教教众急忙跟上教主。 “多谢吴教主!”殿内传来白玉衡的喊声。 听着多少有些欠扁。 吴天脸色发青,但还是长槊一横挡在主殿门前,高声号令:“一个都不能放过去!” 明逍被白玉衡拉着穿过主殿正堂,向后殿去,强忍怒气问:“你刚不是想自己去逞英雄么?怎么现在又肯拉上我了?” 白玉衡委屈巴巴,“自己的娘子被说成是别人的,都快成狗熊了,还逞什么英雄。” 明逍愣了愣,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 白玉衡盯着明逍,轻轻捏他的手,“你承认是我娘子了?” 明逍霎时神色一变,恼羞成怒道:“你神经病啊!我什么时候承认了?!” “可是我刚刚说你是我娘子,你没反驳,还笑了。” “我那是觉得你说的什么狗熊好笑!” 白玉衡一脸幽怨地看明逍,想问他那你乖乖被我牵着手怎么说? 但想想还是不要再问了。 什么时候逍逍上边的嘴巴能像下边的一样软、一样甜就好了。 明逍被白玉衡的视线带着,才意识到自己一直被白玉衡牵着手,猛地甩开。 白玉衡幽怨地看他。 明遥避开视线。 白玉衡叹气,小声、但又是明逍能听见的音量嘟囔道:“都这种时候了……” 明逍不由得心尖一抽。 是啊,都这种时候了,自己还在别扭什么呢…… 下了好几次台阶,七拐八拐,明逍终于跟白玉衡来到有传送法阵的密室。 不得不说,这地方,如果没有白玉衡带着,就算他抢到令牌也找不到。 但既然找到了—— “令牌给我。”明逍向白玉衡伸手。 白玉衡自是明白明逍又想自己过去,不许他去。 他十分乖巧地交出令牌,只是嘴上道:“传送过去后,那边的迷宫比这边还复杂,你确定不带我,自己过去?” 最后还是二人一起传送到了后山,也就是三千年前的百草谷。 刚一传送过来,明逍就意识到自己被骗了!眼前就是十二仙所居的十二宫和龙胤所居的神宫,哪有什么迷宫暗道要走! 明逍自然是想冲白玉衡发火,可是…… 他们现在,正站在一个会发光的湖面上。 第213章 明逍当即就浑身发紧,下意识地抓紧了白玉衡——他怕水。虽说小时候是被父亲沉入长满红藻的湖里才逃过一劫,但那之后,明逍就再也不敢下水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能站在湖面上?!”明逍紧紧贴着白玉衡,面色发白。 白玉衡虽然很喜欢这种被明逍依赖的感觉,但也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明逍的恐惧,赶忙安慰他道:“这不是湖,只是某种术法的效果……但到底是什么术法我也不太清楚。我们小心些。” “不是湖?不会沉下去?”明逍追问。 “这是山里啊,怎么会有湖呢?”白玉衡向侧里迈开一步,“你看,就和地面一样。” 明逍看着白玉衡脚下荡开的波纹,抓白玉衡抓得更紧了,“你、你别乱动!你回来!” “往我这边走一步,试试看。……没关系的,我在呢。”白玉衡软声哄道。 明逍看看他,双手被白玉衡拉着,万分紧张地向实则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白玉衡迈了一步,像从一块渡河石跳到另一块渡河石上。 白玉衡顺势双手拦住明逍腰身,极近地贴着他,极轻极柔地笑道:“是不是?” 明逍心慌意乱地撑开他,“你够了……” 他们现在都来到什么地方了,怎么这家伙还…… 他按捺着狂乱的心跳转身四处打量。 总感觉……这地方像是火山口上的天池。方圆大约一里有余。十二宫就分布在“天池”四周。 他和白玉衡所处的位置并非“天池”中心,而是“天池”的最南边。左右两边正是十二仙中的玄心和玄悟所居的“玄心宫”和“玄悟宫”——只能说十二宫的名字是真的简单粗暴,龙胤到底是有多懒得记下边人的名字。 近处的几座十二宫倒还看得清晰,可远处的,便被缭绕的云雾掩映得只剩下了模糊的影子。 而在穿透了浮云的北侧那座最高峰上、最为恢宏的宫殿,显然就是龙胤所居的神宫。 明逍张望一番神宫所在,又低头看看脚下的“水面”,一只手还紧紧抓着白玉衡的胳膊:“这真的不是水面?真的站得稳?打起架来也没问题?” “肯定站得稳。”白玉衡说罢,又诚实道:“但打架有没有问题就不知道了。毕竟在我们之前,应该没人在这里打过架。” 明逍刚鼓起来的勇气没了,腿软。 “怕水?”白玉衡小心地问。 明逍丧气地点点头。 白玉衡笑起来,将明逍单臂环到身前:“抱紧我,我带你飞过去。” 明逍咬咬嘴唇,觉得也没别的办法。 他这一时半会儿克服不了心理障碍,站着就腿软,根本飞不起来。 最后只得乖乖抱住白玉衡。 明逍也不知道为什么,许是生死危机已经逼得太近了,所以,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程,但他紧紧抱着白玉衡的腰身,望着他的侧脸,想了很多。 想那些东西的时候,明逍的手臂下意识地用了力。白玉衡感觉到了,侧头去看明逍。 目光在短暂的交汇中迅速变得粘稠,似乎马上就要诱发什么。 可就在这时,二人均是神色一变,齐齐伸出一只空闲的手,在头顶撑开屏障。 明逍用的是灵气,与白玉衡的合二为一。 屏障虽然未碎,但二人被这强力攻击逼得直坠而下,狠狠砸回“湖面”上。 白玉衡急忙去扶明逍,急切道:“没事吧?” 明逍得以确认这“湖面”是真的很结实,心下稍安。“没事。” 二人抬头。 之前隔得远,云雾缭绕的,看不清。现在到了近前才看清,原来神宫正下方的“玄明宫”与山顶的神宫之间,还有一层缓台模样的区域。 十二仙正齐齐站在那里。 ——昆仑事件已经过去月余,十二仙的空位都已被龙胤补上了。 “君上有令,只得圣子一人面君。”十二仙发话。 “在这等我。”白玉衡留下一句,便要动身。 “不行!”明逍拽死了白玉衡不准他去。 他们俩个都知道,他们都想自己去,不敢让对方去,拉扯到最后的结果,就只能是一起去。 “区区十二仙,解决掉就是。”明逍说。 白玉衡自然只能点头应诺。 但二人都未曾预料到的是,十二仙的战力竟然今非昔比,原本以为能轻松解决的对象却让二人陷入苦斗。 整个打斗过程中,十二仙基本都是在集火明逍,在白玉衡身上则是放海,就是想让他独自上神宫。可明逍身陷如此危机,白玉衡怎么可能扔下他不管。 鏖战半晌,山顶突然迸发出一阵强光,继而灵气爆沸。已经有些疲色、开始显露下风的十二仙似乎受到影响,战力竟然又有所增长。 明逍和白玉衡都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是他们又陷入“我去你别去”的争论中。 “要怎么你才肯听我!”明逍一边抵御十二仙的凶猛攻击,一边忍不住对白玉衡发怒。 “他现在用的是你师父的身体!你怎么打?你能狠下心吗?”白玉衡反驳,“我去了,龙胤自然就会放弃你师父的身体,来我这儿。你直接把你师父带走,这样不好吗?” “不好!”明逍愈发怒了,借着怒火,猛地逼退了攻至面前的十二仙。他抽出挂在腰间的冰青剑,深深看了一眼白玉衡,语气软下来,“我拿着这把剑,就是为了这一天,送师父最后一程。” 第214章 白玉衡闻言,不由得心神剧震。 话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他只能说,好,我来拦住十二仙。 明逍撤到白玉衡身后,低声道:“别死了。……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白玉衡想回头,但感应到身后人已经飞走了。 第79章 明逍突破十二仙的封锁, 只身飞上山顶。 刚一落地,便惊住了——神宫前有一方圆近百丈的圆台,圆台四周有八根盘龙柱。明遥就被捆在最里边那根上,正满脸焦急地拼命冲明逍摇头, “唔唔啊啊”地喊。 仿佛舌头被人割掉了似的。 “你对他做了什么?!”明逍看向圆台中央、一副神哉哉模样负手而立的人, 霎时怒不可遏。 龙胤微微一笑, “别急, 只是下了禁言咒而已。” “快把我弟弟放了!把我师父的身体还给我!”明逍怒喝。 “好啊,你让白玉衡上来。” “你做梦!”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龙胤摊摊手, 食指指上自己的脑袋, 微笑道:“你知道魂魄寄宿在身体的什么位置吗?是这里。自额前的‘首面’, 至左右的‘天冲’, 再到后脑的‘脑户’,这上边的部位, 便是魂魄所在。只要你把这颗头轰碎了,我就‘无家可归’了。” “来啊, 动手。轰碎我的头。轰碎你师父的头。像我那天, 轰碎白玉衡的头一样。” 明逍双目猩红,愤怒嘶吼:“龙胤!你这混蛋!” “怎么只会动口?是动不了手么?既然你动不了手,”龙胤微笑着一步步逼上前, 最后一句突然发狠,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刚猛攻击瞬息而至,明逍一惊, 急忙举剑防御。 龙胤发现这具身体对明逍手中的剑似乎有什么奇妙的感应, 仔细探查一番, 立刻知道明逍手中的剑乃是闻机的本命法器,便欲出手抢夺。 明逍大惊, 急忙护好冰青剑。 他一边吃力地抵挡龙胤的疯狂攻击,一边想,师父把冰青剑留给他,许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 师父知道自己的身体终有一日会被龙胤抢去,做出许多身不由己之事,却连死都不能。 所以师父把本命法器留给他,就是要他这个徒弟,送自己最后一程…… 可他身为大弟子,护不住师父的魂魄,竟然还要让师父死无全尸吗? 像瓦砾下的白玉衡那样……? 他绝对不要! 绝对不要! 首面、天冲、和脑户…… 明逍一边与龙胤打斗,一边瞄了一下大致位置,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继而下定决心。 师父,徒儿不孝。 明逍默念着,伺机猛然将利剑刺入龙胤眼中! 从眼睛刺入,应该就可贯穿魂魄所在,又不会对师父的身体造成太严重的损坏。 被刺中的龙胤抬手捂住眼睛,还未作出更多反应,龙胤身后被困在石柱上的明遥却是突然爆出一声惨叫。 明逍心下一惊,似有所感般急忙拔剑。 果不其然,龙胤慢慢放下那只捂住眼睛的手,本该被刺穿的左眼却毫发无损,而明遥的左眼却从紧闭的眼皮中流出血来。 “阿遥!”明逍心痛大叫,继而怒视龙胤,“你好卑鄙!” “你居然这么快就明白了?凡界有这种伤害转移的术法吗?”龙胤颇为意外,不过他也没有等明逍回答,转而又笑道:“接着还手啊?来啊?把我另一只眼睛也戳瞎?嗯?……你不动手?那我自己打自己给你看?” 明逍大惊,“不要——!” 龙胤却哈哈大笑着,像个疯子一样,一边闪躲着明逍的追逐,一边一拳一拳疯狂捶打自己。可他自己无碍,被捆在石柱上的明遥却开始一口口地呛咳、干呕,很快便开始吐血。 “住手!你住手!”明逍没办法,只得扑通跪下来,双目噙泪咬牙道:“我求求你住手……你到底想怎样?你说。” “这么快就下跪求饶了?无聊。” 明逍抬起头,用猩红的眼瞪他:“枉你堂堂天界上神,手段竟如此卑劣!” 龙胤好笑似的笑了一声,“天界上神?我本也不是什么‘神’!” 他微微眯起眼,眺望远方,似在回忆数千年前的岁月,呢喃道:“我在上界,也不过是个卑颜屈膝的奴畜……” 他又低头看跪在地上的明逍,冷声嗤笑,“对待你们这些阴险狡诈的蛆虫,又有什么光明正大好讲!” “你说,要怎样,你才肯放了我弟弟?!”明逍问。 “嗯……”龙胤拉长尾音,在明逍面前来回踱了两圈,弯下身来,指向自己的眼睛,“你刚才戳我的眼睛,要不,你先把自己的眼睛戳掉?” 明逍呼吸一滞。 龙胤偏头,满脸看好戏似的。 “啊——!啊——!”明遥挣扎着大喊。 明逍望了眼明遥,又看看龙胤,“好。” “啊——!啊——!”明遥还在喊。 龙胤侧回头看了眼明遥,回头看向明逍笑笑,“等等,你弟弟好像有话要跟你说。不如等他说完?” 说罢,便回身朝明遥走去,准备解禁言咒。 可他还没走回去,明遥却突然垂下脑袋不动了。 血丝慢慢从少年的唇瓣间渗出来,垂落。 龙胤身形一滞,急忙闪身飞到明遥身边,掐起少年下颌把脸抬起来,再一探脖颈处的脉搏,不由面露惊色—— 第215章 少年竟然自绝心脉,如此决绝。 明逍还跪在距离明遥两丈远的地方。 他是想扑过去看明遥的,可是身体不听使唤。 他看见被龙胤掐着抬起的少年的脸,是微微笑着的。 虽然稚气未脱,但那笑容,跟爹爹和师父最后看着他露出的笑容一样。 少年虽然没能说出口,但明逍仿佛在冥冥中听到了,少年用他那明亮的音色、惯常喜欢撒娇的甜腻口吻,跟他说: 哥哥,阿遥爱你。 【笑笑,爹和娘爱你。】 【笑笑,师父爱你。】 【哥哥,阿遥爱你。】 你们都说爱我,可你们为什么都在说完爱我之后就永远地离开我?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龙胤——!” 一声怒吼,明逍提起冰青剑,裹挟着无尽怒火,直奔龙胤! 再无保留的全力攻击。偌大的山顶顷刻间便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恢宏神宫都坍塌半边。 殊死搏斗让明逍很快从愤怒回归了理智,他察觉到了,回到长白山的龙胤比在紫榕城的龙胤强悍了不知多少倍。 师父的身体因为没了内丹以及受慑灵环的影响,只能承载很少的灵气。而紫榕城又位于魔炎窟,满城魔气飘荡,自然对龙胤多有限制。而在长白山,这里所有的灵气都为龙胤所用。因为这本来就是他自己的气。 【把他引出灵山,是唯一的机会。】 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那日在紫榕城白玉衡给他的忠告。已经开始有些力不从心的明逍不由开始担心,自己还能打得过龙胤吗? 眼见龙胤又要放大招,明逍急忙准备闪避。但转瞬,他猛然意识到此时自己的身后是还被捆在石柱上的明遥,如果自己闪开了,明遥就会被轰碎…… 所以明逍没动,撑开屏障准备硬抗下这一记攻击。 而当龙胤攻至面前,明逍极为震惊地发现,龙胤的嘴巴、鼻子,还有耳朵,竟然都在流血?! 是龙胤使用的力量太过,超过师父身体的承受极限了吗? 他得尽快,不然师父的身体还不知道会被龙胤破坏成什么样子。 力量相近之人殊死相斗,极大程度上,斗的是心志。 明逍斗志重燃,力量爆发,猛地震开龙胤,旋即追击而上,一剑贯心,将龙胤钉于山壁之上。 龙胤猛地喷出一大口血,发狠地盯明逍。他想出掌攻击、想挣脱,却发现自己不能动。四下一看,方才发现,明逍竟是在此前缠斗之时,暗暗于这块山壁上设下了八门金锁阵! “明逍——!你这区区蝼蚁——!” 明逍一手把着剑以维持平衡,另一只手抬起,准备戳龙胤的眼,而后释放魔息,搅乱其魂魄所在。 这已是他能想到的,对师父的身体伤害最小的办法了。 师父,对不起,徒儿连一具完好的尸身都无法为您守住……明逍留着泪在心底默念,动手。 “啊——!”被戳瞎一只眼睛,而后被灌入魔息的龙胤发出一声惨叫,继而怒吼:“废物!怎么还没好?!” “你死了这条心吧,白玉衡不会上来的。”明逍冷声道。 龙胤忍着疼,露出一丝狰狞笑容,“你以为,你不让他见我就没事了?” 明逍加大魔息释放力度,音色染上几分狠厉:“你现在能干什么?” 音落,身下压着的身体突然就没了抵抗,软绵绵地垂下去。 明逍不由诧异,龙胤的魂魄……这么快就被他的魔息杀死了? 可龙胤刚才说的话……不对!一定还有什么诡计! 正想着,眼前一花,明逍只感觉有一团影子倏忽向上飞去。 他下意识地看过去,只见一个灵气凝成的人影浮在上空。虽然极其模糊,只得一个轮廓,但明逍知道,这就是龙胤的魂魄本体。 是被他逼出去的,还是……龙胤自行脱离? 如果是后者,那……?! “无知蝼蚁,你太小看我的力量了。”一道明逍从未听过的磁性音色蓦然响起,而后那人影于半空兜了个弯儿,直奔下方而去。 明逍一惊,但不可能放任还被冰青剑插在山壁上的谢平生的身体不管,急忙拔出利剑,抱着谢平生飞回神宫前已经因为他和龙胤的打斗而分崩离析的圆台,小心翼翼地挨着明遥放平。 “师父,你且在此稍等,待徒儿料理了那条罪龙,再来安葬你。” 说着,他瞧瞧还被捆在盘龙石柱上的少年,也不忍心弟弟还被捆着,便挥剑去砍绳子。 不想冰青剑竟应声而碎! 明逍大惊,仔细一看,原本流光溢彩的剑身不知何时竟变得锈迹斑斑?!是因为方才的打斗,还是因为…… 他猛然意识到什么,偏头去看躺在一旁的谢平生—— 上一眼还丰神俊雅、一如在明家村初见时的年轻面容,竟然已经极度衰老、甚至有些干瘪,简直像是一具干尸! “师父!”明逍刚跪下大叫,下方再次灵气爆沸。 明逍心慌意乱地用力扯开绑着明遥的绳子,把人挨着师父放好,含泪瞧了一眼,赶紧冲到山顶边缘,探头向下看去—— 只见下方发着光的“湖面”上布满了奇怪的纹路,十二仙正外八内四地围成两圈悬坐与“湖面”之上,双手推向“湖心”。掌心发出的二十四道灵丝汇聚,于“湖心”正上方形成一个发光的“卵”,那“卵”中漂浮着一个人。 第216章 正是白玉衡。 明逍大惊失色,“白玉衡——!” 可是“卵”中之人没有给明逍回应。他悬浮在“卵”中,松弛地张着四肢,闭着眼睛,神色安逸,像是陷入了什么甜美梦境。 龙胤的魂魄钻入“卵”中,眨眼便消失不见。 明逍立即俯冲而下,想要破开那“卵”,不想竟于半空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回,被震飞到神宫下方的玄明宫屋脊上。 明逍起身再冲,却仍是破不开那结界。而且他释放的攻击越猛,被反弹得越厉害。 明逍尝试各种方法约有半个时辰,结界牢不可摧。 明逍感觉很无助,他大声呼喊白玉衡: “白玉衡——!白玉衡你醒醒!你跟我说你不会输!你跟我说你绝不会把自己的身体交给龙胤!可你现在在干什么?!白玉衡!白玉衡你醒醒!你给我醒过来!” 似是感应到明逍的呼唤,“卵”中的人醒了过来,慢慢睁开眼,视线精准锁定了玄明宫上的明逍,勾唇微微一笑。 明逍心下大骇。 那笑容不是白玉衡的。 对方从失重般的漂浮姿势调整成站立状,双唇翕动,双手结印。 明逍看着,不由瞳孔地震——那结印手势与他解灵的手势大同小异,龙胤是要为白玉衡的身体解灵了?! 果不其然,五道光环自白玉衡体内溢出、崩碎,而当他将周身逸散的灵气收回时,明逍目睹到了极为可怖的一幕—— 宛如破茧化蝶的“白玉衡”竟顺着那汇聚与己身的灵丝,将十二仙全部吸成了人干。 明逍睁大眼睛,满目惊惶地看着,双膝一软,无力地跪坐在地。 白玉衡斗败了,他的身体被龙胤占据了……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夺取了白玉衡身体的龙胤没有急着攻击一脸颓相的明逍,而是兀自回想什么般,脸上还露出一抹玩味神情。 “呵,原来如此。我说我悉心培育的圣子怎么又被你这小魔头拐跑了。原来是食髓知味,贪念你的身子。” 明逍一惊,霎时血气上涌,脸颊火热。 凤不鸣说,夺舍能够读取原主记忆,所以,白玉衡和自己之间发生过的事,龙胤都知道了? 那白玉衡看见过的……龙胤也都能看见?! 他怒起而攻,结果又被结界弹回。 “别这么急着送死。”龙胤淡淡说了一句,微微阖起双眸,继续搜索白玉衡的记忆。 明逍看出来他在做什么,开始疯狂向结界发起冲击。 “你这卑鄙下流的孽畜!从他的身体里滚出来!” “白玉衡!白玉衡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你怎能容忍他人…… 但明逍在意的,显然不是龙胤关心的。 人无法记住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有些经历会历久弥新,有些经历会转眼便忘。龙胤能读取的,也是原主还记得的那些事,而且记得越深的,会越先得知。 龙胤无意窥探白玉衡和明逍的纠葛,只是最先同步给他的,便是栖霞山洞的那一夜。 夺舍者无法得知被夺舍者在过往经历中的所思所想所感,只能是以一种旁观的视角去看、去听被夺舍者还记得的影像片段。 而在白玉衡的那段记忆中,没有一帧,可以被定义为涩情。 那个被他以发带遮眼,在剧烈的颠簸中,如溺水之人紧紧抓着救命浮木般勾着他肩头,想要引颈惊呼,又拼命咬住下唇忍耐,脸上爬满动人心魄的泪痕,银发披散的美艳天魔,在背后摇曳的火光中,圣洁得宛若一朵绽放在雪山之巅的莲花。 对比此时眼前这个因为长久打斗而狼狈不堪的小魔头,在白玉衡记忆中,或者说他眼中的明逍,无一时不是圣光滤镜开到最大。 只肖一眼,龙胤便已明白,他的圣子,到底有多痴迷于这个小魔头。 因为他瞧着他的凤儿,何尝又不是如此…… 凤儿啊凤儿…… 龙胤念着,很快便在白玉衡的记忆中找到了与凤不鸣有关的片段。 果然,白玉衡能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的凤儿已经…… 任凭他软硬兼施,苦求不得,却这样给了一个要来杀他的人。 他的凤儿明明知道,若是他败了,便是魂、飞、魄、散。 呵。 凤儿啊凤儿……像你这般柔弱之人,如何能生得出这般狠绝心肠! 罢了,罢了。 你舍命换回来的这副皮囊,终究是要成全我。 便当做,你还爱我。 龙胤捏了捏拳,按捺下喉头泛上的腥甜,缓缓睁开双眼。 他冲看起来已经颇为疲惫的明逍勾唇笑了笑,“蝼蚁,你胆敢一个人来挑战我,我很欣赏你的勇气。我就让你活到最后,让你亲眼看看这个世界的本来模样。” 音落,龙胤双臂一震,布满“湖面”的巨大法阵再次灵力爆沸。狂风掀起衣摆,吹得明逍根本睁不开眼睛。他努力运气定住自己,但还是被狂风掀飞。 被狂流卷入高空的明逍看到无数流光自天机阁的四面八方向着龙胤所在的方位汇聚而去。 不,那不是什么光,是灵体!是神族的灵体!就跟刚才龙胤抽干十二仙时吸出来的东西一样! 凤不鸣说中了,一旦夺取了白玉衡的身体,龙胤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将所有储存在神族身体里的力量收回。 第217章 先前使用不能承载太多灵力的师父的身体时,就已经那么难对付了,现在又吸回这么多灵力,他连近龙胤的身都不能,他还能做什么? 与此同时。 在前山的主殿殿前和山门处混战的人妖魔三族惊诧地发现所有神族全都软绵绵倒了下去,有什么发光的云雾一样的东西从他们的身体里飞出来,冲上高空。 吴天双眸一凝,急忙号令:“快!回山门!撑开屏障掩护人妖两族!” 山门那边,眼看着所有神族突然晕厥,众人并不觉得宽心。直觉告诉他们,更可怕的就要来了。 果不其然,灵体被抽走还不止,倒地的神族身体很快就开始衰老、干枯,而后像石头风化成飞沙,一点点消散。 身负灵力的人妖两族也纷纷感觉到不适,浑身发虚、瘫软。好在吴天及时赶回,将人妖两族聚集起来,命众魔合力撑开屏障,以抵御肆虐的灵风。 眼见着屏障之外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小武和薛楚楚凑过来问吴天能不能扛得住。吴天试了试众魔合力撑开的屏障,很稳。 “想必是这里离得远,没什么问题。”他望了望那些灵体飞去的地方,“我更担心逍弟那边……” 后山。 被卷上高空的明逍被狠狠摔在神宫所在的山顶。 眼见着碎石和砂砾乱舞,明逍担心明遥和谢平生的尸首受损,顶着狂风,连滚带爬地奔过去,撑开屏障,为师父和弟弟抵御风沙。 明逍本以为只要撑开平日里抵御狂风的那种强度的屏障即可,但很快他就发现,竟然需要使出全力。而且没支撑多久,屏障就被裹挟着强劲灵气的狂风击碎了。 被狂风掀翻的明逍仰倒在明遥和谢平生身上。他赶紧翻过身去,将明遥和谢平生的尸首一左一右地紧紧抱住,心中已是无助到了极点。 可是龙胤连让他低落的时间都不给他。 明逍很快察觉到,左边抱着的谢平生的尸首正在快速消瘦下去。 他顶着风抬起头,看到谢平生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化成细碎灵光。他大惊失色,又去看另一边的明遥。但许是因为明遥是魔族,身体倒还没什么变化。 明逍崩溃极了,也无助极了。他急忙撑开屏障,全力护住谢平生的身体。 他不想,他不能,如果挣扎到最后他连师父的尸首都留不下,那他…… “白玉衡——!你就只会说的好听!你说绝不会让我难过,你说你能斗败龙胤!结果你看看现在被你搞成了什么样子!” “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我恨死你了!” “……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你们不要都离开我,丢下我一个人……” 似是有所回应般,狂风停歇了。 垂头哭泣的明逍抬头,看到白玉衡悬停在自己面前。 “……白玉衡?!”明逍刚露出一点欣喜之色,转瞬便又变得惊恐。 因为面前的人再次用那张他熟悉的脸露出他并不熟悉的笑容。 而且那双碧玉色的眸子也不再是人类的圆瞳,而是变成了诡异的竖瞳。 山门处。 肆虐的灵风终于止息,众魔撤了屏障,全部筋疲力尽,瘫软在地。而先前阻挡他们的数万天机阁弟子,皆已化作细碎灵光,消散殆尽。 人妖两族不禁后怕,若是没有魔族的保护,他们是不是也会就此消失,化作飞沙? 吴天说:“不会。这些神族会死,是因为他们生来就是‘养料’。” 小武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吴天沉默了一下,说:“白玉衡告诉我的。” 小武愣了愣,笑道:“吴教主,如果不是神魔天生立场不同,你觉得……你跟玉衡,能成为朋友吗?” 吴天脸色很臭,断然道:“不可能!” 一旁竖着耳朵听的薛楚楚忍不住撇嘴,当然不可能,毕竟是在婚礼上抢他老婆的人。 “咦?你们快看!那座山的模样是不是变了?”一个人突然喊道。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正北方向,天机阁背靠的那座大山确实与先前不同了。 那山原本是再往上就云雾缭绕,看不分明,但还是能看出十分陡峭、寸草不生,全是灰白岩石。可如今显露出来的,却是颇有斜度,长满苍松翠柏的山。 “是结界破了?”小武皱眉道。 “许是大事已成,不需要再掩饰了……”吴天亦是狠狠皱眉。 神宫前。 “白玉衡能斗得过我?”龙胤哼笑一声,神色和语气蓦地狠厉起来,“蝼蚁焉能与天斗?!” 他抬起一只手,看看自己的掌心,握了握,微微笑道:“虽然现在只收回了我不到四成的力量……不过没关系,足够了。我现在就让你切身体会一下,蝼蚁,和真神之间的力量差距。” 音落,掌心翻转,拇指与食指之外的其他三指相合,只余食指,向着还跪在那里的明逍看似随意地一点,明逍便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直飞出去,将已然坍塌一半的神宫彻底撞了个粉碎! 指尖再微微一抬,眼看要被废墟淹没的明逍又像被绳索拖拽着似的高高飞起,弓着腰身冲出烟尘,又猛地向横里飞出,直直撞上另一边的山体,再次发出轰然巨响,激起巨大烟尘。 他就像一个被一条无形的绳子拴住的玩物,随着龙胤轻晃的指尖,被随意地摇来摆去,一会儿砸毁座宫殿,一会儿将山尖撞倒半边。 第218章 山门处。 众人看到结界消失后,薛楚楚便立刻道:“明逍和玉衡仙君就在哪儿吧?咱们快过去?” 可话音未落,便闻得那边传来轰然巨响,连着众人脚下都跟着颤动,禁不住七倒八歪。 自那处溢出来的强大灵息,莫说是魔族,便是人妖二族,亦觉毛骨悚然。 接连几次轰响,震动终于止息,众人如同刚刚经历过地震般头晕眼花地站稳。 “楚楚,怎么样?”小武把人扶住。 薛楚楚扶着额头摇头,有些被晃得恶心想吐,声音也虚弱了几分:“我没事……不知道明逍和玉衡仙君那边怎么样……咱们赶快过去吧!” “我先去了。”说罢,吴天便起势要飞。 不想刚离开地面,便坠落下来,捂着心口眉头紧皱——此前厮杀混战,吴天作为最强主力,自然是天机阁弟子的集火对象。何况他原本就是带着伤来的。撑到现在,身体状况着实算不得好。 薛楚楚也是刚要跑就又是一阵眩晕脱力,幸好被小武扶住。 她四顾一周,虽然神族已经全部消失,可经历过浴血厮杀的三族大军此时的状况着实好不到哪里去。她急得哭起来:“明逍和玉衡仙君在那边拼命,我们这么多人,就只能在这里看着吗?” “楚楚,不要急。”姜玉琢过来,看看众人道:“姜氏有一阵法,可将众人的力量汇聚于一人之身。” 而后将如何布阵如此这般详释一番。 小武忍不住皱眉:“可是……最关键的那个我们要把力量汇聚给他的人,不在这里啊?” 姜玉琢略作沉吟,抬眼道:“只要有名字和生辰八字,亦可一试!” 小武和薛楚楚面面相觑,他们并不知道明逍的生辰八字。 明遥应该知道,可是明遥不在这里…… “我知道。”吴天说。 姜玉琢点点头:“那咱们就准备吧。还请诸位号令族人,听我指挥。” 后山。 龙胤估摸着再多玩儿一会儿人可能就不行了,微微一勾手指,将明逍拽回自己面前。 狼狈不堪的明逍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着脖子举在半空,血顺着他的脚不要钱似的往下淌。 龙胤微扬着头看看,眉心一蹙,突然觉得,自己堂堂真神,为什么要仰视这群蝼蚁?遂指尖向下一指,原本被举在半空的明逍便重重砸在地上。 一点儿声息都没。 只有血从口中流出,一点点在地面摊开。 “我改主意了。不要你做亲眼目睹末日降临的见证者。我要你,做这场复仇的第一个祭品。权当是,对五代圣子主动把自己送上门的‘感谢’。”龙胤微微笑着说完,抬起脚,照着明逍的脑袋猛地踩了下去! 却在只差分毫之时,停下了。 又过了几瞬。 “咳!”憋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缓过来,死人似一动不动的明逍接连痛苦地咳了两声,呛出许多血来,撑着爬起来。 因为向后躬腰的姿势,头自然而然地从龙胤脚底移开。 他捂着胸口跪坐起来,看向面前维持着金鸡独立姿势不动的龙胤。 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却是恶狠狠地盯着他,神色狰狞。 明逍张嘴,还没说出话,便又佝偻着身体咳出许多血来。 虽然只是很短的功夫,但足够龙胤杀他十几次了。可对方就保持着那种怪异的姿态僵立着不动。 一双玉色眸子在圆瞳和竖瞳间反复变幻。 “……白玉衡?”明逍扬起脸,向上望着神色狰狞的男人的脸。 那瞳恢复了圆形,男人几乎面部的每一寸肌肉都在抽动,似是想露出笑容,可惜那表情只能用狰狞来形容。 转瞬,圆瞳又变成了竖瞳,神情也变得狠绝,咬着牙恶狠狠道:“他已经死了!” 明逍看看他,染血的唇勾起一抹挑衅的笑,“那你这是在做什么?不是说要杀了我吗?” 还抬着的脚被男人用力重重压下去,借势身体前倾,猛然一掌劈向明逍! 却又在只有咫尺距离时停了下来。 男人神色狰狞,但瞳孔是圆的。 “……快,杀我。”他费力道。 明逍:“……” 那只还悬停在明逍额前的手,因为被两个魂魄争夺而青筋暴起、剧烈颤抖。另一只手亦同样抖着,极为费力地伸向腰间的佩剑,“用……慑天……剑……” 魂器噬主,必伤灵体,破坏力非同寻常。这也是谢平生将冰青剑留给明逍的原因。 明逍猩红着眼看面前的男人。男人浑身紧绷着,眼瞳在圆瞳和竖瞳间反复闪烁。 明逍紧绷着唇瓣,用力到唇瓣发颤,猩红的眼底慢慢漫上水光。 “白玉衡!你这混蛋!你先前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能独自解决,你说你绝不会让我难过!可你现在让我干什么?我说我不可能再……唔!” 话未说完,明逍便被一股灵息击中面门,翻滚出去一丈远。 这已是白玉衡拼尽全力的阻挠,否则龙胤的攻击绝不会是这种强度。 白玉衡心焦,他很想跟明逍解释,他漏估了一件事—— 在龙胤心中,不止有对雪隐界众生的恨。 还有对凤不鸣的爱。 魂魄相触,无需言语,白玉衡就已真切懂得,对于龙胤而言,没有什么比凤不鸣更重要。 第219章 龙胤想报复这个世界,不仅仅是为自己所遭受的背叛和折磨,更是为了凤不鸣流落凡尘时遭受的无尽磨难。 他想取回自己的全部力量,并不是真的想要成为统治这个世界的神。 他只是想和自己的不死恋人长相厮守。 只是可惜,这漫长的岁月中有太多磋磨,龙胤在不知不觉中失了本心,误将追求本心的手段,当做了自己的终极目标。 但不管他行事如何极端、残忍,那份对凤不鸣执着的爱,始终沉淀在他的灵魂深处。 真正使得龙胤的魂魄强大的,不是他对雪隐界众生的恨,而是这份绵延了三千年的炽爱。 而被凤不鸣复活的白玉衡,似乎魂魄中也混入了凤不鸣的印记。这种印记感应到龙胤的爱意,也在拼命地阻挠白玉衡。 白玉衡很想告诉明逍:逍逍,我需要你赐予我力量。 可光是与龙胤争夺身体的控制权,便已耗尽白玉衡的所有力量,还被占了上风,他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通过自己的口向明逍传递消息。 看着明逍再次因为自己身体所作出的攻击而被击飞,白玉衡心里简直痛苦愤怒到无以复加。 他猛地发力,抽出腰间的慑天剑掷向明逍! 被击飞落地的明逍刚想支撑着爬起,一柄利剑便箭矢般疾射而来,插入他眼前的地面。 明逍吃了一惊,抬眼去看那个因为两个魂魄在内里激烈对抗而气喘吁吁的男人。 “去死。去死——!都去死——!”男人赤红着双眸愤怒地嘶吼着,僵硬而机械地一步步向还侧卧在地的明逍靠近。 明逍看着圆瞳竖瞳反复切换的危险男人,憋了口气,忍着五脏六腑的剧痛爬起来,顺手拔出插在地上的慑天剑。 男人停下来,神色狰狞地笑道:“你的师父因你而死,你的弟弟因你而死,现在,你还要再亲手杀了白玉衡?” 不等明逍应声,男人便恍然地“哦”了一声,又道:“你以为凤不鸣把金丹给了他,他就是不死之身。打算先将他打个半残,将我的魂魄逼出去,再救他,是么?” “想得美!”男人抬手指指自己的脑袋,“我和他都在这里,你怎么分得清哪个是哪个?何况现在我对这具身体的控制强于他,便是你像先前那般灌入魔息,先被杀死的,也会是他的魂魄。” “只要他一消失,再没人能阻碍我。我动动手指头,就可以轻易捏死你。” 明逍咬紧牙关,默默握紧手中长剑。 “来呀,动手啊。”龙胤拖着不堪使唤的身体逼上前一步。 明逍绷着发颤的唇,后退一步。 男人停下来,仰头,深吸一口气,再收回下颌平视野明逍时,不断变化的瞳已经彻底变成了竖瞳。 明逍不禁呼吸一滞。 龙胤微笑起来,“下不了手,嗯?” 明逍咬牙不语。 且不说他此时心境如何纷乱,单是维持站姿,就已拼尽全力——他被龙胤伤得太重了。 龙胤似乎看穿了青年强弩之末的硬撑,不无得意地笑道:“你现在连站着都很辛苦吧?我这就帮你解脱。” 说罢,霹雳一掌呼啸而至! 明逍双眸一凝,呼吸都停了。 他知道自己必然禁不住这一掌。可身体痛得不听他使唤,闪不开,也无力抵挡。 千钧一发之际,手掌再次于明逍心口一寸处停下,裹挟着强劲灵压也悉数消散。 明逍劫后余生地喘息着,龙胤则愤怒至极地嘶吼咆哮起来:“白玉衡——!你这蝼蚁!为什么还不肯……” 嘶吼戛然而止,明逍看着男人的脸几番抽搐,还是竖瞳的眼中蓦地掉出几颗泪来,“……逍……对……不……” 明逍努力忍耐一番,眉心抽动,最后勾起唇角,认命似的轻轻一笑。 他丢下手中的慑天剑,提气运息,将精纯魔息汇于指尖,屏气,飞速点过自身几个穴位。 对面的男人目瞪口呆,“你竟然将傀儡术用在自己身上?!” 傀儡术,魔族三大“邪术”之首,可令伤者感知不到伤痛,且爆发出比素日更强的战斗力。其代价则是严重损毁身体、削减寿命。 这家伙是不要命了吗?纵使魔族命短,也不必如此急着去死! 明逍自腰带中一扯,扯出那根金螭鞭,鞭尾啪地甩在“湖面”上,发出清脆声响。 “白玉衡,你还记不记得,你欠我九十九鞭。” 第80章 对面的男人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危机, 猛然出手,将被丢在地上的慑天剑召唤回掌心,挣扎着想要对明逍做出攻击。 可是被体内的另一个灵魂阻挠,总是不能成行。结果就好似一个疯傻之人在那里兀自手舞足蹈, 甚至有些滑稽。 明逍看了眼还在兀自挣扎的男人, 将鞭柄插回腰带, 扯开束发的墨色发带, 蒙上自己的眼睛。一边将发带在脑后打结,一边低声道:“白玉衡, 我是不是没有跟你说过, 其实眼睛被蒙上的感觉还不赖……能更敏锐地感觉身边的事物, 感受——你。” 在明逍系发带说话之时, 龙胤似乎争夺到了身体的控制权,将手中长剑猛地向着明逍心口刺去! 又在毫厘之差停了下来。 就仿佛有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护在明逍身前。 龙胤再次释放灵息攻击! 第220章 可是灵息无法汇聚,四处逸散。迫近到明逍面前, 就只余一缕清风温柔拂面。 龙胤举剑劈砍! 剑身又在距离明逍脖颈的寸余处停下。就仿佛是有另一把剑在为明逍格挡, 任凭剑身震动蜂鸣,剑锋终究无法伤到明逍半分。 虽然蒙上了双眼,但明逍自是能察觉到那些出招凶猛狠毒的攻击。 但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不闪不避。 他信他。 信他会像过往的每一次, 豁出性命,护他性命。 明逍不紧不慢地系好发带, 摸出插在腰间的鞭柄, 手臂向侧里微微抬起, 作出准备挥鞭的动作。交缠的魔灵双息自掌心蔓延到鞭上。 “九十九鞭太累,我只打十下。白玉衡, 你乖乖接好。” 碧色的竖瞳骤缩。 龙胤不清楚明逍是否知道,螭龙乃他的龙骨残骸所化。故此,以螭龙龙筋制成的金螭鞭,自然与他的魂魄有所感应。若是以金螭鞭来攻击他,受伤的不止是白玉衡的身体,还有他的魂魄! 若是龙胤能控制白玉衡的身体活动自如,他自是不怕的。可这身体…… 龙胤气到发疯,“区区蝼蚁,蝼蚁!” 他乍起跃身,想借助高空下坠的势能用慑天剑将明逍从头劈成两半。 可在另一道魂魄的阻挠下,双手举剑高高跃起的男人却疾速下坠,双膝着地,扑通跪在了明逍面前。 “白玉衡——!” 男人神色狰狞,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却终究是从剑柄上慢慢松开,前倾的身体也慢慢直起,双臂慢慢打开——作出一副甘愿受刑的模样。 明逍看不见面前的男人在如何拼命挣扎,他只是自顾自地扬起裹缠着魔灵双息的金螭鞭,淡声道:“第一鞭,魔炎窟初遇,你不该身着天机阁圣子的服饰,眉间点了白毫,与我师父一般扮相,还处处对我手下留情。” “啪!” 跪在明逍面前的龙胤额头脖颈青筋暴起,双手死死握拳,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是双膝刚刚离开地面不足寸许,便又重重跪了下去。 “第二鞭,蜀山之下,你不该拖走重伤的我藏进破庙,还喂我紫金丹守着我苏醒。” “啪!” “第三鞭,炼妖谷内,你不该与我通风报信、催我先走,却独自留下,为护众妖公然违抗天机阁。” “啪!” 三鞭下去,重伤在身的明逍已是气喘吁吁,想要再举鞭,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几番抬手,重又落下。 而被白玉衡压制着跪下挨鞭子的龙胤并未受伤——明逍拼尽全力的挥鞭,尚未能破除龙胤的御灵防御。 眼看明逍残弱,便是将傀儡术用在了自己身上也抵不住先前所受的重创,龙胤再次卯足了劲儿,想要一举杀之。可那个原本未曾被他放在眼中的蝼蚁魂魄,却一直死死压制着他,让他再伤不得明逍分毫。 明逍微微躬着身子喘息两口,再次强撑着挺起身,交缠的魔灵双息再次爬满鞭身。 “第四鞭……” “栖霞山中……” 不知是伤痛所致,还是有别的原因,明逍说得格外艰难,而且每说几个字,便要停滞许久。 “你不该那般痴缠于我……” “啪!” 一鞭挥下去,明逍自己竟也跟着踉跄了一步,好在还是摇晃着站稳。 跪在他面前的男人,竖瞳中闪过一丝不忍和心切。 明逍忍了忍喉头泛上的腥甜,催动全身的内息向右手汇聚。 这才四鞭,便已如此。莫说九十九鞭,就连十鞭都是托大了吗? 不行,不行啊明逍,你决不能,让一切就这么结束,你想跟他说的话,都还没有说完。 “第五鞭。”明逍咬牙,以致于听起来有些发狠。“金陵城外,你不该枉顾圣子天责,非但未诛杀众魔,还化解人魔两族干戈。” “啪。” 听声音,这一鞭的力道便不及之前。而明逍自己也在这一鞭之后颓然跪地,双手撑着地面呛咳不止。 男人的眼瞳再次开始在圆瞳和竖瞳间频繁变幻。 天知道白玉衡现在有多忧心明逍的伤势,天知道他有多想上前关心。 可是他不能。 他怕稍有差池,便被龙胤取了明逍性命。 男人跪在那儿,像一只想要扑食,却被锁链死死拴住的猛虎。 明逍将涌上喉头的腥甜全部咽回腹中,支撑着重又站起身,喘息道:“第六鞭……” “即墨城内,你不该为护妖族,与同门刀刃相向……即墨城外,你不该为护魔头,舍弃……己……” 话未说完,明逍便又佝偻起身子剧烈咳了起来。 ——正如当时在栖霞山下,白玉衡阻止明逍抽自己时所言,身负重伤却还催动如此之强的内息,无意于找死。若非明逍在自己身上用了傀儡术,此时合该吐血不止、倒地不起了。 对面的男人仍旧神色狰狞,像是一只被锁链拴着,却扔恨不得将明逍生吞活剥了的凶兽。只是那双怒目圆睁的竖瞳中,不知何时,已然爬下两道泪痕。 明逍蒙着眼,看不到,只是兀自捂着心口,费力喘息。 忍耐片刻,便又想挺起身子,挥鞭。奈何手刚举到一半,克制不住的咳嗽便又卸去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气力。 就在场面如此僵持时,突然有数道灵光疾驰而来。 第221章 不、不是数道,而是无数道! 白玉衡见状大惊,难道龙胤竟然趁他不备,又从哪里吸来了灵力?!虽说肉身承载的灵力强度与魂魄强度无关,可若是放任龙胤继续这样汲取灵力,天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等等! 白玉衡转瞬便发现了异样—— 那些光,竟然有红色的? 灵体……怎么会发出红光? ……是魔族?!龙胤竟然能连魔族的灵体也吸取过来吗? 明逍虽看不到,却也察觉到了异常。 有一股……不,是一群很强大的力量,正从斜前方疾冲而来…… 他的第一反应是躲开,可却又仿佛听到冥冥中的某种呼唤。 山门处。 姜玉琢已经指挥各族布下十方大阵,幸存的、伤不重的,全部听从指挥列站于各方阵中。他们高擎双臂,微扬头颅,向着远处后山那灵息乱飙之处,宛若一个个向神明献上虔诚信仰的信徒,贡献出自己残存的全部力量。 薛楚楚看着那些向着后山汇聚而去的无数光芒,突然扯着嗓子大喊道:“这个世界不需要‘神’——!明逍——!打败他——!” 说时迟那时快,自白玉衡看到那些飞驰而来的光芒也只是一瞬,那些光芒,便全部没入明逍体内。 白玉衡震惊地看着这一切,龙胤也因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怔住了。 白玉衡抓住时机,猛然调转剑尖,想要饮剑自戕。 自然是被龙胤及时制止。 “别白费力气。”龙胤咬牙切齿,看起来像在自言自语。 慑天剑的剑尖就戳在白玉衡的脖子上,在两人魂魄的争执下,剑尖将那一寸脖颈上的皮肤戳得血肉模糊。 “你在干什么。”明逍开口,气息听起来明显比之前稳了不少。 他说不清为什么,但他确实从这些突然没入身体的力量中感受到了温暖,和强有力的支撑。 他感受到了无数人的信念、寄托,和祈盼。 这让他感觉自己不仅仅是和白玉衡两个人在对抗龙胤这头从异界降临的怪物。 他感觉自己的身后,站着全世界。 他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看似随意地甩了一下鞭子。 虽还蒙着眼,却极为精准地抽掉了男人手中的长剑。 “我还没打完,你乱动什么?你这个——”明逍顿了顿,吐出很久以前经常骂白玉衡的那两个词:“禽兽。变态。” 音落,强大的魔灵双息再次缠绕上长鞭。 男人在两个灵魂的撕扯中,动作怪异地慢慢挺直胸膛,张开双臂,再次摆出一副甘愿受刑的姿态。 “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在男人的疯狂嘶吼和挣扎中,第六鞭裹挟着霹雳之势裂空而至! “啪!” 可惜,双膝跪地的男人身上仍旧未见一处鞭痕。 “第七鞭,成家村外,你不该明知正确答案、却偏要回答错的。”明逍停了停,又道:“更不该胡乱弹奏,乱我心弦。” “啪!” 这一鞭落下,响声与此前的清脆有些许不同。听起来略显沉闷。 男人胸前的衣襟,应声裂开一道口子。 狰狞的神色僵化一瞬,因为两个魂魄不约而同地想看,身体得以顺利地低下头去。再抬起来时,那张本是俊逸的面容,却在说不好是惊是喜的神色下,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明逍蒙着眼睛看不见,只管专心抽他的鞭子。 “第八鞭,昆仑一行,你不该……”明遥抿住了唇,唇瓣却还是止不住地抽动。再开口时,声音里有掩不住的哽咽,“你不该做的事太多……简直罪无可恕!” “啪!” 这一鞭下去,是闻之都令人禁不住一颤的、结结实实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 “你这蝼蚁——!” 取回近半数力量的自己竟然会被区区蝼蚁破除防御,简直让龙胤怒不可遏。突然的暴起令一直与龙胤魂魄相抗衡的白玉衡也猝不及防。 只见原本还跪在明逍面前一丈远的男人怒而乍起,双手成龙爪状似是要将面前看起来极为虚弱、毫无防备的青年狠狠撕碎。 “啪!” 长鞭破空直下,狠狠将已经逼近自己面前的男人狠狠抽翻在地。 好痛,肋骨好像全碎了…… 龙胤爬起来,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蒙着眼睛,再次濒临极限般地佝偻着身子粗喘的青年。 他哪来这么大的力量?! 不,不是明逍。 是白玉衡! 是他二人心意相通!方才能抓住自己卸下防御全力攻击的一瞬,联起手来,狠狠击中自己! 魂魄……他的魂魄已经开始…… “第九鞭!”对面双眼覆着墨色发带的青年并未理会龙胤的慌乱,只是粗喘着,兀自补上第九鞭的“责罚缘由”:“紫榕城内,你不该大闹喜堂!不该自称‘夫君’,唤我‘娘子’!第十鞭……!” 不知何时便已被泪水打透的墨色发带再也承载不住更多的液体,贴着美艳天魔的面颊,蓦地蜿蜒下一道水痕。 明逍吸了下鼻子,挺了挺因为伤痛而忍不住佝偻的身子。手中紧握的长鞭早已爬满炽烈的魔灵双息。 “第十鞭,你不该……一次又一次,叫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你……” 第222章 音落,那逞强般缠满长鞭的魔灵双息尽数散去,早已于第三鞭就耗尽全部气力,又靠着人妖魔三族献祭而来的力量强撑许久的明逍终于不堪重负地轰然倒地。 逍逍! 竖瞳形态已久的碧玉眸子,终于又变回了人类的圆瞳。 男人不顾碎裂的肋骨,神色疯狂地疾奔过去,又在对明逍触手可及之处堪堪停了下来。 ——纵使白玉衡想上前,可他不敢让龙胤上前。 可白玉衡一个不察,便被龙胤操控身体,猛然抓起先前被抽落一旁的慑天剑。白玉衡又急忙去抵御龙胤施加在右臂上的力道,将拾剑的右手死死压在地上。 男人就以一种跨步躬身拾剑的怪异姿势定格在那里。 “白玉衡……”趴在地上的人发出虚弱的呼唤。 听之竟有几分缱绻旖旎。 他没死。他还活着!万分慌乱的白玉衡被喂下一颗定心丸,死命阻止想要蹭过去杀掉明逍的龙胤。 “我喜欢你。” 那声音很轻,却一字不落地清晰传入白玉衡耳中。 “我早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 说罢,明逍动了动,撑着身下的狼藉废墟,费力地跪坐起来。泪和着土变成沾在脸上的泥,墨色发带蒙着眼,却还是掩不住那张容颜的美丽。 “可你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明逍又说。 白玉衡:“……” “你玩儿了命地勾引我,却根本不管我有多担惊受怕……” “你每出一次事,那种害怕失去你的恐惧就更多一分……” “白玉衡,我已经没了师父,没了弟弟,我再承受不了连你也失去了……” “我下不了手……我告诉过你我下不了手!就算蒙上眼睛我也办不到!” 说到最后一句,明逍的情绪看起来已近崩溃。 白玉衡:“……” 明逍吸了吸鼻子,撑着地面,摇晃着站起来,扯开蒙着眼的发带,向僵在他面前的男人走近。 别!别过来!白玉衡心焦,万一龙胤又作出什么他意料之外的动作,这么近的距离,他没办法保证龙胤不会伤害到明逍。明逍已经如此虚弱,怕是再承受不住这具灵力满溢的身体的任何一击了。 “咚。” 明逍在维持着怪异姿势的白玉衡面前跪下来,双手慢慢举起,摸上他的脸,将他的脸捧起些许,让他与自己对视。 而后—— “啪。” 一记耳光。 力气不大,却着着实实将男人体内的两个魂魄都打蒙了。 “我刚刚告诉你我喜欢你,无可救药地爱着你,你连句回应都没有?!”明逍盯着男人的竖瞳,怒目而视。 白玉衡委屈坏了。他有啊,他有一肚子话想跟明逍说,他有无数件事想与明逍做。 可现在的情况不允许啊! 明逍盯着男人的眼睛,微微咬了下唇,轻声道:“打败他,白玉衡。我在这儿等着你来抱我、吻我、说爱我。” - - 大战终焉,徒留一片狼藉。 天机阁覆灭不是小事,对天下苍生影响甚深。白玉衡身为前天机阁圣子、唯一存活的神族、被凤凰献祭拥有不死之身外加三千年寿命、因龙胤所为而具有半神之体、唯二了解这个世界的真相和运转机制之人,有责任扛起一切,收拾烂摊子,建立新的秩序。 白玉衡自己虽不擅长治世之道,好在一路走来,先是与自己在人族颇有威望的兄长和解,如今兄友弟恭、关系甚佳,妖族和魔族的领袖亦因明逍的关系而与自己交情匪浅,更有自昆仑解救出来的数万人族和妖族都因感念恩情而成为死忠……一言以蔽之,现在的白玉衡,能够一呼千万应。 白玉衡当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功劳和魅力。 这一切,都是托明逍所赐。 可那场超越身体极限的战斗对明逍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长白山极寒,现在又正值寒冬腊月,白玉衡忍着心痛表示希望吴天将明逍送回四季如春的紫榕城休养。而他不能跟去,他要留在天机阁,与留在此处的人妖魔三族精英,共商治世大计。 小武说自己的鲛人血应该多少有些用处,陪着明逍一起回了南疆。薛楚楚跟她那些被从昆仑救出的师兄弟姐妹倒也无处可去,便都留在了天机阁,帮忙做事。 如此一忙,便到了年关。 “放心去吧,有我们这群老家伙坐镇,不差你这一个毛头小子。”姜玉琢拍着弟弟肩膀笑道。 白玉衡露出几分感激之色,转身向一旁牵着小侄子手的嫂嫂,满是歉意道:“年关将近,却万水千山,让嫂嫂和凌儿如此舟车劳顿,辛苦了……” 姜夫人温柔笑着:“小叔说的哪里话,看惯了江南水乡的婉约,这北境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壮阔景致还是生平头一回。要不是小叔你,我和凌儿这辈子怕是都见不到。这种冰天雪地里的年关,更显火热呢。我和凌儿现在别提多开心了!” “瞧把你新鲜的,哪里还有点掌门夫人的端庄。”姜玉琢扭头不乏温柔地嗔了一句,又转回头看向白玉衡,“你嫂嫂这是真的欢喜,平日里都没见她这么多话。” “我也会尽心竭力照顾夫人和小姜凌的,玉衡哥哥你就放心去吧!这边还有这么多人呢!”薛楚楚挽着姜夫人的胳膊冲白玉衡眨了一下眼睛。 第223章 她现在已经不再叫白玉衡“仙君”,改叫“哥哥”了。 弑神教右使幸元忠则道:“麻烦阁主代我向教主、老教主和教中兄弟问好。” 白玉衡点头,“一定。” 他看看前来送行的众人,“那我去了。” 如今的白玉衡已是半神之体,自长白至南疆,遥遥上万里,御灵疾飞,不消半日,而且基本感觉不到灵力和体力的消耗。 可当他赶到紫榕城,却被告知明逍不见了。 “不见了?!为什么会不见?!什么时候不见的?!你为什么不派人告诉我?!” 白玉衡大致能猜到明逍的所思所想,所以此时揪着吴天衣襟,愈发怒不可遏。 他相信吴天对明逍的情义才将人托付于他照料,结果吴天竟然将人看丢了?! 吴天一直强压的烦躁瞬间被白玉衡撩起来,怒气冲冲地掰开他揪着自己衣襟的手,“逍弟不辞而别,自是不希望你我找到他。我告诉你做什么!” 白玉衡似是想回怼什么,转念又忍了回去,尽量平息下焦躁的怒气,问:“你都找过哪些地方?” 吴天没好气地看了白玉衡一眼,将自己找过的地方一一告诉白玉衡。 白玉衡听完,气也消了不少。吴天这是快把整个神州都翻了一遍。就差让小武下海去找了……等等,小武? “小武呢?他跟逍逍一起吗?”白玉衡忙问。 吴天没好气,“我跟你说了他一个人不见的!” 他缓了口气说:“逍弟不见了,小武自然也没有继续留在这儿的必要,回五皇山去了。他说他也会和妖族兄弟一起找的,有消息就来信告诉我……可是到现在也没信儿。” 吴天看看白玉衡,走到桌边敲敲桌子示意他坐下来,倒了杯茶推过去。“喝口水。” 白玉衡垂眼站着没动,满脑子都在想明逍会去哪儿。 吴天也没再叫他,兀自喝了口水压火气,说:“他应该是不想再靠小武的血续命……不管我们怎么骗他,他闻出来了、尝出来了,就不肯再吃。” 白玉衡没说话。 他猜到会这样。 吴天沉默一会儿,又说:“逍弟把他师父和阿遥的骨灰都带走了。” 白玉衡抬眼。 “我猜……”吴天皱眉道:“他是不是回了他们师徒三人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白玉衡脱口道:“永宁村?!” 吴天狠狠白了他一眼,“我刚才跟你说过我找过的地方里,不是有永宁村?” 白玉衡泄气,“……对。” 吴天又喝了口水,皱眉道:“老爹跟我说,在他们师徒三人定居永宁村前,一直是四处云游,居无定所,不过他记得听谢平生说过,在更早的时候,因为逍弟和阿遥都太小,走不了多远,所以曾在山中隐居过一段时间。可老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山……” “云萝山。”白玉衡说。 吴天诧异抬头:“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去找。”白玉衡说罢,便掠出堂屋,自院中纵身消失。 吴天急得跳脚,“你知道云萝山在哪儿吗你就去?!” 白玉衡确实不知道,但他听明遥的讲述,当年谢平生是自明家村捡到兄弟二人后,为躲避天机阁的搜捕,便带着二人一路向南。明家村在蜀山治域的稻城,云萝山应该距离那里不远。但具体位置……蜀山的事,自然是问蜀山的人。 蜀山现任掌门齐名海和诸位长老还是蜀山之变后,被天机阁新扶植起来的那批人。上任后倒也没做过什么恶事,还将蜀山治域治理得不错,白玉衡也就未作干涉,继续让他们执掌蜀山事务。如今新君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正与门中弟子筹备贺岁的齐名海慌慌张张换上华服率众恭迎。 白玉衡自己自然是不想当什么“新任天机阁神君”,可是包括明逍在内的许多人告诉他,“神君”之位上总要坐一个人,方才能压得住世间的汹涌暗流。 新君一身雪色华服,衬着墨发剑眉,如玉碧瞳,更显清冷不坠凡俗。 “可知云萝山所在?”白玉衡开门见山。 齐名海抬头,一脸懵逼。 白玉衡自是知晓,即便身为掌门,也不可能对治域内的细枝末节全部了如指掌。也不为难他,只说:“许是在稻城附近。可有地图?” 齐名海又懵逼了一会儿,急忙恭谨道:“君上请殿内歇息,属下这便差人调取。” 不消一刻钟,白玉衡便拿到了稻城及附近地域的地图。果不其然,云萝山乃稻城南偏东八十里外一座小山。若非蜀山将治域内的各个片区探查勘测得细致,如此小的山,极有可能是不被记载的。 “地图画得很细。”白玉衡淡声夸赞。 齐名海受宠若惊,不敢揽功,“承蒙君上赞誉。这套图均为薛崇掌门在任时期,命人勘测所得。薛崇掌门,居功至伟。” 白玉衡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明逍跟薛楚楚说的那句话虽然无情,但是很对—— 当掌门不是罪。是背罪的。 药王谷于蜀山治域荼毒上万性命,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天机阁对薛崇及其亲系的处置,在明面上看来,其实并无不当。真正不当的地方,是世人并不知晓流放之地昆仑,到底是处怎样所在。 所以,现如今,也并不存在什么翻案一说。 第224章 薛楚楚及当初被一并流放的蜀山弟子如今在长白山倒也过得不错,无意回归蜀山。 所以此事,已没什么好说。 白玉衡用心记下云萝山所在,将地图交还给齐名海,起身淡淡笑了一下,“山内布置得很是喜庆。提前谨贺新春,愿蜀山治域一片祥和。” 齐名海受宠若惊,忙率众下跪谢恩,“属下定当尽心竭力,不负君望!” 白玉衡也未再多言语,在满山弟子的跪地恭送中,飞身化作流光而去,引得一片惊叹。 - 云萝山再小,方圆也有五里。对如今的白玉衡而言,半日飞行上万里易如反掌,可在丛林掩映的小山中寻一个人,却并非易事。 他是晌午便赶到了云萝山,却在日落时分,方才于山的西南山腰处,找到那座很小、很简陋,已经被经年风雨侵蚀得几乎没发再住人的小木屋。 一身玄衣,背上铺满银色长发的熟悉身影正背对着他,扶着刚做好的木栅栏“叮叮当当”地向地面锤钉。 许是那背影微微佝偻着,总感觉不复往日那般意气风发的模样,倒显得有几分垂垂老矣。 仔细看那银白长发,也不再是往日里绸缎般的柔亮顺滑,而是十分地干枯毛躁,颜色与其说是银白,不如说是花白。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锤钉栅栏的人停下手中动作,回头。 那双原本光彩如宝石般的朱碧异瞳,竟都失了颜色,看起来灰蒙蒙的,瞳子涣散,仿佛失了焦距般。 原本蜜糖般莹润的皮肤也失水干枯了般,松松垮垮地挂在脸骨上,两腮都深深凹了进去。 相视无言。 直到暮色将笼罩着小院的温暖余晖彻底取而代之。 明逍回神,拢了拢被晚风吹乱的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整理了一下衣服,看起来十分慌乱无措,“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白玉衡努力压下喉间的肿痛,开口时还是有明显的暗哑,“阿遥告诉我的。” 明逍意外地睁大眼睛,“阿遥?” - 小院东侧一丈见方的菜地东边,有一处隆起的小土包,前边立着两块木制的墓碑,上书“吾师谢平生”和“吾弟明遥”。碑前放了两束还很新鲜,一看就是刚采来不久的雏菊。 是白玉衡刚刚放上去的。 木屋破漏的小窗处幽幽亮起一抹如豆烛火。 明逍弯身点完蜡烛,收好火折子,直起身后又故意再用力挺了挺身,让脊背更直一些,而后有些不自在地看了坐在桌边的白玉衡一眼,说:“我去给你倒杯水。……这处山涧的水特别甜。” 他转身要走,手腕却被人扣住了。 明逍还迟疑着要不要转身,那扣着他手腕的人已经站起来,将他从背后抱住了。 他感觉那人低下头来,将脸埋进他的肩颈,压抑又无助的哽咽便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耳朵。 环着他的双臂箍得他有些疼。 明逍下意识地去推白玉衡的胳膊——虽说,话已经说了,事也早就做过了,可是……他们何时这般亲近过。 明逍很不习惯。 “……你别……白玉衡,你放开、你放开我……” 白玉衡感觉推着自己手臂的手,基本只能用“软弱无力”来形容。 他已经从怀中这具身体里,感受不到一点灵力、魔力。 “我不该把你交给吴天……我应该自己看着你……”男人在他颈间哽咽。 明逍立刻察觉到白玉衡对吴天的怪罪,急忙解释道:“是我自己溜出来的!而且……而且我溜走的时候,还没变成这样……你别怪天哥。” 白玉衡蓦地抬起头来,一手环着明逍腰身,一手扣着他的下颌强制他转头看向自己。 “那怎么说?你想瞒着所有人,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明逍实在是还不习惯这种程度的亲近,以及,白玉衡愠怒的模样着实让他有些心虚。 他微微咬住唇,双光闪烁,不敢去看近在咫尺的男人的脸。 白玉衡死死盯着明逍,只觉满心的无奈和无助。 人都这样了,他能拿他怎么办?连句狠话都不忍再说。 “跟我回天机阁吧,逍逍。”白玉衡低声,近乎祈求。 “也没几多时日……做什么还要凭添一些无用的记忆……不过是叫分别时更加难过罢了……”明逍垂眸低声。 “若无回忆,如何抵得过岁月绵长?”白玉衡拥紧怀中人,用颤抖的唇瓣去蹭他的耳后,“哪怕只有一日……半日,逍逍,与你共渡的时光,会是温暖我今后漫长孤苦岁月的唯一慰藉……” 怀中人不曾应声,白玉衡便静静拥着他,耐心地等待。 忽的一阵晚风刮过,破漏的窗纸阻拦不住,桌上的那抹豆灯转瞬便被卷熄了。 在黑暗吞噬一切前,定格在光亮中的最后一帧画面,是他温柔拥着他的缱绻剪影。